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敌人 格非 11132 字 2024-02-19

1

清晨的时候,赵少忠就被院外啁啾的麻雀惊醒了。他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杖绕过那片空阔而沉寂的院廊,来到了屋外的白果树下。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在冬至这一天渐渐停住了。田畴和道陌依旧掩埋在深雪之中,远处马脊山的山峦上空堆积着明亮的浮云,山脚下的一带村落显露出斑斑点点的树影,那些在雪中久居深宅的村人一大早就出现在村外的茫茫雪原上。

他看见墨河的河道上覆满了积雪,那些芦花的尖梢露出雪线,在风中飘摇着。停泊在岸边的几只舢板的顶篷被阳光映照得白花花的,河的对岸有几个老人正在雪野中拾粪,河边的树林中小孩嬉戏的喧闹声一阵阵飘过来,他们扯着白线,沿着河堤追赶着渐渐升高的风筝。

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中,四周依然透出一股刺骨的凉意,翠婶抱着一把扫帚在院中清扫着淤雪,她身后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凌,她不时停下来,跺着双脚,朝被风吹得通红的手上呵气。

眼前那幢新砌的店铺看上去已经住进了人。屋顶上升着缕缕炊烟,靠近烟囱的地方,被热气烘化的雪水顺着瓦缝噼噼啪啪地流到地上。几个伙计正在房舍的山墙下用木梯搭成架栏,把那些枯萎的茜草摊到阳光下来晒。

那两个瞎子是在晌午的时候来到村里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来自何处,赵少忠抱着一只脚炉坐在树下的一条木凳上,看着他们翻过高高的马脊山,摸索着崎岖不平的雪路,艰难地朝村子的方向走来。

这两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到子午桥上,他们用竹棍敲击着封冻的桥面,绕过那堵新砌的山墙走到了赵家大院的门前。当他们从赵少忠身边走过的时候,赵少忠依稀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们,但一时想不起来了。赵少忠起先并没有过多地注意他们,耳畔掠过的一阵轻微的响声使他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瞎子敲着竹棍撞到了那棵白果树上。

他的头上、脸上落满了雪花,深陷的眼眶和削尖的下巴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具骷髅。瞎子在树下怔了一会儿,双手摩挲着树干,嘴里发出一阵阵咕咕噜噜的声音,赵少忠没有听清他们所说的话,他站起身来走到了瞎子的近旁。

“这棵树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吧?”瞎子说。

“二三百年。”赵少忠搭讪了一句。

“它现在已经死了。”

赵少忠笑了起来:“它从来没像今年这样枝繁叶茂。”

“它的寿限已经到了。”瞎子说。

“可是今年秋天它还结出了满满一筐白果。”

“来年春天它便不再泛青,”瞎子说,“它的根已经烂掉了。”

瞎子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脸上刻着的诡秘而又坦然的神情使赵少忠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他久久地站立于堆满积雪的树冠之下,看着瞎子走远的身影,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他看见瞎子慢慢走到村中的那片扇状的大晒场上,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几个妇女正在把场上的积雪扫清。那两个老人在晒场的中央止住了脚步,围拢的人群很快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少忠回到后院的时候,赵龙正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看见父亲在廊下烦躁地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一件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翠婶走了过来。

“锯子。”

“大雪天你找锯子干嘛?”翠婶说。

“我想将门口的那棵白果树锯掉。”

翠婶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好好的一棵树干嘛要锯掉?”赵龙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轻声地咕哝了一句。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院外传来的呼啦呼啦的锯齿声。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晒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像是听到了身后锯树的声音,不时地回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太阳光渐渐增强了它的热度,融化的雪水中露出一些鹅黄色的草茎,雪地上到处布满了淙淙流淌的沟溪,河边树梢上的一只风筝像是断了线,它在蓝莹莹的苍穹下随着北风越飞越远。

赵少忠在树下足足锯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衣衫都让汗水浸湿了。树干中发出的一种奇怪的声音使他好几次停了下来。他不知道那种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随着锯齿在树干中越陷越深,那种声音也越来越显得刺耳。突然他听到树干中传出一声空空荡荡的声响,那棵树吱吱嘎嘎地摇晃了几下,树上的积雪像沙粒一样纷纷坠落下来,他看见那棵白果树像一堵坍塌的墙壁似地朝他压过来。赵少忠身体向旁边躲闪了一下,巨大的树干在撞倒了灶屋上高耸的烟囱后,沉重地压在院墙上,屋顶的瓦片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他听见灶屋里传来翠婶一声尖厉的惊叫。

