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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赤金龙映得祥云曜然生辉, 绝非凡人方术术可得,又出自钦天殿,百姓无不认定此为巫神之昭示。

能引神迹亲临, 当今天子定为不世明君。

可惜,饶是赤金龙翻卷奔腾, 天下可见,灿然环日, 也无法穿透石壁, 落进天子阖着的眼中。

南荣承煜脸色黑沉,眼尾隐隐抽动几下,上一秒还在他掌中,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的南荣宸,此时正靠在旁人怀里, 脸颊贴着旁人的红衣上, 近得睫毛都被压得折起弧度。

他只知道裴濯那个狐媚玩意儿, 没想到南荣宸背着他同别的妖孽相识!

金环已然牢牢扣在他的反派腕上, 他转而攥紧南荣宸落在膝头的手腕, 都到这关头,他还能顾念着不碰到南荣宸指头上的伤口,“劫持天子是死罪, 你主子保不了你。本王不管你用了什么障眼法,现在滚出去,饶你一命。”

谢尘正看着怀中人的侧脸,眼都不舍得眨, 自然没多余的眼神分给南荣承煜,掐诀掀开南荣承煜的手,“障眼法?倒是可以学来讨王上欢心。”

“若不是王上指着你批折子, 你这双手不必再留。”

南荣承煜左手筋骨断折,一动都不能动,但没出半点血,他因此能维持面上的干净体面,利落抽出吴轩留下的佩剑,横在妖孽脖颈上,“佛弥教余孽罪加一等,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开王上。”

这妖孽红衣白发,半张脸隐在赤色雾后,很不像人。

最可能跟神使一样,是旁的教派的术士。

南荣宸眼皮沉重得没法睁开,意识昏沉之间泛起燥意。

他就不该想起那枚巫神玉像,招来了谢尘,平白误他的事。

可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尽是他母亲当年搁在他手中的玉像模样,平安…顺遂。

上辈子这两样他可谓一个没占,但好在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人真心对他有此期许。

这辈子他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他越想越烦躁,掺着薄怒,他母亲虔诚相求巫神。

却没料到,巫神护佑临越众生,唯独会给他下“昏君”的判词。

上辈子连他的尸体都要烧之祭天,是为让九天之上的巫神消除他的业障,以免危害临越国运。

耳边什么都听不清,只剩嘈杂连连,他抬手狠狠推开这遭烦扰的源头。

可事与愿违,他虚耗过度,余下的的力道只够蜷起手握皱谢尘红衣上的银月云纹,不仅没威慑力,还给了谢尘握住他手的理由。

一来二去的动作之间,南荣承煜握剑的手微颤,纯属气得,他的王兄此时本就又没好好束发,露出的半张脸昳丽如人偶。

往日的凌厉威严收尽,病恹恹又漂亮,哪怕微蹙着眉也最多让他想起耍性子的猫,折起的睫毛颤得更是…可爱极了。

哪哪都好,可他妈的,南荣宸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撒娇扯衣袍!

原来,南荣宸是会同旁人亲近的,只是认不清现实,唯独轻看利用嫌恶他!

对他弃之如敝履。

谢尘两指一抬,颈间横着的长剑瞬间碾成铁粉,化为微尘。

当日若非神力骤然流失严重,半边身子都接近透明,他不会离开钦天殿。

但这一遭因祸得福,他终于看清命契:他与南荣宸同生共死,南荣宸一心向死,他自然要神力尽消作陪。

如今,他不自觉地弯起眼,并非如过往那般学着那些凡人——他能出现在此处,说明,他那枚血玉终是留住灵均。

他改了念头,当初下这命契的人,足智多谋做得甚好。

南荣承煜掌心一空,带着恼羞成怒握紧完好的那只手,心头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南荣宸若再多靠近妖孽一分,弦就会断在当场,“本王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此处毗邻钦天殿,神使正在此处,不想魂飞魄散就识相地,滚出去。”

剧情线亲派的bug神使,不是他的金手指还能是谁的?

这个世界剧情线崩坏到这,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冒出来,巫神未必不存在,也必然向着他。

因为如南荣宸所说,他是此间主角。

“放开王上。”

谢尘方才从南荣宸那处真切体悟到“喜”之一字,没空管这凡人,可南荣承煜的眼神阴沉而意图侵略,要占有天子之心昭然若揭。

他抬眼速战速决,“若不是王上用你批过折子,本座会废了你这双眼。”

掌心被两指挠了下,他不欲和南荣承煜多纠缠,“本座与王上交颈而卧,王上亲口所说,对本座,一见倾心。”

“外人怎配让本座放开王上?”

他说完抬手挥出数根红线,“若非王上留着你许是有用,管你是什么此间主角,先杀了再看后果。”

红线在面前纠缠错杂,围出一道让南荣承煜身临其境,跟趴在御榻底下没什么两样视角,他只能听到锦帐之中,南荣宸慵懒惑人的话声,“孤对你,一见倾心。”

这话伴随着窸窣声响,听得他万蚁噬心,只想掀开锦帐证明这是假的,可他受制于幻境,只能在衣鬓摩挲的可恨声响中渴盼南荣宸再说一句否定的话。

他无法得见,幻境都是假的!

幻境消散之际,他强行扯回思绪,南荣宸能知道这是个书中世界,知道他是主角,进而失控至此,肯定跟这个谎话连篇的异教妖孽脱不了干系。

“这些把戏本王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恨不能当即找神使来灭了这妖孽,“本王再说最后一遍,放开王上。”

这还是除南荣宸之外,第二个不信他的凡人,云泥之别,谢尘扔出句话,“萧元倾暗中投效周衍知和太后数年,对宋祥此人了如指掌,命人冒名顶替一二再容易不过。”

“话说回来,如此轻易能成,也离不了襄王与太后母子相疑。”

“信不信由你。”

话音起落,南荣承煜眨眼的功夫,密道之内只余他一人。

密道之外,吴轩乃至整队襄王府亲卫就算再忠心襄王,也没法说服自己全然不信巫神。

赤金龙盘旋天边,他们好容易才忍着膝盖着地的冲动。

吴轩喝出一声,稳住军心,可他才是这群人里最难安心的人,不管原因如何,王上可是在襄王手里,还肉眼可见的十分…虚弱。

巫神都站在王上那处,他们襄王府,情况不妙…

他犹豫半晌,留下句“我进去探查情况,管不住嘴的,我亲自用军棍替你们管”,转身走进密道门内。

然后对着空空荡荡,只剩襄王一个人的密道口信了——大抵真有巫神存在于世。

否则王上怎会在这么会儿功夫里消失不见。

南荣承煜本正对着那空了的石壁,目光阴狠骇人,听到脚步声回头之时已经套好尔雅端方的壳子,“今日王上不曾来过密道。”

