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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荣宸在客栈二楼拍开谢尘的手,饮下一盏鲜酿,“今日巫神不说朝局,倒有心思管起我来了。”

谢尘扣住他的手腕,“已至邺城,本座更不能忘了信徒所托,灵均一出生就被托付给本座。”

他们如凡人一般走这一路,南荣宸一日有半日在睡着,醒了又要听他说上京中事,有脾气也是应该。

都是他的错。

南荣宸懒得与他争辩,那酒浅尝尚可,回味辛辣苦涩,没多好喝,“襄王已经摄政,只待稳定朝局便能宣布孤的死讯,登基为君,巫神送我一路,如何才能信我并无回朝之心?”

一路而来,谢尘只有一个优点,使些障眼法,让他避过各路来寻他的人。

可若不是谢尘,他也不必被三路人马暗中搜寻,京中那些人连他的死讯都不信。

一颗圆润的紫葡萄递到唇边,一并而来的是谢尘的啰嗦,“科考已经二次放榜,南梁学子尽皆叩谢王上之策。”

“萧元倾也是有用一回,以舞弊罪斩了方鸿。”

这倒新鲜,满口汁水润了南荣宸的喉,他托着下巴在阳光下随口问道,“方鸿是周衍知的得意门生,萧元倾动他做甚?”

他念起谢尘别的好处,留得住山茶花,也能寻得到不当季的甜葡萄。

第76章

谢尘知道今日南荣宸不会再提让他离开的事了, 抬手把窗子多支起几分,原先透过窗格而进的日光连成一片,落在南荣宸身上, “你那帝师,本座原本都不想提。”

“但王上想知道, 臣只好说了。王上知道萧元倾原本的打算,让丁放参与科举二次阅卷, 再借“舞弊”之罪斩了他, 给王上扣一个借科举寻私仇的乌有之罪。”

他清楚南荣宸都知道,这些阴诡谋算,南荣宸都经过一遭。

他按在掌下的手没挣动,他得寸进尺揉捏两下南荣宸掌根的软肉,“这回“舞弊”的是方鸿, 证据确凿, 由刑部和大理寺合审, 周衍知没能保下他这学生。”

“如此一来, 中书省左右丞之位空悬、周衍知断了一翼, 其余都等王上安排。”

南荣宸不想管萧元倾打的什么算盘,上辈子他死得太早,并不知晓方鸿官至何位。

但想想便知道, 方鸿初入仕便冒着风险趟科举这案子的浑水,自有他的图谋,比如左丞右丞之位。

既然决心入局,输赢自负。

谢尘都能看出来的事, 他没理由看不透。

他用左手持筷子伸向面前滚着的羊肉锅子,闲来无事试着玩,“看来巫神越发有贤臣之相, 只是萧元倾何时见罪于巫神了?”

羊肉沾着汤里的浅淡红油,诱人却不听话,南荣宸把竹筷一转,点了点自己那只被扣着的右手。

不多时他看上的那块肉就到了唇边,这是谢尘该做的,如若没有谢尘,羊肉上的红油不会少到这个地步。

谢尘边动作边答了句,“王上那帝师能得王上亲赐一枚同心结,本座心生妒意。”

也不知谢尘犯的什么病,一口一个“帝师”,南荣宸悠哉地咽下那口羊肉,赏他一眼,“忍着。”

“还有,若依我的意思,左右丞谁做都不妨,”他隔着羊肉锅子上氤氲的热气轻笑,“直接废了中书省岂非一劳永逸?”

“若我还朝,巫神要忍的事远多于此。毕竟,昏君擅权,多暴政。”

谢尘又夹起块肉,温声“拆穿”,“不破不立,中书省本为沿袭昔日周朝旧制,可由清流把持数年,早已背离初衷并且,臣得一句“贤臣”之夸赞,自然要能看出,废中书省后,王上会另设府司平衡君权。”

南荣宸抽回手,含着肉去看窗外苍翠群山。

是他自不量力,自入东宫起就没停过写下诸般国策。

谢尘知道得太多,知道的手段也光彩不到哪儿去。

温风拂面而过,谢尘为自己辩解,“最后一句是我猜的,看来猜得没错。”

南荣宸没理他,他接着道,“陆揽洲在勤政殿争得重审赤焰旧案,文人黔首不乏质疑先帝之人。”

“襄王以此为由,想往后拖些时日。所幸,是裴濯宣读圣旨,世人更信新君。”

“只是不知,灵均究竟留了多少道旨?”

南荣宸给足所有人退路,唯独不愿抬眼看自己前路。

南荣宸终于偏过头,凤眼微扬,其内黑玉泛着点点暖光,可惜只浮在表层,“巫神不是会猜么?自己猜便是。”

距奉神台那场大火不过三日,朝中尚未将他的“死讯”昭告天下,他的“圣旨”也就这几日还有效力。

书中世界结局已定,百姓会得南荣承煜这个明君的庇护,而他这么个折腾一遭又输得彻底的昏君,不必去凑热闹。

陈平会带着影卫离开上京,上京乃至天下没别的人需他庇护。

谢尘没再言语,拾起个蜜橘拿在手里剥起来。

周遭百姓的吃饭饮酒闲话,衬得他们这处角落太静,南荣宸难得主动问了句,“应无舟那事如何了?”

谢尘摘下最后一丝橘络,看着汁水染湿面前人的唇,“赵修诚会审好此案。”

橘子汁水在日光下闪得蛊人,他终是抵不住诱惑,抬手去擦,“应无舟因襄王而死,是因王上而能得真相大白。”

南荣宸由着他动作,他好奇谢尘能对他做到什么地步,“想哄我,也不必哄得如此牵强。”

谢尘答他,“当日是灵均保下赵修诚。世事无常,结局和天命,自然不是定数。”

“不过,都随灵均心意。”

还有一句话如今没到问的时候。

南荣宸瞳孔微缩,“谢尘,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道说完,我怕哪日被你吓死。”

他话音刚落,那条狐狸犬就讨好地蹭蹭他的衣摆。

他揉了下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几息之间又想开了,他琢磨不透的事远不止这一遭。

左右系统也没出来碍眼,再混沌着度一日,想这许多只会自寻烦恼。

他改了主意,止住谢尘的话。

如一路上一般,谢尘找店家结账,狐狸犬陪南荣宸等在窗下。

说是陪,大多数时候狐狸犬单方面拼命凑近,经过几日努力,南荣宸已经不会拎着后颈肉狠心把他推开。

等坐上马车,行至邺城郊外,谢尘素袍乌发尽数倾覆,潋滟红衣上垂着几缕雪发,指尖挣出数道红线缠上那只遍布碎钻的金环。

金环顷刻间碎为齑粉,消失在虚空之中。

南荣宸自己没把那金环放在心上,约莫是狐狸犬蹭到,谢尘由此得知。

他带着坏开口,绕了下指上的红线,“忍不了了?”

