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1 / 2)

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3465 字 1天前

第121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一)

之后几天,她们继续处理正事。

慈舟对谢缘觉的称赞只能在达官显贵之间流传,这显然远远不够。是以尹若游花了一笔钱,买通不少浪荡闲客,告诉他们:自己不久前身患重病,一拨又一拨的大夫都无功而返,家里人已经打算给自己准备棺材,多亏了一位叫做“谢缘觉”的神医妙手回春,将自己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自己有心报答她,还请诸位兄弟多在市井坊间聊一聊此事。

本来谢缘觉对她的计划有些不安。

这岂不是骗人吗?

尹若游笑了笑:“酒香也怕巷子深。要想在最短时间内成名,怎么能不花钱买吆喝?只要你在真正为人治病之时不骗人不就好了?走吧,我们也去听一听。”

那群浪荡闲客收了钱,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好主顾交代的事,整日里在各种酒肆茶楼里谈天说地,无论说什么话题,总会提到谢缘觉的名字。

而这期间,她们也跟着在别人口中听到了不少别的消息传闻。

譬如,这日她们来到平化坊的香满楼。有钱的客人都坐在香满楼的楼上雅间,而楼下大堂大都是市井里的贩夫走卒以及江湖里的游侠豪客,老百姓们会在难得的空闲休息时间,花几文钱打几两劣质的苦酒,和朋友坐在一块吃酒吹牛;武人们则会多要两盘肉,谈起新鲜的江湖事,不一会儿竟谈到了“定山派”三个字。

这瞬间吸引了凌岁寒等人的注意力。

细听下去,原来他们话里的内容反反复复都是说定山派如何如何虚伪,如何如何卑劣,竟连事实都未查清就平白无故把好人冤枉了这么多年,不知还害死了多少无辜,实在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侠士,哪里配得上武林第一派的美誉?

凌岁寒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左手握着刀鞘猛地在桌上一拍!

那群汉子闻声微惊,迅速转过头,才看到隔壁不远桌子旁坐着的四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

“我在生气,这都看不出来吗?”

“生气?”那群汉子哈哈大笑,“不会是生我们的气吧?”

“自然有你们的份儿!不过我更气这世道为什么对好人的要求这么高?恶人放下屠刀,就说什么立地成佛,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恶,给那么多无辜带来的伤害,便都不存在了一般。而真正具有神佛之心、几乎一辈子都在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的好人,若是不小心犯了一次错,就会受到无数恶意的中伤诋毁,不把他们贬到尘埃里不罢休,也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善事不存在了一般。如此吹毛求疵,压根想不到行善远比作恶难,想不到他们坚持那么长时间行侠仗义得付出多少心血,这一点也不公平!”凌岁寒直言不讳,丝毫也不顾忌旁边那群汉子愈发难看的脸色,“当然,真正的侠义豪杰,无论受到多少诋毁,照样不损其伟大,而那些只晓得背后说人坏话的跳梁小丑永远成不了气候!”

“你说谁是跳梁小丑!”听到此处,那群汉子再忍不住怒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你爷爷面前骂人,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帷帽遮挡住了凌岁寒的面容,但她的声音一听就很年轻。这些江湖汉子默认年轻女人没本事,哪怕看见了对方携带长刀,明知对方亦是习武之人,也并不把对方当一回事。而越是面对不如自己的“弱者”,他们的脾气便越发地暴躁,几乎一点就炸,猛地一下向凌岁寒扑去,欲要给她一个教训。

凌岁寒身形不动,左手握着桌上的环首刀,甚至没有拔刀出鞘,便蓦地向前一扫,刀风飒飒,她手中的长刀瞬间成为一片缭乱的影子,旋即只听哎呦两声,率先扑上前的那两名汉子已摔倒在地,还带倒了两张椅子。

“谁应谁就是。”她继续坐在座位上,声音冷如寒冰。

由于适才凌岁寒是侧对着他们,视线受阻,他们只能看见凌岁寒握刀的左手,这时摔在地上的他们抬起头来,才忽地发现了凌岁寒身体右边那空荡荡显然只有半条胳膊的袖管,大惊失色。

江湖里残废的习武之人并不多,残废的还能把刀使得这么好的高手更不多,难道……

畏惧之心顿生,然而他们犹豫了片刻,仍是梗起脖子,坚持道,“可……可是定山派又不止犯了一次错,有可能他们还……还冤枉伤害其他许多无辜……”

“许多?”凌岁寒冷冷问,“有哪些?”

