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敌人 格非 8065 字 2024-02-19

看热闹的人朝桥上拥过去,很快挡住了翠婶的视线。柳柳挨在她身边,牙齿咯咯地响个不停。

在人群的嘈杂声中,翠婶看见王胡子乱蹬着双腿已经被人高高地举起来,掀过了桥栏,她听见河边的苇丛中响起水花溅落的声音。天已经快亮了,初升的黎明将远处旷野上光秃秃的树枝染得通红。那顶轿子在清晨熹微的光亮中已经走到墨河的另一端,几个守夜的人呆呆地站在桥头,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王胡子浑身是水从河岸上爬上来,覆满污泥的额角还在往外渗着血,摇摇晃晃的轿子在柳荫道上已经走出了好远,王胡子瘸着一条腿朝前追赶了几步,就在桥上摔倒了。

桥面上堆满了花瓶和陶盆的碎片,一只被踩扁的灯笼在飘忽的火苗中烧成了灰烬。

4

“这件事情太晦气了。”赵立本说。

他心不在焉地洗着桌上的牌,不时地看着对面的王胡子。王胡子额角贴着一块膏药,紧锁眉头一声不吭。天亮的时候,酒坊的门洞里飘进来一团一团的晨雾,村里的鸡已叫过第二遍,屋外墨河边传来水车哗哗啦啦的声响。赵龙感到屋子慢慢转动起来,低低的说话声听上去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回荡。

“也怪他自己没用,”老板娘说,“我看见麻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举起来,扔进了河里。”

“这件事谁也没想到,打架的那会儿,我被挤在两只澡盆之间,等我抽出身来,轿子已经过了子午桥了。”赵立本说。

“我从河里爬到岸上,看见你还在桥上筛糠呢。”王胡子瞥了他一眼。

老板娘“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站起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赵龙看见她的身影在对面的墙上忽闪了一下,旋即消失了。

赵龙的脸上火辣辣的,他感到赵立本的手从桌上伸过来,捏住了他的手腕,那副手镯在他肌肤上掠过的一阵微微的凉意即刻布满他的全身。他想起几天前的一个下午,他揣着这副从柳柳梳妆盒里偷来的手镯来到镇上的一家当铺门口,柳柳在街道对面的药店门口叫了他一声,他看见柳柳一阵风似地跑到他跟前:“你又把家里什么东西拿来当了吧?”赵龙一闪身踅进了旁边的一条狭窄的弄堂,他隐约感到柳柳在他身后追赶了好一阵子。他跑到村后的一块萝卜地里才停下来,柳柳的身影在弄堂口像风一样飘飘忽忽。

“我老了。”王胡子说,“要是有当年去江北贩烟草那会儿一半的力气,一个麻子算得了什么。”

“那天早上的事说来也蹊跷,赵家的人像是一个也没露面,那扇大门早就关上了。”赵立本说。

“就像送葬一样。”王胡子说。

“哪有迎亲的打拦轿的,我在岸边看了都想回去操家伙。”更生已经起来了,他正在门边往一辆推车上装酒。

“你算了吧。”老板娘笑了一下,“你连路都走不稳。”

更生不再吱声。

“那个麻子倒也算了,我与他无冤无仇,只是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赵少忠也没露个面……”王胡子看了赵龙一眼没有说下去。

“你怕是被蜂咬了怨丁香吧?”老板娘说。

阳光斜斜地从门洞中照进来,村里早起的人三三两两拎着酒瓶走到柜台边,老板娘打了呵欠从牌桌边站起来,懒洋洋地朝柜台走过去。

赵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要往外走,赵秀才一把拽住了他:“你欠我的钱都可以造一座小楼了。”

“前些天梅梅出嫁,我的钱都凑进去买嫁妆了。”

“把你老婆的手镯抵给我吧。”

赵龙感到手腕被他捏得隐隐作痛,他踉踉跄跄朝后退了几步,缩到了阴暗的墙角。

“那是柳柳的镯子。”他说。

赵立本突然愣了一下,松开了手,在飘散的烟雾之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很大。

更生推着卖酒的小车在门外歪歪斜斜走出了很远,赵龙看见柜台边空空荡荡的,王胡子正在低声地和老板娘说着什么。他的手在老板娘胸口捏了一把,女人的身体晃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起来。赵龙感到脚底一软,瘫在了一个酒坛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5

