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敌人 格非 12733 字 2024-02-19

1

拂晓,赵少忠披上衣服走出了卧房,来到院落之中。那条黄狗依旧伏在石阶上不停地叫着。整整一个晚上,赵少忠被它的叫声搅得难以入眠。他走过去,摸了摸黄狗的头,它柔顺地舔了舔主人的手,然后摇着尾巴消失在院落的树丛中。

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越过院墙蜿蜒的瓦楞,他能看见天边泛出熹微的光亮,星星还没有敛迹。料峭的寒风吹动着簌簌作响的干树枝,在远处发出喧啸的回声。院中高高的回廊在地面的罗纹砖上布下黑黢黢的阴影,他走到那片阴影里,踩着覆满冻霜的草径,来到后院。后院的两侧是一些木结构的两层阁楼,一排低矮的堆放杂物的砖屋把它们连在一起。

赵少忠从口袋里摸出旱烟锅,坐在回廊的一处护栏石上,一边咳嗽,一边吸着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在大院的各个角落转上一圈,然后落坐在这片护栏石上,看着天空移动的云影或飘飞的雨雪独自发愣。他眼前不远处是大女儿梅梅的卧房,每天清晨,他都能看到相似的情景:那扇纸糊的窗格中亮起了油灯,窗前映现出梅梅梳妆时浓黑的剪影,然后房间的门吱嘎打开,女儿趿着鞋子到院中的井台上打水。他的小女儿柳柳住在楼上,她常常都要等到太阳爬到了树梢上,才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阁楼的廊下梳洗。

现在正是寒冷的腊月时光。院中高大的刺树光溜溜的,四下里寂静无声,阁楼那边黑洞洞的,他的女儿还在熟睡之中。他以日复一日的姿势静静地坐着,在渐退的黑暗之中守候天明,他觉得这样很舒服。

赵少忠慢悠悠地吸着烟,头靠着廊下的撑柱,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看见女佣翠婶的房间里透出一片毛绒绒的灯光,翠婶拎着铅桶已经走到了院中的井台边。这个像石头一样坚固的大脚女人走路总是蹑手蹑脚,常常突然闪出来吓他一跳。一天深夜,外面刮起了大风,赵少忠听见阁楼上有几扇窗子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撞击着窗骨,他就起身摸到那幢从来不住人的楼上去关窗。在楼梯的拐角,一个黑影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赵少忠脚底一软就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黑暗中爆发出翠婶爽朗的大笑:你的胆子怎么像菜籽一样小?赵少忠想起这一幕就觉得屁股上一阵酸痛。赵少忠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朝翠婶走过去,她正让铅桶顺着井壁放下去,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传得很远。听到脚步声,翠婶转过身来。

“你早哇,老爷。”

赵少忠走到了离翠婶很近的地方。她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栗着,那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在她俯身打水时显出清晰的轮廓,宛如盛满了水的暖袋。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可是在赵少忠的眼里,依然是昔日的模样。当年,赵少忠在外乡遥远的集市上将她领回来的时候,她还几乎是一个孩子。她在这个空空落落的大宅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女人说。

“那条黄狗昨天叫了一夜。”赵少忠说。

“可每天天不亮,我都看见你坐在那棵树下。”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看见翠婶拎着铅桶往屋里走,又叫住了她。

“你去把哑巴和赵龙叫起来,让他们泡几桶石灰去把伞墙刷一刷。”

“大少爷昨晚没回来。”

“去哪儿啦?”

“大概去酒坊看牌去了。”

“那你让哑巴先去,等天亮了再到村里叫几个人来帮帮忙。”

赵少忠离开了那座院子,拐过一道侧门,走到了后街上。街上冷冷清清的,一些卖木梳、刀剪和簸箕的小摊沿着狭长的街道零星排开。远处的一家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对着赵少忠院门的是一个花圈店,店主钱老板正在把店铺的栅栏门搬开叠放在墙上。他一看到店里存放的那些黄色和白色的纸花就忍不住想呕吐。他曾经几次提醒过这位固执的店主,能不能把店铺搬到稍远一点的街面上去:“花圈店正对着我家的院门总有些不太好吧?”钱老板总是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赵少忠也不便再提,但他依然感到它扎眼,特别是那些前来订购花圈的披麻戴孝的人群更使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早哇,伙计。”钱老板一边擦着桌椅一边跟他搭话。

“你早。”赵少忠含糊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前些天我听说你们家的老大从轧面房背回去四十斤白面,你们家像是要办什么大事吧?”

