前两本书中没有有关鲛人的记述,他放下手上这本,继续翻开下一本,然后,翻页的手指突然顿住。

这本书的第一页,便出现了“鲛人”二字。

他重新去看扉页的著者与书册的名字,发现居然全都是空白。

李宵尘倏地一怔:“……”

*

怀揣着那本无名书,李宵尘魂不守舍地离开了藏书阁,一个人在宫道上缓慢地走着,方才阅读过的文字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鲛人,是比传闻中的人鱼更加古老的种族,他们拥有人民的信奉之力,是海洋的霸主,拥有世间最尖利的指甲和牙齿,鱼尾轻轻一摆便能激起浪潮。

小皇帝书读的不多,但他也清楚,这样的物种,是不可能如人鱼那般成为人民口中福祉的代表,也不应该像毫无能力的人鱼那般被人类困住当做什么祥瑞,当成什么救世主降世的讯号。

眼看着距离寝宫越来越近,李宵尘的脚步慢了下来。

时砚,他本应是驰骋于大海的自由鲛人,却被贪婪的人们抓住,又被送至皇宫这座牢笼,困于方隅之地。

不,不对。

李宵尘身后起了一层冷汗,忽然想起了和时砚还未熟悉起来时,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的能力没有完全恢复,所以需要暂时留在皇宫养伤。

当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想来,处处都是漏洞。

李宵尘想起时砚带他出宫的那次,他一招直接刺穿刺客心脏,从头到尾都没有显现出一丝一毫的慌张,最后更是干脆利落地将刺客毁尸灭迹,甚至可以控制火焰的燃烧范围,不惊扰酒楼内的任何人。

而这样的时砚,会连回到大海的能力都没有么?

那如果一切的前提都被推翻,时砚留在皇宫、留在他身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

眼前便是时砚所居的偏殿大门,李宵尘怀抱着那本无名书,抬起一只手抵在门上,手腕却开始细细发抖,迟迟不敢落下。

他在恐惧,恐惧面对事情的真相。

而他惊愕地发现,比起可能存在的欺骗、背叛,他最害怕的,居然是时砚的离去。

若是他就此挑明,时砚会不会直接离开,将他抛在身后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李宵尘的呼吸重了几分,抬起的手又落下:“……”

“站在门外做什么?进来。”时砚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李宵尘握了握拳,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没有人知道,他在刚才那短短一瞬思考了多少东西,才能在推开门对上时砚的视线时伪装成毫无破绽的模样。

“时砚,我找到那本书了。”小皇帝眼睛亮晶晶地跑到他面前,直接就地坐下,将无名书展开给池子里泡水的时砚看。

时砚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着小皇帝脸上的笑容,总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是也没多想,只当是小皇帝对他的身份感到惊讶,有一点不自在。

他歪头思考了一下,轻轻将尾巴甩上来,尾巴尖搭在小皇帝身前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嗯,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小皇帝自然地伸手摸摸尾巴尖,回道:“是你告诉我有这本书的,你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时砚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又没有读过,自然不清楚。”

“啊?”小皇帝惊讶出声,然后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收敛了一下,才好奇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有人将鲛人之事写进书中的。”

时砚拄着头思索了一下:“记忆中隐隐有一点印象,有个弱小的人族出现在了鲛人居住的海域,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那人走没走出去,有没有将这本书中的内容告知于天下,抑或是在书中如何描写的,时砚一概不知。

小皇帝摸着鱼尾的手一顿,声音平静地问:“很多年前……时砚,你活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和平时一样,好似就是天真地感到好奇一般。

时砚没多想,他对小皇帝不设防,开口回答:“不清楚,已经活到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

那就是很多很多很多年了。

李宵尘默然,低下头,将有些颤抖的手指拢进袖中。

时砚不知道,那本无名书被收录至皇宫的藏书阁已有两百多年,根据纸张的特殊制作方法再加上推测,这本书在被收录进藏书阁前至少已经存在了一百年。

所以时砚……至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

人鱼的寿命和真正的鱼类没什么区别,最多也只有短短十几年,而鲛人,居然可以拥有如此漫长的寿命。

这是那本书中未能提到的事情。

……

李宵尘掐着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从恐慌中脱身,然后十分平静地分析:“既然有了书籍作保,我们便可以从中操作,让民众相信鲛人与人鱼是两种不同的物种。而丞相一定料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让人散播的传言并没有直接针对你,而是改变了人鱼在百姓眼中的形象。”

“那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如何让他们相信你是鲛人。”李宵尘一下子就点破了事情的关键,获得了时砚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错,说得很好。”他奖励似的拍拍小皇帝的头顶,没有察觉手下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

“可要如何让他们相信……”李宵尘皱着眉思索。

时砚不慌不忙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凑近了一点,轻声说:“陛下,不要忘了我与人鱼最大的区别。”

李宵尘被他的气息弄得耳朵一烫,压下怦怦乱跳的心脏,下意识追问:“是什么?”

时砚笑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流露出狡黠的表情,他神神秘秘地指了指自己,冲着小皇帝挑了下眉。

“陛下,鲛人通人语,还会变做人形。”

“这些,还不够么?”

第77章 你是我的珍宝(17) 野心大涨,取而……

时砚口中的办法自然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小皇帝皱起了眉,想都没想就开口拒绝。

“不行!”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的态度过于冷硬, 于是急忙找补:“若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百姓之中一定会引起恐慌,朝堂之上也必会因此产生动荡,他们不会接纳你,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

“嘘, 听我说。”时砚将食指抵在小皇帝的唇上,堵住了他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我懂,但是,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民众本就是愚昧的, 他们信仰什么, 皆看手握权势的人要他们信仰什么。”

李宵尘愣住。

这种大逆不道的道理从没有人对他讲过, 他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时砚的口中说出来。

时砚看着小皇帝愣愣的模样, 嘴角笑意微敛。

就连61都忍不住跑出来插嘴:“宿主, 你这样教育小皇帝真的可以吗?一代明君可不能信奉这种思想啊!”

