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七)
火烧藏海楼之时,饲养在抵玉住处的数百只燕鹊惊飞四散,纷纷窜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彼时,抵玉正在东和坊土地庙中,反复琢磨昨日沈盏对她说的话,越想越觉不安。昨日见到楼主,她心情太过激动,现下回想才发觉蹊跷——楼主为何要乔装易容独自出楼?莫非藏海楼出了什么变故?然而楼主既曾严令她不得在世人面前暴露身份,此刻她纵有千般疑虑,也不敢轻举妄动去打探消息。
忽然一群惊惶的燕鹊扑棱棱飞来,尖利的鸣叫声撕破寂静。抵玉内心那股不安更加强烈,下意识冲出庙门,来到大街之上抬眼望去,只见城北逍遥坊方向烈焰冲天,浓烟翻滚。
“楼主……”
抵玉双腿一软,重重跪在青石板上。灼热的火光映在她瞳孔里,令她心口一阵剧烈疼痛,仿佛她的灵魂也被这烈火烧成了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抵玉才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沈盏交给她的青鱼玉佩,紧紧握在掌中,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强迫自己理清思绪。
——楼主要自己带着信物去找余婆婆,可如今藏海楼已陷火海,余婆婆必然不在楼中。藏海楼地下密道四通八达,能直通长安城内城外多处。但近来听说梁未絮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派兵围了藏海楼,她既已与藏海楼为敌,楼中弟子若想要离开,城内难以藏身,多半会直接借密道出城。
抵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痕,咬紧牙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城外疾行而去。
藏海楼所有密道的出入口,抵玉当然都十分清楚,她到达所在地附近,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四下寂寥,不见半个人影。她稍稍犹豫片刻,索性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
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玉总管!”一道身影倏然而至,落在她的面前。
藏海楼中知晓抵玉乃诸天教细作身份的,不过沈盏与余磬以及宁氏姐妹四人。当初沈盏命抵玉假死离开长安,对外只宣称派她外出办事,短时难归。是以楼中弟子如今重见抵玉,自然仍将她当做总管尊敬。
抵玉也不与对方多做解释,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楼主她……”
那弟子垂首不语,泪已先落。
抵玉身形一晃,踉跄着退后半步,扶住身旁树干才堪堪站稳,又怔了半晌,方艰难开口:“那余婆婆呢?”
那弟子很快引着抵玉见到了余磬等人。
藏海楼众人此刻正聚集在附近山林的隐蔽处,沈盏既死,群龙无首,他们正惶惶不安之际,忽见玉总管现身,皆是惊喜交加,如见救星。唯独余磬与宁初晴、宁暮雪三人神色骤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余磬眼中燃起怒火,正欲当众揭穿抵玉细作身份,哪知抵玉却突然双手奉上一枚青鱼玉佩。
“这、这是……”
“是楼主命我将此物交予婆婆看。”
余磬虽感惊讶,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楼主的决定,犹豫许久,终是皱眉道:“你跟我来。”说罢将抵玉带至林间僻静处。
“你想做什么?”余磬冷冷问道。
抵玉眼神冰冷,字字铿锵:“我要为楼主报仇。”
“可笑!”余磬一扬手,牛筋长鞭瞬间缠住抵玉的脖子,“当初背叛楼主的是谁?如今倒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来惺惺作态!”
“我知道是我负了楼主。所以我这条命,我定要用来为楼主报仇。”长鞭收紧将抵玉的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她呼吸渐促,却毫无畏惧,反而微微仰首,仿佛在感受着这窒息痛楚给她带来的惩罚,“待大仇得报,婆婆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余磬冷眼审视抵玉许久,她深知此人智慧虽远远不及沈盏,却偏生有着一个过目不忘的长处本事,如今藏海楼主楼焚毁,那些随着藏卷阁付之一炬的机密情报怕是都锁在了抵玉的这颗脑袋里,若想要重振藏海楼,还真要靠这奸细叛徒的记忆。
想必,这也是少主召回抵玉的原因。
余磬长叹一声,硬生生将杀意压下,牛筋长鞭“嗖”地收回腰间:“记住你今日誓言。若再生异心,我随时取你性命。”
抵玉咳了几声,待顺过气来,立即问道:“楼主她……她究竟为什么会……”
余磬转身,一边迈步前行,一边在路上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待重回到众人聚集处,她抬手指向其中部分弟子:“他们是最后离开藏海楼的人。在梁未絮带兵来藏海楼之前,少主曾与他们说过后续安排。”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叹道:“你们把楼主的交代,都说与玉总管听吧。”
最后那句“玉总管”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则此时众人心绪难平,竟无人察觉她话中异样。那几名弟子向抵玉一拱手,遂答道:“楼主曾言,此计若成,不外乎三种结果。其一,梁未絮葬身火海,长安叛军群龙无首,我们只需速速将消息散出,自可坐收渔利。其二,梁未絮虽逃出生天,但必受重伤,其部众也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事后请功,藏海楼仍可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只不过楼主还说,以她对梁未絮的了解,即使梁未絮侥活着,这第二种可能也微乎其微,几乎不会发生。”
抵玉完全相信楼主的判断,只是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楼主说,梁未絮此人最擅审时度势,绝不会在绝境中死撑。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必定会另寻他路。”
梁未絮还活着。
但正如沈盏所料,她全身烧伤严重,大半肌肤都敷了药,缠着层层白麻布,只能卧床静养。大夫再三叮嘱她安心休息,可现下局势未定,她如何躺得住?刚服过汤药,便强撑起精神听亲信禀报近况,忽听房门“吱呀”轻响,只见常萍快步走了进来,脸上似乎都是忧虑之色。
“你怎么还不歇着?”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梁未絮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思绪却仍沉浸在亲信方才的汇报中,此番带去藏海楼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麾下兵力锐减,若朝廷大军趁机发难该如何是好?
常萍的关切打断了她的思虑:“你这模样哪像是没事?大夫说了要静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说着便要赶那亲信出去。
那亲信望向梁未絮,面露难色。
梁未絮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忽忆起年少时每逢染恙,阿萍也总是这般在自己病榻前忙前忙后,心头一暖,遂示意那亲信离开,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常萍在她床边坐下:“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吧,要不然我不信你。”
梁未絮确实伤得太重,浑身灼痛难忍,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常萍仍坐在榻边,轻轻唤了声:“阿絮?”见她毫无反应,眼中温情渐渐褪去,转而浮起的是一片冷意,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咬牙,猛地扎向梁未絮胸口!