“没什么事。”赵少忠加快了步子。

“有什么喜事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啊。”

“没什么事。”

“你今年高寿?”钱老板从窄窄的门缝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五十九啦。”

越过那条破破烂烂的街面,赵少忠看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和煦的阳光把街道尽头的一条闪亮的大河染得橙红。他注视着渡口边来往船帆的影子,在一家茶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的二儿子赵虎一个月前到江北贩盐去了。年轻的时候,他跟随一个远房的表叔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他记得他们的小船在八百里长的运河上漂荡了六十多天,才赶到海边盐场。再过五天就是他六十岁的寿辰大典,赵少忠急等着赵虎带回那笔钱。

渡口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一年四季之中,赵虎很少呆在家里,这个机敏而莽撞的年轻人终年流落在外,血液中祖传的儒雅之气早已荡然无存,赵少忠一想起盗匪横行的那片神秘的江北大地,就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担忧。几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加深了他的不安。

那是一个瑞雪初霁的大年初二,赵少忠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打盹,原野上拜年走亲的人群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晌午时分,他看见村东的一排榆树下远远走来了三个姑娘,她们手里拿着花圈,一边朝村里走,一边停下来向人们打听着什么。那阵子,村西的一个小木匠刚刚死去,起先赵少忠还以为她们是从外地赶来为木匠送葬的,可是那三位俊俏的姑娘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却迟疑地停了下来。她们看了看迷惑不解的赵少忠,然后在白果树下操着外乡的口音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们找错地方了吧,小木匠住在村西。”赵少忠说。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面红耳赤地朝前走了几步:“我们不找小木匠,我们找赵虎!”

“赵虎?”赵少忠嘀咕了一声,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们找赵虎都有什么事?”赵少忠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们给他拜年来了。”三个姑娘一起说道。

赵少忠瞥了一眼那几只脏兮兮的花圈,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看见几个女人在不远处的弄堂口朝这里张望。

“我家赵虎有事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赵少忠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们要见赵虎。”女人们说。

赵少忠还想说什么,在屋里窥视已久的赵虎拎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走到了院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赵虎吼了一声。

三个姑娘互相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见势吓得哭了起来,大肚子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契据来:“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总不能一下炕拍拍屁股就走路吧?”

“你们那个该死的地方遭了饥荒就到这里来诈我,别说是扛几只花圈,抬口棺材来我也不怕!”

“我们可以不要你这个杂种,可孩子不能没有爹哇!”在弄堂口纳鞋底的一个女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宰了你们!”赵虎又晃了晃手里的杀猪刀。

“赵虎!”赵少忠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了嗓门,“人家打老远跑来给你拜年也不容易啊,眼下一只花圈就值七八块铜板,这礼也不算轻。”赵少忠一弓身,把她们让进了院内。

在堂屋里,赵少忠面对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耗费了一天的口舌,到傍晚的时候,他塞给她们每人一些银两才好歹把她们打发走。

当天晚上,赵少忠拎着花圈到后街的花圈店里去卖,钱老板见状吃了一惊:“伙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破玩艺儿?”

2

到了后半夜,赵龙微微觉得有些困意,在半明半暗的酒坊里,蜡烛烧化的油脂凝结成珊瑚状在桌上堆得很高。门缝中漏进来的冷风使他腹部隐隐有些疼痛。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酒香,除了牌桌,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墙上挂着的皇历牌被风卷起,扑刺扑刺地发出响声。王胡子满脸酒气坐在他对面,他眯缝着一对小眼珠,每次摸起一张牌都要凑到烛光下去看个究竟。赵龙觉得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坐在他上家的赵立本虽说从辈分上排下来还和他略沾一点亲,可是这个早已沦落潦倒的秀才老是不让他吃牌。

赵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在睡意朦胧之中打出一张中间牌,王胡子叫了一声“和了”,呼啦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赵龙探过身,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牌局,从口袋里摸出四枚铜板扔到桌上。

