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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月亮升起,新营帐安设好之后,暮雪传召云起等心腹来回话。

她本意是想,让大家伙好好回忆一下今天看见俄国新军的感受,谈一谈想法。说不定能集思广益,将她那支还没影儿的镖队模式讨论一下。

结果云起竟然把周七娘也带过来了。

与云起、秋华和王相卿一同来公主营帐议大事,于周七娘而言,是头一回。

她有些忐忑,只跟在众人后面不敢出声。

然而云起把她推了出来,笑着向暮雪禀告道:“主子,周七娘有件好物要献给您。”

暮雪来了兴趣:“什么好东西?还神神秘秘的。”

周七娘将藏在袖里的画卷恭敬地献上,磕磕盼盼解释道:“方才见着那些人,我……我想着或许公主愿意留念,于是很潦草地画了一下。”

暮雪一怔,连忙打开画卷。

黑色墨痕,十分简练的线条,勾勒出彼得那一支新式军队的模样,大致轮廓以及士兵身上奇怪的衣裳都能瞧出,甚至还有两门新式大炮的样子。

周七娘竟然都画了下来!

暮雪大喜过望,拉着周七娘的手要她坐:“好七娘,你画得很好!”

第106章 乔迁新居 这张图纸,暮雪让周七娘又描……

这张图纸, 暮雪让周七娘又描了一份,装入奏匣,一并命人送进京。

出于一些自保的考虑, 她并没有写任何军政上变革的建议。只是说在巡视部落时,意外遇见了俄国商人, 其中有身份显贵者佩戴了精美的鸟枪,他的护卫穿着打扮也很特别云云……女儿觉得很新奇, 分享给皇父。

奏匣快马加鞭送出去,一直等到深秋, 暮雪与多尔济巡视土谢图汗部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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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归化城时, 方才收到回复。

“知道了。洋人是如此,本朝火炮之利更胜于斯。买卖城营造一事, 可,所获火器只许尔亲近侍卫用。宜恪尽职守, 勿得僭越。”

她瞧着御笔亲书,沉默了半晌。

其实之前她微有疑惑,明明这个时候大清已经熟练使用火器, 甚至在几次战争中也用大炮、鸟枪,且发挥效用,可是为什么到了晚清还是如此水准?甚至拉出来对抗外敌的还是康熙年间的火炮。

这或许有许多复杂的因素, 譬如满洲“骑射为本”之风, 又或者如今太平日久,不想花费太多经费和精力在这一方面,又或者有些什么别的考虑,担心地方有异动等等……这些暮雪如今并不是很清楚,她唯一可以明白的一点是, 康熙皇帝不希望她在边地干涉军事火器这一方面的事。

恪尽职守,勿得僭越。

八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富国安边之举或许可以,但是军事实乃不该她触碰的方面,倘若执意如此,有私造军火之类的擦边球行为,被抓到就是谋逆大罪。这种罪名,即使是龙子凤孙也毫不管用。

暮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圣旨妥善收回。将云起唤过来,吩咐道:“之前所留出来的那些银子,仍就投入到生意中去。”

云起一听,便明白了,这事是不成的,还险些影响到公主。云起立刻俯首请罪:“是奴才愚笨了,竟然没有提前为主子想到这一层。实在应提前为您筹谋预警此事,现在倒是后知后觉想起,请主子责罚。”

“这是哪里的话?也怪不着你,当日是我太得意。到底还是天真了些。”暮雪道,“无妨,本来计划里也没这一遭,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吧。”

她抿了抿嘴,静了一会儿,故作轻松道:“那个戴先生是不好接来了,你所提的那几个姐妹,倒是派人去寻了。且等着消息吧。应当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有好消息了。”

虽是好事,可云起又如何欢喜得过来?心里五味杂陈,即便如此,公主还记着她的事。

“这幅表情做什么,”暮雪笑了一笑,“行了,不高兴的事暂时不想了。过几天摆暖宅酒呢,你给我想想有什么好词,我好在吃酒时说。”

在仔细查阅了蒙历、农历之后,终于确定了乔迁新居的好日子。

她在归化城的公主府,终于可以入住了!

地方就在归化城之北,后枕青山,前临碧水,端的是一处风水宝地。公主府仿照京城郡王府的样式建成,四进五重院,分为东、中、西三路,正殿、配殿、厢房、耳房,应有尽有。二进院的正殿坐落于汉白玉台基之上,蔚然大方。穿过垂花门,到了寝宫,寝宫小院中一左一右栽了两株花树。

东北处是一座花园,暮雪之前吩咐移栽的花木都有了,只是如今已到初冬,除了两株常青的松柏外,瞧着略显萧条。为了暖宅酒宴的好看,伍嬷嬷指使丫头们往光秃秃树干上扎了好些彩色绸布,乍一看上去色彩缤纷。

西北处则是一座马场,皆是草地,正中造了一座白塔,和归化城中许多黄教寺庙的白塔有类似之处。多尔济很喜欢这一片地方,刚来,就骑上马跑了两圈。

“这地方好,”多尔济从马背上下来,兴冲冲道,“平常练武也有好地方,若是跟京城从前住的那样,全是石砖,我挥刀甩鞭子都不敢用大力呢,说不定砸到哪里,就碎了。”

暮雪笑看他:“是呀,专为你建的,欢不欢喜?”

“欢不欢喜?”多尔济剑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抱起,在暮雪如铃的笑声中,抱着她转了两个圈,切身实体地让她体会了一番他的欢喜。

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又回到正殿。内务府官员并着公主府长史穆森等人凑上来,笑着请公主为诸院落题名。

暮雪顿时有一种贾宝玉被贾政捉了要考校学问的感觉。这么多院落,这么多间房,难道还一间间起名字?一时间哪里有那么多名字好取?