“这……我们暂时不知道,不过他们正在复查他们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如果他们没有做亏心事,哪还查什么查呢?”

“敢情你们都是胡乱猜测,那还嚷嚷这么大声,不就是嫉妒定山派的侠名吗?”

说这句话的并非凌岁寒,而是店里的另一名客人,看衣着打扮,应该只是普通百姓。其实这群江湖汉子的言行早已引发众怒,只不过众人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又携刀带剑的,心中不忿,也不敢招惹他们。直到店里终于出现比他们更有本事的女侠,在场百姓们这才鼓起勇气,纷纷附和,为定山派打抱不平。

一个人发声,便会引起更多人的发声。在场不少百姓举出自己的例子,从前哪年哪月哪日,定山派的哪位侠士帮过自己或自己的亲朋好友什么什么忙,绝对真实,绝对没有任何误会。

包括春满楼的店老板也道:“我还记得,三年多前定山派有两位道长追踪一个采花贼追到了我家小店。那恶贼的武功是真不低,和两位道长打得有来有回,好不容易那两位道长才把那恶贼制服,也损坏了我们店里好几张桌椅,更吓跑许多客人。事后,那两位道长不仅把桌椅钱全赔给我,还特意让我算了算当时都有几桌客人吃饭,每桌客人点了些什么菜,把那些客人没给的饭钱也都一并赔了。说老实话,在我家小店打过架的武林人士那么多,像他们这般细致的,我再没有遇到过。”

对于这家店里每一位老百姓的发言,凌岁寒等人都很认真地倾听。当听到这里,凌岁寒不禁微微一愕,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两把椅子,椅角似乎确实磕了个缺口。她轻咳一声,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板,递给老板作为赔偿。

那老板眉开眼笑,说了几句恭维的好话,遂将铜钱揣进了自己的钱袋里。

“好啦,诸位都消消气。”颜如舜突然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那几个汉子的面前,蹲下身,语气似乎很温和甚至很轻快地道,“你们指责定山派,是因为觉得他们冤枉了无辜,这说明你们认同他们前不久说的话,召媱和凌岁寒师徒都是好人喏?”

适才将自己打倒在地的那名独臂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召媱之徒凌岁寒。这群汉子心有余悸,哪敢说她们不是好人?

颜如舜扬扬眉:“那我介绍一下,这位少侠——”她伸手指向一旁的白衣女郎:“便是你们知道的那位凌岁寒。既然她是好人,你们刚才对她出手,这是不是很不应该?是不是得当众道个歉啊?”

那群汉子心有不甘:“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要‘教训’她了,她能不防卫吗?但她防卫之后,不能代表你们的错误便可以一笔勾销。这世上只有恶人才会欺负好人,如果你们不愿道歉,只能说明是你们不可悔改的恶人,那我恐怕就得为民除害——”

“道歉!”那群汉子虽不认识面前女郎是谁,但她既是凌岁寒的同伴,想来武功也不容小觑,只纠结了一下,自己的命肯定比面子重要,当即道,“我们道歉,是我们不该胡说八道,更不该对凌女侠动手。”

看他们前倨后恭的模样,店里四周登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可以滚了。”颜如舜也笑着站起身来,回到桌边坐下,“记着,滚之前把你们的饭钱付了。”

“是,是……”他们忙不迭就要往店外跑。

岂料谢缘觉忽然将他们唤住:“你们再等一等。”

他们不得不停步回身:“这位女侠还有何事吩咐?”

“如果定山弟子不是你们心中的侠者。”谢缘觉声调冷淡,让人很难听出她问这个问题究竟是何用意,“那在你们看来,江湖之中还有谁堪称侠者?”

而既不懂她的用意,那群汉子愣了愣,深觉难以回答,万一自己说出的名字是对方所不喜的怎么办呢?于是思索有顷,他们干脆提出江湖里极神秘的一个人物:“譬、譬如说……金凤凰颜如舜?她行侠仗义这么久,却从不露面,显然是淡泊名利之人。”

对于这个名字,店里的老百姓们也全都赞同,附和夸赞。尽管这位颜女侠已销声匿迹了一段日子,从前却实实在在抓获不少盗贼,为长安城中各户人家解决了大难题。

凌岁寒忍不住扬起唇角,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我都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很有名的,比我们更早出名。”

“这是金凤凰的名,不是我的名。”颜如舜摇了摇杯中的美酒,莞尔道,“他们想象中的金凤凰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我?”