谢尘一双异瞳流光暗涌,诚实得要命,“忍得太久,妒烈成性。”

南荣宸觉得自己冤枉,说得跟他如何负了谢尘似的,“这般惨,可惜都是自找的。”

“忍不了又无法掌控的人,除去最好,孤全凭你处置。”

同陆家不一样,当年楚氏满门皆为逆臣,又早做了数年忠君的孤臣,无后无臣属,就算有人为其申冤,也早已不再人世,自然也没有墓。

如今他到了邺城,无理取闹的念头愈发强烈,谢尘为何偏要告知他身世?

就算他仍身在王位,没有一分证据,亦无能为力。

此事在他掌握之外。

他勾唇直视谢尘,眼中乖戾半分不压,看谢尘红袍扬起,其下伸出的苍白五指探上前来,落在他下颌上。

“灵均更喜欢我这样。”

或许是逃避的本能,南荣宸思绪轻易跟着谢尘走,上下打量过谢尘,初见之日他便觉得,艳鬼大抵如此。

还是在榻上见的,现在想来有点趣儿。

谢尘的心都在他手上,眼融在他心里,现在他不很高兴,他扣着下颌上轻握的手,倾身上前,齿尖一咬,舌尖尝到巫神的血。

比那盏被谢尘拦下的酒滋味好很多。

马车之外本是朗日,此刻晴空起雷声,这么多次,必不可能是巧合,南荣宸幸灾乐祸起来,“孤都怕巫神先孤一步,堕神身陨。”

谢尘仅剩的黑眸好容易**常人形态,“我一直不知我与灵均是何关系,妒意总归不够明正言顺,多谢灵均心善,给我名分。”

“楚家事发之日我不在此间,需要时日,”谢尘现在才是真在哄人,伸手垫在南荣宸半束的乌发之下,“生气就接着咬我,我求之不得。”

帷幔随风扬起,有光晃了眼,生生揉乱思绪与神魂。

南荣宸知道自己早就不正常,“谢尘,你敢吗?撕碎孤,也尝尝孤的血。”

“孤可是巫神亲指的昏君。”

“谢尘,陪我下地狱吧。”

马车之内红线轰然挣出,密密麻麻笼上还在行进的马车,巫神在其间吻上天道对他唯一的福泽。

舌在口中扫荡,攻城略地,南荣宸紧攥手中红袍,他喜好的颜色本就红得胜血。

唇齿攻伐撕咬,谁也没能占了上风,连绕在一起的头发都黑白各异。

本是人间君王衔恨,恨不得咬死巫神饮尽他的血,神明将堕,勉强用满心愧疚、心疼和无可奈何的恨压下不可言说的欲念,到了最后只剩疯。

分不清谁更可恨、谁更可怜,谁动了心起了执念,唇齿之间蔓延的甜成了唯一救药。

谢尘安抚似地舔了下身前人唇上他的血,指尖轻碰南荣宸泛着红意的眼尾,“是我不好。”

第77章

马车颠簸几下, 南荣宸偏头侧开,抽出手去碰狐狸犬的耳朵,“巫神管得太多。”

口中的还剩的甜迫他又去想压了许久的问题——谢尘究竟想做什么?

谢尘知道南荣宸在说楚家那事, “无妨。”

这话打断南荣宸的思绪,也给了他暂且不再去想这事的理由。

仍是, 与他无关。

*一晃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醒来的第二天, 也是谢尘离开之日, 与此前不同,谢尘与他道过别——“上京以北灾疫横行,灵均在此等我。”

南荣宸当时随意应下,不是真心想听他的,把狐狸犬骗到客栈房中, 自己站在当日在谢尘那幻境中得见的邺城北门之外。

自疏勒受降, 此处不再是临越边境, 人却不多, 周遭再夏日里也萧索非常, 阴沉天色拢着空旷黄土路。

这般情状同如今正在位的疏勒王脱不了干系。

他看够了正要迈步离去,被几道匆匆步履引得顿步转身。

背着包袱匆匆而过的几人也注意到他,其中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妇朝他招手, “小公子快进城,疏勒乱了几天,城外死了不少人,那群兵正作乱呢!”

身旁的中年男人拉了她一把, “管旁人作甚,现在朝廷都不管我们,你还管别人?快走快走。”

那老妇还是回头又叮嘱他一句, “快进城快进城!”

南荣宸颔首道了声谢,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塞到妇人手中,没多言语。

几人逐渐走远,留下一道略显稚嫩的女声,“是王上打下疏勒,疏勒兵才忌惮邺城城门,王上不会不管的……”

还混着中年男子的惊呼,“娘,他给的这玉佩是真货啊!……可得好生收着。”

南荣宸依旧在城外,随意穿的一身惨绿罗衣经风扬起,一派孤瘦霜雪姿。

他迎风朝自己来时乘的马车走去。

[系统365(已黑化):刺啦刺啦…检测到宿主严重扰乱剧情,已为宿主重新规划剧情。]

系统不知从哪冒出来,本就难听的声音伴着“刺啦”声,混在远处可闻的马蹄声中。

南荣宸于虚空中凉声问,“你许孤的“死遁”奖励,孤已经得到,为何要听你的?”

[系统365(好气,但先不气):主角在上京推行新政,本该顺利进行。

但因宿主扰乱剧情,主角团与主角暂时对立,如果不及时解决,书中世界将会再次崩塌,这是宿主造成的。

若宿主执意背离剧情,将会被彻底抹杀。]

都是他造成的?自省可以,由系统说出来这话,南荣宸听得反骨痒了,“那又如何?”

