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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

解望无声地对着门内之人问道:你当真,就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吗?

路过的打更人巡逻归来,见解望不良于行,连袖袍都被露水沾湿,也不知究竟在此地等了多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喂,那边那位公子,你家是住哪儿的?”

他关切道:“若是离的不远,可要我送你回去?”

解望缓缓抬头,哑声道:“多谢老丈,不必了。”

他没有再看那铜环一眼,只是从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俯身放在了大门前,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那打更人好奇他放了什么,目送着解望走远后,提着灯笼上前一看,发现竟是一枚鸳鸯绣囊。

——只不过,那鸳鸯图案被剪子一分为二,几乎看不清原貌了。

吱呀一声,面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打更人吓了一跳:“哎呦,大半夜吓死人呢!”

等看到开门之人是个模样标致、但却生了一双犹如恶鬼般血瞳的年轻女子时,他更是心里发怵了,连退两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要我帮你叫回来不?”

“滚。”

阿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打更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嘟囔着“脾气这么爆,怪不得情郎跑了呢”快步离开了。

阿禾现在满心烦躁,根本懒得跟这多嘴多舌之人计较。

她方才其实一直在门后,解望等了多久,她就陪他等了多久。

她宁愿对方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开门,叫解望看见一个与从前截然两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以游云他的聪慧敏锐,阿禾自嘲地想,估计早就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了吧,知晓她至始至终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纯真的浣衣姑娘,而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多年、野心勃勃的毒蛇。

更何况,自己还把他为之效命的主公给……

阿禾弯下腰,拾起那枚失而复得的绣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角高高勾起,像是在笑,可看那失魂落魄的眉眼,又分明在哭。

突然她猛地扭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不远处的角落,“谁!?”

心旌动摇之下,她难得露出了失态之色,声调几乎破音。

空庭树影婆娑,迷离月色下,乌斯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阿禾盯着他,神情阴鸷。

“我暂时没那个心情,”乌斯冷淡道,视线落在阿禾手中被绞成两半的绣囊上,眼底闪过一道不知是何滋味的光芒。

“至少你还有可以怀念的。”他嚅动嘴唇,近乎无声地说道。

“什么?”

“无事,”乌斯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你下午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那一箭,不是只射.中了霍琮的左臂吗?”

他是故意射偏的。出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民族,射箭瞄靶对于他们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乌斯不得不承认,霍琮也足够敏锐,即使在山林行军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心,本来乌斯瞄准的是他的左肩,但霍琮最后关头偏了一下身子,最终那一箭只射.中了手臂。

乌斯本以为他是借此机会佯装重伤,或者诈死。

然而事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失踪。

“难道是你……?”乌斯死死盯着半跪在地上阿禾,声音渐渐沉了下来,“我以为,你恨那个人。”

阿禾渐渐平静下来,她垂头道:“我确实恨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支持霍琮,或者其他什么人。”

“难不成你先自立为王?”乌斯诧异地笑了一声,“别说笑了,你这样的身份,又是女子,手下无兵无将,你图什么?”

“谁说我没有?”

阿禾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像是火一样在夜色中诡谲燃烧着,“那个老头子吃了我的蛊丸,很快就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跪下来求我,求我给他解药,求我让他解脱!”

“而他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最信任的女人,我对樊王军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阿禾抿唇一笑,将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冷月下倒也别有一番妩媚风情,“若是此时我怀上了殿下的‘孩子’……那些将领,难道不会唯我马首是瞻?”

乌斯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冷冷道:“你疯了。”

“霍琮可是他选定效忠的主公,当今陛下最重视的大都督,未来最有可能封侯的人。”

他对这个疯女人的疯狂计划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郦黎抬了出来,试图让阿禾明白她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你在箭头上涂了什么毒?霍琮若是真的死了,别说解游云,就连陛下和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不是毒,”阿禾说,“是蛊。”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在面临生死时,权力,军队,荣华富贵,统统都一文不值,”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癫狂的孤注一掷,“所谓的——友情,亲情,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下一次再见到游云,她既折磨、又愉悦地心想,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主公,伏首恳求她赐下解药?

阿禾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她对解望,说不清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恐怖的控制欲。

在情至浓时,解望曾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轻声安慰她不必再害怕,自己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会为她遮风挡雨。

可在那一刻,阿禾因为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却已经看到了未来某一日,解望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画面。

她从不信任任何人。

她也很清楚地明白,对于当时已经辞官的解望来说,身为藩王的郦淮,就是他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若是解望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对自己如何,只会上表朝廷诉说郦淮意图谋反一事,同时将自己永远圈禁在家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份奏疏根本没法送到朝廷,解望和她,届时都会被郦淮杀人灭口。

她想要让解望活着。

活着见证她一介弱女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变成跪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掌控整个天下……

她或许会耐下心来,用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她和游云之间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爱情”。

“教主大人,恭喜您,那位布置的任务,您不必费心思完成了。”她站起身来,朝着乌斯微微一笑。

她的态度一如从前的恭敬谦卑,但说出的话,却犹如针扎骨髓般冷彻心扉,“中了我的蛊,接下来的三月内,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卧床不起,成为一介废人。待蛊虫将其脑部蚕食殆尽,方能得到解脱……”

乌斯猛地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

“解、药。”他死死盯着阿禾因为长时间视物,而变得涣散可怖的血红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禾缓慢地摇了摇头。

“世上最后的解药,妾和那位大人已经分别服下了,”阿禾勾起唇,温温柔柔地问道,“教主大人为何如此慌张气愤?难不成,你也投了霍军?”

