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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在梁国与沛国开战的时候, 刘繇这边再次收到徐荣寄来的密信。

等刘繇看完,放下缣帛,张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如何?”

刘繇扫了张超一眼:“徐荣想当面与我们商量投效的事,但因为东海郡除了他,还有一个姓郭的监军在,他没法悄悄离开东海郡。那个姓郭的监军是谢源安插在徐荣身边的眼线,徐荣可以避着他与我们传信,却没法做更显眼的事。”

张超一瞧刘繇的模样, 就明白他还有别的话没有说完:“正礼的意思是?”

刘繇将缣帛递给张超:“徐荣想让你悄悄潜入东海郡。除了商量投效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个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让他潜入东海郡?

听到这句话,张超下意识地皱眉。

但凡有点警觉心在,无论是谁, 在听到这个要求的瞬间,都会怀疑这是不是鸿门宴。

“什么重要的东西。”张超带着几分抵触,接过密信,快速往上面扫了两眼。

下一刻, 他视线发直,落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1]”这八个字上。

“传……传国玉玺!”

张超盯着那八个字看了许久,放下缣帛,眼中泛着势在必得的光,

“原来如此,看来这一趟必须由我亲自前去。”

当年十常侍劫持少帝与幼帝,将他们带出宫,在混乱中遗失了传国玉玺。

后来据说黄琬在担任豫州牧的时候,在境内发现多个“传国玉玺”,便将那些玉玺全部带入京城,交给朝廷。

后来经宫中鉴定,那些传国玉玺都是假的,真的玉玺仍然不知所踪。

张超怎么也没想到,在玉玺失踪的第六年,他竟然又一次得到它的消息。

“得传国玉玺者,天命所归。不管徐荣手上这枚传国玉玺是真还是假,我都必须去东海郡一趟,亲自确认。”

这要是小皇帝刘协还活着,倒也罢了,他们就算再觊觎玉玺,也不至于如此迫切。

可现在,皇帝已死,各方诸侯纷纷拥立宗室。虽然还未有几个人敢大胆称帝,但每一个都心照不宣地视自己为正统,号令一方。

当所有人都有宗室当牌面,谁也不服谁的时候,“正统性”就显得尤为重要。

能有什么东西,能比“传国玉玺”更加正统?

当初王莽篡汉之时,急切地抢夺玉玺,不也正是为了所谓的“正统”与“天命”?

如果他和刘繇能第一个抢到玉玺,那么他们便是受命于天的正统,其他州郡的诸侯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就算担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1]” ,被其他诸侯联起手围剿,那他们也可以先隐瞒得到玉玺这件事,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展露。

“远之说得对,此事必须得由你亲自接手。”

刘繇和张超的想法一样,对徐荣信中的玉玺,那是打着“宁信其有,绝对不可错过”的心思。

就算是假的玉玺,就算当中有什么陷阱,也值得他们跑一趟。更何况如今陈国被破,谢源自顾不暇。徐荣想要另寻明主,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又有什么理由设下陷阱,坑害他与张超?

“若非我年事渐高,身子骨不爽利,我倒也想与你一同前去。”

听着刘繇的话,张超目光一闪,知道对方这并不是推脱之语。

刘繇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腿脚有些不利索。

其实张超本来也不打算自己去的,想让臧洪替自己走一趟。可既然事关传国玉玺……为了避免徐荣认为他和刘繇存有怠慢之心,还是由他亲自去一趟为妙。

若真的是玉玺,那便皆大欢喜;若不是……那就把这件事当成他对徐荣的“诚意”。

有亲自入城拜谒这一份“诚意”在,以后徐荣定会记着他的好,哪怕有一天他和刘繇翻脸,徐荣也定是向着他的。

张超想得足够深远,也分析过其中可能潜藏的危险,但一切顾虑,在玉玺这个巨大的诱惑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甚至用“防止引起眼线怀疑”为理由,拒绝了刘繇的支援,自己带着五六个护卫,伪装成商队的模样,踏入东海郡。

张超刚进入东海郡的厚丘县,就被一支精兵捆了个严严实实。

张超大骇,却不敢暴露身份,只得说着好话,反复声称自己这方“乃是良民”,这一定是“误会一场”。

护卫们并不理他。他们将张超几人押进辎车内,连着大队兵马,运往广陵郡。

广陵郡,平安县,守城的将士发现大队人马靠近,当即示警。

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墙头,交替着往下方射箭。

城外,高顺一把拽出张超,对着墙上大喊:

“广陵郡太守在此,尔敢射箭?”

城墙上的将士神色骤变,往下方一瞧。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那个被对方将领拽在身前的人,好像真的是他们的太守。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若守城将领是个有城府、够果断的人,此刻一定会当机立断地否定张超的身份,先一步射死对方,稳定军心。

然而这位守城将领甚是胆小。对于眼前这一幕,他竟显得不知所措,和士兵们一样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抉择。

城墙上一片死寂,人心浮动。

“你们的太守都降了,你们还不降吗?”高顺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冷目怒喝,“打开城门!”

守卫城门的士兵们脑中一片空白。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那几个离城门最近的已经下意识地开了城门,竟是被此情此景所慑,无意中地执行了敌人的“命令”。

城墙上的将领听到沉闷的开门声,这才回过神,暗道不好。

“不要开门!不准开城门!”