常萍本不会武功,若在平日,想杀梁未絮可谓难如登天。可眼下梁未絮重伤在身,不仅武功难以施展,连对危险的警觉都变得迟钝,直到匕首入肉的剧烈疼痛袭来才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见此情景,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在做一个噩梦。
“为、为什么……?”
常萍的匕首只刺入梁未絮胸口半寸便顿时停住,她知道她只要再稍加一分力,梁未絮必死无疑,偏偏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竟迟迟未能了结,僵持半晌,才骤然反问:“你……你还记得常廉一家吗?”
常廉……梁未絮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此人本是綦州州衙的一个小吏,当年魏恭恩还未发迹之时,曾在綦州犯事,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眼看就要脱罪,唯独那常廉古板迂腐,油盐不进,不仅拒收贿赂,还设法让上司重判了魏恭恩,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板子。这桩旧怨,魏恭恩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稍有势力,便想报复。
然则别看常廉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却在百姓中口碑甚好,州衙同僚也都与他交好。那时魏恭恩羽翼未丰,不似多年后那般权倾朝野,要动这么个人着实不易,正是梁未絮献计,助他除掉了常廉满门。自此,梁未絮才真正得到魏恭恩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义女。
这些年来,梁未絮为魏恭恩杀人办事不计其数,但始终对常廉印象深刻。
毕竟,常廉一家的尸体,是成就她踏上青云路的第一块垫脚石。
“他……他……”梁未絮看着自己看着胸前渐渐晕开的血迹,疼痛中夹杂着困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常萍一字一句:“他是我父亲。”
梁未絮更奇:“你……你不是孤儿吗……”
常萍右手依然紧紧攥住匕首,目光里的恨意再不遮掩:“我曾告诉过你,我是被拐子拐卖,才流落异乡的。当年与你分别后,我父母终于寻到了我,接我回到家中。你助魏恭恩屠我满门时,我阿父已察觉异样,幸好……幸好我被拐多年,归家不久,知晓我存在的人不多,我阿父提前暗中送我离开,保住了我这条命。再后来……再后来我想要知道杀害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便重回綦州,经过一番调查,这才知原来……原来……”说到此处,她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梁未絮浑身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不知他竟是你的……我若是知晓……”
“住口!纵使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就能肆意杀害无辜了吗?!”常萍厉声打断,愤怒令她又将手中匕首往前送了半分,“这长安城的百姓,这天下的苍生黎民,他们都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们争权夺势,凭什么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填!”
这番怒喝终于惊动了屋外守卫,官兵们破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公主!”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却因投鼠忌器,无人敢上前一步。
梁未絮闷哼一声,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死亡将要来临的恐惧让她再顾不得伤心难过,立刻将多余感情抛开,恢复冷静理智:“你既然……既然这般在意那些百姓的性命……那你杀了我,那些中毒的百姓……你……你不想救他们了吗?”
常萍闻言一怔,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长安街头看见的惨状,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然惊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流着泪道:“好,只要你交出解药,救回全城百姓,我……我就放过你。”
“那解药……解药不在我手里……”梁未絮微微偏头,示意手下将燕定天带来。
不多时,燕定天在官兵带领下,来到梁未絮的居室,看着前方床榻上命悬一线的荣安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倒不是因为她与梁未絮有多深的感情而叹息,只是她好不容易寻得这个能够庇护自己的盟友,对方还承诺日后助她报仇夺得诸天教大权,谁曾想短短两日,梁未絮竟落得如此境地。
老天为何总要与自己作对?每次刚抓住一线希望,转眼便成镜花水月。
梁未絮看出她的心思,只怕她不愿交出解药,立即给她抛出诱饵:“不如……我们诈降……”
燕定天愕然:“什么?”
“长安城……就是最好的筹码。”梁未絮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仍强撑着暗暗运转内力维持生机,“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虽然……虽然挡不住朝廷收复长安,但也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又艰难地喘了口气,“朝廷还要对付魏赫,和魏恭恩的余党,便会……便会接受我们的归顺,到那时我们正好韬光养晦,你也可以趁机夺取诸天教大权……待朝廷与魏赫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次起兵,这天下……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的……”
这一番话说得燕定天颇为动心。
梁未絮紧接着催促道:“你把……你把解药药方写出来……”
燕定天点点头,遂要来纸笔,写下一张方子。
梁未絮继续运着内功调息,勉强保住自己最后一口气,迅速吩咐亲兵按方抓药为城中百姓解毒,旋即看向常萍:“现在……可以了吗?”
常萍踌躇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就当是……”梁未絮惨然一笑,气若游丝,“信一回我们当年的情分……”
就在常萍迟疑松手的刹那儿,四周官兵瞅准时机如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霍然将她擒住。与此同时,梁家亲兵已急唤廊下候命的大夫进屋,为荣安公主止血包扎。
伤口敷上金疮药,血总算止住,梁未絮苍白的脸稍稍恢复一丝血色,才缓缓抬眸,望向被五花大绑的常萍。
而常萍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眼中既无惧色也无悔意,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漠然。
梁未絮凝视良久,终是疲惫地阖上双目,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耗尽所剩无几的气力:“押下去吧,关入大牢,严加看守,但不许……不许伤她性命。”
第222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一)
当长安城风云变幻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等人正在前往秀州的途中。
秀州地处江南,山环水绕,风光宜人,且因战火多在北方肆虐,南方一带的水土倒还勉强算得上安宁,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也都千里迢迢来此避难。她们入得城中,但见街市井然,竟与乱世恍如隔世。
谢缘觉幼时虽随师君九如来过一趟净意庵,但时隔多年,记忆已然模糊,于是沿街询问,几经周折,终在万柳溪畔寻得那座青瓦白墙的庵寺。四人入得山门,先立刻拜访了主持明真,谢缘觉施礼问讯,向对方自报了师门渊源。
“你是九如的弟子?”明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那想必也承了她的医术?”
谢缘觉微微颔首,见她神色,试探问道:“庵中可是有人需要医治?”