于是推说道:“暂时将正殿与寝殿的名字拟定,其余院落,日后徐徐图之。”

她环视一圈正殿,轻提裙摆,在正中紫檀宝座上坐定,想了一想。此系正殿,少不得要请旨向康熙讨要一封墨宝匾额,以示尊重。正愁不知道如何给康熙写下一封信,索性就拿这个作为引子,向他彰显一下,自己只想好好过日子的心。这样一来,就先胡乱拟个名字就成。

脑中一闪而过许多名字,最后挑了个最朴素的。

“就暂名‘静宜堂’。”暮雪道。

“好名字!”穆森立刻开始表演“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静者,正和《礼记大学》静而后能安,又合公主贞静淑德,有关雎之风。宜者,《诗经》有云宜室宜家,实乃妙也……”

这个说了,那个又引经据典说一段好,滔滔不绝。

过了垂花门,进到寝宫院,暮雪看向多尔济:“不然你替这一处起个名字?”

“我起名么?”

“是,我长久的住在这里,倘若这名字是你起的,那么日日夜夜居于此,我也就总想到你。”

多尔济教她这一番话说的,心都柔了,想了许久,索性从暮雪所取院落之名“静”字,选了一个“静定长春”的匾额名。

庆祝乔迁新居,摆暖宅酒那一日,归化城都统领着官吏过来、八旗营守将亦至,各喇嘛也过来祈福。轿厅停满了,栓马柱也全都拴满了,不得已只好临时用在外边立了好些栓马柱,方才够用。里里外外,好不热闹。

最使暮雪高兴的,莫过于宴席。

感谢在此开垦田地、辛勤劳作的农夫农妇,除了牛羊肉之外,食材大大的丰盛了!

先是土豆种出来了,农人们爱叫个山药蛋,迅速弄出了许多种山药蛋吃法,炖羊肉是基础,切成条焖面也是香喷喷的。而后农妇们试着养猪养鸡,因此肉类又多了猪肉与鸡肉。这也够解馋了。

许久未曾露一手的侍膳太监见着这样多的食材,终于痛痛快快做了许多美食来。什么炙烤猪肉、蒜泥白肉,清蒸芙蓉鸡、土豆炖鸡,恨不得凑个满汉全席。只是天冷了没什么时兴蔬菜,便弄了许多酸菜来做配菜。

来往宾客按着原先吃酒的礼数,都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既然是来贵人府上吃酒,那么吃不饱才是常事。于是有些人在来之前提前在家中吃了一些东西,结果一开宴,简直傻了眼了。

到底是从宫里来的大厨,怎么会这么会做吃的?如果说在动筷之前还能保持一点斯文,但拿起筷子,品尝佳肴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大快朵颐起来。

一边吃一边心想,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好机会到公主府上来吃席,绝对不要提前把肚子给塞满了。要不然可亏着呢。

宾客尽欢。

暮雪也吃得有些撑着了,送客之后,仍坐着觉得不舒坦。多尔济瞧她这模样,有点好笑,索性牵住她的手,与她在公主府里缓缓走两圈,权当消食。

笙歌喧闹散去,公主府重回寂静,东院西院里的侍女太监小厮们收拾残宴,碗筷入盆,不时轻轻地一声响。

多尔济瞧见此景,担心唤起公主寥落之情,便带着她往花园里走去。

今夜是个满月,圆圆的挂在夜空之中,一明千里。

既然是在自己府中,也不愿让人跟着,让侍女们在月洞门下甬道前静候,暮雪与多尔济独自走走。

虽然冬日萧条,但有彩条锦树,用宫灯照着,倒也不至于冷清。

走了几圈,倒舒服多了。

暮雪搂住多尔济的胳膊:“等到春夏,这里一定很美。”

“确实。”多尔济垂眸看她,道,“现在好受一些了?”

暮雪拍一拍肚子:“嗯,消化了。”

多尔济笑:“不止是这个。”

他手中的灯散发着熹微的暖光,照见这寒夜。

暮雪听了这话,倒是一愣。

多尔济继续道:“虽然乔迁新居是喜事,你也高兴,但我觉得,你似乎又有一点点不高兴。现在好些了吗?”

暮雪望了他一会,伸开双臂。

多尔济会意,将她抱住。

暮雪蹭了蹭他的肩:“好多啦。”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暮雪打了个哈欠:“我们回寝殿吧,困了。”

“你这夜猫子这两天倒睡得早,”多尔济打趣一句,索性把她抱起来。

“做什么?”

“抱尊贵的公主回寝殿休息。”多尔济眨了眨眼,“你也可以在我的怀里眯了一会儿。”

他本就生得高大,又常年习武,很是有一把力气,将暮雪抱在怀里,走起来稳稳当当的。暮雪原本是个多思多想的人,换成其他人,都得担心这样抱会不会摔下来,提前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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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摔下来,该如何站稳的准备。此时倒真有些倦意作祟,也不管那么多,胳膊懒懒地抱着多尔济的颈脖,反正——他绝对不会把自己摔着的。

回到寝殿,草草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第107章 新居 天气越发寒冷,两场雪落后,京城……

天气越发寒冷, 两场雪落后,京城来了消息。

康熙为正堂题了一手书“肃娴礼范”,命人制成匾额, 给四公主送来。同时而至的还有赏银并玉如意等物,以做贺新居之礼。除却皇帝的赏赐, 还有好几大车的玩意儿,是宜妃、四贝勒、五贝勒、三公主等人特意准备的贺礼, 也作年节礼。

东西送到,伍嬷嬷连着赵妈妈领着人立刻收拾, 一一登记造册,好使主子过目, 日后再回礼。

暮雪把手揣在宫绣暖筒里,站在院里看着太监们将御笔的匾额挂上去。

这是康熙皇帝隆恩, 也是于她的印象与期望。要庄重娴静,符合礼典规范。

她歪了歪头, 不置可否。

望见太监们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好了,她便回到静宜堂当中,往宝座上坐定。

因临近年关, 京城里的生意如当铺、钱庄、买办铜事、蒙古王公值年、涮肉店之类的,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道来请安。范毓奇与翠姑夫妇都来了。正好可以一起商议开会。暮雪于是把管理皇庄的太监庄头、管理陪嫁户的秋华全部叫上,一起开大会。

瞧见公主落座, 总管太监延喜忙使小太监唤人进来。

小太监一溜烟跑到前边一进院, 到轿房之侧的待客厅请诸位管事预备进来。

待客厅中,诸人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

范毓奇原先正忙着与管皇庄的庄太监、蒋庄头寒暄,忽然见着屋外走进几人,其中一个妇人看着眼熟,于是定睛多看了两眼, 惊讶道:“七娘?”