那姓霍的死不死关我屁事!

乌斯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他担心的是……

乌斯的呼吸粗重,脑海中心念急转,沉默良久,突然退后一步,松开了手。

“你说得对,那霍琮当众‘杀’了我一次,我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假笑道,“但那位大人不是说过,我完成任务后,就可以离开此地回到草原?”

阿禾重新用白布蒙上刺痛的双眼,朝他微微颔首。

“教主请自便。”她低着头,仍是一口一个“教主”地叫着,“您回去后,我们自会派人联络,每月的火麻也会按时为您送去。”

“从雁门关到阴山,都将成为汉匈奴交好的见证。拜您所赐,今年得到大批廉价茶叶的匈奴部族,想必也会对您礼遇有加,您又有王子的身份,单于之位,唾手可得。”

“那再好不过。”

乌斯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背对着阿禾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庞瞬间冷了下来。

要是真信了这番话,那他还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

什么茶叶贸易巨额利润,不过是这帮中原人想要花钱买几年平安罢了,等自己回去后,那几位好哥哥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找上他,逼他画出这条商路,再彻底斩草除根!

那份火麻能不能送到自己手上,也还是个未知数。

但相比起这些……

灰色的云朵遮蔽了月亮,乌斯从马厩冲牵出一匹马,在幽暗夜色下,翻身上马,扬鞭朝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驾!”

阿禾目送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街道尽头。

“跟上他,”她淡淡道,“如果不是往北走,就杀了他。”

短暂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道森寒回应:

“是。”

*

京城,皇宫。

陛下今日依旧是空军的一天。

“怎么今天又送来这么多野味?”

郦黎坐在池塘边的小板凳上,来不及为钓不上鱼郁闷,就看到两名宫人哼哧哼哧地抬着一头风干野猪来到面前。

放下时咚的一声响,估摸着起码有几百斤重,还不包括那两对弯刀似的雪白獠牙。

他忍不住嘴角抽搐:“霍琮真是出门打仗的,不是去打猎的吗?”

安竹在旁边添油加醋地为霍琮说好话:“这说明霍大人即使在外征战,心里也时刻惦念着陛下呀!”

“我怎么没看出来,”郦黎嘟囔道,“天天就知道送吃的,信也不写几个字,我又不是吃货。”

这些天顿顿山珍海味补着,他都胖了一圈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过了,让人再把野猪抬下去。于是那两名宫人擦了把汗,又呼哧呼哧地把野猪抬去了御膳房。

郦黎坐在原地,又钓了一会儿鱼,却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不对,”他皱眉道,“他怎么不告诉我自己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失踪的戏码?”

这都几天了,十万大军在外驻扎,一动不动,倒是樊王的军队已经接连拿下了两座城池,还上奏表功说自己是为陛下“收复失地”……郦黎越琢磨,越觉得霍琮好像不是在憋个大的。

可看这接连送来的野猪野鹿野兔子,还有都能写成一本菜谱的信,郦黎又犹豫了。

可能只是霍琮单纯不想让他担心?

他喊来了沈江,叫锦衣卫去霍琮军中探查一番,快去快回。

他自己则跟着高尚去京郊的试验田转了一圈,既是散心,也是考察。

“陛下,我们选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按照您所说的,在今年夏季选择没有病虫害、抗倒伏且穗大粒多的单穗小麦作为麦种,”田地间,高尚一边擦汗一边为郦黎介绍,语速飞快,“前不久刚播种,等到明年,就能看到成果了。”

如今已过了冬至,放眼望去,田垄之上到处是荒凉苍黄之景。

但相比起上一次郦黎在季家村看到的破败景象,大多数农人已经不再是衣不附体,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容和对来年丰收的期盼。

再往村里走上一段路,还能隐约听到鸡鸣犬吠声音从一户户人家中传来。

不远处,一些妇人聚在墙根下,背着刚出生的孩子,空闲的双手也一刻没停下,做着些纺织的活计贴补家用,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一群饱经沧桑的妇女们接二连三地咯咯笑了起来,每一条褶子都洋溢着喜悦和畅快。

除了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是打了补丁的土布外,这些妇女们,和从前郦黎支援时看到的偏远地区百姓,也并没有太大差别。

“工部下属的厂子在加紧制作水力大纺车,目前先供应各地的大商人和富裕城镇的订单。”随郦黎一同前来的工部主事战战兢兢地说道。

本来陛下出行,应该是工部尚书陪同的,然而陆舫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吃糖吃多了犯了牙疼病,被郦黎下狠手拔了两颗牙,暂时还对陛下抱有不轻的心理阴影。

所以没办法,只能派下属顶上了。

“再过一两年,工部订单压力减缓,这里的百姓就也能用上水力大纺车了,”工部主事咽了咽吐沫,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景百姓,定能人人穿得起新衣!”