“自魏恭恩起兵作乱,天下动荡,战火四起。秀州偏居南方,暂时倒未遭兵祸,因此不少遭难的百姓都逃难到了此地,我们净意庵便收留了一些无依无靠的女眷。可她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伤病缠身……”明真解释着缘由,轻叹一声,“庵中清贫,每日能供她们一顿斋饭已是勉强,实在无力请大夫诊治。”
原来如此,谢缘觉闻言,当即请明真带她去看望那些病患。明真面露感激,引着她往偏院走去。
凌岁寒在谢缘觉身后,却未立即迈步,望着她的背影,又偏过头与颜如舜、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三人脸上都浮现几分无奈。
她们此番前来净意庵,本是为着舍迦的病希望能探明《菩提心法》的真正来历秘密*,可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个字,舍迦倒又先忙着给人看起病来了。
那些病患的病症并不棘手,以谢缘觉的医术,很快就拟好了对症的药方。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将药方递给颜如舜:“重明,得劳烦你去城里跑一趟了。”
颜如舜接过药方,爽快应下:“小事一桩。”
倒是尹若游脸上的无奈之色更明显了,与颜如舜一同出了庵门,道:“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还答应她?我们还不是照样奔波了一路,连歇都没歇呢,怎么就又要管陌生人的闲事?”
“若不答应她,她心里更放不下,反倒伤神。不过舍迦只请我去跑腿,你跟着我干什么?”颜如舜笑了笑,伸手替尹若游拂去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可以在庵里歇一歇的。”
春风掠过柳枝,尹若游瞧着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轻哼了一声:“那么多药材可不便宜,我不跟着去,谁帮你结账付银子?”
当初长安城破,叛军在昙华馆搜刮了不少财物,所幸尹若游随身佩戴的各种金银首饰样样价值连城,先前她与颜如舜到麒州探望自己母亲与谢缘觉母亲时,顺便去麒州城中的当铺兑了些银两,是以即使如今她们四人之中也仍数她的荷包最鼓。
颜如舜就知她嘴硬心软,右手顺着她的脸颊滑下,笑着捏了捏:“方才不还说这是陌生人的闲事?怎么这会儿倒舍得破费了?”
尹若游拍开她的手,但笑意也上了脸颊:“别说废话了,还不走?”
春意正浓,秀州城中桃李争艳。自战乱以来,她们许久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市井景象了。寻药铺的路上,两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看着街边叫卖的小贩、闲谈的路人,颜如舜轻声道:“还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
尹若游虽不言语,内心却也赞同地浮起一个念头:不知何时,长安洛阳与河北一带那些饱经战火的地方,也能重现这般生机。
在药铺买完药材,回程途中,尹若游忽然在一家成衣铺前驻足,铺子里几个年轻女子正在挑选春衫,她望了望那些衣裳,又转头回看颜如舜。
“你想添新衣?”颜如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想给你添置些新衣。”尹若游手指轻点她胸前衣襟。
“我?”颜如舜眨了眨眼,“我行李里的衣裳够换了,何必花这个钱?”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尹若游不置可否,反而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好像大多数时候都穿深色衣裳?”
颜如舜一愣,没料到尹若游怎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低头瞧了瞧自己:“是么?我倒不曾留意。”
“确实如此。”尹若游认真道,“即便是青蓝二色,也大多是黛青藏蓝石绿这般深沉的。我印象里,还从未见你穿过桃红柳绿的颜色。”
颜如舜笑道:“那大概是习惯了。衣裳颜色,有什么要紧?”
“可春日里原该穿得鲜亮些。”也不管颜如舜同不同意,尹若游拉着她的手就走进了成衣铺,兴致勃勃地为她挑起春衣来。
颜如舜忍俊不禁:“你何时在意起这些来了?”
“早前在桃花山杜家河,我生辰前想要给你送礼的那几日,本就打算给你挑几件新衣,可这一路上不是一直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成衣铺子吗?况且我想问你许久了,符离只穿白衣是因大仇未报不能除服,我自然管不着。可你这习惯又是为何?”见颜如舜似是迟疑难答,尹若游又粲然一笑,“不管是什么缘故,反正我不喜欢你这习惯,今日你非得改改不可。”
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说完尹若游果然给她挑了一件天蓝色衣裳,衣料如裁下的一方晴空,裙摆处用金线绣着几簇金丝桃的纹样,细长的花蕊似凤凰垂羽在衣料上舒展,是春日特有的明媚清朗。
“你既说人间美好,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尹若游拿着这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逐渐郑重地道,“那你也应当穿得更鲜活些,才和这人间相衬,是不是?”
正因为这些鲜活的颜色太过美丽,又格外扎眼,总让少年的颜如舜觉得它们不该属于自己,那时的她只想尽量低调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久而久之,她也的确习惯了总挑深色的衣裳穿。
偏这一刻,颜如舜看着那衣上跃动的春意,明了尹若游的意思,心弦一动,展开的笑颜像是一阵春风吹来:“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似你这般美好,我是该穿得亮丽些,才能与你相衬。”
两人挑好衣裳,回程顺道又一路采买杂物,这才返回净意庵。颜如舜将几大包药材递给谢缘觉,谦然一笑:“路上又买了些别的东西,耽搁了时辰,让你们久等了。”
“是这件衣裳么?”凌岁寒看着她的新装束笑起来,“你穿这衣裳还真好看。”
谢缘觉赞同颔首:“碧空之色,光风霁月,倒适合你。”
“那是她眼光好。”颜如舜笑着指了指身旁之人,“除了衣裳,我们还买了些米粮吃食。净意庵收留这许多百姓日久,耗费不少,庵中银钱定然已不宽裕。我与阿螣商量过了,这些日子我们既住在庵里,大伙的伙食便由我们来承担吧。”
日影西斜,将近晚饭时分,颜如舜与尹若游去了庵中厨房帮忙。凌岁寒则按照谢缘觉的药方与嘱咐在廊下为病患们煎药,她本意是想让谢缘觉好生歇息,莫再辛苦,哪知好不容易把药熬好,她提着药炉回到偏院,却见谢缘觉坐在石桌前,正将剩下的药材分门别类摊在桌上,旁边还摊开一本图册,周围百姓挨个凑近细看,时而拿起药材端详,时而对照图册比划,似在品评什么。
凌岁寒特意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这才发现谢缘觉竟是在让这些百姓辨认药材图样,指着画上草药,询问他们是否认得;又令他们比对实物,询问他们是否画得相似。
而那图册中种种药材笔触细致,枝叶脉络清晰可辨,正是从杜家河到秀州这一路上,谢缘觉亲手所绘。
凌岁寒无奈摇摇头,走近众人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取碗分药。待人群散去,她方挨着谢缘觉坐下,见谢缘觉正在凝眉沉思,问了句:“怎么了?”