又是一年不见,周七娘的装束气质却不太一样。

周七娘也瞧见了他,过来行了个蹲礼:“这一年的生意可还好?”

“还好,”范毓奇打量了她一番:“你倒是瘦了些。”

夫妻俩久未相见,才打了个照面,小太监就来传召,说公主请人进去。

范毓奇只得匆匆道:“你先等等我,待议事完毕,我再来寻你。”

他抬起脚就跟着小太监往外走,试图抢先些到公主眼前,余光却瞥见周七娘也从待客厅跨了出来,不由得皱一皱眉。

这妇人,现在哪是叙儿女私情的时候,真是没分寸。

他向着周七娘道:“你在厅里坐着等罢。”

周七娘脚步一滞,不知说什么,脸色有些讪讪。旁边的秋华倒是过来,打趣道:“她可没法坐着等,这次的会,公主点了她的名儿要周七娘去的。”

范毓奇一愣:“这……传她做什么?”

秋华和蔼望向周七娘:“你同他说。”

周七娘攥了攥帕子,道:“承蒙公主恩典,使我管着学堂的事,还格外准我将孩儿接来一并在学堂里念书。”

秋华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转头向范毓奇:“以后,在人前范管事可要叫她一声‘周山长’了。来,周山长,咱们姐俩一起进去。”

说着,两人翩然向前,反倒先范毓奇一步迈进二进院的侧门。

进到正殿院中,自有太监们引领站队,待行列排齐整,领着他们缓步踏上汉白玉石阶。众人都低垂着头,从“肃娴礼范”的匾额下过去,站到静宜堂的砖石上。由云起领着,齐齐磕头请安。“叩请四公主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

暮雪端坐宝座上,打量着眼前她的班底。

出嫁几年,她竟然也汇聚了这么多家臣了。

她脸上有些止不住有点丰收的喜悦,微微笑着,听着众人汇报。

众人纷纷表示,在公主的英明领导下,各项生意有了长足的进步。当铺已经开了第三家分号,钱庄也在京城与归化都置了一个。办铜的营业额虽因掺和生意的多,有所下滑,但是开展的服务其余办铜环节如今有了进项。大盛魁在草原上茁壮发展,来年会组织更多小队往各旗贩货。至于被公主垄断的,协助蒙古王公台吉进京值年服务,现在大有进展,漠北三旗不少台吉都已经知晓并争取这项服务,未来可期。

暮雪一面听着,一面心里有点想笑。或许是因为头一次站在正殿里回事的缘故,每一个人的发言都显得格外的文质彬彬有理,有一点登科后策问的感觉,当然是迷你版的。

事情一项项汇报过,云起将一本漆红皮册子恭敬递上:“这是截止本月,所有的进项。”

暮雪展开漆红皮册子细看,先看总进项。呵,竟然突破了五万两纹银的大关!

这可真是能过个富裕年了。

暮雪勉励了一番众人,当场宣布,取出千两银子来作为众人的奖金。一时之间喜气洋洋。

大会开完了,就是小会。

范毓奇与翠姑夫妇自京城而来,甚少与公主当面陈事,于是暮雪单独在东暖阁见一见他们。

侍女们奉上热茶,又捧来装了奶皮子、奶酪各色果干的七巧攒盒,请几位管事用,氛围倒是轻松了不少。

暮雪盘腿坐在大白狐皮坐褥上,一边喝着添了蜂蜜的花茶,一边听他们讲着京中事。

总体而言,处在一个太平阶段,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纷争。康熙皇帝这两年的重心放在治理上,年初时亲自去看了永定河的工程,据说治水治理得很不错。明年,康熙皇帝预备再次南巡。朝堂上总体而言比较稳定。

“这样好,”暮雪说,“他们京城中稳稳当当,我在归化也能舒舒服服的。等新年一过,便可张罗着归化城的各项事情。最近归化的商人也纷纷预备着过年停业休息,听人说要拜关公祭祀,哦,还有拜费公的呢,倒念着旧情。”

范毓奇听见“费公”两个字,道:“可是之前镇守归化的董鄂费扬古大人?”

“是,”暮雪道,“他如今归乡在京城住,想来日子也舒坦。”

范毓奇犹豫了一下,轻声禀告:“我们出城前不久,听闻费公仙去了。”

暮雪一时愣住了,喃喃道:“竟然如此,这……”

虽与费扬古往来不多,但这位将军也曾关照过她,暮雪乍闻丧讯,心情不免低落。

她搅动着海棠汤匙,过了一会儿才道:“荣儿,之后使人往京中送年货,记得也为费公备一份奠仪,送到董鄂府上。”

想了想,暮雪又吩咐:“让延喜亲自去军营走一趟,其中有些费公的旧部,例如副将军,或许他愿意祭奠费公,带些银两,可做祭奠之费。”

延喜听令,不敢有耽误,立刻找银库签条子领银,然后备马领着徒弟往军营报信。

副将听说后,情绪低落:“前两日确实听说费公故去消息,奈何身负守土之责,不可去往京城为费公上香。”

这也是不少士兵的心声,当时费扬古在时,对于麾下士兵照应得当,许多人感激其恩,又有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情谊,这份关系不可谓之不厚。

然而有种种缘故,他们也无法去送费公最后一程。只是私底下商议,是否一起凑些银两祭奠费公。

只是他们军营中人,是按季领取禄米,有不少需要奉养家人,手中钱粮寄出去许多,这一时凑一凑,也有些为难。原本副将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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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打算从简祭奠一下算了,以全心意。

延喜听了,感慨了一番:“我们主子当日从归化城过,很是赏识费公,道他既仁且勇,难怪屡获战功,又深受爱戴。”