轻声说完此言,颜如舜又下意识侧头瞧了尹若游一眼。

尽管她并不承认,可事实是,她与尹若游虽有着许多不同,更有着许多相同。正如,“银龙女”同样早早扬名长安,谁又能说这是尹若游想要的名?

而颜如舜这情不自禁地一瞥,却见此时的尹若游面露沉思之色。

“我总觉得刚刚的事似乎有些蹊跷。”

“蹊跷?”

尹若游点点头:“我们待会儿去一趟有朋客栈。”

有朋客栈在乐宣坊,是定山弟子来长安以后所住的地方。今日客栈客房内只有两名定山弟子留守,唐依萝正是其中之一。

才进门,凌岁寒就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笑问道:“今儿谢丽徽没缠着你,让你教她练武?”

唐依萝托腮而坐,满脸忧思:“我师妹失踪了,我没心情做别的事,今儿恐怕也不能好好接待你们,你们随便坐吧。”

“失踪?”四人闻言都为之一惊,“你哪个师妹?什么时候的事儿?”

“是许见枝许师妹。昨儿宵禁前她独自到街上买东西,竟然便一去不回,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唐依萝的心也已经悬了数个时辰,“我们别的师姐妹兄弟都已经四处找寻,而我和安师弟留在客栈里,倘若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有什么别的消息,也好及时通知众人。”

颜如舜猜测道:“会不会是她没能在宵禁前赶回来,正巧被官兵撞见,把她关进大牢里了?”

尽管以许见枝的武艺,寻常官兵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然而定山弟子有时行事就是这么古板,万一她是自愿的呢?

唐依萝摇首道:“我们找俞司阶打听过,昨晚没有这样的事。”

“其实我们今日来见你,是因为遇到一件蹊跷事要告诉你。”尹若游却好像不为她的师妹担忧,忽转移话题,将方才那家小店里发生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继而问道,“据那几个江湖汉子说,你们近来在复查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们之前不是冤枉了召媱吗?掌门知晓以后,担忧这些年还有类似的情况,便下令先从我们以前杀过的恶人查起,查一查其中是不是还有被冤枉的。如果确实有……该我们负的责任我们必须得负。”唐依萝还记挂着许师妹的安危,漫不经心地道,“那天我们师姐跟你们告别,突然回定山,就是要协助掌门办好这件大事。”

尹若游道:“那你们现在可有查出来?”

唐依萝道:“目前没有。”

其实,平心而论,召媱在江湖之中的恶名流传得如此广,有一半原因是由于她的高傲,面对恶意,面对诋毁,她从来不屑于辩解,反而坦然接受了“魔头”“妖女”这些称号。反正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纵然她真是邪派人物,谁又有本事能对付得了她?

像她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忍受不了被冤屈,自然要喊冤。而定山派弟子自幼受师长们的言传身教,皆认为自己可以舍生取义,对于旁人的生命却不可以轻视。倘若有哪位“恶人”在死前大喊自己冤枉,他们绝不会轻易下杀手。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除了当年召媱一事以外,他们还真没查出别的冤案。

尹若游道:“但江湖中关于你们的风言风语已渐渐流传。”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之前掌门在信里特意劝过我们,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不,这很重要。”尹若游微微笑道,“因为嫉妒,所以诋毁,当然很正常。但这类人,通常也都是色厉内荏之人,他们已看见了凌岁寒的断臂,定会猜到她是召媱的弟子,即使猜不到,他们挨了一顿打,已足够证明凌岁寒的武功高出他们数倍,他们心中明明害怕,竟然还要和她争辩,直到在场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说起你们的好话,他们发现诋毁不了你们,这才不得不闭上嘴,这便很不正常。除非,他们的背后有利益驱使。”

唐依萝蹙眉道:“利益驱使?”

尹若游见她还满脸茫然,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我怀疑,是你们的仇家买通了他们,让他们在市井散播关于你们的流言。”

“我们的仇家那可就太多了……”唐依萝终于听懂她的意思,猛地站起身来,“那几个江湖汉子都是谁?”

