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命定之战(3)
夜已深了, 风越来越凉,远处的灯灭了一盏又一盏。
万籁俱寂。
是该安寝的时辰了。
兰危又亲了他一会儿,有些不舍的将他送到窗口。
在万众期盼中, 他也是时候出现在防风城了。
分别时顾易有些不舍,他忽然想,那面镜子或许照得没有错。
不过兰危并没有叫他留下。
想来也是觉得正事要紧。
“我走啦。”
他跳上窗沿, 回头道别。
“好。”兰危站在他身后, 凝眸看着他, 顾易知道他准备目送自己离开, 转身开窗,正要跳出去,兰危却在此时忽然道:“小逸。”
顾易第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 险些一踉跄, 猝然回头。
“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见的是谁。”
顾易张张嘴,正要说话, 身体已因为惯性而飞远。
他落在对面屋檐上,兰危走到窗边, 正看着他微笑, 顾易忽然想再回去, 告诉他自己照见的人就是他, 不是别人, 只有他。
兰危嘴唇动了动, 顾易辨认出他说的什么。
“你还欠我两件事的答案。”
顾易想了一下, 才想起第二件是什么, 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月光照得他耳朵尖都红了。
他想他已经确认好了,他可以回答兰危了。
他飞回去,落在窗外:“不要等下次,我现在告诉你……”
正要开口,他忽然又顿住了。
他不是顾逸,这也不是兰危与顾逸之间该有的情感。
他大可以大胆追求所爱,随心所欲,恣意妄为,可是……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身份,顾逸的家人,也不一定能接受这样的儿子。
这犹豫仅一刹那,兰危便已经看了出来,他滞了一下,体贴道:“若是为难,便不用说了。”
笑意却渐渐转为自嘲。
“不!”顾易骤然回过神来。
他不在乎别人反对同意,他不想兰危不高兴:“不为难,我现在就告诉你……”
兰危打断他:“你先好好考虑一下。”
顾易:“不用考虑,我已经想好了!”
他还想再跳进窗中,兰危却一下将窗关上。
顾易急得敲窗,兰危却没有开的意思。
“先回去吧,别让人看见。”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真被他们惊醒的人起来点亮蜡烛,顾易知道事关重大,只好翻身上了屋檐,低声道:“旁边有人,那我先走了,明日见。”
顾易出现在街道上的时候,脚步还有些发飘,虽然面无表情,但谁也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失魂落魄,俨然受过刺激。
偶遇上好几个晚归的修士后,顾逸现身防风城,一脸落寞,深情恍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众人感慨,看来他是真的因为父母被害的事而深受刺激。
事实上他只是刚才被亲得有些腿软。
浑浑噩噩找了个还没住人,但比较干净的房间,顾易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都怪他刚才犹豫那一下,这种事当然应当坚定,肯定,并且毫不迟疑才对,稍有一丝犹疑动摇,也显得不那么真诚。
等下次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回答他这个问题。
顾易躺下去,没过多久,忽然听到窗外有一道呼吸声,显然有人。
这人气息平缓,并没有刻意隐藏,看来既不是准备偷袭,也不是想对他不利,只是寻常探望。
他担心是兰危,不想他在外面久等,忙起身来到窗边,打开窗户,一道白影在屋檐上倒吊着落下,看见他开窗,顺势一翻,跳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
顾易看见来人,大为诧异,这种关头,这人跑来找他做什么?
“听说你心情不妙,特意来探望你啊。”含笑嫣然一笑,毫不见外,真如见到故友一般熟稔。
顾易:“……”
他只设想了钟渝或许会派人使坏,但没想过含笑会来。
她还不至于会听钟渝的驱使。
他道:“我还以为会是钟渝的人来,没想到会是你。难道是他派出了你。”
含笑嗔了一声:“钟渝是钟渝,我是我,我可不是代他来的。你俩的恩怨,同我没有关系。”
顾易:“那你为何事而来?”
“我若不找你……”含笑拉长了声调,“那便只能去找你师弟了。”
顾易眉头一跳,下意识便要制止,忽然又反应过来,从容道:“你要自找麻烦,我怎会拦你。”
含笑观察他脸上神色,片刻后收敛了笑意:“上次你话里话外,都拦着我去见你师弟,我当时还以为,是你实在太喜欢你师弟,怕我染指,所以故意激我别靠近他……”
顾易:“……”
“现在呢?”