高尚却微微皱眉:“陛下,这可算是与民争利?水力大纺车大多被富户商人所有,若是一次性织出太多布匹,那百姓自己的土布价格就不值钱了。”

郦黎摇摇头:“如果粮食种植业不发展,确实会。但等新粮种提高了粮食产量,那只需要更少的百姓耕种,就能填饱大景百姓的肚子,多出的人进入工厂,发展纺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在全国推广开,这一点郦黎也很清楚。

没关系,他想。

他和霍琮有的是时间。

高尚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感叹道:“真希望今年冬天再下一场大雪。”

听到这句话,郦黎的记忆却一下子被拉回了曾经的那个冬天。

漫天大雪中,他与季默、陆舫和安竹一同在亭中对坐烹茶,谈论天下大势。

如今季默在边疆为国戍边,整顿军纪,陆舫成了工部尚书和本届科举全体考生的座师,安竹得了赐名,是京城中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安公公。

而他……

郦黎仰头望着冬日灰霾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挡住阳光,萧瑟的北风吹得郦黎眉头轻蹙。

他收回目光,喃喃道:“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迟一些再下吧。

自己还有一位牵挂着的人在路上,若是天气突然转冷……

郦黎有些黯然地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件衣裳。

第097章第97章

“报——殿下,霍军奇袭壶关!壶关守将现已投降!”

“什么!?”

正在商讨着下一次攻城对策的樊王下属们齐齐震惊。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壶关一失守,意味着并州门户大开,霍琮又拿下一州之地。

反观他们这边,却处处受挫!

好不容易付出巨大伤亡,这才拿下了东郡、新乡、封丘三地,郦淮本想分兵两路,一鼓作气拿下陈留和开封,却遭遇了守城大将的顽强抵抗,损失惨重。

甚至他怀疑,如果不是先前几十年在各地埋下的暗线钉子发挥了作用,估计他的将领们,连这三个地方都攻不下来!

郦淮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霍琮刚占据兖州,还未至半年,这点时间连训练军队都不够,怎么原本轻而易举投降的兖州,一下子就变成了铁桶一个?

就连那些泥腿子老百姓,也都冒着被流矢射杀的风险,自发为城头守军背石块、运武器、制作猛火油。

哪怕是在城外遇到的村民,许多都是宁死不降,嚷嚷着只有霍将军才是真心为民,会给他们分田地减赋税,因此他们只要稍一没看住,就有人偷溜走给城中守军通风报信!

连续遭遇几次后,郦淮气得差点屠城,最后被谋士用“殿下此举会尽失人心”的理由拼死劝住了

但出于泄愤之心,郦淮还是放任了手下兵士进城后烧杀抢掠,反正这也算是激励军队的一种手段,自古有之,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并且下令:一旦发现有城中百姓私通敌军,全族诛杀,一个不留!

许久后,郦淮攥紧扶手,神情阴鸷地打破了帐中死寂:“乌斯那边,不是说已经给霍琮下了毒,无药可救了吗?还有霍琮的大军都在河对岸,探马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向,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壶关去?”

“殿下,或许是前两天的那场袭营……”

手下一个谋士慎重提醒道:“殿下,霍琮此人,最擅长奇袭战,若是驻守在对岸的大军只是用来迷惑我等,趁机率领骑兵千里跋涉克敌制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乌斯那边出了岔子!

“把阿禾叫来。”郦淮沉着脸道。

他的视线越过两侧众人,看向了帐外旋卷的雪花,和岑寂灰沉的冬日天空,思索着是要继续在兖州开拓版图,还是以勤王为借口,西进皇都?

兖州难打,然而陛下手中也有十万禁军。

说实话,郦淮并不把禁军放在眼中,因为他知道严弥时期的禁军是什么样的。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的官宦子弟在混日子领俸禄,战斗力低得令人发指。

就算陛下亲政后拿兵部狠狠开刀,郦淮也毫不担心——凭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改革出来?

唯二让他顾虑的,只有天气和粮草。

隆冬已至,此时出兵并非良策,然而……

为了那个位置,他已经忍耐筹备了太久。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

“陛下,霍大人率兵攻下了壶关,”安竹笑着恭喜道,“听说现在已经和季大人汇合了,二位联合起来,把边军好好整顿了一番呢。”

“他怎么跑并州去了?”

郦黎有些诧异:“不是说去幽州吗?”

“幽州并州都毗邻边关,或许霍大人是更担心匈奴南下,”安竹想了想说道,“幽州北边挨着鲜卑、扶余和肃慎,多为蛮夷部族,养豕食肉,善用长弓,有时也会和匈奴发生战争,但因为驻地苦寒,连匈奴都不怎么涉足那一带。”*

郦黎用全新的目光看了一眼安竹,夸奖道:“你懂的倒是不少,这些事从哪儿看来的?”

安竹不好意思道:“从前臣大字不识,想着就算身为宦官,也应看书识字为陛下尽忠,就花钱请了个老师。同陛下说的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郦黎大为惊奇,又表扬了他两句,把安竹夸得脸颊绯红,没多想,又脱口而出道:“霍大人还派人提前送了陛下的生辰礼,就在臣家中放着呢。”

“生辰礼?”郦黎微微一怔,“那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吗?”

安竹:“所以大人说要臣保密,但臣觉得,不能欺瞒陛下。”

郦黎愈发觉得不对劲了,心头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悬在水中的鱼钩一样,随着泥沙飘荡浮沉,“这么早就送来生辰礼,怎么,他是打算打拉锯战?今年一整个冬天都在外面行军?”

霍琮当初跟他讲的,可是速战速决!

