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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侣大典之前, 妙诀就想出了一个对抗鹊阳仙人控制的方法。
这方法和当时被尘尽拾逼问身份那次有异曲同工之处。
每次听到鹊阳仙人的声音之后,她的确就会陷入无意识状态,不受控地向着声音指引的方向而去, 把这副自然生长的灵骨送上门去。
但这次, 妙诀在自己的识海中的年轮上留下了一缕灵活的木灵蕴, 一直抻着她回溯的顶芽, 定格的回溯单位就是自己的识海。
相当于她从三重天走上七重天的一路, 都在不停回溯自己的意识。每次在被声音操控之后就会夺回自己的清醒状态。
这仍然很危险。因为那声音就像从她出生的地方传来, 在血脉之中流淌,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就像是一种依托血缘而生的蛊, 而且已经在这具身体之内生长至今,牢牢地捆绑住了东方芊的身体。
鹊阳仙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才给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个孩子。
可惜这具原本会早夭的身体里已经换了灵魂的芯, 所以她会反抗。
妙诀必须要破除体内的这种血缘之蛊,但鹊阳仙人身负整副冥骨, 她的实力根本没有真正在人前显露过, 即便如今冥骨难以为继,碾死她一个小小地级还是轻而易举。
所以妙诀经过思考,想清楚了一件事:只有在鹊阳仙换骨的那一刻,才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那就是她解决身体控制的最好时机。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要跟着声音走上来,亲自走到这圈套之内。
只是不知道尘尽拾为什么要跟上来?
反派现在不是应该在道侣大典上搅动风云, 引起腥风血雨吗?
光线暗淡的炼鼎之下, 白衣青年僵直地站在原地。
像是被人封住了浑身所有重要穴位, 站姿像是死了一样。
妙诀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双潋滟的、笑盈盈的、充满邪恶意味的桃花眼中,一片绝望的灰败。
明明是十年后焚烧世界的灭世狂徒, 明明是随手就能杀几个人玩玩、拿天命情劫当乐子的恐怖分子,此刻却像是惶恐到不知所措,唇角颤抖。
像是世界反复崩塌了一样。
他怎么了?妙诀疑惑地想,这炼鼎把他吓成这样?那他跟上来干什么。
尘尽拾薄唇微张,渡出来的气息冰凉又滚烫。过了许久,仿佛有几十年那么久,他才一点点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女那双眼睛。
鹊阳以血脉为蛊,召唤亲生骨肉的灵魂,让她把这副新骨自己送来。
只要她的确是东方芊,就没有挣脱醒来的可能,因为这是从她出生起就烙印在她魂魄上的至亲诅咒。
但她醒来了。
甚至不是一瞬间的挣扎清醒,而是完完全全地清醒。
这说明她的灵魂不是东方芊。
那她是谁?
尘尽拾垂在身侧的指尖一直在哆嗦,想要引颈呼喊什么,可一声也发不出来。十年前后所有画面呼啸着在眼前晃过,如同走马灯一般,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想得越清楚,越想死。
十年后,姻缘树断,年轮现世,而后他看到了树中被困的灵魂。
当他想要伸手够到她,可年轮光芒乍现,她整个人便被抽离而去,随后全世界开始光阴倒退。
他一直没有深想,不敢深想,这缕灵魂去了哪里。
可回到十年前,东方芊睁开眼睛,本该在蠃鱼夜袭时死去的人却没有死去……还有了操控时间的力量。
那就是姻缘树年轮带给她的……
尘尽拾看着这个清凌凌站在面前的少女,心头寸寸崩坏。
原来十年后树里的那个人,比他先一步,回到了这里。
好事啊。好事啊。
他一直在找的答案终于近在眼前了。
可他浑身开始克制不住地发抖,血液沸了又凉,冻成冰渣。薄唇开合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轰隆隆地像是万雷交错。
是不是哪里不对。
她把那个东西放在哪里了呢?
她也完全不记得他交给她的信物了……那她还记得他吗?
她真的是她吗?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他都做了什么?
尘尽拾终于闭上眼睛。
眼前蒙着一层灰败的阴翳,手足无措,明明已经有了十年的记忆,却像是回到了最弱小最无能的少年时代。
……
妙诀感觉袖中的骨剑变得很怪,一会烫得她皮肤发红,一会又冷得像冰块一样,仿佛状态十分不稳定。
今天的怪事真是桩桩件件连着来。
她又看着眼前这张急剧变白近乎透明、毫无血色、仿佛被人暴击了的英俊的脸,又看了看四周充满诡异血腥的氛围,大概想明白了。
反派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下场啊!