时砚没有说话,眼神暗了暗。

他当然不是要小皇帝认同这个理念。

只是他时砚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 他并不想在小皇帝面前隐瞒。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卑劣的手段, 要说卑劣, 丞相比他卑劣多了。

“考虑得如何, 陛下?”时砚食指轻轻蹭了下他高挺的鼻尖。

“既然丞相用这种卑劣的办法,那我们便将事态闹得更大,大到足以影响所有百姓, 大到颠覆所有人的想象。”

时砚嘴边的笑容扩大,已经决定要给自己按上一个惊艳世人的身份,只看小皇帝配不配合。

李宵尘不愧是时砚看中的人,短短几息就已经接受了时砚“大逆不道”的思想,追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他一定会尽全力配合时砚,荆大人那边他也会去游说。

明明时砚还一个字都没说,小皇帝便已经想好了后续如何为他排除阻碍,看得时砚一阵心软。

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像哄孩子似的说:“我还未想好具体要如何做,陛下要同我一起么?”

小皇帝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

竖日一早,小皇帝便在下朝后召见了荆大人,丞相退朝后向着他们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但小皇帝没心思和他对峙,现在外界传言愈演愈烈,他们需尽快将这件事解决。

来到养心殿,李宵尘动作隐晦地瞥了眼屏风后面,然后在龙椅坐下。

顾念着荆大人年纪已高,恐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他还特意让人搬来一把椅子。

荆大人不知小皇帝召他前来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提醒小皇帝外界传言已导致百姓恐慌,需尽快做决断。

“陛下,人鱼之祥瑞传说并无证实,我们大可直接将之处死,流言自然会不打而散呐!”御史大夫一心为小皇帝着想,这已经是最简单迅捷的解决办法了。

李宵尘骤然听见荆大人如此说,来不及阻止,只好忧心地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希望时砚不要将这话放在心上。

见小皇帝不说话,荆大人还要再劝,双腿刚刚触及地面,就被小皇帝叫停:“荆大人,此事我已有解决之法,只是要先和您商议。”

荆大人惊讶地抬头:“陛下愿意将那人鱼处死了?”

小皇帝伸出的手顿了顿,又放下:“不是如此,而是……”

他思索着要如何告诉荆大人这个消息才能不吓到老人家,但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晰的人声,那人不耐地“啧”了一句。

李宵尘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荆大人一脸惊愕地看过去。

“何人在此偷听!”

屏风后的影子往前走了两步,映照出清晰的身形,荆大人正一脸茫然且警惕地看着拿到剪影,下一刻,却见那人从屏风旁走了出来。

长身玉立,身着深蓝长袍,一双波浪般的长发披在肩头,双眼直直地看过来,带着不似人性的野兽模样,让人头皮发麻。

望着这张仅见过一次但让人记忆深刻的脸,荆大人惊愕地方大瞳孔,后退两步,颤抖着手抬起:“你、你……”

那人歪了歪头,张口,竟是口吐人言:“荆大人,又见面了。”

荆大人伸手指着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惧怕与慌张,稳重了一辈子的御史大夫此刻宛如天雷轰顶,一阵头晕目眩。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鱼,不,你不是人鱼,你怎会拥有双腿!”荆大人呲目欲裂,视线往下移,“还有,你怎会口吐人言!”

“陛下,陛下!”

他像寻求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小皇帝,却见小皇帝安稳地坐在龙椅上,对他重重点头:“荆大人不必惊慌,时、他就是你曾见过的那只被捕的人鱼。”

小皇帝将到了嘴边的时砚的名字咽了下去,本能地不想让外人知道,于是便用了一个单字代替。

不等荆大人反应,小皇帝又继续道:“不过他并不是人鱼,而是鲛人,此事若对外宣告,丞相传播的流言便可不攻而破。”

荆大人……荆大人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今年已有五十多高寿,自认大半辈子过去了,什么风雨都见识过了,神神鬼鬼的故事也听闻了不少,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眼见到鱼尾化腿,畜牲口吐人言。

眼看着年事已高的老头就要一翻白眼厥过去,时砚挥了挥袖,一股水流拖着荆大人坐在了椅子上。

“荆大人还是坐着吧,小心一会儿晕过去。”时砚毫无诚意地说了一句。

亲眼看到他彰显申通,御史大夫这次是不信也得信了,他看着时砚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再看看满脸期待的小皇帝,只觉眼前一黑。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关切道:“荆大人可缓过来了?时间紧迫,最晚在明日就要做出抉择,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荆大人缓过来了,张口就要拒绝,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小皇帝堵了回去,顺便塞给他一本薄薄的书册。

“藏书阁内有本无名之书,其中记载了鲛人这种生物,荆大人不妨先看看,再做决断。”

荆大人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本书册,翻阅开来,刚读完第一页,便陷入了沉默。

小皇帝和时砚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便没有催促,御史大夫静静地捧着那本书,是不是抬眼看看时砚,似乎是在对照他是否如书中所说一般。

但结果自然是肯定的。

况且当初匆匆一眼看不出来,但此刻荆大人看着书中对鲛人一族外貌的描述,再回忆起记忆中外界传闻人鱼的长相,与当初的那一眼对比,结果自然明了。

“……”

荆大人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时砚站在离他远点的地方,见状挑了下眉,对小皇帝说:“看样子荆大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爱卿,这下你可相信了?”

荆大人见到小皇帝眼中的光彩,知道自己是不信也得信了。

其实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环不是鲛人身份的真假,而是如何让此信息深入百姓心中,才可瓦解丞相的阴谋。

而陛下如此慎重地将他召来,还让他看了那本记载鲛人的书册……荆大人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小皇帝见他已经动摇,立刻拍桌道:“实不相瞒,朕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即可瓦解丞相的算计,也可安抚民心。不过还需爱卿的配合才能成事。”

荆大人心里叹息一声,看见时砚姿态肆意地立于皇帝身旁,知道此事没有转圜了,无奈拱手道:“请陛下吩咐,老臣定竭尽全力。”

小皇帝倾身向前,将时砚和他的计划讲与荆大人听。

荆大人满脸赫然,直接跪下,声音悲怆:“求陛下三思啊!非我族类,怎知心中所想,若如陛下所说做法,怎知将来有一天,他是否会野心大涨,取而代之!”

这话的矛头直指时砚,御史大夫是抱着必死之心喊出口的,所以在话音留下之后长跪不起,大殿一片寂静。

李宵尘暗自捏紧了拳头。

他与时砚想出的办法便是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在将时砚与人鱼身份分隔开的同时,放出一则更大的消息混淆视听。

而这更大更让百姓震撼的消息,在时砚和小皇帝的讨论下,最终找到了最合适的一条。

——将鲛人奉为祥瑞,从后宫走向前朝,赋予神职。

而御史大人长跪不起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让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神秘强大的异族成为本朝官员,还是陛下亲信,一旦时砚抱有不臣之心,江山易主易如反掌。

荆大人势必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这个道理李宵尘难道不明白吗?