“朕派去他军中的锦衣卫,现在有消息了没?”郦黎站起身来,奏折也不批了,大步绕过桌案走出御书房,“叫沈江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时,原本在镇抚司忙公务的沈江匆匆赶到。

“陛下。”

“霍琮军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郦黎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他人都跑到壶关去了,怎么锦衣卫这边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你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同臣子讲话,但这会儿郦黎实在顾不上太多了。

沈江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焦灼,立刻单膝跪地禀报道:“陛下赎罪,臣的确派了几名得力下属前往霍都督军中探查,然而霍都督治军严明,军纪整肃,手下伍长、百夫长乃至校尉,每日都会核查士兵名册,逐级上报。几名锦衣卫在入营当晚就被当做奸细扭送到主帐内了,为保住性命,只得向主将亮明身份。”

郦黎怒道:“亮明身份就亮明身份,朕叫你派人过去又不是去当间谍的!既然都被发现了,不正好正大光明地当监军吗?”

沈江垂头道:“陛下,臣怀疑,霍都督已经切断了臣那几名下属对外的一切交流,虽然他们依旧按时将情报送回镇抚司,但内容所用的加密方式,依旧是季大人在锦衣卫时使用的。”

“季大人临行前,嘱咐过臣要修定密报准则,防止有人趁乱窃取我大景机密情报。臣照做了。”

郦黎的唇舌发干,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许久都发不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问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些天来,朕听到的霍军密报,其实都是假的?”

“不,”沈江笃定道,“臣认为,是三分真,七分假。至少霍都督带骑兵占领壶关一事为真,前线探马和兵部不可能同时说谎。”

郦黎攥紧双拳,脑袋浑浑噩噩的。

他在想,霍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骗他?

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他……他出了什么意外?

安竹瞧着他煞白的脸色,赶忙道:“陛下,您可千万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身子!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前线传回来的都是捷报,又一直惦念着陛下您,送回来这么多山珍野味,能出什么事呢?左右不过是怕陛下您担心行军打仗有危险,所以才相处这种办法安抚锦衣卫吧,谁不知道,那是陛下您的一番心意呀。”

但郦黎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他也想像安竹这般乐观,然而,尽管他不懂军事,但他懂霍琮。

如果这混蛋又犯老毛病的话……

郦黎狠狠磨着后槽牙,挤出一抹令在场几人看了都心底发寒的冷笑:“来人,传工部尚书!”

——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突然传召臣,是有什么急事吗?”

陆舫进宫面圣时,为了装可怜,还特意捂着腮帮子,装出一副说话含糊不清的可怜样子。

换做平时,郦黎还可能笑着打趣他一番,说不过拔两颗牙而已,这都过去几日了瘸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现在丝毫没有说笑的心情,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元善,若是朕离京,樊王那边又率大军进犯京城的话,你能守住几日?”

陆舫:“……啊???”

他连装牙疼都忘了,立刻把手拿下来,惊恐万分道:“好好的,陛下为何要离京?难不成是觉得冬日严寒,打算南巡?”

这可不成啊!

高大人本来就天天望着账簿兴叹了,陛下若是此时南巡,估计他都能哭倒长城!

“朕觉得霍琮出事了,打算亲自去看看。”郦黎毫不遮拦地坦白道。

陆舫皱起眉头:“这……陛下是从锦衣卫那儿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锦衣卫那边说一切都好,”郦黎强压下心底的烦躁焦虑,把沈江的猜测同他说了一遍,“但这不正常。”

“可陛下也没有切实的证据!您身份尊贵,怎能擅自离京?万一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由你统帅,”郦黎直接打断他,“朕会下一道密诏,封你为大景监国。”

陆舫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但当看到郦黎那双亮得惊人的炯炯眼眸时,陆舫却不禁微微一震,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之瞳。

与陛下相处那么久,即使当初宫变时,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陆舫也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劝动对方了。

陛下心意已决。

“……好,”陆舫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在确定郦黎一定要走后,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快速思考起了后续守城的各项措施,“臣一定拼死替陛下守好这大景国祚,但也请陛下,早去早回,若是时间超过半月……恐会生变。”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千万万语都化作一个无言的拥抱。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陆舫的脊背,慎重道:“朕晓得。一切就拜托元善了。”

说罢,郦黎猛地转身——

“来人,备马!”

第098章第98章

郦黎恨不得当天就飞到霍琮身边,尽管他甚至都不清楚霍琮现在究竟是在壶关,还是仍旧驻扎在东郡河畔。

他打算给季默发一份急报,然后先去壶关看一看。

但在出宫前,一位不速之客他暂且停下了脚步。

“乌斯?”郦黎紧紧皱眉,“他来找我做什么?”

安竹:“他说想见陛下一面,现在人已经被锦衣卫看管起来了。”

“他没逃跑?”郦黎下意识问道,“确定是本人吗?不是替身?”

“应该……不是,”安竹并不太确定地回答道,“臣虽没见过乌斯真正的模样,但上次擂台比试时也随着陛下瞧过,他那双蛇眼,臣至今记忆犹新。且他又出示了黄龙教的教主令,上次潜伏进教中的锦衣卫已经辨认过了,是真货无疑。”

郦黎沉吟片刻,抬头道:“带朕去见他。”

乌斯被锦衣卫带在了宫中一处偏殿内严加看守,郦黎到时,他正背对着众人依靠在廊柱上,低头静静看着手中的一卷泛黄书册。

光线透过户牖照亮殿内四壁,空气中缓慢漂浮着细小的纤尘,寂静的时光仿若凝固,郦黎恍惚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听到他合上书册,淡淡道:“我说过了,只会单独见你们的皇帝。”

“大胆!”“胡说八道!”