副将听说此言,连连点头。当时费公离去前还特意领着他去见了公主呢,确实称得上对于公主有所照顾。

延喜继续道:“四公主心善,已着人预备着进京上香,念着你们也与费公有袍泽情谊,便使我来问问你们,是否要带着你们的情一起去。或许有什么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到时候在费公灵前一并焚烧,使他老人家知道,也算成全了情谊。”

“此话当真?”副将眼睛一亮,“这样,我便知会几个兄弟,托公主的福一道将哀思寄去。”

延喜从怀里拿出一包碎银子:“于灵前上香是一桩事,想你们也少不了在军中祭奠,既然是祭奠,总得好好准备,免不得有所开销。你们手中的余钱也不知够不够,这是一百两银子,不嫌弃先拿着使,等到年后发晌,再还也不迟。”

“这,这怎么好意思。”副将有些过意不去,但目光始终放在那包银子上。

延喜不由分说,态度强硬地往他怀里塞:“我们主子是公主,又不比阿哥贝勒,与朝政毫无干系,无需忌讳这个。一方面是念着费公的好,另一方面也是以后要常相处,万一公主府有个盗贼之类的,也需你们速速响应。”

这缘故倒说得真,副将把存着的一点提防心放下来,有求且求的在理就好,他勉为其难收下银两,爽朗道:“谁敢犯公主之尊,我等必将使其知道厉害,来日必将亲自登门叩谢公主。”

他说到做到,第二日就拾掇得整齐,前往公主府请安。

四公主见了他,互相追忆了一会儿费公。

“没有费公,何来今日归化城的宁静。”暮雪道,“这消息传来,不只是我,你们,还有归化城的商民,都有哀悼。”

她叹息道:“谁知匆匆一别,竟然是最后一面,唉。有不少商民也想遥寄费公,之前就商民自发为费公建生祠的,不过那地方我使人看了,着实有些简陋。我想着,要不由我出资,好好修整一番,建一个漂漂亮亮的费公祠,这样在归化也可供奉香火。”

副将听了,忍不住抹起泪来,哽咽道:“若真如此,也算全了费公守护归化之恩。”

依着他的了解,归化城原本的商民一定会欣喜新修费公祠的。平民百姓、凡夫走贩的眼睛总是能看明白的,到底谁是为他们好。

第108章 新春 原本营造公主府剩下些材料,如彩……

原本营造公主府剩下些材料, 如彩漆、木石之类的,这一下正好派上用场。

紧赶慢赶着,在除夕之前将为费扬古将军立的将军祠粉饰一新。

已近年关, 许多人皆已歇业,有些照理该回到口子内去, 但是将军祠许人上香那日,街头忽然多出了许多人。

老高就是其中一个, 大冷天的清晨,呵口气就是白雾, 他把他那顶旧皮毛戴上,揣着手, 往将军祠走,斜跨的毡包里还揣着香烛和一小瓶烧酒。

老高算是很早来归化做生意的那一批人。原本在杀虎口外的蒙地, 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生意的普通人过来的。所以即便是知道在前朝的时候,这里有人来往贸易, 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蒙古的几个大汗打起来,朝廷派了兵来调解镇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打仗嘛,光士兵还不够,还需要各种后勤跟上。老高便成为了那一批最早得以进到此地的商人。

真是件苦差事, 当兵的在前面骑马往前走, 他们这些运粮草的也只能推着小推车在后面,腿都冻僵了,没有知觉,也还是得咬牙坚持下去。万一这次表现不好,以后再也没有到这边谋生的机会可怎么办?

最后他脚趾头都冻坏了两只, 好歹拿到了一张牌照,得以在归化正儿八经的做生意,最早做的是军需生意,后来战事歇,便转为跟蒙古各部落做生意,卖些砖茶、皮靴之类的。

可是做生意就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善良的,也有不善的。当时归化城聚集了许多不同的蒙古贵族。有些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嚣张跋扈,欺行霸市,收了货你跟他要银子,装作听不懂。“什么意思?没有,没有。”又或者是说好了用羊来结账,但却弄来一些老羊,病羊,死羊。

汉人商贩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刀柄子握在人手上了,又是各种老爷,谁敢真的去讨公道?真要去讨了,讨回几道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一个老爷强占了他的一车砖茶,还扬言要砸了他的铺子,要他在这里做不成生意。老高又气又怕,眼睁睁看的那些人教手下把他的砖茶和车全都拖走了,显然是有去无回。

一时悲从中来,也不顾不得什么颜面,往尘土地上一坐,嚎啕大哭。

就在这个时候,将军出现了。他原是打马从这儿过的,见此情景特意问停下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听老高说完,将军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就追了出去。

当天傍晚,那老爷亲自登门,把茶砖与独轮车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还赔了两只肥羊。

费扬古将军严肃警告诸人,既然要在归化城做生意,就得规规矩矩的,钱货两讫,绝不可仗势欺人,也不可以次充好。若有不从者,管你是谁,一律军法处置。

正因为如此,将军在归化方才有如此高的威望。

只可惜这样好的人,竟然已经去了。

老高叹了口气,在新翻修的将军祠门口站定。门前已经聚了些人,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

“也不知道以后,这归化会是如何。”一个人抹着眼泪道。

从前将军在,不仅镇得住边疆,也能保他们这些小商民的太平。虽然暂离了两年,可他们只当是回乡休息。保护神仍在,可是如今,将军是真回不来了。

老高点燃了香,虔诚而拜。“将军啊……望您在天有灵,也能保佑归化城。”

忽然听见祠外有一阵喧哗声,老高回头,只见好些个锦衣贵人开道,簇拥着一个华贵女子进到将军祠中。

这样气度,这样前拥后簇的排场,除了天家下降的公主,再无旁人。

老高浑身一机灵,怕下人赶他,怕挡了贵人的路被罚,立刻把香插在香炉里,太匆匆得,竟然烫了手,啧了一声。

“可烫着了?拿药膏给他。”