他坐在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比谁都清楚这把龙椅所代表着什么,这是集天下权柄于一人之身的证明,是无数人为之厮杀死也不悔的追求。

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在与时砚的商议中,这个主意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清楚,要想扳倒丞相与严家,仅凭他自己和保皇党的努力远远不够,身怀神力且对丞相同样憎恶的时砚是他最好的选择。

而时砚站在台前比躲在他背后能发挥的力量多得多,李宵尘也怀有私心,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将时砚与他绑在同一条船上,彻底断绝了他倒向丞相那边的可能。

而野心这种东西……

李宵尘手心出了汗,他垂下眼装若思考,但实则是在偷偷观察时砚,见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李宵尘抿了抿唇,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第78章 你是我的珍宝(18) 是一条真正的鱼……

李宵尘承认他在赌。

赌时砚对皇位不感兴趣, 赌时砚不会背叛他。

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小皇帝再抬眼,眸光坚定, 声音洪亮:“此事朕意已决,一切后果朕都一力承担。荆大人,按朕说的去做吧。”

“可是陛下,臣……”

御史大夫还想再说什么,小皇帝一个眼神看过去, 让他立刻噤了声。

荆大人起了一身冷汗,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小皇帝身上已经不见了那般懦弱气息,已然隐隐有了帝王之姿。

他深深俯拜下去, 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声音嘶哑:“老臣, 遵旨。”

*

荆大人退下了, 而沉默在李宵尘与时砚之间蔓延。

时砚垂着头, 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李宵尘从龙椅上站起身, 走到他的面前,仰着头看他,眸光闪烁着自己都不甚明白的情绪:“时砚。”

“陛下, 我在。”时砚看着他的双眼, 回答他说。

小皇帝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每一次自己叫时砚的名字, 都会得到坚定清晰的回应。

他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多余的思绪抛出去,对着时砚展露笑颜:“今日过后, 你就可以在日光下行走了。”

不只是白日的日光,还有代表着权力的明面上的身份。

他有预感,这是他此生做过最大的赌约。

时砚低头看着他,突然一笑。

小皇帝眨了眨眼,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时砚将他发间的一缕乱发拨正,缓缓说道:“我在笑,陛下的心思。”

李宵尘一怔,没有明白。

但时砚不肯再说了。

他微凉的手指轻点小皇帝的眉间,然后转身,打开正门,迎着一众或惊疑或惧怕的眼神,走了出去。

*

转天,就在早朝上,丞相还沉浸在算计即将达成所愿的幻想中,姿态轻松地站在殿下,对着上位的小皇帝拱手:“陛下,百姓之中流言已盛,为了我朝,为了安定,请陛下下旨,处死人鱼!”

他的身后一个个官员跪下去,俯身叩首:“求陛下下旨,处死人鱼!”

“求陛下下旨,处死人鱼!”

“……”

大殿一片安静,除却丞相一党的人外,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话,生怕被丞相记恨上,后遭报复。但令大部分官员摸不着头脑的是,就连御史大夫和保皇党一脉的几个大臣,也没有开口。

虽说这妖孽害人的传言任谁听了都觉得应该处死,但此事件背后真正的罪人是丞相一党的薛侍郎,保皇党这一沉默,让丞相一党占尽了先机,此事了后,薛侍郎一事难保不会被轻轻放下,就此翻篇。

丞相也是这样想的,他在百姓之中散播的恐慌不会因为一条畜牲的死消散,百姓还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在流言之中,而这段时间无人在意一个小小侍郎,正是丞相将薛择摘出来的好时机。

但他的算计注定要落空。

望着殿下跪了一片的官员,小皇帝头一次没有应下他们的情愿,而是听不出情绪地淡淡地说:“此事朕知晓,丞相先起来吧。”

与预料之中不符的结果令严丞相脸色一变,但他不可能在朝堂上当面反驳小皇帝的话,于是只好站了起来回到一旁,立正后再次拱手:“陛下,此事造成的影响已十分严重,请陛下造作决断,迟一刻,便是让百姓们多提心吊胆一刻啊!”

他这一段话端的是冠冕堂皇,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多么系心百姓的人。

严丞相说完,大殿中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他掩在袖袍下的嘴角勾起。

“丞相大人对此事很着急啊。”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严丞相猛地抬头,百官也不约而同地朝着上方看去。

小皇帝的身侧,那立了不知多久的全然当做摆设用的屏风动了动,从后面走出一道人影。

来人信步走到小皇帝的龙椅下一阶,没有回头,没有行礼,而是直直将视线投向下方的丞相大人。

丞相从看清男人的脸的一刻起,便感觉四肢百骸都生出了一股冷气,惊得他都顾不得殿前失仪,连连后退,脊背薄薄一层里衣已然湿透。

时砚垂下眼,与丞相惊愕的目光对上,勾唇一笑。

“丞相大人,好久不见。”

朝堂因为这个陌生之人的出现陷入混乱,不明所以的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先前有幸见过人鱼一面的大臣们都陆续反应了过来,一个个神色大骇,面如土色。

唯有御史大夫荆大人,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视线,淡定的神色在前排的一众大臣之中格外显眼。

丞相无意间瞥见他的脸,瞬间像给自己找到理由了一般,抬手直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捣鬼!你又蛊惑陛下做了什么!”

一字一句皆是质问,下方百官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发生大事了,皆沉默不语,实则暗自观察着殿中的场面。

御史大夫被他用手指着,也没动气,只是闭了闭眼,道:“严丞相,殿前失仪,不敬陛下,这可是大罪。”

严丞相被他一提醒,稍微冷静了一点,但转头对上时砚冰冷不似人的眼神,又是背后一凉。

在上方看了半天戏的小皇帝突然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够了。”

他的视线在殿下扫过,目所及之处一个个官员都深深垂下了头,似是在刻意躲避他的眼神。

视线转了一圈回到殿中央,此事丞相一人站在那里,显得滑稽又可笑。

这样想着,李宵尘也真的笑了出来。

“丞相这是怎么了,情绪如此激动。”他抬手指了指站在下一级台阶处的时砚,“是见到熟悉的面孔,被吓到了?”

