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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2002 字 1天前

第171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一)

崇制,凡大辟之刑,法场四周至少须得二十名官兵看守。而谢丽徽身份与众不同,为防意外,看守在法场的官兵总共添到五十人,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凌岁寒大大方方走过去,把铁鹰卫的令牌亮出,道:“接到消息,待会儿极可能有江湖高手要劫法场营救永宁郡主,我奉命前来防卫。”

令牌不假,但在场官兵还是愣了一下,狐疑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凌岁寒道:“我武功比他们更强,轻功也比他们更强,接到命令,率先赶来,其余人随后便到。”

同在长安为官,他们对于凌岁寒的名字有所耳闻——毕竟一个年轻貌美却断了一只手臂但是还能加入铁鹰卫任职的残疾女人,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谈论,不少关于凌岁寒的传闻也都流传到这些官兵的耳朵里。她说自己武功高强,还真是一句实话,于是他们相信了她的解释,准她进入法场。

凌岁寒的目光往前方中央高台投去,谢丽徽身戴枷锁,正仰着头,望着无尽苍穹,显然并未发现她。

这是谢丽徽时隔多日,再一次看到天穹,再一次看到天上的太阳。

她很喜欢望天,辽阔的,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天,总会令人生出一种自由之感。

正如她喜欢传说中的江湖。

然而鹦鹉大都是关在金笼里的。

身为亲王之女,谢丽徽自幼出入宫闱,见惯了银屏金屋,琼楼玉宇。她人生的两次重大变故,亦是那金碧辉煌的仁和宫之中发生。两年前的万寿节宫宴,才随着师傅学了一套完整剑法的永宁县主迫不及待想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的武功,于是趁着圣人与皇子们推杯交盏、欢声笑语之际,她抓住机会,提议要为圣人献一曲剑舞。

所谓剑舞,既是剑法,亦是舞蹈。大崇从宫廷到民间,本就极热爱歌舞。谢泰欢喜地应允,看她舞完那一曲,甚至带头为她拊掌。

“阿鹦阿鹦,朕记得你小字是叫阿鹦吧?你倒不愧是这个名字。”

谢丽徽自幼受宠,胆子极大,既不明白,直接询问:“鹦鹉并非猛禽,圣人为何这般说?”

谢泰哈哈大笑:“古来又称鹦鹉为陇客,乃是因其多生于陇西。谁不知道陇西自古多名将。咦,恭恩啊,朕若没记错,你也是在陇西出生的吧?你有个儿子是不是还未成婚,朕把永宁县主赐给令郎如何?”

一句话,定下谢丽徽与魏赫的婚约。

只因为谢丽徽的小字。

谢丽徽的笑容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那魏恭恩臭名昭著,她是早就听说过的,魏恭恩的儿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纵然因为这一桩赐婚,她的爵位由县主变为郡主,她也半点不稀罕。为此,她哭过闹过甚至离家出走过,润王见她反抗得激烈,只怕真的将她逼死,让圣人知晓以后大怒,只好亲自去求圣人,阿鹦年纪尚小,能否等两年再让她与魏赫完婚。得到谢泰的准许,他回到家中,又与谢丽徽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至少在谢丽徽看来是推心置腹的话,这才打消谢丽徽拒婚的念头。

她终于答应嫁给魏赫。

那之后,她幻想许多属于自己的结局,或许也有被人杀死的那一天。

却万万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最后那个下令杀她的人,会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

午时三刻将到,日光越发灼烈,她双目微感刺痛,收回视线,但又不敢看向一旁刽子手手里的那柄大刀,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忽然只听“咣当”一声,刀气飞驰而来,几乎笼罩住她的全身,尤其是脖颈一阵战栗,不自禁地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肩膀上的重量则顿时减轻。

——难道这就是被砍头的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谢丽徽听到耳旁四周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又觉十分不对劲,蓦地睁开眼,原来自己身上的枷锁已被斩断两截,旁边刽子手被凌岁寒用刀背一拍,已摔倒地上。

凌岁寒?谢丽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

对方无暇回答她的疑问。

法场数十名官兵这时已一拥而上,纷纷举起兵刃,朝着凌岁寒与谢丽徽攻去。凌岁寒深知速战速决的道理,如若在此地耽搁的时间太久,引来更多官兵支援,便更难离开。她单臂挥刀,刀光闪过之处,如纷扬大雪,竟是施展起了阿鼻刀的刀法,霎时间在场众人都觉置身于三九寒冬,仿佛有冰霜冻结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的动作不由一滞。

凌岁寒的武功本就强过他们许多,阿鼻刀出手,更是锐不可当。偏偏她现在只想救人,不想杀人,甚至不想让这些只是听命行事的官兵伤得太重,身形在人群之中一晃儿,手腕抖动,刀锋擦着他们的穴道划过,不见多少鲜血,却呼喇喇倒下一大片人。

凌岁寒又刹地转身,抓住谢丽徽的手臂,叫了一声“走”字,纵身跃起。后排的官兵看傻了眼,握刀的手不停发抖,半晌才回过神,立刻放出信号弹,通知同僚。

好在谢丽徽学过一些武艺,且对飞檐走壁极感兴趣,曾经苦练过轻功,不需要凌岁寒背负,也能勉勉强强跟上凌岁寒的脚步。而之所以是勉勉强强,乃因她的轻功比起凌岁寒还是差得太远,眼见街上支援的官兵愈来愈多,而附近百姓吓得尖叫逃窜,凌岁寒略一思索,稍一停步,回身再挥一刀,刀气纵横,如雪山崩裂,距离她最近的几名官兵顿时只觉一股凛冽寒气袭来,巨大的冲击力令他们浑身剧痛。

——这一定是妖刀!

——这一定是地狱里的魔鬼才能使出的刀!

如此一来,官兵们不敢再抢在前头。凌岁寒再一次收刀入鞘,左手拉着谢丽徽向东掠去,越走越偏僻,不知过去多久,谢丽徽已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无法呼吸之际,终于被凌岁寒拉进一片树林,随即停下脚步。

她胸口不断起伏,瘫坐在杂草地里,举目一望,只见林中四面八方皆是小山坡似的土坟包,而坟前并无墓碑,只有一个个木板刻下死者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声音都颤抖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同时转头望向凌岁寒,这才发现对方竟紧皱着双眉,表情扭曲,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你……你怎么了?你刚才明明没有受伤啊?”