然而已经迟了,攻城器械启动,阻断了守城士兵重新关上城门的所有可能。

张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口中被塞了麻木的他无法说话,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瞪着眼前的这一幕,目眦欲裂。

“占城。”

大量军队进入平安县,快速镇压了想要反抗的将士。

高顺环视一圈,没要找到刘繇,又派士兵问话,确认刘繇不在此处。

他见张超来回挣扎,似有话要说,一把扯掉后者口中的麻布。

张超的嘴一得到解放,当即就往高顺的方向唾了一口。

高顺轻飘飘地避开这口秽物,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超:“太守这是何意?若我是个心肠狠的,你这番举措,怕是要受一番苦头。”

“我呸。”张超勃然大怒,“鄙将徐荣,无耻至极!竟行此下作之事,作践我对他的信任!”

“太守似是误会了什么。”高顺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轻轻搭在张超颈侧,“我并非徐荣的部将,耐心也差得很。还请太守早些交代刘繇的所在,以免刀刃伤人。”

张超冷笑:“敢做不敢认?我前往东海郡赴约这件事只有徐荣知道,而我刚离开广陵没多久,就被你们暗算,困于车内,甚至还被拿来当筏子,用来攻占平安县。这若不是徐荣的奸计,你们如何得知我的所在,又提前布下这么一个大局?徐荣这贼人分明——”

鬓发落地,脖颈处传来轻微的刺痛,使得张超神色一滞。

“我乃陈王世子刘楚白的部将,”高顺持刀的手极稳,一如他眸底的沉邃,“太守既然敢伙同李傕算计陈国,应当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才对。”

陈王世子……刘楚白?

眼前这人竟不是徐荣的部将,而是陈王父子的嫡系?

第62章

听到这话,满眼震怒的张超神色一滞。

仿佛引以为豪、沾沾自喜的隐密忽然被人拆穿,张超在短暂的错愕后,脑中转过诸多念头。

他想张口逼问, 问对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却又怕这话只是诈唬与试探。一时间,闷气堵在胸口,吞不下也吐不出。

高顺见他神色几度变换,无趣地收了刀:“既然太守不肯交代, 那就只好请太守继续闭口,直到战事结束。”

说着,高顺示意旁边的士兵取过麻布,重新将张超的嘴堵上。

“等等!”

见高顺就势要走, 张超急忙出声,

“你莫非是为了替陈国复仇, 所以才绑了我,夺取厚丘?”

高顺停下脚步,侧过身,淡漠地看着他。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我与李傕并无交情,陈国被李傕袭击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

张超试图将自己撇清,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他还没说完腹稿, 就听高顺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张超不由顿住。

“听闻张太守胸怀磊落、肝胆过人,”

高顺收起笑,眸光寒冽,藏着一分难以察觉的讥诮,

“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张超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转身离去。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才如梦初醒,面上涌起一阵热意。

——不是诈唬,他真的知道自己“联合李傕对付陈国”这件事!

那么徐荣,他知道这件事吗,他在这个局中又扮演怎么样的角色?

张超面如菜色,心中生出浓厚的不祥之感。

陈国的军队来势汹汹,不管他们是为了报仇,还是早有预谋,这一回,他都得栽一个大跟头。

只希望刘繇能守住剩下的城池,并且看在他们守望相助的份上,早点派人来赎他。

被张超寄予厚望的刘繇,其实并没有比他好过多少。

刘繇因为旧病复发的缘故,自佯攻广陵郡的那一刻起,便一直驻扎在广陵郡与九江郡交界的边城。

前两日,张超领着几个护卫到东海郡赴约,当天夜晚,刘繇在梦中惊醒,一阵心悸。

刘繇修习道论,对谶纬之学颇为忌惮。他担心有大事发生,顾不上腿脚的隐疾,第二天一早,便让亲信备了马车,带着大队兵马,预备回返扬州。

就在众人路过涂水,带着辎重渡河时,船底忽然被一股巨力掀翻,闪躲不及的刘繇狼狈地跌入水中。

刘繇粗通水性,可这股巨力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他腿脚有疾,难以使力,他只本能地扑棱了两下,便逐渐下沉。

视线的最后,停留在船底一块古怪的焦黑上。

……

岸上,正用千里镜望着这一切的许褚神色古怪。

“我也曾见过方士炸炉之景,但那些炸炉,顶多将皮肤砸得皮开肉绽,不会将案板击穿。未想到,这一回在水下炸炉,竟将刘繇的几艘船都掀了。”

刘昀同样手持千里镜,盯着冒泡的河面:

“此为火药,用得越多,威力越大。不过,用来研制火药的硝石颇为难得,且火药过于危险,容易反噬自身,若非不得已,不可擅用。”

许褚想着刚刚在千里镜中见到的画面,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豫州境内,梁王成功攻破沛国。

此时的沛相是袁忠,出身于汝南袁氏,是袁绍的同族堂亲。

袁忠不善作战,见沛国大势已去,连忙卷起包裹,带着部曲匆匆逃跑。

沛王曾经无数次想要赶走袁忠,将沛国的统治权全然握在自己手中,但一直碍于袁忠的后台,无法行动。

如今,袁忠如他所愿地离开沛国,但沛王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兵临城下,敌首破城,穷途末路之下,沛王让亲信带走他的长子,秘密送离沛国。

他在殿中备好了两杯酒,等着梁王到来。

等看到梁王的身影出现,他不疾不徐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陪我坐坐。”

梁王脸上犹带着明暖爽朗的笑,眼中却是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还是不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森*晚*整*理,这酒,还是得请沛王独饮。”

沛王无喜无悲地睇了梁王一眼,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欲取他性命的仇敌,而是素未平生的路人:

“夜长梦多?你确实该夜长梦多。你中了他人的计策,与我彀中相斗。不管我二人谁胜谁负,剩下那人都是彀中的秋虫,活不过冬日。”

梁王不为所动:“你以为,这般妄言,便能让我放过你?”