“孤给你指条明路,少在孤这处浪费时间,去找你的主角。”

[系统365(啊啊啊他怎么这么说话,是他先这样过分的!):宿主,你不会以为陆揽洲重修奉神台,用当年你做太子时为赤焰军筹谋后路之事收买赤焰军人心,又不死心地令赤焰军暗中找你,修缮奉神台,守着紫宸殿…是因为真的喜欢你!]

南荣宸脚步不停:“……”

[系统365(呵呵,不说话了吧,被现实骨感得懵逼了吧!):你也不要以为,肃王回封地筹谋造反是为了迎你回朝,更不要觉得萧元倾在朝中与清流暗争,著书立策是真心想助你流芳百世!萧元倾怎么会对你旧情难忘!

还有裴濯,裴濯暗中带走梁妃,设计去争御林卫当然不是为了等你回宫,临越灭了他全家,他恨你还来不及!]

南荣宸漠然且无语。

[系统365(伤心了吧?幻灭了吧?这都是你逼我说的):他们都相信你已经死了,你的死无人在意。]

南荣宸轻笑问道,“是吗?那你还来找孤,哦,不对,来找我做什么?”

[系统365(已经用尽统生所有的脑细胞.jpg):因为宿主死得太早,主角团各有误会没解开,纷纷利用你的死当作起事争权的出师之名。

你的死于他们而言,只是趁手好用的幌子。

请宿主重回主线,否则,将被抹杀!]

系统所说的种种,南荣宸几乎都亲身经历过,不会怀疑。

系统揪着什么“旧情”、“心悦”不放,多半是有病,更与他无关。

但他被别的事勾起些好奇心,“抹杀?准备怎么做?”

[系统365:昏君南荣宸,将死于邺城之外,疏勒内乱之中。]

南荣宸笑了下,“好啊,什么时候?今日么?”

[系统365:(死智脑你快分析啊,他怎么还一脸期待,你快分析出来他是演的啊!):你指望巫神谢尘来救你?]

南荣宸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为何不能指望?你说,他亲我、抱我、和我同榻而眠,就差把我吃了,是为什么?”

[系统365(啊啊啊啊,欺人太甚,越秀死得越快!):宿主知道巫神为谁而生吗?是为主角!主角金手指开得很大,巫神存在的意义就是修补bug。

宿主也还不知道巫神怎么去灾佑民吧?巫神屡次斩下神魂,直到只剩混沌一片,格式化记忆,开始新一轮循环。]

[系统365(是时候开始展示真正的表演和逻辑了):而现在这场灾异,是因为宿主乱了剧情,抢了属于主角的巫神之谕。

因此只能让巫神谢尘借这番灾异再造一个神迹补上。]

南荣宸依旧淡漠而无情,“想不到巫神也过得这么惨,就当给我陪葬。”

[系统365(好好好,这反派可太好了):检测到新剧情——疏勒内乱。

选项1:宿主遵守剧情。

逻辑连接:宿主生性狠厉多疑、残暴好战,不愿听清流和襄王的谏言,烧毁奉神台扰乱朝局,又借机离京,暗中勾结疏勒杀回上京党同伐异,不顾百姓安危。

后续发展:赫连翊夺回疏勒,擒拿宿主回朝。宿主寻机刺杀主角,被主角诛杀当场。

奖励:假死死遁

选项2:宿主执意不遵守剧情,死在邺城暴乱之中!

惩罚:彻底抹杀。]

[剧情正式开始——滴滴滴,警报警报,系统即将掉线!!]

[系统365:(该死的,说好的巫神是工具人bug呢!!怎么还留着后手把我网线掐了啊啊啊,本系统苟了这么久的信号差点都不够把剧情推了!)]

南荣宸听那安排的剧情听笑了,若真要清流和主角下手,留在上京怎么谋划不好,哪需要跑到边疆来找赫连翊。

不过,百姓能信这说辞即可,百姓什么都信。

方才还有一女子说信他不会不管疏勒这场内乱。

系统嘈杂戛然而止,南荣宸凝眸看了眼车夫,抬步迈上马车。

用谢尘留下的钱财雇来的车夫弯腰上前扶他,“公子,这些时日疏勒不太平,当真不回城吗?”

南荣宸迈上最后一级木梯,探出手去,隔着层砂质衣袍一寸一寸按过“车夫”的下颌及耳后,“这易容术不好,比不上孤那侍卫。”

这“车夫”佝偻着身形、穿着身粗布衫,腰背却过宽,紧实的肌肉覆于其上,绝不是寻常车夫。

掌心遍布厚茧,虎口处最厚,好巧不巧与疏勒的侧双刀相合。

他三日之前就在客栈见过这“车夫”。

“车夫”一双狼目骤然沉下去,搭在南荣宸手下的掌风倏然袭出。

“我当临越王上真如传闻一般晓勇善战,原来是条苟活的丧家犬。”

“连这一掌的受不住。”

“长得倒是不错,临越人果然诡计多端。”

*无月无星,帐中依旧明亮一片,南荣宸被烛火晃得抬手去挡。

衣袍之下随之响起叮当声,是条精铁制成的锁链。

守卫听到帐内的动作上前查看,“临越人,老实点,否则王爷宰了你。”

南荣宸适应了突然亮起的光线,吩咐一句,“我等你们王爷一刻钟。”

守卫本就看他这副傲然姿态不顺眼,加上这么句话,瞬间被点炸了,“临越人,王爷日理万机,也是你能见的?!”

这么个比书生还弱的小白脸也敢这么说话,“老实待着,乱动一下,把你这手剁了喂狼。”

南荣宸听话地倚回软榻之上,目光像是在看尸体。

如若没猜错,此处是疏勒王帐属地。

除了赫连翊和疏勒王,疏勒还活在世上的王爷只有赫连昭。

赫连昭是当今疏勒王的同胞兄弟。

系统这剧情安排得还算有意思,如今只有上京那几位知道他的“死讯”。

赫连昭从何时开始认出他,又守株待兔了多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身在疏勒王帐,而现任疏勒王他想换了。

待那守卫骂够了离开,南荣宸默算了下时间,从袖袍的夹层中取出枚银针。

他两辈子都爱去机枢阁看热闹,机关木工玩腻了,也打过诸类锁链的注意。

晚到最后,铁锁银环,只要有隙可寻,都逃不过他手上一根银针。

拜系统和剧情所赐,今日派上用场。

几声细微响动之后,锁链哗啦响了几下,那守卫又掀起帐子进来。

厚重的帐帘落在身后,带起些许尘埃。

随之剧烈颤抖的,还有南荣宸掌下的脖颈。

“咔嚓”两声响起,南荣宸松手撂下尸体,滚在带着羊皮的软榻上。

他算了下,一刻钟已过一半。

守卫掀开帘帐迎赫连昭入帐教训那“临越人”时,只见地上躺在一个胫骨断折的守卫,身上的甲胄不知失踪。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大喝一声,“来人,抓此刻,保护王爷!”

