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遇不可求的贵人
「一」醒酒汤;
公园门口停靠的出租车很多, 招之即来。
出租司机把车靠过来,杨今予拉开车门先把闫肃推了进去,自己坐去副驾驶。
“帅哥, 去哪?”司机问。
是啊,去哪?
后车座已经半躺着的人艰难抬起手,杨今予从后视镜里看到闫肃想说话。
“烟袋桥。”闫肃嘟囔。
司机师傅一声「好咧」, 喊道:“是梧桐语公交站后面那个城中村吧?”
结果下一秒闫肃把后半句补全了:“..不能回。”
杨今予有点一言难尽。
司机师傅摸了半天脑门, 干脆询问杨今予:“哎哟,大白天的,喝了多少啊这是?烟袋桥是去还是不去啊?”
“一瓶。”杨今予淡淡道。
司机震惊:“嚯, 现在的小伙子很凶嘛,一瓶白的直接干啊?”
杨今予默默向后看了一眼。
到底是给闫肃留了点面子, 没说是一瓶啤的。
他顿了顿, 报了一个地名:“枫铃国际。”
杨今予去过闫肃家两次,基本也算捕风捉影的知道了一些闫肃的情况——胡同里有一群见面就围着猛夸的姨婶, 家里有位他素未谋面但会执行家法的严父。
这个状态, 还真是不能让闫肃回去。
免不了又是一顿罚。
甘露园离枫铃国际不远,准确来说, 蒲城从城东到城西, 统共也没多远。
二十分钟后, 出租车到了小区门口。
此时天还未暗,小区的长明灯已经在例行每日工作了, 街灯与远处的烟霞连成一片, 长天一色。
春天的傍晚,颜色总是温柔。
杨今予将后座地闫肃捞了出来, 架在自己脖子上。闫肃还没睡够就被硬生生揪了起来, 此时不满的梦呓了一声。
没骨头似的, 全靠杨今予撑着。
杨今予不禁想起,上次他也是这样被闫肃背回来的。
这人情还得猝不及防。
杨今予庆幸闫肃的酒品不错,还保有基本的安静,不至于做出什么大喊大闹的失控行为。不然习武之人的体格,他可能真的会拉不住。
不,他可能会直接扔下不管。
“哎,醒醒了。”杨今予被压弯了腰,尝试晃动了一下,“闫肃,闫格格?”
闫肃艰难地撑开眼皮,瞪了一眼。
“别全挂我身上啊,背不动。”杨今予说。
闫肃稍微让自己站直了些,但还是抑制不住三分之二的身体都倾斜在杨今予背上。他尽量找着眼焦距,声音都飘了还不忘道歉:“不好意思。”
“唉。”杨今予认命了,拖拽着他进了小区。
“不会喝就别玩啊,也没见过谁一瓶就倒的,曹知知估计都能有五瓶的量。”杨今予边走边数落。
俨然已经忘了是谁先挑事说人家玩不起的。
费劲给人拖进了电梯,杨今予喘地像跑了三千米,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沉啊。”
单看外表,闫肃的类型一句话就可以总结——看起来能考上公务员。
儒生气的俊雅男生,带着十几岁抽条拔节的高瘦单薄,杨今予甚至感觉能一手打三个。
不过自从知道了他习武之人的身份后,就不这么想了..
闫肃身上竟然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经年累月锻打出来的紧致肌肉很有重量!
杨今予掌心托着闫肃的腰,手感的反馈非常劲瘦扎实,不得不让人想到方才他在手,游龙一般的身法。
但凡能称之为童子功的技法,必定是吃了凡人所不能及的皮肉苦。
同为男生,这点杨今予不得不佩服。
毕竟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自己上药都得咬着东西才行。
电梯到达顶层,杨今予单手掏出钥匙,让闫肃头顶着墙壁等着。
..这场景眼熟。
他脑中自然而然蹦出了回忆,又一手拽着说倒就倒地闫大班长,开门开出了兵荒马乱的架势。
终于把人扶了进去,一把摔倒在沙发上,闫肃险些磕着脑袋。
不过就算磕着也没事,他目前应该是感觉不到疼,杨今予想。
喝醉的人要怎么处理?
醒酒。
怎么醒?