严丞相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时砚,但当看到他干干净净的脸和颈侧,以及长袍下的双腿时,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你到底、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双目像要喷出火,死死瞪着时砚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命人将这畜牲带到御书房前的空地上,邀请商议国事的大臣们一同看过。

而那时,时砚的下半身可是真真正正的一条鱼尾!

丞相一党的官员被丞相的样子吓了一跳,但是他们职位不高,没机会得见人鱼,所以也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焦急地等待着,却也无计可施。

小皇帝勾了勾唇,扬声道:“丞相与爱卿的叙旧可以留到下朝后了,朕今日是要宣布一件事。”

他的视线扫过下方或惊疑或茫然的百官,即将做出大事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飞快,他清楚,圣旨一下,事情就再无后悔的余地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小皇帝对视的时砚倏地回过头,李宵尘和他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只觉得心跳空了一拍。

时砚无声地张了张口:“陛下,别怕。”

别怕这件事,也别怕他。

李宵尘觉得自己莫名读懂了时砚话中的两层意思。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开口:“此事与前段时间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有关。”

“你们眼前站着的这位,便是流言中的主人公,丞相派人进献给朕的祥瑞——深海人鱼。”

此话一出,殿下一片哗然。

时砚就站在原地,不躲不避地对上百官各式各样的视线。

许是想起了流言中的描述,有些胆子小的官员,在对上时砚的视线后尖叫一声,吓得重心不稳摔倒下去,更有甚者已经吓晕在了原地。

61十分煞风景地出来,锐评:“心理素质真差,就这还当官呢,回家洗洗睡吧。”

时砚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不论殿下百官如何反应,李宵尘一口气将话说完,最后宣布道:“时砚、就是你们面前的人,经朕与御史大夫的查证,并不是人鱼一族,不论外界流言如何,都与他并无关系。”

众人还沉浸在此人就是吃人的人鱼的震惊中,又被小皇帝的话打了个正着。

不是人鱼?流言和他无关?那就是说人不是他吃的了?

不对啊,那此人若不是人鱼,他怎么会……

当初押送时砚进京城时的队伍十分高调,京城内有不少人看到了那条深蓝鱼尾。

百官恍然大悟。

若不是人鱼,怎会有尾巴呢!

而此刻站在台上、明晃晃用双腿双脚站立的人,怎么看也不是藏了条尾巴啊!

百官有些糊涂了。

小皇帝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不急不缓地说出后面的话:“经朕与御史大夫查证,以及皇宫藏书阁内书册的佐证,以及时砚本人的证明,可以断定,他的种族是千年难遇的鲛人一族。”

“鲛人……”

“鲛人是何物?我只听闻过人鱼。”

“好耳熟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鲛人被信奉的年代已经太久远,流传下来的书本与故事都已在时间长河中慢慢褪色,到如今,已经极少有人知道“鲛人”这个种族了。

而人鱼,在鲛人一族面前,不过是只仿其形不解其意的劣质仿制品罢了。

小皇帝的话说完,殿下已经沦为清晨市集一般的喧闹,“鲛人”距离他们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而台上……

不少人偷偷看向时砚,目光中流露不解,明明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青年,只是样貌过于出众了些,并看不出半点异样。

人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是会缺乏想象力的,时砚早就料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不急不缓地回头对上小皇帝的视线,在他默许的目光中,缓缓抬手。

一股股水流从大殿各方涌进,在半空中不会落下,形成道道奇妙的水桥。

这一异像惊呆了众人,包括早有准备的御史大夫。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水流在时砚掌心汇聚,遥远的水源还在不停地涌进来,但奇怪的事这些水不会乱流,都十分听话地汇集到时砚的身边,形成一个大大的水球。

水球继续变大,直到快要将时砚整个人包裹,就在这一刻,文武百官见到了他们此生都不会遗忘的一副画面。

——时砚的长发无风自起,他的一身靛蓝长袍在那一刻开始变形、收缩、化作透明。

而取而代之的,是他胸前、脖颈、乃至脸侧密密麻麻的蓝色鱼鳞。

那双眼倏地睁开,里面是一对全然不似人形的竖瞳,像是猛兽的眼睛。

而他的下半身,双腿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粗到细、散发着淡淡深蓝幽光、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鱼尾。

那条鱼尾在水球的包裹中缓缓摆动,尾尖的分叉朝向殿下众人,宛若一把尖锐匕首,直直地刺进每个人的心中。

第79章 你是我的珍宝(19) 陛下已经成长得……

那一刻, 心志不坚定的人早已被鲛人迷得晕头转向,却又在时砚刻意放出的威压下狼狈跪下,深深压着抬不起头来。

李宵尘坐在时砚身后, 但也能隐隐感受到那股威压,是属于海域霸主的气势,甚至让人不敢直视。

他在这一刻才清楚,平日里时砚在他面前收敛得有多么好,对他又是多么的骄纵。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在心底蔓延, 李宵尘握了握拳,轻咳一声,及时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朗声道:“此事各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百官吓都快吓死了, 哪里还能有什么异议,见殿下一片寂静无声, 时砚嘴角勾起, 拂袖将水流褪去, 鱼尾也变回了双腿。

一日之间见到人变鱼鱼又变人, 文武百官下朝时腿都是软的, 也顾不得身边人是严党还是保皇党,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大殿。

“你说什么?”男人执棋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偏过头。

跪下下方的暗卫将话重复了一遍, 他能感受得到主人的怒意, 但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不过李宵玄到底没有冲他发泄, 只是兀自沉默。

良久, 玄一从外面走进来,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消息,看到跪着的下属, 眼睫垂下,淡淡道:“你先下去。”

那暗卫小心翼翼地抬头,见李宵玄并无不悦,才行了一礼,安静地退了出去。

玄一上前两步,像是没有注意到李宵玄的情绪一般,自顾自将桌面上的棋盘收起,摆上清淡的午饭,言简意赅:“吃。”

李宵玄看他一眼,气笑了:“本王的钱都花光了?给我端上来这个。”

玄一看着他,皱了下眉:“你在喝药。”

调节身体和心情的中药,大夫说了饮食要清淡,前三天不能见荤腥。

李宵玄偏过头:“不吃。”

一片安静。

待他再转回头时,便看到玄一自顾自坐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见李宵玄瞪着眼睛看他,玄一顿了顿,说:“不能浪费。”

这盘中的饭菜也就李宵玄一个人的量,对常年保持高强度训练的玄一来说,多吃这两口饭不是问题。

李宵玄:“……”

最后他这顿午饭也没吃,吃了一肚子气。

*

早朝之后,关于鲛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便传遍了京城,因为是天子下令,所以无人敢不从。那本无名书册也被抄录了数本,在百姓之中传开。

而时砚在早朝上展现的那一手控水之术,自然也瞒不过,消息如同风吹一般急速蔓延。

而百姓中便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尤其前些时日边城大旱解决得艰难,若是有此控水之术,干旱怎能奈何得了他们?