赫连昭抬手摸上耳根和下颌的交接处,他手上老茧过厚,只剩磨得慌。

与临越王上白而瘦、又凉又热的手指完全不同。

南荣宸好本事,用杀人的手碰他。

还用碰过他的手杀人。

第78章

赫连昭一剑把尸体挑下软榻, 用沾血的剑尖挑起空了的锁链,用疏勒话吩咐,“去, 把人找回来。”

这道命令还没从帐中传出,外头的嘈杂就先一步传遍半个营地。

夜色愈浓, 南荣宸穿得极其潦草的疏勒士兵甲胄也没引起多少怀疑。

谢尘在他沉睡期间治的伤没白费。

他提着从第一个死者那处捡来的刀,绕营一周, 在有人喊出“救命”之前数次落刀, 力道很有分寸,既能割破喉咙,又不至于斩下头颅。

他第一次杀生,杀的是他养的兔子,彼时他的手被先帝裹着, 一剑挥出, 兔子断成两半。

如今刀在他手中, 如先帝所愿, 他如今与“心慈手软”没半点关系, 他不想听人头滚落的声音就不听。

“不好了,粮草着火了。”

“在这!快,抓住他!”

周遭惊呼声又起, 南荣宸混进乌泱泱涌来的士兵中,随意选了一人,点了他颈侧的穴道,用疏勒语道, “大苍神惩罚每一个背叛赫连翊的人,真不巧,就从你开始吧。”

他说完拔出短刃, 带着嫌弃收在腰间,在骚乱人群中往下一顶帐篷而去。

他找累了,决定换个玩法。一场火下去,兵器营或者王帐,总该能烧到一个。

他这般东找西寻、来回折返的行进路线落到疏勒守卫眼里都是阴谋诡计,扰得他们晕头转向——

“那临越人在哪?”

“不可能这么快,去禀告王爷,赫连翊不知道派了多少兵偷袭,已经烧到粮仓!”

“赫连翊跟临越人勾结,大苍神会罚他!”

“临越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在杀人!”

其中混进去一道明显被吓过头了的声音,“不,不是,大苍神向着赫连翊,背叛的人…已经死过几个了!”

一片混乱中,南荣宸将被他扰乱的半个军营抛在身后,抛出一个油桶浇上车弩,将其绑在枣红马上。

一把火点燃战弩,枣红马嘶鸣着四下冲撞,经东风一吹,点燃一片营帐。

周遭又起惊呼,“不好了,兵器营也着火了!”,“保护单于!”

南荣宸立于阴影中,听得心情愉悦起来,一下找到两个。

他十分嫌弃地拾起把双侧刀,在刀刃上涂了层粉末,挂在腰间,跟着疏勒兵往单于身边凑,用疏勒语拖着调子惊呼一声,“他在那!”

单于刚出了被火殃及的王帐,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四下张望没找到临越人,恼得更厉害,“在哪?!滚过来禀告!”

南荣宸带着半截疏勒兵惯用的狼面具,听命前行几步,突然抬头道,“在后面!”

许是因为他这疏勒话熟练而地道,单于立刻顺着他的话回身,他自然而然随着一众疏勒兵拔刀跟上前去,电光石火间,刀起头落。

饶是他利落闪身,溅出的血还是顺着侧脸自脖颈蜿蜒而下。

脏,但没办法,从身后下手不易割喉。

疏勒王怎么也料不到,就这么草率地死在王帐之外,死在他亲弟赫连昭带回的人手上。

一众守卫终于发现不对,立刻拔刀将南荣宸围在其中,“是他杀了单于!!”

南荣宸旋身闪避,双侧刀扫荡一侧,三五个疏勒兵只来得及看到影子,就血溅当场。

可终究寡众有别,围攻之下南荣宸右肩也捱了一刀,他当众杀了单于,引得大批疏勒兵团团持刀围过来。

拜了这么些年巫神,他好歹知道些装神弄鬼的精髓。

在僵持之下持刀挽了个“剑”花,刀刃直指疏勒王滚在地上的头颅,那头颅瞬间烧起。

疏勒兵纷纷惊骇起来,其中胆小的握着刀的手都抖起来。

他收刀再起,选了个最花里胡哨的刀式,挑起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抛往空中,大苍神图腾照亮夜空。

在疏勒士兵惊慌着抬头看天时,将食指放到唇边,用疏勒语轻声道,“大苍震怒,疏勒王篡位当杀。”

许是他造的神迹太像模像样,不仅那群疏勒兵进一步乱了方寸,他也受其蛊惑想起巫神谢尘离开前近乎请求的告别——“求王上垂怜,让臣回来还能见你。”

他握着刀柄冲出疏勒兵包围,他本不打算活着离开。

这遭来疏勒王帐巧合占大多数,他本以为那车夫是来系统口中来“抹杀”他的疏勒人。

可谁让那人正是赫连昭,而他又恰巧知道有一女子信他会管疏勒内乱。

他手中的刀一边抹脖子一边挑火把,又与营帐的火势相背而行,隐入一片漆黑中,所经之处兵器相击,尸身倒地的声音间或响了一路。

“来人,点起火把抓临越人!”

“弓箭手何在?射杀他!”

……

“可…大苍神,大苍神会降灾的!”

愈演愈烈的混乱之中,一支燃着火的箭破空而过,烧着一顶营帐,借此照亮周遭。

赫连昭策马掠过疏勒王的尸身,目呲欲裂,“临越南荣宸夜袭王帐,冒充大苍神,谁能抓到他,赏牛羊三百!”