赵少忠似乎还没有从眼前的惊悸之中缓过神来,他看到空洞的树干中钻出了成群结队的老鼠,那些灰色的老鼠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四处蔓延开,在雪地上到处乱窜,它们吱吱地叫着,在积雪中留下了一大片散乱的爪迹之后,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那棵竹匾一样粗细的树干早就被老鼠钻空了,黑压压的洞口宛若一只张大的嘴巴,一阵腐沤的臭气扑鼻而来,赵少忠看见树洞中堆满了草茎、破棉絮、谷糠、花生壳以及腐烂的死鼠。

翠婶神色慌张地从灶屋奔了出来,正好赶上了老鼠四散奔逃的一幕,她呆呆地倚在门框上,看着瘫坐在雪地上的赵少忠,半天说不出话来。

2

瞎子在白果树下随口说出的那些话的灵验使赵少忠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忐忑不安地来到晒场边缘的时候,聚集在那里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开了,一个瞎子正在地上摸索着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赶路,另一个依旧坐在那株楝树下的木椅上,像是凝神屏气地聆听着什么,一言不发,看着他颓朽而苍老的外表,赵少忠的心头掠过一丝类似于照镜子时常常产生的不真实的感觉。

赵少忠缓缓走到瞎子的跟前,将一袋铜板递到瞎子的手中。在这两个外乡人面前,赵少忠的脸上显露出的虔诚肃穆的神情使四周的人大为惊异。

瞎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是早就认出了他似的,一缕不经意的笑容从嘴角滑过,他抖抖索索地打开身边的箧箱,从中取出一把蓍草。

现在时光已近黄昏,残阳赭红色的光线染红了村头的那一排光秃秃的树梢。在凛冽的冷风中,大地正在封冻。在不远处的房舍边上,一个妇女正在门边的晾竿上拍打着被褥,在她身后,几头黄牛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到河边去饮水。

在蓍草独特的香气之中,赵少忠仿佛感到时间已在冰凉的空气中被凝固住了。当他最后一次将手中分开的蓍草递给瞎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暗下来。

瞎子慢慢地捻动着手中的蓍草,脸上布满了灰暗的阴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为数不多的几个围观者在薄暮的北风中冻得直跺脚。

瞎子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抬起头来,他的深陷的眼眶静静地滞望着远处,像是在四周的空气中搜索着什么。

“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少忠愣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感到茫然若失。不久,他就听到了瞎子的喉管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遇小过,变卦为未济,凶不可测……遇小过,内艮外震,艮为门,又为鼠,震为雷,雷霆击门,家败,鼠逸为患。变而为未济,未济为离宫三世卦,是为火卦,世爻为午火,应爻为已火,三火为焱,其火最炽,必败于大火……”

瞎子的语调显得格外平静,头上稀疏的几缕白发在风中飘动着,楝树的阴影罩住了他浅灰色的脸颊。

“可有解救之道?”赵少忠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未济,恐终不可济。”瞎子说。

赵少忠的耳畔响起一阵低沉而嘈杂的喧闹声,人群中发出的叽叽喳喳的议论招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他看见河边有几个老人正急步朝这边跑来。翠婶远远地站在院门外,她显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正翘首朝这里张望。

“家覆于火,必祸及于人。”过了一会儿,瞎子又说,“小过为大坎,坎为水,小水犹大水,艮为少男,而处其下,必溺于坎中之水,未济下坎上离,坎水离火各不相容。坎为次男,离为次女,皆不得其位。离火生于木,坎水生于金,今不得其位,反受所生之害,故而次男丧于金,次女亡于木……”

赵少忠木然站立在树下,瞎子的话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着。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镇上的房舍中已经沁出了一片片油灯的光亮。

“长男日后如何?”赵少忠轻声地问了一句,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瞎子说,“未来的一些事眼下还是不说为好。”

瞎子说完,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俯身拎起脚下的那只箧箱,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转过身来。

“午后的时候,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说。

“我将门口的那棵白果树锯倒了。”赵少忠说,“它的确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里面钻满了老鼠。”

瞎子的身影在树下急剧颤栗了一下,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来。

“你其实不该将它锯倒。”过了半晌,瞎子说道。

赵少忠不安地环顾着四周,没有吱声。

“那棵大树虽已枯死,朽伏之日尚早,现在它既然已被你锯倒……”瞎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掐指算来,令郎大限已近。”

“什么时候?”

