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子选妃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翌日大朝,群臣正为祭天之事争执不下时,永庆帝忽振袖而起,冕旒玉珠碰撞间,声若洪钟:“今岁祭天大典,仍由太子代行!”
此言一出,满朝寂然。
侍立在蟠龙柱旁的宋昭眼睫微颤。
这些日子随驾左右,早练就了闻雷霆而不惊的本事,此刻却仍觉袖中指尖发颤。
巫医为太子诊治已有两日,期间未传出任何消息。
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梁帝金口玉言,太子应该是醒了!可这深宫之中,竟无一人告知与她,宋昭只觉得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广袖高拱:“太子殿下仁德感天,代陛下祭天实乃顺应天命!陛下圣明!”
随后陆续有朝臣附和:“太子殿下精研礼经,祭仪娴熟,实乃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深得民心,此番代祭必能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兼备,代行祭天定能震慑四方!”
“老臣记得去岁太子代祭后,江南便降下甘霖解了旱情。天意如此,陛下圣断!”
朝堂之上,方才还剑拔弩张争论不休的两派朝臣,像约定好了一样,立刻统一口径,如提线木偶般齐声高颂。
将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简直要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
御阶之下,群臣山呼万岁,面上尽是谄媚。
宋昭将御阶下众臣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真心为太子?
什么天命所归、深得民心、威震四方,这些溢美之词表面是颂扬,实则句句暗藏杀机。这般造神之举,分明是要将太子架在烈火上炙烤。
散朝以后,宋昭找了个空当,悄悄将延吉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延总管,太子殿下他醒了吧?”
却见延吉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世子放心,殿下已无大碍了。”
宋昭心中不安,却知道再不能多问,眸中一闪,“那巫医呢?她出宫去了吗?”
“世子当知道宫中规矩,”延吉话音一顿,接着道:“巫医暂时还不能出宫。”
“那……能否让巫医替我把把脉?最近身上总是不好。”宋昭只得换上另一个法子。
延吉犹豫再三:“世子稍等等,容老奴禀报过陛下,再行定论。”
“多谢延总管,还请多为少虞美言几句。”
“世子客气了,若身子不适,先去御茶房歇息,陛下召唤,老奴再来寻世子。”
宋昭也知道永庆帝不会那么快答应,便照常去了御茶房候着。
她在陛下身边多日,早与御茶房中诸人相熟。进去后便径直躺在了胡床上。
方菱姑
姑今日当值,见她神色不对,端来了一碗姜枣汤递给她,“喝下暖和暖和身子,你这毛病时常有吗?”
她是女子的身份,旁人不知,方菱却是知晓的。宋昭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懒怠了些,便被方菱看了出来。
宋昭接过碗,耳尖泛起一抹薄红:“多谢姑姑体恤,小毛病不碍事,一年里总也有那么几次不爽利。”
方菱将暖炉往她跟前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女儿家身子骨金贵,偏生要在这男人堆里打滚。”
她压低声音,“月事带我多备了几条,都用药香熏过。回头让若水去取,这几日切记不要着了凉,以防将来——有碍子嗣!”
子嗣?!
宋昭忽觉小腹又一阵绞痛。
她蜷在胡床一角,将薄毯拉过头顶,在黑暗中缩成小小一团,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鼻梁,她死死咬住毯角,连抽泣都压抑成细微的颤抖。
御书房内,永庆帝端起茶盏,不经意地道:“身子不适?”
方菱颔首恭敬道:“回陛下,世子说是小毛病,一二日便好。”
说完,她眼尾余光轻扫过身侧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却见他身姿陡然凝滞,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似寒潭,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间似有暗潮翻涌。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对路公公道:“路通,着人送世子出宫,令她在家好生修养两日。”
路公公麻溜地领旨而去。
永庆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太子,揶揄道:“你不说时日尚浅吗?还是……你不够努力?”
见儿子咬牙隐忍的模样,永庆帝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萧钺的脸倏地红了个彻底,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永庆帝喝道:“今日还有诸多事等着你处理,外面候着礼部和户部诸人,你确定现在就要追出去?来日方长,朕不是准了你的半年之期吗?”
萧钺脚步顿住,目光却控制不住朝殿外望去。
远远瞧见路公公正指挥着四名太监,抬一顶青呢软轿渐行渐远。轿中依稀有个人影,轿帘被北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半截朱红广袖。
背后的永庆帝暗哼了一声:“除了祭天,皇室宗亲那里、边关将士那里、六部岁末考绩都需安排,现在可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
萧钺回身,淡淡道:“父皇,儿臣是不是也该娶亲了?”
“啪”的一声响,永庆帝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萧钺捡起奏折,恭敬地放在御案上,无比认真道:“父皇,三弟和五弟都已纳妃,儿臣过完年就二十一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你想选妃?半年之期不要了?”永庆帝不解地看着太子,先前要死要活地想要在一起,这会儿怎么突然放弃了?
“早日定下太子妃,不是父皇一直希望的吗?儿臣照做就是了。”
永庆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朕当初为你选了多少闺秀,你都不愿,可不要说是大病一场,想通了。”
萧钺顺口道:“确实如此。”连理由都没有提前想好。
“那好,”永庆帝一口应下,“朕立刻着礼部着手,宋世子那里,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那点心思?永庆帝心想他之前那么在乎宋昭,断不可能这时候选妃,便给他下一道圣旨,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只是不能私下相见而已,萧钺一口答应了下来。
至夜间就寝时,永庆帝忽然回过味来,他莫不是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
掌灯时分,宋昭才悠悠醒来。
在宫中如履薄冰数日,此刻回到熟悉的卧房,她终于能卸下防备,睡了好觉。
“世子醒了?”茯苓掀起床帐,侍候宋昭更衣,轻声道:“四夫人刚刚来过,见世子睡着,吩咐厨房温着饭菜,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便走了。”
“南州可有书信传来?”宋昭问。
“楚姑娘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叫世子不要挂念。侯府老宅那边,好像在变卖祖产,意欲分家。”
宋昭眉峰一扬:“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夫人大约是怕父亲的罪责下来,牵连到她那几房子女。”
“一帮蠢货,”宋昭冷嗤道:“只要他们姓宋,就一个也逃不掉。”
“世子莫生气,”茯苓劝道:“北方大雪封路,如今官道难行,这封书信还是楚姑娘一个半月前写的。这会子他们应该收到了京都的消息,大约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说着忽然轻笑一声,“或许,老夫人听到世子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说不定正收拾行囊北上,火急火燎地来盛京了呢!”