南荣宸!

疏勒兵听令去追,可哪能这么轻易,粮草和兵器接连被烧,疏勒王亲征叛徒赫连翊却死在王帐,还有到处乱窜的战弩随走随然,不时有大苍神图腾照亮夜空。

疏勒兵一边怀疑同伴是不是临越人假扮的,一边又要纠结信大苍神还是信赫连昭。

不对,那人是南荣宸啊,三百只牛羊谁有命去领啊!

抵不住诱惑追上前去的人,被一刀穿心,当了一路的人肉盾牌,死成一副刺猬模样。

南荣宸策马而出,掀去染了不知多少血的甲胄。

赫连翊率疏勒旧部而来时,正见到勒马在沙丘下用锦帕擦手上鲜血的南荣宸。

此夜无月,他身后一众士兵手中的火把是其中唯一的光亮,暗黄柔光将将照清南荣宸右侧脖颈上的溅上的血痕。

那双凤眼微抬,其中分外明亮的黑玉瞳孔正对着他,散漫而带着笑意。

擅窥人心的鬼魅露出丁点儿情绪都能教人恨不得把心奉上,交换更多。

赫连翊朝左右下出两道军令,“我随后便到,切勿恋战。”

从斥候来报疏勒王帐起火时,他便纠集部下,往王帐赶去。

当日在久宁门,他并未等来南荣宸,西夏眼线尽数死在赤焰军刀下,他率疏勒旧部随景元军开拔。

行军途中,南荣承煜暗中派人传信,说决定助他,景元军主帅不会干涉他与疏勒内斗。

可事实并非如此,景元军主帅时时派人监视限制疏勒旧部,他此番也是在景元军乘胜追击月氏之时,才能得时机率兵夺疏勒。

只要能夺回疏勒,他便有筹谋与临越、与南荣宸谈判。

南梁在时,疏勒和月氏夹在两国之间还能谋个夹缝生存,如今两地尽在临越包围之内。

为一己权欲强行与临越为敌,只会让疏勒和月氏百姓再经战乱。

而且,南荣宸,对临越百姓平等待之。

南荣宸…逼他率兵他打月氏是真,准他率疏勒旧部活着返还边地也是真。

他至今没忘上次企图欺骗南荣宸而失败的事,直接开口问,“王上,为何在此处?”

南荣宸将血玉指环套回拇指,“孤自然是,为你而来。”

抛开主角团的身份和昔日战场上的仇怨,上一任疏勒王狂悖论自大,早晚会再起战火。

赫连翊做疏勒王,疏勒才能真正归属临越。

脖颈上的血已经凉透,他于一场疯狂厮杀后清醒几分:重生以来,他是恨的,恨所谓书中天命,恨无人信他。

怨愤混杂,时日已久,诸般混沌之中,只有一点始终明晰——为君者受万民养,安天下慰民心,己身死生自负。

今日,有百姓亲口所说,信他会管疏勒乱局,他勉强做到一半。

至此,也算还上百姓一分供养。

赫连翊黑甲下的心跳乱了一拍,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王上,此话当真?”

两支剑先于南荣宸的话到来,赫连翊挥剑挡下,一双鹰眼冷视骑在马上的赫连昭。

赫连昭握着弓弩,眼里怒火滔天,咬牙切齿,“南荣宸,束手就擒,我放你条生路,留着去羊圈里赎罪!”

又一个让他赎罪的,南荣宸轻笑着开口,“王帐尸体横陈,火光滔天,又有大苍神图腾现于空中,这分明是大苍神降的罚,与孤何干?”

赫连翊翻身上马,隔开二人交错的视线,“王上在此等臣。”

远方厮杀声迭起,战鼓响彻黑夜,南荣宸在其间看旁的王室同室操戈——

赫连翊与赫连昭同时拔刀,刀刀直逼命门,三刀之后齐齐滚到马下。

赫连翊一刀刺向赫连昭颈侧,作为对不绝于耳的骂声的回应。

赫连昭嘴上已经不依不饶,“在临越当狗当惯了,不仅率兵去打你额吉的母族,还帮着南荣宸打疏勒?赫连翊,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好用的狗了!”

赫连翊向来有事拔刀,不怎么会骂人,又砍出一刀,“赫连昌当年害了疏勒多少兵,又扰得疏勒边境难安,早就该死,赫连昭,你该与他一同去向大苍神忏悔赎罪!”

赫连昭右臂上中了一刀,避开一步去看南荣宸,嘴里吐出疯言疯语,“你以为南荣宸只想养你一条狗吗?本王才给他当了一路车夫,他就摸我的脸,主动跟我回疏勒。”

“可结果呢,本王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不如我们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做成人偶,他的手又软又滑,别的地方一定别有滋味……”

赫连翊拧眉砍向面前人的腿,“王上岂是你能亵渎的?”

这次没走空,赫连昭撑着刀跌跪在地。

他知道已是穷途末路,只想多拉几个人垫背,“南荣宸,你早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我和单于怎没可能败在你这么个从上京逃出来的丧家犬手里?!”

南荣宸答他,掺着自己的目的,“三日之前孤便在客栈见过你,那时你是个客商,你那易容术不精,骨相未变。”

“孤刚到邺城你便找上来,是上京哪位给你透了消息。”

赫连昭狞笑几声,“本王凭什么告诉你?本王也不信你的话,疏勒王帐肯定有你的眼线,你们临越人最狡诈!”

南荣宸又道,编得很顺口,“知道还信临越人的话?孤在王帐没有眼线,给你透漏孤行踪的人,才是孤手里的牌。”

赫连昭脸色越来越扭曲,“不可能,司命那个狗东西不可能跟你合作。”

“他娘的贱骨头,他忘了佛弥教灭在谁手里了吗?!”赫连昭怒得更厉害,骂司命骂得不尽兴,接着道,“南荣宸,你最无耻下贱,用你这张脸这双手骗得人人都上赶着当你的狗。”

“蠢货,都是蠢货!”