含笑悠悠道:“现在我才知道,你俩是真的不对付……”
然后补充道:“你节哀。”
顾易还是不知道她的来意,只能挑眉探究地看着她。
“我来找你,确实是有原因的。”含笑默默叹了口气,“你知道教主至今还在玄青墓中的事么?”
顾易:“略有耳闻。”
含笑有些疲惫:“他如今状态不对,你知晓怎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么?”
顾易:“这我怎么知道?”
含笑似乎累极,靠着一旁的椅子坐下,用手揉着太阳穴:“你都不知道,恐怕真要兰危才知道内情了。”
显然,她没有本事直接去问兰危。
顾易:“你这么急着让他苏醒,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知道你一直再找他。”含笑自顾自道,“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否则我就帮你了……不对,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就自己动手了。”
顾易:“怎至于?他难道不是一直都在瑤山么?”
除了瑤山,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住他?
他早些时候,确实也去瑤山大闹过几场,杀过不少人,后面里面的人一见到他就找密室藏了起来,要不就逃了出来,只剩下一座空壳子给他,他这才罢手的。
可含笑是自己人,怎么也会找不到人。
“自然是因为教主所授的《千面轮回》。”含笑头疼得闭上眼,“我知道人就在瑤山,却也不知道哪个是他,总不能像你一样,见人便杀。”
顾易察觉到什么:“你很想赶走他?”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仅得教主半师之谊,更靠花言巧语,将教主的亲信竟全都笼络去了……换作是你,你能容他么?”含笑声音发寒,睁开了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外溢。
顾易忽然想起她是暗算了前任宗主花遇离之后,又靠向钟离非投诚,才坐上的宗主之位。
如果钟离非真的消失,于她而言正是绝佳的机会,以她的心机耐力,缓缓图谋,现下那几位宗主绝不会是她对手。
但却凭空多了个钟渝。
“他倒真乖觉,跟有读心术似的,对别人从不设防,可唯独从不私下见我……”含笑咬紧一口银牙,“灭锦城的事也是他决定的,我从未参与,你千万别记恨到我头上。不过,他后面的计划是西北城池寸土不留,走尸包围东南一带,逼人诚服,一处不肯投诚,便吞噬一处,直到剩下的人甘愿臣服,供他驱使。”
真是丧心病狂。
不过,这也确实是钟渝能做出的事。
所以含笑现在着急找回钟离非,至少能回到以前,而不是由钟渝乱来,
他道:“或许我和兰危死战,钟渝可能来旁观?”
含笑狐疑的看着他。
顾易:“我们的恩怨你也知道,看我要死了,他肯定舍不得这场好戏……”
含笑的眼神已转为敬佩。
“你果真是条汉子。”
含笑转动眼珠,很快已有了想法,恢复了笑容,笑道:“多谢你,我有办法了。你……唉,你和兰危……唉,你甘愿杀身取义,我也定会替你手刃钟渝,不叫你白死。”
说罢再不迟疑,转身就要飞走,顾易忙道:“等等。”
含笑脚步不停:“你和兰危的事,我可真帮不上忙……”
顾易哭笑不得:“不叫你帮忙。你在钟渝身边,有没有见过一个约摸双十年纪,长相娇小,身量中等的女子?”
含笑思索一会儿:“鼻子翘翘的,下巴尖尖的,肤色很白那个?”
顾易:“不错!你见过么?”
“见过一两次,这女子姓沈,似乎和他关系不错呢。你问她做什么?”