几名锦衣卫几乎同时开口,更有人直接怒斥他:“身为罪人,竟还敢提出如此无礼要求,陛下,不如直接将其拿下,押去刑部大牢好好审问一番!臣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嚣张!”

“行了,”郦黎盯着乌斯的背影,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大惊,就连安竹都按捺不住了,苦劝道:“陛下胸怀广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郦黎叹气道:“那朕给你们写个无罪书,这样行了吧?”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倒是乌斯,在听到郦黎的回答后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转身望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偏殿,郦黎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二次和乌斯单独谈话,上一次深夜见面,霍琮在身旁,他们萍水相逢也并未说太多,但每一次见到乌斯,郦黎心中总会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亲近,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担忧霍琮而焦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他猜测,这大概是身体原主对乌斯这位兄长产生的生理反应。

也不知道从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郦黎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耐心等待着乌斯的回应。

乌斯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大概是因为光线问题,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那双晦暗狭长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要把郦黎深深印在眼中。

郦黎仔细观察着乌斯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怔然?

“好久不见。”

乌斯声音嘶哑地开口,听上去很久都没喝水了。

郦黎直截了当道:“桌上有茶水,请自便。朕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人寒暄打机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明来意,不然就请跟锦衣卫去镇抚司走一趟吧。”

乌斯没有去碰那壶茶水,只是问道:“你现在过得如何?”

“朕是皇帝,”郦黎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盯着对方问道,“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过得更好的人吗?”

“草原的雄鹰如果被束缚了翅膀,即使是关在金屋之中,也会郁郁而终,”乌斯不置可否道,“但你比我幸运些,小时候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拿着马粪说这是好吃的,你也傻乎乎要去尝一尝,幸好被母亲看到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你将来活不长。”

郦黎:“…………”

郦黎:“谢谢你,虽然我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但将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乌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并不太自然的笑容。

“忘了也好,”乌斯笑了笑,声音温和轻柔,大概是做教主时习惯了招摇晃骗,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意味,“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母亲去世前,把我们托付给了陪她嫁过来的老仆,趁着大哥叛乱的时候,把我们送到了大景境内逃避战乱,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饥荒。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就连那老仆也自愿跟着一群人走了,最后只给我们换来了三天的口粮。”

郦黎想起乌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尊金羊,眉头紧蹙。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你还有不到半烛香的时间。”他决定不去多想,冷谈提醒道。

“好,”乌斯纵容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霍琮中了蛊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郦黎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着,要从指缝里拧出血肉来。

但他只是平静反问道:“知道又如何?”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乌斯不疑有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你,那个女人说霍琮中的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无药可救,霍军没了主帅,他手底下的士兵要么哗变,要么被郦淮那个男人收编吞并,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郦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淌,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相反,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就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一般镇静。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别忘了,朕下令削弱黄龙教在大景境内的势力,你身为教主,先前还在与朝廷作对意图谋逆,现在突然跑过来,说你是好心提醒我?”

他冷笑道:“不觉得很荒谬吗?”

乌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然上次见到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郦黎默然不语。

乌斯又道:“我不管那个姓霍的与你什么关系,至少他目前还没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又是你麾下一员大将,这样的人死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个乱世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你是匈奴人。”

“没错,”乌斯爽快承认,“但我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和你一样。”

“可能你并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乌斯走到他面前,郦黎并未躲开,只是蹙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哪深不可测的浅瞳中看出乌斯的真实意图。

“我憎恨中原人,他们自相残杀,互相算计,但其实匈奴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们的脑子不会像你们那样拐那么多道弯,表达好恶都更加直白明显。”

乌斯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郦黎瘦削的脸庞,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胖了些,”他勾唇道,瞳孔微微涣散,“不错,好好活着,过去的那些,忘了也就忘了吧。真羡慕你啊,可惜我记性太好,有些事,总是忘不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午后碧蓝的晴空,和那个行走在集市之中、几乎吸引了周围上至八十下至三岁全部异性注意力的端方青年。

当时青年左手提着他刚买的一堆大包小包,右手捏着一个生肖羊形状的糖人,小拇指上,还挂着一个准备送给心爱妻子的绣囊,虽然担负着一堆累赘,却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淡淡笑着问他,准备逛到什么时候回去,阿禾今晚应该给他们煲了鸡汤。

乌斯的唇很轻微地勾了勾,视线越过面前的郦黎,注视着殿外遥遥紧盯着他们的一众锦衣卫,时隔多年,他终于坦然又轻松地回答了解望的问题: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喝她煲的鸡汤。”

也就只有你这个蠢货,别人不管给你做什么,你都说好吃。她的手艺其实烂透了,除了配置毒药,正经做饭还不如他一个刚学了一个月厨艺的新手呢。

至少他不会把饭烧糊。

可惜啊……

郦黎眼睁睁地看着乌斯惨白脸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晃了晃,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扶住对方,远处观望道事态不对的锦衣卫也匆匆闯了进来,慌忙问道:“陛下,没事吧?”

“我没事。”

乌斯已经陷入了昏迷,郦黎把他平放在地上,撩起衣摆,发现这人的腹部居然有一道利刃的贯穿伤,连箭头都还没拔出来,看样子伤的不轻。胸口处打着绷带,浸着深深浅浅的暗红,估计是伤口撕裂或者压根儿就没包扎好。

这人……是一路带着伤跑来跟他通风报信的吗?