“可别,来了净添乱。”宋昭可不愿那尊大佛来京都拖自己后腿,“不行,我得同四叔商议商议。”
宋昭说着就往外走,以老夫人的性子,她还真敢来京!
茯苓急忙去拿披风,“马上过年了,他们要来,也得年后了吧,应该还有时间,世子莫急。再说了,世子想要阻止老夫人进京,应该与四夫人商议才行。”
“也对,四叔可不好说话。”宋昭转弯去了后院。
四夫人正在房内核对账目,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想到了老夫人的性子,软了语气:“确实应该好好想个法子,世子放心,叔母会想法子劝阻的。”
宋昭看着案上的几本账册,执起青瓷茶壶,为四夫人斟了盏茶:“少虞这几日不在府中,府里上下全赖叔母操持,这些琐碎事务,最是劳心费神。”
四夫人眼角笑纹舒展,接过茶盏时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世子哪里话,咱们自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
“自打世子在御前行走,府上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那些一开始落井下石的人家,现在又巴巴送了礼来,都是冲着世子来的,喏,这时账册,世子看看,可还妥帖?”
四夫人说着将其中一本账册推给宋昭。
宋昭指尖在账册上落下,却未打开,语气诚恳道:“少虞多谢叔母,这些……还是叔母看着办吧。”
四夫人在京中多年,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还是交给她打理比较妥帖。
“世子放心,那些贵重的礼,还有些不熟的人家,府上都拒了。能收下的都是府上的姻亲故旧,还有一些是宫中的赏赐,都一一造册。”
宋昭点了点头,“叔母处置便好。”
“世子在御前,可听闻太子选妃之事?”四夫人欲言又止。
宋昭执着茶盏的指尖蓦地一颤:“太子选妃?”
“世子在御前行走,竟不知太子选妃一事?”四夫人忽然压低声音道:“非是叔母打听此事,而是有几家姻亲人托我问上一问。太子这次选妃是真的吗?以往也传出过风声,却又很快偃旗息鼓,这次好似有所不同。”
第62章 宫女玉叶难道错怪了太子殿下?……
“如何不同?”宋昭
问:“太子殿下为何一直未选妃?”
四夫人放下茶盏,娓娓道来:“这次岁末忽然下了明旨,五品以上官员的嫡女,未有婚配者皆可参选。”
“不是太子不选妃,这中间还有一桩情由。两年前,宫中也曾传出过选妃的消息。那时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均未选妃,贵妃娘娘就办了一场赏花宴,索性一起选了。”
“英国公之女贤良淑德,又长得花容月貌,堪称京都贵女的典范。原本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赏花宴上却指给了五皇子为妃,此后,太子选妃的事情一直搁置着。”
“今年初秋,陛下斥责太子,被罚去了皇陵,都说是因为选妃之事。”
宋昭捻动着茶盏,低声问:“太子为何对选妃之事如此排斥?”
四夫人环顾左右,倾身凑到宋昭耳边道:“听闻那年赏花宴上,有人想诬赖太子殿下,称其怀了太子的子嗣,谎言戳穿后,被当街打死。”
“传闻,行刑时太子殿下全程冷眼旁观,一言未发。亲眼看着那女子被打成了肉泥……”
四夫人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一颤,“太子殿下竟然在血泥中,徒手捡起一枚玉佩,蹲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上面的血污。此后,那玉佩便一直佩戴在太子身前。”
宋昭脸色微僵,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见到太子时,他身上的蟠龙墨玉禁步。
“叔母说的可是太子的蟠龙墨玉?那不是太子殿下专属的玉佩吗?”
四夫人点头,“那蟠龙墨玉禁步上,有一枚不起眼的树叶状的玉坠,大约就是了。那位诬赖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伴太子到大的宫女玉叶!”
“被身边人背叛,难怪太子一直未再选妃。”宋昭喃喃道,胸中忽然烦闷不已。
莫非萧钺对玉叶动了真情?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打成了肉泥,即便是有了身孕,也打成了血水,还怎么分辨?
他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玉佩上的血污时,又在想什么?
四夫人诧异道:“历年宫中选妃,皆是在春日,岁末明旨还是头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选妃,大约等不到春日,就能定下吧!”
“或许太子身份特殊,才选择这个时候?”宋昭道。
四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太子这次祭天大典之后,就会有名册流出。世子在御前行走,这名册……”
“叔母想姻亲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
“我娘家有个侄女,端庄贤淑,父亲是燕州刺史,应在名册之上,只不过,她长在燕州,若想引得太子瞩意,需将她的名字放在前面。我已修书一封,她不日就要进京。”
“原是这样,”宋昭郑重道:“叔母放心,少虞竭尽所能玉成此事。”
四夫人起身道谢:“世子若为难,也不必强求,先保全自己要紧。”
宋昭慌忙拦住四夫人行礼,“叔母放心,少虞明白。”
辞别四夫人,宋昭走到垂花门,便见到宋继明一身疲累地走了进来。
“少虞,我正要去找你。”宋继明看到宋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眼前。
宋昭忙问:“出了何事?”
宋继明:“刚刚打听到消息,此次祭天大典,陛下要大赦天下,兵部那里……要不要再去打点一下啊?”
“不可妄动!”宋昭脸色凝重:“赏雪宴那日,陛下召见过父亲,四叔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陛下召见过了?”宋继明满脸疑惑,“从不曾听说过,兵部那帮狗崽子,拿钱不办事的王八蛋!”
