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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芙蓉 栖云岫 19889 字 1天前

是镇远侯江良骥!

宋昭连忙朝他行礼,镇远侯则冲她微微点头,脚步未停,仍与身旁同僚低声议着朝务,转眼便已行至廊外。

方才那一眼,好似她的错觉一样,不禁迷惘起来。

“宋世子,陛下还在等着名册。”路公公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盯着镇远侯离去的方向出了神,连路公公何时近前都未察觉。

“多谢公公提点。”她低声道谢,深吸一口气,抱起匣子迈步进了殿门。

永庆帝闭眼歪坐在棋榻上,延吉公公站在身侧为他按着太阳穴,一侧斜坐着太子萧钺,正在喝茶。

宋昭不知梁帝和太子私下如何相处,只觉得气氛不同寻常,永庆帝像是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太子则从容应对丝毫不退。

凝滞的气氛里,偏生掺杂着几分微妙的温情,既似君臣角力,又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老父怒其不争的雷霆手段下,藏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儿郎看似恭顺的沉默里,带着几分羽翼已丰的倔强。

“微臣参见陛下,礼部拟定的太子妃名册……”

“平身吧!”

宋昭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延吉退到一旁,永庆帝坐起身,看了一眼对面低头喝茶的太子,又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宋昭,他“哎呦”一声捂住了头。

“朕近日头痛难忍,想来旧疾犯了,这人选宋卿同太子先行定夺吧,”永庆帝说着颤巍巍起身,“延吉,快扶朕回去。”

萧钺放下茶盏,起身想要去扶,被永庆帝拂开了手,“朕身体不适,太子还是监国吧。”

“儿臣恐难……”他话音未落,小腿上虚虚挨了永庆帝一脚。

“难也受着!朕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能容朕歇几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娶了太子妃,兴许朕一高兴,病就好了。”

宋昭忙低下头去,实在想不到,他们父子竟然这般讲话,不是不和吗?

脑海中闪过幼时阿弟惹了事,父亲也是这般,高高举起戒尺,最终却轻轻落下。

“宋卿啊,”永庆帝走到宋昭面前,“今后的奏折都拿去东宫给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每日晚间呈给朕。”

宋昭慌忙跪下,“陛下身体欠安,宋晏理当照顾陛下起居才是,还请陛下成全。”

她不想陷入党争,不想再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陛下已经疑心太子身世,又委以监国之权,不是试探还会是什么?

她想逃离盛京这个是非之地,再不能同萧钺有什么瓜葛。

萧钺的脸色蓦地一沉,眸底似有寒霜骤凝。他下颌线条陡然绷紧,舌尖在腮侧顶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咬肌微微抽动间,将那股子压抑的怒意嚼碎了咽下。

第66章 荒唐选人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永庆帝居高临下地睨着殿下跪伏在地的宋昭,见她虽以额触地,背脊却绷得如出鞘利剑般倔强。

他缓缓抬眸,意味深长地瞥向太子,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得色。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扳指,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纹。

那神情活像只活了千年的老狐狸,仿佛结局早已知晓,他微微扬眉,好似在说,“看吧,她不愿意。”

萧钺无声地别过脸去,神情落寞,模样委屈至极。

宋昭心跳如擂,不知道永庆帝会如何处置她。在偏殿她就放弃过一次太子,如今又不愿去东宫,想必没有几个朝臣敢这般忤逆陛下,说不定一怒之下革了她的职,那再好不过了。

她留在御书房也无用,终究不是男儿身,做不了封疆大吏,又不能救父亲出死牢。

她以罪臣之后留在御书房行走,本就遭受不少非议,弹劾的折子多如牛毛,永庆帝全部留中不发。先前还以为是太子昏迷以她为质,如今太

子醒来她也应该卸任才对,怎么还会回东宫当差?

要不然,太子醒来那日,永庆帝为何单单将她送出宫去?不是不希望她与太子有瓜葛吗?

“大胆,宋世子是想抗旨吗?”

耳畔忽然传来延吉公公的怒斥声,宋昭的心一狠,“请陛下恕罪,宋晏才疏学浅,实不该腆居参议郎之位。”

“少虞啊,”上方传来永庆帝的声音,语气温和,仿佛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朕身边不需要你侍候,太子行事莽撞,你替朕看着他。”

“微臣不敢,”宋昭伏跪于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微臣乃是罪臣之后,若执笔抄录奏折批注,朝堂上下恐遭非议。”

永庆帝却道:“延吉,赦免圣旨还没有下到侯府吗?”

“回陛下,”延吉躬身道:“应该在路上了,想来宋世子还未得知此事。”

宋昭猝然抬首,眼中迸出灼人的亮光,连礼数都忘了周全。

她直直望向永庆帝,唇瓣轻颤着,喉间那句“父亲当真赦免了”几乎要冲破齿关。

跪得发麻的膝盖此刻竟觉不出疼,只余胸口剧烈起伏,将朱红官服上的绣纹都震得微微颤动。

“少虞,听到了吗?你父亲今日便能还家,你也不是什么罪臣之后,以后安心办差吧。”

“起驾——”

“恭送陛下——”

宋昭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连日来紧绷的脊背一寸寸软下来,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那些殚精竭虑的筹谋、如履薄冰的算计,此刻都化作指间颤抖的泪珠,一颗颗砸在金砖上。

她将脸埋进袖中,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仿佛要把这些时日强忍的惊惶与委屈,都在这方寸之地尽数宣泄。

宋昭缓缓直起身来,眼睫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她下意识用衣袖轻拭眼角,却在抬眸的刹那,蓦地瞥见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

太子竟未离去?