轻柔的女声响起,老高哪里敢抬头,立刻与周围百姓一般伏地跪下。

“免礼罢,我同你们一样,都是来给费公上柱香的。我瞧着你们似乎在排队上香,这很好,继续罢。”公主和颜悦色道。

她竟真说到做到。

一直等到老高和两个百姓上完香,方才缓步上前,烧了三炷香。

有随从悄悄拿了药膏来,给老高被烫了的手指涂了药。老高瞪大了眼睛,简直如在梦中一般。

满室皆静,都怔怔望着。

公主上完香,回身不紧不慢道:“从前将军所立的规矩,不会变。若有不公之事,只管找衙门,纵使衙门管不了,还有我在。一切照旧。”

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她道:“我同诸位一样,同是远道而来之客,可是从此以后,此地便是吾乡。我要此城繁荣昌盛,安居乐业。”

也不知是是哪位乡老带头,众人都纷纷跪下,口称公主千岁。

“都起来吧。恰逢新年,是我在本地过的第一个年,即日起至大年初七,将军祠前分发饺子,也算是与民同乐。”

话音才落后边就有人在祠前搭起柴火夹起大锅,案上放着白白胖胖的饺子,一看就知道是用好面粉做的,料也放的多,饺子肚子鼓鼓的。

有好吃的,又是好彩头,不用钱。在场众人不免纷纷笑起来,更有机灵的,已经使人往自家屋里跑,要人赶紧来排队。

椿?日?

跟在公主仪仗后边的归化城都统硕岱见状,心情复杂。

照这个传信的速度,年节一过,归化城上上下下都会知道没了将军后,他们又有了一位愿意与民同乐、为民做主的公主。

不愧是皇帝的女儿。

感叹归感叹,心里有一点点酸溜溜的,他硕岱敢保证,还有不少小明小贩,连他这个都统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就会知道公主的名声了。

不过,也说不定是一件好事。这位公主于经商一事颇有手段,倘若归化城治理更上一层楼,说不定等到官员考核之时,他也能取个优等,能够调回京中或者南边富庶繁华、风景秀丽的地方去做官。

归化城康熙四十一年的新春,就在一片饺子香里降临了。

“时间太仓促了,不然还能组织个春晚。”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暮雪脚踩在炭盆上,同多尔济说。

“那是什么?”多尔济饶有兴趣的问,“听起来很好玩儿。”

暮雪笑了:“就是一群人演一些节目,例如拉拉琴,跳跳舞,唱个歌儿,说点笑话什么的。会很热闹。只是总要提早两三个月跟人家说了。刚才好好的演一些节目。”

多尔济笑看了她一眼,起身道:“确实,这时节叫其他人排演节目有些晚了。可是公主倘若想要热闹,我却也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多尔济把脸凑过去,扬眉道:“这法子么,得预先讨点好处。”

作出这幅索吻的神态来,暮雪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脸一时有些烫。

门边守候的侍女们也识趣地悄悄低下头,藏住脸上的笑意。

暮雪偷笑了一下,很快地亲了他一下。

“行了吧?”

“当然行,”多尔济道,“钱货两讫,我向来公道。”

他眉眼含笑,一双眼只盯着暮雪,兀自往后退了几步,吩咐了两句,在寝宫正中的大团花毡毯上站定。

烛火彤彤,照见他的俊脸,尽是少年意气。蒙克已经领了两个人拿着马头琴等乐器进来,在靠边的宫墩儿上坐定。

多尔济转了转脖子,松松筋骨:“我给公主跳支舞助兴,我们草原上的舞。”

说罢,他双臂一展,昂首挺胸、立腰拔背,马头琴声响起的瞬间,倏然踏步,蒙古靴在毯上重重一踏,竟真跳起蒙古舞来。

随性而舞,动作大开大合,一截劲腰随马头琴调子律动,腰带上的金扣哗棱棱响,时而如鹰击长空,时而如烈马奔腾,酣畅淋漓,粗犷而雄放,尽显草原儿郎的意气风流。

暮雪眼睛都看直了。

最后一跃,他单膝跪地,仰头看她,胸膛起伏不定,笑道:“看呆了?”

“很好看。”暮雪起身,拿帕子替他擦一擦汗,眼睛亮亮的,“你还会跳舞啊。”

多尔济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早告诉你了,我是草原上最值得你爱的儿郎。”

这是当时新婚时说的话,此刻又听见,暮雪噗嗤一笑:“好好好。”

“你既然喜欢,明年那什么春晚,我也跳给你看,年年都跳。”多尔济道。

“真的?那我可从现在开始就期待了。”暮雪笑道。

虽然彼此心里清楚,年一过,再相见,又要隔上半年。

离开的那一天,暮雪照旧一路相送至大青山下。

天边的云,慢悠悠的飘。

多尔济捧住她的脸,落下一吻,道:“好了,你先回去。”

“怎么?明明是你要离开。”

“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忍心走。”多尔济笑一笑,“还是让我看见你的身影消失了,我才情愿走。”

暮雪点点头,骑上白马,深深回望他一眼:“我等你。”

来自旷野的风拂动起她的碎发,逆着风行了很远,再回头,唯见青山隐隐。

回到公主府,下马时,暮雪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主子是不是被马颠着了?”荣儿有些焦急。

旁边的伍嬷嬷却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叫人去传秋华来,要她搭一搭脉,好好瞧瞧。

秋华忙不迭赶过来,方一搭脉,眉梢眼角就变了神气,尽是喜色。

“恭喜公主,脉象如珠滚玉盘,这是滑脉。”

暮雪一怔:“你是说?”