凌岁寒体内犹如烈火焚烧,咬着牙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马盘岭,这儿是马盘岭。”

谢丽徽闻言一惊。

马盘岭在长安城东郊野,乃是一处风水极差的下等凶地。正因如此,本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王公大臣犯下大辟罪,死后统一埋葬在此处,为的是压制其子孙后代的气运。

“官兵不会猜到我们来这儿,先休息一会儿吧。”凌岁寒说着“休息”二字,却以手撑地,又慢慢站起身来,不顾疼,不顾痛,继续往树林深处行去,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衣襟,空荡荡的右袖随风扬起,如一片白雪,又如一把纸钱飞在半空中,而她也总算停在一座坟前。

谢丽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扫一眼坟前木板上的名字,“咦”了一声:“凌禀忠?这人我以前听说过,他好像还是圣人义子,与我阿父一样从小被养在宫里,本来论理还算我的伯父,不过后来……你一直盯着这座坟干什么?”说着忍不住观察凌岁寒的神色。

悲与恨在她眼中交织,似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哪怕此处是风水学说的下等凶地,父亲至少还能够入土埋葬,可是母亲的遗体如今却在何处呢?阿鼻刀造成的身体疼痛,远远没有凌岁寒此刻的心痛,她缓缓跪在坟前,似雕像般纹丝不动。

谢丽徽见状大惊失色:“他姓凌,你也姓凌,你们不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不再答她。

她仿佛突然忆起什么往事,眼睛睁得更大:“那你就……不,这不可能啊……”

凌岁寒终于偏过头:“什么不可能?”

谢丽徽奇道:“如果你是凌澄,那你干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不该死。”凌岁寒冷淡的声音毫无起伏,唯眉目依旧锋利,“此事不公,我就替你不平。”

谢丽徽一呆,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好半晌,眼角一滴泪水渗出,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毫不克制的哭声惊飞一旁枝头的飞鸟。

凌岁寒脸色不变,继续冷冷道:“当然,我救你不止这一个原因。当初多亏你作证,才能真正扳倒尚知仁,我必须报你的恩。”

谢丽徽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作证不是为了帮你。”

“我明白,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事实是你帮到了我。”凌岁寒道,“不过当初那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你究竟为何会答应我们作证?”

“因为那是阿萝求我的啊。阿萝是定山弟子,定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我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也算是我参与了江湖事。”谢丽徽如今为凌岁寒所救,欠她一份情,不好不回答她的问题,一边哭一边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出格,可那时候我很快就要嫁给魏赫了,我就想在婚前多放肆几回,多做几件出格的事,不然……不然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凌岁寒纳罕道:“你喜欢江湖,你不想与魏赫成婚,干嘛不直接让定山诸侠帮你逃婚?”

谢丽徽手背不停擦拭眼角,这才渐渐擦干眼泪:“我不想与魏赫成婚,但我必须嫁给魏赫。”

凌岁寒愈发不解:“为什么?”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魏恭恩貌忠心奸,以后可能会危害朝廷。只要我和魏赫成婚,以后随他前去霍阳,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动,可以随时上报朝廷。我也没想到,在我和他的婚前,他们居然就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凌岁寒冷笑:“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要牺牲你的婚姻,牺牲你的人生?我还以为你的性子,不会这么轻易屈服的?”

谢丽徽道:“不是屈服,是我自愿。我又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我姓谢,我是郡主。”

凌岁寒道:“郡主又如何?”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我是郡主,是皇室女儿,受万民奉养,当然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本朝那么多和亲的公主,她们要么远嫁塞外,要么远嫁西域,就像……就像姑姑安国公主,你还记得她吗?她便是嫁去了朔勒。我不必离开中原,只不过随魏赫前往霍阳,这是我身为大崇郡主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番话,她还是哽咽着说出,但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透出一分不移的坚定。

凌岁寒听得皱起双眉:“这都是你父亲说的?”

谢丽徽颔首。

凌岁寒又是一声冷笑:“郡主受万民奉养,皇子皇孙是否亦受万民奉养?”

谢丽徽道:“这是当然。”

凌岁寒道:“那怎么不让你哥嫁给魏赫?”

“啊?”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可他们都是……都是……”

“他们都是男的?那也没关系,可以让他和亲嫁给别国公主嘛。”凌岁寒唇角一勾,唇边的笑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既然同样是受万民奉养,那些男人承担责任的方式,便是读圣贤书,辅佐君王,甚至自己成为君王,治理天下,而皇室女儿却只能用自己的婚姻来奉献。这种骗人的鬼话,还是只骗我们女人的鬼话,你竟真的信了,竟为此自愿牺牲自己的人生?你果然够笨的!”

若在以往,有谁敢骂堂堂永宁郡主一个“笨”字,她立刻便要动怒发火,跳起三丈高。然则此刻她愣在当场,眼角最后一颗泪珠落下,再没有哭泣,仿佛真的痴傻一般,沉默良久良久,才再一次轻声开口:“你是凌澄,那谢缘觉是……”

凌岁寒蹙眉道:“你问她作甚?”

“我只是突然想到,从前我们有一回吵架,吵的是什么我倒已没有印象,只记得你当时提起睿王家的宜光县主谢妙,夸赞她许久,说她和我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气不过,把这件事记了很多年。后来听说谢妙前往鸿洲一个叫长生谷的地方求医,我还羡慕她能够见识江湖。谢缘觉也姓谢,又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么厉害的医术,那她……”见凌岁寒并未否认,谢丽徽更加惊讶,“不会吧,她真的是……?”

“羡慕么……”凌岁寒叹一口气,点点头。

“那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谢丽徽不愿承认这些年来自己所认为的大义之举,自己所骄傲自豪的大义之举,只不过是父亲欺骗自己的谎言,“我今早听狱卒说,圣人之所以决定杀我,是因为谢缘觉在大殿之上将他骂了一顿,才让他又想起我。谢缘觉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也不应该担什么责任的……”

凌岁寒冷声道:“她可没傻到牺牲自己的人生。”

谢丽徽道:“她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落下,镶着金边的夕阳也如一片红叶般落下西山,晚风吹得马盘岭的万千林木飒飒作响,明月渐升苍穹。

凌岁寒的脸色暗沉,却抬首望向天边那一轮孤高清冷的明月。

“她愿意牺牲自己,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宜光县主,不是因为她的任何一种身份,只是因为……她是谢缘觉。”

只是因为谢缘觉是这世上最柔软多情的一个人。

“哇——哇——”一阵粗糙的鸟叫声忽在暮色里响起,竟像是在回应赞同凌岁寒之言。凌岁寒转头瞧去,只见一只黑羽乌鸦蓦地飞到她肩头,她伸手取下那乌鸦足上的纸条,打开一看,神色更冷。

“今日万俟绍已经率军离开了苍关。”

第172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二)

纸条上所写内容不止这一件事。

今日凌岁寒救走谢丽徽的消息传进宫中,几乎没把谢泰气出个好歹来,朝廷派出无数人马搜捕她二人的行踪,长安城中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凌岁寒断臂特征又十分明显,只要回城,必然会被发现,但她们一直躲在马盘岭,连吃喝都不能保证也不是个事儿。是以尹若游提议,不如由凌岁寒带谢丽徽前往定山派安置,至于谢缘觉的安危,则交给她与颜如舜。

盯着信上那力透纸背的“你放心”三个字,凌岁寒拧着眉,在原地站了足足半炷香时间,才终于侧过头,向谢丽徽询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谢丽徽很茫然地摇头。

“你想去定山吗?”凌岁寒继续问。

“定山?”

