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敌人 格非 12733 字 2024-02-19

“可是我梦见我的父亲……”

“你父亲什么?”

柳柳满脸一阵绯红。

女尼打了一个响嗝,喝了一口茶:“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回去到河边烧几刀纸驱驱邪吧。”

柳柳觉得手背上一阵毛茸茸的,像虫子在爬。皮匠将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柳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旷野上变得急促起来。雪越下越大了,她隐约看见身后的村子里已经点上了灯。

“你的手粉嫩的,”皮匠吐出一口一口热气,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上每一处都是嫩的,像竹笋刚刚从地里冒出来还没有长熟,像个小疙瘩……”

柳柳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赵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漂亮,可她们全是骚货。她们在羊圈里,在铁匠铺的火炉前,在麦地里……哈,你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她们大腿绷得笔直,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

皮匠的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滑到了她的胸口:“我知道怎样把火越烧越旺……”

柳柳看见那根粗圆的枝条在那堆纸烬中烧得通红,她悄悄地抽出了它,皮匠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突然一闪身,把烧红的枝条按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的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气息。

皮匠一撒手,翻身滚倒在雪地里,他的牙齿咬着地上露出的草皮,发出呜呜的叫声。

柳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7

哑巴站在那架木梯上朝墙上刷着石灰,蜷曲在墙根下的一条黄狗静静地陪伴着他。天空在晌午的时候晴了一下,现在又开始阴沉下来,零零星星地飘着雪珠。翠婶拎着一篮鲜艳的荠菜到河边的水码头上去洗,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比画着手势跟他说了些什么。哑巴知道她是说那架梯子把墙脚下的一垄鸡冠花压倒了。

许多年之前,哑巴跟着一支唱花集的戏班子来到了子午镇上。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跟着那支披红挂绿的花集班子歪歪斜斜地走着,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一边吃着,一边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起先,人们还以为他是花集戏班子里的丑角。那支戏班子在子午镇的祠堂前演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撇下他悄悄地离开了。子午镇上的很多人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哑巴从河边的棚屋里醒来时丧魂落魄的样子,人们从他炭灰一样污黑的脸上看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村中所有人家的大门,用谁也听不懂的哑语打听那支唱花集的戏班子的行踪。

那天,赵家祠堂的三老倌不知因为什么事正在和他的老婆怄气,看见这个丑陋的外乡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就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哑巴差一点没给打得飞起来。三老倌走到门外对着围拢的人群看了一眼:“你的那些婊子姑佬有三四十个人,我难道能把他们藏在鸡窝里?”

哑巴满脸是血,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所有的人都冲着他笑。他不知道人们在说些什么,他站在祠堂门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人们看见这个可怜的外乡人摇摇晃晃地朝河边的那片浓密的树林走去。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干树枝、稻草和破蒲包,在一棵背风的榆树下像鸟一样筑了一个巢。

人们看见他终日躺在那片不见阳光的树林里,露水和春末的绵绵细雨把他的衣裳打得濡湿。几天过去了,除了几个小孩远远地朝他躺着的地方扔几块烂泥之外,没有人去过那片林子。人们以为他早已死了或者正在奄奄待毙。前一年,子午镇上遭到了多年未遇的雹灾,眼下饥荒正四处蔓延,镇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谁也不愿意收留这个不会说话的外乡人。

一天中午,人们看见赵少忠的女人拎着一只竹篮走进了那片树林,这个病病歪歪的女人的如此善举勾起了村里人对于往事的无穷无尽的回忆。他们甚至想起了赵伯衡,这个面容刚毅令人生畏的男人却有着一副菩萨心肠,镇上的小孩习惯称他为“爸爸”的时光又一次浮现在人们眼前。人们想起在赵伯衡的高大的身影中度过的数不清的灾难和恍若隔世的快乐光阴,想起他临终前那场大火的惨景,忍不住掉下泪来。不久,这个孱弱的女人成了他们默默仿效的对象。每天都有人端着稀粥和面馍走进那片阴暗的树林。当时,这个孤独的哑巴正躺在那片湿漉漉的稻草上仰望着天空,等待死神的降临。当他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发现身边的几只白馍和糠团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些天,不时有一些小孩子带着迷惑不解的目光来到他身边,在地上放下一些食物,那些吃不完的食物在渐渐来临的夏季开始腐烂,招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蚱蜢和臭虫。那些日子,人们常常看见他在树林里点燃一堆干柴熏蚊子。

