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第91章
沈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要活剐了戚波。
戚波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抱怨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侍卫也太凶了些,明明长得也不赖,怎么老是瞪人呢?”
沈江咬牙:我不但想瞪你,我还想干掉你!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直接拉着陛下去花楼……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可惜陛下不让他多嘴,不然沈江现在立马就带着锦衣卫把这帮臭小子丢进大牢里,不折腾他们个哭爹喊娘决不罢休。
沈江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郦黎,希望他能下命令让自己动手,可惜郦黎权当没看见,还微微睁大双眼,很感兴趣地问戚波:“跟你去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书生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些谤议朝廷的酸话罢了,”戚波轻嗤道,“总有些这样的人,愤世嫉俗,自以为是,实则只是恨好处没摊到他头上而已。”
郦黎微微皱眉:“陛下不是已经颁布了很多资助寒门学子的政令吗,他为何还要谤议朝廷?”
“因为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啊,”戚波仿佛浑然不在意地说了一句,“祖上三代连个七品官都没出过,算什么寒门?”
郦黎瞬间沉默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古时人们对寒门的定义,与现代有很大区别。
只有祖上阔过如今落魄,才能称得上是“寒门”,尽管落魄,家中至少还能有藏书和一些闲散余钱;
而真正的穷书生,和地里耕作的农民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大多都是三代农人拼命供出来的孩子。
家无余财,忍饥挨饿,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郦黎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自己颁布的政令,发现自己陷入了前世的思维误区,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但更让他觉得愤怒的是,整个朝堂上,竟然没有一人指出这一点。
——所以说,即使是大臣们,也都默认了,只有出生在寒门以上的孩子,才有资格读书。
“哎呀,别想那家伙了,走走,今天哥哥带着你好好快活快活!”
戚波见郦黎似乎是在发呆,干脆一把将他拽起来,“这些都是陛下和那些当官的要考虑的事情,咱们这样不是那种料子,又有个好爹的,只需要吃喝玩乐就够了!”
沈江忍无可忍,低吼道:“把你的爪子拿开!”
“拿开?拿开什么拿开,没看你家主子都没说话嘛,”戚波横了他一眼,又笑嘻嘻地看向郦黎,“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我叫戚波,你唤我一声戚哥就成。”
“霍天明。”郦黎又用上了那个假名,但只是礼貌笑了一下,并未搭理戚波关于称呼的要求,“戚兄,不瞒你说,我的确是庶子,家在徐州那边,初来乍到京城,也不懂官场民间这些人情世故和注意事项,不如戚哥给我说道说道?”
戚波被他叫得满面春风,没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下来:
“好!包在我身上!我可是这京城的百事通,三教九流、官场府衙,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换做别人我可不跟他说这些,也就是看霍小兄弟你面善……”
沈江绷着脸走在后面,盯着戚波的背影,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有人要倒大霉了。
翠轩楼。
上次郦黎来时,楼里上上下下都被提前清了场,除了老鸨,就只剩下了莫离一个人在顶楼伺候。
但现在莫离得了陛下亲口赐婚,早就搬离了翠轩楼,因此楼中绝大多数人都并不认识郦黎。
不过,他们认得戚波啊。
“哎呦,戚小爷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老鸨远远听见熟悉的吹牛声音,立马笑颜如花地扭着腰过来了,“还带来了新主顾——这位小爷怎么称呼?好生俊俏的小郎君,看来楼里的小妮子们有福啦~”
郦黎上次来可没碰到这种架势。
他咳嗽一声,强作镇定道:“霍天明,我随戚兄一道来的,不用管我。”
“我懂,我懂。”老鸨盯着他泛红的耳根,笑得十分暧昧,“长长见识,对吧?”
“不是,只是找个地方聊天……”
戚波重重一拍郦黎的肩膀,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害羞什么!红姐,把你们这儿全部的漂亮姑娘都叫到顶楼去,霍兄你看中了哪个,直接让她留下便是!今天全场的单我都包了!”
郦黎的脑海中闪过一句“今天全场的消费由戚公子买单”,表面上装出一副惊喜模样,随着戚波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进了顶楼的包厢。
沈江也跟着进去了,但在进去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叫来了一个跟他们一起过来的便衣锦衣卫,仔细叮嘱道:“若是陛下傍晚还没离开,你就去兵部侍郎家给他带个话。”
锦衣卫恭敬询问道:“是什么话?”
“叫他带好藤条来,”沈江阴阴一笑,“打儿子!”
*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霍琮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扫过在座一众神情严肃的谋士武将,拔剑出鞘,直指前方。
他沉声宣布道:“三日后,整军十万,奇袭幽州!”
所有人都站起身,朝主座之人抱拳,震声应道:
“愿为主公效死!”
待众人离开后,解望依旧单独留下,与霍琮共同分析由季默传来的边境情报。
“雁门太守收购大量茶叶,”霍琮敲着桌子,目光落在地图上标注着雁门郡的位置上,“这个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地人所需,他是想把茶叶北上贩卖给匈奴?”