“吴轩,你是本王的心腹,应当懂本王之意。”

吴轩连忙拱手,“是,殿下放心。”

他可太懂了,幸好他苦练忍术多年,早就不是当年初入上京,看什么都新鲜,管不住嘴的皇城八卦中心。

南荣承煜拂袖自密道离开,吩咐吴轩,“萧元倾为南梁罪妇之子,早有二心,与南荣显勾结谋杀王上、构陷太后,致使太后命丧奉神台火中,王上也遭奸人挟持伤重,引得巫神震怒。”

“本王得王上亲封为储君,当拨乱反正,清剿反臣。”

一日之前,南荣宸已经将那立储诏书传与他,此时若是不用,是辜负了南荣宸。

剧情崩道这地步,那群主角团npc就是不忠心的狗,一并杀了算了。

尤其是萧元倾,得南荣宸爱慕多年,又骗得他眼睁睁看着太后死在奉神台。

太后是因他而至奉神台,命丧此处,命丧在南荣手上。

这笔帐他会算在萧元倾头上,若不是萧元倾突然犯病干涉剧情,让他以后太后要杀他,南荣宸绝对杀不了太后。

幸而如今朝中有周衍知和太后身后的赵家,无人能与他抗衡。

上面那些话他十分笃定,在说最后一道命令时于犹疑中烧起怒火,“另外,着人暗中搜城,去寻王上。”

那妖孽能凭空带走南荣宸,寻常搜寻法子恐不能及,他要去找神使谢尘。

*蓝溪水泛,月色银如钩。

南荣宸心口涌起暖流,意识随之越发清醒,经额间那点凉意一碰,再不情愿也要睁开眼。

嗓子里干涩异常,他只侧头默默打量周遭诡谲之景,碧霞笼夜不似人间。

谢尘很有眼力见地答他,“此处无人能涉足,灵均现今想让“南荣宸”活还是死,想去何处,本座都如你所愿。”

南荣宸正看着落在他指尖的萤火虫,躺在柔软草丛间轻笑一声,“南荣宸死了,孤要没名没分地苟活世间么?”

“不过,听着还算有趣,孤要去邺城。”

当初系统所说的“死遁”,他看不上,但不是不能借巫神的手玩玩。

“巫神打算让孤如何“死”?”

谢尘于萤火虫的点点幽意中纵着红线勾起南荣宸的小指,“灵均不必打我的主意,最多掐诀化一具尸体即可。”

但他不打算做到化假尸体这个地步,临越朝根基腐烂,免不了一场动乱,虚虚实实正能引得上京朝臣彼此噬咬,自行拔除弊端。

当然,他全是私心,不想让南荣宸困死在先帝留下的局中,又想南荣宸浴火而生回朝一偿夙愿。

何时都行。

想做手脚寻死的心思被看穿了,南荣宸讪讪起身,动作仍旧不是很利落,他本以为会跟话本里一般,服个假死药之类。

但不能他一个人不痛快,“奉神台上太后一条命,台下血溅玉阶,巫神这回是冲着孤这份世无其二的大礼来救孤?”

谢尘答他,“恨血千年土中碧,陆氏旧案的亡魂含冤日久,该得以昭雪。”

南荣宸自认他只是当个笑话听听,绝无他想,“孤单纯想寻私仇。”

闹到这地步谢尘还来救他,很在他意料之外。

他在谢尘这处屡战屡败,不能他一人出乎意料,直接戳破他与谢尘演了多日的戏,“这出戏孤演腻了,这条命这具身体巫神自行处置。”

“孤倒想问,襄王得承天命,巫神直接辅佐襄王登基不比诓骗孤来得快?”

他母亲已埋泉下,黄泥销骨,他已经报了仇,在这书里的世界命数已定,无可更改。

隐姓埋名苟兀自活下去只剩无趣。

谢尘握上南荣宸拇指上的血玉,不存在的心一阵涩然,但他出口却是,“本座好歹是个神,从不骗王上。”

“比如现在,一别数日,我想亲王上。”

他握着南荣宸的手拉进自己,使血玉贴着他的心原本该在之地,“王上亲口应允,任我处置。王上两世在我这儿都是明君,不会自行违背王命。”

不知何处又起惊雷声,控诉着巫神正欺骗世人——

奉神台上烧尽,留下一枚血玉和一顶金冠,南荣显持剑指向陆揽洲。

阿宸今日本该原谅他,同他回肃王府去紫宸殿,此后余生漫长。

铠甲和剑间摩擦出“刺啦”声响,陆揽洲竭力平静下来,“封锁上京,全力寻找王上。”

南荣显随之命令城防营,“找不到提头来见。”

他的阿宸不会死,不会舍得留他一人在世间。

第72章

南荣显将那枚从废墟中抢回的血玉扳指紧握在掌中, 借着碾着掌心的疼痛唤回些清醒神志。

他险些又惹阿宸不快,“暗中去寻,封锁此间消息。”

“太后勾结佛弥教谋害王上之事由丁放击登闻鼓承奏, 证据确凿,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审此案。”

“昔年赤焰之案系太后和赵家陷害忠臣。”

“王上为天下万民、三万英魂于奉神台依法灭亲, 气急攻心,现已回宫休养, 不见外臣。”

“太后身后之事, 等王上亲自安排。”

“今日凡在钦天殿之人,若管不好口舌,本王亲自替他保管项上人头!”

南荣宸自入东宫之后便心忧大业,他没能进紫宸,都能得知阿宸为国策宵衣旰食, 辛苦得紧。

临越国运如何, 天下如何, 他本都当成流血漂橹的几场大戏, 可阿宸忧心临越, 他只能鞍前马后。

如此,南荣宸方可安坐御台,与他百岁无分别。

阿宸会安然无恙回到他身边。

赤焰军早就看不惯南荣显罔顾人命的做派, 只当肃王张口闭口“脑袋”是在发疯,王上都失踪了,暗中搜寻能寻到个什么?

他们静待主帅陆揽洲的军令。

陆揽洲抬头看向奉神台上一片糊着黑灰的残垣,帷幔木器已经烧成灰烬, 其中只有数十枚云子完好如初。

奉神台上的烈火不寻常,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百般难灭。

但如今另有要事, 不论南荣显所谋为何,他方才所言有理,临越不能乱,“依肃王所言,违令者军法处置。”

“另,神使闭关多日,”他每说一字,心中就多燃起一份分希望,也更多一分害怕,他不该下奉神台!