“怎么,困了吧?”坐在赵龙下首的老板娘柔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坐在她旁边看牌的更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口涎流了一摊。老板娘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花雕酒,给赵龙斟了一杯。这个性情无常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经年的酒气。赵立本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在散淡的烟雾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时隐时现。那是一只赌棍的手,在年深日久的一次次博戏之中,仿佛具有了一种神秘的灵性,它像钳子一样夹起骨牌,拇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滑,便已明白了是张什么牌。摸过十四五手之后,赵龙已经砌成了一副清一色的万字牌,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狂喜。他只要再摸进一张万字,便可以听牌。桌面上的码牌渐渐地少了,赵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摸牌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赵立本瞥了他一眼,顺手丢出一张“六万”,赵龙叫了一声“吃”,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最后一张闲牌“二饼”打了出去。赵立本哈哈一笑,依次摊开了面前的牌。他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清一色一条龙一般高二八将……”赵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站起身。

“你去哪儿?”秀才警觉地问道。

“撒尿。”

赵龙走到屋外,赵立本随后跟了出来。门外树影婆娑,在幽暗的星光下,大地正在降霜,远处河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的,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赵龙重新回到牌桌前,看见赵立本将两手拢在袖子里一动不动。“砌牌砌牌。”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着。赵立本依旧没有动,赵龙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付钱。

“我该付多少?”赵龙说。

“十二块铜板。”

“欠着。”

“不欠。”

“我真的没钱了……”

赵立本瞟了一眼他的手腕:“把那副镯子脱下来押着。”

“那是我老婆的。”赵龙说。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些后悔,其实那副手镯是从妹妹的梳妆盒中偷来的,他担心柳柳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跟他要。

“老婆?”赵秀才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的老婆在哪儿呀?”赵龙怔了一下,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又被触动了。他仿佛又闻到夏季飘浮在墨河上空的桉叶的清香。那年,他在墨河岸边的滩头上种了几亩西瓜,过了端午节,他便早早地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睡在里面看瓜。一天黄昏,一条从外地来的装蚕茧的大船停泊在子午镇上,等待着蚕房的茧壳长硬。每天清晨他从草棚中醒来,都能看见船上的外乡人从墨河里吊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在间断的几场暴雨过后,墨河水位上涨了几尺,可是他对于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天,大雨下到子夜才停,阵雨斜斜地灌进草棚,把他的被褥打得濡湿。拂晓的时候,他提着马灯准备回家去睡。他走到大院前,在一道闪电的光亮之中,他看见院门敞开着,感到有些奇怪。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和卧房毗邻的羊圈里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他推开房门,看见妻子和那条大船上押送蚕茧的一个小白脸躺在床上,床边摇篮里他的不到两岁的儿子正在熟睡。赵龙的嘴边滑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的老婆在惊慌之中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抱住了他的双腿,她嘤嘤地啜泣,他的小腿被女人的泪水弄得热乎乎的。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推开了自己的女人,走到屋外,女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在黑暗之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晃动了一下。

“是谁啊?”那个人影问了一句,赵龙听见是父亲赵少忠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

“是我。”

“我刚才听见这边有人在哭,就起来看看,”少忠说,“你们又吵架啦?”

“没有,没什么事。”赵龙说。他听见屋里那个小白脸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带上的搭扣发出“窸窸”的声响。赵少忠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中午,满载着白花花蚕茧的大船离开了子午镇,赵龙的女人撇下了刚刚断奶的儿子也随船一去不返。村里的几个老人告诉他,他的女人拎着一个蓝布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中上了船。一连好几个黄昏或早晨,赵龙像一块礁石一样矗立在墨河岸边,对着迤逦远去的河水独自发愣。这件意外的事很快传遍了子午镇的每一个角落。七月初九这一天,村里的媒婆趁着天黑来到了赵家大院,这个前来提亲的老人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赵少忠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种种不愉快的所有话题,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赵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妇随船到娘家去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钟一样闲坐在旁边的赵龙,悻悻地走了。在这一点上,赵龙始终弄不清父亲的用意,赵家也曾暗里出钱雇过几个人到外地去找过她,也一直杳无音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这副镯子呢,”赵秀才说,“你一个男人家套上女人这些玩艺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就赊他一回嘛。”王胡子在一边劝道。