“您有喜了。”

第109章 特许 为保万一,又请张大夫同另外的医……

为保万一, 又请张大夫同另外的医生把了脉,都说是有喜,只是月份尚浅。

伍嬷嬷等人十分欢喜, 连声道恭喜。

暮雪低头,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神情有些茫然。

说实话,她此刻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倒是有一种“哦,今天下雨了”的心境。

赵妈妈带着微笑道:“对了, 这样大好消息,得赶紧派人追上额驸。”

“且等等。”

暮雪道:“额驸承继汗位没多久, 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才好。这时候使人告诉他,一定立刻就回来了。倒不如稍缓缓, 等月份大了,他回来陪伴正好。”

她已视土谢图汗部为夫妻共同财产, 总得要自己人过去看一眼,方才安心。

另外……多尔济那个性子,一回来定然是欢喜得无以复加, 眼珠子一样呵护她。她还想趁身子松快时做些事,并能静静思索一番。

伍嬷嬷也点头:“老话讲孕满百日方好张扬,不然怕不好, 晚一些也应当。”

她是生养过的, 又是自幼喂养公主的乳母,资历老成。暮雪便让她看着准备些必要之事,例如自己接下来几月穿的衣裳,微宽松一些的绣鞋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与秋华他们好生商量, 组成一个医疗小队,方方面面注意着。

等到夜阑更定,吹灭了灯盏,一室夜色,唯有从南窗漏进来的丝丝月光。

暮雪盯着鹅黄四合如意缎帐,微微出神。

再过上几个月,她会为自己生下一位亲人,血脉相连的至亲。

如今的时机倒还好,漠北太平,她身处归化城的公主府,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只是,万一这个孩子不喜欢这个世界怎么办?

她翻了一个身。

既然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那么她会竭力使它意识到那些美好的部分。

她又翻了一个身。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是她选择为自己保留的,譬如思想、事业以及她的未来。

乱糟糟各种思绪,入睡前暮雪最后的念头是,希望是一个女儿。

于是第二天起来,吩咐伍嬷嬷多多预备女孩儿样式的小衣裳。

公主府花园里有了一点新的绿意,春光明媚的中午,暮雪换上一身鹅黄底的江南缎氅衣,坐在花园里用膳,吃了半碗微甜的鲜奶燕窝粥,看着小丫鬟们将冬日穿的皮袄翻出来在太阳底下晒,预备着收入箱笼。

这样的好时节,王相卿领着人北上做生意去了,范毓奇与翠姑等照旧返京城,理着各项事宜。

唯独云起被特意留在身畔,嘱咐她跑动去办一桩大事。

要想富,先修路。

归化城至喀尔喀这一道的驿道以及驿站,需营造安设好,才好有更多的商贾自此路途经。

前头朝廷已经拨了部分银两,但全线驿站修筑是不够用的,此事亦悬在归化城都统硕岱的心里。开春,硕岱收到了朝廷督促旨意,因牵扯到喀尔喀地方事,硕岱思量了一番,往公主府递了拜帖求见。

“禀告公主,那归化城都统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暮雪抚了抚鬓边的玉钗,懒懒道:“知道了,领他去静宜堂等候。顺带把长史穆森也唤过来。”

到底是归化城都统,算得上是一地之长,朝廷二品大员。总管太监延喜亲自去传的信。他是有顶戴的太监,硕岱一见,言语间也客气。见公主还未至,攀谈些闲话拉近关系。

“要是早几日过来,王爷在,商量起来更便宜些。”

这一声“王爷”倒让延喜笑容僵了一瞬,意识到是喊多尔济,他们公主随从都是跟着喊额驸的乍一听有点怪。

他腹诽着,面上不显,只是笑:“有什么话,和公主说是一样的。”

真是拎不清的一个人,他们公主说话,王爷都得遵呢!真是分不清大佛小佛。

敷衍了一会儿,长史穆森来了。之前营造公主府两人打过照面,于是又是寒暄。只是硕岱心里不明白,这时候喊这人来做什么。

也来不及多想,听见通传声,高唱公主驾到。

硕岱等人立刻行礼,暮雪于宝座坐定,而后赐座。

“都统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硕岱道:“回公主,朝廷来旨,催办归化至喀尔喀驿道之事。此事涉及满蒙两地,臣想着或许公主可以从中出面,您下嫁喀尔喀,蒙古王公台吉都尊敬着您。若有您相助,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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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半功倍,待驿道修筑好,臣向朝廷请旨,也必将重重写一笔您的功绩。”

暮雪把手交叉着平放在氅衣上,声音温柔:“听起来倒像是一件好事,只可惜我一介女流,对于修驿道之事并不是很清楚。还烦请都统详细讲一讲,到底要如何做呢?”

听了这话,长史穆森与总管太监延喜都情不自禁撇了撇嘴。

一介女流?好吧,感觉主子又要开始了。

硕岱倒不疑有他,他年纪不轻,有五十多了,对于女子持有一种当时很普遍的朴素观点。虽然说这位四公主之前在商贸一事上颇有作为,但很明显嘛,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凭自己哪能想出这么多点子,多半是身边的这些人,比如长史、亦或者宜妃娘家的人,帮着谋划谋划,顺便把这个美名送给她。

于是他也就很耐心同公主解释了一下。

修筑驿道之事牵扯众多。首先要把这个驿站建起来,驿站有大有小,有点规模的驿站少说要八九十匹马,驴子十头,还得要三四十个马夫并几十个差夫。就是小的驿站,怎么着也要八匹马、四个马夫。还有营造驿站房屋的费用。

其实就是运营。驿站驿道可不是一锤子买卖生意,这是必须得长期维护的,比如喂养马匹,修缮房屋,平整驿站地面,只要存在一年就要花一年的钱。

而归化城至喀尔喀蒙古的驿道路线多,距离又特别的远。就算是现在要修的这条归化至库伦驿道,按百里设一站计,也得要十四、十五个驿站。真要整个喀尔喀蒙古都有可使用的驿站,大约要修百来个。

“朝廷呢是拨了一些银两来的。但是可能也只能建一半的驿站。且只是作为营造之费,之后的马夫马匹等维序费用,就需要沿途各自筹措了。”

硕岱的意思,是由公主使人出面,与理藩院官吏一起,沿途蒙地部落请人商量。

暮雪静静听完,问:“我倒是听不大懂,什么叫做沿途各自筹措。”

硕岱一愣,只得解释道:“意思就是蒙古部落,供应羊马差人等,就近取用。”

暮雪皱一皱眉:“那不就是新加了一层徭役么?”

