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敌人 格非 14164 字 2024-02-19

1

直到现在,柳柳也弄不清昨夜为什么会到更生的那爿酒坊里去。赵龙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回来了,有一天,她从一个扶箕占卦的老人口中得知赵龙前些天被人在河边的一间草棚里吊打了一个晚上,好像是欠了人家很多钱。

柳柳神差鬼使地走进了那间烟雾缭绕的屋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外乡来的手艺人正在墙角喝酒,老板娘双手托着两腮伏在柜台上打盹,闪烁的炉火在她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柱。

“你是来找赵龙的吧?”更生跛着腿,拎着两只酒瓶从她身边擦过。

柳柳看见很多陌生的眼光投向她。她转过身正准备朝外走,那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睡眼惺忪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吧。”老板娘说,“没准过一阵客人散了,他会过来打牌。”

柳柳跟着她走到靠窗的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女人给她斟了一杯酒。柳柳看着面前杯中浮动的酒汁的光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喝吧,妹子。”老板娘说,“这是甜酒。”

柳柳将杯子端起来,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猜拳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知道背后很多人都在静静地打量着她。在飘荡的酒香中,她第一次有了喝酒的渴望。

她仿佛做梦似地低头在杯沿上抿了一口,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那个女人,接着又喝了第二口。嘴里残留的酒气使她感到一阵恐慌。她不安地回头瞥了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赵立本和王胡子一前一后朝这边走了过来,客人渐渐散去了,更生的身影在那些桌子之间晃来晃去。

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赵立本一声不吭地抓过酒瓶将柳柳的杯子斟满。

柳柳注意到他手上戴着的那副鸡血色的镯子在袖口发出轻微的碰撞。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赵立本说。

“什么?”

“我手上的这副镯子。”

柳柳没有吱声。

“听赵龙说它是你的私藏。”赵立本笑了一下,“我玩几天过些日子就还给他。”

他的嗓音听上去像是耳语一般柔和。

柳柳的眼前闪现出许多年前父亲在深夜的灯下将那副裹着绒布的手镯交给她的情景,耳根一阵燥热。

“赵龙欠了你多少钱?”过了一会儿,柳柳轻声问道。

“我也记不清了。”赵立本说,“不过,他也许根本用不着还那笔钱。”

柳柳感觉到有些晕眩,赵立本的膝盖在桌下紧紧地挨着她,她挪动了一下脚窝,那条腿又一次靠了上来。

柳柳坐着没有动,她觉得血液在她两腿之间流得很快。

2

在悄然来临的秋季,一切都依然如故,安闲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院中那排鸡冠花已经开败了,一群白鸡在墙根下啄食着那些绛红色的花瓣,高大的白果树萎黄的叶子时常被风吹到院子里来。

柳柳坐在疏朗的葡萄藤架下,温和的阳光洒遍了院子的大半个角落。一连好几天,在凉爽的秋夜中,她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事惊扰她,她一度曾经排解不开的焦虑随着夏季蛙鸣的消失渐渐沉入记忆的河床底层。

门外墨河边聚满了人群。那儿原先是一处断墙残壁,里面密密匝匝长满了苦艾草和臭椿,她时常看见数不清的白蝴蝶在草丛中飞舞着。她隐隐约约地听人描述过这片瓦砾之地往昔的样子,所有的老人都说那些房屋的倒塌源于一场罕见的大火,但是当柳柳试图追问那场火灾的种种枝节时,老人们的回答总是显得模棱两可,欲言又止。

早在几天之前,村里的三老倌领着一帮人将那些烂椽搬开了,残墙上卸下的碎砖在河边堆得像小山包似的,杂草除尽后腾出的大片焦黑的泥土在阳光下显得很不真实。

现在,一个泥瓦匠用石灰粉在地上打着白线,在他身后,柳柳看见父亲拄着拐棍站在河畔的桥栏边。这些天柳柳时常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除了三老倌偶尔在他身边经过时说上几句话,几乎没有人搭理他。

三老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赵家大院了。她只是偶尔在街上碰到他,他高大而衰老的身影总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柳柳感到自己在儿时就培植起来的对他的恐惧渐渐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村里的人们时常在私下议论着那些在街上四处晃荡的年轻人,作为三老倌的私生子,这伙青年总是被那些富有想象力的女人描述成一个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的产物。