沛王不欲多说,一口饮尽面前的那杯毒酒:“那便拭目以待——等着陈国的好消息。”

他带着难以辨识的微笑,唇角渐渐涌出鲜血。

尽管梁王一心认为沛王这是在耍阴谋,故意引他动摇,却还是忍不住蹙眉:

“陈国?什么意思?”

沛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缓缓闭上眼。

一直到沛王吐血而亡,訇然倒下,梁王始终没有靠近那方桌案,只命令门客上前:

“你去检查一番。”

门客谨慎领命,在沛王身边查探了一番,摸了脉搏,又探了鼻息。

“确实死了。”

梁王仍觉得有些不放心,让门客在沛王心口的位置戳上一刀。

门客略有几分迟疑,却还是依言照办。

至此,梁王才相信沛王已经完全死透。

可他非但没有除去一敌的轻松,反而满是疑窦。

“不对劲,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认识的沛王心机深沉,诡诈多思,纵然身子骨虚弱,也决计没有如此轻易认栽的理。

而且沛王死前提到“陈国”又是什么意思?陈国不是被李傕灭了吗,据说陈王全家都死在西凉兵的乱刀之下,为什么沛王要说“陈国的好消息”,这是为了故意扰乱他的心神,还是沛王确实知道点什么?

越是猜想,梁王越是心慌。

俗语常道,怕什么,来什么,还未等梁王想出个所以然,便有传信兵匆匆来报,说沛国被大量军队包围,被围得水泄不通。

……

时间回到一周前。

在有心人的散播下,“陈国被李傕攻占,举国尽灭”的消息不仅传到刘繇与张超的耳中,还传到了荆州。

荆州刺史刘表听到这一消息,心中复杂难陈,既喜且悲。

喜在陈国与他生有龃龉,因为种葺一事结下了梁子,陈国被灭对他而言算得上好事。而悲,则悲在物伤其类。陈王一家与他同为宗室,陈王一家的灭亡如同一场预示,预示着他未来的结局。

刘表心绪起伏,几番起落,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备酒,设少牢之礼。”

刘表完成祭祀,让人将祭品埋入土中。

“孙坚那边有何动向?”刘表询问亲信。

“并无。”

得到这一回答,刘表摆了摆手。

“继续盯着。”

“是。”

被刘表惦记的孙坚,此时亦与刘表一般,心事繁杂。

“没想到陈国竟被李傕攻破……”想到那些字迹清逸的书信,孙坚心生遗憾,却又隐隐萌发别样的心思。

若能趁机攻下豫州……

孙坚立即打住,将诱人的想法暂时遏止,询问孙策。

“伯符怎么看?”

孙策几度皱眉,似郁然,似疑惑:“陈国与汝南太守关系匪浅,汝南又在陈国近邻——为何陈国出事的时候,汝南太守竟全无动静,既未出兵援护,又未抗击李傕?”

汝南太守的女婿是陈王的舅兄谢源——这个消息,虽未刻意瞒着,但知道的人着实不多。

孙策父子因为曾经动过在陈国身上押注的心思,对陈国的事做过打探,所以知道这一点。

别人不清楚汝南太守和陈国的关系,他们可是清楚得很。再加上孙策上次在汝南太守府上的所见所闻,孙策十分确定,陈王一家——至少陈王世子与汝南太守,与其外孙子女的关系极好,若陈国有难,汝南太守决计不会冷眼旁观。

孙坚当即抛出阴谋论:“莫非汝南太守及其女婿谢源,想取陈王而代之?”

一直沉默听着父兄谈论的孙权忽然开口:“陈王为宗室,他们如何代之?若为开疆扩土,何不另起炉灶?”

孙坚看向二子,面露讶色:“确实如此。”

他的这个儿子在家中行二,今年还未满十五岁,但无论是才思,还是权谋制衡之术,都异于常人。

孙策听着弟弟的话,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陈国被破,只是一个局?”

孙权道:“极有可能。”

孙策越想越觉得惊骇:“以陈国的行事作风,不大可能为了做局,而与李傕合谋。若此事是局,李傕却未出面辩白——难道李傕及其部曲,已全数落入陈国之手?”

但凡李傕手下有一个士兵逃出去,逃回长安,郭汜哪怕与李傕再不合,也不会任由陈国拿他们西凉军做文章。

这么一想,能悄无声息地控制住李傕的所有军队,还做出这个“示弱之局”的陈国,就相当地可怕了。

“若这是局,”孙坚握紧腰间的佩刀,青筋暴突,又缓缓松开,“我方绝不可轻举妄动。”

第63章

孙坚父子打定主意, 静待其变。

然而第二天,他们就收到梁王声讨沛王罪行的檄文。

原本准备按兵不动的孙坚当即改了主意。

“向汝南太守徐璆寄一封信,询问是否需要我们提供援兵, 一起为陈国报仇。”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既然梁王把陈国被“灭”这件事扣在沛国头上, 那他们正好可以借机试探一二。

当然,如果真是陈国自导自演,做的这一场局,他们提出援兵的行为就不能称作试探, 而是“示好”。

果不其然,两天后孙坚收到徐璆的回信,婉拒了他的“好意”。

“如果陈国真的被灭,徐璆不管再怎么忌惮我们,再怎么对陈国薄情,明面上也会装一把,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拒绝我们入境。”孙权笃定地立下结论, “徐璆拒绝得如此客气委婉,可见陈国并未真的出事,至少,还不到需要旁人帮着复仇的程度。”