她心头猛地一颤,方才放松的脊背瞬间又绷得笔直。

隔着朦胧泪眼,只见那袭蟒袍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中泛着幽暗的色泽,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禁步上的墨玉。

除了那枚墨玉外,还有一枚树叶状的玉坠。那枚青玉叶坠泛着泠泠幽光,随他指尖微动,与墨玉相击时发出清越声响。

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她失态的模样看了几分去。

“太子殿下请恕罪,微臣不知殿下在此。”

“起来吧,拿上画册随孤去东宫。”

萧钺回身淡淡扫了她一眼,神情极为淡漠。

他方才听着她压抑的哭声,想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想给她一方安静的天地……可他犹豫着没有伸出手,他怕,怕她推开他,怕她不要他,怕她冷漠决绝的眼神……

萧钺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想起中毒醒来后,思绪一片混乱,唯有一个身影怎么都抹不去。

薛光说宋世子照顾了他一夜,说他昏迷中喊着她的名字,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七娘,我该如何将你留下,留在我身边?

他的幕僚说,“纵有千策,终需‘缘’字。若伊人无意,纵使卧薪尝胆,亦难改其志。强求者,如逆风行舟,终至倾覆。”

伊人无意,那他也不愿放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予别人。

强求,有何不可?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便好。

七娘,不若我们重新来过,就从今日开始吧!

……

宋昭抱着匣子跟在萧钺的身后,低着头慢慢朝东宫走去。

父亲今日还家,她能不能早些出宫去……舅舅不知道得没得到消息,等下或许可以让安和跑去问问。今后在东宫当差,她是不是就可以每日回家去了?绛雪轩那里……

这时,前面的萧钺忽然停下了脚步,宋昭险些撞上去。她忙收回心神,后退两步,刚要请罪,就看到若水和安和肩上背着个包袱,朝太子下跪行礼。

“平身吧,以后在东宫好好伺候世子,随薛公公下去吧。”

萧钺吩咐完,转身望向宋昭:“世子今后就住在东宫的凤来阁,无诏不得出宫!”

宋昭的手指倏地收紧,红木匣子都能被她抠出洞来。

她迎上萧钺探究的目光,眸中闪过一丝倔强,“殿下,今日父亲还家,可否准宋晏回去探望?”

萧钺移开视线,回避了她的眼神,冷冷道:“今日不可!”

“那、能否派人回府代为探望?”宋昭仍不死心。

“忠勇侯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安心做好分内之事。”

萧钺说完,大步离去。

宋昭眼圈微红,这分明就是要软禁了她!

薛光在一旁好心提醒道:“宋世子,殿下说今日不可,或许明日就可以出宫了,你安心住下便是,缺什么少什么,世子让安和同老奴讲便可。”

“多谢薛公公,”宋昭道谢,问出心中疑惑:“殿下身边当值的,不都是日暮可返家吗?为何单单留我在此?”

薛公公闻言,眼皮微垂,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低声道:“世子明鉴,这宫里的规矩啊,日落归家自是常理,可您身份不同。书房重地,有军报和六部密折,这般紧要的位置,可会轻易放人进出?”

宋昭知道这只是托词而已,军报和六部来往密折断不会经她的手,其他奏折在中枢几位大人眼前早过了一遍,她一个小小的参议郎,誊录殿下批阅而已,还能泄密不成?

却也不好再说,只得跟上太子的脚步。

太子的书房在文华殿,路公公领着内侍太监陆续将奏折搬到太子书案上。

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宋昭皱起眉头,这么多,需要抄录到什么时候啊!

她将红木匣子放在一旁,将上面的名册呈给萧钺,“殿下,这是礼部拟定的选妃名册,请殿下过目。”

萧钺正凝眉看着手中的周折,闻言扫了名册一眼,淡淡道:“父皇不是说让宋卿先行定夺吗?劳烦宋卿从中择选出十位即可。”

陛下让她与太子先行定夺,可不是让她随便选人的!宋昭斟酌道:“不知太子殿下对人选有何要求?”

萧钺抬眸望向她,眼尾微挑,那双惯会惑人的桃花眼漾着潋滟波光,眸色深深,似一泓能将人溺毙的温柔春水。

宋昭只觉他目光如有实质,从她眉眼寸寸下移,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她呼吸一滞,双颊蓦地烧了起来,慌忙偏过头去,却掩不住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惊得宋昭睫毛轻颤。

萧钺忽地轻笑一声,“参议郎这般聪慧……”他双眼灼灼如焰,嗓音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如猜猜,孤对太子妃的要求?”

宋昭喉间发紧,艰涩开口道:“微臣愚钝。”他的太子妃,她岂能知道!萧钺这就是在难为她!

萧钺这时忽然倾身过来。

沉水香混着墨气扑面而来,他修长手指虚虚点在她眼前名册上,衣袖不经意扫过宋昭的手腕,体温却好似能隔着衣服烫到她的肌肤。

她本能想躲,却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那便翻开名册……”他呼吸扫过她耳畔,拿着她的手指点开名册,“这里,第一页最后一个名字,第三页第二个名字,第五页第七个名字……”

宋昭:“……”面红耳赤。

“记住了吗?”萧钺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起奏折,好整以暇道:“参议郎复述一遍。”

宋昭深吸一口气,不禁退后几步,将刚刚被萧钺触碰过的手指,悄悄蜷进掌心。

却并未重复刚刚那个荒唐的选人方法,而是道:“殿下这般选人……是否太过儿戏?若陛下问起,微臣如何作答?”

“儿戏?那参议郎说说,怎么选不算儿戏?参议郎又不肯替孤费心选人,孤只好如此行事了。”萧钺微微一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宋昭咬了咬牙,没想到萧钺还有如此一面。

她强自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声音却比平日低了几分:“殿下选妃,自当慎之又慎。门第、才学、品貌缺一不可,更要……”她顿了顿,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更要具备辅佐殿下的智慧与气度。”

萧钺闻言,忽而轻笑一声,将奏折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道:“想不到参议郎如此为孤着想,那依卿之见

,可有这般的女子,堪为孤的太子妃?”