等宋继明发泄完胸中不满后,宋昭才低声道:“四叔已经官复原职了吧,后日祭天大殿还需谨言慎行,能忍就忍吧。”
“少虞你这话……难道你父亲……”宋继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慌忙道:“你不是在御前行走吗?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不能转圜一二?”
宋昭无奈摇了摇头:“信任有加?四叔切莫再信别人的恭维之言,御前行走哪有那么好当的?四叔以为陛下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给侯府荣耀的吗?”
“那不然……是为了侯爷?”宋继明忽然糊涂起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长着呢!四叔如今官复原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可妄为。”
宋继明闻言,愣怔了许久未回过神来,望着宋昭远去的背影,他有种御前奏对的压迫感?难道少虞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身上也带了些许皇家威仪?
……
宋昭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茯苓跟在后面眼睛通红。
“世子,太子殿下选妃……”她欲言又止。
“太子选妃是迟早的事,不是现在,也会是明年春日,只是提前几个月罢了,没什么稀奇的。”宋昭道,语气很是平静。
可茯苓知道,宋昭看似平静,实则压抑自己。恰似暴雨前的闷雷,心中不知压着多少郁气。
茯苓不知如何去劝,转而道:“世子刚刚没有看到,四老爷方才的脸色都变了,老夫人应该不能北上了吧?”
“只是拖一时罢了,以老夫人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听到消息定会北上。四叔孝顺,必不会忤逆老夫人,到侯府往后怕是要热闹了。”
“那南州,我们还能回去吗?”茯苓问。
宋昭眸底闪过一丝坚定:“回!等父亲出来,我们便回南州去,这京城,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嗯,还是南州好,冬日不像京都这般冷,奴婢都想楚姑娘了,还有世子……”
宋昭仰头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再有十几日便过年了,祭天大殿若不能赦免父亲,便只能等到宫中大宴……陛下那里已经行不通,太子那里……
如今,太子身世扑朔迷离,自身都难保,还能为父亲力挽狂澜吗?
宋昭心中一动:事涉机密,萧钺应该还不知此事,祭天大典又委以重任……若她为那个被强占身份的皇子,怎么甘心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必然会想办令太子失信于人前。
会不会在大典上动手?然后假托神明之手,令太子祭天时失仪,这样能一击即中,将太子踩在泥潭里!
什么天命,什么仁德,还不是一个鱼目混珠的乡野小子!萧钺就会从万人敬仰中,众目睽睽之下跌落神坛!
不好!宋昭的身子微微发抖。这样一来,那父亲当年护送太子进宫之事,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将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责,悉数推到父亲身上……
能证明萧钺身份的唯有父亲,若父亲死了……兵部的大牢应是安全的吧?
“京墨,”宋昭吩咐道:“你去太子府看一看,这个时间,太子应该出宫回府了。”
京墨应声而去。
宋昭只期望她预想的事情不会发生,还是尽快提醒萧钺才是。
一个时辰后,京墨脸上挂了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世子责罚。”
宋昭惊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和太子府的护卫动手了?”
京墨满脸愤懑:“是那个索江!属下刚到太子府就被他发现了……是他先动的手,属下只好应战!”
茯苓气道:“谁让你去跟他打架了?太子回府了吗?”
京墨摇了摇头,“太子不在府上,索江说以后太子暂住东宫,让我们别再……痴心妄想。属下是真的生气,索江凭什么那么嚣张,屠戮了我们五十七条人命,我还没有找他算账,他倒先动起了手。”
茯苓打开药箱,取出药粉撒在京墨伤口处,又细细抹匀,嘴里不住地嗔怪:“你同他计较什么劲,他可是太子影卫……”
京墨心有不甘地反驳:“影卫怎么了,虽然我武功不及他,可我也不能认怂,给咱们世子丢脸!”
“一脸伤,就不丢脸了?”茯苓瞪大了眼睛。
“反正不能让他小瞧了咱们侯府!不过,”京墨转头望向宋昭,“交手的时候,索江说流萤谷的大火,和五十七条性命不是他们所为。”
“索江说,那日他同太子率先返回流萤谷,是想等世子一起回城的。可回去时,别院的人全部殒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太子怕再待下去,对世子不利,便先一步回了京。”
“不是他们所为?”茯苓压低声音,难以置信的样子,“难道不是太子怕身份暴露,将人灭口的吗?”
“现在又说不是了,谁有那个本事一夕之间,五十七条人命全部屠戮殆尽!”
“除了影卫还能有谁?”
茯苓越想越气:“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错怪了太子不成?”
宋昭沉思道:“还有六岭村的人,或者巡检司!”
“怎么会是巡检司?”茯苓更加不解,“若是巡检司,赫连大人岂会不知?况且,那时的赫连大人还在碧落崖底啊!”
“世子说得有理,”京墨却赞同道:“我们从崖底出来直奔六岭村,全村无一人在,只留了前陈的兵器,就像是算准了我们会去一般,光明正大地将证据摆在了我们眼前。”
“也就是说,六岭村的人杀去了流萤谷?”茯苓转过弯来。
“对,”京墨眼中满是恨意,“他们能找到别院的位置,应是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茯苓仍疑惑道:“可奴婢还是不懂,赫连大人为何如此做?他对世子不是一向很好的吗?怎么会派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不想被侯府婚约束缚住?”京墨咬牙切齿。
宋昭冷静道:“这话到此为止,不可被旁人知晓!立刻修书给石楠,让他再好好查查,以前怕是查错了方向。”
“属下这就去办!”
茯苓心中仍旧不平,却更多的是心疼宋昭。
就寝时,她便小声道:“原以为赫连信是个好的,小姐将来恢复女儿身,也能有个好归宿,不想又是一头中山狼!”
这话是将太子一同骂进去了。
宋昭却扑哧一笑:“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嫁给他。原以为他沉默寡言是老成持重,原来是胸中藏有丘壑,负重前行。”
“他就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还说什么非小姐不娶,都是骗人的。”茯苓忽然灵光一闪,小声道:“那他为何执着于侯府的婚约?还不肯二小姐代嫁?”