“徐璆乃是人精,焉知他不是故意为之, 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去分豫州这一杯羹?”孙坚反驳道,轻轻敲了敲儿子的额头,“当然, 仲谋说得亦有道理,此事确实不同寻常。”

他看向敛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的孙策,转过话题,

“刘表视我们为掌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若为了豫州这一分利益,被刘表趁机发难,无异于本末倒置。”

就算他们能避过刘表的谋算,他们趁乱进入豫州的行为也会得罪陈国,得罪与陈国密切相关的徐璆与谢源。

徐璆掌控汝南郡,谢源占据了彭城、下邳,一旦他们与刘表联手,共同夹击,孙坚一方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想到这,孙坚不由长叹了口气。

即便身处乱世,所有势力都重新清洗,身世与人脉仍然如同一座天堑,横在他的前方,让一切都变得困难重重。

也许会有寒族与义士抱着“豪赌”的心思,加入他的麾下,但光是与本土世家和睦相处这件事,就已经千难万难,更别说在茫茫乱世中找到守望相助的同盟。

世家瞧不上他的出生,不愿臣服;其他诸侯不认为他能成事,从不将他放在眼中。

当初他只以为袁术傲慢,眼高于顶,后来才知道,对“微末者”的轻视,司空见惯,远不止袁术一人。

孙坚也曾想过渡江南下,或者远赴交州,去更偏远的地方搏上一搏,可始终无法割舍南阳这块富足之地。

不为人道、一举登天的野心,与为臣为将、恩泽后代的抉择在他心中反复交战,来回倾轧。

前者道途渺茫,后者又令他隐隐不甘,他始终未能下定决心,对陈国若即若离。

孙坚想得头痛,摁了摁发酸的眉心,决定固守南阳,不再想这些事。

……

对于孙坚的想法,刘昀即便不能预判全部,也多少能猜到一二。

在关东义军征讨董卓的时候,他之所以捞了一把孙坚,倒并不是为了前世的私心,而是为了对付袁术,并阻止孙策南下。

只要孙坚还在,他们父子就会牢牢守着南阳郡,孙策就不会去江东搏前程。毕竟南阳郡是东汉有名的富庶之地,又位于十三州的腹中,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大圈基本位于江北,若非为了避难,或是存在特殊原因,极少有人会渡江南下。

不说仕途与前途,光是一个南北差异、水土不服,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南阳郡就是一个饵,勾着孙坚父子,将他们困在荆北,和刘表相互牵制。

江东没了“以杀制霸”的孙策,凭扬州刺史刘繇那些过于温和的手段,并不能全然掌控。

所以,哪怕刘繇经营多年,扬州这么大一块地域,偌大一块江东领土,刘繇只掌控了江北的九江郡和庐江郡,其他几个郡,他都是放养状态。

长江以南的地方,尤其如此。许多人甚至只知当地豪强,却不知扬州刺史是何许人也。

所以,即使除了刘繇,夺了他的权柄,扬州这块地仍然是难以啃下的肥肉。

刘昀领着大军进入九江郡与庐江郡,便决定暂时停步,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按照刘昀原本的计划,他在徐州捡漏,悄悄占领两个郡国之后,就可以闷声发大财,专注于城镇建设。

毕竟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筋。

哪怕他筹备多年,暗中招兵买马,囤积兵器与粮草,一口吞下这么多领土,也着实有些勉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张超与刘繇暗中搞事,想要联合李傕,把陈国灭除,这踩到了刘昀的底线。

要对付敌方的谋害,最好的办法不是抵挡,而是将敌人连根拔起。

为了避免过多的损耗,也为了让陈国能腾出更多空余的兵力,刘昀几次设计,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擒贼先擒王。

解决掉搞事的人,又有惊无险地吞下三个郡城,刘昀在进入庐江郡后,只想来个葛优瘫。

说真的,如果不是九江郡、庐江郡与汝南郡接壤,有汝南太守徐璆援护;而庐江郡与东海郡、下邳郡接壤,有舅舅谢源、大将徐荣掠阵,刘昀还真的不敢这么冒险。

如今地盘是正式拿下来,隐患却非常之多,如同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但凡周边有诸侯进攻,但凡豪族联手作乱,这刚拿下的三个郡都可能再次失去。

刘昀两天没有合眼,紧急安排郡中诸事,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顶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躺在榻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同是争夺地盘,这可和上辈子玩过的战略游戏不一样。

游戏输了,那只是重开一局的事;在这里输了,随时都有身亡命殒,甚至连累全家的可能。

极度疲惫与极度兴奋相互交织,扯得头顶右方突突作疼。

刘昀极为想念现代的布洛芬和甲钴胺。他起来猛灌了一杯安神茶,却还是睡不着。

他索性起身,开始翻看治所内的文书。

在忙碌与重度失眠中过了几日,刘昀得到豫州传来的消息。

沛国被梁王击破,沛相袁忠不知所踪,沛王自尽而亡。

陈留太守张辽率兵围住沛国,以“为旧主复仇”为名,攻打城池。

沛国境内。

梁王没想到在自己攻下沛国后,张辽竟然也过来打,还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当即想要澄清身份,让张辽退兵。

然而张辽这一方却像是眼耳昏花,对城墙上请求停战细谈的请求视而不见,一心攻城。

梁王这才知道,张辽这哪是“复仇”来的,他分明也想要这块地盘!

正心中气闷,梁王忽又想起沛王死前的那几句话。

——陈国的好消息。

如果张辽进攻沛国不是为了自己,确实是为了旧主。

那么……陈国被灭,陈王父子被杀一事,是不是也是假的?