“杜桓,去请司命,一同迎神使出关。”

神使?对,神使,南荣显从奉神台下几步迈下,走到陆揽洲身前,声音冷沉,“陆揽洲,你借王上的手杀太后,为赤焰军雪冤,其后用了怎样的手段,你心里清楚。”

“过去这么些时日,本王将上京那些老狐狸的家底都抄给你,你本该呈上刑部与大理寺,王上于明堂之上几笔就可断你那案子。”

“太后死在哪处都不会牵累王上,”他头上金冠在日光下淬着寒毒,“你害了阿宸这桩事,本王日后再同你算,现下带着你的旧案滚去勤政殿。”

陆揽洲一身银甲亮彻白日之间,其上尽是在战场滚了数遭的血腥杀伐,堂堂一军主帅被当场这么斥责,眉深眼重,气势冷冽。

杜桓紧握手中长剑,赤焰军和城防营再次对峙当场。

甲光向日、金麟将开,回来复命的赤焰军斥候不自觉地滚了下喉头,顿住脚步。

万分焦灼之时,陆揽洲终于开口,“本将军自会向王上请罪,肃王昔日所行,本将军也助王上一一讨回。”

斥候壮着胆子上前,他万万担不起误事之责,“襄王持王上圣旨,以储君之名摄政。”

他朝赤焰军多靠向一步,离南荣显要多远有多远,才敢开口,“襄王下令,文侯萧元倾和肃王南荣显勾结谋害太后和王上,即刻擒拿。”

“此时襄王正赶来钦天殿,请神使出关。”

陆揽洲和南荣显各退后一步,对视一眼,双双忽略“储君”和“圣旨”——

火起之时只有南荣承煜也在奉神台,他能捡回条命,南荣宸定然是别有谋划,肯定不会有事!

南荣显再次看向陆揽洲,心头的欣喜几乎压不住,“本王在此处等着南荣承煜,陆揽洲,本王和王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去勤政殿扶正南荣承煜那贱种颠倒的黑白。”

陆揽洲遥遥望了眼奉神台,终是持剑转身,步履身姿如狮虎信步待猎,“杜桓,代我去迎神使出关。”

他与南荣显擦肩而过,接上一句,“若神使今日能出关,务必将神使所言,一字不漏地记下。”

勤政殿在皇城之中,此为进宫探查的不二机会。

杜桓拱手领命,多年共战多有默契,他听出陆揽洲没说出的话,要盯紧南荣承煜和南荣显。

天子在钦天殿正殿养身,神使在其侧的揽星阁闭关卜算。

南荣显边走边朝司命冷嗤,“世上有无巫神尚未可知,王上和本王愿意信,神使才是神使。”

“拆去钦天殿用不了一日。”

先帝当年三日之内屠尽周朝传下的佛弥教,他这做儿子的,哪能输。

神使又如何,还不早就为了能掌钦天殿投入他麾下。

司命一袭白衣不染尘埃,是方圆三米唯二的物外之人,眸光淡漠,“神使入揽星阁听巫神之命,何时出关皆由巫神来定。”

身后的侍从捏了把汗的同时暗叹一声“师父在强权面前不卑不亢,司命之位当之为愧!”

南荣显轻慢一哂,钦天殿这群神棍,过了多少年还在故弄玄虚,当年三年两语一纸卦词一场异端,就让他那肃王爹视他为不详煞星。

待阿宸安然无恙地归来,他定会哄阿宸废了钦天殿。

谢尘最好有医术之外的真本事。

他抬手一摆,夏昭当即拔剑抬脚,踹开揽星阁正门。

杜桓简直看不下去,“肃王殿下,还请勿要冲撞神使。”

肃王怕不是瞎?!临越玄龙现世,神迹天下可见,肃王怎么还敢在钦天殿放肆!

南荣显耳清目明,什么神迹?不过人为而已,看在那神迹于阿宸有益的份上,他不追究。

他回头扫了杜桓一眼,“想继续跟着就闭嘴,本王许久没拔过人舌头。”

杜桓讪讪合唇,默默希望巫神别把肃王当临越人算了。

眼看着南荣显阔步走进朝正殿鎏金雕云门而去,他再度劝道,“肃王且慢,容臣与司命先去通传!”

南荣显如何能慢?侧眸令夏昭破门。

只听“吱呀”一声,两扇门之后,立着星宿加身、银冠束发的谢尘。

他立于阶上,垂眸睨着南荣显,“本座已知肃王此来所为何事。”

南荣显沉声斥道,“知道还不快说?”

谢尘如他所愿,“本座正是为此事出关,王上沉疴难起,又带病诛奸,经襄王在奉神台密道威胁磋磨,已然回天乏力,命丧近郊,尸身随流水而逝。”

“临越动乱存亡之际,巫神之意,此事不可为天下知,待内乱止息,再行天子葬礼。”

神使一番话淡然寡情,轻飘飘而出,落在满庭人身上重比东山。

王上…身陨??!

南荣显迈上台阶,锦袍猎然带风,扼住谢尘的喉咙,终是没来得及堵住他这谬言,“本王唤你两声“神使”,你便真胡言乱语起来,连本王都敢骗?!”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阿宸在哪?!”他吐息如毒蛇,说出的话让人胆寒,“否则,本王亲手剐了你。”

谢尘侧身挣开,“肃王觊觎东宫、九五之位已久,如今占了先机,这般悲痛之情该演给天下人去看。”

“如此或可与襄王手中的圣旨相抗。”

南荣显狭长的双目赤红,本就偏多的下三白现出血丝,“夏昭,请神使下去用刑。”

“王上不喜本王亲自沾血,问出王上的去处,和“神使”背着本王当了谁家的两姓狗,来报本王。”

谢尘似笑非笑地看他,广袖一挥,现出只有肃王能见的水镜,“巫神亲赐肃王的礼。”

念了数日的人就在眼前,南荣显目呲欲裂——水幕披在南荣宸身上,裹着天子散落的乌发无边无际,水中飘零而过的落花残叶环绕不休。

天子双眸紧闭,整张脸惨白如纸,无处可觅生机。

他拨开花叶去拉镜中天子的手,想嗅闻磨人已久、屡屡在他梦中成魇的瑞脑香。

天子没赏他机会,他手上落空,对着镜中天子、水中孤月困成人间囚兽。

水镜最终消失无踪。

临越肃王,天下最狂悖心狠之人,此时一身逼人锦袍只剩虚张声势。

谢尘默默佩服天家人,演得如斯情真意切,怪不得南荣宸怎么也不肯信他,“王上的尸身若能寻回,于肃王也有助益。”

尸身?南荣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夏昭,命人沿河去找!”