“定山在柏州,距离长安很近,我可以送你去。”

“可是我家中那么多人,他们还……”

“你现在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难道救得了他们?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你有什么想法,和定山派的人说,他们或许能帮你。”

“那也不用你送我……”谢丽徽咬了咬下唇,“我一个人可以去。”

“就凭你的武功吗?”凌岁寒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却也不给她留任何面子,“若是路上遇到什么山贼,你能打得过他们?”

谢丽徽气呼呼,又不好发作:“可你不管谢缘觉了?”

凌岁寒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条:“所以你现在就跟我走,这一路你别想着睡觉休息,我只送你到定山,立刻便回长安。”

长安距离柏州约有三四日路程,尽管她们两人日夜兼程,可惜谢丽徽轻功不济,还是用了三天时间才终于到达定山山脚。

山路曲折,然则群峰如黛,万木如翡,飞鸟掠在忽浓忽淡的岚雾之中,倒是一派令人心怡的幽静好山色。凌岁寒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舍迦今后有机会来定山一趟,必会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她又举目往前方望去,不远处山腰林中,几个青年正围坐在石上谈话,旁边还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则正采摘树上的嫩枝嫩叶,手把手喂给一只小鹿,而她的足边还有两只小猫在草丛打滚。

“楚清晓?”

那女童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首望去:“咦?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凌岁寒一边前行一边道:“我听唐依萝说过,她有个才十岁的师妹叫楚清晓,身边就有养两只猫与一头鹿。”

“娘子是我们唐师姐的朋友?”那几名青年纷纷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断臂。

“在下凌岁寒,求见贵派凌虚掌门一面。”

“原来是凌女侠,久仰久仰。”对方显然确实听说过她的大名,瞬间卸下防备,对她的态度客气不少,与她寒暄几句,遂带路上山,过不多时,步入山门,又步入正殿,再请她坐下,前去向凌虚通报。

凌岁寒等的时间不久,一名青衣坤道行至她面前。

据说定山派掌门凌虚年纪已上了四十,但眼前女子看来最多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五官柔和,观之可亲,与她的同门们有着极大不同。凌岁寒所见过的定山弟子,无论是哪种性格,但气质里都带了几分隐隐的刚强,反而是这位掌门温柔得不似武林中人,令旁人看见她,便仿佛看见平静又深邃的湖水。

凌岁寒浮躁的心平定下来,郑重向她行了一礼,将来意说明。

凌虚神色始终宁静而温和:“如此说来,长安城破,便是这几日的事?”

凌岁寒道:“我的朋友还在长安,我得立刻赶回去,就此告辞。”

凌虚道:“能否请凌女侠稍等一个时辰?”

“你还是叫我岁寒吧,要不叫我符离也行。”凌岁寒道,“可以。不过你有什么事?”

凌虚并未答话,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十年前望岱等人在大临山河底捡到的匕首,把它还给了凌岁寒。随后她走出殿门,又行一段路,走上青松翠柏掩映的一个高台,亲自撞响一口大钟。

那大钟乃青铜所铸,有万钧之重,响声洪亮浑厚,山应谷鸣,能传数十里。凡是仍在山中的定山派弟子,听到钟声召唤,不一会儿纷纷赶到正殿。凌虚目光缓缓转动,吩咐三十岁以上的弟子全部站了出来。

其实自从魏恭恩起兵作乱,大部分定山弟子都驰援前线,救助百姓,还留守山中的人已不多。定山七杰里,凌虚身为掌门,需要坐镇派中,处理各种事务,非特殊情况不可轻易下山,除此之外便是她的两位小师弟与小师妹游云与拾霞,以及一部分俗家弟子,在三十岁以上的总共二十来人。

随后,凌虚又到唐依萝面前,温声道:“待会儿你们各自收拾行李包袱,去找你们的凌师姐,听她吩咐安排。依萝,这一路上若遇到什么事,便暂时由你做主。”

唐依萝“啊”了一声:“我?我恐怕不行的。”

凌虚微笑道:“你师姐师兄们都去了前线,留下来的除了我们这些长辈,其余都算是你师妹师弟。你不行,谁行呢?”

唐依萝还是摇头道:“可是依萝辜负师伯师叔们悉心教导,武功只能排在中等。”

“你应该明白,我辈侠道中人,武艺高低并不是最重要。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凌虚倒确实像哄孩子的语气,摸了摸唐依萝的头顶,“只是你师父离世得早,本来我们想着你一直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也很好,可惜如今时局,我们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了。”

说完这番话,她褪下手腕上的一串雷击木流珠,递到唐依萝的手里:“待见到你凌师姐,把此物转交给它。”

江湖之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串雷击木流珠乃是定山派历代掌门的信物。在场众弟子纷纷大惊,欲言又止,却明白掌门下定决心之事,谁都不可能让她改变决定。

唐依萝郑重接过流珠,哽咽道:“弟子定不负掌门所托。”

凌岁寒渐渐明白凌虚的打算,忍不住皱眉插话:“你们都走了,那定山岂不是一个人没有了?”

“定山从来不算一座山。它是我,是她,也是他。只要这世上仍有一个定山弟子活着,定山派永远存在。”凌虚一投袖,转过身,遂领着那二十多名同门往大殿门外行去,“我们走吧。”

凌岁寒在他们的身后,怔了片刻,望着这二十多人的背影。

仿佛望见一座青山。

而就在凌岁寒往返长安与柏州的这几日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一直在设法打听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可惜始终未有收获,甚至颜如舜已暗中潜入了她所知道的所有监狱牢房,也都没能发现谢缘觉的身影。是以两人猜测,谢泰知晓谢缘觉是武林中人,才有意将她关在隐秘之处,防止她的同伙劫狱。

好在以谢泰的个性脾气,他决意要杀谢缘觉之时,必是会当众行刑。没奈何,她们只能耐心等下去,等到谢缘觉被处斩的那天。

在此之前,她们一一拜访了陈娟无日坊中的全部人家,为他们说明如今局势,劝他们趁早离开长安。

百姓们面面相觑,但对于颜尹二人的提议不置可否。

尹若游道:“你们也不信此事?”

“不,不是不信,只不过……我们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但离开长安以后,我们能吃什么,能喝什么,还不是死路一条?”