郦黎不知道为什么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心情复杂地试了试乌斯的鼻息,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咬牙道:“来人,把他搬到我平时做手术的无菌台上去!”

在自己问清楚乌斯事情的全部经过前,他决不允许对方死!

第099章第99章

“肠道损伤肝脏表浅破裂出血,还好不算太严重,把上次太医院考核成绩最好的几个人都叫上!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陛下,臣来帮您清创消毒……”

“这内脏伤成这样,实在凶险,陛下要做好准备……等下,陛陛陛下您是在切他的肝吗!?”

“闭嘴,给朕尽力救人就是!肝切了还会长的!”

好吵。

浑浑噩噩间,乌斯在想。

他的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第三视角,安静地沉浮在一处寂静空间之中。

那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沦的美梦,隐隐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不禁暗自皱眉,想要远离这些恼人的噪音。

但乌斯又忍不住想,方才自己晕倒,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耐心善良的兄长。

从前郦黎被几位哥哥戏弄,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等到他们人走了,才会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替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擦干净手脸上的脏污,然后嫌弃地骂上一句“真是个傻子”。

大景连年灾荒,朝政糜烂,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匈奴中也没有地位,本就是不被皇帝重视的女儿,远嫁来草原的头几年,因为适应不了匈奴野蛮的习俗和和饮食习惯,日日以泪洗面,引得单于十分不喜。

听那老仆说,公主甚至不想让单于碰她,因为对方野蛮粗鲁,不通文墨,还大了她三十多岁,几乎都能当她的爷爷。

然而最终,她不出意料地反抗失败了。

他们两个,就是失败的产物。

少年时,乌斯时常半夜从帐篷里偷溜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等待日出,脚下是无边无际、露水盈盈的草原,仿佛置身于一片翠绿汪洋之中。

他静静望着从阴山山脉之上亮起的熹微晨光,伴随着牧羊人脆亮悠长的叱喝,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

乌斯在草原时,几个哥哥和父亲都说他像中原人,母亲对他冷淡无视,却对长相颇似中原人的傻子弟弟爱护有加;可笑的是真正来到中原后,他反而怀念起了草原的生活,以匈奴人自居,像是那些哥哥们一样憎恨中原人的恶毒与算计。

所以他究竟算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乌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尤其是他们被抓紧牢内、弟弟被一个奇怪的人带走后——他努力反抗了,然而没有用,自己还差一点死掉。

可命运就是这样操蛋,在他决定起码要在临死前吃顿饱饭,自告奋勇去跳火坑的时候,他的人生反而引来了转机——

只不过,是更糟糕的那种。

……但至少能吃饱了。

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呢?

乌斯抱臂飘在半空中,微微蹙眉想着。

哦对,是遇到了那个姓解的。

在遇到对方前,乌斯一直觉得全天下最傻的人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傻弟弟其实生活还算自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只是对待他人的恶意毫不介意,而这种做法,往往会勾起人心中更深的恶念——就连乌斯也这么想过。

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乌斯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基于这些,解望这个人的性格,就让乌斯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应该知道那是个假乞丐吧?”

傍晚去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不出预料地看到解望慷慨解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

“啊,是吗?”解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少来,我可不相信你没发现。”

“万事万物只看表象的话,人会活得轻松一些,”解望双手插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像你,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

他不服气地反驳:“那总比被人当傻子骗钱好!”

“是吗,”解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偏头看向他,“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街上认识你的人变多了吗?”

乌斯一怔,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现在街道上,得到的都是鄙夷的白眼和防备仇视的目光。

因为这里是大景的边境地带,经常遭受匈奴的袭击劫掠,当地百姓对长相酷似匈奴的他十分敌视,甚至还会有小孩朝他背后砸石子、扔菜叶,大声嚷嚷着让他滚回匈奴去。

每次遇到这种事,乌斯都选择无视,他尽量靠着墙角走,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有一次还是被人用石头砸伤了。

他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一提,回去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是被那个女人看到了,告诉了解望。

解望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让他坐下吃饭,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教他识字。

但第二天,解望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

解望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也不久,可只要是认识他的百姓,就没有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的。

他周身自带一股无形气场,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眼神温和坚定,因为当过京官,还经常被当地的县太爷请去公堂,每次都能有理有据地给出让众人信服的决断。

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解青天”,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在他面前也会变得老实听话。

自打解望带他出了几次门,当了几回散财童子后,乌斯就再没被人恶狠狠地盯过,那些小屁孩也不会朝他扔东西了。

“我不明白,”他说,“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难不成他们从前不怕你吗?”

解望只是笑了笑:“你觉得,他们像是怕我的样子吗?”

乌斯盯着他上街溜达一圈,怀里就被姑娘们塞满的瓜果香包,哼道:“不知道,反正我挺支持你再娶一个……哎呦!”

解望敲了他一栗子:“那是你嫂子,就算她做饭不行上次把你吃到上吐下泻,那也不许这么说她!”