赵少忠在河边静静地吸着烟,看着那些露出地面的墙基一寸寸地升高,他的神情像是在新砌的砖墙中辨别着什么,又像是聆听着桥下汩汩流淌的河水,他的瘦弱的身影宛如一棵枯树。柳柳凝视他身后蔚蓝色的苍穹下一望无际的晚稻田,想起了一件前些天的事情。

那天傍晚,柳柳拎着一篮鸡蛋到村后的鸡房里去孵,经过药店的时候,一个伙计叫住了她。这个看上去朴实憨厚的年轻人神色慌张地告诉柳柳,她的父亲有一天从这买了一大包砒霜回家。

“我简直想不出他买那种东西派什么用场。”伙计说。

一个正在柜台边抓药的女人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也许用它来作药引什么的。”

“药引?”伙计笑了起来,“谁见过用砒霜做药引的?那些砒霜足足可以毒死一头黄牛。”

柳柳当天晚上就把这事告诉了翠婶,翠婶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来。第二天,她趁赵少忠外出的时候,找遍了大院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那些药。

“那些药是用什么颜色的纸包的?”翠婶怅然若失地问她。

“不知道。”柳柳说,“也许是一般的羊皮纸吧。”

“天知道他将药藏哪儿了。”翠婶说。

“他买砒霜做什么?”

“谁知道,没准……前些天江北有人回来,你听到赵虎的信儿没有?”

“没有。”柳柳说。

“我总觉得这些日子过得有些蹊跷。”翠婶说,“这些天哑巴整天唠唠叨叨,没人听得懂他的话,他的神情真让人担心,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柳柳在院中做着针线,她看见河边的树丛里有几辆装着木料和砖瓦的平板车吱吱嘎嘎地走远了,在嘈杂的人声中夹着瓦刀在墙上敲击发出的声响,在晌午的阳光下,她看见皮匠歪歪斜斜地朝这儿走了过来。

“你这双鞋是为我做的吧?”皮匠凑到了她的跟前。

柳柳没有说话。

“我已经好久没有穿过新布鞋了。”皮匠说着,抬起一只沾满泥巴的脚在她面前晃了晃。

翠婶笑呵呵地从后院走了过来:“这双鞋是给我做的,这么小的鞋你的脚怕是伸不进去。”

“再小的鞋我也能穿进去。”皮匠说。

柳柳像是嗅出了他话里另外的气味,脸涨得通红,心房怦怦乱跳起来。

3

很早的时候,赵少忠就在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那些羊粪豆像红枣一样噼噼啪啪掉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黑洞洞的,他起身点亮了那盏油灯,在像涟漪一般慢慢扩散开来的光影中,他依稀看见四周新刷上石灰的墙上印着的爬虫和蟑螂留下的爪迹。每天晚上他都能嗅到那种奇异的气味,它是溃烂的老人肌肤的气息,其中混杂着墨汁的香气。祖父萎缩的身影在许许多多个午后的背景中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写满蝌蚪般文字的宣纸在他的记忆深处拂动着。有时,他总觉得那个孤傲的老人并没有随着那场秋后的暴雨离开这里,他的影子一直紧紧尾随了他几十年。此刻,赵少忠感到和他挨得很近。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人那只被岁月削尖的下巴,他那枯枝般突出的骨节,正如他抚摸自己的肌肤——粗糙的皮屑像谷糠一般纷纷脱落。

床边的橱桌上搁着一面铜镜,他注视着镜中苍老的面容,它像一具骷髅和散乱记忆中的某一个时刻连接在一起,它有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它仅仅是那个逝去老人投下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有如远去的雷电发出的一阵空空荡荡的回响。

河边沉闷的打夯声不时传过来,他感到了床板轻微的震动,隔壁的羊圈里阒寂无声,山羊的叫声一直缠绕着他,许多年前那个充满薄荷叶酸涩清香的初夏此刻变得非常遥远。当他竭力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他发觉它总是和梦境中的事物掺合在一起。他辨别着那些飘忽不定岁月的影子,就像从一堆白芝麻中拣出沙粒一样感到无所适从。赵少忠隐隐地感觉到,能够把往事与梦境区分开来的不是存积于记忆深处的一棵树木、一束阳光,或者某种萦绕不散的气味,而是山羊的叫声。

