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敌人 格非 8065 字 2024-02-19

1

三月刚过,一场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沟溪里涨满了嚯嚯流淌的雨水,墨河上的一排柳枝换上了新叶,田野里到处都飘荡着青草的气息。

清晨的时候,柳柳来到墨河对岸的一块棉花地里锄草,地里被雨水浸得软酥酥的,钉耙在棉垄中刨不了几下,就被烂泥粘满了,举起来格外沉。不一会儿,柳柳就累得喘不过气来。

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小树林背后,两个女人正在刚刚开垦好的水田里撒秧种,一个戴头巾的女人笑盈盈地来到她身后:“柳柳,你看,在那条柳林道上走着的是什么人?”

柳柳用手掌挡住耀眼的光线,看见开阔的田野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村里走去。

“还不是那个麻子。”另一个女人说。

“这个人我像是在村里碰见过好几次,后面跟着的那个老人莫非是媒婆吧。”

“依我看,你不久就有姐夫了,你看那个小伙子丢了魂似的。”

“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就是瘦了一点。”戴头巾的女人说。

“我那个男人胖倒是胖,”另一个女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可根本不顶用,锅铲柄一样短溜溜的东西。”

“你总不能指望它像竹篙一样长吧。”戴头巾的女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柳柳的脸上一阵绯红。戴头巾的女人走到田头,褪下裤子,对着淙淙流淌的溪水稀稀拉拉地撒起尿来。柳柳看见远处的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子午桥上。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女人在她身边消失了。柳柳耙完了那块棉花地,走到田埂上,在一块磨刀石上坐了下来,朝村头的方向张望着。她第一次看见那个麻脸人的时候,就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不知道梅梅是怎么会碰到他的,她的眼前掠过去年冬天父亲寿辰的那个午后的阳光,浑身不由得颤栗起来。

村东桑林边,大片金黄的油菜地像缎锦一样延伸到地平线上,一个养蜂人脸上裹着白色的纱布,在一排排蜂箱中转悠着。晌午时分,她看见那个麻脸人从河边的树林里闪了出来,低着头往回赶,等到他的身影在阳光中走远了,柳柳才扛起钉耙朝村里走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隔着那道竹编的门帘,她听见赵虎和父亲正在堂屋里说着话。在强烈的光线的反衬下,屋子里阴森森的,一团团烟雾从门洞里飘散出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个麻子是个流氓。”赵虎说。

“怎么见得?”

“在大窖庄,他们家的名声恶得很。”

“我们和他家结了亲,恶名声也不会对亲家有什么妨碍。”

“我是说梅梅很少出过家门,嫁过去恐怕要吃亏。”

“女儿大了总要嫁出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少忠说。

“梅梅宁可嫁给江北的渔佬,也不能嫁给那个麻子。”

“江北那块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赵少忠说,“挑担水还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呢。”

“我早就说过,你原先用不着对他那么客气。”赵虎自言自语地说。

“这件事已经定了,你多说也没什么用。”赵少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眼下正是春荒时节,即使要办婚事也得挑个好日子,最早也要等地里的这茬麦子收上来再说。”

“后天是清明节,我看还是赶紧办了吧,天长日久,又少不了惹人闲话。”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赵虎叹了口气,轻声地嘀咕了一声。

柳柳绕过墙角,来到后院,听见阁楼下的厢房里传出隐隐的哭声。她将钉耙挂在院墙上,侧身走进了梅梅的卧房。

梅梅看见柳柳走进来,止住了哭声,她的眼眶红红的,头发被泪水浸得乱糟糟的,粘贴在额角上。翠婶坐在她身边叹息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外村来的那个媒婆靠在梳妆桌上慢慢地吸着旱烟。

“大窖庄虽不比你们子午镇兴旺,可麻子的家底倒是富实得很,你去了那儿吃穿都不用愁。”媒婆满脸笑容,被胭脂涂得紫红的双唇中露出黄灿灿的牙齿。

“我看那个小伙子人也不错。”翠婶说。

“他们家在村前栽了十几亩地的桃树,”媒婆说,“眼下桃园里流出来的水都是红艳艳的。”