“还是有些药材画得不够像。”谢缘觉喃喃道,“那日慕荷能一眼认出我所绘‘慕荷’,乃因她本就是医者,熟识各种药材。但若是对医药一窍不通的普通百姓,却没那么容易辨认。”
凌岁寒一把合上图册:“我晓得你的心思。可这等医书岂是朝夕可成?你且慢慢来,莫要心急,莫要太过费神。我们今日到了净意庵你就没休息过。”
谢缘觉浅笑着摇首:“能做一点是一点。纵使最终未能完成,能多画一味药,多写一行字,于百姓也是好的。”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听出她言外之意,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你有一生的光阴慢慢画、慢慢写,怎么会完成?舍迦,你若再说这等丧气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皱着一双眉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谢缘觉微微一怔,侧首凝视她片刻,眼中反而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生气的模样,倒与你小时候一般无二。”顿了顿,这之后的声音轻得凌岁寒几乎听不见:“当年在长安,其实我早该认出你的。”
但凌岁寒耳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也是一愣:“我小时候对你生过气吗?”
“多是我见你对旁人发火。”谢缘觉语气平静,“不过无论对谁,你都好哄得很。”
凌岁寒眉梢一挑,当即又恢复严肃表情,别过头去:“我现在不好哄了,你别想轻易糊弄我。”
她是真的很恼舍迦这动不动便想着身后事的态度,今日发作也算发泄。
谢缘觉神色如常,静静看她一阵,却是突然转移了话题:“天色已晚,重明和阿螣的晚饭该备好了。我有些饿了,去用饭吧。”
“确实不早了。”凌岁寒到底记挂着谢缘觉的身子,见她提起此事,立即抬头望了望天,同时站起身来,然而为着方才的话不肯松口,仍板着脸道,“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林木葱郁的小径往厨房行去,渐渐远离了人群,谢缘觉忽停步叫了一声:“符离。”
“什么?”凌岁寒也跟着她停下来。
谢缘觉似是犹豫了一小会儿,旋即鼓起勇气,蓦地倾身在凌岁寒脸颊边落下一个轻吻,便红着脸道:“你还生气吗?”
凌岁寒顿时僵在原地,整张脸烧得比谢缘觉更红,支支吾吾半晌:“我……我……”因顾忌着谢缘觉的病体,她们虽已表明心意,但自杜家河那一吻过后,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再未有这般亲密接触,凌岁寒此刻又惊又喜,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待会儿用过晚饭,我们便立刻去找明真主持问《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倘若她那里也打听不出,我和重明、阿螣就把这净意庵翻个底朝天,你相信我们会找到线索的,好吗?”
谢缘觉郑重颔首:“我信。”
第223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二)
晚饭后,她们四人再次拜见住持明真,开门见山问起《菩提心法》的来历。
“相传那《菩提心法》乃百余年前本庵开山祖师归一法师所创。只是毕竟过了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这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考证。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这《菩提心法》确实一直在本庵传承,历来只传于历代住持。”明真解释道,“不过令师祖慧观法师虽是半路到本庵出家,并非本庵嫡传,却医术精湛,武艺超群。当时住持为济世救人,便破例将心法传给了她。”
这番说辞与善照寺慈舟所言如出一辙。
谢缘觉好奇追问道:“敢问这位归一法师,除却贵庵开山祖师的身份,可还有其他来历?”
明真摇摇头,仍是那句话:“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她的详细来历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那百余年前亦是乱世,且大崇尚未立国,各地豪强并起,连年征战,连南方也未能幸免。归一法师建此净意庵,庇护了不少遭难的百姓。相传当年有乱军欲屠戮秀州城,是归一法师一人一刀,直入那乱军之中挟持了那贼首,逼其退兵。”
谢缘觉闻言甚奇:“这等壮举,为何史书中似乎未见记载?”
“那场劫难对于秀州百姓而言,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非归一法师出手,满城百姓恐怕难逃屠戮。然则当时天下大乱,像这样的流寇势力多如牛毛,据说这支乱军不久后便被其他豪强剿灭,在史官眼里,不过是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大崇修史时,自然不会为这等小股流寇大书特书,只记载在了秀州本地的州志里。况且……”明真略作停顿,又笑了一笑,“有些人的名字,不一定流传在史书中。你们若有心,到秀州民间走访,或许还能听到她的传说。”
谢缘觉正为这番话沉思,凌岁寒却抓住另一句话的关窍。
“一人一刀……即便那支乱军势弱兵寡,归一法师能以一人之力做到这般地步,其武功之高,也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凌岁寒想起《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笔迹相似之事,心头蓦地浮起一个猜测,当即又追问道,“听闻归一法师除《菩提心法》外,另著有一部武学秘典,只是归一圆寂后便被人盗去,可有此事?”