得了王爷的命,夏昭才敢上前去,追随王爷数年,这是他第一次见王爷失态慌乱至此。

他用小臂撑起南荣显欲坠的身体,带着十足的敌意去看谢尘,“殿下,属下即刻擒下谢尘。”

南荣显改了自己的令,“神使,好生待在揽星阁,本王等着巫神的新礼。”

天上地下,他会找回阿宸。

司命立于门外观尽庭中疯癫众态,只在听到天子身陨之时眸光闪动。

天子除去太后,他又重得襄王“信任”,本想于巫神祭献给天子一场堕神奇观。

南荣宸要赏他鹿血酒,破他钦天戒,一样都未曾兑现。

身后侍从小声问道,“师父,王上当真…”

司命回身自这场乱局脱身,岂闻天子亦有死?

揽星阁层叠肃锦帐后,掩着一方素雅木桌,木简和玉笔之侧,摆着盏七宝琉璃萤火灯。

三千微尘一世界,灯内别有玄机。

南荣宸扣住巫神本体的下颌,开口比神使还要无情,“孤不准。”

他答得是谢尘那句神经兮兮的“想亲你”。

然后又嫌弃开口,“你就给孤编这么个死法?”

比上辈子还窝囊。

第73章

谢尘听出南荣宸话外的意思, 顺着他手上的力道靠上前去,“幻境终归是幻境,幻出什么死状都比比不上灵均万分之一。”

“好在上京那几人, 只配看幻境。”

南荣宸勾唇挑破巫神想提又不敢提、暗示个没完的“两辈子”,“神使闭关这几日收获颇丰, 莫不是也觉得孤上一世太过荒谬可笑,要来可怜孤?”

他刻意加重“神使”二字, 带着点揶揄。

听到谢尘说出“两辈子”之时, 他猜疑揣测的本能被激起,谢尘究竟何时知道前尘往事?是否也知道剧情?知道多少?

好在他及时止住,谢尘杀了他他不仅不怕,约莫还会感谢谢尘。既然如此,谢尘身上的疑团与他何干。

想明白这处之后, 他乐得看谢尘百般踌躇。

得是多大一盘棋, 才能让堂堂巫神说句话都要斟酌至此。

勉强得趣。

谢尘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半点办法也无, 自醒来之际, 他揽尽世间百态,能模仿学到九分精髓。

可在南荣宸面前,他挣扎半天最终要放弃拐弯抹角, “本座,我,又历了一场劫,白虹遮眼之际, 得以窥见前世。”

“按道理讲,巫神在世间蹉跎不知多少年,本该比凡人更懂如何欲语还休, 道尽前尘又能不让灵均伤心。”

“可惜本座此次醒来时,大约把此前所学忘得干净,到头来还是要直接奏禀王上。”

“我知道灵均来过世间一遭,世人负尽灵均,”他遵循本能握住正扣着自己下颌的手,虔诚如在巫神殿忏悔的百姓,“当年巫神殿大雪倾覆,是我高坐云端,看灵均剑指巫神像、不肯弯折半分脊梁,只当是众生一态,也是我去得迟。”

南荣宸手上一顿,拇指上的血玉环暖得发烫,他抽回柔软覆盖之下的手,却还是为时已晚,启唇而出的话没办法收回,“巫神这么骗孤,甚好。”

好在他说出的不是“此话当真?”否则只会更可笑。

他将拇指上的血玉取下,搁在掌心,免得又被趁虚而入乱了心神。

不能怪他不长教训,又险些误信人言,实在是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真切的假话或者真话。

谢尘弯起眼认下这句“甚好”,也认下那个“骗”字:上一世巫神殿大雪之时,他正斩下神魂赈疫灾。

神识浮沉之间,看临越天子在雪中受困被擒,在小铜关不言不语,在暗室之中咬腕自尽。

一个念头挥之不去,他该插手朝中之事,保下南荣宸。

可时不可待,直到天子尸体横陈玉棺中,他才再得机会。

失去的机会能再得,引来的天罚是茫茫天地之间,万万年之内,天道轮回对巫神唯一的慈悲。

他合上南荣宸五指,使得血玉暖热他掌心,“王上要不要信臣和天下百姓,皆由王上决定。”

“臣和天下百姓皆信王上为“明主”。”

南荣宸伸出手指另一只,一只萤火虫落在莹白指尖,“孤,我倒好奇,巫神怎么让天下百姓信我?”

谢尘赤红广袖一展 ,“我知道灵均看不上用巫神预言掌握民心的把戏,灵均多担待些时日,日后想废巫神祭或是拆巫神殿,我都助你。”

上一世,巫神预言使天下百姓循神谕背弃天子,坐实南荣宸的昏君之名。

南荣宸将指尖的萤火虫送到谢尘肩上,没答一句,神使在南荣显面前编出的说辞有一句是真,他这具身体疲累难支。

他转而阖上眼,全无防备,掌心巫神心脏的暖流汇到全身。

若非苦处难捱,百姓自是不必去信虚无缥缈的巫神。

幸而此书中世界确有巫神,应世人之愿。

谢尘温声问,“去邺城?”

南荣宸“嗯”了声。

谢尘又问,“秦淮之地气候养人,我本以为灵均想去。”

南荣宸倦到极点,懒得答他。

邺城是周朝分裂之时临越的边境,疏勒和月氏环伺,战乱频起。

秦淮河富庶安定,锦绣春水一滩,不起波澜,他生于邺城战中,又没心思去改反派昏君的命,该有自知之明,不去扰乱安祥之处。

揽星阁前,神使转身关上殿门,一卷竹简落到杜桓手中。

他将将回神,颤着手打开竹简,数行巫神祭文入眼,将他彻底定在原地——

王上,当真已然薨逝?!

四方馆高悬的新策、为大业练了多年的兵,都还没派上用场。

王上就这么薨了?甚至比不上寻常百姓,死后连尸身都不得善终。

可明明神迹刚临,怎会如此?还有襄王,梁家已经尽数入狱,襄王被太后多番苛待,还是王上下旨保下他,襄王怎么敢害王上?