“其实,就算万俟将军战败,长安也还没有失守啊。长安可是大崇都城,哪有可能那么轻易陷到叛军的手里?照我看,长安应该能守得住吧。”

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颜如舜与尹若游沉吟少顷,尊重他们的决定,不再相劝,又去寻了陈娟。与无日坊的穷苦百姓不同,陈娟家产颇丰,只要提前做准备,倒是不愁吃喝生计,但她若走,必然要放弃长安城中那数家她花费无数心血经营的店铺,以及在店铺里干活的伙计们。因此她思考许久,也抱着“大崇都城不会轻易失陷”的想法,选择留下。

这日寅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苍穹未亮,尚是灰蒙蒙一片,昙华馆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颜如舜与尹若游本就没怎么睡着,听见声响,立即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身着劲装,手持太子府的令牌,乃是谢钧的亲信护卫,奉谢钧之命,终于将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告诉给了她们。

原来舍迦是被关在禁宫之中的一处秘密诏狱里,难怪自己找了那么多监狱都没能找到她。颜如舜接过对方递来的禁宫地形图,扫了一眼,奇道:“谢钧不是不肯和我们说吗?怎么现在突然改变主意?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护卫道:“郎君说,你们救走县主以后,就立刻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尹若游顿觉不安:“叛军还没打过来吧?”

见对方面露犹豫之色,颜如舜紧接着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既说不清楚,那我们只好缠着你问,你暂时别想离开这儿。”

那护卫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据说万俟绍的二十万大军在华原大败,剩下的残兵不到一万,而叛军即将攻进长安。半个时辰以前,圣人带着嫔妃与皇子还有几个心腹臣子以及一部分亲军,已悄悄离开禁宫,离开长安城。你们赶快行动吧,不然怕是来不及了。”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俱是一惊,万万未料到谢泰身为大崇天子,竟完全不做守城抵抗的打算,直接弃城而逃。

“等等。”眼看那护卫转身欲走,尹若游迅速回过神来,将他叫住问道,“谢钧的母亲还住在善照寺,他有没有说过,裴夫人该怎么办?”

“郎君也派了人前去善照寺报信。”

说完这句,他加快脚步,不一会儿跑出无日坊,显然也是要往城外跑。

夜色凄迷,雾笼长安,尹若游蹙眉道:“阿母也在善照寺,我不放心,得去看一眼。”

颜如舜颔首道:“好,我去救舍迦。”

但她二人行动前,还必须将此事通知给无日坊的朋友们。幸而这个时辰,本就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陆陆续续起床外出做工的时候,颜如舜当即暗运内力,扬声说出真相。

刚刚推开自己家门的各户百姓便听闻如此可怖的消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没打过来吗?圣人怎会这么懦——”还有一个“弱”字他们没敢说出口,但已不免暗暗腹诽。

颜如舜与尹若游无暇详细解释,只最后道出一句:“叛军所经之处,烧杀劫掠。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现在保命要紧,你们快逃吧!”

然后,她们各自施展轻功,分别向禁宫与善照寺的方向掠去。

第173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三)

谢泰的仓皇出逃,不仅瞒着城中万千百姓,还瞒着朝堂上的无数官吏。

平旦,犹有尽忠职守的官员,换上朝服,准时前往仁和宫,等待在在宫门口,侍卫们立仗俨然,计时的刻漏声仍是清晰可闻。哪知终于等到宫门开启,数以千计的宫女内侍仿佛海浪一般涌出来,竟然纷纷四散而逃。官员们几乎被他们撞倒,大惊之下,不约而同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宫人询问缘故,才知晓圣人早已将他们撇下,将大崇社稷撇下,跑出了长安城。

百官相顾失色,不知所措。

颜如舜便是趁此大乱潜入宫中,按照谢钧给的地形图,顺利找到那处秘密诏狱。

狱卒们自然同样在方才随着人流奔逃散尽,颜如舜手持火折,步入狭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终于隔着铁栏杆发现一间狱室里的熟悉身影。她立刻取下发髻间一*支簪子,打开门锁,走到谢缘觉身边,见对方正合着眼睛盘腿打坐,呼吸倒还算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舍迦?”

乌鸦“如愿”随着颜如舜一起行动,看见自己的另一个主人,也欢喜地哇哇叫了起来。

谢缘觉缓缓睁眼,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随即狐疑地望向空荡荡的四周:“我刚才好像听见一阵喧闹声,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如舜忧心她的身体,只怕自己说出真相,又让造成她的情绪波动,犹豫不敢实言。

谢缘觉道:“我大概快要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颜如舜先是一怔,旋即大喜:“真的?”又迫不及待问道:“为什么是大概?”

谢缘觉道:“我也不知究竟因为是什么缘故,这几日我在牢中修炼之时,奇经八脉极感顺畅,毫无阻碍,所以我才打算试一试突破第八成境界。需要一连八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期间最好是保持清静,无人打扰。正如我从前修炼第七层,则是一连七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

颜如舜道:“那我刚才突然叫你,是打扰到你了吗?”

谢缘觉道:“菩提心法随意可以修炼,我与你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你,一旦我突破第八层境界,或许身体能比从前更好一些。外面到底发生何事,你不必担忧,不妨直接告诉我。”

“可你现在不是还没练成吗?走吧,我带你寻个清静地方修炼。”两人起身,离开牢狱,狱外已是黎明时分,白云簇拥着红日冉冉东起,状如彩练的霞光照着满地寂静,四周居然连一个宫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如此情景,颜如舜知道再瞒不过她,只能告诉她实话,“万俟绍兵败华原,谢泰已经带着心腹与禁军逃出长安城,那些宫人当然也四散而逃了。”

谢缘觉已隐隐约约有此猜想,然则亲耳听到颜如舜所言,她心下一阵绞痛,几乎站立不稳,蹙眉道:“那城中百姓……”

“你瞧瞧你,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不必担忧吗?”颜如舜连忙扶住她身体,略一思索,带着她在附近随意寻了一间屋子,也不管这是什么所在,翻箱倒柜一阵,终于找出纸笔,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丰山后山地势险峻,轻易不会有人前往,目前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会儿我带你去那儿安置,你便放心在那里练功。而途中你无论在城里看到什么情形,都答应我,静下心来,暂时不要理会——”

“不行。”不待颜如舜说完,谢缘觉便要拒绝。

“你先听我说。”颜如舜则更快地打断她的话,回头看向她面孔,语气愈发郑重,“我明白,兵祸日炽,百姓遭难,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们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你医术之精,当世稀有,比我们只会点拳脚功夫更有用处,定然可以救助许多百姓。正因如此,你才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你现在急着救人,身体支撑不住,彻底倒下,以后更多人受伤,他们到哪里去找像你这样的神医?你的身体越好,才能救更多的生命,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不要急于一时。”

谢缘觉愣了会儿,竟然有些被说服,忽然又想起什么事,脸色微变:“我阿母——”

“阿螣已经去看她们了。”颜如舜道,“一切都有我们在。”

说完这句,她又低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随即放下手中笔,将纸张卷成纸条,绑在“如愿”的足边,命它向善照寺飞去。此前“如愿”曾数次跟随她们去过此寺,自然记得路线。

比起城中各街各坊的动荡骚乱,善照寺里,梵钟悠悠,竟如往日一般宁静。佛家讲究心无挂碍,四大皆空,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自是不惧生死,而年轻的小沙弥们虽不免忧惧,但想着佛门清静地,叛军应不会随意骚扰,在师长们的安抚之下继续打坐诵经。

裴惠容既经过残酷的政治斗争,已不再天真,听闻消息,便知大事不妙,第一时间找上尹素,要与对方前往无日坊昙华馆。

谢钧所派护卫登时拦住她:“夫人,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万一中途发生变故,我们怎么向郎君交代?”

