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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第61章

身为一个皇帝,郦黎真的很穷。

围猎、巡游、选秀、建宫殿,这些正常皇帝该有的娱乐活动……

他一个也操办不起。

当然,郦黎肯定也不会在天下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去干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

但自从前些日子他在早朝上委婉表示,自己想修缮一下从徐州到京城的官道后,高尚几乎每天都会捧着户部的账本来找他哭穷。

日日如此,跟打卡上班一样,生怕他要户部出一分钱。

所以现在郦黎看着邵钱,眼神热切地就像在看一只行走的金元宝:“这件事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朕相信,邵爱卿你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那不敢保证,”邵钱非常实诚地回答,“臣也是第一次操办这种活动,陛下对臣的期望还是不要太高比较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巨长的瘦窄算盘——郦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放进去的,然后当场就噼里啪啦地拨弄起了算盘珠子,给郦黎盘算了起这次活动的花销:

“建比试擂台和座位,共计三百两银子;集市召开期间,城市巡逻稽查,共计两千五百两银子;商会筹资……这个可以内部解决,就不算在内了;还有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郦黎头晕眼花地听着邵钱算完账,清脆的算珠声敲得他心惊肉跳,像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接二连三地从口袋里飞走了。

幸好,最后邵钱也说了:“如果臣计算得不错,这些钱应该都能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最重要的是,能让京城百姓生活比从前富足许多。若是今年秋收不出意外,京畿大多数百姓,应该都能过上一个衣丰食饱的新年。”

郦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就直接说吧,一共要多少钱?”

“不多,七千八百两银子。”

“七千……”郦黎头大了,“你要不去问问高尚?看看户部还有多少钱。”

“问过了,”邵钱平静道,“高大人说,除非陛下下旨,让他吊死在户部大梁上,否则没门。”

郦黎:“…………”

“臣先可以找民间商户筹集款项,”邵钱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最多也只能筹措到两三千两,陛下,若是国库吃紧,臣还有一计。”

郦黎下意识问道:“什么?”

邵钱拱手道:“陛下不如写封信去徐州,向主公求援,以解燃眉之急。”

“可霍琮说,徐州也没钱。”

“臣从小道消息得知,解游云投奔主公时,曾携解家巨资作为投名状,”邵钱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主公在成立黎山军后,吞并了黎山周边的大小山寨十余座,缴获金银财宝无数。”

“徐州没钱,不代表主公没钱。邵钱在主公帐下时便负责内政一事,知晓主公不是贪恋钱财的人,但这笔钱自打入库后,主公便再没动用过。陛下您当初送来的那些皇室宝物,主公也仅仅折现了其中一部分,用作军资粮草。”

“……所以你想告诉我,霍琮其实很有钱?”

郦黎觉得很不可思议。

印象里,自己穷的叮当响,霍琮穷的响叮当。

他这边好歹还有全国的税收财政,霍琮就更惨了,全靠自力更生辛苦种田,才能勉强养活手底下那么多兵士。

但是好像……霍琮确实没跟他哭过穷?

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单方面认为霍琮没钱,还绞尽脑汁给对方送金银财宝,生怕对方被手下人哗变了。

一想到自己干这么多事都是一厢情愿,郦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勉强笑道:“朕觉得,不太可能吧,徐州也就这两年商业发展得还行,去年还遭了大疫,霍琮他怎么可能很有钱?”

邵钱一脸“你太小瞧主公”的表情看着他:“主公可不是很有钱。”

“我就说嘛……”

“是富可敌国。”

郦黎:?

见郦黎神色变幻莫测,突然察觉到自己好像坑了主公一把的邵钱赶紧咳嗽一声,委婉提醒道:“陛下,以您与主公的情谊,难道不明白,主公的这笔钱是为谁准备的吗?”

郦黎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直说吧,这笔钱你是不是老早就盯上了?霍琮一直不肯掏钱给你,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邵钱正色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辞尔。”

郦黎也收敛起笑容,认真盯着他问道:“真能要来吗?”

“能,”邵钱承诺道,“钱回去就给主公修书一封,可能会在信中稍微夸大一些实际情况,所以需要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日后主公拿着信找来,陛下可要替钱说几句话,不能过河拆桥。”

郦黎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第二天,信鸽就跋涉千里,落在了霍琮的案头。

霍琮瞥了一眼,见是邵钱写的,便没有拆开,只先专注于处理手头的公务,准备等办完正事后再看。

正巧此时副官推着解望进来,解望非常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鸟食,逗弄起鸽子,连先要和霍琮见礼都忘了。

副官倒是还记得,他唤了一声“主公”,盯着那鸽子问道:“陛下又送信来了?”

“不是,是邵钱。”

“邵钱?”副官诧异道,“这只铁公鸡,啊不是,这家伙不是去京城当什么通商大使了吗?”

霍琮抬头,对上两双好奇的眼睛。

他顿了顿,重新低下头去,在一份请求对失贞女子处以重刑的公文上,冷淡批注:“少盯着裤。裆。里那点事,你是县令,不是老鸨。”

然后头也不抬道:“你们要是好奇,可以自己拆开来看。”

邵钱并不是去京城当眼线的,所以他传回来的消息,基本不可能是机密情报。

更何况,如果连他的军师和副官都不能相信,霍琮这个主公也别当了,当主母都不够格。

于是副官便拿走了那封信,和解望一起在旁边拆开看了起来:

“主公安康:钱来京已有月余,承蒙陛下力荐,承担本次升仙大会相关事宜……国库空虚,陛下夙夜忧寐,钱只恨不能为君分忧……”

霍琮批公文的动作一顿。

那边两人恍然未觉,副官还在低声念道:“近来朝中有人提议,陛下若能娶一位高门女子为后,与豪族联姻,以嫁妆填充国库……钱以为,若是霍氏能与陛下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因此特意修书一封,前来询问主公家中……是、是否有适龄女子……”

霍琮搁下了笔,目光如电,直直地看过来。

副官念到最后,都忍不住冷汗涔涔。

——这邵钱,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他们这些跟着主公的,谁不知道主公家中父母双亡,亲朋离散,就连送往京城养病的老母,实际上也没有血缘关系?