乌斯又偷偷翻了个白眼。

傻子。

“你会后悔的,”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爱你,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居然为了她放弃官职和大好前途,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给一群泥腿子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断案,简直是……”他想了想昨晚解望教他的那个词,肯定地说,“——暴殄天物。”

解望安静地望着远方沉沦的夕阳,眼神似乎暗淡了一瞬。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他轻声道,“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浪费了一身才华,若是为了追求抱负抛妻弃子,那与畜生何异?她是我的妻子,怀着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但既然身为丈夫,我就会尽我所能,好好爱她一辈子。”

乌斯撇撇嘴,不敢苟同。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那个男人吩咐自己的任务,还有——解望这么聪慧敏锐的人,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和他救下的少年在合起伙来算计他吗?

还是说,只是在掩耳盗铃,故意装傻?

“乱世将至,平静只是暂时的,”解望淡淡道,“新帝上位,一定会有一位权臣把握朝政,若那人是大司农,那事情尚且有转机;若是严弥……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了吧,你又不当官了。”

“说不准,若是真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或许望也会择一明主,保全家小。”解望看着他,唇角微扬,“到时候,你愿意同我们一起走吗?”

乌斯一时失神,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再说吧。”

暮合四野,解望和他的影子都渐渐被黑暗吞没,游萤在路边的草丛里流窜,成群结队地闪烁着,像是一条汇聚在人间的星河。

回忆的场景渐渐扭曲,宁静的街道被熊熊大火吞噬,乍隐乍现的温和荧光变成了刺目的火星,随着呼啸的朔风被席卷向苍茫大地。

他甩开二哥拽住他假惺惺叙旧的双手,冲到正在肆意屠杀戏谑中原人的士兵之中,拼命将奄奄一息的解望拖抱了出来。

“你们怎么敢……”

他瞪大眼睛,看着解望血肉模糊的双腿,浑身止不住地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解望注视着他的眼神。

里面空无一物。

大火还在燃烧,滚烫炽热的温度几乎要隔空灼伤他的皮肤,可乌斯却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是因为解望即使对他失望至极,也坚持要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不,应该说是乞求他,救一救还在火场里的妻子?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乌斯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茫然。

与此同时,在外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呼吸几乎约等于无,身体的温度不断流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的眉头紧蹙着,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郦黎一看就知道不妙。

他吼道:“赶紧止血!快点拿纱布过来,沾点温盐水!”

旁边一群人忙得汗都来不及擦,还有人紧张道:“陛下,纱布不够用了……”

“那就去找干净的布!消消毒也能用,还有什么人参片和青霉素也都拿点过来,实在不行,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郦黎咬牙道。

亏这小混蛋能顶着这么重的伤势一路策马跑过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跟锦衣卫讨价还价,又在他面前装模做样说这说那。

换做一般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

在把人搬上手术台的这一刻,无论先前乌斯做了什么,在郦黎看来,他都只是自己手底下的病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在医院没抢救过来,那所有参与救治的护士医生都会忍不住自责很久。

更何况郦黎本就容易心软。

“醒一醒,别睡!”他朝着乌斯的耳畔喊道,“你要是挂在我这儿了,我就叫解望把你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送给你那几个哥哥当纪念品,一半送给他那个前妻撒着玩,听到没?”

乌斯:“…………”

郦黎加紧了手上缝合的速度,古代没法输血,他只能祈祷乌斯年轻身子骨强健,能挺过这一关了。

“你要是死了,霍琮怎么办?我连他中的什么毒都不早知道……呜呜呜呜……”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想到目前身在远方生死不知的哥们,不禁悲从中来,口不择言地骂道:“不许死,听到没!你要是敢死朕就诛你九族——”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乌斯的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嚅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幽幽道:“诛我九族,你确定……?”

身为九族之一的郦黎扯出一抹狰狞笑容,望他嘴里塞了一枚人参片,霸道宣布道:

“——闭嘴,你什么都没听到。”

第100章第100章

由于乌斯这么一耽搁,郦黎出发的时间又被耽搁了一日。

“朕已经亲自帮你缝合好了伤口,还让太医院给你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郦黎低头看着床上安详躺平的乌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说什么?”

郦黎没好气道:“霍琮中的蛊毒究竟是什么,到底有没有解药?还有,他现在人在哪里?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乌斯虚弱道:“伤口疼。”

郦黎:“…………”

他一巴掌拍在了乌斯额头上:“少来,我不吃你这一套。”

但本着医者的职业道德,郦黎还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乌斯的伤口,发现还真有点儿渗血,于是又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谢谢。”乌斯艰难地靠在床头,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床榻旁博古架上的铜制香炉,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个姓霍的?”

郦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乌斯说的是自己突然正常的事——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没变过,只是穿越了而已啊!

“意外,”他含糊道,“你问这个干嘛?”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乌斯坦诚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傻一辈子,之前还有过让教徒潜进皇宫里,把你偷偷送出来的打算。”

郦黎:“……我是皇帝,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你活着,给口饭填饱肚子,别再捡马粪吃就成。”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的很想在乌斯那张脸上来一记痛击。

“你还想不想好好养伤了?”他试图平心静气地问道,“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别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前那些事情我都忘了个干净,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甚至比陌生人还要讨厌一些。”

乌斯千里迢迢、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来皇宫给他传递霍琮中毒的消息,看似手足情深,情谊深厚,但很可惜,郦黎不是傻白甜。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乌斯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尤其是在霍琮正需要他的时候。

乌斯似乎并不意外郦黎会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郦黎,许久后,轻轻笑了一下:“果然聪明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一则重要情报没告诉你,但你得拿别的筹码来换。”

郦黎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些,“你想要什么?”