茶叶是匈奴的必备品,重要性几乎等同于他们的战马。大景和匈奴往来茶叶贸易并不是一天两天,所以雁门太守此举,也并不算奇怪。
而让季默关注到此事的理由很简单:本次交易的数量,太过庞大了。
说来也巧,这个细节一般人肯定会忽略过去,然而季默从前就是同家中族叔一起做贩茶生意的,对这方面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账面上的数字几乎等同于往年的三倍。
根据线人所说,这次交易雁门郡甚至都没赚到多少钱,因为这批茶叶的价格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虽说薄利多销,但这个价格,茶商就等同于赔本买卖。
“匈奴若是没了茶叶,战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解望这些天来翻阅了大量卷宗,眼底泛着淡淡青黑,在和霍琮对话时目光却依旧清明冷静,“这不是正常贸易,对于匈奴来说,这是大景送来的军需。”
“乌斯果然没安好心。”
霍琮说完,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解望,但解望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似的,仍盯着地图自言自语道:“雁门太守韩定,为人愚直古板,不思变通,对朝廷却忠心耿耿,绝不是会被轻易收买的人。他们是怎么收买韩定的?”
“这不重要,”霍琮说,“英侠既然传回来这则消息,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证明雁门郡与匈奴有往来。”
解望缓缓吐出一口气,短短几日时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连鬓角都染上了些许霜白色彩。
“那两个人,”他闭上眼睛,坐在轮椅上轻声道,“都是我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阿禾,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她不喜欢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便教她读史,鉴往知来,给她讲那些英雄人物如何在乱局之中抽丝剥茧,如何在绝境下绝地反击。”解望唇边噙着一抹苦涩笑意,“但她最喜欢听的故事,只有两个。”
“一个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还有一个,便是懿阳太后的故事。”
霍琮安静地听着他诉说。
越王勾践自不必说,至于那位懿阳太后,则是大景开国后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掌权的太后,只差一点,便能如武则天一般登基,成为一代女帝了。
可惜她的结局并不太好,被自己最信任的身边人背叛,最终落得一个被赐死的下场。
“还有乌斯,”提到那个少年,解望的表情明显变得复杂许多,“我很欣赏他,但并不敢教给他太多东西,因为这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草原去,用我教给他的东西,来对付我的同胞族人。”
他眼神闪烁了一瞬,笑道:“现在看来,我当初担心的是对的。”
霍琮问道:“我记得乌斯会一些玄学相面,是你教的吗?”
解望点了点头,痛快承认了:“是我教的。他和匈奴人一样信仰长生天,我想慢慢改变他的信仰,让他变成知礼守仪的中原人。”
“但是你失败了。”霍琮说道。
“他是天生属于草原的,”解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用带着一丝怀念的语气说道,“我至今仍记得,他骑马驰骋在夕阳下的画面。那一刻,我其实有些羡慕他的自由不羁。”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恨他了?”
“恨,”解望坦然道,“但这些天来,我已经慢慢还原了当年的真相。那场大火背后,其实并不止匈奴一方势力的参与。”
他平静地说着,表情渐渐暗淡下来。
“阿禾她,应该至始至终,都是郦淮安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
霍琮:“可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主公忘了?望曾经也是京官,”解望说道,“若不是我主动辞官,或许不出几年,望也能跻身四品以上,或者被调到地方任职州牧,也未尝不可能。”
霍琮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解望这番话说的很明白了,霍琮不可能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是说,你的妻子,其实是超出郦淮掌控的一枚棋子?”
“或许曾经是的,”解望叹道,“但事实是,阿禾最终又回到了那个令她痛苦不堪的人身边。我这几日总是抱着期望在想,那场大火,是不是郦淮对阿禾的警告呢?”
霍琮提醒他:“也可能是你妻子主动策划的假死。”
解望:“是有这样的可能。”
两人陷入了一片寂静。
霍琮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张地图上,提起笔,勾出樊王郦淮所在的河内郡,又用一条线,链接到了雁门郡。
“南北照应,蚕食鲸吞,看来不止游云你一个聪明人想到了这个办法,”他淡淡道,“我即将领兵出征,京城那边,有一个任务,我大概没法亲自过问,就麻烦你了。”
解望推着轮椅稍稍往后一段距离,抬起双手,躬身朝霍琮正式行了一礼,“主公请讲,望定不负所托。”
“去找沈江,联合锦衣卫查清楚,”霍琮肃容道,“我要知道,京城六部,满朝文武,究竟有多少人在替樊王卖命?”
第092章第92章
风摇珠翠帘,袅娜脂粉香。
琵琶弦响,古琴铮然,一群或俏丽清素、或妩媚秀色的姑娘坐在珠帘后,怀抱各色乐器,柔声弹唱着一曲改编版的《蜀道难》。
“这些都是翠轩楼最漂亮的姑娘。”
戚波不无自豪地介绍道。
他接过一位姑娘送到嘴边的酒杯,眯眼浅抿了一口,一副沉溺于温柔乡的作态,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坐在身边,举箸敲碗轻声跟着哼唱的青年吸引。
郦黎也喝了些酒,但没叫姑娘在身旁伺候,戚波只当他害羞,还好生笑了半天。
可这会儿温香软玉在侧,他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歌舞上,而是完全被郦黎吸引了。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不需涂脂抹粉,也不需什么朱钗坠饰,郦黎只简简单单一袭竹青色锦袍斜靠在软枕上,嘴里轻轻哼着曲调,白皙的手腕撑着下巴,注视前方的眼神微微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波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喉头滚动,只觉得莫名干渴。
他有些结巴着问道:“霍,霍兄不喜欢姑娘作陪,难不成,是好美少年吗?”
“嗯?”
郦黎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抬眼望过来,唇边还残存着浅淡的笑意。
“戚兄方才在说什么?”
他见戚波呆呆傻傻的模样,耐心又问了一遍。
只一眼,就看的戚波浑身战栗。
“没,没什么,”他忙移开视线,慌里慌张地弥补道,“那个,既然霍兄对我之前说的那些官场事感兴趣,不如我再给你讲讲别的吧?就……就讲讲这次负责科举的礼部,怎么样?”