“确有这个传闻。”明真点头道,“只是那秘籍究竟是何等武功,我们却也不知。”
凌岁寒已笃定那失窃的秘籍必是《阿鼻刀法》无疑,对归一的武功越发好奇,便向明真追问百年前那一战的详情。
明真敛眉低诵佛号:“阿弥陀佛。那一战据传颇为惨烈,我佛门中人,不愿过多关注这等血腥之事。”
“不关注,难道就能当它不存在?若哪一日魏梁叛军南下,秀州城也遭了兵祸,你们还能闭目塞听吗?”凌岁寒心直口快,对此言不以为然便直言相驳,继而稍稍一顿,她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就像你们佛门既有极乐净土,也有阿鼻地狱——该在的,总归都在。”
既然明真处已无更多线索可寻,次日四人便分头行事。颜如舜潜入秀州府衙,悄悄“借”出几册州志县志,交由谢缘觉翻阅后再原样归还。
这些地方志中关于归一的记载,虽只寥寥数笔,不甚详实,却也提供了些许线索。谢缘觉初时翻阅颇快,然而意外被其间记载的其他更多寻常百姓故事吸引,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她一连翻阅数日,忽然几行小字跃入眼帘,令她心头一震:
——不是关于百余年前的归一,而是二十年前那位悬壶济世的良医曲莲。
原来当年曲莲在世时,常在秀州城内郊外行医救人,救治过无数百姓,其善举竟也被郑重记入了这方志之中。
谢缘觉蓦然忆起先前在善照寺里慈舟所说之言——因曲莲大多只为普通平民治病,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武林之中知晓她名字的人几乎没有。彼时的谢缘觉尚执着于“留名青史”,听闻此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近乎于完美的曲莲,亦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声一般,除却原本的故旧相识,这人间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直到这一刻谢缘觉才恍然明了,原来曲莲的名字不在煌煌史册,却在这些州县志书的字里行间;不在江湖豪杰与世家大族的谈资中,而在杜家河,或许更多寻常巷陌的百姓的口耳相传里。
另一边,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穿行于秀州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探听关于归一的传闻。可问来问去,所得多是些添油加醋的离奇传说,比明真所透露的更加详实,却也更加玄乎,一听便知是经过夸张的戏说。
原来据城中百姓代代相传,这位归一法师素来深居简出,自大崇立国,战火渐渐平息后,她便隐居于净意庵,闭门不出,谢绝访客。当年百姓感念其恩,屡屡携礼登门,却总被拒绝。正因如此,即便在当时,也无人真正了解她。百余年来光阴流转,关于她的故事自然越传越玄,终至面目全非。
“还不如明真住持和我们说的实在有用。”又忙活了大半日,凌岁寒坐在茶摊边,仰头灌下一碗粗茶,眉宇间难掩失望。
颜如舜轻叩茶碗,若有所思:“至少能确定这位归一法师性情孤僻,不喜见人。莫非她也如舍迦的师君一般,心中藏着什么难解之结?”
“舍迦她师君只是隐居深谷不出,却不是从来一个人都不见。”尹若游摇头道,“此人听来比舍迦她师君还要古怪几分。”
凌岁寒突然眸光一闪:“你们说……这事会不会与阿鼻刀法有关?”
“你是认为,她是害怕自己被阿鼻刀法所控制,出手伤害无辜,这才避不见人?”尹若游蹙眉道,“可那阿鼻刀法不是唯有对人心生恨意时才会失控么?你平日与那么多人往来说话,不也安然无恙?纵使那位归一法师的确修炼了阿鼻刀,她和那些视她为恩人的普通百姓见见面,又能有什么妨碍?”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凌岁寒自觉想得岔了,低下头又不再言语。
三人都静了一阵,颜如舜倏地笑道:“既然我们问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不如去百年前的旧地一探究竟?”
据秀州方志所载,当年归一正是将那支乱军引至万柳溪尽头长云山背面的山脚下,在此处杀入敌阵,挟持首领逼其退兵。
三人循着记录来到所在地,但见山势陡峭,谷底一条狭道蜿蜒,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险要之地。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她们在崖壁间辗转探查多时,忽听凌岁寒“咦”了一声,引得颜如舜与尹若游齐齐循声望去。
一面石壁上赫然留着几道深深的刀痕,入石三分。尹若游伸手抚过痕迹,沉吟道:“这般力道,好深厚的功力,必是绝顶高手所为。莫非……这就是当年归一与乱军交手时留下的?”
颜如舜仰头望向崖顶,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若真是她,这几刀的目的怕是要震动山岩,引发落石阻敌。”山风掠过,那些斑驳的刀痕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仿佛仍在诉说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是阿鼻刀。”凌岁寒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还是死死盯着那些痕迹,骤然开口。
“什么?”颜尹二人异口同声,“你确定?”
这话令凌岁寒皱了眉头,她不知又细细端详了多久,疑惑道:“真像是阿鼻刀所留,只不过……与我所练的阿鼻刀似乎有些细微差别。”
“同是阿鼻刀,怎会有异?”颜如舜与尹若游面面相觑,对此甚是诧异,但知凌岁寒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如此断言。她们伫立在峭壁下静思良久,颜如舜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符离,你可还记得?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传说在江湖里流传已有数百年的时间,而那位归一法师却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她如何能创出数百年前的秘籍?偏生如今查明这两本秘籍确与她有着莫大关系,它们的笔迹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依你这般说,是否那阿鼻刀本为他人所创,数百年后刀谱落入归一之手,经她改良重撰,另著秘籍?故而她所练的阿鼻刀,才会与你所学略有不同。”
凌岁寒亮着眼睛点点头:“有道理!可是……可是归一她既能一人一刀杀入千军万马之中擒得贼首,足见她所练阿鼻刀威力已是不凡,为何还要费心改良?”
“符离……”尹若游神色凝重,低声喃喃道,“你先前那番话,看来未必有错。”
“我先前哪句话?”凌岁寒一时没反应过来。
尹若游道:“便是你猜测归一避不见人的原因。”
凌岁寒闻言顿时一怔,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尹若游继续轻声道:“我现在更好奇,倘若我们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两本秘籍笔迹又相同……那舍迦所练的,难不成也是经归一改良过的菩提心法?”
颜如舜道:“无论如何,我们今日发现,都该回去说与舍迦知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净意庵吧。”
三人最后望了一眼石壁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刀痕,残阳如血,为那些斑驳痕迹镀上一层猩红,恍惚间似有刀光剑影在眼前浮现。
第224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三)
回到净意庵时,新月已挂上枝头。谢缘觉斜倚在斋房门边翻书,院中跪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捂着肚子痛苦呻吟,不住向她讨饶。
“这人是谁?”凌岁寒见此人面色青紫,显然是中了毒,转念便知必是谢缘觉下的手,然而舍迦向来不伤无辜,那么此人定是恶徒无疑,当下冷冷瞥了那汉子一眼。
谢缘觉合拢书册:“来杀人越货的。”
“杀人越货?”
谢缘觉视线转向尹若游:“你近日采买阔绰,应是被他盯上了。”
尹若游笑道:“原来如此,他见符离佩刀,不敢冒险,便等我们走后来对付你一个人。可你怎么也不想一想——”后一句话是她对着那汉子说的,“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我们能带着银钱一路千里迢迢平安无事走到秀州,谁会是等闲之辈?”