那个和往常一样的午后,他来到山后的黄麻地里,那只山羊蜷伏在树林中反刍,熟透的桑葚在桑林的黄土中腐烂,妇女采桑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穿林打叶,从远处一阵阵传过来,他牵着山羊往回走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背着竹篓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赵少忠将细绳绕在羊圈靠墙的一根木桩上,正准备往外走,那个背着竹篓的女人堵住了羊圈的门洞,她身后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女人将竹篓里的桑叶抖在地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睛里像是钻进了一粒沙子。”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说话,他看见女人的眼角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过,她靠在墙上,从发丛中取下一枚黑色的发夹递给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他走近。赵少忠怔了一下,朝门外看了看,走到她的跟前。

女人嘴里吐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女人的腮边残剩着桑葚留下的紫色的水痕,她微微翘起的双唇像一只吸饱了水汁的樱桃。在桑叶的气息中,他啜吮着她身上散发的松脂般的香气,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翻起的眼皮不时从他手指中滑落。

“我把你弄疼了吧。”赵少忠说。

“没有。”女人说,“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她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女人的身体哆嗦着倚在墙上慢慢地朝下移动。洒满阳光的门洞外空空落落的,回廊下一只筑巢的燕子拨拉下一些草屑和泥块。风将羊圈门吹得嘎嘎直响。女人瘫坐在墙根,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门,它慢慢转动了几下,遮住了屋外的阳光。

在黑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女人的手指像水一般梳洗着他的手背,把他引入一个更为隐秘的处所。在羊圈里飘浮的膻腥气中,他拼命地抑制住自己想咳嗽的欲望,女人喃喃地对他诉说了好一阵,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女人粗重的喘息声。墙上的泥块扑扑簌簌掉在她的头上。

那只山羊在羊圈里来回蹦鞑着,它侧斜着长长的犄角不时地从身后撞击着他,赵少忠感到后腰麻酥酥的。女人撇得很开的两腿上粘满了羊毛。

赵少忠从羊圈里出来的时候,看见赵龙拖着两条草龙从屋外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无意间朝这边瞥了一眼,朝前院走去,赵少忠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中走远,感到他的目光依旧在盯着自己。

赵少忠靠在床架上抽着烟锅,反复地回想着刚才的那个梦,在那个苦雨凄风的夜晚,一夜骤雨不停地敲打着书房外的山墙,山羊咩咩的叫声像婴孩的啼哭一般若隐若现,他站在院中东厢房的屋檐下聆听着那种奇异的声响,雨水把他的衣服浇得透湿。在雨点砸在番瓜叶上的声音中,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在泥泞中朝这边走过来,一团亮光远远地掠过灰蒙蒙的天空,不一会儿,赵龙提着马灯走到了院子里。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赵龙说。

“我像是听到这边有什么声音,过来看看。”赵少忠说。

陡然间一阵大风掀开了黑压压的屋顶,瓦片在空中飞舞着,像无数的蝗虫从稻田中飞过,又像是成群的蝙蝠绕着焦黑的残椽盘旋,在地面布下游移不定的翅影。他感到羊粪豆雨点般地砸在他的身上,在马灯熹微的光亮中,他看见一个女人洁白的胴体在倒塌的房屋中一闪即逝。

赵少忠吹灭了油灯,拄着拐棍走到了屋外。天已经快亮了,那尾下弦月挂在秃枝的梢头,泛着清冷的光,那条黄狗刨动着前爪,扒拉着木栅栏院门,呜呜地叫着。院外大片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赵少忠不敢朝那边看,他沿着那条灰暗的长廊朝前走了几步,在那处冰凉的护栏石上坐了下来。

对面那排阁楼的倒影静伏在月光中一动不动。翠婶看样子已经起来了,屋顶瓦楞上一股淡淡的炊烟渐渐散开,他听到柴禾在灶膛里燃烧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柳柳这些天像是睡得很安稳,每天太阳升到院墙顶上,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时常蓬头散发,穿着那件麻布的睡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露出一大截白皙的小腿,她有时甚至在堂屋里就脱下鞋子,搓洗她那双细细的脚趾。直到有一天,翠婶告诉他,柳柳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回来过夜,赵少忠才感觉到她身上微妙的变化,不过,她脸上茫然若失的阴云一直没有消失,眉头紧锁,像是被什么事吓着了一般。

赵少忠呆呆地在那处护栏石上坐了很久,翠婶不知什么时候拎着一只木桶来到了后院。

“这些天黄狗整天扒拉着那扇门。”翠婶说。

赵少忠依然在想着晚上的那个梦,没有搭理她。

“我原先还以为它在叫性呢——”

“它也许真的在叫性。”赵少忠心不在焉地说。

“它恐怕是闻到了屋外的什么气味。”翠婶说。

“什么气味?”