戚波知道郦黎跟他这个兵部侍郎的儿子拉近关系,应该只是在利用他打探消息。
但有些人吧,你是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甚至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剖出来让他看。
作为老爹手下最不成器的儿子,戚波一直属于那种清醒着摆烂的类型——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当官的料,所以也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像他先前对郦黎说的那样,有这样的老爹,自己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每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街串巷吃喝玩乐就够了。
但什么都吃过了、什么都玩过了,偶尔戚波也会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无趣啊。
直到今天,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此生的命定之人!
可霍小兄弟一看就是那种读过书的人,戚波苦恼心想,自己肚子里也没啥墨水,不像那些书生秀才,还能给心上人作两首情诗风花雪月。
万幸的是,霍小兄弟对他还有感兴趣的地方。
戚波绞尽脑汁地想着老爹在家骂天骂地时,自己偷听到的各种八卦内幕,清清嗓子说道:“这次科举陛下很重视,但陛下可不知道,不少朝中重臣麾下门生都开始互相走动了……”
他卖力地向郦黎抖搂着内幕消息,听得旁边的翠轩楼姑娘冷汗涔涔,脸色惨白,捧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这是她能听的吗?
还有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公子哥,也都觉得戚波今日跟中了邪似的,赶紧出声打断他:“戚哥,差不多得了!”
“得什么得了?我和天明说话,关你们屁事!”
短短半个时辰,戚波对郦黎的称呼就从“喂”变成了“霍小兄弟”再到直呼表字,为了表示亲近,他还特意往郦黎那边坐了坐,方便两人坐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戚兄知道的可真不少,”郦黎“惊叹”道,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戚大人平日里教导你的吗?”
“怎么可能!”
戚波哈哈一笑:“我老爹忙的很呢,他才懒得管我这些,都是我溜进他书房里偷偷翻到的!”
“原来如此。”
郦黎点点头,在心里狠狠给兵部侍郎又记上了一笔。
兵部掌管天下军事,戚恒作为兵部二把手,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
如此重要的军事机密,居然被儿子溜进书房说翻就翻,还大大咧咧地说给外人听!
郦黎咬牙微笑起来:就算他是皇帝,可下次要是换做旁人呢?换做战时被间谍刺探敌情呢?
“还有啊,”戚波还不知道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爹,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不靠我爹,我在这京城中的人脉也不是吹的。基本上京城四品以上官员的儿子,我都认识!前不久那个宁莱还得意洋洋跟我说,他们家收了几个门生,这次科举肯定百分百都能中。”
郦黎眉心狠狠一跳。
这是公然搞舞弊,搞到他头上来了?
“哦?那不知这位宁公子是哪一家的?”他心里越气,脸上的微笑就越温柔灿烂,把戚波迷得五迷三道的,都没注意到喝酒时酒水顺着唇边滑落浸湿了衣襟。
“是,是礼部员外郎家的二子……”
郦黎递给他一方帕子,还亲手替戚波擦干净脖子上的酒渍,让戚波颇为受宠若惊,连脸都情不自禁地红了。
“我来吧,我来吧。”他连声道。
接过帕子时,笑得像是个傻子。
看到这一幕的沈江没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陛下又开始了,他心想。
沈江至今还记得,自己和沈海第一次被召进宫时,正好碰见陛下和严弥在御花园里烹茶,当时陛下的演技真叫一个炉火纯青——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陛下真的是个,咳,性格天真无邪的轻度智障。
呸呸呸,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是智障!
沈江在心里默默告罪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戚波,在郦黎的糖衣炮弹下,别说平日里跟着一起鬼混的兄弟了,连自家老爹都忘到了脑后。
什么家宅阴私、人情往来,就连哪对夫妻感情不睦,还有官员之间私下流传的对陛下的揣测和想法,他都统统像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这么说,很多官员都觉得,其实换个皇帝他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郦黎举着茶杯轻声问道。
戚波浑然不觉暴风雨即将降临,还在乐呵呵地回答:“那倒不至于明说,但那些出身世家的京官,八成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把他们杀怕了,这一任又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相比起陛下,我倒觉得他们更恨那个姓沈的。”
郦黎瞥了一眼默默坐在角落里的沈江,笑道:“是吗?沈指挥使的手段,我确实有所耳闻,听说他继承了上任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狠辣果断,也难怪那些心里有鬼的家伙这么怕他。”
沈江紧抿着唇,被郦黎夸得默默红了耳根。
“反正我不怕,”戚波有心想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第一我戚家行的直坐的正,心里没鬼,第二就算那姓沈的真查到我头上了,我肯定也不会跟那帮软蛋一样——”
沈江冷笑一声。
戚波大怒,拍案而起,跳起来指着沈江的鼻子骂道:“我瞧你小子不爽很久了!在酒楼的时候你就这副死样子,动不动哼哼哼,怎么着,小爷我给你脸了是吧?”
骂完他还一脸委屈地看向郦黎:“天明,你看看你家这侍卫,太没规矩了!”
郦黎“嗯”了一声,淡淡道:“我惯出来的。”
沈江勾了勾唇,垂下眼眸,心中火热。
戚波:“…………”
他不好冲郦黎发火,只好死死地瞪着面无表情的沈江,恨不得用目光把对方身上戳出来几个洞才好。
最后,戚波见郦黎真的没有替自己出头的意思,只好安慰自己他们刚认识,可能感情还不够深厚,悻悻坐回了原位。
他问道:“天明,你姓霍,又是徐州人,难不成,和那位大都督有什么关系?”