“不过辰日。”

3

起先,翠婶对那两个瞎子在晒场上所说的话一无所知,不久,这些离奇的筮闻在冬天的北风中像鸡瘟一样越传越远。这些日子,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甚至,前些天,当她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的时候,在猪市的木栅栏边上,她看到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它。

作为一个外乡人,翠婶对于这一带流行的测相风水、占卜问筮的习惯一直不以为然。但是,当越来越多的村人在她跟前拐弯抹角地打听赵龙的生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感到自己也像是被那种神秘的气氛感染了。村里的那些好事多舌的妇女往往利用来赵家借东西的间隙,察看这座行将颓朽的房舍,作出她们对于生死凶吉的荒诞不经的判断。

那两个瞎子的到来,给赵家大院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不幸提供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这些解释在满足了村人固存的好奇的同时,再一次增加了他们对神秘莫测的命运的笃信,而在几天前对于柳柳的死因的种种猜测突然销声匿迹,每一个从赵家大院门前走过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朝它投来匆匆忙忙的一瞥,激动、伤感的神情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翠婶知道赵龙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八,一夜之间,她感到在她眼前飘逝如飞的时间第一次具有了某种意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突然感到自己对于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那个不吉的日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赵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更生的酒坊打牌了。他整天形单影只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目光躲躲藏藏,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看上去,他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这些天,翠婶总看到他的影子在不知不觉地跟随着她。沉默不语的脸上镌刻着渴望交谈的神情,翠婶有好几次挑起了话头,却又想不起来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她在一连几个晚上失眠之后,渐渐地有些害怕看到他。

一天晚上,翠婶在卧室里被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了,她来到院中,看见赵少忠蹲在腰门边,正用一块块木板将那扇木栅栏门钉死。

院外风声如涛,漆黑的夜空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星光,那片竹林在几天之前就被砍掉了,赵少忠将那些长势正茂的燕竹砍倒后卖给了村里的一个篾匠,她对于主人日益加剧的奇异的举动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

翠婶轻轻走到了赵少忠的身后,她的脚踢到了地上的一只空瓶,在一阵清晰的声响中,她看见赵少忠的身体向空中蹿动了一下,迅速地回过头来。

“是我。”翠婶笑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冷了。”赵少忠怔怔地说,“北风从门里灌进来……”

“你将这扇门钉死了,日后去后街买菜就要多转不少路。”翠婶说。

“这扇门斜对着钱老板的那爿花圈铺。”赵少忠叹了一口气,“院子里不时飘进来一股死人的气味。”

“这扇门几十年来一直开着……”

“门外每天都有披麻戴孝的人走过。”赵少忠说。

“今天早上,我发现廊下盖在糠箩上的那块麻布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翠婶又说。

“你整天都在唠叨着它,我将它塞进炉子里烧掉了。”

“这段日子,村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那两个瞎子。”翠婶说。

“事情没准真的就是瞎子所说的那个样子。”

“可我总觉得村里有人……”

“谁?”

翠婶没有再说什么。赵少忠惊骇的神情使翠婶隐约地探视到了他深邃的内心。在赵家大院她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她感到赵少忠心中潜藏着无尽的心事。在罩灯模糊的光亮中,他苍白的枯发在风中飘拂着,他灰暗的脸颊上衰老的痕迹使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翠婶看见哑巴拎着一桶土秸泥,将那扇通往后街的木栅栏门堵得严严实实。

4

走在阳光下,赵龙觉得一切都虚恍如梦。晒场上空空荡荡的,四周的树篱下依旧残留着没有融化的积雪。他的目光不敢在那里过多停留,那两个瞎子似乎一直在晒场上晃来晃去。

他在子午镇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什么人关注到他的存在,此刻,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他背后偷偷地打量着他。尽管住在墨河岸边的那个郎中在为他仔细地搭完脉后告诉他:他的身体看不出任何病兆,看上去可以足足活到一百岁。但是,郎中的话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安慰,在镇子上空流过的各种风言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也许真的快要到头了。

他懒洋洋地走到墨河岸边,河面上漂浮着咔咔作响的冰块,汩汩流淌的水流漫过河坎下雪白的芦梢,漫过一片又一片枯荷,漫过他模糊不清的记忆。他沿着河堤慢慢朝村西走,他眺望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在远处和天空交接处飞翔的水鸟,感到了一种软绵绵的寂静。

三老倌的那些散布在河沿的店铺中飘来一股股潮湿的锯末的气息,他看见河流拐弯处的码头边,几个帮工正在阳光下将船上的棉纱一捆捆地卸下来。前些天,他从屋外回到家中,看见前院原先空着的一间间厢房中堆满了棉纱。

“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翠婶说。

父亲的眉头皱了一下:“晌午的时候,三老倌让人运来的。”

“他家的棉纱堆到这里来干嘛?”