南荣显攥着手中那枚血玉指环,从杜桓身旁而过,“回去告诉陆揽洲,若他敢有反心,本王先送他下地狱去见他爹。”

杜桓望着南荣显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甚,神使方才所说的,巫神独独赐给肃王的礼究竟是什么?

莫不是与临越国运有关,才把南荣显逼得当场失态至此。

他转身离开揽星阁,形势混乱之际,他只能守在钦天殿,等陆将军出宫归来再做定夺。

*离开揽星阁几步之后,南荣显松开夏昭的小臂,步履生风,片刻之前的事态都成了假象,“能在奉神台留下密道的,除了本王那好父王也没别人。”

“猜来算去,倒是把机枢阁忘了,”他对着那枚血玉指环和缓了语调,“阿宸,是王兄愚钝,现在才看清先帝那些的谋算,你等等王兄,王兄回封地备好万全之策,让南荣承煜拿命来赔。”

“临越的王上,只能是我的阿宸。”

夏昭跟在其后看得心中发紧,南荣显行事向来不计后果,“自我反省”这事更是天方夜谭。

他往日没少暗中盼着自家王爷能稍微…收敛一二,但他不希望肃王是如此收敛。

他不知道神使做了什么把王爷逼到这地步,也向来看不很懂王爷究竟对王上是何态度。

平常时候还能分心去琢磨两下,现在风雨欲来,他只知道连他都能听出,谢尘说的都有道理,若王上已薨,机不可失,当留在上京搏一搏王位。

肃王为之殚精极虑数年,此番若是还错失良机,新王绝对容不下肃王府。

“殿下,属下不懂朝局 可京中正值动乱,此时回封地…”

南荣显收起血玉扳指,珍而重之地用锦帕包好,“夏昭,本王这么多年结党争权本只是图个消遣,也是同王上赌气,如今倒能派上用场。”

夏昭条件反射地感慨一句,殿下你赌气的方式很独特。这个念头没能缓和他凝重的面色,他恨不得用尽平生见过听过的劝谏之道劝下自家王爷。

南荣显话音一转,“出了钦天殿你自行离去,暗中命人去寻王上即可,当年允你的百金,往封地肃王府去取。”

夏昭紧跟他忠心之人,“王爷要夺王位,臣誓死追随。”

他十分清楚,肃王且慢府在朝中势力可与盛时的梁家抗衡,兵钱权一样不差,为何不能一争?

可王爷究竟觉得王上是否还在人间?他看不明白,也不敢去问。

南荣显听得喉间发苦,连夏昭都觉得他是为谋王位。

阿宸是不是也这般以为?阿宸该有多伤心

他对着锦帕之下的血玉默道,“王兄和阿宸一样,父母不是父母,可王兄有阿宸抱着我照顾我,让我好好活下去。”

“可阿宸的老师不是老师,忠臣不是忠臣,世上无人真心对待阿宸。”

“阿宸放心,王兄会找回阿宸,陪着阿宸。”

镜止门外,南荣显坐到五马车辇中,默许夏昭留下,夏昭自己选的,他从不劝人。

他将那把断成两截、金光暗淡的断弓放在身侧,手中拎着把短弩,是九安山春猎之日,南荣宸玩过用过的。

马蹄声连连靠近,是襄王率兵而来,夏昭躬身奉上三支羽箭。

南荣承煜没敢多停一刻,见完周衍知之后就率兵来钦天殿,往日南荣宸性命垂危之际,都是谢尘这个天降bug把人救回。

这次也一定可以。

在此之前,张扬非常的肃王府车架拦在镜止门外,他勒马停下,马蹄扬起的飞尘混到他沾血的衣袍上。

他揽住缰绳沉着脸下令,“肃王谋害王上,即刻拿下,城防营如不知悔改,即刻击杀!”

留下的城防营之首不怎么情愿地拱手上前,“城防营愿降,但臣等受老肃王所托,护卫肃王,断然做不出擒拿肃王之事,请襄王自行命人动手。”

“臣向襄王献上兵符,换城防营一条生路。”

他此令一出,城防营将士退后数步,并到襄王领来的兵两侧。

献上兵符又自行解队,南荣承煜拾起兵符,勒马看向镜止门外的赤焰军守卫。

周衍知忌惮赤焰军,如今他有城防营在手,未必不能除去陆揽洲。

不论临越谁为王,觊觎南荣宸的,他一个都不会留。

将士行军的甲胄刀剑相击声止息,南荣显抬手掀起一边帷帘开口,“本王也是今日才知道,先帝和太后引本王和王上相斗数年,为的竟是襄王。”

南荣承煜纵马前行几步,“你与王上?你也配与王上放在一处?”

他忍南荣显很久了,谢尘那个bug不会张开翅膀飞了,他不介意耽误几分钟听完南荣显的炮灰下线感言。

南荣显听了这话难得没发怒,反而带着笑意追忆往昔,“本王是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王上,那会儿王上才五六岁,比雪人还白净好看,还比雪人有意思,可惜襄王这辈子都不配得见。”

“本王帮了王上,用手帕擦干净王上掌心的血,王上很喜欢本王,日日给本王带糕点,拉着本王陪他看戏看画本子,说会永远陪着本王。”

“温书习武,看花养兔子,本王都陪着王上。”

“王上在肃王府抱着本王,喂本王喝药,让本王活下去…”

“本王明明已经听王上的,都是拜先帝、太后和这污浊不堪的天家所赐,本王找不到阿宸了,阿宸还没原谅本王…”

南荣承煜听完他这番话,手上已经被缰绳勒出数道红痕,谁他妈的要听南荣显说这些?

谁问南荣显了?