赵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酥软的大床上,女人在他的一侧睡得正熟。屋外像是刮起了大风,墙上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光线很暗。杏木地板散发出被蛀虫掏空后留下的木屑的气味。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刚才女人在床上和他做过的事,感到有些后怕。他的手腕的骨节还在隐隐作痛,那副镯子大概已经被赵立本取走了,手腕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印痕,他记得这样的痕迹他也曾在柳柳白皙的手臂上看到过,她在井边洗衣服或是在采桑的时候,他能听见两枚镯子碰出清晰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从柳柳的梳妆盒里偷走手镯时,感到一阵紧张,他担心第二天柳柳在梳妆时发现丢了镯子,说不定会大叫大嚷起来。一连过了好几天,他没听到柳柳问起镯子的事,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女人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挪到他身边,俯身从床头的茶几上拿酒,赵龙看见她松垂的乳房耷拉在床沿上,他心慌意乱地从女人手里接过酒盅,渐渐缓过神来。现在约摸到了落日时分,青纱的窗帘布上泛出暗红的阳光,屋里飘散着陈年米酒的香气。

“你刚才把酒吐了我一脸。”女人从被窝里抽出一块湿淋淋的汗巾,笑吟吟地说。

赵龙正想说什么,他听到屋外像是有人在敲门。老板娘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又把它合上了。

“大概是村里来打酒的人。”她说。

“更生呢?”

“早晨出去卖酒还没回来。”

“你们家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钱?”老板娘点燃一锅烟,慢慢地吸着。

“什么钱?”

“我是说梅梅怎么会嫁给一个麻子?”

“没准她自己愿意。”赵龙漫不经心地说。

“自己愿意?”女人笑了起来,“她去了大窖庄,还不知道给那几个弟兄折腾成什么样子呢。”

女人汗涔涔的手掌像一只地鳖滑过他的肚脐,他看见女人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红晕。

赵龙似乎很早就听说过这个风骚的女人在子午镇上不寻常的经历,镇上几乎所有的手艺人至今还在叙说着早年和这个女人度过的销魂时光。她从遥远的山村讨饭来到子午镇的那一天,刚好是端午节,村里的女人正忙着在河边洗苇叶,这个脏兮兮的姑娘在一个铜匠的门口站住了。铜匠站在门边吃着粽子,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你要是脱了衣服围着草垛走一圈,我就把手里的粽子给你。”她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阵,果真开始一件件地脱起了衣服。当她赤条条地围着草垛走了一圈来到铜匠身边时,铜匠浑身的衣服都让汗水浸得透湿,瘫倒在门槛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弟兄几个合娶一个媳妇,没准梅梅真的愿意呢。”老板娘说。

天黑下来的时候,屋外传来了独轮车吱吱嘎嘎的声音,女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了外屋。赵龙听见更生将门上的铜环摇得当当直响。不一会儿,那扇大门一下被推开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把门抵上了?”更生说。

“外面那么大的风沙,”老板娘说,“我这会儿正在睡觉呢。”

赵龙屏住呼吸,听着酒坛子撞在墙壁上的沉闷的声音。过了一阵,他听见女人说:“你眼睛东瞅西看的找什么呢?好像我在家里藏了什么人似的。”

更生没有吭气。

“家里的盐没了,你去镇上的小店里买点吧,”女人说,“我这就去做饭。”

赵龙掀开窗帘的一角,在门外即将湮没的光亮中,更生已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6

轿子来到大窖庄的那天清晨,清明节的早市已经散了。弄堂口的木栅栏猪棚边上站满了围观的人,空气中混杂着硫磺和猪粪的气味,那顶轿子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巷子,在一处土砌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梅梅从轿内走了出来,跟着媒婆走进了院落,空中抛洒的彩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巾上。她看见院内歪斜的竹篱围着一畦菜地,地上长满了青草。串杆的荠菜白色的小花在枯井边的草丛里摇曳着。茂密的竹林苍翠的枝条一直探伸到篱笆以内。对面是一排粉墙,廊下挂着几扇晾干的渔网,门前的刺梨树的花瓣落在地上,在风中翻动着。

梅梅朝那幢粉墙走去,新刷的石灰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光,她看见洞房的门敞开着,几个年轻人正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嫁妆往里搬。