那汉子后悔莫及,继续求饶。
凌岁寒听得心烦,心想此人绝非初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若不除他,日后他必再害无辜,只是得另找个地方再结果了他,免得舍迦见了心情不好。她正盘算着如何处置,颜如舜却已先一步上前。
“你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勾当吧?”颜如舜蹲下身,笑吟吟地盯着那汉子,“说说看,你从前劫来的钱财都藏在哪里?”
若那些钱财尚有主,自当归还;若原主已遭不测,也可用来赈济战乱流民。但那汉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只当颜如舜是贪图财物,连忙道:“我要是全说出来,你们得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
“不行。放了他,他以后肯定还会去害别人。”凌岁寒第一个反对。
“你们……你们……”那汉子抖个不停,却强撑出一副凶狠模样,“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年我抢的金银可不少,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们要是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找到!”
“我这位朋友说得在理。”颜如舜侧首瞥了眼凌岁寒,递了个赞同眼神,笑意更浓,“放你走是绝无可能的。你也别妄想以此要挟。”她俯身凑近那汉子,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不瞒你说,我曾经和你干过同一行当,你们这行的把戏,我闭着眼都能摸清。那些赃物的藏处,即使你不说,我也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那汉子见她神色笃定,知道唬不住人,又疼得连连叩首,忽然眼珠一转,急声道:“就算……就算我藏的金银你能查到,可秀州城中还有个天大的宝藏,若我不说,你们绝无可能知晓!”
颜如舜并不把他临死前的扑腾当一回事,随口笑道:“宝藏?”
那汉子忙不迭点头:“这事在秀州城也算不上什么秘密。百年前秀州城里出了个名震江湖的大盗,积攒了无数金银财宝。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武林高手围剿,命丧黄泉,可他那些钱财,至今还藏在某个山洞里。”说到这儿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不过要想知道具体藏在哪儿,问遍秀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知道。实不相瞒,我家世代住在秀州,祖上……咳,也是干这一行的。那位大盗,正是我先祖的结拜大哥,所以他的藏宝之处,我家祖上略知一二。”
这故事真假难辨,或许只是这汉子临死前编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一百多年前”这个时间点,却让她们四人都心中一动。凌岁寒冷笑一声:“若真有这许多财宝,你祖上既知详情,这一百多年间早该取走了,还轮得到今日你来说与我们听?”
那汉子干笑两声,讪讪道:“女侠明鉴……我刚才说的是略知一二,可不是知道详情。其实我先祖只知那宝藏在某座山中的大概方位,但更具体的位置,自那人死后,这秘密便再无人知晓了……”他偷眼打量四人神色,又讨好道:“不过以几位女侠的本事,若真有心寻找,定然能成!”
“哦?”颜如舜道,“那你且说说,究竟是哪座山?”
“只要几位答应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我立刻就说!”见她们神色犹疑,那汉子又急急补充,“若是到头来寻不到宝藏,你们再杀我也不迟!”
这提议倒也不错,凌岁寒等人回首瞧了瞧谢缘觉。
谢缘觉略作沉吟,指尖银光乍现,但见七枚银针如流星破空,精准刺入汉子周身大穴,顷刻间便解了他所中之毒。
根据那汉子祖上传下来的说法,百年前那批惊天宝藏,就藏在秀州城郊青霄山北峰——那是方圆百里内最高最险的一座山峰,悬崖峭壁间罡风凛冽,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他们祖孙几代不是没动过寻宝的念头,可即便都是轻功不俗的江湖人,面对这般险峻山势,也是望而生畏。
是以此刻他如实道出宝藏方位,心底却是盼望这四人在寻宝时失足坠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到那时他既能脱身,又可借刀杀人,岂非一举两得?
次日晌午,除谢缘觉依然留在净意庵内,其余三人遂押着那汉子来到青霄山北峰。颜如舜环顾四周陡峭的山势,心中了然,唇角微扬:“你们在此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就、就你一个人去??”汉子瞪大眼睛,惊讶道,“不让你同伴一起?”
颜如舜眉梢一挑,不再多言,只见她足尖轻点,身形倏然拔地而起,衣袂翻飞间已如飞凤凌空,转瞬便消失在悬崖之上。
如此登峰造极的轻功,饶是那汉子在江湖上混迹多年,见多识广,也看得目瞪口呆。
尹若游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以她的本事,定能安然返回。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汉子一眼:“若她空手而归,你可得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能换你这条命的筹码了。”
说罢,她们也不再理会那汉子,坐在树下安心等待了起来。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日影西斜,颜如舜的身影终于从悬崖间翩然而下。她手中多了一张泛黄的笺纸,眉宇间带着几分深思。
尹若游先迎了上去,轻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不算白跑一趟,这厮倒没说谎。”颜如舜颔首道,“洞中确有些金银,待日后我设法一一取出,正好救济逃难的百姓。除此之外……阿螣,这次的事还真要多谢你。”
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闪了闪:“谢我?”