六月二十七日是一个吉祥的日子,赵少忠决定正式收留这个外乡人。几天之后,当哑巴穿着一身浆得挺硬的麻布衫出现在村里时,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人们发现他根本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丑陋。在赵家的日子一久,他的萎黄的面色渐渐润泽起来,这个起先浑身散发着恶臭和霉味的外乡人慢慢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天生的沉默和勤劳使得村里人开始愿意和他接近。甚至几家正愁嫁不出闺女的人家开始琢磨着来赵家提亲。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闲言碎语纷纷扬扬地在镇子的每一处阴影里传播开来,人们习惯于把这个聋哑人和赵少忠女人的贞操连接在一起。村里磨坊的几个年轻人多次扬言,他们曾亲眼看到在赵少忠外出做生意的那段日子里,哑巴在院子里帮他的女人洗澡……

这些闲言像季候风一样不时刮过赵家的院墙,赵家女人的哮喘病一天天地加重,那年深秋,赵少忠的女人在一场滂沱大雨中咽了气。尽管村里的巫婆认为那不过是天上的花神的定期的邀约,但村里人宁可相信另外一种说法。七天之后出殡的时候,哑巴一反常态伏在雨流如注的棺盖上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相信哑巴的泪水是出于感恩的悲痛。

在半阴半晴的午后的阳光之中,哑巴哼哼唧唧地朝墙上刷着石灰,梯子在大风中不断地摇晃,鬃毛刷冻得像石头-样硬,木桶里的石灰浆也结了层亮晶晶的冰碴子。透过伞墙上那扇木格窗,他看见院子里堂屋的门紧紧地关闭着。门缝中牵出一条细细的白线,在风中荡成一道弧线,白线的一端系在一只筷子上,筷子支撑着一顶竹筛。他知道一定又是猴子在捉鸟。

有几只梅鸟栖息在屋檐下的排水槽上。那些胖乎乎的小鸟缩着脖子,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时四处张望。他看见一只绿色的小鸟朝地面俯冲下来,钻进了筛底,门缝中那条白线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琴弦一样绷紧了。倾覆的筛子把小鸟罩在下面。猴子兴冲冲地推开门,跑了出来。在他身后,哑巴看见赵少忠领着一个陌生人从回廊的拐弯处闪了出来。这个满脸麻点的小伙子像是在晌午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他穿着笔挺的长衫拎着沉甸甸的木匣子犹豫不决地走进了赵家大院,

赵少忠满脸笑容和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外走,他们绕过一处砖砌的花坛,在门口停了下来。年轻人一边朝门外走,一边朝厨房那边张望。梅梅正在灶下洗碗,她乌黑的辫梢被风吹得像羊毛一样散开,碗杯在陶钵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赵虎蹲在早已枯萎的忍冬藤边的碌碡上,嘴里咬嚼着一根草茎,看着那个麻脸人在旷野里渐渐走远。

8

“那个麻子是一个流氓。”赵虎说。

“你怎么见得?”

“反正他是一个流氓。”赵虎从忍冬藤上折下一根枯枝,跳下碌碡,走到赵少忠的跟前。

“几年前我在大窖庄的集市上卖秧草籽,曾经和他打过几手。”赵虎说。

“年轻人打场架算件什么事?”