梅梅在屋内的一张新木床上坐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媒婆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从洞里探进头来朝里面张望着。她看见屋里原先坑坑洼洼的泥地像是被铁锹铲平了。潮湿的地面能够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稻草和竹竿糊成的屋顶不时地落下一些泥块,土墙上蜜蜂的巢眼边结满了一个个铜钱般大小的白膜,她记得小时候为了寻找这种白膜粘在钻了孔的芦秆上做哨子,她曾经找遍了子午镇上的每一处颓墙。

随着她的轿子带来的那些嫁妆横七竖八地堆在墙角。朝西的窗口露出一片竹影,太阳细碎的光斑在她身边跳跃着,在油漆刺鼻的气味中,前屋传来的剁刀的声音使她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脚女人揭帘走了进来,她把一碗枣汤放在她面前,梅梅的身体在冰凉的空气中不断地颤抖。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冷?”女人说。

梅梅摇了摇头,女人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快趁热把这碗汤喝了吧。”

一缕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依附在土墙上,从午后到黄昏,她呆呆地看着那道光影像潮水一般地退缩,它漫过桌面上的梳妆盒和一只插着松枝的花瓶,最后落在了地面上。光线的颜色慢慢转成暗红,等到这束亮光在窗外完全消失,前屋传来了猜拳的声音。那些匆匆走进来的陌生女人像走马灯似地更换着,没有人搭理她。她看见窗外垂挂的爬藤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它的枝蔓一直伸到幽幽的月光下。

麻脸人醉醺醺地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她听见那些小孩的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在房屋四周响了一阵,就在黑夜中湮没了。

麻子关上了窗户,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像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手脚一阵冰凉,她感到自己的内衣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麻子的手像一头识路的骆驼,不一会儿就摸摸索索解开了她侧襟的一颗颗扣子。她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间阴暗的房中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度过一生就感到不寒而栗。

一阵风突然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在屋外隐隐约约的舂米声中,她的敞开的胸脯被他浆得挺硬的布衫磨蹭得麻酥酥的。在蓝幽幽的月光中,她听见床下厮打的两只老鼠发出凄厉的叫声,梅梅打了个寒噤,身体朝后缩了一下,退到了门边。

起先,她并没有想到要逃,当她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沿着长廊在竹林里跑出了很长一段路,好几次都想停下来,麻子跌跌撞撞逼近的身影使她又一次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阳光灿烂的晌午。竹枝和荆棘不断地抽打着她的脸,沾满露水的蛛网在她的眼睛上蒙了一层又一层,她听见背后的房舍边传来清晰的谈话声,好像有人举着灯朝这边张望着。她一直跑到竹林的深处,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嚯嚯流淌的溪水声,她在溪水边站住了,流泻的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见背后房舍边的那盏灯突然熄灭了。

梅梅躺在溪边厚厚的竹叶上,仰望着那尾残月,身体像铁一样僵硬,过了很久,她从麻子的嘴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这股弥漫在父亲书房里的烟草的气息使她渐渐安静下来。

溪沟的对岸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看见那个黑影从水面上捞起一张张虾网,不一会儿,他就咳嗽着在黑黢黢的树丛里走远了。

7

断断续续的梅雨在芒种前后停歇下来,春天已经到了它的末尾。

天刚蒙蒙亮,赶集的人群像蚁阵一般出现在大窖庄村外的旷野上,那些花白的猪仔和成群的羔羊推推搡搡在通往集市的大道上蔓延而来。

在雨后清新的阳光之中,梅梅心头积压的阴云渐渐消散了,这个土墙围着的院落和廊下挂着的成串的玉米和豆筴不再使她感到陌生,她甚至习惯了房间里在漫长的雨季缭绕不散的发霉的气味。她像每一个被连绵的雨天弄得心烦意乱的庄稼人一样,在悄悄变得燥热的空气中,等待着地里的麦子一天天长熟。

她在大窖庄度过了短短的一个月,似乎感到时间过去了很久。在她嫁过来的第三天,翠婶曾在一天傍晚来看过她,顺便给她捎来了两只马桶刷子和一副新打好的担绳。除此之外,她就再也没有听到家里的任何消息。

逢节的这一天,梅梅跟着一个卖番茄秧的人来到了集市上,街道两侧低矮的搁栅和碎碎的石子路面一如往昔的样子:那个卖蝴蝶结和头饰的老人坐在药店门口打盹,他身边的地摊上堆满了烂泥烧烘而成的蟾蜍哨子。子午镇上的熟人不时和她擦肩而过,投来闪闪烁烁的目光。她看见村里的一个渔佬正把一面面渔网挂在高高的挑杆上。王胡子帽檐压得很低,一只胳膊支在小车上和卖酒糟的更生闲聊着。

她想起过不了几天就到了开镰的季节,翠婶和柳柳说不准会来买几把镰刀什么的,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集市快散的时候,梅梅东瞅西看地往回走,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走到她的跟前:“你是不是在街上丢了什么东西?”