“哦,没事,就是记得似乎有这么个人。”确认顾然还安全,顾易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深觉此刻夜风舒缓,正值满月,蟾光清明,真是一个好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感情进度:
兰危:是双向奔赴(确信)
顾易(半夜从床上坐起来):不对,我应该是真是喜欢兰危。
无比迟钝的小顾。
第122章 终篇·上
城北, 一处偏僻的小院。
送走含笑,他躺在床上,也没能继续入睡, 只是继续静气吐纳。
到了后半夜,果然捉到一个试图给他屋子吹进迷烟的陌生修士。
他出去将人捉了,那人大声告饶, 自称是聚星盟的人, 不想他伤害盟主, 所以自作主张, 想给他喷一点软却筋骨的药,让他无力伤人。
顾易见这人几乎没有修为,只和练家子的凡人差不多, 轻蔑一笑, 将人手腕松开开:“聚星盟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使,看来徒有虚名。”
然后傲然道:“滚吧,我手下不杀凡人。”
那人连滚带爬走了。
跑出去一个街道后,呸了一声:“看你明天还狂什么。”
顾易目送着人走远, 心中却安定下来。
看来钟渝是确实到了防风城。
他回到房间,很无语地又从水壶和杯子中发现了无色无味的药。
将东西抛在一旁, 他这次终于躺下安心睡觉了。
次日一早醒来, 他大摇大摆下楼去买一些勤劳修士出来摆摊出售的小东西, 一路上又偶遇不少想要对他下手, 使他丧失行动力的人。
这些人全部自称是聚星盟的散修, 身上没什么修为, 若被围观的拆穿身份, 便趁机从人群中溜走, 头也不回。
看来钟渝是真怕他死不了。
顾易表面不屑一顾, 暗地里,却有无数手下追踪上去。
没过多久,有人来报:人都是消失在城北小巷。
顾易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有一个模糊的位置,说明钟渝也在防着他。
……
到了酉时过半,便是约定的时间。
聚星盟的人先递信到顾易住处,叫他选定地方。
顾易告诉对方,自己会在城外通天渊等他。
通天源位于城北郊区,名字气势磅礴,地势也确实险峻非常,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巨大瀑布。因值深秋,水量减少,不比夏季汛期飞扬,但也气势汹汹。
地方一定,自然被前来观战的人包围,大家生怕来晚了选不到好地方,倒比应战的人还要积极。
天际一轮金乌,坠于西边,周围彩霞围绕,明亮得发黑,绚烂得凄苦,因为夜色早已悄然爬上来,日暮的夕阳再美,迟早被无尽的黑夜吞噬。
顾易就在这样的暮色里,背着斩烟霞,静静等待应战的对手。
风无声卷起他的衣角,飞扬的红衣翻卷在暮色里,天色有些许暗,他远处的身形只剩下一抹剪影。
岸边人头攒动,中间也有很多是顾易的熟人,他们在人群之中围观,脸上大多露出不忍的神色。
过了一刻钟,聚星盟的人姗姗来迟,一个身形也从半空中飞来,落在顾易面前。
是兰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一看见彼此,气场便为之一变便为之。
他们已在对视着彼此。
在大家的想象中,这一眼对视,应当火花迸溅,充满仇恨与杀意。
事实上,在靠的近一些的人眼中,这对视仅仅是对视,不带任何情绪的。
于是他们将这理解为隐忍不发,暗潮汹涌,气氛在危险之中,更添凝重。
两人并未交谈,只看了对方一眼,默默拔出手中的剑。
好戏要开始了。
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或许是拿不准对方深浅,刚上手时,两人使出的招式,都有些平平无奇。
如果玄尘山的弟子看见,会发现这些都是些入门的招式。
这些招式,在他们入门时,也曾修习过千万遍,深入骨髓,做梦都不可能忘记,此刻场上的人若换作他们,同样也能应对。
但是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
顾易的招式越来越快,变化越来越多,明明都是最基础的剑招,在他手中却爆发出无可比拟的威力,绯红的剑光刺破越来越深沉的天色。
好强!
原来仅是入门的招式,在强者手中,也能有这样的威力。
通天渊上,顾易已认真沉浸在这一场比试之中。
他但凡同人比试,莫不全力以赴,绝不消极应战,既是尊重对手,也是维护道心。
他的道,便是百折不挠,全心全意,一往无前,剑出无悔。
起初还能留心观察围观的人群里有没有异样,但随着战况激烈,他便全心投入到了战局之中。
开局他们都是故意使用的入门招,只为了让围观的钟渝也能有共鸣,然后再告诉他——哪怕同样的起点,我们现在也有霄壤之别。
钟渝若非被废修为,被砍双指,也自当能使出方才的水平。
可是没有如果,他已因为顾易而被废。
而后的剧本就是他显露颓势,奋力反抗,但就算困兽之斗给兰危造成些许困扰,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但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兰危防御他进攻,兰危进攻,他同样进攻,多亏了他应变极快,好几次险之又险的与剑锋擦身而过。
有时剑气割破他的衣服,有时剑气割开他的皮肤,轻微的疼痛,仿佛让他更加疯狂,众人看见这样疯狂的打法,都不禁提兰危捏了把汗。
在看见兰危全程稳如泰山面不改色的模样后,又为以命相搏的顾逸捏了把汗。
发现对手实在棘手之后,顾逸忽然手中捏诀,只见黑气升腾,缭绕剑身,他将斩烟霞高举,空中乌云密布,黑气盘旋,方圆十里草木绿意,竟都汇集于此剑!