杨今予遇到了世纪难题。
思来想去,杨今予给许久未联系的花哥打了个电话。
“歪?”花哥那边很快接了。
“哥。”杨今予叫了一声。
“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哥了?”花哥的调子依旧是懒洋洋的,杨今予听见那头金属打火机扣上的声音。
“问你件事。”杨今予说。
花哥嘬了一口烟:“说。”
“你平时喝多了都用什么醒酒。”
“喝多?那不可能。你跟谁喝酒了?听声儿不像喝多啊。”花哥说。
“不是我。”杨今予看了眼沙发,说:“一个朋友。”
他听见花哥那边突然坐起来的动静,声音带着意外:“这词儿从我弟嘴里说出来还真新鲜,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呃……”杨今予莫名不想说太多,简洁明了道:“班里的。”
“哦——”花哥拉长了调子,笑了一下:“可以,交朋友好啊,早就跟你说让你点交朋友,算是听话了一回。男的女的?”
杨今予就知道,给花哥打电话,那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简洁明了,回回跟个家长似的问东问西。
不过这种询问并不招人反感,杨今予知道花哥是真把自己当弟弟的。他小时候没人管,也是花哥管着。
“男生。解酒汤怎么做?”杨今予又问了一遍。
“噗。”花哥那边扑哧一声,吃味道:“什么人啊,得我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亲自做醒酒汤?来来,你打开摄像头我看看是谁,有能耐了啊。”
花哥这番阴阳怪气是事出有因的——有一回他在店里忙不开,让杨今予去煮点茶,结果杨今予无动于衷,少爷姿态一摆,理由一本正经:“这双手是打鼓的手。”
这双打鼓专用手要给人做醒酒汤?那花哥就来劲了。
嚷嚷着让杨今予开摄像头,非得看看是个什么朋友。
杨今予无语了半晌,还是把摄像头开了,对准闫肃拍了一秒。
杨今予:“行了,看过了,快点说。”
“啧。”
花哥吐着烟圈儿,痞里痞气对着镜头理了理发型,然后散起了他那招猫逗狗的德行:“可以啊,颜值这块勉强过关吧,对我口味儿。”
杨今予:“..骆野没在你旁边吧。”
“他在旁边这话我也照常说!”花哥瞪了一眼,“行了,不扯了,你就烧点水,切点姜,搁点醋,简单对付一下吧,难度高的你也不会。”
杨今予沉默了。
花哥一秒看懂了这个表情:“行吧,家里没姜也没醋,蜂蜜有..算了,你丫上辈子跟厨房有仇,那双手还是留着打鼓吧别给cei了,我给你闪送过去点儿,等着吧。”
花哥连损带埋汰一通说,杨今予都不知道这话该接不接,他张了张嘴:“谢..”
“打住,我看在小帅哥的面儿上做点,跟你没关系。”花哥打断他。
“哦。”
花哥三句话里就得带两句不正经的,果然又小声补了一句:“哎,等人醒了带我这玩啊,是gay吗?不是也没事,带来给我rua一下。”
杨今予:“..”
对付流氓的方法,就是捏他七寸,杨今予脱口而出:“我录音了,发给骆野。”
花哥:“..没劲,这么不禁逗。”
杨今予正色看着屏幕里的花哥:“想玩找别人,他不行。”
他好骗,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跟我们不一样。
“哟。”花哥乐了,“学会护犊子了,有朋友了就是不一样啊。行行行,我给犊子做汤去,唉。”
花哥高举手机从老板椅里站起来,衬衫领口顺势往下带了一寸,杨今予蓦地捕捉到了他胸口异样的红痕。
“你身上怎么了?”
“操。”花哥飞快挡住了镜头,喊道:“没事磕的,行了挂了,等闪送吧。”
杨今予蹙眉。
磕可磕不出来那种口子,他分明看到花哥胸前长长的一道,更像是缝了针的刀口。
花哥平时混酒吧街,免不了有时候茬架受伤,但能让他缝针的架并不多见。杨今予感觉肯定有事儿,但花哥不想说,可能是觉得丢人。
他想再打过去电话问问,又一想问了也于事无补,顶多是花哥费点口水扯个谎绕过去,压根也不会跟他说实话。
市井小民,没谁日子是好过的,算了。
闫肃在沙发上缩了一下脖子,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了一圈阴影。酒精的缘故,他的鼻头和脸颊尽数染上薄红,整个人显得安静无害。
杨今予毫无头绪的踌躇了一下,这时候应该做点什么?