于是关于“鲛人乃天赐福祉,护我大盛安康”的流言愈演愈烈,已经形成了不小规模的信仰。

而陛下感应天昭,赐予鲛人国师一职,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受天子管辖。

而更巧不巧的是,陛下下旨的第二天,干旱已久的边城天降大雨,有人看到天边出现五色玄鸟,盘旋高鸣不止,堪称神迹。

比小皇帝还晚一步知道此事的61:“……”

“宿主!!!”

它生气了,并且是非常生气!

时砚穿着他的新朝服,稳稳站在朝堂一侧,比丞相御史大夫等人的位置都更加靠前,闻言懒懒地哼了一声:“嗯?”

61顾不得现在宿主在上早朝,从系统空间里跳出来,整个身体团成个圆的不能再圆的球,猛地朝他撞过去。

“宿主在小世界使用超出本世界应允范围的能量,系统监督失职,要扣八百万点贡献值!!”

61愤怒地将系统的罚款公告拍到时砚脸上。

他工资都没了,现在宿主已经不是他最害怕的东西了!

时砚被虚空的一张纸拍了个正着,但是没有任何感觉,所以他眼都没眨一下。

今日早朝上,因为时砚这个特殊身份的人的存在,显得格外安静,有事的大臣汇报完立刻站回队伍里,无事的大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直到小皇帝宣布了退朝,百官们战战兢兢地退出大殿,时砚才回答61:“你缺这点贡献值?”

61瞬间熄了火:“……那倒是不缺的。”

系统的贡献值都是由宿主的任务完成度决定的,61跟了时砚那么多世界,贡献值在他那里早就成了一串数字,少个八百万,也就是个零头。

但这不妨碍爱财如命的61生气。

“宿主你怎么可以不经过允许就在小世界使用过度能量呢!”

那什么天降大雨,五色玄鸟,凭借这个世界的鲛人身份,就算61给他开八百条绿灯都做不到这些。

但是时砚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规则的空子,硬是把雨招来了,还给自己整了个玄鸟齐鸣的神迹。

但时砚只是想给他的小皇帝撑场子而已。

他思考了一下,慢悠悠道:“赔你八百万,自己去我在账上转。”

“……你怎么可以贿赂系统!”61这么说着,八百万贡献点已经到账,“那个宿主既然没事了我就先撤了,你好好完成任务不要再犯规啦!”

时砚笑了一下。

*

散朝之后,严丞相与御史大夫荆大人被皇帝留了下来,无人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自丞相出宫之后,面色难看地与御史大夫告别,让人驾马车直接去了薛府。

而薛择,这几天在家安安分分地待着没敢再出门去找快活,昨天还庆幸于自己逃过一劫,今日便得到了严丞相落败的消息。

所以当丞相踹开大门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时,薛择捂着脸怒了:“丞相大人这是何意?”

严丞相气得不轻,指着他鼻子骂道:“何意?老夫为了捞你,明面上得罪了陛下不说,现在还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鲛人搅了局!老夫的脸都丢光了!”

时砚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小皇帝推出来的人,这第一把火就明明白白地烧到了他身上。

边城大旱得以缓解,他从中捞取的钱财还没进兜里便又要交还回去,潜心算计了许久的尚书一位彻底没了希望,薛择还被小皇帝记恨上,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会管这个蠢货!

“老夫现在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

严丞相落下一句狠话便拂袖离去,而他身后的薛择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颊,面目狰狞地摔了一屋子的东西。

“时砚!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可以实施了!”小皇帝兴高采烈地将现在外界形式都告诉时砚,然后期待地看着他。

“因着赈灾一事得到了解决,那朝廷发下的赈灾之财物也将收回大半,丞相此时正烦心着如何将他贪的那些不被人注意地还回来。”李宵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正是我们对他发难的好时机!”

时砚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陛下切勿得意忘形。”

丞相虽然在这件事上吃了个大亏,但他在朝多年,根基远不止明面上的这些,若是轻举妄动,说不好会两败俱伤。

李宵尘揉了揉自己额头,眼神里的光暗淡了下去:“……是朕考虑不妥了。”

“无妨,陛下已经成长得很快了。”

时砚站在小皇帝身旁,从窗口照进的日光正巧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都环绕了一圈金灿灿的光芒,李宵尘抬着头看他,一晃神竟觉得他的身形无比高大,大到能为自己遮挡住外界所有风雨。

李宵尘不知不觉看呆了:“……”

直到时砚再次将视线投向他,小皇帝才倏地回过神,磕磕绊绊道:“是、爱卿此言有理,那我们下一步应如何做?”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回了些什么话,手心又出了汗。

余光中,时砚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解决了薛择,便就不需陛下再出手了。”

小皇帝虚心请教:“此话如何说?”

时砚淡淡道:“陛下可知严家与薛家为何仿若一体?”

这么简单的问题小皇帝还是清楚的,他点点头:“薛家与严家姻亲不断,利益相通。”

“这便是了。”不知为何,时砚的表情有些淡漠,“薛择此人,虽是薛家同辈中最得丞相青睐的,但他的夫人身世也不差。”

“那女子姓严,父亲是严家最有经商天赋的人,虽说商人地位不高,但百官之中,谁人不需应酬、或利用银钱打通关系?所以丞相十分依赖此人,与严家这一分支的关系也最为密切。”

“而那位薛夫人,虽性情温婉不与人争,但骨子里带着傲气,当初嫁给薛择本是想找一安稳过日子的人,谁料薛择竟日日流连花丛。”

说到这,时砚故意停顿了一下,问小皇帝:“陛下猜,薛夫人知不知道薛择的作为?”