鹊阳仙用了整副冥骨,现在孱弱到需要血亲灵骨来置换才能为继——那尘尽拾吃过的冥族血肉不计其数,把自己生生吃成了灭世通天的水准,他要遭受的报应肯定也不会小。
你看他现在就一副遭了报应的样子。
妙诀越想越合理,甚至还猜出了他的目的——尘尽拾早就知道鹊阳仙人和东方芊的关系,还是他告诉妙诀鹊阳仙人用整副冥骨打造仙身的事,以他的性格,跟上来看看她如何被剥骨,甚至还能坐收渔翁之利,抢走鹊阳占据的冥骨。
场面一阵沉寂。
妙诀捂着袖中那柄骨剑,想赶走眼前的反派,“喂——”
阁下虽然十分险恶,但在下的阴招也是创意十足。
可她一出声,眼前的反派不知道为什么抖了一下,像是猛地回过神来扎进现实。
无光的桃花眼落在地面,没有看她。
偏偏此时,炼鼎发出缓慢沉重的机扩声。
方才走入的阵门蓦地交扣,来时的千阶转眼消失不见,只听沉闷的轰隆三声之后,他们被整个倒扣在里边了!
……
四下闭合,鸟鸣礼乐都阒寂不见,仿佛整个七重天上只剩他们两人。
妙诀顿时戒备起来,情况不妙啊——不仅要对付鹊阳仙,边上还有一个随时下黑手的反派。
好在她现在的回溯之力比从前更强,地级二阶灵骨已经能承受四十五分钟的时长!
她还可以试错。
妙诀仔细看着四周,才发现这炼鼎的内壁雕刻着众多古老的文字,还有各种飞禽走兽,每种兽类旁边都有大段看不懂的文字,像是在介绍他们。
脚下这鼎的材质也不是金石,而竟是玉质。地面分开两半,一边为阴,一边为阳,是一方阴阳双鱼结构。
在阴阳玉鼎彻底闭合之后,四方孔隙之内开始释放某种气体,像是炉息,闻着似有草木的清香,幽幽袅袅,逐渐向鼎中人靠拢。
突然,那炉息化作蛟状,拧成一股,猛地盯准妙诀咬了过去。
尘尽拾这时候才忽然动了。
身外立刻涌出蓬勃的灰烬,一手下意识牵住妙诀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身后。
灰烬翎羽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寸寸绞烂了那气蛟,而后化作一扇巨大的翅翼,密不透风地挡在了前边。
他低头。
手掌之下,腕骨伶仃细腻,像是温热的软玉。
那段他亲手系上去的姻缘红绳硌在他掌心,让尘尽拾忽然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了他似的,猛然惊惶地松开了。
妙诀握着自己莫名被甩开的手腕,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她也没让他救,至于表现得这么嫌弃?
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关系,你装什么装!
尘尽拾把手垂在身侧。
带着红痕胎记的指尖缓缓收紧,攥成一个无力的拳头。他想说点什么,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成年之后,平生仅有的词穷。
而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成年之后,尘尽拾很少真正感觉到绝望。因为他总觉得什么都有余地,即便是冥族百年之业,他也能从废墟上再起高楼。
但没人告诉他已经做过的事,已经犯下的错,该如何挽回。
她会有记忆吗?
会不会她已经不记得那十年光景?
会不会她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现在重新认识还来得及吗?
尘尽拾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开口,“我——”
妙诀没想和反派交流,她在那灰烬之后把鼎壁上的几种兽类全都仔细看了一遍,惊觉恰好是十种。
她转过头,正要看到最后一只兽是什么——
脚下的玉质忽然异动,浅刻的纹路开始流动青光,像是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淌过整个阴阳双鱼之后,蓦地变得透明。
这玉的质地极透,以至于近乎于玻璃一般透明,妙诀向脚下看去,这才震惊地发现——
男女主举行道侣大典的地方,竟然就在他们正下方?!
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鹊阳仙以血蛊召唤妙诀来的地方,竟是七重天最顶点,问仙山的山巅。
谁能想到她在这里放了一个阴阳玉鼎,还要在这里换骨重生呢?