自从霍琮拿下兖州,现在大家都不太叫他州牧大人了,正好先前陛下封他当了大都督,为表尊称,都改口称他为大都督。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景开国之君也曾担任过都督一职,不少追随霍琮送上投名状的世家子弟,心中都怀揣着一个隐秘大胆的期望。
“确实有关系,”郦黎想起千里之外的霍琮,看着戚波的眼神都柔软了些,“并且……关系不一般。”
戚波被他看的浑身都发软,赶紧低头喝茶——酒是不能喝了,再喝他肯定控制不住自己要坏事——然后他抬起头,神色复杂道:“我就说呢,怪不得你要打听这些。”
但随即戚波正色对郦黎道:“不过天明,看在我年长你半岁的份上,为兄要劝你一句,不要与当今陛下作对。”
郦黎:“为何?”
“我身边很多人都对陛下颇有微词,认为陛下重寒门,重布衣,却不重视世家官宦,相反还多有苛政限制官员,”戚波认真道,“但我觉得,陛下是个好皇帝。”
“严弥当政时,我老爹在家中备了一口棺材,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朝堂上了,就直接帮他收敛尸体下葬,不需要停灵,也不需要搞什么葬礼,”戚波叹气道,“后来陛下亲政,他立马叫人把那棺材板砍了当柴烧,骂人都比以前中气十足了。”
他撇撇嘴,“我老爹天天骂我不成器,但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当官的料,就比愣头青好一点,还没我在京城里吃得开呢。”
郦黎笑出声来:“你可是当儿子的,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戚波大惊小怪道。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劝你别掺和政事,像我一样,当个二世祖混吃等死得了,”戚波认真说道,“我不了解霍琮,也不懂陛下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权力,但我知道帝王之心,瞬息万变,一不小心行将踏错,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放心,真要有那么一天,哥哥我肯定出面保你!”
有那么一瞬间,沈江看上去恨不得拔刀砍了戚波的爪子。
郦黎倒没怎么在意,他只是笑了笑,问道:“多谢戚兄,不过今日好像是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戚兄为何对我如此关照?”
“当然是因为我对天明一见如故,”戚波嘿嘿一笑,身子又不自觉凑近了些,痴痴地看着郦黎秀气俊逸的眉眼,只觉得世上怎么有人生的无一处不让他心动,“也别叫我戚兄了,怪生分的。我表字逐浪,天明,相逢即是缘,我看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如此良辰吉日,不如我们结拜为契……”兄弟吧。
话音未落,包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哪个不长眼的混账!?”
关键时刻被打扰,戚波大怒,猛地扭头要找来人算账。
兵部侍郎戚恒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条马鞭,浑身颤抖,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你爹!”
第093章第93章
“爹……爹!?”
戚波吓得倒退半步,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啊,自家老爹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逛花楼了。
于是咽了咽唾沫,佯作镇定地问道:“爹,好好的您上这儿来干什么?您老可是有官身的,而且我娘那边……”
“放你娘的狗屁!”戚恒破口大骂,“你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戚波很受伤,也很委屈:“好好的骂我做什么?”
“我不但要骂你,还要打死你!”
戚恒提着马鞭就冲了过来,郦黎这时候不得不用力咳嗽了一声,提醒这位盛怒之下的兵部侍郎,他还在这儿呢。
这下戚恒终于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郦黎,差点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戚波跟前。
锦衣卫给他带话时,只说他儿子在翠轩楼,戚波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戚恒还以为,是这小子犯事惹上锦衣卫了。
怒气值拉满的同时,他还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平了,毕竟再不成器,也是亲生的不是。
但在看到郦黎的那一刻,戚恒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完了!
“哎呦爹,您可别给我跪啊!”戚波大惊失色地冲上来扶他,嘴里还嘟囔着,“世上哪有爹跪儿子的,您这不是在折我寿嘛。”
戚恒闭了闭眼睛。
不能看,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了。
这是亲生的,亲生的,得悠着点抽。
戚波还以为他爹缓过气来了,又强忍着激动说了一句:“爹,你从前老说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让我早点成家立业,我不干,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扭头看向郦黎,响亮地说了一句:“爹,这是天明,我想跟他结为契兄弟——”
“竖子尔敢!”“孽子!”
屋内同时响起两声暴喝,一道来自沈江,一道来自戚恒。
与此同时,正在喝茶的郦黎也被呛到了,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戚波还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认真的!”
戚恒嘴唇哆嗦着,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郦黎磕头,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夫教子无方,生出了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孽畜来,老夫有愧啊!”
“陛陛陛陛下?”
戚波傻眼了,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郦黎茫然问道:“陛下是谁?陛下在哪儿呢?”
郦黎放下茶杯,擦了擦嘴巴。
“朕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听到了不少在庙堂上听不到的东西,”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戚波,又把视线移向他爹,意味深长道,“戚恒,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戚恒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听到“朕”这个自称,戚波就算是蠢蛋也反应过来了,他脚一软,跪在他爹身边,似哭似笑地看着郦黎:“天明……不对,您是陛下?”
郦黎好心对他点了点头。
戚波的少男心顿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人生第一次心动,本以为靠自己的家世背景,绝对不可能被拒绝,就算看上的人也是大族出身,但庶子嘛,本来就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
戚波甚至想过,就算郦黎不喜欢男人,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届时把臂同游秉烛夜谈一段时间,不就顺水推舟地成了?