“奴婢可不信京墨的鬼话,赫连大人断不能因为不满婚约,将别院的人都杀了。一定还有别的事,小姐你再仔细想想……夫人还在世时,可曾提过婚约之事?”
宋昭忽然坐直了身子,扒开衣襟,露出心口上那道疤痕。
……
午时的广福楼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大门前车马不绝,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肩上搭着雪白的汗巾,手里端着描金食盒,在人群中灵巧地钻来钻去。
厅堂内传出阵阵丝竹声,夹杂着酒客们的谈笑,混着酒香从楼里溢出来,飘在盛京最繁华的街市上空。
宋昭负手立于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前,冬阳斜照入室,在她半边面容上描摹出一道金边,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下投下细碎阴影。
楼下长街人潮如织,她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身影。
赫连信一袭靛蓝锦袍劲装,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冷冽的锋芒。他走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所过之处行人都不自觉地让开几分。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的石阶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关窗,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
长街角落中,一袭玄色身影驻足仰首,兜帽阴影下两点寒星似的眸光,直直撞入她眼底。
宋昭心头骤紧,待要凝眸辨认,那人却已没入熙攘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来得太快,仿佛梦境一般。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雅间的门这时打开,赫连信走进来,扬起一抹歉疚的笑,“对不住,我来晚了,少虞可等久了?”
第63章 少虞醉了他恍惚唤了一声阿昭~……
赫连信缓步踏入,午时的阳光斜斜映在他半边脸上,却未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冷意。
他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仿佛只是礼节性的面具,随时可以摘下。
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藏了万千算计,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鼻梁高挺,唇薄而淡,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疏离与克制。
宋昭认真打量起他的长相,这一瞧,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他生得极好,眉眼有几分与太子相似,却更肖似永庆帝。
“少虞为何如此看我,”赫连信察觉到宋昭的视线,微微偏首:“可有什么不妥?”
宋昭神情微凛,迅速移开视线,掩饰住那一瞬的失态,掌心沁出的薄汗早已消散。
“赫连大人多虑了。”她再抬眼时,已换上得体的浅笑,声音平稳得不露半分破绽,“甚少见大人穿常服,一时晃了神。”
赫连信跟着微微一笑:“今日带人巡视祭台时,污了官服,回去换上衣服,便来晚了,少虞勿怪。”
“不妨事,我也是刚到。”宋昭将赫连信让到里间,“听我表兄说,这里有几道南州小菜,做得很是地道。难得大人有空,我们一道尝尝。”
赫连信坐定,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淡淡道:“少虞是想家了吗?”
“难道大人不想吗?盛京太冷了,吃食也不便宜,还是南州好。”
宋昭执起那盏青瓷酒壶,指尖触及釉面,凉意沁人,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而后,倾身向前,壶嘴轻悬,一线清冽酒液无声滑落,在杯中漾开细碎的涟漪。
“大人请,这是玉壶春,听说是京都最好的酒。”
她将酒杯推至赫连信面前,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缕暗香。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斟酒的动作却稳得不见丝毫颤动。
酒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也映出赫连信审视的目光。
赫连信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修长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却不急于饮下。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玉壶春?可比南州的醉千帆烈多了。”
醉千帆向来只在南州画舫间流转,从不入市井坊间,也只有宋昭这般纨绔,流连青楼画舫,深谙醉千帆的酒性。
宋昭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怔。赫连信此刻揶揄人的模样,还有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萧钺!
赫连信自知失言,神色微敛,直奔主题:“少虞今日是请我喝酒的?”
宋昭收回目光,端起酒杯道:“今日设宴,是为答谢大人相助之恩,若不是大人找到卷宗,少虞至今还蒙在鼓里。”
“少虞客气了,你我之间谈这些就生分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亲昵,端起酒杯与宋昭轻轻一碰,随后一口饮尽。
宋昭拿起酒壶立刻又为他斟满,口中道:“大人方才说巡视祭台?可是明日祭天大典的地方?陛下将祭天的防卫交给了皇城司,想必大人这几日都在忙于此事吧?”
赫连信却未正面回答,反而问:“也不是很忙,少虞有什么事吗?”
“听说官道上大雪封路,”宋昭叹息一声,“南州的信已经许久未收到了,祖母年迈,上京时还病着,少虞甚是担心。”
“少虞想走皇城司的驿道捎信回去?”赫连信道。
“可以吗?”宋昭满脸期待,“皇城司的规矩……会不会太过难为大人?”
“一封家书而已,不妨事。”赫连信一口应下,“信呢?可带来了?”
“带了,”宋昭连忙掏出一封信,递给赫连信,“麻烦大人了。”
仿佛自己的目的达到,宋昭频频向赫连信敬酒,不消片刻,便有了醉意。
她拉了拉赫连信的衣袍一角,压低声音道:“那日在御书房,我见到了监正大人……”说着抬起迷离的双眼,似是而非道:“原来你的身世那般凄苦。”
赫连信眸底一暗,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宋昭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气:“信哥哥,你怎么不早同我讲啊!”
再次听到信哥哥三个字,赫连信的心却软成一片,尤其是明明知道她是宋昭,还要装作她是宋晏。
此刻的她醉眼蒙眬,双颊微微泛着红晕,歪斜着坐在他身侧
,纤长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熏香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好闻。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一展手臂,就能将她拥进怀里。
她犹不自觉,又上前靠了靠,“还没有谢过赏雪宴那日,你为我解了围,皇家驸马我可不想当。”
“嘘!”赫连信轻声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信哥哥,”她忽然哭道:“我大约这辈子都不能娶妻了,两家婚约之事,还是作罢了吧。我阿姐耽搁了你,我可不敢再耽搁了府上的小姐。”
“说什么傻话呢?怎么就不能娶妻了,等柔嘉公主出降,赐婚一事就能了结,你不要过分担忧。”赫连信道。
“可我在御前已经同陛下讲过,此生都不会娶妻了。”她掩面而泣。
赫连信的嘴角却不经意地微微扬起,伸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安抚道:“莫哭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真的吗?”她抬眸望过来,眼睫轻颤,悬着的水珠欲坠未坠,眼尾薄红一片。
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醉意的慵懒,嗓音轻软,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般轻轻挠在人心尖上。
赫连信眸色骤然转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少虞醉了。”他声音低沉,却掩不住那一丝喑哑。
“我没醉,”她端正坐姿,将酒杯递到赫连信面前,“你都没醉,我怎么会醉呢?”