可他终是没制止,都怪南荣宸,让他变成这么个上赶着犯贱的人,他想听更多南荣宸幼时的事。

都是他所不知道的,读书下棋听戏,他会统统陪南荣宸再做一次,掩盖过去的所有。

南荣显固定好另一侧的帷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险些忘了,初见之日,阿宸用梅花枝刺穿禹王那个蠢货的脖颈,本王同阿宸一起练了几年的箭,不能让阿宸看不上。”

南荣承煜冷嗤一声“王兄不会”,“看你一眼”四个字没机会出口,就有利箭破空,他勒马躲过第一箭,还是被其后齐发的两支箭刺穿肩膀和膝下。

南荣显这个癫公居然玩阴的,他直接拔去肩上的箭,抬手下令,当场送南荣显上路。

身后刀兵相接、混在瀑布直下的声响中,钦天监由内而外,遍染鲜血。

他反应过来——城防营归降是假。

都怪南荣宸,让他担心则乱,犯了这么蠢的错,身上连剑都没配,拖着被夺走南荣宸的妖孽折断的手,气得脑中嗡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肃王府车辇扬长而去。

第74章

城防营人数落了下风, 但多为精兵,并不恋战,追随肃王车辇往久宁门而去。

肃王虽然近年来行事稍微过头, 但是很有他们肃王府和城防营的风范,繁文缛节不放在心里, 谨慎都用在正道上。

自赤焰军在久宁门清缴西夏细作之后,便揽下守久宁门之责, 肃王帮那陆揽洲查当年陆氏旧案, 他们起初还看不上来着,好在肃王没疯到蠢出生天的地步,借机在久宁门留了后手。

除此之外,还有先帝那道遗诏。

南荣显端坐车辇中,用锦帕擦干净那只短弩, 安放在檀木盒中, “若是王上动手, 今日南荣承煜定会没命。”

夏昭没能及时作答, 他被南荣显递过来的先帝遗诏惊得脑袋停摆, “殿,殿下,先帝留下这诏书特许王爷随时回封地, 先帝怎么会知道?”

“莫非先帝…要保殿下?”

“先帝保本王?”南荣显只简单反问一句,他没资格斥骂旁人,他才是世上最蠢笨的人,蠢得能在史书上遗笑万年, “这道旨是王上刚从边疆回上京之时,先帝诏本王入宫赐下的。”

“看来先帝是在那时候才决定要用王上,王上屡战屡胜, 落到先帝眼里成了把够格能打江山的刀,本王呢,是用来跟王上抗衡的刀鞘,不,是一块破石头。先帝早就断定本王斗不过王上,给本王逃出上京的机会,不然本王如何走投无路,跟南荣承煜合谋去夺阿宸的王位?”

“夏昭,你猜先帝知不知道太后对本王下蛊?”南荣显对着檀木盒冷笑几声,自顾自答上,“本王猜先帝知道,都说“知子莫若父”,岂不闻,知父莫若子?”

夏昭不知道怎么答,干巴巴一句,“殿下说的是。”

南荣显向来用人不疑,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先帝这么多儿子,偏偏选中本王,当真是皇恩浩荡。本王到时若有命离开上京,可要掀了皇陵好生谢恩才是。”

“现今便遵先帝遗诏,回封地。”

他掀开帷帐,上赶着被“久宁门”匾上的字晃了眼,再朝城墙上看去,连玄袍红衣的一角都没能得见。

阿宸啊阿宸,王兄不信那什么神使的话,至此只能赌一把,待替你拿下临越,活着在世间找你,死了去地下等你。

王兄在你身旁见过姹紫嫣红遍开,如何能忍下断壁残垣、满目苍凉,《东乐记》王兄一个人听了很久。

*镜止门外一场厮杀被关在门外,

待肃王率人离开后,南荣承煜以监国储君的身份着人传旨,“肃王南荣显意图谋反,举国缉拿!”

随后,用民间手段简单包扎处理伤口后,持储君圣旨逼得杜桓放他入钦天殿。

吴轩弯腰搀着南荣承煜,委婉劝道,“殿下不如先回府休息,命神使去往府上即可。”

南荣承煜脸上甚至挂着笑,温润如旧,“本王不欲多加打扰神使清修,今日听闻肃王逼神使出关,特来尽绵薄之力相护,若是能得见神使,也能知道王兄的…去处。”

他心中的焦躁没露一分,南荣显那句“再也见不到阿宸了”正燎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吴轩鼻头一痒,熟练地接上,“是属下思虑不周。”

这话是给杜桓和周遭人听的,王上在密道之中凭空消失,与襄王脱不了干系,他只希望襄王别真玩脱了。

他从乡野之间追随襄王到上京,不是来送死的。

杜桓刚见识过南荣显的做派,现在见了南荣承煜,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神情和缓不少,又不敢说出神使卜出的卦,“殿下思虑周全,神使仍在揽星阁,应是会见殿下。”

南荣承煜温声应了句。

谢尘当然会见他,谢尘这么个剧情bug,肯定是来帮主角的。

一行人刚行至主殿,见一道银白人影立于廊下。

南荣承煜自信更甚,在阶下遥遥开口,“叨扰神使,如今王上…下落不明,临越国运未知,还请神使告知巫神之意。”

谢尘对着那株他替灵均种的山茶花树开了,重复那套说辞,“王上身陨水中,魂归天地,肃王和杜将军没告知襄王么?”

他说完接过一整朵落下的山茶花,用只有他与南荣承煜能听到的话声又道,“本座确有一事没告知旁人,王上为人所劫持,巫神预言中写道,襄王唤其为“妖孽”。”

“此事难以取信旁人,襄王应当会信。”

身陨?!南荣承煜拂开吴轩,走近一步,“还请神使,慎言。”

谢尘将山茶花收到袖中,接着故弄玄虚,“巫神预言中,只有襄王见过“妖孽”,襄王怎的也不信?”

“襄王不必惊慌,做好储君应尽之责,自可顺利成临越新君。”

南荣承煜拖着带伤的小腿继续上前,低声道,“那妖孽明明,说与王兄有…私情,怎会杀王兄?神使莫要算错了。”

谢尘觉得“私情”二字很有意趣,上京众人,也就南荣承煜会全信他这番话。

南荣承煜自诩“主角”,南荣宸此前又一直铁了心认定他效命主角,可见南荣承煜很有可能把他当作麾下之人。

南荣宸走过一遭为君路,折在主角登基之日,南荣宸觉得是他判的“昏君”之名,是为了拥立主角。

难怪初见之时,南荣宸赏了他一刀,他半分不冤。

他睨着尽显狼狈的所谓“主角”,声音依旧冷淡寡情,仿佛只是传递巫神预言的使者,“襄王曾言敬爱王上为兄长,到头来也对王上多加威胁,那妖孽许是比襄王过分几分,襄王何须纠结此事?”

这话引得南荣承煜恼羞成怒,嘴唇轻颤,“本王只问神使一句,王兄现在何处?”

谢尘答非所问,“襄王是此间主角,与其纠结王上的去处,倒不如想想如何应对肃王之流?”