宋昭眼睫低垂:“自然是有的。”

“哦?”他眉梢微挑,眼底似笑非笑,“那卿不妨说说,是哪家的闺秀这般合宜?”

宋昭唇角却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京中贵女,论门第、才德、容貌,当首推——”她略一停顿,抬眸直视萧钺,“郑家嫡女,郑明澜。”

殿内霎时一静。

萧钺眼底那抹玩味渐渐沉了下去,化作一片幽深。

“郑家……”他缓缓重复,声音里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卿倒是会选。”

宋昭神色平静,袖中的手指却无声收紧。

第67章 你是谁谁爱慕你了!

郑明澜与宋昭同岁,盛京出了名的才貌双绝,是郑国公的爱女,郑贵妃嫡亲的侄女,五皇子的亲表妹。

宋昭幼时进京赴宴时,曾与郑明澜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她骄矜跋扈,当众夺了自己的铃铛,掷在地上,还使劲踩了几脚,言之凿凿铃铛里养着蛊虫,专吸人的魂灵。

七年过去了,哪承想她竟成了京都贵女,还成了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郑家……沽名钓誉之辈,”萧钺轻嗤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宋卿觉得她想做太子妃的决心,有几分真心?”

“十分!”宋昭答得干脆,顺手翻开名册,推给萧钺,选妃名册第一个名字就是郑明澜。

郑家是五皇子外家,却让嫡女参选太子妃……

刚才萧钺拿着她手指点名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郑明澜的名字,她当时心底还惊讶了一瞬。

宋昭指尖点着为首的三个字,面无表情道:“无论郑家立场如何,郑三小姐爱慕殿下之心,满城皆知。可惜上次赏雪宴上未见其真容,听闻她病得突然,倒叫人遗憾。”

“是么?”萧钺扫了一眼名册,玉扳指在案几上敲出清脆一响。

他倾身向前,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宋卿来京不过月余,连哪家闺秀爱慕孤都打听清楚了?对孤的桃花债这般上心,莫非……”

他声音一顿,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向宋昭心口的方向,“卿也爱慕……”

“殿下!宋晏是男子!”

宋昭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忙后撤半步,恰好避开了萧钺的指尖,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心中却骂道:“谁爱慕你了!以为人人都如郑三那般眼瞎!”

“孤当然知道卿是男子,”萧钺收回手,也不恼,而是促狭道:“是男子不是更应该爱慕郑三小姐吗?方才卿不是也说,京中贵女首推郑明澜吗?”

接着调侃道:“不过,宋卿这般脸红,不会是口是心非吧?”

宋昭一怔,当即明白过来,刚刚自己反应过激,被萧钺戏耍了!

“殿下说笑了,”她咬着牙说道,“名册和画像已送到,微臣告退。”

也不等萧钺允准,她转身就走,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你去哪儿?”萧钺叫住她。

“臣……臣去更衣。”宋昭红着脸憋出这句话,却在出口的瞬间便后悔了,因为她听到了萧钺的话——

“孤与卿同去!”

宋昭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含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萧钺在她身后扬起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名册,随手扔在一旁,对薛公公道:“去查查礼部,何人将郑明澜的名字添上的。再透个风声给云霄宫,看一出好戏。”

……

宋昭捂着慌乱的胸口,跑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守卫拦住索要令牌。

安和小跑着跟在身后道:“世子要做什么,打发奴婢去就成。”

她是气糊涂了。宋昭抬头看了眼午时刺眼的太阳,对安和道:“去礼部问问庞大人……不,去秘阁找我表兄庞文远,就说……我常用的手炉拉在侯府了,让他给我带来。”

她怕六部重地,安和一个小太监进不去,又找不到人,去秘阁更便宜一些。陛下说赦免了父亲,可见不到父亲的人,宋昭始终不放心,表兄应该能懂她的意思吧!

安和连忙应下,转身从腰间拿出一块绿色令牌,守卫倒是放行了。

宋昭看着安和小小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朱墙夹道的宫巷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转身,便见江绪身着银甲,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朝她走来。

他腰间的佩刀随步伐微微晃动,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身后银甲卫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铁靴叩地之声铿锵有力,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阿宴!”江绪眸中漾起笑意,轻声唤道。朝身后的银甲卫略一抬手示意,随即大步走到她面前,铠甲相击,铮然作响。

“江世子,”宋昭微微怔神,诧异道:“原来世子在银甲卫当值。”

宫中禁卫森严,金甲卫戍守御前,银甲卫拱卫东宫。

江绪一笑,“怎么阿宴又同我客气上了,不是唤我兄长吗?说来也巧,我也是刚调来东宫,就遇上了你。”

“可不是巧了。”宋昭眉头轻蹙。

“阿宴这是要出去?”江绪看了看天色,“莫不是还未用膳?走,我带你去膳房。”

宋昭只得跟上,试探道:“东宫进出现在需令牌吗?”她之前是太子舍人时,可不需要令牌这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殿下如今值宿东宫,除六部官员外,皆需执令进出,这是陛下的命令。”

“原来如此。”

宋昭明白过来,或许是上次太子中毒一事,永庆帝下的这道令。

江绪走在前面,暗暗迁就着宋昭的步伐,想起那夜太子的话,眼神不由地打量起她来。

她一身朱红官服灼灼如火,映得唇若涂朱,齿如碎玉。纤腰本似三月柳枝堪折,却偏生一身铮铮铁骨,眉间凝着三分不驯,眸中淬着七分孤傲,生生将那艳色官袍穿出了裂帛碎玉的峥嵘气度。

若她能认可侯府,对侯府,对他,大有裨益,父亲尚且犹豫不决,他却率先答应了下来。

从龙之功,向来赌的是你死我活,况且小妹……早已与郑家结怨,若淮王殿下上位,他们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宋昭察觉到江绪的目光,见四下无人问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家有个小妹,”江绪欲言又止,“听说阿宴今日去礼部取了选妃名册……”

宋昭点点头,“兄长想为她撤走画像?还是想……”

江家小妹,与她同名同姓的宋昭小姐,不是自幼体弱多病,整日不见人么,怎么会参与选妃,莫不是因陛下的那道五品官员嫡女皆可参选,来充数的?