“我看那个小伙子人也不错,脸上有几颗麻子算得了什么,有力气挣钱养家就行,再说所有的男人还不是一个样……”翠婶朝柳柳瞥了一眼,没有说下去。

“刚才我已经跟你们家老爷说好了。”媒婆说,“后天是清明节,一大早轿子就来接人,你们也要准备准备。”她站起身,将旱烟锅在桌腿上敲了敲,看了看倚在门框上的柳柳,抽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静静的,窗口渗进来的风把蚊帐吹得鼓鼓囊囊的。梅梅又哭了起来,柳柳一声不吭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她感到梅梅的身体一阵阵地抽搐。

“我来赵家这么多年了,”翠婶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看着院里的小树一天天长大,猴子死的那些天,我心里总感到空空荡荡的,现在你一走,院里可就更冷清了。”

“你是怎么会碰上那个麻子的?”柳柳说。

“在大窖庄的集市上。”梅梅啜泣着。

“那个麻脸人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翠婶白了柳柳一眼:“赵虎这么说,你也这么说,男人好不好过起日子来才晓得。”

柳柳没有吱声。父亲的身影来到了后院,他在正对着梅梅房门的地方站了一下,俯身钻过晾衣绳,朝自己的书房走去。在他身后,院中一棵高大的杏树的花丛中,梅鸟在不停地叫着。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饭了。”翠婶说着站起身来,梅梅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到了后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梅梅显得有些慌乱。

“开始总有些不习惯,日子一长就好了。”翠婶说。

“好在大窖庄不算太远,每逢初九,村里就会有人去赶集,我也会抽空来看你。”柳柳说。

梅梅哭得更厉害了。柳柳有些为刚才的话后悔,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哑巴在对面的廊下搓着草绳,他不时地停下来,张大了嘴朝这边张望,他的身边堆满了刚刚做好的草龙,眼下桑林里的桑叶长得正肥,过不了多久,蚕虫就要吐丝了。

2

在啼鸟的啁啾声中,赵少忠在那处被露水浸得冰凉的护栏石上坐了下来。天还没有亮,梅梅的卧房里透出暗红的烛光,一层薄薄的雾气萦绕在那片亮光周围,他能看见那扇纸糊的窗子中映出的两个人影,低低的说话声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昨天晚上,赵少忠趁着微微的醉意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突然被一种清脆的声音惊醒,他起身点燃了蜡烛,看见桌上的砚台边散布着几颗灰色的小扁豆,他知道这些扁豆是从屋顶上的瓦缝里掉下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在屋外的伞墙下栽了几垄扁豆秧,藤蔓顺着墙面爬上了屋顶,结下了一串串豆筴,到了夏秋之交,赵少忠常常能看见屋顶的瓦楞上开出的一朵朵紫色的豆花。随着漫长的冬季的来临,那些在阳光中爆裂的豆筴中漏出一粒粒豆子,在屋顶上腐烂,不时有一些扁豆从瓦缝中掉进他的卧房。那些看上去像指甲盖一样的扁豆似乎是某种不吉之物,它像水珠一般溅落的声音常常把他从梦中惊醒。前年初秋的一个夜晚,他悄悄绕到屋后,把那些豆藤连根拔起,扔进了一旁的粪坑。第二天他就听见柳柳在井台边和翠婶小声嘀咕:“屋后的那几株豆藤不知叫谁拔了。”翠婶看了她一眼:“是我拔的,你总是疑神疑鬼的,那些扁豆成年长在那儿,把窗口的阳光都遮住了,也没看见谁去摘过。”赵少忠不知道翠婶为什么这样说,想到从这以后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可是过了几天,他在深夜依然能听到有东西掉在桌子上,他记得那是几粒干瘪的红枣。屋后那株枣树的枝条垂挂在窗前,风一吹便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人从窗下走过。他曾经好几次让赵龙把那棵枣树锯掉,赵龙总是不解地看着他:“好好的枣树要锯掉干嘛?”昨天夜里,他不知道那些扁豆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许是旧年成熟的豆种在地上长出了新芽。