“襄王跟王上这出兄友弟恭演到头了,剧情是时候回正轨。”

对此南荣承煜并无意外,书中世界剧情线混乱,来个兼职bug的npc替他引路,重塑剧情,再正常不过。

让他抓心挠肝、片刻不得安宁的还是南荣宸,“王兄是本王的反派boss,本王总要知道他在何处。”

谢尘拢起广袖,再次避开南荣承煜的问题,“襄王要做临越之君、天下之主,自行筹谋亦无不可。”

“依本使看来,无论王上身在何处,都决计不想再见襄王,襄王知道原因。”

南荣承煜是这个反应,看来桎梏着南荣宸的“系统”漏出的几句倒是真的。

他问得真诚,落在南荣承煜眼里更像个npc,“总不会没了王上,襄王便稳不住朝局。若真如此,是该好生谋划。”

南荣承煜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他当然知道他的好王兄不想见他,无外乎是嫌他懦弱无能、觉得他要仰仗南荣宸才能走稳主角剧情。

很好,无论南荣宸身在何处,他都要亲手把他那王兄抓回来,让南荣宸戴着金环,看他如何翻了这天地,成就南荣宸梦寐以求的大业。

南荣显手握城防营还能多蹦跶一会儿,他决定先料理萧元倾。

找到事做之后,在21世纪多年的抗压经验起了作用,他退后几步,礼数周到,“本王告辞。”

他由吴轩搀着上了马车,刚到襄王府上就经人拦下,“见过襄王,周阁老请殿下往府上去一趟。”

南荣承煜微微蹙眉,“本王半刻钟之后启程。”

那人又是一拱手,“周阁老说,文侯也在府上,请殿下注意分寸。”

南荣承煜松开马车扶手,“劳烦转告周阁老,学生知道。”

等周衍知府上的人走了,吴轩才心虚地开口,“属下失职,四方馆那帮文人百般拥护萧元倾,这本不算什么,只要日后将萧元倾的罪处广告天下,那群文人自会写酸诗唾弃他。”

“可没料到,周阁老要留萧元倾。”

南荣承煜在外人面前人设依旧完好无缺,此时裂了个口子,“吴轩,你等不如直接去周阁老门下听令。”

他很快理清其中利害,若要把持朝政离不开周衍知,萧元倾人在御史台,不知树敌几何。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周衍知护不了萧元倾长久。

他会在南荣宸回朝之前,除掉一切碍眼之人。

南荣宸一定会回京。

吴轩硬着头皮接着道,“还有一事,殿下困于密道之时,神迹亲临,赤金御龙绕过登闻鼓,百姓皆道应无舟那案子天子有冤,还纷等着王上亲临巫神祭。”

“紫宸殿那侍卫戚言借机持状纸往刑部而去,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当是早有筹谋。”

“还有…殿下受困钦天殿之时,肃王令丁放击登闻鼓,上京百姓皆知…太后昔日企图谋害王上,谋杀亲子…”

“再有,萧元倾在四方馆…论今春科考,那群文人纷纷认同,连南梁学子都直言相信二次阅卷之时,朝中定会公允取士。”

他说到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襄王既然已经动怒,那就…一次性怒完…吧?

这些事本就不是他们这群当属下的能料理好的!

“不过殿下无需担心,周阁老已经尽力帮殿下周旋,太后所为与殿下并无干系。刑部那赵修诚周阁老已经找人去料理,不会查到殿下身上。殿下依旧是王上亲封的储君…”

南荣承煜迈过红木门槛,往庭中而去,“有周阁老在,本王自然不担心。”

他就知道南荣宸不会甘心就此消失,看吧,南荣宸还留着后手同他作对。

输了可要付出代价。

吴轩目睹襄王骤然消气,还勾出抹笑意的过程,脊背不自觉地发凉。

第75章

*半刻钟之后, 南荣承煜换上一身藏青常服,袖摆上烫着银边祥云纹,银冠束发, 垂下两条冠带,除了略显不稳的步子, 一派清贵温雅。

吴轩再次暗叹襄王的耐力,换了常人中了两箭, 怎么也要躺几天。

车马暗中入周府, 南荣承煜由吴轩搀着绕过连廊回榭,披着暮色入正厅。

有南荣宸那道立储君的圣旨在,他拜见周衍知再正常不过,只是这只老狐狸谨慎惯了,明面上不愿与他联系过密。

他拱手行弟子礼, “学生见过周阁老。”

又同周衍知客套地论了几番礼, 他才撩起衣摆在堂下落座。

对面端坐的是萧元倾。

周衍知连声音都透着因老而致的虚弱, 仿若坐在堂中都耗了他半数的精力, “襄王在钦天殿得见神使, 神使如何说?”

萧元倾随之看向南荣承煜,琥珀色的浅瞳漠然如旧。

宽大袖摆掩住其下端倪,屡遭重创的右臂不自觉绷紧, 带动三指攥紧寸许布料。

神使能隔空卸去他一条胳膊,能数次救南荣宸于生死之间。

此次也能让灵均安然归来。

今春科举,往后千秋,都会如南荣宸所愿。

南荣承煜隐去“妖孽”的事, 如实转告神使余下的话,“想必周阁老已然知晓,奉神台上起了场大火, 学生带王兄自密道而出,可惜在郊外遇伏兵,王上不知所踪。”

“神使特意遵巫神之意相告,王上已然身陨,”南荣承煜余光看向萧元倾,“学生已经派人沿神使所言的护城河去寻。”

周衍知浑浊的眼颤了下,“襄王以为,神使所言,可否尽信?”

南荣承煜脸上熟练地挂上些茫然惶恐,“是学生无能,没能护好王兄,没能追到叛贼。神使数次相救王兄,此次如此断言,当是实在无力回天。”

就算周衍知再狡猾谨慎,也不会半分不信。南荣宸当朝自戕,太医院之首和司马都道无力回天,是谢尘救了南荣宸,后面几次也是神使“活死人”。

“神使嘱托学生,如今应先稳住朝局,保临越国运无忧。”

周衍知于座上又问,“王上曾立襄王为储君,襄王如今有何打算?”

南荣承煜恭谨作答,“本王已经传旨,封锁消息,对外只道王上已经回宫休养,陆揽洲陆将军也有此意。”

现今赤焰军盘踞上京,他只能暂且安抚拉拢,日后若陆揽洲能安心滚回边境最好,否则,他不介意学一学杯酒释兵权,不忠的下属,留着只会是后患。

“待朝局稳定,铲除逆贼南荣显,再议其他,不知周阁老意下如何?”

周衍知呼出一口浊气,点头应允,二人又议定些事宜,他转而问萧元倾,“文侯觉得可有不妥?”

无人应声。

南荣承煜轻笑开口,语调藏着又欠又恼人的得意,“文侯莫不是不信王兄薨逝?也只愿追随王兄?”