午后的时候,她端着一盆衣服来到村后的水塘里去洗,她远远地看见在河边的紫穗槐丛里有个人坐在那儿,她走近了才认出他来。

哑巴歪着嘴咿咿呀呀地朝她比划着什么。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苍老了,高挽的裤腿上粘满了猪粪,他怀里抱着几顶刚买来的草帽,呆呆地看着她。在她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就听翠婶说起过那次遥远的葬礼,母亲不真实的身影像风一样变得邈远了。她看着哑巴痴騃的目光,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她将洗衣盆搁在水码头的一块磨盘上,慢慢朝他走过去,哑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一步步退到河塘的边缘。

在寂静的河滩上,他们隔着那片树丛站立了很久。

梅梅看见哑巴躲躲闪闪的目光不时地朝身后张望,她的眼前是一片金黄的麦田,看不见村落的影子,田野的尽头是一簇树林,她隐约看见树林边有个熟悉的人影突然闪动了一下,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在树篱的背后。

梅梅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8

当院中的杏树飘散出黄澄澄的杏果酸涩的香气时,麦子已经割完了,麦秸在庭院的墙边堆得很高,翠婶坐在前屋的廊下剥着蚕豆,她看见墨河边的水车链条般的木匣像蛇一样爬上爬下,发出咕咕噜噜的吐水声。那条黄狗伏在她的脚边,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

赵少忠蹲在鸡埘边麦秸垛的阴影中,用一把剪刀剪着鸡毛,他的身边放着一根用青竹做成的钓竿。一连好几天,翠婶看着他扛着钓竿消失在旷野里金黄色的背景之中,心中涌起了一种宁静安逸的感觉。这些天,赵少忠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猴子的死和几个月前梅梅的出嫁并没有使他陷入孤独的包围之中,相反却带给他难以说清的满足。随着空气一天天变热,他的脚步也一天天变得轻快起来。在潮湿的雨季的夜晚,翠婶不时可以听见他的卧室传来一两声哼哼唧唧的小调。几天前,一个外乡的剃头匠来到了子午镇上,赵少忠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让那个剃头匠把自己留了十多年的长须刮掉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使翠婶又一次想起过去的岁月。到了晚上,赵少忠偶尔也到镇上的戏院看看戏,或者端着一杯茶突然走进她的卧房,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慢慢地恢复了午后读书的习惯,在后院的一株天竺花丛边,他一边翻着发黄的旧书,一边喝着黄酒,有时干脆闭上眼睛伏在书桌上睡到天黑。

一天晌午,赵少忠让她去镇上的药坊里买几盒松香,翠婶起先不明白他的用意,等她从药坊回来,赵少忠已经把一只从床下翻出来的旧胡琴擦得锃亮。他在琴弦上涂了一层松香,吱吱嘎嘎地拉响了琴,胡琴突然发出的猪叫般的声响使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那声音仿佛是指甲在玻璃上划过而留下的,但她装着能听懂的样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纳着鞋底。

梅梅在春收的大忙过后,也回来过几次,带来了一些番茄的秧苗和茼蒿的种子。看着她变得红润的脸,翠婶曾不止一次跟她开起了玩笑:“怎么样?男人的东西还挺管用的吧?”

在换季的这段短暂的郁闷时光中,这个空空荡荡的院落被一种静谧安详的气氛笼罩着,翠婶渐渐地忘掉了过去一连串的不愉快。

自从官塘镇的那个潮湿的夜晚开始,她一直在揣摩着这个终日沉默不语的男人的心思。许多年以来,她像一朵盛开的鸡冠花,转眼间就结出了花籽,每当她和赵少忠在空旷的院内无言相对,她的心头依然掠过一阵隐隐的激动。那个病弱的女人的猝死并没有使她获得想象之中的婚姻,也许是那场在雨中进行的糟糕的葬礼在这个脆弱的男人心头埋下了不祥的阴影,在她试图使赵少忠回心转意的所有努力遭到失败之后,她在难熬的时光中又一次打算逃离这个镇子。但是一个偶然的机遇使她改变了主意。

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她躺在卧室外的藤椅上乘凉,赵少忠鞍着木拖来到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在凉爽的夜风中,她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少忠叹息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那些扁豆把我弄醒了。”

“扁豆?”