赵少忠坐在那处护栏石上,慢慢地吸着烟,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天亮的时候,他走到门外,远处南山苍翠的轮廓依稀可辨,寺庙的钟声清晰地飘过来,他看见高高塔寺周围,棉絮一般的云层堆积得很厚。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这一带村民踏青的日子,那些从冬天昏噩的空气中苏醒过来的人群在高高低低的田野上连成一条条黑线,远处柳荫道上背着鸟笼的猎人被四处啼叫的小鸟弄得晕头转向,赵少忠倚在门框上,被不时传来的枪声搅得心烦意乱。

梅梅心事重重地扫着院子,花丛中散开的蜜蜂在绮窗中射进来的光线里飞舞着,赵少忠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扫帚扬起细细的尘土和凋萎的花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昨晚上灯时分,梅梅抱着一个青布包裹走进了他的房间,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双新绱好的布鞋放在他面前,然后走到床前为他换被单。赵少忠独自一人慢慢地喝着酒,看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梅梅用抹布一遍遍地擦着床架和桌椅,好几次停下来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她凑到蜡烛的光亮下穿针的时候,手臂不停地颤抖,怎么也穿不上。他看见她的眼睫毛湿湿的。她那张酷似母亲的脸和像受伤的麻雀一样瘦小的身影使赵少忠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深秋,栀子花的香气在院子的上空经久不散,那个病弱的女人的憔悴的面容却像风一样飘远了。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空气变得暖和起来,哑巴拎着一箱黄酒来到后院。在他身后,赵少忠看见祠堂里的皮匠摇摇摆摆地跟过来,他那只包着纱布的手臂悬挂在胸前,正朝阁楼上张望。

“你在找什么?”赵少忠走到他身后。

皮匠的身体突然跳了一下,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灰溜溜的笑容。

“我来问翠婶借副蒸笼。”皮匠说。

“在灶屋的墙壁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吧。”翠婶说,她正跪在廊下的一张蒲席上缝着被角。

皮匠讪讪地笑着,看了一眼正在门上贴“囍”字的赵龙:“你们家又要办什么喜事啦?梅梅要出嫁了吧?”

“是啊。”赵少忠说:“你的手怎么还不见好?”

“好了一阵,开了春又烂了。”皮匠皱了皱眉头。

“三老倌近来还好吧?”赵少忠说。

“好是好,只是整天说腰疼。”

“祠堂里又冷又湿,你叔也该换个地方住了,积了那么多钱,死了又带不走。”赵龙说。

“我叔也时常念叨着要换,可是一直看不上中意的房子,”皮匠说,“像你们赵家这样的院宅,方圆一百里恐怕也挑不出一家。”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走到哑巴跟前,从箱子里提出两壶酒递给皮匠:“给三老倌捎点酒回去吧,我得了空就去看看他。”

皮匠喜滋滋地提过酒正要走,又转过身来:“柳柳呢?”

“南山踏青去了。”翠婶说。

3

柳柳从南山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翠婶看见她的脸上布满一道道血丝,像是被荆棘划破了。堂屋里,赵少忠正在香雾缭绕的供桌前祭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赵虎说。他手里捏着两只咔咔作响的核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没出什么事吧?”翠婶说。

“我刚才看见村里有人抱着几捆稻草往河边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不知道他们又要干什么?”

“稻草?”赵少忠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翠婶笑了笑:“那大概是一些准备明天拦轿的守夜人。这些年,女儿出嫁大多改在了晚上,白天叫人拦住了,新娘被折腾得够呛不必说,少不了破费几两银子。”

“那明天就让轿子绕个道儿,从村后走吧。”赵龙说。

“那像什么话,我是嫁闺女,又不是捉迷藏。”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一早在桥边扔几块铜板就把他们打发了。”翠婶说。

“没那么便宜吧。”赵少忠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管他呢,”赵虎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轿子一出门,梅梅就是麻子的人了,由他们去闹腾吧。”

梅梅跪在供桌前的一只蒲团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午夜时分,天上下起了大雾,翠婶倚在梅梅卧房的门框上,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恹恹欲睡,院子里静寂无声,屋外的深巷里传来更夫敲打着竹板的声音。那些在几天前就油漆一新的木质桌椅在廊下堆放着,哑巴伏在一张抽屉桌上已经睡着了。赵龙蹲在红红绿绿的被褥和马桶之间,往一根根扁担的两端糊着红纸。