“你去大窖庄打听打听,他们兄弟七八个搅得镇子整日不得太平。”

“就算他是个流氓,与我有什么相干?”赵少忠说。

“我是说你其实用不着对他那么客气。”

赵少忠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来这里干什么?赵家又没人认识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赵少忠背过身往回走。

梅梅端着一盆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赵虎没有再说什么。

9

今天,赵少忠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浑身感到有些不自在。

梅梅正拿着一把扫帚清扫院中的积雪,翠婶也已早早起来,在厨下忙开了。明天就是自己的六十寿辰了,赵少忠走到门外的阳光底下,看见那棵掉光了树叶的白果树一如往昔的样子,仿佛听到了时间在他身边流走的回声。他在白果树下的一只矮凳上坐下来。户外的空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天上的云层被强劲的西风驱散了,一连几天乌云密布的天空清澈如洗。他聆听着大雪初霁的旷野上传来的各种声响,那些攀附在摇曳的无花果和忍冬花上的逝去岁月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在日晷伸缩的阴影之中,他感到自己像是仅仅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头和尾,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断。

家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在院子里飘来飘去,他记得赵家已有多年没有办过红白大事了。他想起最近的一次就是赵龙的婚礼。那次婚礼迄今已有近十年之隔,但是赵少忠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它的每一个枝节。当那个如花似玉的外村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揭开红红的面纱向他敬酒的时候,赵少忠感到内心深处像是被黄蜂蜇了一下,他连续的咳嗽使他端着的酒杯不停地摇晃,浓稠的酒汁滴滴答答掉在桌子上。花圈店的钱老板顺手把早已藏在桌下的一顶破草帽盖在他的头上,那顶发霉的草帽上绑着一根染成绿色的鸡毛,然后,村里的三老倌把一只扒灰用的木榔头塞在他手中,在众人的哄闹之中,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使他浑身躁动的那两个字:

扒灰扒灰扒灰……

那个外村女子露齿一笑,他感到那笑容在顷刻之间便在冰凉的空气中冻结住了。在她的身后,门洞中洒满了阳光。赵龙戴着一顶纱纺的礼帽,帽沿压得很低,他扶着门框朝这边张望。他那颓唐的身影像某种易碎的器皿,在深褐色的背景之中显得影影绰绰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赵少忠拨弄着怀里的铜质火炉,目光越过那片低矮的榛树丛,滞留在不远处的那一堆断垣残壁上。那次大火的遥远印象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白色、灰色和黑色的蝴蝶在那些枯萎的臭椿中飞舞着。他看见猴子在雪地上滚动着一只旧铁箍,跌跌撞撞的身影已经跑到了子午桥头。赵少忠的目光在他胖乎乎的背影上驻留了片刻,便像蛇一样游开了。那条砖砌的拱桥迎风的一面覆盖着一层白皑皑的积雪。大风从河上吹过,那些雪片像杏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封的河面上。

晌午的时候,暖洋洋的光线烘化了地上的积雪,那些雪水顺着鹅黄的草皮裸露的根茎,亮霍霍地流到墨河里。赵少忠看见两个瞎子已经走过了子午桥,来到子午镇前的那片大晒场边上。人们记得每逢过年过节,他们总是在空中飘散的鞭炮氤氲的气息中蹒跚而来,在晴天明朗的阳光下,人们在大清早就能看见他们翻过马脊山的山坳,在空旷的雪野里艰难地行走。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处。这两个看上去像一对夫妻的算命人用竹棒敲击着硬梆梆的冻土,在晒场边的一座草垛旁撞在了一棵树上。

村里有人在晒场上扫净一片淤雪,搬来了几张凳子,让他们坐下。渐渐聚拢的人群在寒风中圈了好几圈。赵少忠的眼前浮现出那两个瞎子算命时的情景:他们在地上铺上一块油布,把一只盛满草签的竹筒在手里摇一摇放在油布上。签条是用芦秆和羊齿草的草茎做成的,人们从竹筒中一连抽出六根签交到瞎子手中,瞎子一边细细捻捏这些草签,一边嘟嘟噜噜地预测着吉凶祸福:

<blockquote>

一忌水

二忌火

三忌腊月动韭

四忌看见蛇进洞

……

</blockquote>

两个挑着稻草的年轻人来到赵家大院的门前:“赵老爷,你们家的柴禾放在哪儿?”