赵龙没有吭声,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上搽着亮晶晶的油脂。女人从桌下伸过手来,把一枚银元塞在赵龙的手里,那枚银元湿漉漉的,像冰一样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样光滑,赵龙觉得身上的热气顷刻之间都被那块银元吸走了。他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把那枚银元抛到桌上。赵秀才眼睛一亮:“我说你是哭穷,有钱不肯拿出来。”

天亮的时候,赵龙最后一个离开了酒坊。女人绿袄的侧襟敞得很开,她踮着小脚把他送到门外,在她身后,她的丈夫更生依旧趴在桌上酣睡。

3

今天,梅梅早早地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寿辰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究竟应该替父亲买些什么。她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店铺前买了几根扎头发用的夹子和绸布带,又从一个捏泥人的老人那儿买了一只用烂泥烧烘成的蟾蜍哨子,她打算把这枚哨子送给她的侄子。

晌午的时候,她挂着一个蜡染的靛青色的布包,准备往回赶,突然她觉得身后有个人挤了她一下,她扭过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和她挨得很近。他嘴里吐出的一股红薯的酸气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她想起这个人好像在身后跟了她许久,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匆匆走到一个卖茶水的铺子前,喝了杯热茶,那个年轻人随即跟了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拨弄着锁匠铺上吊着的一串串钥匙。梅梅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茶,抹了抹嘴唇,一低头钻进了人群。她不敢回头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激动立刻爬遍了她的全身,她慌乱的脚步把迎面过来的挑着湿漉漉水芹菜的一个中年人撞得直打转。在集市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尾随着她,他瘦长的身体挑着一颗不规则的脑袋在如蚁的人群中像木筏一样漂过来。

她加紧了步子,把喧闹的人声渐渐抛在身后,穿过了一条条长街,踅身走进了一道阴暗狭长的弄堂。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在弄堂的深处回响着,在弄堂的出口处,她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弄堂里空荡荡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年轻人不见了。它的尽头是一望无边的大片裸露的原野,远处正在种麦的人影在阳光中闪闪烁烁。

梅梅靠着墙壁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爬上了一个栽满紫穗槐树的小土丘,走到了旷野之中。她看见子午镇上的一个老女人正提着一篮鸡蛋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梅梅说,“集市都快散了。”

女人放下篮子,取下头巾大声地喘息着:“你怎么往回赶还这么性急?”梅梅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她看见那个麻脸的小伙子远远地蹲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楝树底下,静静地吸着烟斗。“你怎么啦?”老女人说,梅梅没有吱声。她朝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还听见女人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那个麻脸人像影子一般跟了上来。

梅梅感到有些害怕,脚底软软的,她看见眼前是空空落落的田野,看不到村庄的影子。她绕过一块闪闪发亮的水塘,一个牧鸭的老头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打盹,河里成群的墨鸭扑哧哧地扑击着水花。阳光暖烘烘的,湛蓝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像磨盘一样地转动起来。

她不知道在这片旷野里走了多久,她感到那个麻脸的小伙离她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脚踩着了他瘦长的影子。她看了一眼远处蛰伏在晌午刺眼的阳光下的那块浓密的树林,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当她走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时,她看见沟底的石板桥上停着一辆板车,在轱辘的护架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她想老人一定是没法把这辆板车从沟底推上对面的陡坡,就坐在这里等待过往的行人来帮忙。梅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下沟溪,和老人搭上了话。

“噢,你就是赵少忠的闺女啊?”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别说是赵少忠,就是赵伯衡我也认识。”

“赵伯衡是谁?”

“说起来都隔了好几辈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当然不知道。”老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你们子午镇上不是有一座砖桥吗?那就是赵伯衡当年修的。我的父亲是个石匠,那一年在修桥时砸坏了脚,赵伯衡还来我们村看过他。”

梅梅回过头,看见那个麻脸的年轻人站在麦田边的一架早已破朽的水车旁,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当年,子午镇上所有店铺都是赵家的,这些年不如从前啦,要不是那场大火……”

“大火?”