围观众人只觉心中栗栗,毛骨悚然,虽然黑气并非攻击自身,但没来由恐惧发寒,想要下跪求饶。
这定不是等闲功法!
“朝暮春秋卷!”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一定是神书,才有此等威力,他也会朝暮春秋卷!”
没人见过朝暮春秋卷,但没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既然都修过神书,那么胜负更加难料了。”
有人替顾易欣慰,有人替兰危紧张,更多人是担心自己从前投注的赌局。
人群里,只有一个人,默默捏紧了拳头。
“公子,这人竟然也会朝暮春秋卷?怎么会??!”
一旁的少女脱口而出,改换面貌的中年男人目光冰冷,恨恨道:“算他走了狗屎运。”
一旁有人安慰:“他运气再好,顶多拿到一卷,兰危手上,可是有四卷的,赢他肯定大有把握!”
钟渝胸中憋的一口气,这时才顺下来。
他的手自然垂下,不小心拂过腰间香囊,忍不住握着用力一捏,舒缓清凉的香味传来,令他心神更加安宁了几分。
“沈姐姐的香囊今天换香料了么?和以前的香味不同了呢。”
少女小环也嗅了一口:“有薄荷,冰片,还有……龙脑,木心,今天的香味好特别。”
她见钟渝情绪果然随着香味发散,稳定下来,忍不住道:“沈姐姐对公子可真好,又细心又体贴。可惜她姓沈,不然真叫人怀疑,她是你亲姐姐。”
钟渝听到这里,只冷冷一笑:“她做香囊只是顺带,本意只因为要研制药材,研制药材,又只为了救一个人。真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这一切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小环一愣:“为……那个人?”
钟渝不再说话,只盯着场中比试。
顾易使出千秋寂之后,兰危自然紧随其后,也用出了日月行。
岸边有余力的修士纷纷自发运功抵御,在水岸边以灵力筑成一面屏障,抵抗来自远处的威压。
不过效果只是聊胜于无,好在两人一直收着力道,并未发散到此处。
兰危反击之后,顾易一时落入了下风,千秋寂靠从天地生灵中汲取生机,来源终归有限,而日月行并不依仗外物,日升月落,兔奔乌走,时间永无停息,日月行的运转也就永不停息。
“顾逸好像要输了!”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大声叫道。
任谁也看得出来,两人底牌已掀,此刻就是决胜时刻,顾易显然不敌兰危!
“太好了!”小环忍不住一拍掌。
“公子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心病!可惜沈姐姐不在,不然也应当为公子高兴!”
钟渝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眼里霎时迸发出光彩,也不怪罪少女得意忘形了,笑道:“她不在,你回去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不对!你们看!”
又有人大声惊呼。
瀑布那头,情况又发生变化,顾易披着一身黑气飞远,口中喃喃有词,似在念诀,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念的是什么是,他身上黑光,陡然之间,又暴涨了一倍!
转眼间,方才因日月行而生长的新芽嫩草,又一息枯死,顾易手中挽了个剑花,隐去所有黑气,一身红衣显现,虽然嘴角鲜血隐隐沁出,但他依旧头颅高昂,高举斩烟霞,势在必得道:“兰危,再接我最后一剑!”
这一剑去得好快!
剑上的力道雷霆千钧,只是剑气,便有令人肝胆欲裂的威力!
兰危连忙以剑格挡,斩烟霞重压之下,硬生生将他逼得后退一步!
顾易见状大笑,改换角度,又是一剑刺去。
他手中招式越来越狠,嘴角鲜血却越来越多。
有人反应过来,叹息道:“他这是……这是用自己身躯做引,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修为啊!”
战至这个惨烈地步,只有两败俱伤一个下场,至于谁死谁活,想必要交给天意。
有人看得兴奋,有人心中不忍,有人扼腕叹息。
只有钟渝眼中,是不加遮掩的期待。
这次终于不是顾逸诈他了!