侯府小姐,自然千娇百宠,怎舍得送到宫中受磋磨。

宋昭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绪是不想小妹参选,方才萧钺顺手一指的第五页第七个名字,正好是宋昭的名字。

江绪却摇了摇头,看着宋昭的眼睛认真道:“阿宴想多了,既然参选断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兄长的意思是,小妹那幅画像你可看了?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与阿宴相似呢,也是刚刚知道,阿宴还有位阿姐,幼时走失了……”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江绪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拿江家那位素未露面的小姐,冒充她?

难怪镇远侯在御书房外,意味深长地冲她点头;难怪江绪这般热切对她,还强调自己要叫他兄长,竟是因为这样?

这怎么可能,她绝不答应,她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不对,若江小姐冒充自己,阿宴醒来,那她又会是谁?

一时间,宋昭心乱如麻。

“阿宴,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江绪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宋昭蓦地退开一步,“无……无事,多谢世子相送,膳堂就在前方了,我自己去就行。”说完,大步离去。

江绪站在廊下,忽然有点发蒙,然后一拍脑门,哎呦一声,他怕不是把事情办砸了?宋世子远比他想象中聪明!

他在廊下原地转了几圈,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又想,终于掉头去了

文华殿。

……

午后,宋昭并未去文华殿陪萧钺誊录批阅,而是直接回了凤来阁小憩。

若水早已将绛雪轩中常用的物什搬了来,阁内增加了四名宫女和一个管事姑姑,另两个老太监守门。

她昨夜没睡好,天不亮又随太子銮驾去了南郊祭天,偏又逢父亲获赦、江家小姐之事接踵而至,种种思绪如乱麻般绞在一处,令她身心俱疲,神思恍惚。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强撑着走到内室,倒头便睡下了。

再睁眼时,暮色已沉,唯有一盏鎏金宫灯在犀角灯罩中幽幽吐着昏芒。

她扶额起身,忽觉天旋地转,这满室浮动的光影,竟与南州画舫那夜别无二致。当时舫外江涛拍岸,此刻殿外竹影摇窗,恍惚间连那灯焰都化作了河上渔火。

帐外烛影忽地一晃,鎏金床钩发出细微的铮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鲛绡罗帐,玄色广袖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醒了,”萧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退了,可还难受?”

宋昭想躲,可她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反应都慢了许多,将头扭向一边。

“病了也不老实,”萧钺抓住了她的手,“饿了吗?”

不知为何,宋昭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萧钺声音陡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已抚上她的脸颊。未等她回答,他突然转身,冲着屏风外厉声喝道:“王太医!还不快滚进来!”

那声音里的焦灼,惊得王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

王太医躬身立于榻前,手指轻搭宋昭的腕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回殿下,世子乃是风寒侵体所致。脉象浮紧,舌苔薄白,当是冒风受凉,邪气客于肌表所致。老朽开个温和方子,服上两剂,好生歇养便是。”

他收回手,将药箱中的青瓷脉枕仔细收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世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凝神静气,这风寒虽不打紧,可若多思多虑,难免耗伤心血。”

“开方子吧。”萧钺道。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钺拉着她的手,拭去她的泪,轻声软语安慰她。

宋昭却抽回手,嘶哑着嗓子问他:“你是谁?”

萧钺的身子陡然僵住。

第68章 禁锢她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

萧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面颊的温度。昏黄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青灰色倦意映照得分外明显。

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昭向后挪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床柱。说什么失忆,什么选妃,都是为了将她留在宫中罢了!

“或者应该问太子殿下,我是谁?是江家小姐,还是宋家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她眼底一片冰冷,直直望着萧钺的侧脸,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被你发现了,”萧钺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酸涩不已,“七娘,你总不能一辈子做宋晏吧?若宋晏醒来,你之前的纨绔行径,难保不会被人知晓,还怎么进宫为妃?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殿下为我费心筹谋!”宋昭道:“为了我好?殿下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问我想不想进宫为妃?”

萧钺垂眸,心底漫过一丝丝疼,“你不愿意吗?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

宋昭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袖中。恍惚回到了南州芙蓉巷,她欲逼婚九鸣,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以为是了,你认为不是吗?可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躲开,难道不是吗?”

——“我知你的眼睛能隐约看清东西,可你还是甘心情愿住了下来,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我的示好,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没想到,数月前说过的话,反倒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昭觉得自己就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用尽全力抓着枯枝,却在萧钺这一句话里,被北风轻轻一吹,就摇摇欲坠。

她忽然想在芙蓉巷那日,九鸣坐在软榻下棋,她手中拿着《六韬》枕在他腿上,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而他们之间,却再难回到最初。

“九鸣,”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缕烟,却能轻易拨弄起萧钺的心,“你放我走吧!”