翠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她拎着木桶已经走到了井栏边。

4

半夜里,翠婶刚刚在床上躺下来,就听到了院中那条黄狗狺狺的叫声。这一次,它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凄厉的哀鸣一阵阵微弱下去,像一辆远去的马车。

这条伶俐的黄狗的鸣叫不时惊扰她昏沉的睡意,翠婶提着那盏罩灯来到了屋外,声音是从前院传过来的,她蹑手蹑脚穿过那排回廊走到前院,那条黄狗躺在竹篱边的草丛边,凹陷的肚皮急剧抽搐着。翠婶慢慢走近它,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它的嘴角粘满了泥巴和枯草,鼻孔里流出的一丝血迹落在草丛中,竹篱有好几处已经被毁坏了,地面上布满了被它的四爪刨过的痕迹。矮矮的竹篱一直围到鸡埘的边缘,里面栽了几株金针。

黄狗慢慢转动着它的脖子朝翠婶瞅了瞅,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只余下了一缕可怜巴巴的微光,它将头颅伏在翠婶的脚上。风将它的金黄色的长毛吹得倒翻了过来,翠婶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脖子,感到它的温热的身体正在慢慢冷却。它的牙齿无力地咬噬着翠婶的鞋帮,嘴里流出一股热乎乎的牛奶般的唾液。不一会儿,它的后脚急促地抽动了几下,那双充满忧伤的眼睛渐渐闭上了。

这是一条温驯的良种狗,它总是静伏在院中那棵高大的刺树下,时间过去了七八年之久,很少有人留意过它的衰老。在收获的季节里,翠婶常常借着星光在田里割麦,它一直蜷伏在池塘的边缘,在旷野里不时传来的磨锉声中静静地陪伴着她。

最近这段日子,它的举动突然变得让人不可思议,它不安的叫声在晚间不止一次将她惊醒,它暴躁地在院中的各个角落来回乱窜,有时它甚至跳到灶台上,将饭碗、盐钵撞翻。它像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渐渐使人感到有些厌烦。起先,翠婶还以为它在叫性,有一天,她偷偷地从邻居家借回来一头公狗,将它们在鸡栏里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那位邻居来领回那条公狗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它已经老掉牙了,早已过了发情的年龄。”

翠婶从邻居的话里感觉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苦涩的意味。

有一次,那条黄狗咬住了她的衣角,把她拽到木栅栏门边,她觉得门外也许有什么东西使它感到不安,她走到屋外,看见墙根有一具过路的戏班子留下的破麒麟,她将那具竹篾做的麒麟拿到灶下烧掉后,黄狗在木栅栏门边的吠叫并没有停止。

院子里凉飕飕的,门外墨河边不时传来瓦匠在砌墙的声音,翠婶呆呆地在竹篱边站了好一阵,才慢慢朝后院走去。

“它看样子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翠婶想。在经过赵龙卧房的时候,她听到一阵均匀的鼾声,她的脑子里突然掠过前些天发生的一件事,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后怕。

那天黄昏的时候,柳柳心事重重地来到灶屋,她说赵少忠从药店里买了一大包砒霜回家:“药店的伙计说那些砒霜可以足足毒死一头黄牛。”她看着柳柳那张神思恍惚的脸,愣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赵少忠买回那些毒药究竟想派什么用场。她似乎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当天晚上,她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溜进了赵少忠的书房,她在那些桌子抽屉、书架、衣柜中找了个遍,甚至连床下的一只铜脚炉也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那包毒药。她正准备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籍重新在书架上码好,就听到院外的廊下有一阵脚步声朝这儿传过来。在竹制书架的缝隙中,她看见那扇门被人推开了,赵少忠拄着拐棍走了进来。他在门槛边怔了一下,目光扫过屋里那些散乱的杂物。翠婶从书架背后突然闪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翠婶看见他的身体朝后退了几步,脸色一阵苍白。他惊恐的神情也感染了翠婶,她看着那张像揉皱的白纸般的脸和飘垂于胸前的胡须,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翠婶笑了一下。