赫连信无奈地接过酒杯,眸色愈深:“你怎知我没醉?”
宋昭摇了摇头,避开他的视线:“信哥哥,你忘了我阿姐吧,不管她能不能寻回来,我都希望她过上安静的生活。”
“可我不能忘,”赫连信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将她的身子掰过来,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再等等,就快寻到了。”
宋昭低头看着相握的两只手,一滴泪夺眶而出。
“该回去了!”她挣开大手的桎梏,起身朝门外走。
“阿昭……”
身后模糊的一声呼喊,宋昭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小心!”
赫连信及时扶住了她,一直护着她走出广福楼,走到巷尾的马车旁。
京墨恰在此时提着几包点心走来,“世子,属下买到了芙蓉糕。”
“快拿过来,”宋昭随手拿起一包塞到赫连信手里,“这家的芙蓉糕特别难买,排队都需要好久,却很好吃,比南州的都好,你快尝尝。”
“我……多谢,”赫连信犹豫着没有打开,“等我回去慢慢吃。”
宋昭似乎真醉了,几句话说完险些站不住,茯苓扶着她上了马车,她还不忘掀开车帘冲赫连信道别。
直到马车走远,赫连信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纸包,摇了摇头。
马车上,宋昭歪着头揉着额角,眼中却一片清明,全然不是刚刚醉酒的模样。
“世子放心吧,奴婢都安排好了,一有消息,立刻传回来。”茯苓倒了杯茶,“世子头还疼吗?事先不是服了解酒药,怎么还疼?”
宋昭闭上了眼睛:“那玉壶春可不是一般的烈酒,赫连信却一点事没有,心思太过深沉。”
茯苓道:“那我们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他会露出破绽的。”
宋昭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有没有破绽尚需观察,可我的身份他好像已经知晓了。临别时他恍惚唤了我一声‘阿昭’!”
茯苓一惊,“那怎么办?”
“有意思的是,他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假装不知道!”宋昭轻嗤一声。
“那他图谋什么?”茯苓的声音都在颤抖,“奴婢想起一事,那日小姐院子失火,却没有丢什么东西,书房也是,他们翻找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他们图谋的?”
宋昭也沉思起来,那日的刺客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透着森然寒意……身量颇高,力气很大……
如果将赫连信的半张脸遮去,只露出眼睛的话,确有几分相似。
宋昭只觉得胸口发闷,先前种种疑窦如同千万根丝线,在心头纠缠成死结。
回府后,她喝了一碗醒酒汤,便睡下了。掌灯时分醒来,却意外地见到了巫医。
宋昭高兴道:“婆婆,你何时出宫的?”
巫医笑道:“一早随太子殿下去了刑部大牢,你别急,”她按住宋昭不安的手,“老身看过侯爷了,他身子还能撑得住,就是腿上的伤有点麻烦,不过你放心,已经给侯爷配好了汤药,交给了太子殿下,由殿下的人专门去送。”
“那就好,”宋昭激动得眼圈红红的,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能放下了,追问道:“还有另外两个将军呢?他们身上也有伤。”
“他们已经无碍了,早有御医为他们诊治过了。”
巫医话锋一转,“倒是你,又落水又受风寒的,还饮烈酒……把自个的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再不好好养养,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婆婆,”宋昭揽住巫医的胳膊撒起娇来:“这不是还有婆婆嘛~”
腻歪一阵,宋昭问起她在东宫的日子:“太子身上的毒解了吗?唐大夫说是半月散的伴生毒,是最近被下的毒吗?”
巫医摇头,“是蚀瓮脂,专附于陈年瓦罐内壁,遇热则化为无色毒烟。应该是那日煎九叶灵芝草的时候,一同被太子服下了。”
“可太子服用后未有异样,为何偏偏那日毒发了?”宋昭不解。
“这蚀瓮脂本身毒性不大,若无媚香浮引,永远不会毒发。”
“媚香浮引?”宋昭声音骤然扬起,“是不是偏殿燃的那支香?”
巫医却平静道:“媚香浮引燃尽后无色无味,非常难寻。能知道用此香的,定然是知道太子中过半月散的毒,且知道太子服用过九叶灵芝草。”
宋昭心一紧,怎么感觉一条条指向了自己?萧钺不会以为是她给他下的毒吧?
“太子殿下他……现在怎么样了?”宋昭忍不住问道。
“毒性已解,身子还需慢慢调理,只是……”
巫医望着宋昭欲言又止。
宋昭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只是什么?婆婆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醒来后,像是忘记了南州之事。”
巫医神情严肃,道出实情:“当问起在碧落崖底服药时的情景,太子却摇了头。对南州之事,对中毒和解毒之事,俱是一无所知。”
“什么……你说他失忆了?”
第64章 江怀瑾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
宋昭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巫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一字一句剐着她的心——
“蚀瓮脂加上媚香浮引,毒发时有噬心之痛,疼痛难当,寻常人难以抑制,往往会本能地遗忘最痛的记忆……以及,令其最痛之人。”
宋昭呼吸凝滞,眼中泛起泪花,喃喃道:“原来南州之行,是他最痛之事……他应是后悔了吧!”后悔结识她,后悔被她骗做夫君,后悔与她在南州的一切。
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连疼都喊不出声。
她忽然想起碧落崖底的那场大火,当时萧钺将她抱出去,在她耳边说,“七娘,忘了我吧!”自己则像是被钉子钉在了椅子上,看着他在浓烟中化作一缕烟尘。
在梅园偏殿,他跪在风雪里,抱着她发冷的身子说:“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
不了。”
可他食言了,他终究还是忘记了!
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可她的心为何如此痛!