邵钱明明知道,还故意写这种信来,简直是……

“主公,”副官沉着脸说道,“这铁公鸡平日就嘴贱,不讨人喜欢的很,如今更是变本加厉!需不需要我找人套他麻袋,为您老狠狠揍一顿出气?”

霍琮没有回答他,伸出手道:“把信给我。”

邵钱的信写的并不长,霍琮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几遍,视线落在“娶高门女子为后”几个字上,身形仿佛凝固在座位上似的,久久未动。

偏偏解望还火上浇油,一边逗弄着白鸽,一边与副官情真意切地探讨起来:“其实这个办法不错,如今陛下后位空悬,后宫也不过三位嫔妃,如果能靠联姻拉拢各地豪族,朝廷的政令推行起来就方便多了。”

副官还真以为军师在跟他讨论,还傻乎乎地点头。

“对,我觉得藩王之女也不错,可以亲上加亲。而且宗室嫁女儿,那嫁妆给的可多了!就是那个什么孔雀王不行,他是个老王八蛋,生出来的女儿肯定也是小王八蛋,陛下要是娶了这样的皇后,大景就完蛋了。”

解望微微笑着,瞥了自家不吭声的主公一眼,故意问道:“那你觉得,陛下应该娶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贤良淑德,貌美如花!”副官脱口而出,“不过皇后其实也不用长得太漂亮,最重要的是能够帮陛下打理后宫,为六宫之表率。”

解望笑容愈深:“望也是这么想的。主公认为呢?”

霍琮:“…………”

副官怕霍琮为难,赶紧用他并不机灵的脑瓜子灵机一动,给霍琮出了个馊主意:“主公,我有个办法!您家中若是没有适龄女子,那没事啊,随便找个信得过的下属家里找一个,或者直接去民间找位容貌品行皆好的少女,认她做义妹不就行了?”

他还满脸期待地看向以袖掩面、在轮椅上竭力忍笑的解望:“军师,你说我这办法好吧?……唉,军师你笑啥?”

“行了,”霍琮终于看不下去了,“别逗他玩了。”

他对副官道:“你先下去吧,我和游云聊一会儿。”

副官:“……喔。”

他有些委屈地退下了。

唯一的大聪明走了,剩下霍琮和解望两个智商在线的,开始正儿八经讨论起问题。

霍琮:“邵钱这封信,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写?”

解望:“为了要钱。”

“如果陛下缺钱了,会自己给我写信,”霍琮敲了敲桌子,“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可能是在生主公您的气吧。”解望一语道破真相。

“生我的气?”

霍琮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这个猜测:“不可能,他不会生我的气。”

解望饮茶的动作一顿。

他很想问主公,您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陛下虽然性格温良,但显然也是有雷霆手段的,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霍琮显然想起了上次在诏狱前的事情,神色也带上了些许犹疑:“但是……我最近也没做什么让他生气的事,经常写信,给他寄徐州当季的新玩意儿,乌斯那边,也听他的话,一直在密切关注。所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生气?”

“或许是邵钱说了什么吧,”解望再一次精准命中靶心,他浅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以他的性子,大概会选择性告知陛下一些咱们这边的情况。”

“他一直对主公您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还要执意不动用那批钱财耿耿于怀,都快成他的心结了。这一点,您应该也知道。”

霍琮手捧茶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邵钱的那天。

那时他们刚清扫了周边的所有山头,缴获了一大批金银财宝,还收获了一个被山贼养在寨子里、差点吓破胆的账房先生。

这账房先生胆子虽然小,业务能力却十分过关,每一件宝贝、每一两银子的账目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箱是从张家村搜刮来的,已经被头领买酒花完了,这一箱是从刘家村搜刮来的,也花的差不多了……”

他颤颤巍巍地带着霍琮一行人指认,还陪着笑,说自己知道一个好去处,那边的宝贝更多,成色也更好。

原先占领这些山头的土匪们,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前朝大墓,他们从里面挖出了无数金银陪葬品,都放在一个隐秘的地库里。

霍琮跟着他去看了。

确实是非常大的一个地库,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前朝的宝贝,金银堆成了小山,估计是个王侯墓。

那时霍琮还不是县尉,也没找到郦黎,就让身边亲信,也就是现在的副官把这些宝贝清点出来,把那些箱子填满,然后挨个送还回被土匪搜刮的村子里去。

然而,一共只送出去两箱。

邵钱是跟着副官一起回来的,还带着没送出去的第三箱财宝。

“我是个落第的秀才,既识字,也能算账,”他开门见山道,“我村里的人大多都病死了,没死的也逃走了,我父亲刚刚病逝,我要养活妻儿老小,那么多财宝守也守不住,相比之下,我更需要一份稳定的月俸。”

“我觉得跟着你应该挺有前途的,你这儿还收人吗?”

霍琮不得不提醒他:“我是土匪。”

邵钱很坦然:“我知道。所以我是叫你主公,还是叫你大王或者头领?”

总之,虽然过程十分一言难尽,但邵钱确实就是这样拜入霍琮麾下的。

霍琮最后还是把那箱财宝给了邵钱,因为担心还有邵钱这样的遗民,也想着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那些就一直没动。

后来和郦黎联系上后,霍琮又收到了来自他那边的支援,手头就更加宽裕了不少。

“统计一下,看看我们能动用的现金有多少,”霍琮吩咐道,“找人……不,我亲自带兵,押送到京城。”

解望微微坐直了:“主公,距离您上一次去京城,好像还没一个月吧?虽然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没必要您亲自去。”

“有必要。”

霍琮斩钉截铁道。

解望拗不过他,只好叹着气答应下来。

“算算时间,乌斯这会儿应该也到京城外了。”临走前,霍琮问他,“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主公为何明知故问?”

解望背对着他,沉默许久,轻声道:“您走了,徐州离不开我。望曾发过誓,下一次与他相见,只会是在战场之上,且只有一种结局。”

“——他死,我活。”

第062章第62章

“真热闹啊。”

乌斯掀起帘子,怠倦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听闻黄龙教教主亲至,京城早早就有教徒等在了城外,加上凑热闹的、进出城门的,林林总总也有上千号人了。

放眼望去,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小摊贩瞅准了这个机会,趁机兜售各种新鲜蔬菜瓜果,不远处还有禁军巡逻和城门岗哨,几方人井水不犯河水,倒是一派乱中有序的景象。

“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看到这么热闹的入城场面,不愧是京城啊。不过之前城外的那些流民都去哪儿了?”