萧钺只觉得心像被挖了一个洞,无论他怎么补,都补不上。

他俯身紧紧抱住宋昭,头抵在她肩窝处,颤着声音道:“七娘,走去哪儿?你是我娘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昭缓缓闭上眼睛,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现——初见时她将他当作以色事人的小倌,再见时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像谪仙下凡,月影节上他拉着她的手,画舫上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每一帧画面都像钝刀割肉,让她的心口泛起一阵阵绵长的绞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下颌处悬成晶莹的弧线,最终坠落在交叠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这样清醒地、一分一秒地,任由回忆将心脏凌迟。

他们的开始就是一场利用,那些虚心假意的谋划算计,摊开了都是难堪的过往,和互相利用的仇恨,还怎么在一起?

她缓缓睁开眼,“臣会帮殿下稳固军权,南州二十万大军听命殿下调遣,另有万两黄金充作军资,助殿下登临帝位,作为条件,殿下放我出宫,我会偏安一隅,再不踏足盛京。”

萧钺猛地抬头,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猩红一片,像是淬了血。他下颌绷得极紧,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万两黄金——是你的赎身银?还是你翻东宫床榻的赏金?”

“宋昭,”他唤她真正的名字,像字字带血,“你宁愿将自己当作交易筹码,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她怎可轻贱自己的一颗真心,轻视她在自己心中重逾性命的分量。

他忽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你可知你轻贱的是……”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却在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也好!”

他声音忽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在我未登基之前,不准离开我!”

萧钺话音未落,突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压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他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如同攻城的将领般长驱直入。

宋昭的挣扎被他单手就轻易制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唇齿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他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苦楚、愤怒、不甘,全都通过这个暴烈的吻灌注给她。

泪水从宋昭眼角滑落,却被他用拇指粗暴地拭去。

他的呼吸灼热而混乱,喷洒在她颈间时激起一阵战栗。这个吻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野兽般的占有与撕咬,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昭的呜咽声被他尽数吞没,纤细的手指徒劳地抵在他胸膛上,却推不开半分。

萧钺的吻愈发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直到尝到她唇上咸涩的泪,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松开。

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织在咫尺之间。萧钺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泛红的眼尾,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萧钺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她倔强偏开的侧脸,那滴悬在她下颌的泪珠像把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

“七娘……”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懊悔,和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宋昭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摇曳的光影将那道泪痕照得发亮。她攥着枕头的手指节发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钺喉头发紧,心口生疼。

他想起流萤谷那夜,她抱着枕头忽然出现在他卧房,那时她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像天上的仙子化作的芙蓉。

记忆里的芙蓉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人却已退到烛光最暗淡的角落。

萧钺胸口闷闷地疼,原来最痛的不是她不在身边,而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那样明亮的笑了。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苍白得可笑。

最终只能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隔成了陌路。

……

天快亮时,外间响起脚步声,薛公公小声道:“殿下,该上朝了。”

枯坐整夜的萧钺忽然微微一震,恍若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石像忽得仙人点化。

他僵直的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看了一眼昏睡着的宋昭,她整个人陷在锦被里,竟显得那般娇小脆弱。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子里,低头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到她体温正常后,稍稍退开寸许,又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宋昭眼睫轻颤,从混沌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朦胧的视线里,萧钺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发丝凌乱,眼下泛着青灰,嘴角新生的胡茬泛着淡青色,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钺撩开她额前的发丝,手指摩挲着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低头落下一个轻吻。

见她迷瞪瞪没有反抗,便大着胆子又吻了下去,却只敢浅尝辄止,转而依偎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

宋昭呆怔怔望着帐顶,脑海中还停留在昨夜萧钺强吻她的那一幕,后来她哭累了睡了过去,萧钺怎么没走?是守了她一夜吗?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她下意识抚上他的背。

“殿下?”薛公公又喊了一声,“该上朝了!”

萧钺腻在宋昭耳畔,轻声道:“我去上朝,你今日就好好养病,午膳我来陪你。”

说完也不等宋昭回应,他起身放下床帐,丢下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等门外安静下来,宋昭也没了睡意。

若水打水侍候她洗漱,嘴里忍不住道:“世子可吓着奴婢了。世子昨日午时睡下后就梦魇了,奴婢怎么都叫不醒世子,就大着胆子去求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当即就来了凤来阁,世子梦魇时哭得伤心,都是殿下哄的……”

宋昭的手一松,帕子掉进了水盆了,“我梦魇时,有说过什么话吗?”

“太子殿下不让奴婢们侍候,也听不真切,”若水仔细回忆了一遍,说道:“起初,世子在喊快跑,后来便一直喊一个名字,奴婢忘记喊的什么了。”

“是喊我自己的名字——阿宴吧?”她如果梦魇,大多是梦见那场刺杀,叫阿弟快跑。

“好像……不是,”若水摇了摇头,“好似一直喊什么救命,又像是一个名字,对,应该是喊救命!世子是梦到可怕的事吗?”

宋昭嗯了一声,心却一片慌乱,她昨夜喊了九鸣的名字吗?那萧钺岂不是听了去?

“安和呢?昨日午后,可有人来寻我?”

若水忙道:“安和在外候着,昨日秘阁有位庞大人寻过世子,当时世子正睡着,他便走了。留下一个手炉,道今日得空再来。”

“若水,你进出东宫的令牌什么样?拿来我瞧瞧。”

“世子说的这个?”若水从身上拿出一块红色令牌,质地坚硬如铁,一面刻着东宫两个字,一面刻着名讳。

“这令牌人人都有吗?”

“凤来阁就奴婢和安和有,其余人若想出宫,需要报备给管事,管事上报后,领取通行令牌方可出入东宫。”若水道。

那她若想出宫,盗取令牌出走,应该不能成行,还会连累若水。

若走江绪的路子呢?让他私下放自己出宫?