女儿安危不知,裴惠容如何肯独自逃生,正僵持间,尹若游终于赶到。

“螣儿!”尹素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没事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朋友们呢?”

尹若游将情况说明,继而看向裴惠容:“伯母放心,重明的轻功天下无人能及,她必能顺利将舍迦救出。我们先出城吧。”

裴惠容逐渐平静下来,思索片刻,却仍摇摇头:“我得亲眼见到舍迦,你先带你母亲离开吧。”

尹若游面露难色。

尹素道:“那我们一起等。”

好在又过不久,“如愿”遂伴着彩云飞来善照寺中,飞来尹若游面前。尹若游当即取下它足边的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上内容,再将纸条递给裴惠容,喜悦道:“舍迦平安无恙,且很快便能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到那时她病情必能有所好转。伯母,你现在可以安下心,随我们出城了吧?”

一旁护卫赶紧将马车拉来:“夫人请。”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已出长安城,尹若游掀开车帘,见两旁道路上全是慌张逃难的百姓,携老扶幼,惶惶不知奔向何方。

如果不是因为裴惠容的关系,母亲此刻也不会坐在舒适的马车之中,只怕同样只能用两条腿在这崎岖路上仓皇而行。思及此,尹若游不由长长叹一口气,只听尹素温和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在为这些百百姓而难过?”

尹若游点点头,轻声道:“是……”

尹素柔声道:“你果然长大不少。”

尹若游略感疑惑回过头,不明白母亲此言何意。

“你自小也会关心人,但都是藏在心里,从来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坦率承认,既骗了别人,也骗了你自己。可现在啊……”尹素还像十余年前哄孩子那般拍拍她的脑袋,“告诉阿母实话,你的朋友可能还在长安城,你想回去见他们,是吗?”

尹若游如今的朋友当然不止颜如舜。

也不止凌岁寒与谢缘觉。

还有无日坊那么多老百姓,他们真的有听自己与重明的建议尽快出城吗?尹若游深深思索。

“我和你裴伯母有人保护,不会有危险。”尹素继续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吧,莫要让自己后悔。”

尹若游正是不放心那些保护她们的人,沉吟良久,才倏然向驾车的护卫问道:“谢钧是否和你们说过,该将裴夫人送往何处?”

对方如实回答:“郎君说,可沿淆水一路北行,前往麒州。那时,郎君会派人来接应我们。”

尹若游道:“圣人打算去麒州?”

对方迟疑未开口,也不知算不算默认。

尹若游了然。

纵使谢泰丢弃了长安,他照样是大崇的主人,九州四海照样有无数心向朝廷的忠臣志士,何况近来河北战场局势大好,李定烽的军队几乎百战百胜,如果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剿灭,圣驾回銮,而谢慎继承大统,谢钧成为新一任太子,他们保护裴惠容有功,必定前途无量。冲着这一点,他们应该会尽心尽力完成谢钧交代给他们的任务,而母亲在裴惠容身边,大概也会是平安的。

尹若游一咬牙,道了句:“阿母保重,伯母你也保重。”旋即跳下马车,顺手扶起路上一个跌倒的小孩儿,便转过身,施展轻功,返回长安。

时已入秋,今日的大风吹得比往前哪一天都更为猛烈,尹若游原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逆风而行,唯一一个逆着人流而行之人,岂料在她即将到达长安城门之际,遽然听见身后风中似有人唤她的小字:“阿螣!”

尹若游蓦地回头,一众石青色道袍的身影中,白衣的独臂女郎尤为明显。

“符离!”她欣然而笑,身形一转,足下发力,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向彼此奔去,两只手与对方的一只手相握。

“叛军已经打过来了吗?”凌岁寒急问,“这路上怎么会……”

尹若游摇首道:“叛军暂时还未打过来,但大概便是这两日的时间,谢泰害怕承担‘君王死社稷’的风险,已率领心腹与禁军逃窜出城。城中百姓得知消息,自然也……”

凌岁寒蹙眉道:“那舍迦……”

“舍迦的事儿你放心。”尹若游将颜如舜寄来的那张纸条递给她,并详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凌岁寒看完纸上内容,凌虚等人也行至她们二人跟前,简单向尹若游询问了一些情况,心内越发焦急,立刻就要进城,凌岁寒反而停留原地,陷入沉思。

“你是记挂着谢大夫吗?”拾霞只当猜到她心中所想,向她抱了抱拳,“你先去寻她吧,我们就此告别。”

凌岁寒垂下左手臂,眉头皱得更紧,似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尹若游瞬间猜出她真正纠结之事,低声问道:“你想追谢泰?”

此前凌岁寒暂时放弃复仇,未向谢泰下杀手,先是因为谢缘觉的病情,只怕朝堂生乱,导致舍迦情绪激动,病重不治;其后则是因为魏恭恩的叛乱,毕竟无论如何,他是天下之主,天子若死,群龙无首,阻挡不了叛军的进攻,遭殃的是天下百姓。然而如今谢泰已主动舍弃长安,舍弃自己的责任,对天下百姓还有何用处?

杀了他,太子顺势登基,或许反而能令时局好转。

何况此刻得知舍迦平安消息,凌岁寒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仇恨自然而然又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谢泰应是逃去了麒州,你想要追他,那便沿淆水北行,往麒州的方向追吧。”尹若游道,“我知道仇恨折磨人的感觉。舍迦之前给你把脉,说你几乎天天做噩梦,你心里的这根刺总要拔掉,你的伤口才能愈合,这确是一个好机会。”

“那你们……”

“我得回去瞧瞧无日坊的朋友,我们之后再见。”

“好!我们之后再见!”

可是这一声再见,究竟是哪一日再见?

第174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四)

凌岁寒借了定山弟子的一匹马往麒州方向赶去。

一路快马加鞭,从早到晚,她始终不曾看到天子车驾的影子。按理而言,谢泰即使出逃,也不可能孤身独行,身边必会有大批禁军随行保护。那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速度绝对快不过她,她怎么会到现在也未能追上他们?

难道阿螣得到的消息有误,谢泰所行的目的地根本不是麒州?

谢泰在前往蜀地的途中。

两天以后,圣驾已达济民驿。驿站冷清清的,一个迎接的官员也没有,谢泰叹了口气,已经不再意外,他这两日经过两个小县,县中官吏也不知何时全部跑光。

官兵们只好前往附近寻找食物,须臾,贺延德前来禀告:“有几位百姓愿意为陛下献食。”

谢泰大喜过望,又奇道:“方才你们不是还说,这附近没什么村落城镇吗?又哪儿来的百姓?”