巫医拉住她的手,拭去她腮边泪珠,“你莫要伤心,或许等毒性彻底排出后,太子殿下就能记起来。”
宋昭身子一软,跌进巫医怀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对方青灰色的衣襟。
老妇人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每一下都像在安抚受惊的雏鸟。她的呜咽声闷在巫医肩头,纤细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
“这样也好,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重新梳洗过后,宋昭振作起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脆弱救不了阿爹,救不了阿弟,那个人就当作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婆婆之前说,只要我怀上拥有九叶灵芝草血脉的孩子,就能以脐血为引救醒阿弟,可是真的?九叶灵芝草不能直接为阿弟入药吗?”
巫医心虚地垂下眼,她当初为了引太子去碧落崖底,寻找她当年遗落的机扩匣子,不惜撒谎骗了宋昭。如今太子将碧落崖底的事情忘记了,她该如何让他恢复记忆,将盒子打开?
她看了眼宋昭,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子想要恢复记忆,非宋昭不可。
“九叶灵芝草能解半月散,对阿宴的病情……医书上并无记载。九叶灵芝草稀世珍贵,能寻到一株已是万幸,不会有人拿这么珍贵的药材为阿宴试药的!”
“宫中现在有一株,”宋昭道:“刚刚进献给陛下,听说是连土一起挖回来,移种在太医院。”
“移种?”巫医忽然抬高声调:“不可能!九叶灵芝草生于峭壁之上,周围哪有泥土?”
宋昭想起赫连信在梅园说的话,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或许,宫中那株生于阴暗潮湿的土壤里?灵山脚下的山崖那里,我已经命人去寻了,还没有消息。”
“外面冰天雪地,确实不好寻。”
巫医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沉思片刻才道:“能知九叶灵芝草之人寥寥无几,不是我辈族人,便是陈国王室之人,可怎么也不会是赫连家族之人!”
宋昭想起赫连信的身世,脸色一变。
心底一个声音道:“若赫连信是薛皇后之子,怎么还会是陈国王室之人?莫非他是萧皇后之子?”
另一个声音却反驳道:“若他是萧皇后之子,又怎么会拿着薛皇后的信物,冒充皇后嫡子,千方百计引得永庆帝注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赫连家又在打什么主意?”
宋昭忽地起身,心中谜团越滚越大,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赫连朔在御书房内奏对的每一句话,此刻一遍遍回荡在宋昭耳畔。从襁褓婴孩儿离奇出现,到赫连信的生辰八字……每一句都像是精心排演过的,一步步勾起永庆帝的疑心!
“薛皇后尤爱芙蓉……”宋昭呐呐道。
“不错,老身也曾听闻过,”巫医目光闪烁,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萧皇后却极讨厌芙蓉花,民间传说萧皇后因对陈王不满,才极其讨厌象征忠贞的芙蓉花!”
宋昭急忙追问:“还有别的原因?”
“我在医书上看过一则医案,误食芙蓉者会忽发瘾疹,遍身红肿,瘙痒难忍,风邪入侵之证。而这风邪之症则会血脉相承。”
巫医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在宋昭脑海中炸开了一道火花。
“茯苓,”她立刻吩咐道:“你去问问京墨,盯着的人可传来了消息?重点留意一下那包芙蓉糕。”
那封家书是假,本就是试探赫连信对她的图谋,安排人在暗处盯着。在广福楼外,她随手塞给赫连信一包芙蓉糕,原本想投其所好,却不想让她歪打正着了。
巫医见宋昭脸色凝重,疑惑地问:“怎么了?可是发现有此症状之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此症的人也不都是萧皇后之子?”
她想起那日雨夜,两个婴儿同时呱呱坠地,一个足月生产哭声嘹亮,裹在柔软的锦被里;一个早产泣细如蝇,裹着条条破布。
电闪雷鸣中,黑衣蒙面人抓起那个破布里的婴儿,在薛皇后撕心裂肺里重重摔在了地上……
孩子是她亲手换的,也是她亲眼看着摔的……那孩子早已死在了出生那日,怎么还会活着?
若非如此,薛皇后又岂会自责难过,缠绵病榻那么多年。
“这个我知道,只是验证一下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
寅时的更漏刚过第三响,宋昭照常进宫伴驾,却被小黄门拦在了太极殿外。
“参议郎请留步。”小宦官将拂尘横在朱漆门槛前,恭恭敬敬道:“陛下口谕,今日南郊祭天大祀,请参议郎随太子殿下同行。”
宋昭握着手炉的指节一紧。铜炉镂空处溢出的暖香忽地散了,只剩指尖一片冰凉。按制,天子不亲祀时,近臣当留守宫禁拟写祝文,哪有随储君祭天的道理?
“臣,领旨。”宋昭未敢多想,领旨谢恩。
朱雀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时,宋昭终于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萧钺立在玉辂前的背影比雪松更峭拔,玄色冕服上的山纹在火把中起伏如真,九旒玉藻被风吹得斜飞,像悬在颈后的剑穗。
黎明尚未破晓,南郊的圜丘祭台已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太子缓步登上三层高坛,身后百官屏息,唯有礼官的唱和声在旷野中回荡——
“迎神——”
燔柴坛上,干柴烈火骤然升腾,浓烟直冲灰暗的天际。
宋昭正立在圜丘东南的观礼台上,看见玄色冕服被寒风掀起一角,十二章纹在火炬下隐隐生辉。
太子跪于昊天上帝神位前,额间触及冰冷的青砖,耳畔是太祝拖长的祝祷声:“嗣天子臣某,谨遣太子昭告于皇天上帝……”
坛下雅乐骤起,六十四名舞生执羽而舞,广袖翻飞如雪浪。
宋昭的目光刚要移开,却瞧见赫连信一身暗绯官服,立在圜丘之下,手握佩剑,目光灼灼望着祭台上的身影。
远处,一名身着皂衣的小吏疾步而来,眉心拧成川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赫连信身侧,弓着身子附耳低语时,袖口不住地颤抖,目光频频瞥向祭台方向,喉结上下滚动着,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赫连信眸光一沉,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攥紧。官服在风中纹丝未动,只略一摇头便将小吏满腹话语尽数挡回。
小吏张了张口,终是颓然退下。
赫连信转而望向祭台,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又松,那绷紧的肩线忽然卸了力道,恍若雪崩后终于显露的松枝。
宋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捧着手炉却仍旧觉得冰冷一片。
她的目光再次追随上太子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跃动间,看见太子捧爵的手稳如磐石,酒液倾入燎炉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其面容,唯有冕冠垂旒在风中轻晃,珠玉相击之声清越如磬。
“礼成——”
宋昭长舒一口气,祭天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望着渐渐散去的众人,她心中却仍有一丝不安如游丝般缠绕。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祭天这般大事,关乎国运民生,纵是再丧心病狂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祟?