梁王忽然后背发冷,不敢再想。

陈国打着复仇之名,无视他的谈判之意,坚决攻城。如果他在这场战役中死去,即便有人责难,陈国这位将领也只会用“不知道梁王在此”,“不认识梁王”,“只是为了给旧主复仇”,来堵住悠悠之口。

就像他之前占据道德高地,用“为陈国讨公道”这个借口,全力攻打沛国一样。

这位张辽,用了同样的理由发起战役,甚至,身为曾经的陈国部将的他,比梁王更加师出有名。

曾经用在沛王身上的小伎俩,此刻全部回到梁王自己身上,还多了个百口莫辩。

梁王此刻憋屈不已,心中充满了后悔之意。

若没有攻打沛国……

然而后悔无用,梁王的军队虽然打败了沛国,却无法抵挡精于作战的张辽。

他们没能坚持多久,沛国的治所便再次被外力攻破。

梁王和亲信换了衣服,企图扮成小兵的模样,悄悄逃走。

然而,在逃跑的中途,他就被梁国的一个小将当成逃兵,一刀穿喉。

等手下把被绑的“梁王”押到张辽面前,张辽只看了一眼,便知这人不是梁王。

在城中搜查了一番,才知道梁王竟然死了,还是死在自己人刀下。

对于这个乌龙,张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本来没打算要梁王的命,毕竟梁王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对立关系,暂时不需要你死我活。

结果梁王自己换了衣服,想要偷偷逃跑,被自己的人所杀。

可谓是造化弄人。

梁王既死,张辽让人将梁王的尸体安葬,留下文臣与一部分军队处理后事,又顺势去隔壁梁国,把无主的梁国一起占了。

至此,豫州已成铁板一块,与北面的兖州守望相助。

“不知主公那边如何……”

张辽在心中惦记着徐州与扬州,处理完梁国的善后,独自进入内室,提笔写信。

汝南境内,一支军队穿过郡城,来到庐江郡。

为首的几位将军面容极为年轻,不过二十上下,其中一人的外貌与刘昀有五分相似,另外两人的眉眼与刘昀亦有二三分接近。

“先说好了,我们虽然会帮你说两句好话,但事情能不能成,还得靠你自己。”

“这是自然。不管成与不成,都感谢阿兄与阿妹的这份心意。”少年摘下兜鍪,露出圆润的脸。

他正是陈王的二子,刘昀的弟弟刘巍。

“阿兄在扬州缺少助益,我这做弟弟的,总得替他分担一二。”

另一人问:“话说回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你倒是怎么说服姑母与姑夫,让他们答应你的提议,带着部曲前往庐江?”

“那自然是用十足的诚意与实力,”刘巍亮出洁白的大牙,对着表妹谢黎和表哥谢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以及阿兄与阿妹的名号。”

谢黎和谢平:?

第64章

谢黎噗嗤一笑:“没想到我也有被人扯虎皮做大旗的一天。”

谢平没有说话,无奈地看着妹妹与表弟:“楚白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庐江,若是他不答应,我还得护送你们两个回去。”

他一早提议, 先写信, 再动身,以免白走一趟。可眼前这两个小祖宗不肯。

“信件哪能说得清,当然得当面讲。更何况我与阿兄已经许久没有见面,应当给他一个惊喜。”

听着刘巍的辩白,谢平没有反驳,只是在心里吐槽:

“惊喜”称不上,“惊吓”倒是恰如其分。

几日后,刘昀收到了这份来自豫州的惊吓。

“……再说一遍, 你方才说补给军的领头人是谁?”

“是扶乐侯,与谢将军的一对子女。”

刘昀摁了摁眉心, 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太累,天天失眠, 导致出现了幻觉。

要不然,刘巍谢黎他们怎么会来庐江,还成为补给军的负责人?

“带他们去内堂, 我一会儿就到。”

传信兵领命而去。刘昀回卧房换了一套常服,洗了把脸,匆匆赶往内堂。

刘巍等人正坐在屋内,一边啃着从豫州带来的果干,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坐惯了家中的躺椅,再跪坐在席上,怎么都不得劲。”

听着刘巍的抱怨,谢黎差点没被香瓜子卡住:“你那是坐吗?你那个叫瘫 ,跟条死鱼一样瘫在躺椅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骨头。”

刘巍撇了撇嘴,递给谢黎一杯蜜水:“阿妹这就有所不知,这样的坐姿乃是我家的传统,不止我这么坐,阿父和阿兄都……”

“咳——”

刘昀一踏入屋内,就听到刘巍在拆自家的台,赶紧咳嗽提醒。

刘巍一听到咳嗽声,一蹦三尺高,险些腿脚抽筋。

“阿兄,你来了。”

等看清刘昀的模样,刘巍顿时大惊失色,

“阿兄,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

“……”刘昀觉得这话没法接,他的黑眼圈有这么夸张吗?

对于刘昀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表兄,谢黎对他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沉稳可靠,镇定自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变脸,忍不住掩嘴偷乐。

刘昀假装没看到谢黎弯起的双眼,走上前,弹了弹刘巍的额头。

“你当真看不出这是目黯黑之症?”

刘巍呆了呆,凑近了看,才发现刘昀两眼上下的黑圈应该是熬的,而不是被打的,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再仔细一想,以他兄长的身手,有谁能把他眼睛打成这样,还是两个对称的圆?