……

他越骂越难入耳,赫连翊握着刀柄请示南荣宸。

南荣宸见状笑了,“真拿自己当孤的狼犬了?想杀便杀。”

“血别溅到身上,太脏。”

第79章

得到南荣宸首肯之后, 赫连翊旋身挥出双侧刀,血溅三尺,赫连昭头颅骨碌碌滚远。

南荣宸勒着缰绳起身, 嫌恶地绕过饮了不知多少血的侧刀,“赫连翊, 孤的疏勒王,别让孤失望。”

不管系统说的剧情如何, 他是真心想让赫连翊做疏勒王, 如此邺城一带边地可得安宁。

寥寥一句话烧得赫连翊血热心烫,一时顾不上去想旧怨。

他提刀拱手,朝南荣宸行了疏勒王室之礼,“赫连翊,谨遵王命。”

夜风卷起黄沙打在脸上, 吹得他冷静几分, 策马又折返回去, “王上, 我于疏勒这场内乱…看懂了些事, 等我回来,禀告王上。”

*一夜杀伐未止,火光烧彻半边夜空。

赫连翊重新走进疏勒王庭, 已是第三日。

王庭内殿之中,白金浑圆穹顶高悬,南荣宸坐在铺陈着上好兽皮的椅上,身前的水晶长桌上是一整张沙盘。

他手里正捏着只玄旗把玩。

赫连翊一身黑甲还未卸就赶来, 手里捧着一方纹着大苍神图腾的锦盒,走进王帐第一句却是问疏勒王医,“王上伤处恢复得如何?”

王医躬身回禀, “启禀单于,临…王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右肩上的外伤伤及筋骨,需好生静养。”

“往日积下的沉疴也不能掉以轻心。”

赫连翊又问了几句才放心两分,屏退侍从医者,急切地上前几步。

真走近了又不知该与南荣宸说些什么,只能用手中的王印作由头,“王上,此为疏勒王苍梧玺印。”

南荣宸身上随意披着的玄袍随动作滑落寸许,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红是仅剩的血色,病极也艳极,闻言抬眼看去,“既是王印,疏勒王自行收好。”

疏勒、月氏和临越和平融合的路有很长,他却没什么好多交代的。赫连翊与南荣承煜感情甚笃,忠心自是不必说。

再者说,按照上辈子他死前所知,赫连翊在疏勒几年,能保疏勒安定也安分守己,不犯边疆。

总而言之,一切都无需他多操心。

于是,他最终只说了句,“孤相信,往后疏勒士兵不会再扰乱边境,疏勒王以为呢?”

赫连翊见南荣宸这般模样,又想起两日之前回营,见南荣宸紧闭双目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比往日滔天的恨意更煎熬。

困在九安山恨南荣宸时,他可以告诉自己卧薪尝胆,盼着有一日能离开九安山杀了南荣宸报仇雪耻。

可带他离开九安山的是南荣宸。

他依旧恨南荣宸,在紫宸殿看南荣宸的每一眼都该是混着屈辱的仇视。

疏勒余部成了南荣宸拴着他的锁链。

他因此不能杀南荣宸,即便他离南荣宸很近很近。

近得他有机会将临越天子抱在怀里,只要伸出手就能掐断那截脆弱的脖颈。

但他不能,只能把即将昏迷、毫无还手之力的南荣宸放在软榻上。

他转而用尽办法,与西夏使臣诸般谋算,只待能带部下离开上京,回疏勒夺权。

届时他便能寻机…杀了南荣宸,以南荣宸的血雪耻,以南荣宸的骨祭疏勒士兵亡魂。

可他筹谋尽数失败,又是南荣宸放他离开上京。

南荣宸替他杀穿疏勒王帐,免去一番血战。

南荣宸说,为他而来。

如今他疏勒王印在手,脚下是疏勒王廷正殿,他看不清现在是什么压得他惴惴难安。

他只记得,发现南荣宸惨绿衣袍上的血迹,见着衣袍下那道狰狞伤痕时,他慌得彻底。

椅子上的临越天子脸色白而淡,凤眸中折出的光也是浅的,仿佛眨眼间就会消失无踪,只会留下玄衣下的红袍。

南荣宸想要什么?如何才能留下南荣宸?

他统统寻不到答案,他只有手里捧着的王印,他继续上前两步,跪在南荣宸身前,“臣谨遵王命。”

“请王上收下苍梧玺印。”

南荣宸是个好国君,南梁子民受其庇护,再无种姓阶级之分。

南荣宸不想收,也懒得琢磨赫连翊在演哪出戏,但苍梧玺印已经奉到眼前,他就当见个新鲜,伸手碰了几下,拇指上的血玉与之碰出声响。

赫连翊瞧着那只骨节匀称的手,不用赫连昭说他便知道,白而好看,指根处有薄茧。

他觉得那几道青色血管都是冷的。

他将苍梧玺印又递上前几分,突然被赫连昭死前的话带偏——南荣宸收下玺印之后,能不能也摸摸他的脸?

他会捂热南荣宸的手,不让他受半点凉。

可南荣宸看过之后,对大苍玺印没来兴趣,“赫连昭说得不错,孤是从上京败逃而来的,赫连翊,此时是你动手的大好时机,再装就没意思了。”

“杀了孤,疏勒子民更会觉得疏勒王骁勇,孤的疏勒王才能拿稳苍梧印。”

他这话目的不纯,与往常真心寻死不同,主要是为了试清赫连翊的目的。

八成是系统做的,赫连翊头顶的仇恨条没了,否则他也不必再问。

赫连翊莫名心慌,下意识去扯天子的手,身子随之直起来几分,看向南荣宸的鹰眼中没了往日的阴鸷狠厉,“王上,疏勒归降临越。”

“自今日起,赫连翊奉临越天子为主,无有二心。”

他没得到回应,身体又向前倾去几分,可他已经献上手里最重的筹码,只能无力地重申,“王上,南荣宸,赫连翊向大苍神明起誓,我不再恨你,我忠于你。”

“我不会杀你,我会倾力助你护你。”

南荣宸淡淡一笑,“孤的疏勒王如此忠心,不如明说,是想从孤这处要些什么?”