“就搁在院子里吧。”赵少忠说。

“还是堆到厢屋的草房里去吧,”翠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外,“院子里湿乎乎的。”

“也好。”赵少忠说。

晒场那边的喧闹声渐渐消失了,人群散开后,两个瞎子一前一后朝赵家大院走了过来,赵虎“砰”的一声就把院门关上了。瞎子听到响动,便止住了脚步,亮开了沙哑的嗓子不紧不慢地唱了起来。瞎子的身上沾满了烂泥,眼窝陷得很深,没有眼珠的双颊上粘附着风干的眼屎。

赵少忠点燃了烟斗,他看见猴子滚动着铁箍已经走到了那座空荡荡的桥上。在他身后,融化的积雪中露出大片犁过的土地,猴子的脚底不断地打着忽闪,赵龙蹑手蹑脚地弓着腰,慢慢地朝他追过去。

“滚滚滚……”赵虎拉开院门朝瞎子吼了一声。

柳柳站在门槛的一侧纳着鞋底,她哎呀叫了一声,像是让针尖扎破了手。

“你就不怕报应啊?”柳柳说。

“报应?”赵虎瓮声瓮气地说,“你以为他们真会算命?他们只不过是两条闻到了香气的狗,出来混口饭吃。”

瞎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停止了宣泄,赵少忠又一次沉浸在那场夏日的淫雨之中,沉浸在那片模糊的灯光里。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连下了七天,院子中已经积了几寸深的水,雨点敲打着树叶和遍地的瓜藤,淹没了树丛和草地,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条暴雨涨溢的河流、那条装载着雪白蚕茧的大船在正午的阳光下越走越远。赵少忠心中积存已久的那个红色的影子,像山后隐没的夕阳,在彤红的天空中余下几缕游移不定的光芒。

10

厨子挑着碗碟来到子午镇上的时候,地上刚刚开始解冻。赵少忠远远地迎了出来,在身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和薄荷的香气中,他感到一阵隐隐的激动。墨河对岸的一条长满柳树的小道上,厨子担子上挂着的银白的刀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风铃一样传得很远。

闻讯起来祝寿的人群早早地踩着冻土来到了村前,这些远亲挑着花花绿绿的寿礼,像赶集一样翻过高高的马脊山,在雪野里艰难地行走着。那些风韵犹存或日渐衰老的女人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没完没了地和赵少忠谈起陈谷子烂芝麻般的往事。赵少忠和这些亲戚断了来往已有多年,纷至沓来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勾起他一连串残缺不全的记忆,过去的事情像墙上刷的一层层石灰,在风雨霜雪之中早已改变了它原先的颜色。一个接着一个前来向他祝寿的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男人们慵懒地蹲在墙角吸着烟斗,女人的笑声在井栏的阴影中荡漾开来,在裹满雾气的河道上空飘浮。

赵少忠昨夜通宵未眠,他毫无倦意地站在白果树下,久已消失的肌肤的光泽再次洋溢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一下年轻了许多。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刮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突然停息下来,屋顶上融化的积雪把院子里的枯草浇得湿漉漉的,灿烂的阳光静静地依附在树篱和河道的边缘,在小鸟的啁啾声中,空气甜蜜而安详。

村里帮佣的女人高挽着袖子,露出丰腴的手臂在他身边进进出出,梅梅和翠婶在院中的花坛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在她们身后,赵龙正把一捆捆鞭炮搬到阳光下来晒,那条黄狗摇着尾巴在阴沟边逡巡。

村里的客人来得稍稍晚了一些。花圈店的钱老板到晌午的时候才来,他拎着两只覆盖着红布的漆盒,走到了白果树下。

“伙计,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向我漏个风儿?”钱老板说。

“你从哪儿得到了信?”赵少忠呵呵一笑。

“我是看见你们家的客人来才知道的。”

“什么事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你,”赵少忠说,“白天人多事杂,我正琢磨着晚上请你来喝两盅。”

“这是什么话,你是怕我送不起礼还是嫌我的晦气?”