比试是真,以命相搏是真,身躯为引是真,那么不管输赢,他都只会是死路一条!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钟渝头脑,他更加目不转睛地看向战场。
如果有希望,他多想最后致命一刀,是自己给的。
忽然,远处白影飘扬,一个熟悉的身影灵巧飞来,瞬息间飞至钟渝身侧。
他脸色骤变,收敛了喜悦之色,好在小环并没有去过瑤山,他今日带的帮众,也是含笑不曾见过的。
他恢复了木然的表情,不远处处的树梢上,白影轻飘飘矗立,目光如刀,一动不动,不像是观战,倒似面对着岸的这边。
钟渝想了想,趁众人惊呼之际,对身侧帮众吩咐了一句话。
那人目不斜视,听清之后,默默从人群中溜走了。
决战还在继续。
方才一连三招,都被兰危勉强接下,最后一次,剑锋距他咽喉甚至仅一根发丝的距离,其中之惊险,令在场之人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上天似乎是眷顾兰危的,顾易燃烧性命以换来的状态持续得太短,最后这一剑若非刹那间的手抖,是足可以取兰危性命的。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错过不再。顾易脸上霎时白了下来,方才生命为引换取的喋血三招具已失利,现在他将迎接更大的反噬。
钟渝紧张地看着场内,虽然胜负再无悬念,但方才忽然出现的含笑,让他又有些心神不宁。
捏了捏香囊,香味继续传来,他一颗心终于安定下去。
不知道他的安排有没有用。
他一直目不斜视,直到这时,才肯转眼去看一眼方才的树梢。
白影消失无踪,含笑果真离开了。
他松口气,继续回头观战。
对战已进末尾。
兰危显然是个有耐心的人,面对逐渐虚弱,渐渐变得不堪一击的对手,他也没有速战速决,一击毙命,而是依旧用不急不慢的节奏,一次次给予打击。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高声给给顾易打气。
为父报仇,本就名正言顺,血战强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气更加也值得钦佩。
没人忍心看这样一个年轻人落败惨死。
再铁石心肠的人,这时都期盼能有一个奇迹出现,他能拿出后手,绝地翻盘。
可奇迹没有出现。
他忍不住回过头,望向岸那头,为自己加油打气的人群。
他目光一圈圈扫过,似乎想记住大家的面庞。
兰危的节奏依旧平稳,顾易却很难再站起来。
“等下!你不能杀他!”
兰危长剑落下,岸边忽然有人运上灵力,高声制止。
旁的人也忍不住附和:
“不错!本来就是你先下的死手害死人家父母!现在连人家的儿子也不肯放过!”
兰危的剑迟疑了一下,顾易惨然一笑,从波涛中踉跄着站了起来,握住剑,向大家抱了一拳。
“多谢诸位仗义执言,不过,既是生死决战,顾逸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他因为受伤,话说的很慢,目光落在岸边的众人身上,与对视上的人,抱以微微一笑。
众人见他语气真诚,愿赌服输,实在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心中更为尊重,但也更为不忍,有人当场从储物袋中掏出酒。
“小顾道长实在令人钦佩!美酒赠英雄,我这里有坛三十年的醉千年,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愿以此酒,送小顾道长一程!”
那人说罢,以掌力一推,将酒坛推至江心,顾易伸手接过,笑道:“如此美酒,在下却之不恭!”
他扒开封口,仰头痛饮一番,喝完之后,将酒坛抛至瀑布之中。
“好酒!”
旁人见状,也纷纷献酒,群情激奋下,兰危自然也不好阻止。
顾易来者不拒,一坛坛喝过,今日要真死在这里,他喝了这些酒,估计也不会有知觉。
但是,他不会死。
该死的是另有其人。
他目光一遍遍打量过众人,天色渐暗了下来,可以他的目力,却并无阻碍,依旧能看清每个人的脸。
可不管他找多少遍,看多少次,人群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
那时想出这个计划之后,他当即便给顾然传过信去。
信里的内容只有一个:他要设计诱杀钟渝,可此人狡猾,又会改换面貌,唯独顾然在他身旁,只有届时顾然出现,给他指引,他才能够找出钟渝。
顾然大概率会看到这封信,只要看到,没有不帮他的理由。
他现在能百分百确定钟渝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可眼前明明白白,没有站着顾然,也没有她的提示。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数量足有上千,要在这里面找出改头换面的钟渝,简直难如登天。
喝完最后一壶酒,顾易摔碎酒瓶,转身,继续面对兰危。
暮色沉沉,江风茫茫,人影已经被笼罩在模糊不清的暗光之中,天暗下来,似乎仅一瞬间的事。
可他还是能看见兰危的微皱的眉头,和关切的眼神。
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示意没有找到。
兰危目光沉静下来,用眼神示意道:好了,就停在这里。
顾易还是不肯死心,依依不舍回头,又看了一眼人群。
重回过头,他握了握斩烟霞,道:“最后一剑。”
他举起剑,向兰危飞去。
兰危这次没有回手,只挡住了他的剑。
“出招。”顾易小声道。
兰危不置可否。
“出招!”