小皇帝摇了摇头。

也许是不知的,薛家并不富裕,此桩姻缘看似是严家女高攀,但其实是薛择需要借女方家中财富往上爬,所以在薛夫人面前应是装得体贴用心。

小皇帝聪明,猜的都对,时砚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陛下说的没错。”

“这日日装贤良的薛择一下子在薛夫人面前漏了馅,又断了仕途,还被丞相厌弃……”时砚挑了下眉,“陛下觉得,严家女会甘心咽下这口气么?”

小皇帝皱眉思索片刻,然后骤然抬眼,双眼惊讶地瞪大。

后来的事情也确实如时砚所说,当鲛人立足于朝堂,并解决了边城大旱,京城之中关于人鱼性情暴虐喜吃活人的流言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在大旱中没出多少力、拿着贪来的钱财肆意挥霍的薛择,又重新被推到了台前。

“陛下,陛下!求您再给臣一次机会!”

第80章 你是我的珍宝(20) (含加更)太后……

薛择时隔多日再次被准允上朝, 却是当众宣告对他的惩罚。因着贪污一事是丞相在背后操手,此时此刻他们还未能找到切实证据,所以此事便无从判决。

但薛择上任以来的各种腌臜事都被翻了出来, 罢官罚俸是不可避免了。

“陛下!陛下臣知错了!臣真的知错了!”

薛择哭得像条死狗,但没人敢帮他说一句话,丞相一党也沉默不语,丞相本人更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一场闹剧结束,薛择被狼狈地扔到了宫外, 泥土混在着汗泪黏在脸上,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还躺着做什么?起来。”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与声音同步靠近的是清雅脂粉的香气。

薛择一骨碌翻了个身爬起来,不顾双膝还跪在地上, 面露欣喜:“婉儿,你来接我了, 我就知道你胸怀宽广不会记……”

“无耻之徒。”女子淡淡落下一个厌恶的眼神, 打断了薛择想要说的话。

她身旁的侍女小心搀扶着夫人, 以免她情绪过于激动站立不稳, 但女子推开了她搀扶的手臂, 兀自挺直了脊背。

薛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但又想到什么,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婉儿, 你听我同你解释, 我已发誓今后再也不去鬼混!就在家中替你管理铺面, 可好?”

做官做不成, 他还能去经商,夫人的母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等两位长辈死了, 偌大家业还不是落到他的手上!

这可比当个什么破侍郎舒坦多了!

薛择眼中的算计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严婉闭了闭眼,掐紧了手心。

再度睁眼,眼中已不含丝毫情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薛择,声音是薛择这么些年都从没听过的冷漠:“薛择,和离书我已写好,你回去便签了字罢。”

“什么?”薛择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表情变了又变,一字一顿地从牙关挤出来,“你说,要和离?”

严婉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似是已经伤透了心,又或是对薛择失望透顶。

“和离,是给你最后的脸面。若你不愿,我便上请休夫,想必陛下会很乐意见你被休弃。”

她掩在袖袍下的手捏紧,此话自然是诓骗薛择的,陛下怎会见她一个小小严家女,不过严婉在赌,赌薛择此刻心无定所,看不破她的谎言。

果然,听见“陛下”二字,薛择浑身一颤,想到方才大殿之上无意与那鲛人国师对上眼神,对方眼中的冰冷仿佛有实感一般,直直刺进他的心底,让他遍体生寒。

放在以往,还未成长起来的小皇帝薛择是看不起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拥有通天手段的鲛人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他。

若严婉真求进了宫中,对方就算是为求个清净,对他狠下杀手也并非不可能。

冷汗顺着额头淌下,薛择却顾不上擦拭,他僵硬着身体,对严婉的语气放轻了些:“……好,我们、我们回家商议,此时在街道之中,不是谈话之地。”

总要先稳住严婉再说。

薛择这样想着,只见站在对面的严婉眼神中露出轻蔑与不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身由侍女扶着登上了车架。

“夫君身上有伤,便不必委屈与我同乘,上后面那辆马车罢。”

说完,严婉也不顾薛择的回答,让车夫架起了车,径直远去。马车四角的流苏挂坠随风摇晃,用金子雕刻的严字牌挂在车架正中,路遇之人皆朝旁避让。

而薛择只能铁青着一张脸,上了身后那辆朴实无华、内里连软垫都无的灰扑马车,驾车人更是鲁莽,他刚钻进车内还未坐下,便一鞭子打在了马身上,马车突然行进,将薛择狠狠摔了一跤,膝盖处的伤再次撞击,疼的他差点没一下子晕过去。

*

“时砚,朕今日听说薛择和严家女在门前闹开了,引来不少百姓围观。”一日下了朝,小皇帝留下了时砚,回到御书房便迫不及待跟他讲今日八卦。

时砚笑了笑,径直走到一旁的水池中变回双腿。

他被封为国师后在宫外自然是有府邸的,但一来小皇帝不想让他搬出去,二来百官们对他过于忌惮,谁都不想与他做邻居。所以对于他日日宿在宫中一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提出不妥。

而时砚的身份已大白于天下,自然是不用再躲避宫人,于是小皇帝命人将屏风撤了,这样方便他与时砚交流。

时砚听见他的话,鱼尾拂了拂水,说:“此事是必然的,严家女心气高傲,薛择品行卑劣贪婪无度,两人势必谈不拢。”

李宵尘听他的意思是早就预料到了,双眼一亮,凑到时砚身边,追问道:“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对不对?他们二人闹得不好看,势必会影响严薛两家的关系。”

说着说着,小皇帝又陷入迷惑:“但他们一个是薛家弃子,一个是严家旁支的女儿,还没办法左右严薛两家吧……”

时砚将浸湿了的鱼尾摆上岸,懒懒地搭在一旁,一只手伸出去,勾着小皇帝身前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手指上玩,被小皇帝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片刻,才开口道:

“陛下,裂隙既已存在,便可供人利用。”

他对上小皇帝求知若渴的眼神,顿了一下,继续道:“严氏与薛氏的姻亲关系并非牢不可破,薛择就是我们找寻的突破口,此事严家女和离之心已定,结局必定是二人分离,那么我们便可由此入手,扩大此事对严薛两家的影响。”

“将这道不起眼的裂缝扩大,直到变成让丞相不得不重视的麻烦。”

时砚托起一滴水珠,放在面前让小皇帝看,然后又不断往这滴水珠中加入一个个小水珠,慢慢地,小水珠变成了大水珠,再变到时砚一只手都盛不下,然后——

砰。

水球破裂,水珠迸溅而出,离得近的小皇帝和时砚无一幸免,都被水珠扑了一身。

“如此,陛下可明白了?”