江绪明显被萧钺收买了,应该不会放自己出去。

宋昭抬眼望天,这辉煌无比的宫殿,此刻却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第69章 强扭的瓜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午膳时分,宋昭倚在窗边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内侍监的传话——“世子,殿下今日陪陛下用膳,请您自便。”

小太监垂着头,声音恭敬,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宋昭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唇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知道了,退下吧。”

待殿内无人,她才缓缓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鱼肉鲜嫩,入口即化,可她嚼了两下,却觉得索然无味。

宋昭突然有种深宫弃妃的错觉,巴巴等着殿下的临幸。

萧钺若想见她,可以随时随地见到她,而她,若想见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比登天还难。

宋昭忽然体会到了,当初九鸣待在西院时的心境。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吃食,想走走不掉,想逃逃不了。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她可不想待在禁宫一辈子,和别的嫔妃争风吃醋,日日望眼欲穿,等着帝王的怜惜。

她也有自知之明,眼下不过是太子殿下桌上的一盘菜,想吃了让御膳房做来便是,不想吃,随时弃掉。只不过,她这盘菜暂时还有用,应该还能吃上一段时间。

再忍忍,就快了。

她搁下筷子,懒懒地倚回软榻上。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她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同心佩,思绪却飘得极远。

怎样才能拿到东宫的令牌呢?要哄着萧钺吗?

可他哪有那般好哄。在南州时,她为了哄他,为他亲手洗衣服,为他亲自学做菜,温柔小意……好似也没有多么上心。

那时的她,用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同他怀个孩子,自然带着功利和目的。所以在得知真相后,萧钺才会那般生气。

巫医说九叶灵芝草对阿宴的无用,若想制成药引,还需灵草血脉的孩子…服用过灵草的又不止萧钺,还有赫连信……

若萧钺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杀了赫连信?

她与萧钺那么多次都没有怀上孩子,应是他不想让她怀孕。他是太子,或许在南州与她欢好时,就做好了防范。天家的孩子,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商贾之女的叶七娘!

宋昭眼神暗淡,眼下她不想与萧钺再有瓜葛,可为了阿宴,孩子必须要有……赫连信心思太深,萧钺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不能再与赫连信有任何牵扯,再将自己搭进去。

宫中还有一颗活的九叶灵芝草,想方设法带走,再图其他的吧。

萧钺进来时,锦靴踏过厚厚的地毯并未发出声响。

他立在十二扇紫檀屏风旁,瞧见鎏金熏笼里升起一缕青烟,缠着榻上的人打转。

午后阳光慵懒,只见她半倚在软榻上,衣襟松散地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子。她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儿,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玉佩的一红穗。

那缕青烟在她颈间缠绕,衬得肌肤如雪。

虽是一身男装,萧钺却觉她比女子装扮更添风致。

犹记得画舫那夜,她纤腰款摆,青丝垂落,将他抵在锦衾之间。万种风情却偏偏将自己当作了男子,将他压在身下,调戏他长得好看,说本公子看上你了,想和你春风一度的疯话。

虽是疯话,却教他心弦震颤至今。

宋昭似有所感,忽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待她惊觉失仪欲起身行礼时,萧钺却大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跌入软榻,他将脑袋埋在她颈侧,发丝摩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

宋昭恍若回到少时,那只走失三日的雪犬归来时,也是这般将湿漉漉的鼻尖抵在她掌心呜咽。

她下意识收拢双臂,环住他脖颈,指尖穿过他散落的青丝,柔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这般熟稔,倒似早已做过千百回。

“阿昭……”他轻声唤了一句,温软的唇便落在了她耳垂上。

男子气息灼热地缠上来,鼻尖蹭过她颈侧的碎发,激起一片战栗。

宋昭缩起脖子想躲,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

那个吻从耳垂,一路辗转到她额头、眼睫、脸颊,最后停留在唇上。

也不知是不是午时的阳光太盛,宋昭只觉得心慌气短,浑身酥软的没了力气,任由眼前的男子,予取予夺。

这个吻来得缠绵悱恻,殿内回荡着急促的呼吸声。

萧钺抬起头,手指轻轻拭去女子红唇上的水痕,胸膛微微起伏着,却没有再进一步。而是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头埋在她胸口。

口中喃喃道:“抱歉,我来晚了,午膳怎么不多吃点,你都瘦了。”

宋昭顺着他的长发,轻声道:“没什么胃口。”

“吃药了吗?身子好些了没?父皇今日还问起你来,让你好好休养着。”

宋昭轻声应了一声。

萧钺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耳畔响起父皇对他说的话:

“不是不允你私下见她吗?”

“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瞧你那点出息!你可是太子,这天下都是你的,将来什么样的美人佳丽没有,偏偏栽倒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好?幼时顽劣,长大了和一帮男子厮混青楼画舫。”

“若立她为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之后,你看她哪一点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永庆帝气道:“将来东窗事发,朝臣若知道她便是当初的宋晏,你能不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

“此事儿臣自有筹谋,必不教朝野上下有半分非议。”

“你说的筹谋,便是以镇远侯之女的身份进宫吗?她那么骄傲,用别人的身份活着,她会答应吗?”

“儿臣会让她光明正大,以忠勇侯嫡女的身份活着的。”

永庆帝见萧钺主意已定,只得叹息一声,“她若知道,你利用她进宫铲除异己,她还会待在你身边吗?”

“儿臣……不会让她知道的。”萧钺犹豫一瞬,又坚定道:“儿臣心悦她,是真心想让她做我的太子妃,没有利用!”