可谁知道,他看上的这位,偏偏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
“混账东西!带陛下来这种地方还不够,居然还满口胡言!老子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戚恒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抄起马鞭就往儿子身上抽去,破空声呼啸,打得戚波是哭爹喊娘鬼哭狼嚎,却因为当着郦黎和自家老爹的面,连躲都不敢躲,只能抱着脑袋跪地求饶。
郦黎淡定地围观了一会儿,戚恒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下手也的确一点儿没留情。
没一会儿,戚波就被他抽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呜呜哭着分外可怜。
“行了,”郦黎终于开口了,“你这儿子就是娇惯了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教训一顿就行,也不必真打出什么好歹来。”
戚恒一听,又狠狠抽了儿子一鞭子,这才把鞭子一丢,重新跪在地上请罪:“陛下仁慈,臣回去后定好好教导这臭小子!”
“比起这个,”郦黎示意沈江给戚恒倒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朕更想知道,连你家儿子都知道的科举舞弊一事,为何朕却从未在朝中听闻?难不成是戚爱卿兵部事务繁忙,所以忘记禀报了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戚恒的后背。
那一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翠轩楼。
因为忙着打儿子,出来得急,戚恒除了马夫没带任何仆役,只能冷着脸把奄奄一息的儿子架上马车。
马车颠簸,戚波被颠得脸都扭曲了,疼得直哼哼,被自家老爹一巴掌拍在脸上,“孽子,给我消停点!”
戚波泪流满面:“爹,疼……”
戚恒既心疼又生气,骂道:“我若不在陛下面前狠抽你这兔崽子一顿,落在沈江手里,你自己好好想想下场吧!”
想起那些进了镇抚司身上没什么伤口、却莫名其妙疯掉的人,戚波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回想起自己之前还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大放厥词,顿时一张脸泛起了青黄色。
——这不是茅厕坑里打灯笼,找屎(死)吗!
“你小子也是命大,”戚恒叹道,“虽然从今往后,你爹我的官途大概更不好走了,只能在这朝堂之上当个孤臣,但你小子虽然蠢笨如猪,运道却还算不错。”
“有您这么夸人的嘛!”
“我是说真的,”戚恒说道,紧蹙的眉头也带着一丝费解,“我怎么觉得,陛下其实还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
趴在马车里的戚波闻言立马抬头,只是瞬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戚恒对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你快给我把那点小心思收好喽!陛下可不是你能随意肖想的人!”
“我知道,想想都不成了吗?”戚波悲愤道,“那姓霍的当初又有什么?论出身论家世,他就是一泥腿子山大王,还不如咱们家呢!就因为被陛下看上了,一朝飞升,手握重兵,还得到天子万千宠爱……呜。”
戚波咬着袖子:好羡慕,好嫉妒。
“霍都督他,”戚恒的面色一僵,干巴巴道,“算是特例吧。”
“陛下青睐他,他又恰好有领兵作战治理一方的本事……总得来说,还是因为陛下慧眼识人。”
戚恒给出了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但迄今为止,满朝大臣都很好奇——
陛下究竟是怎么认识霍琮的?
难不成,真就是城头救驾时的一见钟情?
“爹,你看我有没有成为陛下身边下一位特例的潜质?”戚波还不死心,眼巴巴地问他爹,“我虽然不能像霍琮一样领兵打仗,可,可我也能讨陛下欢心啊!”
戚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戚波眼睛都哭肿了,刚刚又被他扇了一巴掌,说话时眯缝着一只眼睛,跟被蜜蜂叮肿了的狗一样。
“陛下身边不需要丑角。”
戚波:……嘤。
这是亲爹吗?
*
霍琮坐在军帐内,就着一盏油灯,提笔给郦黎写信。
他现在已经带兵离开了徐州,疾行一日,直到入夜后才开始命军队就地歇息,安营扎寨。
换做普通军队,这样的急行军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战时士兵神经本就紧绷,再加上劳累,半夜发生营啸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一年经过霍琮的训练,在就地生火做饭时,士兵们虽然疲累,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相反,他们训练有素,各司其职,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还十分跃跃欲试——
因为霍将军承诺过,只要他们能拿下幽州,就按照军功,分给他们相应的土地和粮食!
目前徐州和京城一样,实施的是摊丁入亩的政策。
这也是世家厌恶郦黎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富户大族拥有大量的土地,同时在灾年收纳流民,让国中大量人口成为隐户,借此来逃避朝廷税收。
摊丁入亩的政策一出来,首当其冲收到损害的就是这些人的利益,但京城是率先实行这一政策的,随后是霍琮治下的徐州和兖州,因此世家只认为这是霍琮为了讨好陛下而采取的策略,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他们接二连三地给霍琮送礼投诚,不就是为了等霍琮掌握更多地盘和军队后,重新恢复世家的荣光吗?
霍琮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冷光,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行行思念的字句,北方的朔风吹进帐内,侧脸的棱角仿佛都在摇曳灯火中柔和了几许。
“……今日途中意外捕捉到一只鹿,鹿肉鲜美,我喊人把一条鹿腿制成肉干,给你送去。”
“秋天蟹肥,我两日前给你送去的那些螃蟹,不知吃上了没?这批都是母蟹,个大肥美,但千万别贪嘴,一日最多吃三四个。”
“天气渐寒,钓鱼时记得多添两件衣裳,如果实在钓不到,就先放过它们一马吧,冬天是鱼长膘的季节,等我回去同你一起钓,煲鱼头汤喝。”
郦黎捧着那两张千里之外送到自己手上的薄薄信纸,低头看着脚边水缸里活蹦乱跳的螃蟹和腌制好的鹿腿,轻轻扬起唇,末了,又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只惦记着给他送吃的……
倒是也说说自己啊。
第094章第94章
早朝。
“报——”
“陛下,霍将军失踪了!”