李宵尘抹了把脸上的水,点点头:“朕明白了!”

时砚笑着帮他拂去脸上身上的水,让衣物重新变得干燥。

平心而论,李宵尘是个聪明的孩子,并且不缺乏勇气与魄力,是个当皇帝的好苗子。

时砚注视着他,已经隐隐可以预见他长大后的模样了。

*

时间如流水一般淌过,解决了薛择,虽说动不了丞相,但也算毁了他们的一个重要算计,尚书一职最后给了一位中立官员,丞相也因补回赈灾钱款大动干戈了一回。

最后,丞相钱也没捞到,还损失了一员可用之人,相当于是被狠狠断了一臂,在朝堂之上逐渐没有了之前那股嚣张气焰,沉寂下来当缩头乌龟。

而经此一事,保皇党抓住机会迅速站稳脚跟,李宵尘也开始逐渐上手政事,文有御史大夫教导,武则是由时砚帮他从禁卫军中找了位老师。

骑射老师名为岁明川,是禁卫军中一个不起眼的中郎将,被时砚看中提拔,短短几年便升到了禁卫军统领,掌管整个禁卫军,保卫皇城,独忠于帝王。

一晃五年过去,小皇帝已经十八岁了。

烈日炎炎的演武场上,一身明黄的李宵尘面色凝重,举着弓箭专注地盯着前方一点。

咻——

那支箭稳稳扎进草靶中,几乎是贴着中央的红点扎进去的。

“明川,看看朕今日的成绩,还不错吧?”

少年帝王的身形已经抽条,远远看去已经有了顶天立地的帝王模样,他甩了甩手,神采飞扬地对身旁人说道。

小皇帝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五官端正皮肤偏白,看上去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势骗不得人,这是个真正见过血的将士。

岁明川往前一步,抬头看了眼远处的草靶,没有说话,而是沉默地举起自己的弓箭,一连三发,次次射中正中心的圆环。

他放下弓箭,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还需勤加练习。”

言下之意就是,成绩还行,但不够好,继续练。

岁明川说话没有给小皇帝半分面子,但小皇帝却一点都不恼,抬手拍了拍比他高一截的肩膀:“等着,朕总有一天超过你!”

岁明川嘴边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弧度,点了点头,干巴巴道:“好。”

“啧啧啧,宿主你看,多美好的画面。”61在系统空间里看着这和谐的君臣相处之景,替自家宿主酸涩了一会儿。

时砚此刻正斜倚在伞下躺椅中,半眯着眼睛瞌睡——许是鲛人喜水,一旦离开了水源,便总会感到困倦,这么些年时砚总在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打瞌睡,所以小皇帝每到一个地方,都令人先给他支上遮阳的伞,再放上躺椅。

听见61的声音,时砚懒懒地睁开眼,往小皇帝那边看了一下,又收回,声音冷淡:“你很无聊?”

“不是,宿主,你就不着急吗?”61不理解他家宿主这种咸鱼态度从何而来,明明前两个世界还很积极的,“任务目标已经成年了诶,虽说还有两年才及冠,但古代通人事都很早的,他这个年纪……宿主,你懂的。”

61故意话说了一半,挤眉弄眼地去撞时砚,结果被时砚不耐烦地一巴掌拍远。

“我懂,但此事急不得。”

先不说李宵尘还未及冠,就是已经及冠了,时砚也不会用这个身份近水楼台,更不会做出主动勾引小皇帝的事情来。

在这个小世界陪伴他五六年,时砚于小皇帝来说亦师亦友,更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后盾。

但是他并不想利用这一点,更不想在小皇帝还懵懂的时候让他承担如此重的喜欢。

沉默了片刻,时砚淡淡地说句:“时间还长。”

他等小皇帝开窍的那一天。

练完了射箭,因着小皇帝今日空闲,岁明川便请他再练习练习骑马。

李宵尘翻身跃上马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的英朗帅气。

他手握缰绳,余光瞥见远处伞荫下的时砚,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刚学骑射之日。

那时候李宵尘身高堪堪到时砚肩头,上马还需人扶着,他避开了第一次见面的岁明川的手,眨巴着眼睛看向时砚。

时砚无奈一笑,上前两步,托着他的腰将他举了上去。

不过也就那一次,小皇帝很聪明,第一节课就学会了如何上下马,往后的日子便是时砚在一旁瞌睡,他在烈日下努力练习,乍一看,时砚反倒比他更像皇帝。

彼时的岁明川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碰巧被时砚看中提拔上来,顶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教小皇帝骑射,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很长一段时间演武场上空就只有马蹄声和弓箭破空的声音。

后来慢慢熟悉起来,才变得有话题聊。

眼下,两人骑着马来到演武场一侧,准备比试一场。

小皇帝微微俯身,双腿夹紧马身,只听得一声令下,便如飞弦之箭般冲向前去。

而岁明川自是不甘落后,策马在后紧追,一时之间两人竟不分胜负。

演武场的场地到底不适合策马飞驰,所以二人约定绕场一周,谁先回到起点便是胜利,小皇帝侧头向后看了眼,岁明川紧追着他的马匹不放,稍一错身便能超越。

李宵尘唇角提起,扬声道:“明川,朕要先行一步了!”

岁明川也笑,声音随风传入他的耳朵:“陛下不要得意太早!”

两人目视前方,紧盯着中终点那处的红色旗子,咬紧了牙关准备冲过去。

倏地,李宵尘眼神一偏,正正好对上躺椅上时砚投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那带着笑意的眼神竟让他浑身一颤,热意从心底迸发。

李宵尘出神了一瞬。

“陛下,小心!”

身后传来呼声,李宵尘惊醒,身下的马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前蹄抬高,他一时不察,竟没抓住缰绳,眼看就要滚落下马。

身后是岁明川努力伸来的手臂,身前是暴起的白马,李宵尘突然腾空,缰绳彻底脱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一道清澈水流拖住了他,柔软得像摇篮,小皇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半空,水流组成的屏障将他托在半空,衣衫却丝毫没有湿意。

他抬眼,看向水流的源头,时砚站在那里,皱眉看着他。

李宵尘心头一怔,觉得有什么在心底生根发芽,给他的心捅破了一个口子,言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开始滋生。

“时……”

“陛下怎么弄的,骑马时还能走神。”

水流拖着他下来,额头被轻叩了一下,不疼,但李宵尘捂住了额头,满脸羞臊。

“是朕一时大意……”

决不能说是看时砚看得出了神。

看着小皇帝紧抿着唇,一副懊恼的模样,时砚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追问,将水流撤了回去。

李宵尘双脚落地,连忙后撤一步,偏头看向已经安静下来的白马。

“陛下!您没事吧!”