“自然。”颜如舜笑意盈盈,“若不是你采买时露了财,怎会引来这贼人?舍迦又怎有机会擒住他,让我们问出这宝藏的秘密?而且……”说着她将手中笺纸一扬,“你们且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凌岁寒也在这时走上前来,正瞧见颜如舜展开那张笺纸,待看清纸上字迹,她心头不禁一震,“这些字……”
她又细细辨认一阵,这纸上字迹竟与她和舍迦手中的《菩提心法》《阿鼻刀法》秘籍上的字迹颇为相似。
若她没有认错,它们应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颜如舜将笺纸递给她,沉声道:“据我推测,当年归一法师圆寂后,从净意庵中盗走《阿鼻刀法》的,看来正是这个江洋大盗。而这封归一法师的遗书,这封遗书,或许是夹在刀法秘籍中,才一并落入他手。”
这确实是一桩意外之喜,遗书的内容,解开了她们长久以来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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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归一法师出家前虽也是一名行走江湖的武林侠客,武功却算不得顶尖。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她为救更多百姓,这才修习了偶然所得的《阿鼻刀法》。
关于这刀法会使人入魔的传闻,她并非不知,但她自恃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心忖即使这刀法真有魔性,也绝对奈何不了她。岂料她的想法大错特错,这秘籍虽蕴含佛理,却是处处与佛法相悖,倒像是传说中阻挠佛陀修行的魔王波旬故意设下的陷阱。
而待到天下逐渐太平,她体内的魔性愈发深重,稍有不顺便戾气横生。于是最终,她只能将自己囚禁在净意庵的僧房内,闭门不出。
归一本犹豫过是否烧了这本害人不浅的魔刀秘籍,可她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深知这等绝世武学的珍贵,终究不忍心将它彻底销毁。更何况她转念一想,若无此刀法,她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救下那么多无辜生命。
思来想去,归一决定另寻他法,既要保住秘籍,又要消除其害。于是她开始着手改良刀法,虽未能根除魔性,总算让修习者平日不致狂性大发,但若心存半点恨意出刀,便会难以自制,非杀得血流成河不可。
以归一之能,到最后也只能改到这个地步,她仍是心有不甘,遂又追查起这刀法来历。白日里她不敢出门与人接触,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行动,如此经年累月,竟真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更意外寻得另一本《菩提心法》秘籍。
据她查来的线索,这两本秘籍原是一对宿敌所创。是以那《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截然相反,不仅能助人修身养性,更能益寿延年,实乃功德无量的济世良方。
然而这《菩提心法》也并非十全十美,其精妙绝伦不假,唯独第七层以上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江湖中不知多少高手,皆因不知此节,强求突破而经脉尽断,暴毙身亡,能存活者百中无一。
归一见此情形,慈悲心起,决意再行改良。经她苦心参悟,终将凶险尽除,只是此法一改,虽再无走火入魔之忧,却也彻底断了登顶第九层的可能。
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
归一领悟此理,便将两本秘籍融会贯通。修习阿鼻刀法内功者,如堕无间地狱,受尽煎熬,却也因此有望突破菩提心法至高境界。而一旦菩提心法大成,则如明镜高悬,魔障尽消,阿鼻刀法之戾气自然化解于无形。
而此事,归一多年来始终未告知净意庵僧众。庵中弟子皆非江湖中人,不通武学,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这两本秘籍的来龙去脉,甚至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不禁犹豫是否该让她们知晓两本秘籍的存在。
何况,待到将两本秘籍彻底改良完毕时,归一已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临终之际,她犹不能作出决断,只得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写入遗书之中,原打算将《阿鼻刀法》《菩提心法》连同遗书一并传给下任住持。
“没想到竟有贼人不知从哪儿探得《阿鼻刀法》的下落,趁归一法师圆寂之际盗走了这本刀谱。”尹若游读完遗书最后一行,不免长叹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凌岁寒,“不过好在我们如今总算找到了修成《菩提心法》第九层*的法门。”
凌岁寒面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反而神色凝重:“按这说法,先习阿鼻刀法者,再练菩提心法,本该事半功倍。可是……可是自在杜家河,听了慕荷那番话以来,我和你、重明,我们三人同修此功,为何我的进境远远不如你们?”
“不成……不成……”她连连摇头,眉目间尽是忧色,“你们根本不知修炼阿鼻刀法有多痛苦。倘若此法不实,以舍迦的身子强练此功,只怕她的寿命更……”
话到此处,她已不忍、更不敢再说下去。
第225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四)
重回净意庵,她们首先将此事来龙去脉与谢缘觉说了一遍。
谢缘觉听罢,沉吟良久,忽生疑惑:“既然那盗贼已看过归一法师遗书,知晓菩提心法之重要,为何不再来净意庵将心法一并盗走?”
“据那家伙所言,这大盗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江湖高手围攻,最终命丧群豪之手。依我看,他应是还未来得及再次前往净意庵盗取心法,便已送了性命。”尹若游接过话头分析道,“而那群江湖高手之所以齐聚秀州围剿那大盗,或许多半也是冲着阿鼻刀法去的。那刀谱想必就是在那时散落四方。只可惜他们抢走刀谱,归一法师遗书中的秘密却就此埋没百年,不见天日。”
百年前旧事已无从查证,但此般推测确实合乎情理。凌岁寒皱眉道:“所以,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人同时修习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谁又能保证归一法师改良的秘籍毫无差错?即便她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那万一这只是她天赋异禀,与阿鼻刀法并无干系呢?”
“你不是同时练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人么?”谢缘觉抬眸望向她。
“正因如此,我才要劝你谨慎。”凌岁寒神色凝重,“前些时日在杜家河修炼菩提心法时,我与重明、阿螣同时入门,可是如今我的进境却远逊于她们。”她顿了顿,语气略带困惑,“我天资也不算愚钝吧?”
谢缘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你知道的,若放弃这唯一的机会……我只怕是熬不过这一两年了。”
因此,谢缘觉终究想要一试。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凌岁寒凝目看向谢缘觉那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庞,心头一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自幼修习阿鼻刀法,比谁都清楚其中苦楚——那简直是如同在阿鼻地狱里走了一遭,以舍迦的身子骨,是绝对承受不住这般折磨。她实在不愿舍迦冒如此大的风险,一时踌躇难决。
“不如这样,我们且在净意庵多留些时日。”颜如舜适时提议,“这段日子让符离专心练功,其他一概不问,到时再瞧瞧效果?说不定突破某个关窍后,符离的进境反倒会后来居上?”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凌岁寒点点头,这才有余暇处理别的事,将目光转向一旁被缚于地的那名汉子:“这人怎么办?”
她们虽答应过要放过他一条生路,但若真放了这等恶徒离开,无异于纵虎归山,徒增无辜伤亡。
“你放心,我们既已许诺,自不会食言。”看着那汉子紧张的神色,颜如舜展颜一笑,“随我去衙门走一遭吧。你过往造了多少杀孽,犯下多少罪过,不妨亲自向官老爷交代。”
那汉子闻言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且慢。”尹若游心知世上虽有清官,却难信那些尸位素餐之辈。为防意外,她想了一想,凑近凌岁寒耳语几句。
凌岁寒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蓦地左袖一扬,雪色刀光乍现,瞬息间已连出数招,将那汉子周身经脉尽数斩断。纵使今后他能逃出牢狱,也再难仗武为恶。
尹若游嫣然而笑:“我们可没取你性命哦。”
余下的日子,她们只能暂且安心在净意庵继续住下来,凌岁寒潜心练功,谢缘觉静心养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设法赈济救助更多逃难至秀州的流民,又顺藤摸瓜,将秀州城内外方圆百里的山贼盗匪尽数剿灭,也算为当地百姓略尽绵力。
闲暇之余,她们亦时时打探天下大势,北方战火可有平息?奈何秀州处于南方偏远之地,消息闭塞,直至春去夏来,她们方从几个流落至此的江湖客口中,听得些许战事近况。
——叛军首领梁守义身亡,其女梁未絮率残部归降朝廷,大崇朝终得收复长安。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故乡在长安、或亲友尚滞留北方的难民,更是喜极而泣,仿佛看到了归家的希望。
“此事当真?你们确定梁未絮降了?”而凌岁寒在净意庵外的一家茶摊听闻此消息,除却欣喜,还存着几分怀疑不解,以梁未絮的性格为人岂会这般轻易认输?