“什么!?”
郦黎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身,惊怒道:“一个大活人,好好的怎么会失踪?探马之前不是刚探查到他带了十万大军北上吗?”
“霍将军麾下大军仍驻扎在魏郡,但、但是……”
“但是什么,快说!”
“樊王郦淮,率兵十五万攻下东郡,截断了霍琮粮草,目前正与霍军临河对峙,”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消息,就是他放出来的。”
郦黎脸色凝重,缓缓坐回了位置上。
“陛下,”兵部一位大臣站了出来,“臣以为,不妨采用驱虎吞狼之策,霍琮野心勃勃,樊王郦淮虽手握重兵,但毕竟是宗室子弟。”
“陛下不如各自去信一封质问他们,视他们的回复,再决定要不要发兵讨伐,或者等两方人马两败俱伤后,陛下再派兵去镇压收服,坐拥渔翁之利即可。”
“所以你认为,霍琮失踪是假消息?”
那位大臣谨慎道:“十之八九。”
没人相信在大军开战前,主帅会于三军之中莫名其妙失踪,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敌军放出来的。
郦黎点点头,忽然道:“爱卿说的有道理,所以不着急,咱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本次科举舞弊大案吧。”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变了。
“陛下,国中起战事,还有比这个更至关紧要的吗?”何兑立马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开喷!
“陛下放任霍琮一家独大,时至今日,兖州徐州俨然成国中之国!霍琮身为州牧,掌两州政权;又兼任京徐商会总参,天下半数财富尽入毂中;陛下还亲赐大都督之职,使其坐拥数十万大军,无法无天,无君无父……”
何兑大气也不喘,一口气喷了个尽兴。
郦黎也很淡定,习以为常地一抬手,叫旁边的小黄门给何兑送上一碗降压药汤。
“多谢陛下。”何兑正色拱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一码事归一码事,该喝的药还是要喝的。
然后他继续说道:“按大景律法,藩王不得招募私兵,过万则当以谋逆处置,如今郦淮竟能发动十五万大军,定是筹谋良久,区区一个魏郡,怎能填饱他的胃口?陛下若是按照刚才那位蠹虫所说,按兵不动,妄图等他们两败俱伤,只会白白错过良机,使朝廷大军陷入被动!”
像是怕郦黎不信,何兑还一口咬定:“一旦他们两方决出胜负,届时,北境危矣!”
郦黎点点头:“何爱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朝廷能尽量不动兵为好,百姓才休养生息了一些时日,又正值秋收,关乎到下一年的税收生计,对于霍琮和郦淮,朕准备以安抚劝诫为主。”
“养虎为患啊陛下!”何兑苦口婆心劝道。
可惜郦黎就是不听,还又把另一个百官避之不及的话题再次提了起来:“相比之下,朕觉得事关朝廷未来的科举更重要些,所以朕方才说的舞弊,没人站出来认领吗?”
主考官陆舫站了出来:“陛下,本次科举考场都设有监考官,考生开考前也会统一搜身,确保万无一失。”
“哦?可朕怎么听闻,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礼部官员,在开考前就已经认定自家子侄一定榜上有名了?”郦黎笑问道,“难不成,这位还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
听到陛下的话,一位礼部主事站在同僚之中,汗出如浆,摇摇欲坠。
而他的所有异样,全都被上首的郦黎一清二楚看在眼里。
“本次科举,是由臣和吏部、礼部共计五位官员共同出卷,”陆舫淡定回答,“或许是哪位礼部的同僚泄露了题目……?”
礼部尚书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先是咬牙瞪了一眼陆舫,随后躬身朝郦黎行礼:“陛下,臣可以担保,礼部绝无此事!除臣与礼部两位侍郎外,这份卷子再没旁人见过,至于舞弊……或许只是哪位官员私下里大放厥词,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郦黎恍然大悟,高高兴兴道,“看吧,陆爱卿,朕就说朕举办的科举,绝不会有人公然作弊!”
礼部尚书松了口气。
陆舫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复述了一遍昨日郦黎教他的话:“陛下说的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还是建议保险一点,在会试、殿试时启用备用卷,并且在考场内分甲乙两卷,防杜渐微,杜绝作弊之事发生。”
说完,他还扭头朝礼部尚书笑了笑:“胡大人以为呢?”
礼部尚书顿了顿,沉声道:“臣没有异议。”
他觉得清者自清,陆舫的提议虽然麻烦了些,但也的确是个好办法。
陆舫又幽幽道:“若是有分数太低者,胡大人也可以查一查,这种考生究竟是怎么考上的,背后有没有人在捣鬼。”
礼部尚书对他怒目而视:“陆元善,你这是什么意思?揪住我礼部不放了是吧?”
“不敢。”陆舫笑眯眯道,“臣也是从旁人哪里听闻了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郦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了,不如让兵部的戚大人来说两句?我看戚恒似乎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
礼部尚书拧起眉毛,望向戚恒。
这事儿怎么连兵部都插.了一脚?