尹若游道:“我们并不认识,不过此事发生在平化坊的香满楼,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此前尹若游等人尚不知道定山弟子失踪的消息,正如唐依萝所言,定山派的仇家从来不少,是以她只当那幕后主使的目的不过要坏定山派的名声,便未阻止那群汉子离开,只打算来给唐依萝提个醒。可如果此事与许见枝失踪之事有所联系,那倒是一条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

“多谢。”唐依萝抱拳行了一礼,即刻就要转身出门。

颜如舜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点了点头。

她们并肩离开客房,来到客栈一楼大堂,然而还未来得及走出大门,大堂柜台旁边有个正和店老板说话的俊俏青年突然发现她们,朝着她们挥起手。

“小常郎君。”颜如舜扬声与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们啊。”常萍上前笑道,“可算在这里把你们找到,我的腿都快跑酸了。”

谢缘觉道:“是无日坊有发生何事吗?”

常萍道:“那倒没有。其实也不算我找你们,是殿中少监家的仆役,说他们家的夫人身患重疾,请谢大夫你上门为他们家夫人把把脉。我就是个传话的,当然为了赏钱才会替他们跑这一趟腿。”

估摸着是慈舟法师对谢缘觉的宣扬起了作用,只不过偏偏在这时候有人来求医,倒是有些不巧,她们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唐依萝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放心,我会通知别的师姐妹兄弟一起行动。”

第122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二)

在见那名病人以前,常萍先给谢缘觉介绍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她姓张,称呼她张夫人就好。其实她这病已得了有许久,并非什么不治之症,长安城中不少名医都有能力为她治病,可惜听说需要用名贵汤药长期滋补调养,至少得有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治愈,若下猛药反而会对身体造成更严重的损害。不过你们肯定都明白,生病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自然希望能有哪位神医能让她更早更快地痊愈。”

谢缘觉沉吟道:“我可以试一试。”

常萍笑道:“走吧,我给你带路。”

而就在她走在最前方的期间,尹若游忽悄声向谢缘觉问道:“你们大夫把脉,是不是能够把出病人的一些生活习惯?”

谢缘觉颔首。

尹若游道:“待会儿你莫要立即为她把脉,先看一眼她的脸色,然后便可以说出她的生活习惯。”

原来在尹若游的那本秘册中,记载了朝廷无数官员以及他们家人好友的秘辛,自然也包括那位殿中少监的夫人的个人情况。

这一次,谢缘觉完全不赞同:“别的事也就罢了,我行医之时绝不会弄虚作假。”

尹若游道:“她这病,从前请过的大夫一定不少,无论你把脉能把出什么来,她大概都不会觉得新奇,除非你给她展示更神奇的‘医术’,她才会向别人宣扬你,甚至将你传得神乎其神,也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你看病。”

谢缘觉声音淡淡的却不容辩驳:“这不是医术。”

在这方面,谢缘觉自有她的高傲。

“罢了,那也随你。”尹若游劝不动她,又思索能什么别的办法让她看起来更有神医气质,想了好半晌,倏地一笑,“倒是我多此一举,你这副模样就很好。”

只要在平常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谢缘觉的情绪不受外物牵绊,神色便一直如此冷淡,孤高如天上明月。

确确实实是一派世外高人气质。

终于到达那病人的府邸,谢缘觉提着药箱独自进门,由仆役引路,绕过吉祥纹影壁,穿过一条香草小径,来到后院张夫人的卧房。镂空的雕花窗照射进点点细碎的阳光,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带了点草药气味,令谢缘觉感觉到十分熟悉,她目光往前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侧躺在窗边小塌上,周围还有数名丫鬟服侍。

与那张夫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谢缘觉得知对方果然是从慈舟法师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才派人将自己请来。她坐在张夫人的面前,先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气色,再细听对方的声息,继而详细询问对方的症状,最后才伸出三根手指把住对方的脉搏。

望闻问切。

每一步,谢缘觉都做得极其认真细致。

这是身为大夫的基本素养,甭管医术那么多高明的大夫都绝不可以马虎。但张夫人渐渐感觉到有些不耐烦,她侧首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望了一眼,那侍女明白她的意思,前日那位依图雅大夫给夫人诊脉的时候可没花这么多时间。