王六看得啧啧称奇,“还有,城门卫居然不驱赶这些人?”

舟车劳顿,人困马乏,他也看着眼馋,掏出几文钱买了几根水灵灵的黄瓜,还回头问道:“师父,你吃吗?”

“不吃。”

“哦。”王六转回身,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的清脆声音,伴随着马车车轮的滚滚声一路向前,乌斯冷淡地放下车帘,将一切喧哗注视都隔绝在车厢外。

经过盘查,马车顺利进城。

“还以为会被刁难一番,没想到这么顺利,”王六喃喃道,又扬声问道,“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

“随便。”

王六内心腹诽,师父嘴上说着随便,实际上可挑剔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高兴道:“师父,看来咱们黄龙教在京城的信众也不少,你看前面,有家客栈门口放着咱们黄龙教的雕塑呢!要不咱们今晚就住那儿吧?”

乌斯掀开车帘,看到客栈上方挂着“客似云来”的牌匾,右下方还刻一只鸽子的图案,似乎是某个商会的图腾。

他微微蹙眉,但还是没说什么,默许了王六把马车停在那家客栈门外。

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客栈老板一见他们来,顿时笑颜逐开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挑间打扫好的上房。”

王六随手抛给他一枚碎银子,老板哎呦一声接下,笑容愈发灿烂了:“好嘞!客官远道而来,应该也是为了升仙大会吧?”

“是啊,我看京城如今很热闹嘛。我上次来的时候,城门都还塌着,路也坑坑洼洼的,街上都没多少人。”

王六随口搭话道。

“那是,”客栈老板笑道,“自从陛下亲政以后,这城里啊,是一天一个样了!”

“是吗?”

一直沉默着四下张望的另外一位客人,忽然抬起头,直直看向他。

客栈老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客人的打扮,戴着一顶白纱斗笠,乌黑长发披散,一身灰袍,身形瘦长,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那感觉,就跟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赔笑道:“这位客官,你是不知道,如今那些官衙里的老爷们,忙得个个是脚不沾地,什么修路修城墙,那都是最最基础的,算不得什么政绩。对了,你们可知道,新任的户部尚书,高尚高大人?”

乌斯点点头。

“每隔几日,高大人都要带一帮人乌泱泱地去城外,说是扶农助贫,推广新式农具,朝廷还弄出了一大片‘试验田’,打算培育良种,这事儿陛下可重视了!我有个外甥在衙门里当小吏,上次来还跟我们说,高大人经常撸裤管子,亲自下田呢。”

乌斯嗤笑一声:“当官的做戏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像咱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商家,经常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关门大吉,但现在手头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也能去户部新开的银行申请补助和借贷了。”

客栈老板有点儿不高兴,但看在乌斯是客人的份上,依旧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我家那口子把我拦住了,说再观望观望,可我隔壁那家开布行的,前天刚去申请,今早就已经拿到钱了!利息才十五抽一……”

“连隔壁花楼的老鸨都在跟我抱怨,说眼看着那群做酒楼生意的赚得盆满钵满,她这边又要担风险又挨骂名,再这样下去,她也要把花楼改酒楼了!”

客栈老板絮絮叨叨说着,还十分自豪地给他们指了指自家的牌匾:“还有这个,这是白鸽商会的标志!这次升仙大会期间,您来咱们家住店,还有特殊活动呢。”

王六一听兴奋了,连忙问道:“什么特殊活动?”

不等客栈老板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黄龙教教主亲自开过光的法器,买一送一,童叟无欺!”

乌斯:“…………”

王六大惊:“真的吗?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赚外快了,居然不告诉我!”

乌斯阴沉着脸:“闭嘴。”

还记得他们在隐藏身份吗?

王六这才想起来,打了个哈哈把客栈老板糊弄过去了,又凑过去,把那人叫了过来。

“几位,要点什么?”

那人拎着篮子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和客栈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老板还特意解释道:“特殊活动就是但凡住我们家的客人,只要拿上这个标牌,买街上这些黄龙教相关的商品,统统打八折。”

王六又惊了:“真的吗?师父,好值啊!”

乌斯:“闭嘴!”

他觉得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总觉得这钱不该他们赚,但又说不上什么道理来。

要是换做郦黎在这儿,肯定会同情地告诉他,这种行为叫做商业侵权,换做迪士尼,他能被法务部告破产。

但古代没有版权费,也没有什么专利版权保护法。

所以这笔钱,只能由他们来赚了。

“现在朝中,最有权利的是哪个?那个姓高的户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

乌斯不想看王六那副呆样,转而问那老板。

客栈老板呆了一下:“这个……在下就是个做买卖的,这种朝政大事,也都是一知半解。”

“但硬要说的话,”他思索了片刻,“应该是工部尚书,陆舫陆大人吧。”

“工部?”

乌斯对中原人的朝廷体制并不算了解,但也知道,工部这种负责干实事的,一向是又忙又缺油水,比起相当于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和六部之首吏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对,主要还是因为陆大人身份特殊,”客栈老板一说起这个,就又来劲了,他滔滔不绝道,“严弥摄政时,他虽官职微末,却是朝中最先站出来为陛下说话的;后来陛下亲政,也是陆大人从中出谋划策。”

“在下听说,陆大人才高行洁,不慕名利,为陛下举荐高大人任户部尚书,自己却屡次推辞丞相之位,还说要辞官隐居归乡。在下还听说,最后陛下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让他任了工部尚书,为民做事,陆大人这才勉强接受。”

客栈老板一脸的崇敬,拍案叫绝:“若是平生能得见此等高风亮节之人物,在下死而无憾啊!”

正说着,隔壁花楼传来老鸨尖锐的叫嚷声:“快把人给我轰出去!有这霉星在,咱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另外一个男声竭力争辩道:“不是,舫只是想进去找几位知心姑娘小酌一杯,又不是不付钱,怎么就成霉星了?”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你一来,锦衣卫就上门来查我们,上次说消防不过关,上上次是服务流程不规范,你自己说说,你跟霉星有什么两样?亏你还和朝中那位陆尚书同名,真真是人比人丢死人了!”