戚恒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天在翠轩楼陛下与自己的那番谈话,知道自己该站出来为陛下当那把斩向同僚的利刃了,“陛下,臣的确有一事要启奏……”
朝会结束,大臣们终于抬起僵硬的步伐,朝着殿外离去。
但他们其中的一些同僚,已经被摘去了官帽,脱下了官服,一朝从人人钦羡的官宦之身,沦落为重枷在身的阶下囚。
按照陛下的意思,不久之后大概还会把他们发配到边境去服役。
礼部尚书站在阳光下,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飞檐走兽,一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胡大人,还好吧?”路过的高尚见他这样,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还、还好。”礼部尚书恍惚着回答。
安静了两秒,他又问道:“你说,咱们这些事情,陛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高尚明白他的意思。
说实话,这次早朝,就连他这个无关人等都听得脊背发凉。
不仅是科举舞弊,陛下借这次机会,又狠狠敲打了一遍满朝文武,也让大臣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锦衣卫的无孔不入——
就连某某大臣小妾去寺庙拜佛时和下属好上了、某某大臣半夜呼噜声大到妻子要和他分房睡这种小事,陛下居然都能一清二楚!
并且,还在朝堂上当做“活跃气氛”的谈资,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害得两名当事人当场扭打起来……
高尚悚然心想,这京城之中,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吗!?
走在他们后面的戚恒:“…………”
该死的孽子!你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东西!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怒气冲冲地越过一众同僚,准备回家继续教训那个混账东西。
谁知道刚坐上马车,外面就传来一道轻柔声音:“还请戚大人留步。”
戚恒一听这声音就头皮发麻。
但他还是不得不撩起车帘,堆起笑容问道:“沈指挥使有何事找某?”
“陛下有旨,让戚波进入镇抚司,作为预备锦衣卫训练,”沈江冲他微微一笑,“恭喜戚大人,喜得麒麟儿,能靠八卦的本事得到陛下青眼,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戚恒:“…………”
他一定要抽死那个孽子!
*
散朝后,安竹特别注意着陛下的神情。
虽然陛下在早朝时没怎么提,但霍大人那边出了事,想必陛下一定极为心焦……哎?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到郦黎抱着琵琶,坐在御花园的池畔对鱼弹琴,还时不时丢一把鱼食下去,看上去心情还颇为不错的样子。
“陛下,”午膳过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还好吗?”
该不会是忧虑过度,脑袋出什么毛病了吧?
“嗯?朕很好啊,”郦黎疑惑地看向他,“朕好得很呢,午膳不还吃了四个螃蟹两碗饭。”
他注意到安竹欲言又止的神情,恍然道:“你是担心霍琮那边的事情?”
安竹连忙点头,又赶紧补充道:“陛下放宽心,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统领三军之帅才,当初仅靠百骑便能大破通王二十万军,如今这才区区十五万,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是因为通王长途跋涉,途中又被他的疲兵之计反复骚扰,攻城间隙被偷袭,才能胜的这么轻松。”郦黎公道说了一句。
“不过,朕的确不担心他打败仗。”
因为霍琮手里有工部送去的最新大杀器——震天雷!
这玩意儿可以说是攻城利器,两军对阵时也十分提升士气,出现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也不为过。
但郦黎更相信的事霍琮朝前的战术意识、带兵思路和果决手段,至于什么失踪,他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没看霍琮的信还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手上吗?
安竹瞧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霍大人为何要打幽州呢?”安竹迷惑道,“幽州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偏远荒凉,还紧挨着边境胡人部族,长途跋涉拿下这块地方,好像有些得不偿失啊。”
郦黎想了想:“或许是想要南北遥相呼应?”
“那派哪位将军驻扎呢?就不怕兵变吗?”
安竹搞不明白,因为幽州这个地方,至始至终都是兵家不争之地,要么是占据中原后收复幽州,要么就是朝廷派兵抵御匈奴胡人等少数部族南下劫掠,或者是幽州本土驻扎的藩王军队叛乱——哪有原本就在中原地区、并且还没实现北方一统的势力跳过冀、青、益、荆等富庶之地,直接绕大远路去攻幽州的?
就连像安竹这样不懂军事的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他不相信陛下和霍琮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才有此之问。
郦黎又抓了一把鱼食,丢向池塘。
“兵者,诡道也,”他望着池中争相跃起的鱼儿,淡淡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连自己人都骗过了,才能骗过其他人。”
“自己人……?”
安竹似懂非懂。
徐州,州牧府。
“解望,你究竟为何要出卖情报,背叛主公!?”
霍琮麾下一员偏将领着一群士兵匆匆赶来,把解望堵在府中,握紧手中利剑横于轮椅之上的男人颈侧,既愤怒又不可置信地大声质问他。
解望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叹息一声。
“望无话可说,”他轻声道,“唯愿主公处置而已。”
侧身藏于廊柱后方的一名侍女目睹了解望被带走审讯的全过程,趁着府内混乱的功夫,她低下头,捏紧手中的绢布条,匆匆从后门处离开了。
第095章第95章
“徐州乃中原腹地,水陆畅达,得之天下在望。”蒙眼侍女阿禾跪坐在军帐中,恭敬地对上首之人劝告道,“妾明白,主公想要趁霍琮失踪之良机,一鼓作气,攻下徐州。”
“然而那霍琮在徐州经营多年,民心在身,必会遭到守城军拼死抵抗。以妾之见,不如先取泰山华、费,略任城,同时上表陛下,若能得天子任命,从此便能取得大义,畅行无阻……”
话音未落,一道破空声传来!