“他的那些店铺装不了。”

“这些厢房是养蚕用的,明年春天……”

“到时候再说吧。”父亲说。

现在,三老倌正坐在染布坊门前的栅栏围子边上晒太阳,他吸着水烟,看着码头上一个用棒槌浣纱的女人发愣。那些停泊在岸边的船只的帆篷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他的眼前又一次呈现出那个寂静的黄昏,那条装载着蚕茧的大船在宽阔的河面上越走越远……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闪电中显露的灰蒙蒙的天空。那个女人在马灯的光亮中赤裸的身体使他想起了柳柳躺在苇丛中的样子,以前,他常常在柳柳的脸上看到她的影子,甚至,当他聆听着那两枚鸡血色的手镯发出的声音,就能一下子看到她。现在,那个女人的形容像是一堵被刷上了石灰的墙壁,又像是水面上散开的涟漪,一切都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

河边的树林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儿打水漂,看见赵龙走过来,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他们幼鼠一般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赵龙走到离他们差不多有十步远的地方,他们便呼啦一下逃进了树丛,像一群被惊飞的小鸟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那片空阔的滩土,赵龙感到茫然若失,在村中所有人的眼中,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幽灵。

更生那片酒坊的屋顶上洒满了阳光,那扇朱漆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一只花猫蜷伏在瓦楞上的烟囱边,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现在已是黄昏时分,门前的枯草地上印满了独轮车的车辙,看上去,更生外出卖酒还没有回来。赵龙心烦意乱地察看着四周的动静,慢慢走到了门楼的阴影之中,他的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地敲击了几下,房中传来几声嗡嗡的回响,伞墙上的那扇窗户帘幔低垂,墙根下一片冰碴闪着耀眼的白光。

在房舍四周飘荡的酒香之中,赵龙越来越感到不安。尽管屋前没有一个人影,他能够依稀感觉到暗中射来的缕缕目光。

过了一会儿,赵龙正准备走开,附近的一幢阁楼上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把他吓了一跳。

“酒坊里没人。”那个女人说,“老板娘到大窖庄赶集去了。”

赵龙在村外的桑林边一直转到天黑,才悻悻地往家走。那棵横倒在门前的白果树像一个巨大的木桶倚在墙垛上,背阴的一面粘附着积雪,那些被砍下的枝桠在墙下堆得很高。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走到那条长长的回廊下,听到了后院传来的一阵阵鼾声。

这些日子,翠婶依旧整天笑呵呵的,她像是对萦绕在这座院落里的不祥的气氛一无察觉,她像往常一样日复一日地在门外劈着木柴,或者在院中的那株忍冬花藤边做着针线,她那日益发胖的身体散发着使人安宁的气息,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自己总是跟随她,寻找着她那阳光般温暖的目光。每当他试图凑近她和她说些什么,她不是借故走开,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赵龙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用一根树杈抵住门,躺在凉飕飕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一连几天的失眠使他身体的所有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他呆呆地凝望着屋顶上那扇灰暗的天窗,辨别着屋外的各种声响:南山寺庙的破碎的钟声,深巷里更夫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以及在房顶回旋的呜咽的风声。

固定的惊骇的表情不时在赵龙的脸上闪现,那把在他的身体上没入很深的尖刀使他感到胸口一阵阵发麻,村里那些充满敌意的人的脸在空气中隐伏着,他一遍遍地在黑暗里聚敛着那些散乱的目光,最后他看到了一副枯树般的瞎子的脸。即使是在白天,他走在大街上,也能感觉到那两个瞎子在背后跟随他,竹竿在冰封的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响。

后半夜的时候,赵龙听到院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人踩翻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透过床边的木窗,他看见屋外如鸦的天空闪着点点星光,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扇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团暗红的灯光照亮了对面那排阁楼的粉墙,他看见翠婶披着一件夹袄,穿过院中的晾衣绳,走到了井台边,她也像是被刚才的声音惊动了。

在罩灯的光亮中,赵龙看见井栏边的一只栽满香葱的陶罐翻倒在地上,翠婶用脚拨弄着它,环顾着四周。在她身后,赵龙看见梅梅卧房的回廊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影,他佝偻着身体蹑手蹑脚地消失在院中的树丛里。