可方才那小吏仓皇的神色,赫连信瞬间绷紧的神情,还有祭台上的太子……种种细节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阿宴,”袁子昂推了推她,“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
“抱歉,”宋昭回神,“袁兄唤我何事?”
袁子昂左右瞧了一眼,低声道:“也没什么事,这不是好几日不见你了吗,你现在都是御前的参议郎了,可不能忘了我!”
“放心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袁兄!”
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如尘的公子,朝他们走来。
“袁兄,宋世子,原来是你们,”那人朝他们拱了拱手,“江某的马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同你们挤一挤?”
袁子昂忙道:“江世子客气了,我今日骑马来的,”说着望向宋昭,“阿宴,这是镇远侯世子江绪,字怀瑾。”
“江世子,”宋昭上前施礼,“那日在梅园的暖阁里,我们见过。”
“哦,那日啊……”江绪恍然,掩面笑道:“那日我可出了大糗,宋世子你就忘了那日吧。”
宋昭遂想起那日他投壶输了,红着脸要去与姑娘搭讪的情形。
“什么糗事,阿宴你快同我说说。”袁子昂两眼泛光。
宋昭忙道:“袁兄,太子殿下的玉辂已经走远,我们需赶紧跟上。”
支走袁子昂,江绪冲宋昭感激地笑了笑,“我们也别世子来世子去的,多麻烦,我比世子年长几岁,能同袁子昂那般唤你一声阿宴吗?你唤我兄长便好,或者喊一声怀瑾也成。”
“兄长。”宋昭从善如流。
江绪
“哎”一声,答应得干脆利索。
宋昭满腹疑问,却悉数压在心底。
马车上,江绪自来熟地与宋昭闲话家常:“我听说阿宴有个姐姐是吧,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只不过小妹自小身子不好,成天待在绣楼里,不爱见人……”
宋昭附和着,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难不成想让她做镇远侯的女婿?
“……阿宴,我们也算熟识了,改日我下帖子,请你来我府上坐坐,府上刚好请到一位厨娘,很会做南州的菜式……”
哪有那么多刚巧?
江绪热情得太过了,令宋昭透不过气来,只得借口如今父亲还在大牢,她不方便四处走动,拖累镇远侯。
江绪却认真道:“这怕什么,我父亲最是敬重忠勇侯的为人,阿宴放心,这次祭天之后,按照惯例会大赦天下,侯爷的事,应该也快了。”
“但愿如此。”
宋昭撩起车帘,目光望向仪仗前方的玉辂。
今日,萧钺的目光始终未落在她身上,似乎真的忘记了她……
第65章 选妃画像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永庆帝握着朱砂御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尖凝聚的一点朱砂,在赫连信的名字上方微微颤动,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陛下,影卫来报,祭天大典一切顺遂!”内侍大总管延吉躬身立在御案三步之外,语调轻扬,眼底带笑,“太子殿下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
永庆帝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那孩子……还有救!”他看了一眼奏折上赫连信的名字,轻声喟叹。
延吉佝偻着脊背,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陛下虽未点明那孩子的身份,可他心底早已雪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是将头颅沉得更深,任那无声的叹息在殿内回荡。
“宋晏呢?可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就没有说上话?”永庆帝问道。
延吉忙摇了摇头,“宋世子一路追着太子殿下的玉辂,太子殿下始终未回头,大典中两人离得远,应是未寻得机会。”
永庆帝闻言眉头微蹙,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太子素来重礼,祭天这等大事自是容不得半分差池。”
他抬眼望向殿外,阳光恰好穿过云层洒下来,不觉扬起了嘴角,“朕记得去岁祭天,他在圜丘坛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连衣摆结冰都浑然不觉。”
延吉低声道:“陛下明鉴。今晨寅时太子殿下便已沐浴更衣,在太庙前执圭而立。礼部呈上的祭文改了七遍,殿下仍亲自誊写到五更天,连朱砂溅在袖口都未察觉。”
延吉觑着帝王神色,“太子登坛那会儿,正赶上大风,世子站在下首,隔着九重仪仗,怕是连殿下的面儿都看不清。”
“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太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选妃……”永庆帝沉吟片刻,“选妃的名录,礼部可拟好了?让他们速速呈上来。这事就交给宋晏去办,朕这个参议郎,可不是让她躲在偏殿喝茶的。”
“那还不是陛下皇恩浩荡,舍不得宋世子辛苦。”延吉笑道,陛下爱屋及乌,心疼自己的儿子,哪里舍得让太子的心上人吃苦。
永庆帝则轻哼一声,“就这样还拢不住她的心,忠勇侯还是太娇惯孩子了。”
延吉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附和道:“听说忠勇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侯夫人早早病故,如今侯爷膝下就这一个孩子,娇惯些也是人之常情。”
永庆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柔弱的身影——那是薛皇后在世时,身边常跟着的庞家嫡女。她总是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说话声如细雪落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这样一个柔软的女子,被他指给了战功赫赫的忠勇侯,成了拉拢庞太傅和一众前陈清流文臣的棋子。
不承想,她早早病故了。倒是忠勇侯,伤心难过至今不娶的地步,她的一双儿女……
“延吉,”永庆帝忽然抬首,深沉的眸光穿过殿内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七年了……那孩子,可还能醒来?”