“也不是这样说的,不大好听,不过是应服的役罢了。”硕岱道,“何况也不算是新加,之前漠南的驿站,也有这么做的。”

“漠北的情景又不同,幅员辽阔,且你也说了没有那么多朝廷拨款,那么不就意味着有许多驿站需要各部落各旗自己承担经费。”暮雪严肃道,“喀尔喀归附十年不到,且前因战乱,许多牧民本来生计就艰难,如今承平了几年,好不容易能缓一口气,这时候又征发驿站之役。让他们如何想?若我理解的不错,所谓征发,不就是把人拉过来,强要人当站丁却不给酬劳,少则几月,长则多少年都说不定呢。还有差使的牛羊马,是不是把人家自己养的牲畜拉过来?”

“这样做,或许前些年人们忍也就忍下来了,长此以往,积怨日久,你就不怕引起喀尔喀民变吗?”

这一句话说下来,硕岱额头上直冒冷汗,立刻跪下道:“臣万万不敢有此心。公主明鉴,实在是朝廷之命,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殿中一片沉寂,良久,才听见公主的声音。

“起来吧,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此事,未必没有更好的做法。”

更好的做法?

硕岱起身,掀起眼皮子飞快看了宝座上的公主一眼:“请公主指教。”

暮雪却道:“你为官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吗?”

硕岱苦着一张脸:“回公主,倘若不是沿途负担,那么就得由大户出资了。公主觉得若是能说动,也可一试。”

大户,也就是皇商和蒙古王公台吉了。就如同从前县里遭灾,找大户化缘一样。但是没哪个大户会那么无私奉献出钱的,王公台吉?更是很难。

这位公主心倒是好的,不过未免太天真了些。纵使看在她身份上,面子能给,可是真金白银哪里是那么容易讨要到的。

暮雪轻轻一哂:“本公主倒是有个想法,特许皇商或者部落台吉分段承包驿路,供给驿丁禄米,建成后,可收十年费用,如过路商队歇脚费、牛羊饮水吃草费、私人信笺物件邮递费等。当然,若有战,则转为军台之用。太平时则如上述所言。时限过,驿路移交朝廷所用,届时国库必定充盈,或可减免过路费用,但驿丁待遇等仍不变。”

基建初期官府没钱,那就用特许经营的方式,建设,经营,转让,草船借箭先把路修起来再说。

这样的思路,硕岱闻所未闻,满脸惊愕。

但细思之下,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几分道理。

硕岱先赞了一番,然后说:“公主此策妙不可言,只是兹事体大,臣还需与其他同僚商议,请公主体谅。”

“这是自然。”暮雪道,“若有不懂的,你可问我的长史。”

硕岱恍然大悟,感情是一场请君入瓮啊。

他拱了拱手,起身告辞。正要跨过门槛,却忽闻公主的声音。

“硕岱,你的年纪不小了罢?”

“回公主,臣五十有四。”

“这般年纪,倘若下次‘大计’之考,再无政绩,那年逾六十,就该致仕了。”暮雪望着他,“这是个机会。”

第110章 都统府的心思 不得不说,公主这一句话……

不得不说, 公主这一句话正中下怀。硕岱心下一动,但为官多年,却也深知任何一件新策都没那般容易, 只是客客气气地表了一番忠心,并不允诺什么。

回到都统府, 硕岱独自思量了个把时辰,拿不定主意, 便把亲近都统府下属喊过来。

不多时,副都统哈丰与协理富隆阿便至厅中。

此二人算得上如今的归化城二把手、三把手。其中副都统哈丰的地位又卓然些, 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万岁爷近年亲自提拔的山西巡抚噶礼与他曾有师生之谊。归化城紧挨着山西, 许多事务都离不得山西巡抚相助,副都统哈丰有这样一重背景, 自然是风头无二。

归化官场上下有默契共识,等到都统硕岱致仕后, 接任的当是这一位副都统哈丰。

硕岱将公主的献策讲了一遍,话还没说完,副都统哈丰已经拍案而起:“简直胡闹!一个这样年轻的公主如何知道这政务的难办?都统大人合该好好劝劝。为人臣者当直言以谏。”

言外之意, 小女孩不懂事,你硕岱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阻拦。分明是媚上。

硕岱一听,

春鈤

脸都绿了, 没好声气道:“我话还没说完, 你就知道了?”

副都统哈丰皱眉道:“是我唐突了,望您多包涵,也绝无对公主有任何不敬之意。可是,归根结底,公主也不该插手到具体政事上来。这所谓的特许经营, 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文雅版的买路钱。就跟那些土匪一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堂堂官府,哪能有这样的行径!”

他这一番呛白,虽然不大好听,但也有情由,噎得硕岱说不出话来。既然说不出,索性不答,他望向另一位官吏协理福隆阿。

“福隆阿,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福隆阿腆着个大肚子,笑得和气:“都是为了完成朝廷交代的任务。按理,公主是不该参与,可是这不是牵扯到漠北蒙地么。真要论起来,这么长的驿道,倒有大半是蒙驿。都统大人必定是为了这一点方才去请示公主之意。”

硕岱捋了捋胡子道:“对,正是这个缘故我才去公主府的,你接着说。”

福隆阿笑道:“公主不愧是龙子凤孙,如此机敏和好心,还提出了这什么特许经营的法子。我听着倒很新鲜了,只是太新奇,我还有点没太弄明白。如哈丰都统所言,还有许多不太成熟的地方。新的事,容易出乱子。”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副都统哈丰点头道,“还是请都统大人好生教公主明白些实情。”

你怎么不去说!这个黑矮杀才!

硕岱面上笑呵呵:“不急,其实公主有些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比如若蒙地驿台长期征役,容易引发民变……”

他将公主所言的那一番话如实说了。这次副都统哈丰倒是完整听下来了,但是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等硕岱说完,他才说:“民变哪里是那么容易激起的。我们都是为官久了的,除非走投无路,谁拎着脑袋跟你玩命?徭役这种事,哪里就容易闹那么大了?最多几个刁民逃进荒野,抓回来打几十板子就老实了。”

副都统哈丰继续道:“都统大人,她一个公主,随口提议,成了是她的美名,就是不成,也是理所应当的,万岁爷不会怪他的女儿,只会怪手下人没有起到劝诫之责。咱们可就不一样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穿了官袍,领着俸禄的。假使这劳什子新策真正实行了,可当中万一有个什么不好,最后背这口黑锅的到底是谁,嗯?”