“脸上搽上了脂粉就不能再哭了。”一个女人悄声地说,她正在床边替梅梅梳妆。梅梅果真止住了啼哭。翠婶看见赵少忠背着手,像一头拉动磨盘的黄牛在井台边来回地转悠着。

过了一会儿,屋外树林里栖息的鸟儿像是被什么声音惊动了,翠婶迷迷糊糊地走到前院,她看见一顶轿子在灯笼火把的簇拥下远远地朝村里走来,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很远。那顶轿子穿过墨河对岸的那片密密的柳树林,慢慢走到了子午桥上。在桥边守夜的那伙人已经从地铺上站起来,火把的光芒裹着白白的湿气照亮了桥面和旁边高大的刺树。迎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桥上走过,足足费了一袋烟的工夫。

那顶轿子在赵家大院门前的白果树下停稳了,麻脸人穿着染花的青布马褂从一匹枣红色的毛驴上翻身下来,跟在媒婆的后面朝院子走来。

翠婶笑了一下,一躬身将他们让到院内。

“亲爹呢?”麻子说。

“在后院等着呢。”翠婶说。

他们穿过那条砌着低低护栏的长廊走到后院,却不见了赵少忠的影子。

“我刚才还看见他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翠婶说。

她推开了赵少忠卧室的房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柳柳从廊下的阴影中闪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已经把院子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人影。”柳柳喘息着。

翠婶穿过后院的侧门,走到了屋外的黑暗之中,她看见不远处的一片竹林深处,烟火一闪一灭,她拨开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竹枝,朝里面走了几步,就看见那团暗红的光亮突然熄灭了。风从竹林顶端刮过,发出一阵凄凉的竹涛声。

翠婶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媒婆正拽着梅梅的手朝前院走,梅梅不时地回过身来,忧郁的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鞭炮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镇子,在火把飘忽的光影中,村里的人披上了衣服靠在门边远远地朝这里张望,翠婶拉着柳柳的手站在屋檐下,鸽子在一排笼箱中扑打着翅膀,泥块和鸽屎稀稀落落地掉下来。

轿子走到桥头就被拦住了。王胡子坐在横放在桥面上的一根榆树上,慢悠悠地吸着旱烟。轿子和嫁妆在桥头歇了下来,麻脸人走到王胡子跟前一拱手:“兄弟,帮忙行个方便,我们还要赶路呢!”

王胡子站起身咧嘴一笑:“让新娘出来唱支歌儿吧。”

赵立本从他身后窜到轿边,正要伸手揭开轿帘,媒婆满脸笑容挡住了他:“伙计,要几个酒钱好商量,新娘在子午镇上呆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见过。”

麻脸人从一名家佣手里接过几包烟叶和一袋铜板递给王胡子,王胡子伸手挡开了:“我们几个兄弟在桥上守了一夜,倒不是稀罕这几个酒钱。”

翠婶远远地站在黑压压的人群背后,她听见轿子里传出梅梅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守夜的几个小伙子头上粘着草茎正在被褥和马桶中掏鸡蛋。媒婆走到轿子跟前,揭开轿帘跟梅梅说了几句什么,梅梅哭得更响了。桥边的树林里挤满了打着呵欠围观的人群。

“眼下是出嫁,又不是出殡,什么事哭得那样伤心?”王胡子阴阳怪气地说。

喧闹的人群一下沉寂下来。河边那头枣红色的毛驴不安地刨动着地上的泥土。

麻脸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渐渐地阴沉下来,他再一次排开人群走到王胡子的跟前:“兄弟,往后闹腾的时间长着呢,路上不遇桥上遇,要是我在大窖庄的集市上碰上你,也少不了请你喝两盅。”

“喝酒?你怕是想让我喝粪吧?”王胡子警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我现在就让你喝个够。”麻脸人话音未落,几个黑色的人影操起扁担已经冲到了王胡子的跟前。王胡子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下意识地退到桥栏边。

“把树障给我搬开!”麻子低声地说了一句。

“毬!”王胡子颤抖着吭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