“那些扁豆像羊屎一样掉在桌子上……”赵少忠说。

“屋子里怎么会有扁豆?”翠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赵少忠半晌没有说话。在明朗的月色中,翠婶被他那张渴望倾诉的脸感动了,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素威严矜持的男人竟像一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她感到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翠婶静静地听完了他对扁豆的抱怨,不禁失声大笑:

“把那些扁豆藤拔掉就是了。”

翠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她感到巨大的幸福正静伏在黑暗之中悄悄地向她逼近,她担心自己稍一疏忽,幸福的鸟就会从她身边飞走。蚊虫叮咬着她的脚踝,隐隐的痛痒增加了她的兴奋,她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那只手在她的手背上停了一会儿就挪开了,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那只手不再躲躲闪闪,顺着她圆润的胳膊一直滑到她的脖颈,她竭力压制的兴奋已经冲破了她的躯壳,弥漫在无边无际的月光之中……

命运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一次跟她开了个玩笑,在凝固的空气中,她听见阁楼下的那扇门突然被人打开了,赵虎拎着裤子走到屋外的阴沟边撒尿。赵少忠咳嗽了一下,将压在她乳房上的手抽开了。

赵虎撒完了尿,睡眼惺忪地走到他们面前,在翠婶的膝盖上伏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个风清月白之夜,她依旧坐在卧室外的那张躺椅上,等待着昨夜那个令人心醉的时候再度降临。她纯朴的心智使她没有忘记在赵虎卧室的那扇门上挂上一只大锁,她在廊下一直等到后半夜,渐渐听到了赵少忠房里传来的如雷的鼾声。这种婴儿般的鼾声并没有使她怎样伤心,一种更加醇厚的情感在她内心积聚起来,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倾听着这种声音。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体内炽烈的情火混杂着深不可测的母性的温爱,她像一个尽职的母亲对待婴孩那样照料着他的一切,在一天深夜翠婶为他捉蚊子被灯罩烧焦了眉毛之后,赵少忠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作为回报,赵少忠的举动显得更为直接一些,他试图让翠婶搬到自己老婆那幢阁楼里去住,在遭到女人无言的拒绝之后,赵少忠将一大串房门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中,这一回,翠婶流着感激的泪水欣然接受了。

一年重阳节,外乡的一个亲戚来到赵家作客,闲聊之中,那个女人朝正在院中剥花生的哑巴和翠婶努了努嘴,笑了一下。赵少忠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假思索地请这个女人出面撮合。那天晚上,女人走进了翠婶的房间,没等她把话说完,翠婶就感到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马桶上。她把自己反锁在那间阴暗的卧房中哭了三天,最后终于答应了。那个女人临走前把结婚的日子定在霜降这一天,可是那个女人到了那天并没有露面,赵少忠也像是把这茬事给忘了。

现在,赵少忠又在院子里拉起了胡琴,她尽管听不懂那些曲子,但她宁愿相信那是为自己拉的。在刺耳的琴声中,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想着过去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突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弦响,琴声戛然而止。她愣了一下,针尖刺进了肉里,手指上渗出了一丝鲜血,她回过头,看见赵少忠正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像是在聆听着远方的动静,又像是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什么事。那根绷断的琴弦像卷曲的藤条一样绕在他的膝间。门窗在风中吱吱转动。他们默默地对望着,好久没有说话。

哑巴咿咿呀呀地朝后院跑过来,翠婶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跟着神色慌乱的赵少忠朝前院走去。

“没什么事,”赵虎从廊下闪了出来,“灶屋的水缸裂开了。”

灶屋里水流了一地,那口缸上箍着的铁皮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残破的缺壁像一朵枯萎的莲花堆在墙角,几只小鸡正仰着脖子喝水。

翠婶的眼前浮现出猴子趴在缸上的情景,一种不祥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