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阿芙此刻走过去，牵住女人的手，就这么扬长而去，张孟晴也完全可以理解。

女人凝视着阿芙，像凝视着从亘古洪荒到宇宙终焉，洒落在她心头的唯一一寸月光，过于浓烈的缠绵几乎要凝结出形状。

毫无疑问，女人深爱着阿芙。爱之入骨。

阿芙也看着女人，沉默不语。

这一刻，张孟晴像一个误入故事的旁观者。夜晚的海风裹着雨，一刀刀割着她的脸颊。

涛声和雨声在她们身边喋喋不休，仿佛要淹没整颗星球。

许久，阿芙终于开口，柔软却笃定：“阿朗，我不想回去。”

张孟晴在一旁，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她并不知道所有情节的全貌，但道理总是简单的，离去远比归来容易。她希望阿芙留在她的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可是你并不属于这里。”女人的眼神变得悲戚。“人类会一次又一次伤害你，就像他们一直做的那样。”

“我会找到属于我的地方。阿朗，别担心我。”阿芙似乎在安慰她。

女人的面孔抽搐起来，像信号不太稳定的老旧电视，像素忽明忽暗，不时跳转出略显惊悚的画面——一颗长着黑白骷髅纹路，和颀长犄角的鹿头。

这场景古怪至极，但发生在她身上，似乎又顺理成章。

“相信我，阿芙。人类从来没有爱过真正的你。”

女人涉过及膝的海水，向阿芙走来。

阿芙似乎有些胆怯，下意识地攥住张孟晴的衣袖。

张孟晴朝前一步，护在阿芙身前，端起麻醉枪，瞄准濒临失控的女人。

“别过来。”张孟晴警告道。

女人充耳不闻，又迈出一步。

张孟晴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针头贴着女人的太阳穴飞过，划出一道殷红的伤痕。几缕血丝淌下来，女人的图像越发动荡，眼中的情绪也越发低落。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流血的女人对阿芙说。“诸神沉睡于众神之乡，等待着芙瑞宁的归来。”

构筑女人形貌的像素像被雨水腐蚀一般，向下滴落，她的身形很快彻底融化，消失在波涛之下。

阿芙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不断向四周张望，确认女人真的彻底离开。

“阿芙……过来。”

张孟晴伸出手，阿芙便一头扎进她怀里，双臂牢牢环在她的腰际。

她一遍又一遍抚摸阿芙的背脊，试图安抚那些粗粝的呼吸。

少女浑身都是雨水和海水，像她们最初相遇的那天……在雨幕笼罩的街角，亦或者，在116研究所的巨大鱼缸中。

所有线索编织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张孟晴抱着阿芙，像抱着一团又香又软的草莓蛋糕。温暖如她，甜美如她，不该属于寒冷无光的深海。

是阿芙……还是【宛神】。张孟晴本可以问，但她已经不必再问。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少女被雨水淋湿的卷发。

“回家吧，阿芙。”她轻声说。

少女在她怀中乖乖点头。

“嗯。”

她带阿芙回到船上，队员们的视线顿时齐刷刷地扫过来。

阿芙的脑袋垂得比平时还要低，试图挣脱张孟晴的手。但张孟晴牵得很牢，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

也许是张孟晴实在太过坦荡，最终谁也没敢问她，为什么没有继续寻找【宛神】，反倒从岛上捡回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

上岸以后，李南夜开了张孟晴的车，送她们回家，也是一路无言。

张孟晴坐在后座，阿芙裹着一张厚毛毯，靠在她肩头。

城市的灯火从车窗外掠过，张孟晴的胳膊锁在少女身侧，闻到她身上海盐的淡咸。

到了公寓楼下，李南夜停好车，留在小区花坛边抽烟。张孟晴正准备跟阿芙一起上楼，李南夜却开口叫住她。

“老大。”

见李南夜有话要说，张孟晴折回他的身边。

“今天在岛上发生的事情……我要全部写进报告里吗？”李南夜捻着烟，语气略有犹豫。

张孟晴淡然点头。“按正常流程走吧。”

“好。”李南夜似乎放下很重的心事，紧锁的眉头须臾展开。“晚安，老大。”

张孟晴对他笑了笑。

“晚安，路上小心。”

阿芙照旧守在玄关等她。

一进门，张孟晴就迫不及待地嘱咐：“阿芙，如果之后研究所派人来调查，你就说，你看到我贴出去的合租广告……”

“没事的……”阿芙攥着裙摆，小小声地说。“如果……如果你一直想着我的话……我就能读到你脑海中的想法……”

张孟晴想起来，【宛神】是依靠意识交流的。

两个人已经站得很近，她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牵起阿芙的手，缓缓向上举起，贴在自己胸口。

阿芙有些惊慌地抬起头，于是两道视线在空气中猛然相碰。

“我现在在想什么？”张孟晴问。

隔着轻薄布料和皮肤，人类的心脏在少女掌心下跳动，像起落的海潮，柔软又汹涌。

她看到无法计量的漫长时光，在少女眼中沉淀出大雾弥漫的黑色琥珀。

她看到冰川，洋流，风暴和火烧云。

她看到少女也正看向她，软软糯糯的一个人，却在巨浪与鏖战之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少女温热的气息吹在她唇畔，舌尖几乎能尝到一□□人的清甜。

有什么东西滑入她的脑海，动作柔顺又舒展，像曼妙起舞的冥河水母。

喉咙有些莫名干燥，张孟晴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在想什么，阿芙？”

阿芙的目光落在她眼中，脸颊被愈发升高的体温染成粉色，变成两朵松软的棉花糖。

“……你……你自己知道……”

阿芙的耳垂烧得又烫又红，抽走自己的手，像一条受惊的小鱼，飞快地游出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