“你在这儿干什么?”赵少忠紧盯着她的脸,喑哑的嗓音软绵绵的,听上去有些陌生。

翠婶张大了嘴巴,半晌也没有想起可以回答他的理由。

“我来找一枚针扣,前几天我在这儿钉被角的时候,不知把它丢哪儿了。”过了一会儿,翠婶说。

“针扣?”

翠婶点了点头,似乎缓过了一口气来:“你怎么这么晚没睡?”

“我来取一本书。”赵少忠说。

她看见赵少忠在桌上挑了一本书,朝门外走了几步,又一次转过身来,依旧看着她的脸。

“你恐怕是来找那些砒霜的吧?”他说。

翠婶第一次看到他脸上这种阴森森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为人觉察到的笑意。翠婶冷不防打了个寒噤,那天晚上当她钻进被窝的时候,依旧感到两脚不住地打颤。

翠婶走回到自己的卧房中,那条死狗腮边挂着的那缕牛奶似的唾液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那条狗说不定是让那包砒霜毒死的。在闷热的夏季,当赵少忠将院中那些遮荫的树木剪得光秃秃的时候,她就感到有些惶恐,那包砒霜几天来一直搅得她心神不宁。现在,那条黄狗的猝死尽管使她感到了一阵隐隐的忧伤,但总算没有惹出大事,因为他毕竟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将毒药撒到自己的酒盅里。

第二天一早,翠婶来到前院生火做饭的时候,看见柳柳和赵龙已经站在那片竹篱笆边。赵少忠背着手,在一旁显得有些不自在。

她看见赵龙在它身上踢了一脚,洒满露珠的金色的毛皮在晨雾中晃动了几下。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柳柳说。

“这条狗在家里呆了七八年,它的寿限也该到了。”赵少忠说。

“我总觉得它是被人弄死似的。”柳柳嘀咕着。

“昨天皮匠在院子里转了半天,说是找一把撬石头用的铁钎,黄狗从鸡窝边一下蹿到他的身上,将他的衣服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会不会……”赵龙慢吞吞地说。

翠婶在一边没有吱声。门外的白果树上栖息着几只喳喳啾鸣的喜鹊,三老倌的那几道新砌的店铺的山墙已经升到一丈多高,看起来用不了多久就要上梁盖瓦了。

“它老了,”赵少忠说,“就像人老了一样,我有一次看见它的一颗犬牙掉脱在廊下。”

“昨天我还看见它活蹦乱跳的。”

“死了也好,反正迟早是这样。”赵龙说,“等会儿我磨把刀将它剥了。”

“还是埋掉算了。”翠婶说了一句,“它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翠婶话一出口又感到有些后悔,她看见赵少忠瞟了她一眼,柳柳也在一旁呆呆地瞅着她。

“我是说它会不会偷吃了我买回来熏蚊子的药粉?”她说。

“它的皮还是好好的。”赵龙说,“把它拿到镇上的皮货店里说不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等会儿让哑巴把它埋了吧。”赵少忠说了一句,朝后院走去。

翠婶在灶屋烧完饭出来,看见柳柳依然孤零零地站在篱笆边,她走到柳柳身边:“它已经老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是一条狗。”

5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柳柳正在墨河岸边的水码头上拆洗被褥,一个背着虾篓拾捡蚌壳的老人从芦苇丛中闪了出来。枯涸的河水消退后露出大片的棕色的沙土,子午桥下裹着苔藓的桥桩在水中投下弯弯曲曲的倒影,明天就是三老倌新砌的店铺上梁的日子,村里的人们正忙着准备贺喜的粽子和馒头,那些拿着蒸笼和竹箩的妇女不时地在码头上来回穿梭。

背虾篓的老人在身后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走到了她的跟前。

“我像是听到村里有什么响动。”他说。

柳柳站起身,朝身后看了看,一丝微弱的嘈杂声从落掉了叶子的树林上空隐隐地飘了过来。她看见几个推着砖瓦的帮工在河边的柳荫道上呆呆地朝村中张望。那几堵刚刚砌好的伞形墙垛上坐着几个泥瓦匠,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村里像是出了什么事。”三老倌说,他的身上沾满了石灰浆,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显得局促不安。