贺延德道:“回陛下的话,皆是从长安城逃出来的百姓,刚刚才赶到了这儿,他们听闻陛下亦在此处,都争着要将自己携带的干粮献给陛下。”

谢泰正在暗暗感叹忠臣难得,听闻百姓们的一片忠心,感动得几乎要落泪,连忙命贺延德将那几名百姓召来,称赞了他们几句,随后接过他们献上来的干粮。尽管这干粮的口感粗糙无比,就连从前宫中的小狗也不吃这样下等的食物,但谢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挑剔的道理,猛吃了几口,忽见对面百姓中一名老人正在低泣落泪,他疑惑询问对方是因为何事伤心。

离家逃难,身上就带了这么一点干粮,还得被官兵拿刀逼着他们必须献给圣人,献给圣人的嫔妃与皇子,谁能不伤心哭泣呢?

但元寅落泪,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当日从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口中听到天子弃城而逃的消息,在别人还在犹豫迟疑之际,元寅是一个收拾行李带着孙女离开长安城的。然而正当他在路上考虑究竟该哪个方向走,忽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十来名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乘着骏马奔驰而来,估摸也是要逃难的,却完全不顾及前方的百姓,马儿越跑越快,吓得四周人群尖叫不已,仿佛无头苍蝇般跑了起来,反而造成拥挤相撞。

他在混乱中也不免摔了一跤,摔下一个小山坡,起初还听见元如昼哭着喊了两声:“阿翁。”哪知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再四处一张望:

——小彩灯已不见了。

他呼唤许久孙女的名字,都得不到她的回应,寻不到她的踪影,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路遇一位好心人,见他腿脚不好,决定与他同乘一骑,带他上路,并安慰他道:“你孙女说不定随着人群往前方走了,我们尽快往前方去追吧。”

好在这两个多月,元如昼跟着凌岁寒学了一些防身武功,哪怕遇上什么流氓,应该也能自保。元寅只能把事情往好处想,一边赶路,一边沿途寻找孙女。

——这两日小彩灯一个人在外流浪,不知能不能吃饱肚子?

元寅的忧虑心事,不想告诉给面前的这位天子,也不想告诉给在场的这些王公贵臣,他把心一横,直言道:“小民是为大崇社稷而哭。魏恭恩包藏祸心,已非一日,可谓路人皆知,唯陛下置若罔闻。小民记得陛下继位之初,良相贤臣屡屡以直言进谏陛下,使天下安平;然而近岁以来,尚知仁与贺延德为相,只知阿谀奉承,一味贪权慕禄,才有今日之祸!”

这话把贺延德也给狠狠骂了一通,他勃然大怒,但碍于圣人在旁,不好发作,只勉强把火气压下去,等待圣人的处置。偏偏出乎贺延德的意料,若是从前的谢泰听闻此言,早已命人把对方拖下去,重则杖毙,轻则也至少要打个三十大棍,但此刻的谢泰却仿佛被他说得羞愧一般,垂下头来,叹息道:

“是朕之过,今已悔之不及。”

“陛下——”贺延德满脸不认同,张口似有话要说,谢泰把手一挥,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随后偏过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谢泰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腹大臣是如此愚蠢,今时不同往日,在这种非常时候,还不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万一引起群情激愤,那该如何是好?这一路,谢泰不愿再起任何风波,只求平平安安赶到西川蜀地。

天不遂人愿,却在此时,众人忽听驿站外喧哗声响,还以为是叛军追来,吓得魂飞魄散,出门定睛一看,竟是穿着铁鹰卫官服的一众官兵骑着快马奔驰而来。

原本谢泰仓皇出逃,并未通知铁鹰卫。左盼山听说消息,根据各种暗中查探到的线索,猜出谢泰大概是会前往西蜀,遂领着部下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在两日之后追到济民驿,自称是前来保护陛下安危。谢泰甚是动容,勉励他们一番,吩咐他们在驿站四周护卫。

天色已暮,谢泰着实劳累,不愿再走,决定便在济民驿歇息一夜。

俞开霁借口到附近巡视,随后寻到机会,趁着左盼山没注意之际,找到谢慎,郑重行礼:“太子殿下,卑职铁鹰卫司阶俞开霁,有要事禀告。”

听完她所禀之事,谢慎脸色微变:“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自从凌岁寒当众救走谢丽徽,她已成为朝廷钦犯,俞开霁不便提起她的名字,略一犹豫,在心底说声对不住,只能贪了她的功劳,道是自己私下查出。

谢慎沉吟少顷,又低声与她交谈小半个时辰,才转身去见天子。

夜深人静,云遮月隐,左盼山身着铁甲,借着铁鹰卫将军的身份便利,把四周护卫替换成自己人,悄悄推开一间屋子的窗户,悄无声息跃进屋内,行至床边,双指如风欲要先封住床上之人穴道。本来以他设想,谢泰年老体衰,又半点武功不会,怎可能察觉他的到来,岂料就在他双指距离对方身体半寸之际,床上那人蓦地将身一翻,寒刃如流星闪出,直刺左盼山胸膛!

左盼山身为刀魔弟子,武功自然不弱,可对方攻其不备,他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纵身向旁一掠,左肩还是不免被划了一刀,鲜血涌出。俞开霁跳下床来,趁势又挥一刀,左盼山越痛越怒,立刻便要反击,骤然屋外喊杀声起,数十名官兵破门破窗而入,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纵使他不惧这些官兵,但一心不可二用,何况此地又极狭窄,让他无处可避,挡住俞开霁这一招,四周已有官兵猛地将兵刃砍在他的身上!

他可没有凌岁寒那般厉害的忍痛能力,阵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失了一下神,一时反应不及,俞开霁手中长刀已架上他的脖颈。

他面色灰败,如坠冰窟:“你……怎么会是你……”

俞开霁未言,迅速封住他身上穴道,官兵们押着他走出房屋,来到驿站院落。谢泰正坐在院中石桌边,冷眼看他一阵,开口第一句则是向贺延德询问:

“延德,朕若记得没错,当初是你把此人推荐给朕的吧?”