“哪里,”赵少忠说,“近来生意还好吧?”

“生意?做我这个买卖生意倒是越清淡越好。”

赵少忠似乎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中谈论这些有些不太合适,正想重新换个话头,他感到背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村里酒坊的老板娘正冲着他笑。她的丈夫更生,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她头上扎着一方鲜艳的头巾,笑吟吟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像一扇新木板门刚刚刷上—层桐油。老板娘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中依然沁出一股熟透了的葡萄般的光泽。

“这么多日子怎么也没见你来酒坊喝两盅?”女人说。

赵少忠笑了笑,没有吱声。在女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香粉的气息中,他看见村里的三老倌、药店老板和几个手艺人已经走到院门外,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赵少忠看见前些天来过的那个麻脸小伙子挑着寿礼已经走上了那座窄窄的子午桥。

梅梅正在院外的碌碡旁拣着一堆水芹菜,她朝桥上那个摇摇晃晃的年轻人瞥了一眼,撩起围裙揩了揩沾满烂泥和菜叶的手,慌乱地站起身,走进了大院。

“亲爹……”那个麻脸人远远地叫了一声。

赵少忠装着没有听见,和身边的一个皮匠拉开了话。他看见皮匠的右手上缠着白白的纱布,目光躲躲闪闪。

“你的手怎么了?”赵少忠说。

“前天不小心把油灯碰翻了……”皮匠含混地吭一声,将那只受伤的手藏到背后。

“亲爹!”麻脸人绕到赵少忠跟前,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赵少忠转过身,脸上浮出笑意,看了看正缩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赵虎。

“赵虎,把客人接到后院去吃茶。”

赵虎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麻脸人跟前,从他肩上接过寿担,一声不吭地朝院里走去。他在跨越那道门槛时,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装着寿礼的筛子在泥泞的地上滚出了很远。赵少忠瞥了一眼那个尴尬的年轻人,他已经转过身去,那只黄狗狂吠着在他面前窜来窜去。

11

正午的时候,在鞭炮腾起的一缕缕青烟之中,客人们正在依次入席。赵少忠感到院子里顿时清净了许多,喧闹的声音渐渐隐匿在扑鼻的酒香里。他的耳膜上依然残留着鞭炮的爆炸声,硫磺的气息在他的眼前呈现出那场遥远的大火令人心悸的瞬间,他重新被一种不祥的阴影覆盖住了。

堂屋和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猜拳的声音,厨子在廊下的一只圆桌上剁着肉末,赵少忠朝他走了过去。

“赵老爷。”厨子停下手里的菜刀,笑了一下。

赵少忠把手中的烟锅递给他:“先前,你的父亲常常在子午镇一带杀猪,我还记得他的样子。”

“家父在世时也常提起你,”厨子说,“他说第一次到赵家杀猪的时候,你还被人抱在手上,一听见猪叫就吓得直哭。”

“我记得你父亲的右手上像是有六只指头。”

厨子笑了笑:“我也是这样。”

厨子脱下手套,赵少忠看见他右手的拇指旁坠着一根像胡萝卜一样的肉瘤。

“家父在世时,常向我念叨那件事。”厨子说。

“什么事?”

“他说有一次,赵家的郎猪被剥掉皮还从地上立起来,在院子里到处乱窜。”厨子朗声大笑起来。

赵少忠没有答话,那件事提起来就让人感到不愉快,他岔开话头和厨子闲扯了几句,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空荡荡的,风吹动着树梢发出低沉的啸声。他看见柳柳正在井台边的晾衣绳上晒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带子和头巾像旗子一样飘动。几只乌鸦凄厉地叫着,在瓦楞上空掠过。

“柳柳,家里这么忙,你怎么不到前面去帮帮手?”