他想了想,从卧室里抱了毛毯子出来,笨手笨脚给闫肃蒙头盖上了。
然后呢?
这一刻杨今予无比茫然地感受到,生存很简单,但生活..太麻烦了。家里连现成能喝的水都没有,「照顾一个人」这种事,让人一点头绪没没有。
不如打鼓。活着不如打鼓。
他还没废物到连水都不会烧,叮叮咣咣进了厨房,给闫肃开了壶水,又拌了蜂蜜进去。
已经算使了浑身解数了。
他端着烫手的杯子飞快跑到客厅,砰地一声放在茶几上,赶紧捏了捏耳垂。
然而闫肃大有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这都没有被吵醒。
杨今予鬼使神差蹲下,扒着沙发,好奇地注视了一会儿。
以前没发现,闫肃的五官其实很耐看,即使这样东倒西歪躺着,也没影响他的俊秀。
都说相由心生,闫肃无论何时神态都不似谢忱那般的锋利,但也不似谢天那样的明朗。他是介于中庸的,脸型周正,眉眼疏阔,怎么看都是无趣的正派角色。
杨今予一直觉得闫肃没他帅,特别是在他对那身「米其林」的印象深刻脑海之后。
但从入春之后,闫肃脱下臃肿的棉袄,开始换上薄衫,少年修长的身段由此才显现出来。
才越发耐看了。
谢天有句话说得对,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是浑身都发光的。
在窥见闫肃展示真正的本领之后,那幅泼墨般肆意的「踏花携枪图」带给杨今予的视觉震撼,久久不能散去。
杨今予长这么大都在和声音与灯光打交道,他是属于夜场的,晴天白日下的风景,一直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很隔音,音乐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而在他孤岛的另一隅,有一个人猝不及防劈开了他的一叶障目,飒踏而来,乘兴即止,独留一泼惊鸿,叫人振聋发聩。
闫肃明明未发一言,却似倾囊告知:这世界上还有无数种可能性,还有太多新奇是可以睁眼看一看,甚至..去摸一摸的。
在听觉以外,在黑夜以外——
有朋友可交,有理念可守,有光迹可寻。
人并非,要走一条死路..
杨今予对于自己会盯着一个同龄男生看这么久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平静地像在观赏一尊雕塑,并加注了自己品头论足的思考。
这样看着,他恍然想起第一次与闫肃对峙,调侃过他的眼睛。
闫肃的睫毛浓密纤长,紧紧瞌闭着,如同两枚蝴蝶吻在湖泊,宁静柔软的停在光阴里。
杨今予大概是天生的恶作剧爱好者,在这样安静的画面里,他想的竟然是..拔一根下来!
看看睡成猪的人会不会醒,如果醒了会不会生气?
闫大班长生气还是挺好玩的——
正当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恶劣,刚要伸手,拇指和食指探到了蝴蝶翅膀时,冷不丁地,空气里传来一声沙哑低语。
“我可以醒了吗?”
「二」受教了;
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杨今予这辈子没感受过被捉奸在床的尴尬,当然也没机会感受..总之,这一秒很漫长,他眨了眨眼,闫肃也眨了眨眼。
他的手还停留在闫肃眼皮上方两厘米的位置。
电光火石间,他面不改色顺势把手往上移,覆在了闫肃额头上,理直气壮道:“我看你好像发烧了。”
闫肃目光还带着惺忪,头脑眩晕,反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提出一个质疑:“没有吧?”
“有。”杨今予一口咬定。
“哦..”闫肃竟然认了。
还没等闫肃再次反应,杨今予先发制人站了起来:“你怎么醒了,什么时候。”
闫肃:“..”
他四肢都被包裹在毛毯里,只能动动脖子,看了一眼身上,缓缓说出几个字:“热醒了..刚刚。”
声音还虚浮着,人是醒了,酒还未醒。
杨今予突然松了口气,无意识抿了抿唇。
没什么照顾人经验的他这才意识到,闫肃被自己拿毛毯裹成了法式长棍面包,额角已经隐隐有汗了。
四月中旬的室内,这么厚的毛毯,确实是不合理哈..