顾易在远处落下,立即又飞了上去,以仅剩的体力,重击向兰危。
兵刃再次相接,兰危手中微微发力,是只能抵御的姿势,可因为顾易体力枯竭,也轻而易举将他击落。
“出招。”顾易皱紧眉头,再次催促,“像我们之前商量的那样。”
他们之前商量的,若没能等来顾然,就用最后一招。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用这招。
顾易再次冲上去的时候,兰危反击了。
顾易浑身是血,可毕竟身负绝世修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也能运用巧劲,抵抗住兰危并不强劲的一击。
可他竟然没有任何抵抗。
这一剑将他身躯轻而易举击飞,抛高,重重落入瀑布之中,水流湍急,红影虽然显眼,但很快被汹涌的江水卷走,再也不见。
人群高声惊呼,这么高的瀑布,这么急的水流,顾易重伤之躯,落下去绝无幸理!
兰危只愣了刹那,立即便要追上去。
可人群中,竟然有一人比他还急,也跟着冲了上来。
兰危却立即停下脚步,将剑指向来人。
这人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容貌猥琐,丑陋难言,身上也没有修为。
他无措,惊慌,质问兰危要做什么,是不是杀红了眼,连无辜路人也不放过。
兰危并不说话,只是步步紧逼。
那人便步步后退,双手举了出来,示意自己无害,又问兰危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给他解释。
兰危看见他举起来的右手,忍不住笑了。
——上面被一种荧光粉染透,在黑夜里散发幽幽蓝光,可发光的手掌中,缺了最后两根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下还有一章
第123章 终篇·下
“我知道钟渝在哪了!”
顾易从水里爬出来,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聚星盟的人忙上前接应,顾易因为失血太多,浑身发寒, 并不是体温降低的寒,而是自内而外,令人虚弱瑟缩的寒。
接应的人也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 连忙拿出毯子给他擦水, 包裹身躯, 有人给他检查伤口, 有人给他喂药喂水,顾易脑海中却始终回忆着方才的摔下瀑布之时看到的那人。
浮光掠影的一撇,他便从那人脸上的欣喜中察觉出端倪。
就是那个男人!
“你们快去告诉兰危, 是一个很丑的中年男人, 未蓄胡须,唇厚眼小……他手掌似乎还发着很微弱的蓝光……”
顾易边说边咳嗽,一旁的人道:“顾公子放心,盟主已经找到人了, 那人溜得太快,但是毕竟显了痕迹, 又受了伤, 肯定跑不远的。”
顾易听完这话, 才终于放心, 这时疼痛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袭来, 他将眼一闭:“我休息一会儿, 你们, 先带我过去。”
……
钟渝再一次体会到穷途末路的感觉。
他不知道, 明明他是来欣赏顾逸的惨死的, 为什么却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暴露之后,不仅兰危看起来想要杀死他,就连他从前的师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骂他逆徒,总算显出原形。
左右夹击之中,方才被他用假消息引走的含笑也正好赶到,见状欣慰一笑:“看来今日不必奴家出手了呢。”
然后吹吹手指:“这样也好,血淋淋的东西,我最讨厌啦。”
她弯着眼睛,笑眯眯看着钟渝,话虽如此,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于是两面夹击变成了三面。
方才钟渝的人拿出内门弟子信物,说钟离非就在远处等候含笑,有话与她面谈,含笑被信物打动,跟着去了,越走越发现不对,立即踅回,果然见到这场好戏。
她唯恐夜长梦多,又总担心此人狡诈,定要见他死在自己眼前,才能放心。
三人越来越逼近,钟渝目光中露出恐慌,胆怯,不可置信。
他想要求饶,又心知肚明,恐怕无济于事,脸色好一番变换,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都是假的!又是假的!你们今日做这场戏,全是为了骗我,哈哈哈哈哈,你们都是和他勾结好的,沆瀣一气!”
他神色疯狂又扭曲:“为什么不去杀顾逸!为什么不去杀他,啊??难道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你们听信他一面之词,屡次三番,总对我赶尽杀绝!他答应我永不追究,是他食言在先,凭什么你们只是帮他,不肯帮我??!”