看来赫连翊至少今日不会杀他,他第一次没觉得厌烦或者无趣。

邺城他还没看遍,谢尘…的狐狸犬还关在客栈。

看在这个份上,他多等谢尘几日。

得到什么?赫连翊从未想过,遵王命想了半天没什么头绪,转而说了自己留了三日的话,“三日之前或者更早,疏勒内乱,同脉相杀。此乱是臣挑起,臣却不觉有罪,疏勒和邺城百姓无不迎臣为王。”

“今时是赫连昌好战不仁,往日是疏勒强行征兵,屡次挑起边疆内乱,两国难安,以战止乱,王上…无罪。”

“…赫连翊不会杀王上。”

这番话没在南荣宸心里掀起半点涟漪,战与不战之论,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不曾论得分明,他当年也不是奔着“无罪”去的。

他垂眸命令,“松开。”

“孤既然起兵,就能担得起骂名,有罪无罪有何好在乎的?”

“忠心”他没少见过,既然赫连翊要献上真心,他回之与同样的真心相问,“襄王,南荣承煜,好看么?”

赫连翊正被还没散去的害怕以及南荣宸的冷淡折磨着,骤然听了这个问题,怔怔看向南荣宸,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能说出什么。

他不懂南荣宸是何意。

南荣宸却懂他因而震惊,也不点破,明知故问,“看着孤做什么?难不成觉得孤好看?孤比你那襄王还能入你的眼?”

赫连翊这次答得很快,也很诚实,毕竟他早知骗不过南荣宸。

“怕…说错话惹得王上误会。”

“…好看。”

“无人能与王上相比。”

南荣宸听得发笑,甚至要反省自己做反派做得太坏,都把赫连翊逼成这般模样。

他得了趣,重问一句,“孤再问你一次,想从孤这处得到什么?”

赫连翊垂眼不答,只差一寸,他的脸就能被南荣宸碰到。

南荣宸抬手取下赫连翊头上的黑羽盔,“孤早便觉得你这头骨不错,想要。南荣承煜也一样,早就想要孤的项上人头。”

“赫连翊,你要忠于孤,怎么继续对南荣承煜痴心一片?是个麻烦。”

“大麻烦。”

赫连翊总算反应过来,从脖子一路涨红到耳朵尖,又不知如何解释,“王上…误会,还请王上告知,为何会这么以为?”

他是与南荣承煜一早相识,有几分交情,可他们都是男人,男人怎么会心悦男人?

自证是一大蠢事,只是讨个乐子,南荣宸犯不上为此多想多说,左右当下无事,他选择给旁人找不痛快,“疏勒王好容易才对孤泯了仇怨,孤不舍得你再为了旁人与孤反目。

不如你在忠心之后添上几笔,弃了南荣承煜,改为对孤痴心?”

赫连翊心跳如鼓擂,视线落进南荣宸眼中,他想起赫连昭的话,南荣宸太招人,从前紫宸殿就有裴濯。

他比不得裴濯的清冷样貌,不能讨得南荣宸垂青。

南荣宸只在罚他时碰过他。

他只有一方大苍玺印,他想换奖赏,“王上…”

可南荣宸没给他机会,语气骤然冷下来,“疏勒王的忠心就这么拿不出手?”

“带着你的玺印滚出去,着人去找司命。”

赫连翊自知差事做得没能让南荣宸满意,无话可说,缄默起身去执行王命。

迈步而出前一刻,他又想起什么,回身行礼,手搭在自己心口处,“王上若想回京,臣送王上回京,若想流连山川大漠,臣也随王上同去。”

“若还看得上疏勒王廷,随王上赏玩。只请王上,保重身体。”

南荣宸没看他,不过没关系,医者会治好南荣宸,他会抓司命来换赏赐。

可他刚抱着黑羽盔出殿门,有侍从来报,“启禀王上,景元军昨日大败疏勒,今日已经率军闯到疏勒王廷来平乱。”

南荣宸听完整句话,闲闲一问,“柳大人来做什么?”

侍从听了一串极动听的声音,抬眼去追溯源头,是他从没见过的神仙人物。

漂亮好看到侍从都有些后悔,就该多与柳元泰套几句话,就能多与神仙人物说几句话。

南荣宸本就是随口一问,无意为难侍从,“让他进来。”

甲胄想接的声音时响时止,柳元泰走进殿中,“王上智勇双全啊,臣已经着手去安排,让天下人都知道王上此番仅靠一人入疏勒王帐斩杀赫连昌。”

第80章

王上?侍从随之“扑通”跪在地上, 疏勒上下无人不知,三日之前,临越王上南荣宸携大苍神谕斩杀赫连昌。

替疏勒迎来新王与希望。

他没想到南荣宸竟在疏勒王宫, 临越王上跟传闻中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样子截然相反。

脚步声响了几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起来吧,孤有这么可怕?”

侍从缓缓抬头, 脸红成夏日里的桑果, “不,不怕的。”

南荣宸两辈子的喜好半点没变,这小侍从长得圆滚滚的,脸颊上还带着两坨红晕,想捏。

但这小侍从跟陈平不一样, 小侍从怕他, 他很遗憾地换了方向, 转而握住小侍从的胳膊, “不怕就起来, 今日通传得好。”

可惜,他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件,转而看向赫连翊, “疏勒王,替孤赏他。”

小侍从顺着胳膊上的力道起身,被南荣宸一通夸奖迷得晕头转向,临越王上还带着好闻的香味, 果然是大苍神派来救世的!

赫连翊再度折返,得了这么句吩咐,又见南荣宸亲自扶一个毛头小子侍从起身, 心中一阵羡慕嫉妒,“是,王上。”

他打发小侍从出去,接过柳元泰的话说起正事,“当日王上昏迷不醒,臣便擅作主张,借疏勒王帐那晚之事替王上造势。”

“臣知道数日之前神迹降临,是天子有冤,他声音一顿,他不知南荣宸离京的具体缘由,但他也已经反应过来,南荣宸不会败逃,方才那番话多半是试探。

他不能让南荣宸对他再多疑心,“王上亲自来边境斩杀赫连昌,其后缘由臣不敢妄断,但机不可失,臣并未封锁消息。”

“臣以为,可借此事再得民心,于王上有益。”

柳元泰抿唇听完殿中几人的话,瞥了眼赫连翊,拱手接上,“光是不封锁消息有何用?临越百姓也该知道。王上放心,臣今日已经派人去做,明日之前连上京百姓都会知道此事。”

“臣先替百姓请王上尽快回朝理政。”