刘昀不用猜,就知道刘巍脑中又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年纪最长的谢平当即承担起解释的责任,准备把构想了一路的说辞缓缓放出。

然而他只说了个开头,就被刘巍打了岔:“我们是来援助阿兄的。”

刘昀意有所指地反问:“援助?”

刘巍他们带着补给大军而来,刘昀当然知道他们此行带有护援之意。只是刘巍口中的援助,似乎另有含义,并不仅仅指率军运送补给这件事。

谢平怕刘巍又来几次“语出惊人”,把好好一件事解释得越来越复杂,连忙开口:“此行原本该由李将军负责,只是……”

“还是我来说吧。”谢黎不想听自家兄长那弯弯绕绕的解释,直接抖出始末,“江东未定,我们三人预备渡江,整顿山越。”

“谢苒苒!”谢平恼了,对自家妹妹的口无遮拦感到头痛,“楚白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此行只是来帮你安稳庐江,毕竟我与苒苒从小在庐江舒县长大,对庐江这个郡城有几分了解。有我们在边上站着,庐江的士族们绝不敢敷衍欺骗……”

刘巍一点也不给谢平面子,当即道:“那是表兄的要务,我又不了解庐江郡,还不如渡江去收拾收拾那些山越。”

刘昀摁了摁太阳xue,发现刚刚好转的头又开始痛了。

他倒没有说什么“胡闹”、“异想天开”这样的话,只是客观地询问:

“你的决定,阿父阿母知道吗?”

“阿父知道,他说我早已及冠,要如何行事,由我自己细想,除了丧尽天良之事,其余的他不会多加干涉。至于阿母……”刘巍似乎想到不好的回忆,抖了抖肩,“她让我抄了十遍《六韬》,见抄书也不能打消我的决定,便随着我去了。”

一份完整版的《六韬》近两万字,十遍就是二十万。

想到竟然有人手抄二十万字,而这个人竟然是最不爱书写的刘巍,刘昀总算知道为什么父母会在这件事上松口。

即便不眠不休地抄书,二十万字也要抄上一个星期……刘巍这是来真的,并非一时冲动与心血来潮。

汉朝的青少年本就早熟,不到二十的郎官、少年吏亦不在少数。何况刘巍已经二十多岁,即使平日看起来还有几分少年心性,他也是个心智成熟成年人,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理想与抉择。

“为了你好,所以你不能”这样的话术,在他家从来都不存在。不然,十几年前他在陈国实施的各种改革,就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

如今轮到刘巍,刘昀想着当初的自己,终究说不出反对的话。

“你可要想好了,此行极度危险……何况我目前的计划并无江东,如今并非收拢江东的最佳时机。”

“这些我都知道。阿兄,我只比你小一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几年我认真习武,研读兵书,就是为了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刘昀拍了拍他的肩,转向谢黎:“苒苒,你……”

谢黎甩了甩手中的□□:“我亦从小习武,足以自保。何况,若是只让云中表兄前往山越,身旁无家人援护,姑父与姑母又岂能安心?”

“你跟去他们就安心了?”一听谢黎这话,谢平心头火就蹭蹭直冒,怎么都消不下去,“即便要去,那也是由我陪同,你不要在这添乱。”

说着,他又转向刘昀,眉宇紧皱:“这两个人胡闹,你还陪着他们玩。就不说苒苒了,云中并无多少率军作战的经验,又从未去过江东,他若过去,你能安心?”

刘昀没有在意谢平的轻嗔,只是反问:“若前往江东的是我,阿兄可会担心,可会阻止?”

“担心自然是会担心,但……”

但是不会阻止。

刘昀和谢平都在心底读出了未尽之语。

刘昀道:“我攻占扬州,便是挥戈返日;为何换了云中,就成了胡闹?”

谢平下意识道:“他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刘昀接着问,“是年龄相距甚远,还是武艺相距甚远?”

谢平皱眉:“他没有你的成算……”

刘昀笑:“当初表兄第一次见到,可有觉得我是心有成算之人?”

谢平不认为事情是这么算的:“这并非一码事。”

刘昀道:“此行危险不假,可乱世之中,又岂有不危险的世外之地?云中既有此心,当让他试上一试。恰好庐江与豫章相隔不远,途中正有山越之地。便让他们二人练练手,若有危殆,我们也来得及出兵援护。”

谢平紧皱的眉逐渐松开,又立刻皱紧:“他们二人?”

谢黎赶紧吱声:“对啊,二人,还有我?”

谢平瞪了她一眼,想到母亲曾与他说的话,头疼地抚额。

“阿母同意你前来,是为了让你悄悄见一见她为你选定的夫婿,不是让你来征讨山越的。”

谢黎心中厌烦,脸上的笑越加灿烂:“阿兄你既然这么在意,倒不如替我嫁了吧,也好过整天惦记着父母之命。”

“你!”

眼见谢平又要发火,刘昀感觉自己的太阳xue跳得厉害。

“阿兄,别吵,我头疼。”

谢平连忙噤声,扶着刘昀坐下:“你先坐着歇息,我去找医丞。”

“不用了,应当是没睡好的缘故,我坐一会儿就行。”

谢平看着他眼底的青圈,心中更恼,却不好大声。

他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不适,就该早点说,早些去休息,还与我们掰扯这么多。”

他命人搬来一张长榻,扶着刘昀躺上去,替他盖好薄衾。

“好好休息,我们先出去了。”

谢黎正担忧地看着刘昀,却见薄衾下,一双凤眼朝他轻轻眨了眨。

短暂愣神中,她与刘巍被谢平拎了出去。

谢平将两人拎到偏僻的院角,正想继续数落,谢黎忽然捂住肚子。

“坏了,许是吃坏了肚子,阿兄我先行一步。”

说没说完,就飞快地溜走。

刘巍不傻,眼见表妹溜得飞快,赶紧有样学样,捂着胸口道:

“糟了,许是水土不服,有些闷,阿兄我就……”

话未说完,就对上谢平可怕的视线。

刘巍心中一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胸闷对吧,要不要阿兄帮你劈开?”