“也许是哪家的房子着火了吧。”一个木匠笑了一下。

柳柳走到河岸上,看见人群从各个方向朝村后跑去,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在深巷里回荡着。

柳柳跑到村中那片茂密的竹林的边缘,听到了竹林深处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她看见父亲拄着一根拐棍正蹒跚地从木栅栏门里走出来,翠婶手里握着一把笤帚跟在他的身后。

“出了什么事?”柳柳说。

“听人说邻居在竹林里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翠婶的脸上镌刻着惊恐的神色。

“会不会是金子?”墙角一个啃着玉米棒的小孩抬头看了柳柳一眼。

“一具死尸。”一个年轻人从竹林中走了出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具腐烂的尸体晾在土坡上,像一条晒干的鲑鱼,他灰褐色的脸埋在开败的雏菊花丛中,扭曲的表情依然如故。刚劲的风在桑园里吹过,不时有几片枯黄的桑叶掉落在他的身上和周围。他的一只脚光溜溜的,一缕风干的血迹沿着裤管的镶边一直延伸到脚踵上。

那个女人瘫坐在一处沙丘上,脸色煞白,似乎还没有从惊悸中苏醒过来,她面前装满红薯的柳筐边上搁着一把铁锹。

“下午我准备来这儿挖一个窖子,将山芋埋起来,挖着挖着就挖出了一截指头,起先我还以为是一段胡萝卜呢。”那个女人木木地说。

“看上去他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半个多月前我就听人说他跟船去江北了。”

“刀扎得这样深,把背脊都刺穿了。”一个年轻人在竹林里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柳柳看看地上的那只断指,又一次想起了后院山墙上沙沙作响的扁豆。

她觉得赵虎并没有死去,那具俯卧在土坡上的尸体像是和她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赵虎此刻正躺在潮湿的船舱里,在漫长的运河上航行,或者,他正坐在一个灰暗的小酒店里喝着黄酒,柳柳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和自己挨得那样近,在他目光久久的注视下,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烟草的气息。

“柳柳,柳柳,你把我压得快站不住了。”她听见翠婶在耳边不停地叫她,那声音听上去隔得很远,她的脸擦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那是一棵刺树的树干。柳柳坐在树根下,又一次睁开双眼。不远处那具死尸腐烂的气味随风一阵阵飘过来。

赵少忠像一尊木雕似的站在那处坑穴的边缘一动不动。翠婶泪流满面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得赶紧拿出个主意来,”翠婶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柳柳看见林子边已经围满了人,竹林中不时有人闪现出来,那些来迟的观望者被人墙堵在外围,他们不得不爬上一棵棵楝树,探出头朝下张望。

“明天赶早把他埋了吧。”三老倌说,“尸体都发臭了。”

“等会儿天黑了,我让人送几只花圈来。”花圈店的钱老板叹了一口气,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簇拥的人群让开了一道缝,柳柳看见赵龙拖着一辆平板车朝这边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脚底像是抹了油似的,双腿不住地打着飘闪,他走到竹林边的那口废井旁就再也走不动了。

翠婶四下里看了看,目光像在搜寻什么人。

“哑巴呢?”她说。

“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的。”一个老人对她说。

赵龙走到那道坑穴的边上,把那具包着麻布的尸体翻了过来,赵虎的一只手僵直地搭在胸口的刀柄上,像是正在试图将它拔出来。赵龙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绑在麻布上的绳子已经烂断了,像灰烬一般抖落在地上。柳柳看着那辆载着尸体的板车在干燥的红土上留下的几道车辙,耳畔响起了一阵候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现在已是日落时分,瓦蓝色的天空掠过一排南去的雁群,它们的叫声在秋后净朗的原野上渐渐远去。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尽了,桑林边的那块土坡上只剩下了柳柳一个人。一只花猫在地上拨弄着那只断指,发出呜呜的鸣叫。

坑穴边的沙地上留下了被沉重的人体压过的痕迹,她感到赵虎似乎依然躺在那儿。许多个不眠之夜在院子里传出的磨刀声又一次回荡在她的周围,在那个闷热的夏季她常常被尖刀在砂石上发出的声音惊醒,自赵虎从偃林寨逃回来的那个晚上起,她一直感到一种不祥的阴云笼罩在他的脸上,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从那件被血污染红的衬衫上,从那座破庙的阴影之中,从一个个月明星稀的天空深黛色的背景中叠现出来,使她不寒而栗。现在,他的死亡使她心中存积已久的谜团变成了一堆乱麻。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看见一个小脚女人在后院的门口走来走去。翠婶的啜泣声时断时续。

“在门口搭个竹棚吧。”女人说。

“竹棚?”