“是啊,”老人说,“那场大火从太阳落山的时候烧起来的,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庄子虽说跟你们那儿隔了好几里,可还能看得见火光。”

“来吧,帮忙搭把手。”老人说。他走到板车前,俯下身体拉动了板车。梅梅推着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上对面的那道陡坡。

“刚才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老人说,“只有赵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会出这么漂亮的闺女。”

梅梅踩着那辆板车在化冻的地上划出的车辙往前走,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走到那处黑森森的树林边上,梅梅看见那个年轻人依旧站在那儿,在耀眼的光线下,他的身影像水车一样显得影影绰绰的。

梅梅帮老人把车推到林子背后的村庄上。她在老人的那间草房里喝了杯水,过了正午才往家赶。

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她看见被雨水浇得霉黑的伞墙上架着一把木梯,哑巴拎着一桶石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头上到处洒满了石灰浆,梅梅依然不敢朝身后看,她总觉得那个像幽灵一样的麻脸人一直跟随着她。

院子里赵龙和猴子不知为什么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了草茎和泥土。翠婶端着一盆衣服笑呵呵地走到廊下,“你看,你们哪里像一对父子,简直就是兄弟俩。”

4

天色将晚的时候,翠婶在厨房里洗碗。窗户上糊的硬纸有几处被风吹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飘了进来,落在热烘烘的灶台上。大雪在午后就开始下了起来。现在,她能看见窗外的地面上模模糊糊一片银白。在冰凉的微风中,她听见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借着积雪的亮光,她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翠婶撩起衣服擦了擦手正准备出去看看,黑暗之中突然闪出的人影把她吓了一跳。

“是我,赵虎。”那个人影用粗重的嗓音说了一句。翠婶走到灶下,点亮了火。在渐亮的油灯的光线下,她看见赵虎像个雪人一样站在厨房的门槛边。他的腿上裹着绑带,上面粘满了硬梆梆的污泥。他的蓬乱的头发灰蒙蒙的,酱红色的脸上爬满了浓密的胡茬,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了。

“你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翠婶说。

赵虎走到水缸边,拿起木瓢舀了半瓢凉水,仰起脖子喝了起来。

“父亲呢?”他说。

“大概在房里看书吧?”翠婶说,“这些日子,他天天都要去码头上看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赵虎没有吭气,顺手将木瓢扔进水缸,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转身走了出去。

翠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绕过那排长廊往后院去了。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深邃的大院里,赵虎还没有降生。每当这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往事的记忆中去。飘飞的时间在那些年年盛开的鸡冠花和天竺花丛中悄悄地溜走了,过去的事回想起来像梦一样遥远。她在这个陌生的子午镇上居住了近二十年,她依然觉得好像刚刚到来。这个空落的院宅和日复一日的寂静夜晚总使她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罗纹砖上的青苔长了一层又一层,后院那些经年关闭的房舍中挤满了老鼠,每逢大雨过后,那些老鼠便三三两两地在花园里乱窜。

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使她感到异常宁静。她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后院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5

赵虎坐在父亲的对面,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只快要坍塌的藤椅有几处破损了,散开的藤条像蛔虫一样萦绕在椅子的扶手上。赵虎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藤条,感到有些不自在。赵少忠慢慢地喝着茶,不时地将书本从眼前挪开,说上一两句话。赵虎在独自一人面对父亲的时候,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尤其是沉默不语的时候,他更是手足无措。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像是对沉默上了瘾,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心思。

“你的行李呢?”赵少忠问。

“在路上碰到了一伙劫道的……”

赵少忠翻过一页书,看了他一眼:“冬天运河的水太浅,有几段船不太好过吧?”