她不躲不避,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直到镇纸擦过额角,才晃了晃身子,猛地爬伏在地上。
“殿下恕罪,是妾多嘴了。”阿禾颤声道。
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滴落在帐中铺设的羊毛地毯上,泅出一块暗色的湿濡。
“记住你的身份,”喑哑苍老的嗓音宛如幽冥厉鬼,说话间,还伴随着隐约的肺音,“调兵遣将,争霸天下,这都是男人的事!一介女流,没资格谈论这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妾谨记在心。”
阿禾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短暂的沉寂后,那声音又不满地问:“最近调配的药是怎么回事?药效大不如前,从前能管用三天,如今才过了一天,就不起效了!”
阿禾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杀气,不敢抬头,恭敬道:“殿下莫忧,妾在外跟随乌斯的这段时日,正巧研制出了一味新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取自中央武库,是大景境内已经绝迹的七蔓莲叶根,能大大缓解殿下的头风病。”
“中央武库?孙恕那个蠢货,不是没成功吗?”
“他虽未能达成目标,但也做了很好的掩护,”阿禾轻轻一笑,“殿下真正的计划,妾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乌斯在内。”
上首之人冷哼:“乌斯……那个小子,翅膀硬了不少,近几年越来越不听话了。正好,你就让他去找霍琮的下落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等他完成任务后,你就放他自由吧,给他一匹马,让他回草原。”
阿禾微微诧异,不等她发问,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等他出发后,给匈奴的四王子去个信,乌斯他来中原这么久,一定也很想念他那几位哥哥,总不好一直叫他们骨肉分离。”
阿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是。”
果然,她无声地笑了一声。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
但她隐藏在暗处的神情,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
“请容妾为殿下献药。”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就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动作,耳畔却传来数道利刃出鞘的铿锵声。
“不必,”郦淮假惺惺道,“阿禾是我的心腹,让她过来吧。”
阿禾道了一声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头上的鲜血染红了眼前白布,踉跄着来到台阶下方,手捧瓷瓶恭敬献上。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郦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瓷瓶里装着两枚暗红色药丸,他全部倒出来,捏着一枚递到阿禾的唇边。
阿禾温顺地张口咽了下去。
女人柔软的嘴唇碰到那只已经长满了老年斑的苍老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艳丽。
郦淮笑了一声,狎昵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蛋,终于满意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阿禾温温柔柔地笑着,低垂着头,半跪在他脚边,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泥塑娃娃。
郦淮难得耐心等待了一刻钟,期间他的头风病又犯了——说是头风病,其实是太阳穴附近蔓延到脸颊的抽痛,就像是皮肉下方的一根筋被人大力扯动,突突直跳。
那种疼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犯病时,郦淮都狼狈得涕泪横流,面颊犹如火烧针扎,简直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脸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
若是郦黎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对方,你这大概是三叉神经痛,重度患者的疼痛级别几乎等同于孕妇生产,得做开颅微血管减压手术才能缓解。
阿禾也很清楚面前之人犯病时是何恐怖的症状,她的眼睛其实并未完全失明,经过多年的调养,隔着白布,已经隐约能看见些许光亮。
但她始终低着头,就仿佛从未听到那一声声犹如垂老困兽般痛苦的呻.吟挣扎。
阿禾恶意地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死呢?
真可怜啊。
您大概不知道吧,跪在您脚边、如此卑微的侍女,居然是让您这么多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始作俑者——
不过您放心,在您死前,我一定会告诉您真相的。
……真想看看您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啊。
阿禾心中翻腾着浑浊泥泞的浪涛,表面却仍是伏小做低的温顺模样。
最后郦淮还是忍不住了,见阿禾服下药后许久都没事,便直接把那枚药丸就水吞了下去。
“呼……”
几息过后,疼痛渐渐平息。
那张橘皮似的老脸抽动了几下,双眼放光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太好了!真是神药,居然一下子就不疼了!”
阿禾微笑道:“这味药材也是妾偶然得到,定是上天庇佑殿下,才赐得神药相助。”
“有此神药,大业可成!”
郦淮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今年还未至花甲,却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但在服下这枚药丸后,郦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本王要大大的犒赏你!”
他红光满面地叫人抬来一箱箱金银财宝,紧紧抓着阿禾的手不放,“待本王登基后,定封你为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六宫!”
阿禾垂下眼眸,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殿下忘记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妾少时在浣衣房长大,被凉水冻坏了身子骨,医师说过,此生不可能有孕。”
“无事,无事,反正我儿子多的是!”
郦淮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窥伺阿禾许久了,但想到阿禾这一手调药制毒的本事,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最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待离开军帐中后,阿禾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乌斯正在屋内看书,他等了快半天了,人还没回来,面上透着隐隐不耐之色,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
见阿禾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卷。
抬头看到阿禾冷着一张脸,还反复拿打湿了的帕子擦手,额头上还多了包扎,乌斯不禁幸灾乐祸道:“哟,气色不错啊,看来是碰上好事了?”
阿禾不理他。
乌斯又问道:“那老登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他身份了?”阿禾不答反问。
“我……”
不等乌斯回答,门口的小厮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并不清楚乌斯和阿禾的身份,只当他们是一对主仆,来到此地临时雇佣了他。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拜访二位。”
乌斯深深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从徐州来。”
“徐州?”
乌斯还没反应过来,阿禾却猛地变了脸色,朝着那小厮的出声方向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他、他没说啊,”小厮挠了挠头,为难道,“但那位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
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
第096章第96章
解望在门口等待了许久。
自从那小厮来过后,从午后一直到日暮,直至月圆中天,眼前的府门都没有再打开过。
一次也没有。
他的手抚摸着冰凉的铜环,头颅缓缓低垂,额头贴在颤抖的指尖,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