这个老匹夫要发疯自己发疯去,他的前途还长着呢。

硕岱与协理福隆阿同时静了下来,是了,他们为官的角度与公主那样的天家贵胄不同。

硕岱又看向福隆阿,眼光里写满了“你说两句”。

福隆阿清了清嗓子道:“滋事体大,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万一忙中出错那就不好了,万事还是稳为准。”

“稳字当先,”副都统哈丰向硕岱抱了抱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都统大人都这岁数了。难道还要在最后这几年给自己埋下什么隐患?”

也不知道这老匹夫在想什么?换做他,在公主府初次听到这一番天方夜谭之时就会断然回绝,何至于眼巴巴的还回到都统府来跟他们几个说?

硕岱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副都统哈丰则继续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应征驿丁服役一事,有些什么骚乱,那摆在眼前的成立可多着呢,刁民抗役也不是没有的事儿,从前怎么办就怎么办得了。可是若是依着公主这番言论真的去胡闹做事,一旦捅出了什么祸事,你还得跟女娲补天一样的各种想办法。”

硕岱叹了一口气:“难难难,她到底是公主,话已经说出口,难道还眼巴巴的回去给她打脸?你既然这样有想法,那么你去跟公主说好了。”

副都统哈丰有些恼怒,什么叫做他去跟公主说啊!明明是说带自己惹出来的事儿。要他去?

虽然他心里私以为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妇人而已,但明面上让他对公主不敬,当众驳她的面子,那也是不敢的。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家血脉,虽然在出嫁之前并未听说过这位公主有什么深得帝心的待遇。但是能够让万岁爷情愿与她在归化建公主府。那边土谢图汗部的汗王爱重不已,甘愿在两地之间奔波。得罪了她不就等于是得罪了两边?

他是傻子呀这事儿让他揽着去做。

深吸一口气,副都统哈丰道:“这事儿也不急着当面跟公主说。咱们很重视公主所说的事,总得要好好的领会,并且使人研究一番,甚至到实地考究。这每一件事都得花上许多功夫。日子久了,公主的兴趣大概也就淡了。”

这是要打拖字诀。硕岱不置可否,只是问:“这倒罢了,然而朝廷催办的旨意还在这里。”

“当然,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副都统哈丰说,“咱们可先联系沿途台吉,照旧例先把驿道弄起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公主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也向山西巡抚那边询问一番,看是否能先借些银两。”

总之糊弄着把驿道建起来,可以交差就好。至于徭役、欠银之类的,过个十载他必将高升离开此地,管他那么多。

归化都统府众官吏心照不宣,好些日子都绕着公主府走。反正公主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上官,又男女有别,不需要那么多应酬,想要躲还是容易的。

公主府长史穆森倒是主动去都统府寻了几次,去一次“不巧,大人们外出去了”,去两次“不巧,刚刚到土默特台吉营帐处草原去了”,好不容易见到,也是匆匆打个照面,立刻“实在抱歉贤弟,有收到朝廷的新旨意得要紧办”,然后一溜烟跑了。

穆森站在都统府府门的台阶上,冷笑一声。

他也曾是官场上的老手,这玩的哪一处如何不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公主回禀。

明明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风险。

他在台阶下立了一会儿,看着几个路人过去,有夯吃夯吃推着满载货物的独轮车的小贩,也有赶着几只瘦羊过去的牧人。

那牧人应当是走了很远的路,嘴唇都干得脱皮,瞧着就极疲倦,看着都统府前边栽了树,想要在树底下歇息,才坐下,一个守卫就过去驱逐:“滚滚滚,这是你呆的地方吗?再不滚要你好看。”

牧人受到惊吓,立刻挣扎起身,护着他的羊走了。

穆森摇摇头,翻身上马往公主府的方向去。

严格来说,公主府此时是处在归化城外城,从前就是一片荒地,没得位于城中心的都统府热闹。

但因公主府建在此,四周又有随从居处以及百余人陪嫁的房屋,外围还有一条夯土大道,渐渐地两边多有商贩做生意摆摊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有茶砖砂糖皮靴呦——”

“牲畜饮水、盐块便宜喽——”

“羊肉烧饼,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烧饼要不要——”

“来两个羊肉烧饼。”

穆森勒住马,掏钱买了一个羊肉烧饼。隔着油纸都烫手,但是太香了,今早上为了堵人他早膳没吃就杀去都统府了,这时饥肠辘辘,瞧见焦黄色的烧饼外壳哪里还忍得住,于是猛吹几下,一口咬下去。

滚烫的肉汁“滋”地溅出来,穆森吸呼吸呼地吸气,想吐又舍不得,很扎实的羊肉馅,肥瘦正好,汪汪地浸在羊油里,真是好吃,偏偏就是烫。

他痛并快乐着吃完羊肉烧饼,方才进公主府去。

自有小厮来拉马,穆森在外直房用帕子擦了擦手和脸,又对着镜子理了理仪表,方才进到里边去。

外边的吆喝声响,一直要到二进院方才变得隐隐。原本嬷嬷们担心公主喜静,被这吆喝声影响。公主却说白天有些市声也好,于是随他们去了。

通传之后,有太监领他到内院。

公主正在教几个侍女念诗,见到他来,便吩咐侍女们带着书回去好生读。“得自己念好了,才好做人家的先生。”

回过头来看他,一见这神情,就明白了。

“闭门羹吃饱了?”

“公主恕罪,”穆森拱手道,“一群贱人。”

他这字正腔圆的语调,逗笑了暮雪。

“知道你生气,不过也犯不着,个人有个人的心思。”暮雪笑眯眯道,“他们想拖着我,那便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