“我怕前屋人太多了转不开身。”柳柳说。

“梅梅呢?”

“我刚才看见她在灶下烧火。”

赵少忠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他看见柳柳瘦弱的身影在风中打了一个寒噤。晾衣绳上赵虎的那件染上血迹的衣服在棕榈树的阴影中空空落落地飘荡着。

赵少忠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又一次浸没在寂静之中。前院的划拳声隐隐传来,杂着几声狗叫。他在书房的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将它放下,一只小花猫蜷伏在屋顶的天窗上投下来的光柱之中,细细的尘埃在它四周飞舞着。那只瓷花茶杯不知什么时候被碰翻了,水珠漫过桌沿滴滴嗒嗒地掉落在地上。

在窗口照射进来的斜斜的光线中,赵少忠感到恹恹欲睡,他用木片拨了拨火炉中的炭火,屋子渐渐温暖起来。他伏在桌上,卧房外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远了,正午时分南山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把他带入寂静的梦乡。

时间过了很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蔓延过来,他在朦胧之中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了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像是蜂群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嗡嗡地叫着,又像是夏日突降的暴雨中人群四处奔散的声响,赵少忠刚刚从惺忪的睡意之中苏醒过来,哑巴砰的一声就把门撞开了。

哑巴噫噫呀呀地朝他比画着,把门摇得乒乓直响。

赵少忠奔到屋外,看见翠婶泪眼汪汪地朝这边跑过来,他听见前屋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翠婶跌跌撞撞跑到他的跟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出事了。”翠婶哽噎着说。

12

赵少忠来到堂屋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桌面上杯盘狼藉,像是被秃鹰洗劫一空的鸡栏。菜肴的油脂在冰凉的空气中冻结住了,酒香的气息仍在屋子里萦绕着,堂屋的东侧有一个门洞,通向西院。这个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里面堆放着一些木料和早已朽烂的几只蜂箱,地上爬满了青苔,蟑螂的粪壳和蜘蛛网在墙角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低矮的院墙上长着一溜胡琴草,干枯的草茎在风中摇摆着,墙边的一扇木栅栏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扒开,门外的原野上稀稀落落的一片竹林被阳光遮盖着。

西院中挤满了人,嘤嘤嗡嗡的嘈杂声在院子里回荡着。赵少忠走进西院,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他看见猴子浑身是水躺在一只褐色的酿酒用的水缸边。在他的记忆之中,那只早已废弃不用的缸一直就放在那里,只有在收获的季节才用它来存放一些稻壳和谷糠。现在,那座缸在连绵的雨雪中蓄了深深的积水,缸底的四角长满了青草。

猴子仰卧在潮湿的地上,头发湿漉漉的,他灰黑色的嘴唇张得很开,露出刚刚长齐的虎牙。赵虎半跪在猴子的尸体边,拨弄着猴子脖子上挂着的烂泥烘成的蟾蜍哨子呆呆地发愣。梅梅伏在墙上抽泣着,她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的?”赵虎说,他围着缸沿转来转去。

“等我们发现他时,他早已冻僵了,大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赵少忠看着猴子的尸体,心头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过去平静的岁月之中,他总是被隐约的恐惧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灾难在他身边降临的瞬间,那种压抑之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点上烟锅,在那堆木料上坐了下来,他一时还意识不到悲痛的侵扰,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他看见在院墙门边的枯草之中,有一堆冻成饼状的呕吐物,腐沤的气息在院里飘散开,蛰伏在砖缝中的地鳖和硬壳虫嗅到酸涩的气味,一串串地爬出来。

赵少忠静静地吸着烟,察看着天色,太阳已经偏西了,急着赶路的客人纷纷走散了,花圈店的钱老板和赵立本走到了他的跟前。钱老板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苔藓,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终于问道:“那个麻脸的青年是你家什么人?”