刘巍疯狂摇头。

谢平狞笑着捏着刘巍的后颈,将他往更加僻远的角落拖。

刘巍在心中泪流满面。

怎么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阿父阿母,不是长兄,而是谢家的大表兄啊。

阿妹,快回来救命!

第65章

经过一番漫长而友好的“磋商”, 谢平终于放过蔫成一坨的刘巍。

等刘巍回到房间,早已身心俱疲,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摘下来,好把灌耳的魔音丢出去。

在刘巍独自受伤的时候, 另外一个院子,躺在榻上的刘昀闭目小憩,逐渐睡意上涌。

大概是这几日一直紧绷着,而谢黎等人的到来让他放松了些许,持续了好几天的失眠竟然在此时冰解而破。浓重的睡意覆盖了他的意识,很快将他代入梦乡。

等刘昀再次醒来,天色已黑,他扶着仍有些昏沉的脑袋起身,倏然,惊觉身旁有人。

在彻底恢复清醒之前,他已抽出袖中的短刀,直到发现身畔之人乃是表兄谢平,刘昀才顿住动作,无声地将利刃推了回去。

“阿兄?”

如同幽灵一般站在床头的人,竟然是他的表兄, 谢平。

房间里虽然漆黑一片,但是谢平的夜视能力与刘昀一样极好, 自然没错过他袖中的小动作。

谢平一边为刘昀的警觉性感到欣慰,一边想到刘昀在庐江如履薄冰,这几日定是没睡几个时辰,才睡得这般沉、这般久, 颇有几分心疼。

“可还有不适之处?”谢平从袖中取出天工阁研制的火折子,点燃屋内的蜡烛。

亮堂而柔和的白光铺满房间, 刘昀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光线,才转向谢平。

“已无大碍。”他从榻上起身,披上外袍,“什么时辰了,表兄可有用过饭?”

“尚未。因着不太饿,想等着你醒来后一同用食,”谢平收起火折子,转身面向刘昀,意有所指,“顺便谈谈苒苒和云中的事。”

“……”

虽然早就料到能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刘昀还是在提前为自己的耳朵做好了哀悼。

他让家侍摆好饭食,再看墙边的水钟,确认现在刚过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早点吃完,消消食,不会影响夜晚的睡眠质量。

他邀谢平入座,为谢平斟了一杯清酒。

“阿兄请说,昀洗耳恭听。”

刘昀原本以为谢平会像往日一样,长篇大论地开始说教,却未想到,谢平只是将杯中酒水饮尽,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先吃饭”,便开始不言不语地进食。

刘昀几近睡了一天,此时早已腹中生饥。不管这是秋后算账,还是断头前的最后一餐美食,刘昀都不去深想,专心致志地开始进餐。

反正事已铸成,再想也不会有所改变,餐中殚精竭虑容易消化不良,有什么问题,都得等他吃饱了再考虑。

带着读作“看开”,写作“摆烂”的心态,刘昀吃完了晚饭,起身消食。

家侍端走碟筷、漆案,房内只剩下刘昀二人。

刘昀等着谢平发难,却只等到一句“好好休息”的嘱咐,附赠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

在短暂的惊异后,刘昀意识到谢平这是准备把今天的事轻轻揭过,让他早点休息,不要多想。

在心中感念了表兄的纵然与体贴,刘昀回到房中洗漱了一番,心神宁静,安然入眠。

第二天,当刘巍顶着蔫蔫的脸色,听完昨晚发生的事,他一板一板地抬头,满脸哀怨:

“这不叫轻轻放过,而是所有的念叨都让我一个人扛了。”

谢平堵着他念了两个时辰,不止听得他两眼冒金星,就连滔滔不绝的谢平自己,也把嘴巴都说干了。该说的想说的,谢平都在他面前车轱辘转过一次,这要是还能在刘昀这滔滔不绝地碾一次,那谢平就不是凡人,而是口舌鬼神。

谢黎一瞧见刘巍面上的菜色,就对昨天的经历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她跑得快,要不然,今天也得和二表兄配上同款表情。

她正暗自庆幸,却见刘巍像是耳朵边长了眼,突然转向她的方向。

“说好的同甘共苦、同进共退,结果阿妹倒是拔腿跑得飞快,我还没转头,你就跑得没影了,徒留我一人在原地挨刀。”

谢黎不免干笑,替自己解释:“这要是战场之上,我肯定不惧刀兵,第一个冲到阿兄面前,但这回咱遇上的不是敌人,而是大兄……”

说真的,她宁可被一千个敌兵包围,也不想和正面发飙的亲兄长对上。倒不是她惧怕对方,如果真的怕,她昨天也不会当面顶嘴讥嘲了。

不过,怕不怕是一回事,烦不烦是另一回事。

要是被亲兄长说教,只怕连最清心寡欲的道士都不一定顶得住。长达两个时辰不间森*晚*整*理断不重复的碎碎念,如魔音洗脑,摧残身心健康,她傻了才会留下和刘巍共患难。

“阿兄今日既然去府衙处理公事,而不是在门口堵着咱们,便说明此事暂时告一段落。阿弟与其惦念着昨日的事,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对付枞阳的越贼。若不能交出令人满意的成果,到时候便不是被念两句的事了,到时候他会直接动手,将你们两个打包回豫州。”

谈及正事,刘巍不再哀怨,露出肃重的神色,倒真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气势。

谢黎也不再嬉闹,端正神态,与刘巍小声商量作战方案。

刘昀习惯了一心二用,他一边听着谢黎与刘巍的聊天,一边将部分思绪飘转到

谢平那边。

若谢平真的不愿给谢黎和刘巍机会,他又怎么会跟着谢黎二人,送二人来庐江城?直接绑回去不是更加省事?