“不是我……唉等等,别推,别推,舫自个儿走还不行吗?”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逐渐远去,客栈老板翻了个白眼:“真是什么人都有,晦气,我要是这人,早就羞惭得改名换姓了!”

乌斯不置可否。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中原人对朝廷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信任。

也不知道官府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一个升斗小民,这样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讲话。

“那个李臻,”他不愿和对方多聊,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现在住在何处?”

“李道长?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客栈老板说:“但你们要是想见他一面,倒也不难。”

“城东有棵大槐树,白鸽商会在那边建好了比试擂台,李道长每日寅时都会在那里打坐两个时辰,说直至月底为止,会一直在那里等待黄龙教教主应战。”

*

“说是今天到,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人还没来?”

郦黎在宫中急得团团转。

旁边的邵钱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李臻倒是十分积极:“陛下,不如让贫道卜上一卦,算算看霍大人何时抵达吧。”

郦黎:“不必了,我自己算。”

李臻大吃一惊:陛下何时学会了卜算之术?难不成自己国师还没当上,就要被抢了饭碗?

他紧张地看着郦黎随手折下一朵凤仙花,摘一片花瓣,念叨一句:“今天来,今天不来;今天来,今天不来……”

李臻:“…………”

“……今天不来。”

郦黎看着最后一片花瓣,脸色肉眼可见地灰暗下来。

他赌气地把手里剩下的残枝揉成一团,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庭院的摇椅上,闭着眼睛晒夕阳。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两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邵钱你商会和银行那边的事都忙完了?黄龙教的车队都进城了,李臻你还不去加紧复习朕给你的那些资料?”

被无辜波及的二人同时低下了头。

邵钱压下了到嘴边的话,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主公来了再禀报说不定还事半功倍。

他主动道:“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李臻也道:“贫道告退。”

人都走了,郦黎却没得到清净。

他一心惦念着霍琮那边,本来说是昨天到的,结果突然说有点事耽搁,可能要晚一些,他昨晚就睡了两个时辰,兴奋得今早起来还能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可他在宫里等了一天,连今天也快过去了,人呢?

郦黎不禁怀疑起来:不会路上真出什么事了吧?

霍琮之前写信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说徐州和兖州豫州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上任之后,曾经试图改善,但反而更差了。

究其原因,都因为兖州牧是个世家出身的官N代,很瞧不上霍琮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在霍琮担任徐州牧后,他还曾经在某场宴会上公开与宾客们说过“耻与布衣为伍”,就差没指着霍琮的鼻子骂他难登大雅之堂了。

然而从徐州到京城,兖州又是必经之路。

否则霍琮就要绕道豫州,路途远上上百里,多花费的金钱先不论,时间才是最紧要的。邵钱这次来,虽然没开口,但郦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又是来要钱的。

他心想,那次救驾时,霍琮只带了百人骑兵轻装简行,大部队是从西向东进发的,不需要经过兖州。

但这次可不一样。

那些辎重财宝在乱世中只能用重兵运送,否则过路的山贼水匪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更别提在这个时代,还有些特别恶心的官军,甚至会伪装成匪徒强抢财货,到时候这帮人死不认账,有理都没处说去。

当初郦黎把宫中的宝贝运过去的时候,都是分批一点点来的,哪像霍琮这样大张旗鼓?

郦黎越想越担心,连派人去刺探城中黄龙教情报也顾不上了。

在坐立不安了一刻钟后,他终于忍不住叫来沈江:“派锦衣卫去官道上看看,霍琮他们到哪里了……还有,记得伪装身份!”

第063章第63章

郦黎原先已经做好了这边迎接霍琮,那边就派人去把乌斯“请”进宫里好好聊聊的准备。

谁知道霍琮这边不见人影,那边黄龙教的车队进了城后,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脚,麾下护法对外只说教主舟车劳顿,需要闭关几日静心,具体闭关多久,也没个准话。

郦黎不是没想过下旨宣召对方入宫。

但一来,万一乌斯率教徒抵抗,很可能会破坏了接下来的升仙大会,邵钱的白鸽商会好不容易才把这次比试办得红红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

二来黄龙教经过百年岁月发展,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连皇宫中都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是黄龙教的教徒,如果采用强硬手段,郦黎实在有点儿担心自己半夜会被宫女勒脖颈。

虽然在他看来很难理解,但邪。教的原理和传销一样,即使在现代也难以根除,因为他们针对的永远是最薄弱的人性。

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天元大仙能够“遁地飞仙、无所不能”,在黄龙教的教义中,只需要在朝着黄龙赐下的信物虔诚跪拜供奉,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黄龙神的庇佑,“脱离尘世苦海”,飞升仙界,享受无边桃源之乐。

至于信物从哪儿来……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其中还大有门道。

第一等由教主亲自开光;第二等经过护法赐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们所赐,这些成本不过几文钱的木雕挂牌,转手就能被炒到上百两银子的天价。

像是城外周伯之前从其他流民手里拿到的牌子,就是买不起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贩子制作出来的。

虽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统”。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堂庵买一个有黄龙神法力灌注的“正统”信物供奉在家里,日日祭拜祷告。

他们坚信,只要有黄龙神力的庇佑,子孙后代定能一生顺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饱受苦难了。

可殊不知,往往这种行为,才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妻离子散的开始。

“黄龙教那边先不管,反正只要人来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时间一过,李臻不战而胜,咱们钱也赚到了,岂不更好。”

郦黎一边穿上厚厚的连体衣,一边对安竹说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层口罩,眉毛都快打结了:“陛下,您当真……当真要亲自进去吗?人家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这龙体,可是万金都比不上的贵重,为何非要去干这档子腌臜事?”

“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后一层口罩,呼吸声沉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听不太真切了:“朕心里烦,处理公务也处理不好,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沈指挥使已经带人去官道上探查了,应该只是天气不好耽搁了两日,”安竹还是觉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时间吧,吃点瓜果,实在不行我再给您念两本话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带上工具箱,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前方密闭的小屋子。

他要为大景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去了!