“朕信你的真心,可她会信吗?自古无情帝王家,她进京得知你的身份后,还会和之前一样与你毫无芥蒂吗?她的态度,已经明晃晃摆在那里了。小九,强扭的瓜不甜。”

萧钺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嘴上却不认输:“甜不甜,也需吃到嘴里才知道,再苦,儿臣也能咽得下。”

“可你能瞒得了她一时,却瞒不过她一辈子。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你去南州那么隐秘的事,不是还是被人发现了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父皇不想你私下见她,是怕你再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永庆帝语重心长道:“她像极了他父亲忠勇侯,倔强,骄傲,认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越是想要,就越要给她自由,不可折了她的翅膀,否则适得其反,让她对你寒了心,便再难挽回了。”

暖阁里金丝炭哔剥作响,宋昭朱红衣袍与萧钺玄色袍带纠缠在洒满阳光的软榻上。

一黑一红,缠绕在一起。

不知想到了什么,宋昭脸颊不自然地红了。

“殿下,”她推了推萧钺,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遂想起他一夜不曾合眼,天不亮就去上朝了。眼底漫过一丝心疼,随手拉过一旁的狐裘,盖在两人身上,拥着他,也渐渐睡了过去。

萧钺一向自律,小憩一会便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盖着的狐裘,弯唇无声地笑了。

这个强扭的瓜,也不一定是苦瓜吧?

他在宋昭嘴角轻轻落下一吻,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给她盖好狐裘,走了出去。

问起若水:“世子今日都做了什么?可有谁来探望过世子?”

“回殿下,不曾有人来过。世子像是在等秘阁的庞大人,上午问了两次。还有,世子问起东宫令牌之事,还拿了奴婢的令牌翻看。”

萧钺点点头,“若庞大人再来,不必拦着,命人守好门。”

“奴婢遵命。”

……

萧钺走后,宋昭便醒了。

她不能一直病下去,囚在凤来阁,也想不出办法,还不如待在萧钺身边,寻找机会。

萧钺定不会轻易给她令牌,她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令他放下戒心才行。想当初,她用计留住九鸣,今日,她也能谋划取悦太子。

不就是色相吗?幸亏她如今还有。

宋昭梳洗一番准备去文华殿,恰巧庞文远来了,身后还跟着袁子昂。

袁子昂上来拽住她的衣袖,忙不迭地问:“阿宴,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她急忙退后半步,拉开距离,“表兄,袁兄,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无碍了。”

庞文远觑着她的脸色,环顾凤来阁的家具摆设,他目光闪烁,嘴上却道:“无碍就好,昨日从家中给你带的手炉,还得用吧?”

宋昭忙道:“正要谢过表兄,家中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侯爷已经归家,就是腿上有些不好,不良于行。太子殿下已经命太医前去诊治,你放心吧。”庞文远道。

宋昭松了一口气。父亲腿上的伤是陈年旧疾,冬日最易发作。

眼看就要过年,大雪封路,大约也无法回南州了,只留阿宴一人在南州,她十分不放心。也不知南州的信到了没到,赫连信有没有拆开她那封刻意的家书。

宋昭灵机一动,问袁子昂,“殿前司不忙吗?袁兄怎么有空过来?”

“我来给太子殿下送一份文书,恰好遇见了小庞大人,求了殿下,便一同过来了。”

庞文远点点头,“阿宴你好生养着,放宽心,若有事,命人去秘阁通知我一声就行。”

“还有我,还有我!”袁子昂也跟着点头。

“那还真有一事,麻烦袁兄,”宋昭道:“那日休沐,我寄出去一封家书,不知封路递出去没有,袁兄若见到皇城司的赫连大人,烦请帮我问一声。”

“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一句话的事,包在我身上。”袁子昂痛苦地应了。

“什么事情,包在了袁卿身上?”

话落,就见萧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第70章 回家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一辆乌篷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北风呼啸而过,车帘沉沉低垂,隔绝了外头凛冽的寒气。厢内炭火灼灼,映得四壁微红,一方红泥小炉上茶汤滚沸,袅袅白雾裹着茶香弥漫开来,暖意融融。

锦缎软毯铺了满座,宋昭裹着雪白的狐裘,整个人几乎陷进萧钺的怀里。

一个时辰前,萧钺突然出现在凤来阁,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好在袁子昂机灵,只说托他询问驿站家书的事,没提赫连信,算是搪塞过去了吧?

“我们这是去哪儿?”宋昭问。

萧钺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脸蹭着她额间的碎发轻声说:“回家!”

回家?大约是回太子府吧?

萧钺现在这般对她,就像之前在芙蓉巷她对九鸣那般:“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若不听话,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萧钺让她做金丝雀,那她也只能做个“乖巧”的金丝雀,等萧钺登基了,等他腻烦了,她就能飞走了……

或者,可以借助别人之手,打开笼门,逃出生天。

在此之前,她要扮演好“乖巧”的金丝雀。

宋昭垂眸,不再多问,听着街市两旁的喧嚣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索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忠勇侯府到了。”

宋昭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把掀开狐裘就要直起身,却忘了身侧的萧钺——“砰!”她的额头结结实实撞上他的下颌,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当心。”萧钺按住泛红的下巴,话音未落,宋昭已掀开车帘。

暮色四合,忠勇侯府的匾额被檐下灯笼映得熠熠生辉,那对镇宅的青石狮子在光影间巍然肃立,昂首挺胸。

几个守门的家仆看到马车上的她,连忙迎上几步,“世子回来?快去禀报侯爷,世子回来了!”

她的

指尖死死绞着窗帘,细碎的颤抖止不住地泄露出来。

忽然,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不容抗拒地将帘子从她指间一寸寸抽离。绸缎滑过掌心的触感还未消散,车帘已然严丝合缝地掩上,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斩断。

侯府朱漆大门在视野里渐渐合拢,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宋昭猝然转身,眼底压着的怒意。

“殿下这是何意?”她嗓音发紧,突然提起衣摆直直跪在车板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炭盆火星四溅,“臣女想见父亲一面,求殿下成全。”

萧钺喉结滚动,她膝盖砸地的声响仿佛碾在他心口。曾几何时,那个会拽着他衣袖耍赖的叶家七娘,如今连哀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钺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那句“我本就是带你回家的”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最终化作一声冷硬的:“一个时辰,只准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宋昭却已端正地行了个全礼,鸦羽般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微臣,谢殿下恩典。”

她起身撩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侯府走去。

萧钺盯着她背影,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车厢,他这才惊觉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索图,去侯府禀报一声!”