那是哑巴。他不知道哑巴为什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梅梅的卧房里去。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在赵家大院呆了十几年,近来,他藏头露尾的行迹越来越使人感到不安。柳柳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他的聋哑像是装出来的:“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突然说出一两句什么话来。”赵龙倚在窗前,注视着对面阁楼下敞开的门洞,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

翠婶叹息了一声,转过身,举着那盏罩灯朝这边走过来,赵龙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翠婶走到窗下的时候,他感到灯光刺得他的眼球一阵酸痛,翠婶不安的喘息声从窗口飘进来,夹杂着牙龈打颤的声响。

翠婶在他的窗下站立了很久。过了好一阵,他听到卧室的门上“咔嚓”响了一下,那是上锁的声音,随后,他清晰地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拔了出来。那团亮光不久之后就在窗外消隐了,可那种冰凉的上锁的声音却在廊下停留了许久。

5

赵少忠站在那幢高大的门楼下,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显得陌生而遥远。竹林边的一排歪倒的竹篱围着一畦菜地,院中的那口枯井边栽着几棵刺梨树,几只白鸡在树根下刨翻着泥土,对面那带粉墙有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中,灰暗的廊下挂着一扇湿漉漉的渔网正朝地面啪嗒啪嗒地滴着水。

麻脸人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地吸着烟,一个年老的仆人在院中铺着的一张竹席上翻晒着玉米,翠婶站在梅梅卧房的门前不安地搓着双手,在她身后,门洞中垂下的珠帘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对于梅梅的突然出走,事先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直到昨天傍晚,大窖庄的那个媒婆匆匆忙忙赶到赵家大院来找人,赵少忠才知道了这件事。

前一天,村里的更夫天不亮就来到了院中,他神色不安地告诉赵少忠:昨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影在赵家的院墙外转来转去,“看上去像是梅梅。”更夫说,“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只青布包裹在冷风中冻得直打哆嗦。”

“你一定是看错了人。”赵少忠不假思索地搭讪了一句,就将更夫打发走了。随后,镇上一个卖花的老女人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她看见赵家的墓地上有一片火光闪动了很久,好像有人在坟堆上烧纸。起先,赵少忠对这些怪异的说法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过于留心。但是,那天晌午,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指手画脚地冲着他咕噜了半天,他的头发被融化的冰碴淋得湿乎乎的,他慌乱的神色引起了赵少忠的警觉,也许昨夜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他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聋哑的仆人一下子变得衰老不堪,他的行为越来越让人不可捉摸,他一刻不停地在院中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懂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在院中弄出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个骚婆娘说走就走了。”麻脸人说,“事先谁都没有想到。”

“她也许到西乡姨妈家去了。”赵少忠说。

麻脸人将烟锅在廊柱下磕了几下:“我已经让人去那儿打听过了,谁都没有看到过她。”

“这些日子,大窖庄出过什么事没有?”翠婶说。

“能出什么事?”麻脸人苦笑了一下,“那天她从集市上回来,脸色看上去有些吓人。也许她在集市上看到了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会不会……”翠婶说。

赵少忠打断了她的话:“梅梅临走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天晓得她说了些什么。”麻脸人说,“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哭,几天之后就突然不见了人影,我还以为她回了娘家呢。”

“说不定过些日子她还会回来。”翠婶说。

“回来?”麻脸人冷笑了一声,“这一带每年都有女人被官塘镇来的鸨母骗走,她们在妓院里一呆就是几十年,到她们年老的时候,口袋里揣满了鼓鼓囊囊的银子,领回来一大帮野种。”

翠婶像是被麻脸人的话刺痛了,她木木地站在廊下,半晌没有话说。

“女人全都是骚货。”麻脸人骂骂咧咧地说。

“没准哑巴知道这件事。”在回家的路上,翠婶说了一句。

“哑巴?”