满朝的王公权贵,包括南荣显那个癫公在内,只有他知道南荣宸…

他眸光一沉,他不知道南荣宸身在何处又如何?只有他能让南荣宸回来。

薨逝。

这二字唤回萧元倾的神志,他抬眼直视南荣承煜,答周衍知的话,“只有一事,今春科考二次阅卷,须得公允,须得与神迹…相合。”

“如今神迹刚临,王上已立襄王为储君,足够名正言顺。

丁放又落入肃王手中,如若按原本的筹谋,借科举生事,只会适得其反,更会引得百姓怀疑巫神。”

周衍知状似随口一说,“文侯与王上有半师之谊,如此可保王上身后名,也于朝局安稳有益,甚是妥当。”

萧元倾淡声应答,“阁老知道,元倾追随清流,是为求个天下公允。谁能成全此愿,元倾便奉谁为主。”

周衍知受下这句威胁,“丁放如今在大理寺,所知甚多。”

南荣承煜一句话暗讽两个人,“承煜愚钝 至今仍不知丁放为何落到肃王手中,若非如此,太后也不会受尽天下骂名。”

萧元倾当真是好手段,借周衍知的信任把丁放送到南荣显手中,又不知握着什么把柄,能让周衍知容他至此。

在这背后,南荣宸起了什么作用?难不成南荣宸与萧元倾旧情未了??!

萧元倾面色未改,“元倾与阁老问心无愧,何须畏惧一人所言?”

“说起来襄王和阁老可曾想好如何应对刑部那赵修诚?”

周衍知骨子里都做惯了清流,“文侯曾言今春科考该当公允。除此之外,还当以稳为主,稍加商榷,赵大人会以大局为重。”

南荣承煜每每对着周衍知总有种让人头大的熟悉感,现在彻底悟了,这不就跟他公司那群老狐狸一样么?

把威胁赵修诚说得这么好听。

萧元倾颔首应下,“如此便好,赵大人是王上亲自提拔的新任刑部尚书,不宜在此时出事。”

“若能如此,周阁老放心,丁放会做个哑巴。”

灵均过往最擅长在满盘乱棋之中落子布局,他这个做老师的,也可一试。

这是用丁放威胁周衍知不准动赵修诚,南荣承煜都要佩服周衍知的耐性,被叛臣萧元倾威胁到这个地步,周衍知也是能忍。

也是他往日没把萧元倾放在眼里,竟让他暗中留下这么多暗棋。

大理寺卿薛宣虽是肃王一党,可向来清廉,本该是他的忠臣。

他看了眼对面道貌岸然的萧元倾,等他将薛宣收入麾下,就是萧元倾身败名裂之日。

周衍知浊目之下看不出神情,又交代几句后,留下句,“襄王和文侯虽是第一次同室相谈,日后多有机会君臣共进。”

握着竹杖去往内室休息。

萧元倾拂袖起身,他自御史台而来,仍穿着身绯红官袍,“臣告退。”

南荣承煜与他并肩离去,“文侯好计谋,来日本王还要仰仗文侯。”

萧元倾本好容易止住要问的念头,此时南荣承煜又送上门来,他艰涩开口,“王上…在何处遭叛军劫持?”

四下无人,南荣承煜都已经要命人捉拿萧元倾,现在也不装了,“上京北郊,奉神台密道可通往那处。”

“萧元倾,王兄选择用你来与本王相斗,可真是眼瞎。”

“若王兄知道你私底下那些勾当还要用你,那就是王兄脑子有病。”

萧元倾拐过连廊,“襄王是说,王上另有谋划。”

南荣宸耳清目明、聪颖过人,南荣宸不会用他。

南荣承煜笑着掐断萧元倾假惺惺的希望,“实不相瞒,来周府只前便有人来报,在护城河畔,寻到王兄惯爱随身带着的梅花镖。”

“上面可染着血呢。”

“奉神台上也留着枚血玉指环,”他唇角换上讽刺,“可文侯一样都不配得见。”

“不管王兄设的什么局,他人都死了,必败无疑。”

萧元倾知道那枚梅花镖,南荣宸当年出征之前撑着檀木桌玩笑道,“若是我不幸被抓了,这梅花镖杀敌杀己都顺手。”

“老师到时候会为我伤心么?”

他忘了自己当时的表情,只记得南荣宸用那梅花镖在他掌心转了一圈,温情盛满整双凤眼,“老师碰过的梅花镖,我不忍心它沾血,老师放心,等我回来。”

南荣承煜见了萧元倾耷拉下来的眼尾,觉得痛快,最后又成了嫉妒——

那枚梅花镖,莫不是萧元倾和南荣宸的定情信物?

南荣宸说他重生而来,又突然愿意用萧元倾,难不成上一世跟萧元倾恩爱…到老?

不可能,上周目一定是按照剧情走的!

二人各自沉默不语,分道而去。

丁棋不敢碰萧元倾右臂,满是担忧地开口,“公子,襄王可有为难公子?”

若不是公子早有安排,差点被襄王捉拿下狱!

萧元倾强行打起精神,“无妨。”

丁棋顾不上尊卑,用目光上下检查萧元倾周身,“公子,丁棋斗胆问一句,公子…得罪了周阁老和襄王,日后可会有危险?”

萧元倾合上眼,脑中一片乱麻越绕越紧,等马车停下才答了句,“不必忧心,我会保你们平安。”

等在正厅的小厮拱手禀告,“赵大人说,答应公子。”

萧元倾在水中溺了一路,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会保下赵修诚,保下薛宣。

南荣承煜和神使都说,南荣宸…不在人间,他甚至不能确定是真是假。

往日在东宫在紫宸殿,他不能露出一分恨意,如今,他不能表现出半点悲痛。

朝局不能乱,肃王不能当叛臣,临越不能完全落进南荣承煜手里。

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只要南荣宸回朝,他还是临越唯一的国君。

他又吩咐一句,“明日朝会,肃王一党可曾筹谋得当?”

“公子放心,肃王一党有的是办法应对襄王那道圣旨。”

“只是,肃王一党,当真不会…背主么?”

萧元倾答他,“肃王一党自有忠臣去拔墙头草。”

忠臣,南荣显和南荣承煜各有忠臣,南荣宸从前有几个忠心之臣?

他明白得迟,先帝要让南荣宸做孤王,用过则弃之。

*上京暗流涌到明面上,又平复下去,日升日落与往常无异,三日转眼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