说到底,他这位谢家表兄口硬心软,即便是再反对的事,他也愿意尊重对方的决定,给对方一次尝试的可能。

明面上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数落,背地里却悄悄为对方兜底,一起承担失败的后果。

想到谢平昨天还对自己冷声冷语,今天一大早就替自己去庐江府衙处理事务,刘昀不由慨叹。

要是他不够了解谢平,没有细想对方的用意,只怕会误以为谢平这是怒火攻心,故意一大早出门,避着他们。

谢黎与刘巍的讨论告一段落,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偏移的,竟转到他们这次带来的“补给军”上。

刘巍道:“这回出行,随军的医者是华医丞与韩医丞的高徒,有他配备的药包,纵然有兵士水土不服,应当也能在两日内缓和过来。”

谢黎则道:“关于两端突击一事,你不必担忧。我在庐江之时,亦遇过贼寇,曾指挥过部曲作战,何况这次一同随行的还有我的挚友——她从小在九江郡长大,对九江、庐江的地势颇为了解,并且从小接受父兄的熏陶,于武装作战一事颇有见解。追随她的那支部曲亦十分不俗,有她相助,此战必能大捷。”

这是刘昀第一次听到谢黎提起朋友,听她这么一说,刘昀对这位“家学渊源,疑似以武传家”的友人颇为好奇,顺口问了句:

“你这位挚友,姓甚名谁?”

一直心直口快的谢黎,此刻却露出几分迟疑之色:“她姓孙,你们唤她孙姬便可。”

意外却也不太意外,谢黎的这位朋友也跟她一样是位女侠客。

只是……姓孙,从小住在九江,家学渊源……

刘昀的眉心忽然不祥地跳了跳。

他看向谢黎,盯着她的眼,冷不丁地询问:

“你这位挚友……是不是南阳太守孙坚之女。”

不曾设防的谢黎一愣,旋即惊恐地看向刘昀。

孙是大姓,这天下姓孙的人何其之多,表兄怎么就直接往孙坚的身上猜?

看着谢黎的神情,刘昀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无声地吸了一口冷气,问:“她现在人在哪?前来庐江郡一事,她父兄是否知道?”

冷不丁一诈,没想到还真的诈出一个孙尚香,刘昀已经没了惊诧的力气。

不知为何,虽然刘昀仍是心平气和的模样,谢黎却隐隐觉得心中发虚:“她与麾下的部曲,和我的部曲在一处。至于是否告知父兄……应是有吧,她让我不用担心,而且,我是得到阿父的首肯,才与二表兄一块来的。她应当也差不多。”

应是,推己及人,差不多。

听到谢黎的这番说辞,刘昀感到自己的眉心跳得更加厉害。

要是孙尚香并没有告知父兄,自己带着部曲离开……

刘昀看向一脸后知后觉,眼神漂移的谢黎,在心中为孙家父子发去关怀的致电。

自家表妹拐带了孙坚之女,这要是让孙坚知道了,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该有的误会吧……

刘昀站起身,本想立即写信通知孙坚那方过来领人,这个念头一出,迈到一半的脚步顿停。

“我能否见一见你的那位好友?”

不管如何,先问一问当事人,核实信息。如果对方真的悄悄离家……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事还是得由孙姑娘亲自解决。贸然插手,不但会引起孙坚那一方的误会,还会引来孙姑娘的恶感,让表妹为难。

谢黎闻言,回道:“我帮你问问,愿不愿见,得由她来决定。”

同一时刻,远在南阳的孙府。

孙坚放下手中的木牍信,脸色阴沉如水。

第66章

浓重的低气压让近卫们喘不过气, 无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只有孙策不受影响地接过孙坚手上的信,看完后面带深意地挑眉,又将信件递交给孙权。

孙权只看了前面两排文字, 就心中一突。

没想到这个与他同岁的妹妹这般大胆,竟然假传命令,带着父亲分给她的部曲偷偷离开南阳,说什么要去江东剿匪。

孙权的胞弟孙翊在旁边探头探讨,想要看一看信上的内容。孙权谨慎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隐蔽地将信件递给孙翊。

孙策环肘而立,唇边带笑,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阿父,是否让我走一趟, 把阿香带回来?”

“也好。记得让韩义公与你一同。”孙坚嘱咐道。

他的长子孙策已经加冠成年,武力、眼界均是不俗,可孙坚作为父亲,仍挂念着儿女的安危,只有派出自己最信重的虎臣韩当随行相护,他才能放心。

孙策没有拒绝,戴上兜鍪,当即着手准备出行事宜。

“且慢。”孙坚忽然出声唤回长子,浓眉攒成一团, “那毕竟是扬州刺史刘繇的属地……我先着信一封,备上些许厚礼,等你到了寿春,记得先去拜访刘刺史, 以免惹人心疑。”

孙坚不知道刘繇已死,更不知道刘昀已拿下九江、庐江两郡, 悄悄掌控了扬州北部。

他快速写好信,准备好该准备的物什,对着孙策叮嘱了一番,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