延吉心领神会道:“老奴愚钝,但老奴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既得陛下照拂,想必终有枯木逢春之日。”
帝王指节叩在案上,“大赦的圣旨这时候应该到正阳门了吧,宋世子如果知道忠勇侯不在赦免之列,不知道会不会失望,估计还会在心里埋怨朕几句,道朕出尔反尔。”
延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宋世子应该能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永庆帝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笔,而后递给延吉,“拿去给中书拟旨吧。”
……
正阳门外,明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路公公手捧鎏金云纹的明黄圣旨,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代天行祭,上承昊天神恩,下恤黎民疾苦。今仰遵天意,俯顺舆情,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凡奸盗诈伪、凶杀逆伦等十恶重罪不赦,其余囚徒,尽皆宽宥!”
山呼万岁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宋昭随着众人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
寒意顺着肌肤直钻进心底,父亲此刻正在死牢之地,不在此赦之列。
她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当赦令宣读完毕的刹那,胸口仍似被重锤击中,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她死死攥住朝服下摆,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酸涩。
她悄悄抬眸,正撞上玉阶之巅那道垂落的视线。
太子居高临下望来,目光如寒潭映雪,深不见底。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旋即归于沉寂。
那眸色似淬了冰的墨,冷得教人心头发颤,仿佛他们从未相识,更不曾有过那些花下相拥、共枕而眠的往昔。
赫连信将两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太子的视线,低头关切地问宋昭:“冷吗?这个手炉你先拿着,刚换的新炭。”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塞到了宋昭手里。
“手这么冷,快拿着暖一暖,你怎么去了祭台?”他随口问道。
宋昭不自然地抽回手,手炉的暖意贴着掌心,低声道:“陛下有令,不得不从。”
袁子昂与江怀瑾一左一右围上前来,说笑着今日祭典的排场。
宋昭唇角噙着浅笑应和,眼尾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玉阶……那袭玄色冕服早已不见踪影。心口突然像被塞进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胀地哽在喉头。
萧钺转身离去,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的手紧紧攥着玉圭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死过一次后方知,她从未爱过他!什么近水楼台,什么欲擒故纵,他用一万种法子让她回到
他身边,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
“七娘,纵然是死,孤也不会放手!”
她可以强迫自己做她夫君,他为何不能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非她不可!
路公公觑见太子脸色的怒色,又望了一眼与众人寒暄的宋昭,随即朝一旁的小公公安和使了个眼色。
宋昭见安和跑来,辞别众人,随他一道入宫。
“奴婢奉命候为世子引路,去一趟礼部,延总管说需要世子去礼部取一样东西,世子去了就知道了。”安和说。
宋昭一头雾水到了礼部,礼部尚书黄大人随太子去了御书房,礼部侍郎庞乐章倒是在。
“庞大人,陛下令下官取样东西。”宋昭直截了当道出来意。
庞乐章满脸堆笑道:“少虞啊,陛下怎么让你来了啊?”
宋昭忙看了一眼随行的安和,安和也挺知趣,麻溜地跑到门外放哨去了。
她这才红着脸叫了声舅舅,忙问取什么东西。
“是太子妃拟定的人选,陛下要得急,刚刚装好,”庞乐章说完,指了指案上的一尺多长的红木匣子,“这里是画像,还有名册你收好。”
宋昭一怔,原来陛下让她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告诫她,太子已经开始选妃了?
她左右瞧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这个,我刚刚从南郊回来,还不曾觐见陛下。”
说着状似无意地打开了匣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沓画像,粗粗估算,少说也有十几张。
“名册与画像上的数量一致吗?”
宋昭说这话,顺手翻开画像,在环肥燕瘦中,迅速找到四夫人苗氏的侄女苗秋荷的画像,放在了最上面。
名册的名单已定无法更改,画像她可以放在最上面,也算完成了四夫人的嘱托。
“错不了,”庞乐章笃定道。
“这便好,”宋昭合上匣子,翻开名册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名字时突然愣了一下。
庞乐章凑上前,低声道:“舅舅看到这个名字时也愣了一下呢,宋昭——竟和你姐姐名字一样。她是镇远侯的幼女,幼时被道士批命活不到十六岁,不知道为何将她的名字呈上来了。”
宋昭指尖微微一颤,镇远侯世子江绪刚刚和她坐了一路的马车,还说他有个妹妹,不爱见人,难道就是她?
“镇远侯不是姓江吗?幼女为何姓宋?”她问。
“正因为道士批命,将姓氏改随母姓,以此避开天劫之说。前一段时间还见镇远侯愁容满面,有人背地里猜测是不是他女儿又病了,眼看就要十六岁了……”
宋昭急急掀开木匣,翻找出那幅题着“宋昭”的画像。只见画中少女身姿清瘦,执扇半遮面庞,低垂的眉眼下似含笑意,可那面容却如笼薄纱,朦朦胧胧,始终瞧不分明。
“你别急,我仔细看过了,并不像你阿姐。”庞乐章忙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找阿昭心切,可镇远侯府是什么人家,哪有捡到十岁的女娃还能瞒这么多年的?镇远侯断不会养别人家的女儿!”
“世子,时辰快到了。”安和在外面提醒了一句。
庞乐章替她收拾好画像,整齐放好合上匣子,拿起放在她手上,“差事要紧,其他容后再议,在御前行走,一定要谨言慎行。阿宴,不可意气用事。”
宋昭似应了一声,抱起匣子边走了出去,走到宫道上,被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
太子突然选妃,江绪适时出现,还有一幅与她名字一样,模糊的画像……难道都是巧合吗?
若不是陛下令她来了礼部,她应该不会发现,可恰恰就让她发现了,是天意吗?
她心事重重来到御书房外,正巧遇见几位大臣从殿内出来。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身量比寻常文官高出半头,宽厚的肩膀将锦缎官服撑得笔挺的官员,却突然扭头望了过来。
他面容刚毅,眉骨略高,眼窝微陷,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人时带着武将特有的锐利。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鬓角已见零星霜色,却更添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