“一支军队。”

不等郦黎回答,乌斯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命令樊王麾下死士一路截杀我,招招致命,明显是不想让我活着。我在身为教主时,原本打算策反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以草原为根基发展实力,但现在这条路被你们堵死了。”

他直白道:“我想要单于之位,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同你们中原约法三章:有生之年,绝不进犯中原——只要你们每年都能保证正常的边境互市交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郦黎:“所以你想问我借兵,让我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

乌斯仔细咂摸着这个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放虎归山呢,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

他朝郦黎伸出手,即使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陡然加快,才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又浮现出了一层死灰的苍白,“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郦黎平静又迅速地回答道。

乌斯缓缓放下了手。

“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说。

“所以,你同意这笔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蛊毒的发作方式,或许能缓解一些他临走前的痛苦,但解药这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郦黎的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沉重,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乌斯的话,于是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你要多少兵力?如果上万,绝不可能。”

乌斯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三千就足够了。”

郦黎迫不及待道:“可以,告诉我霍琮现在在哪儿,壶口还是东郡?”

“都不是,他在北海。”

“北海?”郦黎脱口而出,“他都中了毒,怎么还跑到青州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把北方局势尽快稳定下来?”乌斯随口猜测道,“估计他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吧,我听那个女人说过,徐州的名医最近都被请了个遍。可惜了,他也算是个英雄人物。”

郦黎听得心直往下坠,难受得像是下一秒要死掉。

但他知道既然霍琮还能跑到青州,情况就一定没坏到那个地步——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霍琮根本就是在演戏呢?

他抱着这样的期望,无比认真、极尽详细地询问了乌斯关于这种蛊毒的具体细节。

据乌斯说,那个女人管这种蛊叫做五蕴炽苦蛊,象征着佛教的八苦之一五蕴炽盛,还有生老病死等其他五蕴之苦,因为中此蛊者,寿命不会超过三月。

第一月上旬,中蛊者行动言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能获得常人双倍精力,看上去容光焕发,身体强健,但其实是蛊虫在借助人体悄然发育,并会在此期间燃烧掉身体大部分精血;

待到一月下旬,中蛊者就会产生眩晕、恶心、头疼等反应,但这个阶段还能勉强正常生活,只是时常会觉得无力、精神不振,后期还可能会出现吐血和进食困难的现象。

接着第二个月,身体内部隐患全面爆发,中蛊者会感受到常人几乎难以忍受的痛苦,还会出现幻觉,五感渐渐丧失,在癫狂中引来生命最后的阶段——也就是第三个月的到来。

“那个女人说,一般人大多坚持不到第三个月,”乌斯用一种冷淡又无情地口吻讲述道,“大多数人,在第二个月月初就会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痛而选择自我了断。”

“…………”

郦黎沉默了许久,嗓音嘶哑地开口问道:“然后呢,第三个月会怎么样?”

乌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一个眼瞎耳聋五感尽失的废人,床都下不了,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郦黎咣当一声,一拳头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是你那个侍女给他下的蛊毒?”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压抑,像是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火山。

“是,五蕴炽苦蛊是她从上百种蛊王里挑选出来的,”乌斯淡淡道,“她把蛊毒藏在了箭头的机关里,但射中霍琮的人,是我。”

郦黎猛地上前一步,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即将暴走的野兽,“是你——让他中了这种毒!?”

乌斯的伤口被郦黎的动作牵扯到,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而是直视着郦黎暴怒的双眸,冷静道:“是我。你打算反悔吗?”

“如果他死了,我不会叫你好过的。”郦黎毫不犹豫道。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迁怒,如果不是强行克制内心的恐慌,和心底那一丝缥缈的期望吊着,现在他抓着乌斯衣襟的双手大概都已经开始颤抖了。

“你——你们,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乌斯跌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乌斯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伤口。

方才只是渗血,但现在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撕裂了。

但当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郦黎,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你……哭了?”

郦黎不吭声。

“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乌斯既费解、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质问道,“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人都是你的,为什么非得和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在一起?”

“关你屁事,”郦黎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一定会发疯的!绝对!”

他缓缓蹲下身,把脑袋埋进双膝里,崩溃地掉了一会儿眼泪——没发出什么声音,因为郦黎实在不想让乌斯这家伙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了。

“我受不了的,”他泪眼朦胧地盯着石砖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这次一定甩手不干了,我才不要再傻傻等那么久,就算没有下辈子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狗日操蛋的人生……”

乌斯越听越不对头,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瞪着蹲在地上消极得都快举身赴清池的郦黎:“你还想跟他殉情!?你可是皇帝!”

“我不是皇帝!”

郦黎猛地抬头,怒道:“我只是郦黎!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皇帝!”

如果没有霍琮,那他压抑自己的性情、勤勤恳恳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是个自私的凡人,只想要把这个国度变得好一些,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郦黎畅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本以为穿越一世,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现在却让他好不容易得到后再次失去,他怎么可能接受?

“…………”乌斯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疯了。”

“人家都说帝王无情,你倒好,脑子不傻了,倒变成情种了!”

郦黎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闭了闭眼睛,挤掉眼睛里最后一滴泪水,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

尽管踉跄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稳了,青年瘦削的身影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站得笔直。

他要救霍琮,郦黎想。

哪怕赌上一切,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把霍琮从地府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