……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萧钺端坐上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忠勇侯宋元琅端坐左下首,虽面带病容却仍挺直脊背;右侧的宋继明不时偷觑萧钺神色,手指在膝上不安地敲打。

唯有紧挨忠勇侯的宋昭浑然不觉,正倾身为他拢紧膝上的毛毯,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父亲腿疾可好些了?夜里还总疼醒么?”

“老毛病了,不碍事。”宋元琅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角皱纹里漾着温和的笑意,“你在殿下跟前当差,尽心便是。府里的事自有你四叔照应,不必时时牵挂。”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萧钺,苍老的眼眸里沉淀着岁月淬炼出的通透:“殿下,老臣这把年纪,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宴这孩子。”

他忽然撑着扶手欲起身行礼,膝盖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萧钺指尖微动,茶盏已搁在案上:“侯爷不必多礼。”

“老臣惭愧。”忠勇侯却执意深深一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阿宴自幼失恃,臣这个做父亲的又常年戍边……如今她能在殿下身边当差,是她的福分。”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恳切,“只盼殿下……偶尔容她使些小性子。”

窗外忽有寒风掠过,吹得烛火猛地一颤。

萧钺望着忠勇侯微微发抖的手,忽然想起幼时被关在茶园,忠勇侯一身盔甲手拿长刀,劈开他脚上锁链,单膝跪地为他系紧大氅,那双手也是这般颤抖,却异常温暖用力。

“侯爷放心。”萧钺认真道:“阿宴在孤这里,断不会受委屈。”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天寒地冻,侯爷的腿疾……太医院新配的药膏,明日孤差人送来。”

宋昭抬头,却见父亲眼眶微红,正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抹了把眼角。

忠勇侯忽然轻咳两声,“阿宴,去厨房看看为殿下准备的雪梨羹可炖好了。记得要加枇杷叶,殿下近日案牍劳形,最宜润肺。”

见宋昭迟疑,忠勇侯又温声道:“顺道将你房中的《山河舆图》取来,殿下既来了,正好帮着参详参详。”

待宋昭的脚步声渐远,老侯爷忽然撑着案几起身,朝着萧钺深深一揖。紫檀木手杖在青砖地上叩出沉闷的声响,“老臣斗胆……求殿下多看顾阿宴几分。”

窗外树影婆娑,将一室烛光剪得支离破碎。

忠勇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压得极低:“那孩子性子倔……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话到此处,这位曾经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将,喉头竟哽了哽。

“侯爷快快请起,”萧钺将他扶起,“低声道:“孤来侯府,是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忠勇侯猛地抬起头,宋继明睁大了眼睛。

……

宋昭刚踏出书房门槛,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茯苓上前,未语泪先流,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句子。京墨还算稳重,只是眼圈通红,手里攥着刀柄。

“回去说。”宋昭冲他们点点头。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知为何萧钺忽然跟了进来,父亲还特意将她支走,不知商议何事。

父亲对萧王室一直忠心耿耿,刚刚还将自己托付给了萧钺……

还真是讽刺,她一直想逃,父亲却想将她往里送!萧钺还真会蛊惑人心,父亲为何如此信任他?

若想脱离萧钺的掌控,父亲那里定会费一番口舌,还不一定能达成,不如先斩后奏,待她脱身后,就带着父亲回南州去。

萧王室不管是兄弟阋墙,还是手足相残,亦或是弑父杀兄,就由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她这条池鱼想要游回南州,谁也阻止不了!

“楚楚可有信来?皇城司那封信呢?可寄出去了?”宋昭问。

茯苓摇摇头,“奴婢问过四夫人,说这个时节通信两到三个月都是正常的,让我们再耐心等等。”

京墨道:“那封信确实拆开过,还有芙蓉糕的事情,属下打听到赫连信不爱吃甜食糕点,那盒芙蓉糕赏给了家仆。”

还真是如宋昭猜想那般,赫连信为了掩饰自己不能食用芙蓉糕,戒了一切甜食糕点。那日在广福楼,她点的糖醋排骨,他却是用了的。

他这般处心积虑,为何偏偏执着于她?宋昭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心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痕此刻竟像烙铁般发烫。

“世子怎么了?”茯苓眼尖,“京墨你快去寻巫医来!”

巫医被四夫人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小院,拨了两个小丫鬟侍候着。

巫医很快过来,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手腕上,眉头却越皱越紧,“怎么这么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小小年纪忧思过甚,是有损寿元的。”

“这世间之事,如溪水过石,急不得的。”她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你如今困在此处,是劫数,亦是机缘。若执意强求,反倒折了心性;不如顺应天时,既来之,则安之。”

她抬眸,苍老的眼底映着烛火,“伤疤疼,是因你总去碰它;心事重,是因你不肯放下。可有些路,走得慢些,反而能看清方向。”

“所以——”她轻轻抓住宋昭的手,“缓一缓吧,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宋昭麻木地点点头,却似未听见去。

“婆婆给我备一些常用的丸药吧,我待会带走。”宋昭道。

“世子还要走?这么晚了?”茯苓看了眼天色。

巫医却突然问道:“太子殿下可大好了?”

宋昭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诧异,却被门外一个家仆的声音打断了。

“世子,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昭便匆匆交代了茯苓几句,随来人去了内院。

只是没有想到,四夫人的房内坐着一位妙龄女郎,正倚在湘妃榻上,葱白的指尖闲闲拨弄着鎏金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