“是的。”赵龙搓了搓手。他看见翠婶端着一盆洗脸水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脸盆搁在桌上,在赵虎的边上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她唠唠叨叨地跟赵虎说起了一些村里无关紧要的事。

赵少忠日渐发胖的身体瘫在一张狭小的红木椅子里,苍老的脸上爬满了紫褐色的痣斑,像晒干的稗草籽。赵虎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爸爸的脸上有好多黑斑,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咳嗽着从床上侧过身搂住了他:“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有的。”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母亲说话。她的面容像那个黎明渐渐消退的阴影一样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他记得母亲的身体蜷缩在那张硕大的床上显得很小。在那个孤寂的小阁楼里,他每晚都挨着母亲睡觉,她的身上突出的骨节把他带入一个又一个不安的梦乡。他从来没有见到父亲到这个楼上来过。床台上堆放着一排栽着鲜花的瓦盆,晚上他常常被那些鲜花扑鼻的香味熏醒。在一个郁闷潮湿的傍晚,当他的母亲躺在厢房黑漆漆的棺盖上准备入殓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巫婆一样的女人走到母亲身边,她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放在碗里浸了浸水,放在母亲的胸脯上。“所有的鲜花都有毒,”老人说,“鬼魂总是混杂在花的香味中在夜间钻入人的鼻孔……”从那以后,赵虎一闻到鲜花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想打喷嚏。

现在,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雪在无声地下着,屋顶天窗的玻璃上盖了一层蓝幽幽的积雪。不知什么时候,赵龙和柳柳搀着跌跌绊绊的猴子走了进来。

“这一次怎么出去得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柳柳说,她打了个呵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身体瑟瑟发抖。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伙劫道的,晚了几天。”赵虎说。

赵龙说:“劫道的又是一个女的吧?”

柳柳笑了起来。

“是女的又怎么样?”赵虎瞪了他一眼,赵龙便不再做声。

“原来是遇到了劫道的,”翠婶说,“刚才我在厨房里就看到你的袖子上有血迹。”

“钱呢?”赵少忠突然问了一句。

赵虎笑了一下:“那伙人掳走了我的被褥行李和带回来的一袋盐巴,钱倒是没有被抢去。”

他脱下身上那件破夹袄,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寂静中发出金属的沉甸甸的声响。赵虎把夹袄翻过来,撕开两边的夹层,取出几枚亮晶晶的银锭。

这时,大门被风突然吹开了,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从门洞中灌进来的北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呼啦啦直响。一条黄狗从阴暗中摇着尾巴钻进来,对着赵虎狂吠了几声。翠婶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皮毛,它便屈膝伏在了地上。

“快去洗脸吧,”翠婶对赵虎说,“打来的水都快要凉了。”

赵虎站起身,准备去洗脸,赵少忠叫住了他:“你刚才说被一伙人劫了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偃林寨。”

“偃林寨?”

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赵虎的话一出口,便感到有些懊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黑压压的群山和天空中挂着的惨白的月亮。偃林寨是南北运河水路的唯一通道,运河像一道弧线在夹岸的峭壁中蜿蜒划过,地势十分险峻,所有过往的生意人都知道偃林寨意味着什么,经过的商船一旦给那伙终年盘踞在那儿的劫匪上了手,即使有人能够逃得了性命,也休想带回一针一线。赵虎又回想起小时候他家的一个佣人被劫后,失魂落魄地逃回来时的情景:他赤身裸体地跑进院子,像是刚刚在血水里洗了个澡。

“偃林寨……”赵少忠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管他是偃林寨还是别的什么寨子,只要人没出事,管他呢!”翠婶说。

赵虎在洗脸的时候偷偷地瞥了父亲一眼,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暗红的烛光下遮住了他的脸,赵虎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是已经记不清偃林寨这个地名,还是识破了他的谎言故意没有追问。

猴子蜷伏在柳柳的膝间,歪着头看着他。赵虎朝他走过去,他就怯生生地躲到柳柳的身后。赵虎苦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梅梅呢?”他问道。

“到米房舂米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

6

黄昏的时候,天空依旧飘扬着大雪,柳柳夹着几刀黄纸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烧。她在河边的滩头扫净一块积雪,露出鹅黄的枯草,把那叠敲满钱眼的黄纸架在树枝上,这时,她看见雪野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朝她慢慢走来。