“臣有罪!”贺延德登时跪下来,“是臣失察之罪!但请陛下明鉴,臣绝对不知此人心怀不轨,居然意图谋害陛下。臣对他并不了解,也是……也是臣的一位幕僚向臣推荐了他。”

俞开霁冷冷道:“陛下,据微臣所知,贺相公的那名幕僚,正是反贼魏恭恩义女梁未絮的手下,而这位左将军则是梁未絮的同门师兄。”

此言一出,不仅谢泰与贺延德大感震惊,四周官兵也相顾失色,逐渐从窃窃私语变为高声喧嚷,不知是谁突然吼出一句:“贺延德已与魏贼一同谋反!”贺延德怒气冲冲:“是谁胡说八道?连证据也——”话未说完,忽见几名官兵冲出来,提起拳头便往贺延德脸上狠狠砸去,谢泰连声命令他们停下,他们竟对天子的口谕充耳不闻,手上更加用力。贺延德被揍得鼻青眼肿,拼命想要往外跑,好不容易在几个亲信的协助之下挤出人群,陡然只见一道寒光在自己眼前一亮。

瞬息后,贺延德身首分离,头颅滚在地上。

四周官兵们欢欣鼓舞。

鲜血染在俞开霁手中长刀的刀刃上,如一朵红花在她刀上绽放。

在铁鹰卫待得太久,在朝堂官场待得太久,这一刀,才终于又让俞开霁记起:

——自己也是一个江湖人。

然后,她收刀入鞘,双膝跪下,背脊依然挺直,正色道:“贺延德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罪无可赦。臣为陛下诛此恶贼,有大不敬之处,请陛下治臣之罪。”

谢泰看着她腰间的佩刀,不自觉缓缓退了一步,半晌,才勉强能够开口发声:“卿既是为朕诛贼,何罪之有?贼子已除,你……你们都退下吧……”

俞开霁犹跪在地上不动。

谢泰皱眉道:“你还有何事!”

俞开霁道:“臣听闻陛下欲幸蜀地,乃贺延德提议。然则西蜀乃偏僻之地,一旦入蜀,中原难顾,岂不是拱手将中原大片土地让于贼手?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更多官兵纷纷跟着跪下,不知是否事先有约,竟同时重复那一句:“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见此情景,谢泰神色不断变化,又悲又怒又无奈。西蜀乃偏僻之地,他焉能不知?一旦入蜀,他们确实再难以打出去,可反贼也难以攻进来。华原惨败,已彻彻底底令谢泰失去从前的雄心壮志,他老了,累了,也怕了,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自己的余生。

偏偏众意难违,他正为难之际,另一名禁军将领又突然开口:“中原绝不可无人,麒州乃望胜军治所,若陛下执意西行,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时重复同一句话,声如擂鼓,响彻天际:“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谢泰脸色唰地一下苍白如纸,怔怔看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众多官兵,又将目光投向始终在一旁恭恭敬敬侍奉的谢慎。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骤然意识到,今日左盼山的犯上作乱之举,或许在众人的意料之外。然而有人利用左盼山之事,造成此时此刻的局面,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

只是如今的他,已无能阻止。

第175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五)

济民驿次日的傍晚,在丰山后山,颜如舜收到一封信。

由“如愿”带来的尹若游亲笔书信。

彼时,谢缘觉正在后山一处隐蔽山洞继续打坐练功,颜如舜坐在她一旁,抱臂倚着洞穴岩壁若有所思。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后,谢缘觉睁眼,看见她,也看见停在她肩上的乌鸦,当下问道:“城里的情况如何?”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呢?你的情况如何?”

这已是谢缘觉修炼菩提心法第八层的第三天。

“这话你每日都要问三遍。”谢缘觉平淡的眉目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你不必紧张,我很有信心。”

颜如舜见她脸色确实没有不妥,才道:“叛军已经进城了。”

谢缘觉道:“今日?”

“是,今日清晨。”颜如舜张开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与她说,魏恭恩知晓谢泰已逃,恼怒之下,下令在城中大索三日,叛军得到这个命令,自然更加无所忌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谢缘觉紧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护法,你已经回城里了,对吗?”

颜如舜笑道:“你想让我抛下你,留你独自在这儿待着?”

谢缘觉道:“已经过去三天,这确实是个很清静的地方,始终不见人来。你留在这里,其实无事可做。阿螣一个人在城中,她比我更需要你。”

颜如舜本想说阿螣不算一个人,定山诸侠在与她一起抗敌,但话到唇边,一个念头不由在心中生起:尽管定山派弟子已是她们的朋友,但定山众人才真正是一体的,而她们四人也才真正是一体的。

何况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更为不同,这三日她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的焦虑让她一念及尹若游的名字,头甚至疼了起来。

谢缘觉继续道:“你走之后,我会在山洞洞口布下毒药,纵然有恶人来了这深山老林,也进不了这洞。”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把如愿给你留下,如果你有什么事……”

谢缘觉摇首道:“你把如愿也带走,城中情况更复杂,等有空你们再写信告诉我,我才能放心。”

颜如舜又把目光往两旁一转,洞中除了她们二人,还堆积了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与水果,全都是她从禁宫御厨里带来的食物:“够了吗?”

谢缘觉颔首道:“我只须七分饱,吃不了多少。”

“好吧,那你保重。”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与她告别,终于站起,最后看她一眼,旋即转身出洞,听见谢缘觉在自己身后也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她这才施展轻功,一掠如风,须臾,下了山,往长安城中方向行去。

颜如舜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

适才在谢缘觉面前,无论她心底如何忧虑,她始终是笑着和对方说话;甚至哪怕是在她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无论她个人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她始终可以笑着看云淡风轻。直到今日,她再一次翻过长安城的城门,在一钩冷如霜雪的残月下,低头着注视满地的血水以及血中未收的尸体,她再笑不出来,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好在此时已经夜深,叛军显然也需要睡觉休息,长安城中格外寂静。颜如舜暂时没在附近遇到任何人,她思索片刻,吩咐“如愿”前去寻找尹若游的踪迹,而她则踏过血水,独自往无日坊走去,期间路过一具裸露的女尸,让她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这具尸体穿上。

可她就这么一件外袍。

当她又行一段路,看见街边第二具裸露女尸之时,她只能加快脚步,从旁掠过,忽见左前方新福坊内一座酒楼竟仍灯火通明,遂立刻改变方向,行至酒楼窗户外悄悄望去,果不其然,楼里几个军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在灯下欣赏白日劫掠来的珠宝,一边哈哈大笑聊天。

却见两名伙计打扮的青年战战兢兢又端上来两盘珍馐佳肴,刚给他们放到桌上,有军汉拿着筷子挑了块鱼肉,才进嘴,蓦地吐出来:“什么玩意!这鱼一点不新鲜,放了几天的死鱼,你也敢给爷端上来?!”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两个伙计立即磕头求饶,“这几天城里乱得一团糟,平时和我们小店交易的几个渔夫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实在买不到新鲜的鱼,可是……可是军爷你们刚才又一定要吃鱼,所以……”

“照你意思,这还变成我们的错!”那军汉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些天他们杀了太多人,心底恶念已彻底释放出来,只觉比杀个人与砍瓜切菜无异,一有不满,想也没想,抬起刀就要往那伙计头上砍,他自己却突然“哎呦”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刀,砍断自己握刀的手腕。

鲜血淋漓,他疼得在地上乱跳,撕心裂肺地惨叫。

其余人大惊失色,上下左右四处一望,颜如舜霍地破窗而入,如一道闪电闪在他们身后,双持短刃双刀,往他们脖子上一抹,顷刻间四名军汉纷纷倒地。

只剩下断手的那名军汉,还在鬼哭狼嚎。颜如舜一转身,将足边飞刀一踢,刀尖刹地没入他的胸膛。

酒楼的老板与伙计们吓得傻了,呆在原地一阵,才又对着颜如舜磕起头来,不停叫着:“女大王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王。”颜如舜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一扶起,“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这长安城中一个小老百姓而已。”

温和如冬日暖阳的语气,的确让这几个百姓放下戒心。他们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对面女郎脸颊上的刀疤,大喜过望:“你……你是金凤凰金女侠?”