落后一步的岁明川从马上翻身而下,急匆匆地走到小皇帝面前,面色焦急。

虽然刚才也看到了国师大人出手,但此事严格说起来因他而起,也是他护驾不力,所以自然十分紧张小皇帝的身体。

“啊?”李宵尘看着他,愣了下才回答,“没事没事,朕的错,一时走神了。”

岁明川看了眼一旁的国师大人,又看了眼小皇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关头情商上线,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陛下,臣去检查一下流云的情况。”岁明川抱拳行礼,走到白马面前,白马乖顺地垂下头。

小皇帝的这匹马名唤流云,是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时砚送他的礼物,是特意从善育马匹的边陲小国带回来的,性情温顺,按理说不会突然暴起。

岁明川在白马身上细细检查着,猜测是不是被什么利器伤到了,才突然受惊。

时砚往那边走了一步,抬手摸了摸白马的头顶,然后倏地一笑。

“陛下发呆的时候揪流云的毛了?它吓了一跳。”

被拆穿,小皇帝脸一红,脚步悄悄挪到流云旁边,牵着它往后退。

迎着岁明川不解的眼神和时砚的调笑,李宵尘轻咳一声,道:“今日不宜骑马,朕先将流云送回去了。”

像是生怕时砚再拉着流云探听到更多,小皇帝拉着流云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留下岁明川单独面对时砚,他愣了一会儿,开口道:“国师怎知流云是因……才吓到的?”

想起时砚的真实身份和他刚才放到流云头上的手,岁明川恍然大悟:“原来国师还有与万物沟通的能力。”

他对这位提拔自己上来的国师大人很有好感,随即拱手道:“国师大才。”

时砚笑了下,免了他的礼。

待岁明川退下,他才将视线重新投向小皇帝离开的方向,眸光深邃。

放在袖袍下的手指微微颤动,时砚心想,他刚才应该没有看错小皇帝眼底的那一抹微妙的情绪。

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啊。

*

回到寝宫,小皇帝感觉脸上还烧着,忍不住用手背贴了贴,在听到背后响声时又连忙放下来。

“陛下很热?”

小皇帝回过头,看着倚靠在门边的时砚,眼神躲闪了一下,摇头道:“没、没有,只是方才被太阳晒了一路,脸有些烫。”

他怕时砚追问,心里说不出的心虚,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前些时日荆大人说时机已到,我……需要做些什么?”

五年过去,李宵尘十八岁了,放在现代已经是成年,正好他这五年间毫不懈怠地学习处理政务,现在对朝堂之事已能做到游刃有余,御史大夫说的时机已到,便是要小皇帝彻底夺回朝堂大权的意思。

时砚思索了一下:“不急,陛下现在做的已经足够好,无需贪多,接下来便看丞相那边会有何举动。”

自五年前时砚算计了他一招,薛侍郎与严家女姻亲一事闹得难看,最终以丞相出面让二人和离结束,但这一事只是严薛两家关系断裂的开端。

自那之后,时砚暗中挑拨严婉一家,先是断了薛家在严家商铺的诸多便宜,后又是毫不留情拒绝了薛家子弟想借严家行方便之事。因着严婉父亲做生意确实有十分的天赋,整个严家都靠着他的财富才能过上奢靡生活,所以此事丞相也不好斥责。

但薛家那边与丞相府深交多年,彻底闹僵对丞相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又不得不一边稳住严婉父亲,一边安抚受挫的薛家,被两家的鸡毛蒜皮小事搞得焦头烂额,那段时间上朝都没心思找茬了。

但时砚怎会如此好心地只到这里便结束呢?

裂隙一旦存在,想修复就不容易了,时砚这些年间多次暗中出手干预,从严薛两家旁氏入手,一开始不起眼,但当事情闹大,大到引起丞相注意的时候,便再也无法简单了事了。

而且,不光是时砚在捣乱,不想丞相好过的还有一拨人,时砚在一些事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人操纵的痕迹,猜测是小皇帝心里比较重要的那位三皇兄。

顾及着小皇帝,时砚没有与他们作对,但也没有交好的打算,对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这五年间两拨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做什么事都从不直接对上,有了矛盾也都暂且避退。

因为这一点,时砚这些年对瑞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暗地里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只要不涉及小皇帝的安危,在时砚眼中都是小事。

“丞相最近安分得有些过分了,估计又在筹谋什么。”时砚这样说着,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紧迫,他对小皇帝笑了下,“陛下只需静候时机,我会永远站在陛下身后的。”

被“永远”二字迷了眼,李宵尘眨了两下眼睛,点点头:“好。”

他相信他们会有永远的。

接下来的日子和以往一样平淡,但平淡之下又像是隐藏着什么惊涛骇浪,只等人一个疏忽,便猛地扑上来淹没。

李宵尘坐在御书房一整天了,他伏案批奏折批得头疼,正想要出门找时砚聊聊天,便见大太监推门而入,径直跪在他面前。

“怎么了?如此慌张。”李宵尘皱了下眉,问道。

大太监稳了稳心神,将声音控制在小皇帝刚好能听见的大小,做贼般说:“是太后娘娘那里,又有动作……”

大太监是多年前太后安插在小皇帝身边的人,但他早已认清了局势,倒向了皇帝这边,所以现在实则是在为小皇帝在太后那边当内奸。

太后这几年大小也搞过几次事情,但都被小皇帝和时砚轻松化解,后来安分了一段时间,这次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她又要做什么?起来说吧。”

“是,谢陛下!”大太监站了起来,依旧弓着背,“奴才没有直接得到太后娘娘指示,只是方才与太后宫中另一位今日颇得太后青眼的太监遇上,聊了几句,这才探听到些许状况。”

李宵尘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滋润了下干涩的喉咙,说:“别废话,直说,朕又不会怪罪你什么。”

“……是。”大太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奴才听闻……太后似有为陛下选妃之意。”

哐当。

李宵尘手中的茶杯落地,茶水溅出,一部分沾染到了他的鞋面上,但他却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