他嘶吼之间,眼里闪烁出泪光:“你们都骗我!所有人,全部骗我!”
霜星子忍无可忍:“孽障!当日小逸放你一马,盼你改过自新,洗心革面,你又是怎样回报他的?今日情景,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放屁!”钟渝脱口而出,“他当日惺惺作态,看尽我哀嚎求饶的丑态,嘴上说放我,事后还不是派出戒律堂的人继续追杀!”
“他表里不一,装模作样,难道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牢记誓言??我偏不!我偏要报复他,偏要修炼,偏要往上爬,偏要让他痛苦!”
“哎呀,听起来真是可怜呢。”含笑杏眼凝在他的脸庞上,“如你所说,顾逸真不是好东西,好在他死了。你看,现在他们俩肯定不会放过你,不如你过来,让姐姐瞧瞧,姐姐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子,一定会轻轻下手,让你不会有痛苦。”
含笑抚摸着指尖毒针,巧笑嫣然看着钟渝,钟渝擦擦眼泪,变换回自己容貌,果真向含笑走去,声音犹自哽咽:“含笑宗主,我既已是魔门的人,就算是死,也应当死在你的手里。可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也要杀我么?”
含笑被他问得一愣。
可她何等机变,立即又笑道:“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不如这样,你先跟着我回去罢,咱们好好聊聊,若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说罢收敛了毒针,冲他伸出雪白的掌心。
钟渝报以一笑,这笑有些孩子似的天真无邪:“我也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将手搭了上去。
一道剑气划过。
哪怕躲得很快,右肩也被深深划伤。
钟渝身子忍不住一偏,连忙伸手按住伤口。
“宗主想带我走……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了。”
他神色痛苦,瞪了两人一眼,但依旧对着含笑露出笑容:“只是我有一个……尚还年幼的丫鬟,是我从饥民手中捡来的。我要是死了,小丫头也没地方可去,我想将她,托付给姐姐……”
含笑笑意淡了下来,看着他:“你将人叫来。”
小环目睹一切,早已哭成泪人,见主人招手呼唤自己,忙跑上来扶住他:“公子……”
钟渝握住她的手,将她交到含笑手上。
“那就……拜托姐姐了。”
“不,我不去……”小环抱住他的手臂,“小环舍不得公子,小环不舍得公子!!”
“傻丫头。”
钟渝无奈一笑,扭头看向兰危与霜星子,脸上又难以抑制地露出扭曲和痛恨的神色。
“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怪今日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可我不服,至死也不服。”
霜星子沉声道:“你做下那么多错事,竟然至今还不知道醒悟。你是我收进门中的,也该由我了断!”
“不!”钟渝打断他,“你对我确实有师徒之实,可我早已修为全废,所学悉数归还,我不认师徒之情,你若要杀我,只能出一招!”
霜星子成名已久,杀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一击若不能毙命,不如去跳井好了。
“多出一招,我便给你陪葬!”
霜星子性格持重,也被这话激到了,沉声说了一句,而后,凝起掌力,一掌拍去!
在场众人霎时一声惊呼!
这一掌落在的,是小环背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甚至没人能分清,是小环主动替他抵挡,还是被他拉去的。
少女面如金纸,倒在地上,瞪大的眼眸里满是不解,呆呆看着主人远去的方向。
钟渝又逃了。
天色太暗,人数太多,他逃出之后,立即换脸,霎时便像水珠汇入大海,形迹杳然。
可对兰危来说,并没有用。
他向钟渝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
钟渝这几天居住的,都是一座废弃小院的地窖。这院子是他千辛万苦找来的,上面住的是普通帮众,下面便是他和几位心腹,还有对顾易下过手的不能露面的人。
但今日大家都去通天渊观战,没人留在院子里。
除去唯一一个人。
沈芷心——也就是顾然,她以沉迷医道,医者仁心,不爱看打打杀杀为由,拒绝了这场好戏。
钟渝逃到院子的时候,顾然正坐在房间中,不知为何,没有掌灯,也没有看自己的医书和药材,只是坐着,似乎在等他。
她的周围,不知道从哪,飞了来很多蝴蝶。
钟渝素来讨厌蝴蝶,一见到就要拍死,绝不允许她们身边有蝴蝶出现。
但这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快,跟我走……”他上前抓住顾然的手。
“你受伤了?”