南荣宸一一扫过他二人的忠心模样,简直想鼓掌表示佩服,配合得如此完美。

消息传到上京的真实目的恐怕是:上京那帮王公皇亲,尤其是主角团,都将彻底知道他没死,还会知道他在疏勒。

是他错怪系统的剧情,这剧情倒真合理。

他唇角勾出笑意,“是么?襄王摄政,孤很放心,不急着回京。”

“再者说,柳将军觉得孤因何离京?百姓该怪孤不理朝事才对。”

这明显是试探,柳元泰庆幸自己人在边疆也时刻留意京中动向,更是着重跟着文侯在四方馆中的策论学了很多说话的技巧。

他拱手答得自信,“王上刚登基一年,先帝在时积弊甚多,若不设法先稳朝局,正如盖房子根基不稳,迟早会危及临越国势。”

“百姓自是会懂王上的苦心。”

南荣宸已经站回沙盘前,柳元泰这话着实中听,他只当信了,转而又问,“柳将军有空来此,可是月氏已经归降?”

柳元泰再度拱手,“王上英明,疏勒大乱三日,月氏少了一支助力。有王上在,赫连翊自然也不敢支援月氏,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景元军乘胜打到月氏王廷,月氏王已然归降。”

大军开拔之日,西夏眼线好巧不巧出现在久宁门,他当时就知道跟赫连翊脱不了干系。

他手握景元军,是要明哲保身,免得落得跟陆军同样的下场。

可不代表他能容得下与西夏勾结的赫连翊。

所以他赌了一把,严密监视,不让赫连翊与月氏作战,免得赫连翊与月氏暗中勾结。

王上下旨重审陆氏之案的消息传来,他决定纵容赫连翊回疏勒夺权。

他早就看不下去赫连昌的嚣张派头,在邺城之外屡生事端,周衍知却塞了一堆理由不允他插手。

赫连翊拿下疏勒之后,若有二心,邺城守卫和留守的景元军会诛杀赫连翊与疏勒残兵。

疏勒内部互咬完,临越刚好能当黄雀。

他自有一番说辞应付周衍知。

幸好他赌对了。

王上准许陆揽洲长留上京,还下旨重审陆氏旧案,诛杀太后。

甚至,他从陆揽洲亲笔写的信中得知,当年太子非但不曾利用陆家之事向先帝表忠心,还曾替陆家求情谋后路。

王上…很有可能不像先帝一般忌惮军权,若如此,他何必与周衍知为谋?

算计来算计去的,打仗都打得束手束脚,太他娘的憋屈!

南荣宸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好上几分,疏勒这趟没白来,“等疏勒和月氏稍加安稳,孤便如你们所愿,回京。”

“无事便退下。”

连柳元泰都看出王上精神不佳,也是,王上单枪匹马闯疏勒王帐,据说身受刀伤,是该好生修养,“臣告退。”

他握着剑柄踌躇半晌,还是顿步拱手,这句是他自己的意思,“臣斗胆奏秉一二,周阁老年迈,襄王又…,总之,请王上谨慎用人。”

南荣宸觉得稀奇,没接话,敛眸又拾起一枚玄旗。

许是疏勒王帐那一场杀得太痛快,他再次想起第一次入军营,先帝曾对他说的,“临越玄旗主杀伐,以战止乱,可合九州。父王希望,阿宸能让临越玄旗插遍九州。”

别的不论,自开蒙之日起,他蒙先帝亲自教养,尽得先帝言传身教,终身难忘。

赫连翊在满殿静默中欲言又止,最后也说了句,“臣告退。”

南荣宸看出他想说什么,索性遂了他的愿,“届时由你派人护送孤回京。”

不带疏勒士兵回京,如何坐实他勾结疏勒的罪名?

跟上京那些人比,赫连翊决计不是演戏的料。

赫连翊眉梢上都是惊喜之色,“臣遵旨。”

南荣宸应该是终于肯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杀南荣宸,才会允他护送。

等打发了赫连翊和柳元泰二人,南荣宸将手中的玄旗分别插在疏勒和月氏。

这辈子进展不算慢,拿下月氏之后,天下二分,该与西夏交战。

不过,与他没什么干系。

殿门之外,柳元泰和赫连翊并肩而行,率先开口,“世子,或者本将军该称世子一声疏勒王。

本将军知道疏勒王与襄王有交情。看在同军一场、又同在王上面前进言的份上,本将军劝疏勒王一句,襄王不能坐龙椅。”

赫连翊握着刀柄目视前方殿上的大苍玺印,“本王自然懂得。”

自赫连翊入景元军,除了一门心思想回疏勒,最开始使过两次次绊子阻拦他出兵月氏,其余还算安分守己,柳元泰上下打量赫连翊一番,“月氏屡次与疏勒勾结,在边境挑起战乱,受苦的不止是临越。”

“百姓本该通商互利,而不是各自困守贫瘠之地,疏勒王明白么?”

赫连翊已经明白,“疏勒和月氏,愿与临越永修为好,赫连翊,不会背叛王上。”

柳元泰闻言微微颔首,算赫连翊明理。

*于此同时,周府正厅笼罩在阴沉天幕之下。

南荣承煜自以为已经冷静下来,可还在又看了眼手中的线报,“周阁老,学生以为,当早日迎王上回朝。”

周衍知一双浊目都比往日清亮几分,大抵是被气的,“襄王如今手中有何筹码?襄王可知王上会以何名义回朝?”

不过半月之间,陆家旧案翻了,牵扯到几位清流老臣,大理寺和刑部揪着应无舟的案子不松口,最终**大白于天下,是他费心筹谋才保住南荣承煜的贤王清名。

他的门生方鸿折在萧元倾手上。

他握着竹杖的手收紧,抬眸又道,“当日因襄王的冲动,应无舟登闻鼓一事自伤一千,近日的新政又过于冒进,前路未知。

此时襄王准备凭借什么迎王上回朝?”

南荣承煜面上依旧谦诺,“登闻鼓一案周阁老当日并未反对,也已成过去。新政初行,乱是正常的,来日定会成效卓然。

至于王兄,周阁老当知先下手才能占得先机,若王上落到肃王手中,才会有大乱。”

南荣宸,他的好王兄,终于要回到他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