“千真万确!”那江湖客拍胸脯道,“我有个兄弟在禁军当差,消息便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如今圣人已从麒州启程,不日便将重返长安。”
听得最后一句,凌岁寒陡然心生一念,顾不得细想梁未絮归降的蹊跷,急声问道:“圣驾已启程回长安,那谢——那太上皇呢?他也会回长安吗?”
一旦谢泰重返长安,深居禁宫之中,受万千禁军护卫,再想取其性命便难如登天。谢颜尹三人都深知凌岁寒心中所虑,不约而同向她投去关切的一眼。
“这是自然。”答话的却非那江湖客,而是一位流落至此的儒生,“圣朝以孝治天下,岂能让太上皇久居蜀中?”但顿了顿,他又尽量将声音压低道:“不过依在下之见,圣人当会先行返京,待朝局稳定后,再遣使迎太上皇回宫。”
凌岁寒不再言语,垂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而茶摊里的其余百姓则按捺不住,七嘴八舌追问起更多问题。
既然长安已经收服,那洛阳近况如何?河北诸地的反贼可有尽数剿灭?
“河北如今乱成一锅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定。不过朝廷眼下最要紧的目标必定是收复东都洛阳。洛阳魏恭恩早已身亡,他那儿子无甚才干,倒是辅佐他的几个将领颇有能力,麾下骑兵更是了得。但听说前些日子朝廷已与朔勒结盟,借了他们的一支骑兵共剿叛军。有朔勒相助,收复洛阳应也不远。”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茶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兴奋之色渐渐被惊疑取代。
“以如今形势,即便不借外力,收复两京也并非不可能。”谢缘觉低声喃喃,“朝廷此举是何意……”
“能是能,但绝非易事。”尹若游思忖道,“长安洛阳与别地意义不同,乃大崇都城,国之根本,久陷敌手终究不妥。若我是当朝天子,也必会力求速战速决,在最短时日内收复为好。大崇与朔勒结盟我并不意外,可是朔勒借兵给大崇的好处却是什么?”
国与国相交向来利字当头,朔勒断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白白帮忙不求回报。
颜如舜叹道:“与虎谋皮,终非良策。”
这个道理,连市井百姓都心知肚明,茶摊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众人眉宇间尽是忧色。
天色渐暗,转眼已是黄昏,百姓们带着满腹忧虑各自散去。她们四人也起身返回净意庵,回程路上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唯独凌岁寒始终沉默不语。
踏入庵门,四下再无外人,颜如舜这才看向她,轻声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该去练菩提心法了。”凌岁寒神色肃然,“此事不能懈怠的,我便先回我屋了。”
颜如舜目含关切:“天色已晚,不如用了晚饭再去?”
“不必。”凌岁寒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说罢,她即刻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唯有空荡的右袖在晚风中轻轻飘荡。
日落月升,又过去不知多久,窗外的天已然黑透,残月在云间时隐时现,洒下朦胧清辉。谢缘觉提一盏灯,悄然来到凌岁寒门前,推门望去,只见对方盘腿坐于床榻之上,显仍在静心修炼。她也不打扰于她,只静静坐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五感通明,早察觉有人近前,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便知来者何人,故而未加防备,半晌缓缓睁开眼,果然见那袭彩衣沐在月色之中,恍若谪仙。
若在往日,见着谢缘觉她定是欢喜的。可这段时日她修习菩提心法仍是毫无进展,导致她现在每每见到谢缘觉便觉愧疚,张了张口,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有一句:“都这个时辰了,你还不歇息吗?”
“来看看你就去睡。”谢缘觉在昏黄的灯火下凝视着她,静默片刻,忽而问道,“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突然提起此事,笑道:“你不先问问我菩提心法练得如何了吗?”
谢缘觉道:“若有所成,你自会告诉我们。”
“是啊,到现在我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所以这事更容不得分心了……”凌岁寒伸出仅存的左手,覆上谢缘觉的手背,“只盼望我这般勤修不辍,能早日印证归一法师遗言真伪,治好你的顽疾。除此之外,我不可以去想别的事。”
谢缘觉了解她,自然听出她这番冷静话语中强抑的苦楚,心口又蓦地一疼,虽极力克制,眉尖仍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凌岁寒素来将谢缘觉的一呼一吸都放在心上,这细微变化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当即紧张道:“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谢缘觉深深吐纳,尽量压下心绪:“你骗我。”
“啊?”凌岁寒愕然,“我骗你什么?”
“我知你待我真心。”谢缘觉定定望着她,“可除我之外,你真能对其他诸事全然不关心不在意么?”
这问题凌岁寒答不了,只能沉默。
谢缘觉遂又重新问了她一遍先前的问题:“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才又勉强笑笑:“习惯了,做梦就做梦吧。其实,能每天夜里再次见到母亲,倒也算是一桩好事。可惜在梦中我不能与母亲多说话,不然我真有好多事想问她。”
问一问她,这世上的事当真只要努力了就能有成果吗?那舍迦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呢?自己的仇又到底什么时候能报呢?
谢缘觉听得心头又是一阵疼痛,这次索性依偎在凌岁寒怀里,将脸埋在凌岁寒肩头,不让她瞧见自己神情,静默片刻,话锋一转问道:“符离,你还记得初到秀州时,重明换的那身衣裳吗?”
凌岁寒单手环住她微凉的身子,有些诧异:“那不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穿那颜色真好看。我那时就在想……若是你穿上这般鲜亮的衣裳,一定也是同样好看。”谢缘觉依然靠在凌岁寒怀里,感受着凌岁寒滚烫的体温,也同时察觉到自己说完这一句话后,对方身子微微一僵,“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最爱那些鲜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