“我姓颜。”颜如舜终于又噗嗤一声笑了,继而问道,“听说叛军是今早打进来的,你们之前必已得知消息,怎么不走呢?”

“是,是,颜女侠。我们之前已经为这事商量许久,想着那反贼进城,肯定要抢劫财物,我们听话一些,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忍耐一段时间,或许也就没事了,哪知道……”

“这么多叛军死在这儿,你们现在不走是不行了。趁着这会儿天黑,你们赶快收拾行李,我送你们出城吧。”

他们不敢再耽搁,随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亦步亦趋跟在颜如舜身后,走出新福坊,岂料才走了二十来步,又与十来个叛军迎面相逢。

不出意料,他们身上的包袱吸引了那群叛军的注意。为首的军汉登时命令他们停步,一边盘问他们的底细,一边上前要抢他们的包袱。颜如舜藏在袖中双手已握住两把短刀,正准备等这些恶贼走近几步,她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间一旁高楼屋顶飞下一道青色影子。

青衫飘扬之中长剑抖动,剑气如银河泻出。颜如舜眼明手快,抓住机会与那人配合,短刀长剑一前一后,划过那十来名叛军的身体。

只听“咚咚咚”几声,叛军们的尸体倒下。颜如舜看向对面的青衣剑客,扬眉道:“敢问是定山哪位前辈?”

“在下定山江漪。”她也将颜如舜打量了一番,“是颜如舜颜女侠吧?”

颜如舜急忙问:“你们知道尹若游在哪儿吗?”

“你要送他们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又即刻迈步往城外方向赶,江漪简单说了说城中的情况。

在叛军攻入长安的前两日,尹若游与定山诸侠主要做的事,乃是通知各处百姓,劝他们尽早逃难,并帮他们收拾行李,建议行程路线。饶是如此,仍有无数百姓,或是不愿走,或是不能走,或是被家人抛下走不了,或是磨磨蹭蹭到最后来不及走。

等到十几万叛军打进长安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便将昔日的繁华帝都变为人间地狱。

而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永远敌不过千军万马。因此凌虚嘱咐众同门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但凡遇到见到叛军欺负老百姓,便不必再管什么江湖道义,偷袭暗算也罢,争取一招制敌,尽快将人救走,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而叛军杀了一整天,劫掠了一整天,入夜后也大概感觉劳累,直接在王公大臣们的高宅大院里休息安歇。唯有定山派众人不停不歇,仍四处营救落难的百姓。

“尹女侠应该也还在城中,我今儿晌午还遇见她,与她联手杀了几个恶贼。”

两人谈着话,将那几名百姓送出城外,继而再次返回城中,“如愿”恰在此时寻到它的主人,在黑夜里“哇哇”叫着飞来颜如舜跟前,翅膀不停扇动。

“你找到阿螣了吗?”颜如舜伸出手,本想让它停在自己掌心,哪知它的叫声更加急切,翅膀一扑棱,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颜如舜顿感不安*,与江漪说了声“告辞”,遂展开轻功,飞身跟上,期间偶遇几个叛军士兵,她见附近没有别的百姓遭难,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倏地跃至屋顶,继续跟着“如愿”绕了一段路,终于走进西治坊内一个小宅子里,一眼望见在屋门口两具尸体旁边,尹若游坐在一摊血水之中,身体蜷缩着,颤抖不止,连脸上五官都扭曲起来。

“阿螣!”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刹那间掠到对方身边,见对方衣裳虽染血迹,身体却不像受伤的模样,又忧又疑,“你怎么了?”

“是、是七……”尹若游声音断断续续,颜如舜了然道:“是七苦散?”

尹若游点点头。

“舍迦之前不是炼了许多药丸吗?你现在应该还没有用完?”颜如舜正伸手摸她衣囊,却陡然发现尹若游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

“我、我把衣裳借、借给了别人……”

那已是今日午后的事儿,在双恩坊内一座宅院里,一名未能来得及逃难的少女差点两个军汉欺凌,尹若游虽及时杀了那两个恶贼,但那少女身上衣裳已被撕烂,是以她只能脱下自己的衣袍给她穿上,然后送她出城。因当时情况危急,尹若游又目睹无数惨状,义愤填膺,情绪受到影响,竟忘记将那衣裳里的药瓶先拿出来。

而当她身体突然感觉到不适,她终于想起自己体内还有剧毒未解的那一瞬,那少女已经走远,不知去了何方。

颜如舜抱她入怀,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该怎么办?是了,我带你去找舍迦,走,我们去找舍迦。”

“别。”尹若游摇摇头,“这会儿……这会儿很晚了,舍迦应该已经睡了……你带我去昙……”

“昙华馆里还有药?”颜如舜帮她补充。

尹若游再次点点头。

颜如舜迅速将她打横抱起,足下生风,使出她平生最快的轻功,不一会儿到达无日坊昙华馆。每间屋子都是一片狼藉,各种物什被翻得乱七八糟。

这并不让她们意外。数月前,尹若游曾请工匠将昙华馆修了一番,尽管比不上王侯权贵的豪宅富丽堂皇,但毕竟是这么宽阔一座院子,且风格雅致,又干净整洁,平日里肯定有人居住,怎可能不引起叛军的注意?

所幸叛军只抢劫财物,对于谢缘觉的药房里的瓶瓶罐罐倒不感兴趣。颜如舜点燃火折,照亮黑暗,从中找到七苦散的解药,立刻给尹若游喂下,见她的身体慢慢停止颤抖,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角几滴晶莹泪水不知是何时落下,滴落到尹若游的脸上。

尹若游还在她的怀中,仰起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哭了?”

颜如舜仍紧紧将她抱着,并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初爱上你,爱的就是你的笑容。”尹若游弯了弯唇角,声音里又隐隐透着几分从前的妩媚与娇俏,“如果你再这么哭下去,说不定我会变心哦。”

颜如舜泪光微闪,但勉强扬起一个笑容,随即又拿起方才的瓷瓶,看了一眼瓶里为数不多的药丸,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忧虑:“只有这一点了吗?”

尹若游道:“这也不少。”

颜如舜道:“可那天秦艽给你下了引神香的毒,你体内七苦散之毒,已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

并且,身体瘫痪的时间也会从十几二十年以后变成两三年以后——这一点,在之前已经得到谢缘觉的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