这些天,柳柳总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在被啼鸟唤醒的黎明的睡梦中,在窗后枣树的枝条拂动的阴影里,在她照镜子的时刻——镜子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她常常从里面看见自己虚幻的面容,就像在凋谢的花丛中看见过去。从来没有人向她提起过以前的事,这个即将颓圮的院宅中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褪了色的梳妆盒,尘封的气息,高大的刺树下一口口盛水的缸,散乱地堆放在墙根的滴漏,稻箱和像蜘蛛网一样的纺车。她似乎看见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依然隐伏在它们的阴影之中,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进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的记忆之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梦见院子长出了大片的麦穗,一个老人牵着绵羊怎么也走不出这块麦地,羊粪像枣核一样扑扑簌簌掉在她的脸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梦见两个独臂的道士一前一后在桑林里行走……

那个人影走到近前,柳柳认出他是村里的一个皮匠,皮匠提着装满狗屎的粪箕,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她听说天一下雪,拾狗屎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些黑乎乎的粪便在雪野冻得铁硬,远远就能看见。

“点不着火了吧?”皮匠笑嘻嘻地蹲下来,“我来帮你点吧,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

皮匠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柳柳感到他那粗糙的手掌非常温暖。这个鳏居的皮匠住在村东的祠堂里,他的懒惰和轻薄的举止所积累的坏名声成了子午镇上妇女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她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她的父亲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教她识字,皮匠的身影从侧门晃了进来,他是来向翠婶借七星秤的,他一边和翠婶说着话,一边朝柳柳这边看。赵少忠不知因为什么事刚一走开,皮匠就凑了过来,他拿起她面前的识字本看了一下:“门前青玉案,篱畔蝶恋花,你父亲倒是好文才啊,好吧,大叔也说首诗考考你,你猜猜是个什么字。”皮匠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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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没来由

和一个皮匠轧姘头

被三岁的小孩撞见了

还是皮匠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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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脸上一阵通红。今天早上柳柳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再过三天,就是她父亲六十寿辰了。她踏着咯吱直响的楼板,朝院里走去。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她踩到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上,冰凉的气流立刻沿着她的脚底传遍了她的全身。在天空灰褐色的光亮中,她看见那是一只死鼠。

老鼠怎么会死在这儿?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张开的尖嘴中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柳柳绕开了它,走到院子里。她看见父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护栏石上,慢慢地吸着烟。她常常看见父亲像一块风动石一样坐在那儿。她想起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屋外的风声像孩子的呜咽一样,她在这种令人心怵的叫声中模模糊糊地睡去,隔不多久,屋顶的瓦楞上发出的响动再次将她惊醒。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走,瓦片被踩碎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柳柳披上了衣服走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她看见大雪飘飞的夜色之中,对面树丛里烟斗的火光忽闪忽灭,她知道是父亲坐在那儿,就返身进了屋。

翠婶已经早早地起来了,她正举着一根绑着鸡毛的竹竿在打扫廊下的积灰。

“柳柳,”赵少忠说,“天快亮的时候,我看见你到走廊外转了一转,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柳柳说。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没有,”柳柳怔了一下。“我听见外面的树枝被大雪压断了,就出来看看。”

“你总是疑神疑鬼的,”翠婶说,“我看见你每次去关院门都要探头去看看门外,我真担心你会给吓出病来,晚上要不要我来陪你睡?”

“不用了。”柳柳勉强笑了一下。

“整天抖抖索索的,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要吓一跳,我真担心你会被吓出病来。”翠婶沉浸在她劳作的快乐之中,唠叨个没完。

柳柳迷迷糊糊地穿过院子的北门,走到了大街上。今天是香火节,她跟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在飘飞的雪花之中朝南山走去。

现在,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柳柳看见在背风的河坎上,没有被雪花覆盖的鱼尾纹滩涂在将近的夜色中落满了小鸟。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挤缩成一团。

“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皮匠说,他见柳柳没有抽回她的手,又朝前移了移,她能看见那张黧黑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像映入夕阳的窗子。水珠从旁边的杉树枝上滴落下来,在火苗中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她又想起了南山的那座庙宇,焚烧的香的热气把屋檐上的积雪都烘化了。午后,香客们快要散尽的时候,柳柳在一个老迈的女尼对面坐了下来,这个女人毫无顾忌地脱下青纱帽,搔着头皮,柳柳发现她的头发不像是被剃掉的,倒反而像是自然掉光的一样。

“你梦见麦穗梦见蛇梦见道士在桑林里走,这些都没什么,”女尼说,“只要不梦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