沉水香一点点燃尽,也不知过去多久,谢缘觉终于写下两张药方。

其实张夫人的病说难也不难,只要下两帖猛药,保管她这病不到半个月就能好。只不过猛药见效虽快,对身体负担却极大,是以谢缘觉才会另开一张方子,为的是将第一张方子的害处消弭于无形。

张夫人接过药方,瞧上一会儿,遂又把方子递给身旁侍女,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点点头,旋即对着谢缘觉笑道:“实不相瞒,先前有位大夫给我们夫人瞧病,同样开了两张药方。她的第一张方子与谢大夫你的第一张方子区别不大,但你们的第二张药方则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她听似温和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质疑:“说起来,那位大夫在给我们夫人把脉前,只看了一眼我们夫人的脸色,什么话都不问,便说出不少关于我们夫人的生活习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医术。”

谢缘觉神色不动,刹那间想到尹若游给自己提的“建议”,淡声问道:“这位大夫姓甚名谁。”

那侍女道:“她亦是一位女医,名唤依图雅。”

谢缘觉道:“这不像中原名字?”

那侍女道:“是,她是从南逻国来的医者。”

南逻?谢缘觉不由得陷入沉思。

而她无论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静如水的神情,仿佛庙里八风吹不动的观音菩萨。

单看外形气质,张夫人不得不承认,谢缘觉似乎要比依*图雅更令人感觉到信任。然则看表现,依图雅的医术又好像更胜一筹。这令张夫人颇为纠结,毕竟“药”是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必须慎重再慎重,正纠结间,忽听谢缘觉清润又微带凉意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如果夫人对我有所怀疑,不妨明日再请她来一趟,由我与她面对面比试一番医术。”

“比试医术?”张夫人饶有兴致地道,“听起来倒有些意思,不过这‘医术’应该如何比呢?”

谢缘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夫人的病虽劳累不得,但出门稍稍走动走动不会有大碍。如果夫人愿意,明日我与她可以约在一家医馆会面,一天时间内,看谁治好的病人更多。”

张夫人继续笑道:“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好啊,那便如你所言,明日我安排你们见面。”

告别张夫人,谢缘觉转身离开此处,片刻后走出府邸大门。颜尹凌三人已在大门外附近一处茶摊等候多时,谢缘觉坐到她们身边,要了杯清水慢慢喝下润嗓,许久都未言语。看病是个细致活儿,她刚刚消耗太多精神,此时眉目间的疲色分外明显,必须需要安静的休息。

颜尹凌三人自然不敢打扰,同样一声未出,耐心等待,又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才听谢缘觉将适才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

“南逻?这倒真是巧。”凌岁寒狐疑道,“你们不是说,那天抵玉来找你们,和你们谈起南逻诸天教的圣女已经前来长安,甚至在长安城和她见过面了吗?”

颜如舜道:“但据抵玉所言,那位诸天教圣女的名字叫做珂吉丹。”

凌岁寒道:“这有什么奇怪,圣女都来了,教中别的弟子还能全都在南逻待着吗?至少也得来一部分保护他们的圣女吧?可是抵玉从前倒没和我们提过……诸天教的弟子居然也擅医么?”

“南逻虽是小国,国土远远不及大崇,却也有子民千千万,目前我们还尚未有确切证据证明依图雅便是诸天教的弟子。”尹若游想了想,又即刻向谢缘觉问道,“如果不通过把脉,只观察病人的脸色,真的能够看出对方的生活习惯吗?”

谢缘觉道:“即使是我师君,只观察病人的脸色,也只能够看出对方有无患病,是大病小病,但更细节的症状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瞧出来。”

尹若游道:“照这么说,她一定是从别处提前得知了张夫人的状况。”

颜如舜道:“诸天教的圣女与藏海楼的总管私下里有往来联系,抵玉可以给珂吉丹提供中原武林各门各派与各大高手的机密。然而藏海楼并不愿理会朝堂事,当年选择与尚知仁合作也是为立足长安的无奈之举。那么关于朝廷官员的家眷的秘辛,按理而言,藏海楼应该不曾搜集那么多。”

尹若游道:“无论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需要提前谋划调查。而医馆里到底会有哪些病人前来求医,则十分偶然,很难提前查的到。所以,明日你们只能凭各自的真本事来比试,这就是你要与她约在医馆会面的目的?”