才不要为了个没良心的牵肠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换了一身防护服,结果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扑鼻的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呕——”

这是什么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壶还臭!

安竹实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干呕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回到门口,结果左脚刚迈进门,又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

最后他服软了,站在门口喊道:“陛下,我给您把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就成!”

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饭都全吐出来。

郦黎在里面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至始至终,他连头都没抬过,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条大腿骨,那这场面或许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情调在。

安竹对郦黎现在是十二万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难不成,这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鬼魂妖怪必须要做的仪式?

安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观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年轻人拎着同款工具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老太医,嚷嚷着要找陛下要个说法。

安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时正有要事,不得入内!”

“就是陛下吩咐我们过来的。”为首的那年轻人说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郦黎的声音:“对,让他们穿好防护服进来吧,正好我教教他们解剖。”

古代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和低温速冻的大体老师,但新鲜去世的尸体,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还特意叮嘱锦衣卫,叫他们多给这些人家一些钱财,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他这种做法,虽然有仵作验尸在先,却还是让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人会愿意把亲人的遗体拿出来卖钱。

但人伦要顾及,医学也要发展,没有自愿捐赠的遗体,郦黎只能尽可能地多给大体老师的亲人家属一些补偿。

他叫来的这些年轻人,都还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学徒。

因为郦黎很担心那些老太医上了年纪,观念落后,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谁知道这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群老太医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陛下,凭什么不让老臣进去?”

“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哪怕只在边上旁观,给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对啊,我那徒儿懂个屁?他连断肠草和金银花都分不清!这种好事就该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须发花白、平日修心养身的老太医群情激奋,激动得个个脸红脖子粗,还对自己徒弟们嫉妒到眼睛都发红。

不是,处理尸体这种腌臜事儿,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好事吗?

甚至还需要人人争抢?

安竹觉得,自己有点儿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嘴了:“防护服就剩两套了,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吧,一老一少。”

太医们瞬间安静下来。

这边一个鹤发长须的太医抚须说自己师承某某杏林国手,那边立马有太医打断他说你师父曾经是我祖师的手下败将,这边又冒出来一个声称自己为大景三代帝王配药治病的老资历……听得一旁的徒弟们瑟瑟发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选出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代表。

最后在众人羡慕嫉妒的注视下,一位最为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带着那位年轻人换上自制的防护服,进了屋子,给郦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给徐少使看病的老太医忽然出声,“这不是还有一套吗?”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没吃饭的饿狼看见肉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发抖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想,沈指挥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带个话回来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带来,陛下在宫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今天这番教学,倒是让他重温了一遍在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的乐趣。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间看到学生们惨白的小脸,总能让他回忆起青春的欢乐时光。

他先前想的一点儿没错,这种地方确实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医才进来不到一刻钟,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强撑着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嘴里含了片参片吊气,倔强着不肯走。

最后是被郦黎轰出去的,才出大门,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唉。”

郦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摇摇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这帮宫里的太医,养尊处优,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多疑难杂症,真要说见识过的血腥,估计连民间的产婆都比不上。

更别提和张仲景、华佗这样青史留名的名医比了。

人家可都是实打实在民间历练出来的。

“陛下,您为何懂的这么多?”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人佩服地听着他讲解,“什么神经、基底核、结缔组织……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的知识!难不成,您是在梦中得到了仙人传授吗?”

郦黎现在一听到“仙人”两个字就头大。

隔着几层口罩,他瞥了那年轻学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乱语,行医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练练稳。”

“这些知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一代一代医学前辈总结得来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国家一样,如果没有先祖开国,后面哪里来的大景十几代皇帝?”

年轻学徒闻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个屋子里不仅气味难以散发,还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热蒸腾,这个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他定了定神,退到门口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熏得发酸发胀,声音嘶哑道,“您不觉得这个味道难闻吗?要不咱们先出去缓一缓,喝口水吧,咳咳……”

年轻的学徒还以为郦黎没有嗅觉。

“你去过灾区吗?”

“……什么?”

“灾区,”郦黎头也不抬道,“成百上千具尸体,埋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满天都是苍蝇,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粪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粪臭味盖掉尸臭味。”

年轻学徒哑然无话。

“老夫去过,”一位老太医淡淡道,“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万顷良田一夜之间变成泽国,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浮肿尸体,男尸俯卧,女尸仰面,大水退去后,淤泥之下到处是溺死的孩童婴儿。那场面,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只要学医,都免不了经历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出去换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

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

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

“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

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

“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

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

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

第064章第64章

霍琮搂着郦黎的腰身,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感受着怀中紧贴的温度和掌心柔韧的手感,他微微勾唇,问道:“一个月不见了,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郦黎摇摇头,又点点头,咬牙道:“你!”

“我?”

霍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生气,一边使劲儿往自己怀里拱,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啊。

霍琮就喜欢郦黎这一点。

坦荡,热情,有话说话,偶尔闹别扭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可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霍琮抱了一郦黎会儿,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忍不住问道。

郦黎顿时炸毛:“你还好意思嫌弃我?我都没嫌弃你呢,快去洗澡,一身汗味!”

他挣脱霍琮的怀抱,使劲儿把人往寝殿的方向推,趁着霍琮背对着他,还做贼心虚地飞快在肩膀附近闻了闻——真有味道吗?明明他都换了一身衣服,净手时还洒了不少香露……

霍琮本想说自己过来前特意洗了澡,但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宫里是有一口温泉的。

虽然大夏天泡温泉有点儿热,不过……

“你笑什么?”

郦黎有些惊悚地发现霍琮又笑了,他们见面才不过几分钟,霍琮笑了起码有一二三四……足足有五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想你是不是一直等到现在。”

“才没有!”

郦黎推了他一会儿就手酸了,霍琮这次来虽然没穿铠甲,但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也硌人得很。

他改在前面带路,高贵冷艳地丢给霍琮一个后脑勺,冷哼道:“我这几天每天睡得香吃得好,你以为呢?”

霍琮:“我遇到沈江了。”

郦黎:“…………”

霍琮:“他说你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沈江!”