“自从赵虎死后,他突然变得唠唠叨叨,碍手碍脚,他也许看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赵少忠说。

天已经黑了下来,赵少忠感到翠婶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跟着他,她的羞涩一如往常,他想起当初将她领回子午镇的时候,她也是这副躲躲闪闪的样子。

6

梅梅是在集市上听说那件事的。她神思恍惚地回到家里,那两个瞎子的影子一直在身后紧紧地伴随着她。麻脸人在廊下晾着渔网,他尽管已经觉察到梅梅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但他正为昨夜输掉的那些钱发愁,便没有理会她。

晚上,梅梅躺在床上泣泣嗒嗒哭到了深夜,她的哭声将麻脸人从浓浓睡意中惊醒之后,他便恼羞成怒地将她推到了床下。梅梅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直躺到第二天黎明,村中传来的公鸡报晓的声音使她忽然萌发了远走高飞的念头。随后,她开始在暗中收拾行囊,在以后一连几天之中,麻脸人似乎感觉到妻子的沉默不语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但是,他对梅梅日益膨胀的试图逃走的念头一无觉察。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梅梅趁丈夫醉酒之际,悄悄地溜下了床,挎着那只青布包裹,走到了村外。

梅梅踩着地上咯吱作响的封冻来到赵家墓地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她从包裹中取出一叠黄纸,在一处背风的坟堆后面点着了火,火光照亮了墓地上杂乱的枯藤和树上栖息的鸟群。她看见子午镇隐伏在静静的黑暗之中,镇子的外围有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路通往运河的渡口。梅梅烧完纸,沿着那条小路朝前走了一段,一种难以遏制的想回家看一眼的愿望使她停了下来。她不知不觉来到子午镇上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了赵家大院中传来的洗碗的声音。

院外的那棵高大的白果树斜倚在墙垛上,翠婶在灶下洗完那些碗碟,举着罩灯,走到院中。梅梅伏在树干的背后,看见翠婶步履蹒跚地走到鸡埘的围栏边,她的脸被灯光衬得红彤彤的,她关好鸡栏走到门槛前,探头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就将那扇大门关上了,随着那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围墙上的那片灯光也慢慢飘向后院。

梅梅绕过山墙朝后街走去。后院的那扇木栅栏门被土秸泥封死了。院内不时地传出父亲的咳嗽声,她身后的那片被砍掉的竹林露出尖尖的竹根,没有遮拦的风从旷野上横吹过来,梅梅的全身一阵冰凉。

梅梅在后院的那带围墙下逡巡了很久,村里的更夫从深巷里没精打采地走出来,他身后随着的一只黑狗狺狺地叫了几声。

“谁啊?”更夫离她越来越近。

梅梅没有搭理他,顺着墙根慢慢地离开了。

午夜时分,她走到了大街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墨河边三老倌的铁匠铺里传来一阵阵淬火的声响,她的身影在碎碎的石板街上拖得很长。在黑黝黝的栏栅的阴影之中,到处都散发着腐烂的鱼虾的膻腥气。

梅梅来到街上那幢肉铺的门前,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将她吓了一跳。她麻利地从包裹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刚刚朝前跑了几步,就听到了身后那个人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哑巴站在离她几步之外的一处石磨的边上,正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她。

梅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在她嫁到大窖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眼前老是闪现出他那张枯瘦的脸,每逢集市,她时常在村后池塘的边上,在房舍前开阔的田野里看到他。那场噩梦般的婚姻使她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也隐约使她明白了这个倒运的男人那种令人恍惚的目光。

梅梅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慢慢走近他,哑巴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他们绕着那方巨大的磨架转了半天,梅梅脸上绽露的笑容和种种热情的手势对他都无济于事。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哑巴又在身后远远地跟了上来。他们穿过那条长长的石街和镇外的大片旷野,来到了运河的岸边。

河水翻卷着细细的泡沫撞击着堤岸,停泊在岸边的一条没有顶篷的小船在水中摇晃着,几个船工正在甲板上挂帆。

在河岸上呼啸的风声中,梅梅再一次走近他。这一回哑巴站着没动,梅梅走到他的身边,从被风吹散的发丛中摘下一对耳坠递给他。她的手指滑过他那张被泪水弄得湿乎乎的脸,哑巴的身体不住地颤栗起来……

那条船是拂晓的时候离岸的,在天边布满的灿烂霞光中,镇子上空的瓦楞上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梅梅站在船头,看着哑巴越来越小的身影和他背后渐渐模糊不清的村落,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7

“柳柳可真是个好女人。”赵立本说。

赵龙没有吭声。他坐在酒坊的一角,在黄昏的灯光下有些神不守舍。

此刻正是店里人多的时候,在屋子里飘散的烟草的雾气之中,那些聚集在一张张方桌边喝酒的人显得影影绰绰的。敞开的门洞中不时有人走进来,到柜台边付钱要酒。柜台边的那只火炉眼下烧得正旺,老板娘正在往炉膛里添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