他咳了一声,伸手揭掉了闫肃身上的毛毯。
闫肃人是懵的,醉酒的滋味很不好受,头晕目眩间睡得并不踏实。
他恍然间只感觉自己身上包了团火,终于费力将眼皮撑开条缝,视线却对焦上了一张距离很近的脸。
杨今予的唇总是没什么血色,薄薄的唇缝紧抿着,好像在对着他思考什么。
所以他又仓促地把眼睛闭上了。
即使是不太能自控的醉态下,闫肃的第一反应还是本能保持礼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虽然不知道杨今予还要看多久,他都准备等杨今予走开了再假装醒来。
可是..
杨今予看了很久。
已经被热得喘不上气的闫肃终于决定打破宁静,我可以醒了吗。
闫肃嗓子又渴又哑,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看到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杨今予捕捉到他的视线,状若随意道:“哦,桌上有水,你喝点吧。”
然后丢下闫肃走开了,原地转了两圈儿,才目标不太明确地拐进了卫生间。
闫肃伸手去拿水,玻璃杯还是滚烫的,泛着淡淡黄色,应该是专门放了蜂蜜。
抿了一口,甜度刚刚好,意外的细心。
他往卫生间瞥了一眼。
“小爱同学!”闫肃听见里面喊道,语气不善。
“在呢,主人。”
随后客厅里的音响猛烈狂震,叮叮咣咣响奏起糟乱的音乐。
闫肃愣怔着,按了按太阳穴,耳朵和大脑同时反馈,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音乐风格..
狂躁得就跟..刻意要覆盖什么似的,覆盖了一切。
杨今予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下巴上挂着刚洗完脸的水珠。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杨今予问的是酒。
“我感觉..不太好。”闫肃答的是歌。
但两人都没觉出哪不对来,在层层递进的重金属音浪里达成了一片祥和。
花哥叫得闪送就在这时候到了。
杨今予终于关了音乐去开门,闫肃抽空揉了揉仿佛进了砖头的耳朵。
醒酒汤用一个印着眼熟logo的罐子装着,杨今予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隔壁理发店的logo。
他几不可查勾勾嘴角,花哥果然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的,大概能想象到理发店小哥被花哥逼着下厨的倒霉样了。
汤做得意外不错。
他打开盖子闻了闻,甚至感觉自己也有点饿了..
杨今予把汤推给闫肃,知会了一声:“刚你睡着的时候找人做的醒酒汤,喝了应该就差不多了。”
一瓶啤的酒精能有多少?说得不讲究点,尿一泡也该醒了。
他忍不住落井下石:“大班长啊,以后酒就别碰了,你把握不住。”
闫肃低头捧着汤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姜丝,闷闷道:“本来也不喝酒的。”
杨今予看着汤杯,终于福至心灵想起来了,「哦」了一声:“怪我。”
他目不转睛盯着闫肃把汤喝完了。
闫肃捕捉到他眼神,有些茫然问:“你饿了?”
“..”杨今予无声看着他。
“嗯?”闫肃漆黑的瞳仁映衬着灯光。
杨今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看看几点了,难道你不饿吗?”
不饿能喝得这么快?
我又不跟你抢。
经杨今予这番提醒,闫肃才霍然反应过来,拉过桌上的手机一看,已经八点了。
“啊..不好意思。”闫肃抱歉地想站起来,没控制好,又一屁股软了回去。
“..你躺着吧,酒还没醒干净就别折腾了。”杨今予斜了一眼。
他弯腰在茶几下面摸了摸,拉出两盒方便面,问道:“你吃哪个口味?”
“不都是红烧的吗。”
闫肃还不至于眼花,看见两个红色的桶装泡面。
“牌子不一样,思源和白象,你吃哪个?”
都..不是很想吃的闫肃,没忍住憋了一句:“你平时都吃这些吗。”
“不然呢?”杨今予抬眸扫了闫肃一眼,好像顿顿吃泡面是稀松平常的事。
“厨房是坏的吗?”闫肃问。
“我一个人,请保姆不划算。”杨今予云淡风轻答。
闫肃:“??”
时间似是回到了初见,眼前从首都来的少爷,大概是真没想过可以自己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