郦黎扭头要找人算账,但沈江早有先见之明地溜了,只留下一个倒霉锦衣卫下属硬着头皮解释:“陛下,沈指挥使下马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正在包扎,说……等下再来见驾……”

“朕给他准备轮椅,让他现在就滚过来!”

“让沈江好好养伤吧。”霍琮直接做主给沈江放了病假,揽着郦黎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那名锦衣卫松了口气,悄悄给躲在一旁的沈指挥使打了“安全”的手势,一身飞鱼服的沈江立马健步如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半分腿脚不好的样子。

郦黎用余光都看见了,但没吱声。

“我的锦衣卫都快成你的人了,”他嘟嘟囔囔道,“霍将军果然一手遮天。”

“一起泡吧。”

一手遮天的霍将军还想更加得寸进尺,以下犯上。

郦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但是没戳破。从前他也不是没和霍琮一起泡过澡,还互相搓过身子呢,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当霍琮是好哥们,跟现在还是有点微妙……好吧是很大区别的。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等下了池子,见霍琮居然还背对着自己在脱衣服,顿时起了坏心思。

“嘶!”

郦黎故意痛呼一声,装作在池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霍琮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见郦黎蜷缩着身子,他顾不上太多,随手把刚解下的腰带扔到岸边的石头上,疾步走过来查看情况,却被郦黎瞅准机会,抓住脚踝,用力一把拉下了水。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郦黎还落井下石,趁机朝对方泼了两捧热水,把霍琮淋成了落汤鸡。

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没褪去,郦黎却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两人在街上打闹的回忆。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但看着眼前人,唇边的弧度渐渐变得平和许多。

霍琮抹了两把脸,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失去了腰带的束缚,被温泉水浸湿的白袍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露出大片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尤其是在霍琮撑着岸边发力起身时,腹部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得郦黎又眼馋,又忍不住心脏咚咚跳。

都这样了,霍琮肯定也知道郦黎是故意的了,但他顾不上太多,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神情略显郁闷。

“咋啦,不高兴了?”

这回轮到郦黎凑过来问他了。

“没有。”

“明明就有。”郦黎下意识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我送你的那件衣服?”

“……你才发现?”

霍琮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发现了,还发现你好像特意摆了个很酷帅的pose在等我看过来。

郦黎很好心地没戳破,还宽慰道:“没事,这衣服是可以水洗的,要是泡皱了,我再送你一件。”

霍琮没吭声。

他把衣服快速脱掉,都没舍得拧,只是展开甩了甩,工工整整地叠在岸边的石头上。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很帅,”郦黎还在后面嘚吧嘚吧地找补,殊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跟我梦里一模一样!特有仙气儿。”

“梦里?”

霍琮转过身来,微微上扬的疑问语气让郦黎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警铃大作,一蹬岸边就准备划水跑路。

却被霍琮一把抓住了脚踝,慢斯条理地拖了回去。

“跑什么?”

郦黎干笑起来,心道我再不跑怕,被您老酱酱酿酿啊。

霍琮刚才的眼神太可怕了,郦黎甚至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按在池边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的错觉。

“还、还没问你呢,”他有些别扭地在霍琮怀里动弹了一下,但霍琮抱得太紧了,他没挣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打下了兖州?怎么回事?”

无论军事、民生,兖州都是大景最重要的地区之一,因为兖州和徐州相邻,郦黎记得,自己还特意翻过卷宗。

但在发现兖州常驻军人数起码有大几万后,他就暂时打消了让霍琮往这方面发展的念头。

谁知道霍琮只是替他护送个宝贝,居然顺便收了这么大一块地盘?

霍琮“嗯”了一声,说:“是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掬起一捧水泼在郦黎肩头。郦黎僵硬了一瞬,见霍琮只是帮自己搓澡顺便揉肩捶背,也慢慢放松下来,趴在岸边,随他去了。

正好解剖了一下午,身体的确有些酸痛。

霍琮不紧不慢地替他放松着肩颈,视线划过白皙脖颈,落在郦黎背对着他的光裸肩头。

郦黎闭着眼睛,乖巧地趴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地听他讲话。

他的呼吸很轻,如果不是时不时还在颤动的睫羽,霍琮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介于青年和少年的身体修长美好,紧致纤薄的肌肉包裹着纤瘦的骨骼,手感细腻光滑,凝脂如玉,像是上了釉的白瓷,流畅的线条在腰部微微塌陷下去,勾勒出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曲线。

霍琮忍不住想,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郦黎微微动了动,偏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啦?”

霍琮顿了顿,声音比方才略微低沉了些,继续说道:“兖州牧不让我从他那里过,我本想绕道豫州,但是太远了,怕赶不及,就先放出消息,说要对兖州用兵,实则只想吓他一吓。”

“嗯……然后呢?”

郦黎被他捏得舒坦,懒洋洋地问道。

但他因为舒服发出的那声感叹,却差点让霍琮把持不住。

霍琮把郦黎被温泉水浸湿、如海藻般黏在后背上的一缕缕长发拨到身前,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没想到,那兖州牧如此不得人心。才放出消息后不久,民间便谣言四起,还说我麾下三十万大军马上就要出动,吓得那兖州牧当晚便召集幕僚商讨办法。”

郦黎笑了一声:“没跑路算他有胆了。那我这边怎么没收到他的求援?”

“因为在他和幕僚商讨出结果前,就被手下将领反水杀死了。”霍琮淡淡道,“那将领是个耿直的性子,因为直言上谏被兖州牧打压,从步兵校尉变成了看大门的,还是给兖州牧的小妾看大门。”

郦黎笑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根本止不住:“这人是傻子吧?把人得罪成这样,还敢叫人看自家大门,不反水才怪呢!”