问仙山七重天上,像是一方巨大的青白岫玉盘。
列席者按照身份资质分坐,看上星罗棋布,浓郁的灵蕴萦绕其间,从妙诀的角度看去,整座山就像一个顶部开出青绿种水的原石一般。
玉虚宗几大长老全部到场,足见天命者的排场。端坐在上首的隐约是个绿衣女人,端庄地坐在垂玉帘之后,看不真切,这大概就是鹊阳仙人了。
公玉秋身着红衣,衣摆长长地曳地,而她身侧的东方耀天也同样一身红衣。
两人之间以红绸前巾相连,每个玉虚宗的长老都会以各自灵蕴降福其上,于是那红绸牵巾上五行流转,光彩四溢。
“秋儿,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耀天,从今天起,你我就是为天道所承认的道侣了。”
但虐恋男女主的美好不会持续多久。
这场道侣大典注定是两人爱情的坟墓,反派不可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妙诀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尘尽拾,随时观望他的行动,却发现,这人怎么比她更焦虑。
眉心紧紧蹙着,苍白脸色变来变去的难看。
今天他的话异常地少,不知道是在憋什么大招。
灰烬羽翼扩散的范围并不大,在鼎内炉息圈出一小块清静地,少女站在尘尽拾身前,虽然很警惕他,但又没有真的防备。
她莹白的耳后显出温热柔软的质地,发丝垂落在白皙颈后,低头仔细观察着底下的情况,身形那么单薄那么瘦。
尘尽拾站在她身后,试图透过这副灵骨,嗅清楚她灵魂的气息。
可他却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今他们目的相悖,她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让天命者顺利,而他也不得不坚持将九九归一的情劫历遍。
因为他需要炼就天命珠,带她回归自己的身体。也需要彻底打碎琅環的布局,让他们所有人回家。
所以他仍然要这样,在她眼里作恶多端。
尘尽拾下颌微微绷紧,在她身后薄唇开合半晌,最后小声说,“我会把鹊阳杀了的。”
你不用害怕。
妙诀没回头,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说了,你要杀‘我娘’。”
你还邀请我一起杀呢朋友。
尘尽拾语塞。
他像是焦虑的困鸟,在灰烬之下踱步,心里麻成一片。想要稍微、哪怕一点,把自己抖得干净一点。
“…我是说,我不会让她剖你的骨头。”
他小声开口,指尖攥紧罗盘。
“哦——”妙诀平静地点点头,她继续了然地指了指下边的道侣大典,“我知道,因为鹊阳对你还有用呢,你看他们俩现在就已经吵起来了。”
邪恶虐恋狂!我还不知道你?
尘尽拾抿紧了唇角,垂落在袖下的指尖掐了又掐。
而此时,红装的二人已经走到鹊阳仙人垂帘的坐席之前。
在此之前,虽然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已经为此争吵?*? 过数次,但到底师者如母,在今日场合,男女双方要向她行礼。东方耀天双手奉茶,捧过头顶递上前——他这个倨傲高贵的小王爷,为了公玉秋,到底愿意微微弯折一些。
然而垂玉帘内,鹊阳仙人却一动不动。
这让东方耀天唇角的邪魅笑容一点点冷冽了下去,在公玉秋第三次请示之后,他猝然摔碎了茶盏。
“耀天!——”公玉秋惊叫,鹊阳的众弟子也纷纷起身,梅子辰转瞬护持在鹊阳仙人身侧。
这样敌对防备的态度,让东方耀天了然地大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你们玉虚宗真实的态度。”
“笑话,我东方耀天从出生起就没有受过这种冷遇!”
“不是的!”公玉秋眸光欲碎,急切地解释道,“师尊她、师尊她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但其实就连公玉秋也觉得奇怪,师尊不接晚辈敬奉的茶盏,这对宗规森严的玉虚宗而言是极为不合规的失礼行为。
鹊阳仙人仿佛端坐在那里的雕像,就好像,就好像她已经不能动了……?
这些年师尊的身体一直不好,可她终归是玄级灵骨——是的,大陆鲜少有人知道,师尊自己也非常谦虚低调,这一直是公玉秋最为敬佩之处。连她都难免会因为自己天灵骨资质而生出骄矜,师尊却从未对外宣扬过半分自己的天赋卓绝。
因此公玉秋看向上座的目光就更是焦急痛苦,玄级木灵骨,五行天生,木主生机,理应是欣欣向荣的愈合生之态,师尊怎会这样?
悬于上空的阴阳玉鼎里,妙诀摸了摸下巴,看来女主对她的师尊的确一无所知。
系统上线提醒:“虐点已经出现,道侣大典上,男主所有不满终于彻底爆发,恰在此时,他发现了女主师尊的更多秘密,顿觉悬崖下那须眉老者一语成谶,原来身边的一切都是阴谋——”
只见一道幽冥黑蓝的弧光忽然从七重天上闪过。
谁指示的,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