“人死在外面,不能搬到院子里去。”女人说。

翠婶哭得更厉害了。

柳柳身上慢慢有了些力气,她抖抖索索地穿过竹林,走到木栅栏门前,她看见翠婶正从地上把那块从尸体上剥下的麻布捡起来。几个年老的妇女忙着替赵虎换寿衣,刺鼻的气味使她们不时地咳嗽,花圈店的钱老板正在墙根下跟父亲说着什么,赵少忠的目光依然盯着那片竹林,像是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柳柳回到院子里,翠婶拎着那片麻布走到了廊下,她顺手将它盖在墙角的一个盛着谷糠的篾箩上,翠婶转过身瞥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块在风中飘动着的麻布,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6

“那块麻布像是一直就盖在糠箩上的。”翠婶说。

现在已是黎明时分,柳柳坐在木栅栏门口的一张木凳上一夜未眠,她在渐渐袭来的困意中打着盹儿,翠婶一个晚上都在和她唠叨那块麻布。

“梅梅怎么还没回来?”赵少忠看了蜷缩在墙根的哑巴一眼。

哑巴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什么。

“天都快亮了。”赵少忠察看着天色,显得有些不安。

“还是趁早将他埋了吧,就算梅梅能在天亮前赶回来看上一眼……”翠婶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太阳慢慢从浓浓的雾气中露出脸来,净朗的旷野的轮廓在竹林的背后渐渐呈现出来。今天是三老倌新砌的店铺上梁的日子,那些从外地赶来贺喜的人群一大早就出现在村后裸露的田野上,他们挑着鞭炮和漆盒不时从停放尸体的竹棚边经过,投来匆匆忙忙的一瞥。

子午镇上的人也都忙着准备馒头和粽子,早早赶到了墨河岸边,后街上那排店铺的栏栅关得严严实实。除了在竹林边玩耍的几个小孩偶尔朝这儿看上一两眼之外,镇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对即将举行的葬礼感兴趣。

一夜的露水和薄霜将那具尸体打得濡湿,尸体边上的长明灯的油快要烧尽了,飘闪的火苗泼剌泼剌地蹿动了几下就熄灭了。那些薄荷叶在木栅栏门前整整焚烧了一个晚上,还是遮不住尸体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恶臭。

一个木匠蹲在竹棚边往刚刚打好的棺材上刷着黑漆,花圈店的钱老板天刚蒙蒙亮就一直守候在这里,他在竹棚边上来回地转悠着,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没有说出口,尸体入殓的时候,他走到了赵少忠的跟前。

“出殡的时候,你准备往哪儿走?”他说。

“墓地。”赵少忠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钱老板说,“子午桥边,三老倌正忙着为那几幢新砌的房子上梁,送葬的人群从那儿经过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不走子午桥,你让我走哪儿?”

“绕过村后的那片桑园,有一条小路通往墓地。”

“那条道儿怕是不太好走,路程也远多了。”

“路倒是远了一点,”钱老板说,“不过,上梁盖瓦毕竟是一件大事,为出殡这件事,三老倌和我整整商量了一个晚上,依我看你不如绕个道儿成全了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翠婶插了一句,“我们家死了人事情也不能算小。”

“那是。”钱老板说,“这两件事扭到了一块儿,太不凑巧了。”

赵少忠没有吭声。

“我怎么也想不到赵虎会死。”过了一会儿,钱老板又说,“你们赵家像是跟镇上什么人结了仇。”

“结仇?”翠婶愣了一下。

“很多事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仿佛命中注定的一样。”钱老板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场大火。”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何必再提它。”赵少忠嗫嚅着。

“赵家祖上的事恐怕连你也不太清楚。”钱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