霍琮也觉得离谱:“游云针对兖州制定了很多策略,其中就包括了收买兖州牧的下属,但谁也没想到,还没等他花钱收买,那位校尉就直接提着兖州牧的脑袋,上门来找我求庇护了。”

“我这次出行也就带了上千人,其中大部分还不是精锐,但兖州一路大开城门,百姓就差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他垂下眼眸,温和表示,“这还要感谢你,成全了我的名声。”

“如果不是上次救驾,你在城头上的那一喊,事后又对我大加封赏让我扬名天下,百姓对待我和徐州军,也会像对待其他将领的军队一样,畏之如虎狼。”

郦黎笑了一会儿,又不禁叹息:“这要是发生在我们那个时代……不,哪怕是近代上千年,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重新趴下去,脸颊都被压扁了一小片,从霍琮的角度看,像是鼓着脸在说话。

郦黎喃喃道:“这个时代,真的太乱了。”

“乱世出英雄。”

“……是,但也意味着人命如草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朝不保夕。”

郦黎勉强打起精神,把霍琮来之前自己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又颓丧地啃着自己的手腕,闷闷道:“我真的见不得这些,一方面觉得这种情况是难免的,一方面又觉得,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霍琮:“我能理解。但是,会越来越好的。”

郦黎哼唧了一声,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刚松开嘴,手腕就被霍琮抓住了。

“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又不疼……”郦黎讪讪一笑,忽然发觉霍琮靠得太近了,推了推他,“热死啦,差不多洗好了,该上去了。”

霍琮的目光移到他因为热水而泛起潮。红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泉附近的温度过高,这才泡了没一会儿,郦黎就已经绵软红润得不像话了,肩头白里透着粉,像是一颗拨了皮、水灵灵的蜜桃,连看人的眼神,都上带着几分濡湿的意味。

“想我了吗?”

霍琮突然冒出一句。

郦黎瞪圆了眼睛:“什么?怎么好好的又问起这个了?”

霍琮坚持问道:“想听你说。”

“不想。”

“真不想?”

“真……”郦黎被逼到角落里,手肘撑着岸边光滑的石头,前后左右都被堵死了,根本无处可逃。

他倔强地扭开脑袋,嘴上却服了软:“好吧,有、有一点点想。”

霍琮在水下又往前一步,用身体把郦黎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手指将郦黎垂在脸颊侧边的湿法捋到耳后,指尖顺势揉搓着那柔软的耳垂,一直揉搓到红得滴血为至。

“太热了……”

□*□

“那还可以……”霍琮的身躯沉沉覆上来,眼神炽热,语气却极致压抑,“更热一点。”

夏日烈阳,他时常呆在军中,比从前晒得更黑了些,愈发衬得郦黎的皮肤白皙无暇。霍琮耐心地引导着他用手腕攀附自己的脖颈,在能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上落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热切又急迫,大手没在热水中,粗鲁地揉圆搓扁,神色却仍是一派隐忍深情。

霍琮脖颈上的青色经脉紧绷鼓胀着,墨色的剑眉微微蹙起,吻在郦黎颈侧的动作还带着几分怜惜,完全看不出来水面下潜藏的波涛汹涌。

他就用这副模样,几度把郦黎逼到极限。

郦黎的眼睫崩溃似的颤抖着,难耐地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要被热化在这起伏的热浪之中。

这个澡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两人才上岸。

郦黎是被霍琮抱上岸的,虽然没做到最后,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小死了一回——霍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花招?明明当初下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差点把电脑卡死机的人是他!

当初他还想过,在接受了自己大概是个弯的之后,或许还可以利用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让霍琮这个老古板大吃一惊,谁知道到头来,霍琮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

“不来了,真不来了。”他告饶道,“兄弟,我服了,我得先缓两天……缓一天!”

霍琮惩罚性地掐了掐他的腰间软。肉,咬字很重地重复了一遍:“兄弟?”

郦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齿印红痕,抑郁了。

谢谢提醒,不然他差点忘了,一般人是不会对着兄弟又亲又抱的:D

第065章第65章

两人回到寝殿时,一头长发都湿漉漉的。

郦黎自告奋勇地要先替霍琮擦头发,他拿起绒布,跪坐在床上,把霍琮的脑袋当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

霍琮坐在床沿边上,也任由他戏弄,过了一会儿,郦黎觉得没趣了,老老实实给他擦起了头发,嘴上还问道:“你护送宝贝的人马呢,我怎么没看到?”

“在城外,我骑着快马先进城来找你了。”

郦黎给他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把你的下属全丢下了,跑宫里来跟我泡温泉?”

“这是头等大事。”

郦黎瞪着霍琮半天,才确信对方真的是在说冷笑话。

……好冷。

时隔许久,他的笑点也提高了不少,面对霍琮这么冷的笑话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干笑一声:“那你就让你那些下属干等着?不太好吧。”

“我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了,”霍琮说,“明日早朝,兖州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京城了。你我配合一下,这次进京,最好办得声势浩大。”

“那何兑可绝对不会放过你……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就是希望他弹劾你?”

霍琮点点头。

“你甚至可以提前给他透露些风声,”他不动声色地把绒布从郦黎手里拿走,不出预料地发现里面已经夹了几根长发,然后远远地丢到了一边,“等他苦口婆心劝诫你时,再演一演,效果会更好。”

“我懂,”郦黎突然振奋起来,“就是要演出那种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昏君模样,对吧?”

“差不多。”

“这个我肯定没问题!”

郦黎就差拍着胸脯跟霍琮保证了,想当初他在话剧社什么没演过,不就是演个糊涂蛋吗?小意思!

“那你今晚还回去吗?”

霍琮沉吟片刻,余光注意到郦黎明明强忍着期待、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心顿时软了大半。

他伸出手,摸了摸郦黎的后颈,“不回去了,明早再走。”

“其实你回去也好,”郦黎一听顿时放心了,嘴上却仍旧嘴硬,“别让你那些下属担心。”

我看担心的另有其人。

这句话霍琮十分明智地憋在心里,因为知道一旦说出口,郦黎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扑上来跟他算账。

现在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郦黎也懒得管案头那些奏折了,反正等霍琮明天正式进城,肯定会帮他批的,到时候两人搭配干活不累,效率还更高一些。

至于今天,就先享受一下久别重逢的温存吧。

“我以前听人说,异地恋很辛苦,还不觉得有什么,”郦黎躺在龙榻上,手指在半空中绕着霍琮的长发,“现在才感觉到,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现代通信的情况下,真的好辛苦啊。”

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

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在脑海中想念着他的模样、声音和气味,时而惆怅,时而欢喜。

霍琮侧过身来,拉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将他的五指包裹在掌心中。

“我也经常会想,世人都道人心无常,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万一哪天色衰爱弛,我又该何去何从?”