“你这话怎么讲?”赵少忠感到一阵紧张。

“没什么事,随便问问。”钱老板笑了一下。

“那个麻脸人现在在哪儿?”赵少忠问。

“早走了。”赵立本说。

“在酒席上,他一连摔坏了好几只酒盅,我们还以为他喝醉了。”钱老板说。

赵少忠没有吭声,他看上去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看见他走进了这座院子。”

“我也看见了。”赵立本说。

“起先我还以为他去院里解手,”钱老板说,“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呕吐的声音,半天不见他回来,我走到院子里一看,才知道他早已走了。猴子趴在缸里,大半个身体没在水中,缸沿上露出他的鞋底。”

“你是说麻子和猴子的死有什么……”赵少忠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没有,”钱老板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我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赵立本附和着。

赵少忠在木料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钱老板和赵立本慢慢地往外走,钱老板走到那扇木栅栏门边,又转过身来:“什么时候出殡?”

“晚上吧。”赵少忠想了一下,说道。

“等会天黑了,我让人送几只花圈来。”

13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屋子里早早地点上了蜡烛。赵少忠默默转着桌上的一只空茶杯,看着蜡烛吱吱作响的火花发愣。赵少忠自己也无法说明原因,自从猴子降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不太喜欢他。现在,他突然在赵家大院消失了,像屋檐下飞走的一去不返的燕子,除了心头偶尔掠过的一丝空落落的感觉之外,他并不感到过分的悲痛。只是刚才钱老板断断续续的话,在他内心的静水中溅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柳柳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她瘦弱的身影不时打着寒颤,好几次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梅梅和她紧紧地挨在一起,她的辫梢上蓝色的蝴蝶结已经松开,柔软的长发被风吹散,粘贴在潮湿的脸颊上。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赵虎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翠婶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飘飘忽忽的,叹息的声音不时传过来,猴子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院子里的一块门板上。一个年老的女人正在给他换衣。哑巴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我早就让你们把那些缸弄走,前些天已经有一只公鸡在里面淹死了。”赵少忠突然叫了一声,随后又陷入了沉默,在这个幽深的宅院里,到处都堆满了各种陈旧不堪的物件,曾经有过一个外地的旧货商人登门收购,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缸沿还积了一层滑溜溜的冰,会不会……”赵虎小声嘀咕着。

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赵少忠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口装满寿礼的筛子,它像轮子一样在烂泥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

“猴子也太顽皮了。”赵少忠说,“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一个人跑到子午桥上,也没有人管管他。”

赵龙蹲在墙角,一声不吭。

翠婶脸色阴沉地走进屋子:“村里的木匠来了,他问用什么木料做棺材。”

“你带他到西院找几段木头拼一拼。”赵少忠不耐烦地说。

“那些木料都已经烂了,恐怕不能用。”

“那就把东厢房阁楼上的那张木床拆了吧。”赵少忠说,他仿佛看见了那张散发着花草香气的木床,背脊一阵冰凉。

棺材到掌灯时分才做成,钱老板让伙计送来了两只花圈,院子里到处飘浮着刨花的气味。入殓的时候,猴子的眼睛依然半睁着,那个年老的女人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帘:“猴子,该睡觉了,你看天都这么晚了。”

木匠合上棺盖,乒乒乓乓地钉起了钉子,也许是由于紧张,赵少忠看见鎯头不断地敲到了木匠的手背上,在幽幽的星光下,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翠婶在院外的白果树下点燃了一堆柴禾,火光把院子衬得通红,两个小伙子抬起那口狭小的棺材从火盆上迈了过去。由于路远当天来不及赶回的客人也一起跟去送葬。那副棺材在火把的簇拥下,趁着浓浓的黑夜,穿过子午桥,朝赵家的墓地走去。赵少忠远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在明亮的火把的光环中,他看见赵龙和赵虎已经挖好了坑穴,守候在小山包似的坟冢之中。

柳柳在封冻的路上一连跌倒了好几次。

远处高高的马脊山隐伏在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的磷火在松树林间忽明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