顾然开口,语气依旧那样温柔,充满关切。
钟渝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没有决战,只有陷阱。他们都骗我……每个人都骗我。”
顾然下意识为他取出丹药,钟渝道:“不吃了,他们肯定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抓紧逃。”
顾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哪逃?”
“去哪里都好!至少这里绝不能再待了……”
“他们既然要抓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
“不!我还有机会!沈姐姐,你得陪我去!”他接过顾然拿出的药丸,飞快吞了下去,“我只有你了,小环也没了……只有我们两个,可以相依为命。旁人都是骗我的,没有一个人和我说真话,只有你,我知道,你从未骗过我。”
他知道她是为了谢忘归留下的,他知道她不想谢忘归继续被自己折磨,她留在他身边,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谢忘归。
可她同样从未骗过他,她有目的,有所图,才更让他觉得安心。
他觉得,只要拿捏着谢忘归,他就不怕她背叛,
“我们逃走之后,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我们努力让谢师兄恢复……”
“对不起……”
“沈姐姐……”钟渝还试图说服她,“咱们就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化。过去这么长似乎,所有人甚至都以为,我们是亲姐弟。你应该要陪我的……”
顾然:“我不能跟你走,我有自己的亲弟弟。”
钟渝一时恍惚:“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兰危已经出现在了院子门口。
他怎么找到的??!
钟渝百思不得其解,低头检查一番,这时才在自己手掌上,见到了微微散发着的蓝光。
低头再找下去,微蓝色的香囊印入眼帘。
……
顾易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顾然有为钟渝准备好不会有痛苦的毒药,可他不要。
他丢掉药,找到一根麻绳,踩上凳子,准备用最痛苦决绝的方式离去。
他没看别人,目光始终落在顾然身上。
可顾然背对着他,始终没有回头。
临死之前,他终归愤愤不平,咬牙切齿道:“我从未对不起你!”
面对钟渝的控诉,顾然依旧没回头,声音温柔却坚定:“对不起……可我也要,保护我的弟弟。”
顾易正是这时赶到,他几乎不能行动,只能由人抬着进入房间。他在赶来的路上,早听说了通天渊边发生的事情,这时进入房门,正好见到眼前的一幕。
“小逸!”
哪怕一年未见,顾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个面容难辨的人就是顾逸。
她扑上去,眼泪却霎时就滚了下来。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你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她低头检查他身上伤口,越看越触目惊心,眼泪一刻也没停过,立即便道:“不要动,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房梁之下,有一双眼,始终看着面前的一幕。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有那么一刹那,将面前的人,当做过自己亲人吗?
或许……有过吧。
许久之后,他重重踢掉了凳子。
……
顾易是等伤彻底养好后,才离开的防风城。
早在他伤口基本处理好,不会再有危险时,顾然便匆匆回了蜀地,去见暌违一年多的父母。
顾易这样回去必定挨骂,加上伤重不能奔波,只能继续休养,等可以行动了,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这一路自然都是兰危陪着他。
未免颠簸,加上不赶时间,兰危替他备了一辆马车,打算一路上走官道慢慢回家。
“放他走后,我从未再命人追杀过他。”
马车之中,顾易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依旧是钟渝死前的模样。
他除了昏迷,这段时间总是睡不着,现在在马车之中,依旧难以合眼。
那此后发生的一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怎就会到如此地步呢?
“我那时叫他发誓,永不报复,我也承诺永不追究,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我一直以为,他离开之后,会回到老家,过很平淡安宁的生活。”
兰危抱住他:“就算给他这个机会,他也不会做真的这样选择。”
他让顾易更舒适的靠在自己身上:“所以,不是你的错。”
顾易摇头:“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认输。”
“没有人会想输,可是……他做错的事情太多。”
顾易闭上眼睛。
这次之前,他想起钟渝,脑海中始终都是他从前刚上山时的模样。
这次之后,他想起他,便是死时的惨状。
他直到死后,目光也是瞪着顾然的。
其实当时顾然有机会向他传信,她潜伏在钟渝身边一年多,不仅为了谢往归,更多是因为知道钟渝想要对弟弟不利,所以想留在他身边探听消息,好让顾易免于暗算。
不过,到最后一刻,她的蝴蝶也没飞去传信,告诉顾易她做出了怎样的提示。
人非草木,顾易能理解她的心情,
这时的钟渝,并不比当初向他哭求时成熟多少,依旧是很孩子气的少年。
顾易还记得,那时想替他阖上眼睛,却阖不上,只能从他衣角撕下一片布,盖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