郦黎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哪来的后宫佳丽三千?明明就那三个小萝莉!还色衰爱弛,咱俩的关系有多铁,我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再清楚不过,”霍琮声音低沉,“可有一句话,叫深爱者必多疑,我也是个俗人,郦黎。”

他是俗人,所以自然不能免俗。

郦黎听懂了霍琮的言下之意。

他偏过头,怔怔地看着躺在自己枕边的的霍琮,片刻后,伸出手揽住对方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拱进了霍琮的颈窝里。

“要是没有你,”他喃喃道,“我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被逼疯的。”

“不会,”霍琮很肯定地说,他低下头,在郦黎的头顶落下一个吻,“我的Lily一定也能成为很出色的皇帝,只是要比现在更加辛苦一些……或许会辛苦很多,但最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不要,那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郦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跟霍琮讲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讲着讲着,他有些昏昏欲睡,连打了两个哈欠。

“睡吧。”

“可我还没跟沈江说,去黄龙教的堂庵打探情报……”

“他会做的,沈江是个伶俐人,现在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已经不需要你事事操心了。”霍琮猜郦黎可能是带学生带多了,劝道,“有些事情,放手给下面人做就行。”

“有些可以,有些必须要盯着,”郦黎嘟囔道,“还是你最省心了……”

两人耳鬓厮磨,说了会儿私房话,郦黎的呼吸渐渐均匀,霍琮耐心等待他睡熟,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了桌案前。

翻开第一本,就是一位大臣请求陛下选秀的奏折。

霍琮没什么表情地研磨提笔,模仿着郦黎的笔迹,在旁边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不准!

为了避免下面人继续送这种奏折上来,霍琮还特意写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感叹号在旁边,批完后就直接丢到了一旁。

下一本,是高尚的,除了汇报工作进度,就是一如既往的哭穷。

霍琮看得连连皱眉:这种糟心折子,怎么也好意思递上来?户部没钱找皇帝有什么用,皇帝难道还能给他们变出钱来吗!

他批道:“没钱找邵钱。”

什么,邵钱也没钱?

他来了,这不马上就有了吗。

至于高尚有没有本事从邵钱那个铁公鸡手里要到钱,能要到多少,这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批了快一个时辰的奏折,终于把案头积累的全部批完了,霍琮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回头看到趴在枕头上,压着半边脸睡得正香的郦黎,忽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批三斤。

但今天还是算了吧。

霍琮赤着脚走回床榻边,把郦黎垂在外面晃荡的手塞回被窝里,又把旁边的冰盆移远了些。

郦黎这辈子运气不好,摊上个病秧子原主,虽然靠他自己的本事调理得和正常人无二,但体温一直比常人要低些,即使是在夏天也不能贪凉。

霍琮在床榻里侧躺下,感觉到热源的郦黎虽然有点儿嫌热,但本能地还是滚进了他的怀里,像是抱抱枕一样,双手双脚并用的夹住,这才舒坦了。

“又跑到哪儿去了,不听话。”

听到郦黎半梦半醒间的抱怨,霍琮神情柔和,闭上眼睛,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怕。

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就听郦黎又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吴强,别闹我,正困着呢。”

霍琮瞬间睁开眼睛。

“吴强是谁?”

郦黎:“呼……呼……”

郦黎睡得很香,可惜霍琮却睡不着了。

不搞清楚吴强是谁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不用合眼了,霍琮忍了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郦黎推醒了。

“吴强是谁?”

他盯着郦黎睡眼惺忪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郦黎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啊?吴强……他老烦人了,你问他干什么?”

霍琮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很正常,自己上辈子走得早,像郦黎这么优秀的人,身边没个人陪才是不正常的。就算郦黎不愿告诉他,就算郦黎有意要隐瞒,那也是为他……着想……

霍琮死死咬紧了牙关,手臂上都爆出了青筋。

——但是吴强,一听就是个男人的名字!

原来除了他以外,郦黎也能接受别的男人吗?

一想到曾经也有人与他这样同床共枕,交颈亲昵,霍琮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紧了,胃部沉甸甸的,像是放了个秤砣似的,坠入无底深渊。

他心中酸涩难当,不知是什么滋味,表面上语气却依旧平静:“那么,他与你交往过多久?对你怎么样?后来分了吗?”

郦黎被一连三个问题砸得头晕眼花。

“什——”他终于醒悟过来霍琮是误会了,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呢?”

霍琮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要是他主动跟你分的,他该死;要是你主动分的,他更该死。”

如果穿越前还没有分……

霍琮的大脑暂且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

“你们到哪一步了?”霍琮呼吸急促,脸上像是套了一副僵硬的面具,突然翻身欺上,压在郦黎上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郦黎从刚才起就一直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些笑,他在床上半撑起身子,仰起头,想要亲一下霍琮的唇。

但被霍琮躲开了,这个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霍琮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欺欺人道:“我知道了。”

原来……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铺天盖地的酸味几乎要把郦黎淹在了醋缸里,他又好笑又好气,踢了霍琮一脚:“你知道什么知道!吴强是我学弟,在我工作地方隔壁的一家中医院当医生——”

“还是学弟?”霍琮喃喃道,说不清话语里有几分辛酸无奈、几分咬牙切齿,“……便宜这小子了。”

郦黎不紧不慢地接上话:“他研究生没毕业就结婚了,读博的时候就开始带娃了,跟他老婆感情很好。”

霍琮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他婚外情出轨,还敢连累你!?”

“然后他跟他老婆婚后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生了一窝小崽子,实在养不下了,就送了我一只,”郦黎忍笑道,“他老婆老是在家喊他名字,那窝小狗也都听熟了,我把其中一只接到家后,除了叫吴强这个名字有反应,其他都没动静,干脆就给它起名叫吴强了。”

霍琮:“…………”

“霍将军妒性有点儿大啊,”郦黎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心窝子,“你这样,怎么为六宫之表率?身为朕的皇后,得懂事点,可不能过于娇宠了,不然小心那些大臣参你一本。”

霍琮握住他的手指,堵住了郦黎喋喋不休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