“是。”谢缘觉点了点头。

尽管在为人处世方面谢缘觉还几分天真单纯,加之由于身体病情的缘故,她平时不能过多用脑,却绝不代表她不够聪明。

尹若游笑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不过她开的第二张药方究竟都用了那几味药,与你开的药方有何不同,你都看了吗?能从中看出她的医术好坏吗?”

谢缘觉摇首道:“我出谷以前,师君与我讲过一些人情世故。除非经过对方医者同意,不然不可以随随便便看其他大夫的药方,尤其是与自己竞争关系的大夫的药方,这在杏林是大忌。”

关于这一点,谢缘觉曾问过九如,她幼时患病,睿王府从各地请来的名医明明都是可以互相传阅药方的。九如只淡淡告诉她一句话,权势,有时候可以超越任何规矩。然而其实谢缘觉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规矩似乎本来就不够好,这世上有些疑难杂症,只靠一个大夫的力量无法解决,或许医工们集思广益,互相探讨,还真能讨论出救命良方呢?如果人人藏私,医学医道又如何能够发展?

但这些想法只是偶尔在她心中闪现一瞬,毕竟她自己的寿命犹如蜉蝣短暂,她在意在乎的只能是自己个人如何在青史之上留名,又哪来那么多精力关心千百年后医学医道的发展呢?不过,倘若有人要看她的药方,她自己倒绝对不会拒绝。

四人各自沉吟有顷,凌岁寒突然笑道:“不出意外,明儿我们大概就可以见到那位南逻医者依图雅,她到底是什么人,与诸天教有没有关系,我们明天有的是机会慢慢查,这会儿还思考这么多干嘛?快宵禁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谢缘觉的心里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不知定山弟子现在是否有寻到许见枝的下落。”

颜如舜道:“明儿你胜过了依图雅,她若离开,我来跟踪她,你们再去有朋客栈打听打听。”

谢缘觉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依图雅?”

凌岁寒道:“就凭你比她更有自信也更有原则,不屑用别的手段来赚神医的名号。”

第123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三)

华寿堂,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一家医馆。

张夫人与这家医馆的老板关系不错,特意与他打了招呼,遂在次日黎明派人将谢缘觉与依图雅请到此处。

双方会面,谢缘觉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位南逻医者的相貌,确有几分与中原人士不同的异域感,大概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绝非是什么娃娃脸,显然不会是抵玉所说的诸天教圣女珂吉丹。

而她在打量依图雅的时候,依图雅也在打量着她。

谢缘觉的脸色太苍白,几乎不见什么血色。在医者的眼中,便好似易碎的琉璃。

依图雅的语气里带了一点嘲讽:“你有病在身,还要出来行医吗?”

谢缘觉并不否认,哪怕当着包括张夫人在内那么多人的面,她依然完全不否认自己患病之事,平静道:“大夫亦是人,生老病死,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谁都躲不过的。我确实有病在身,这与我能行医治病,两者之间没有矛盾。正如毒是伤人、害人之物,但有些医者也能以毒入药,以毒攻毒,让它成为救命之物。譬如你,不正是这一类的医者吗?”

听到前几句话的时候,依图雅只是冷笑,直到谢缘觉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猛地一惊,背上寒意顿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清楚自己的底细。

谢缘觉的面孔如沉静的湖水不起波澜:“你的身上有多种药味混合在一起,其中十有八九皆为毒药,我能闻得到出它们分别都是哪一种。你应该长期与毒为伍,久而久之,身上浸染了它们的气息,与它们密不可分。我的身上同样有药味,你大概也能闻得出来。”

依图雅闻不出来。

她当然闻得到谢缘觉身上的药味,但究竟是哪几种药为主,她与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全都闻不出来。

是以,不仅是她万分震惊,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亦是面面相觑,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对这名年轻医者的医术感到了好奇。

而坐在旁边的张夫人听罢她们这番对话,心底已暗暗有了计较。本来她对于谢缘觉不健康的脸色确实存有几分疑虑,毕竟一个大夫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让人怎么相信她能够治好别的患者的病?然而如果依图雅真的长期与毒为伍,她便更加不放心,哪怕“以毒入药,以毒攻毒”的说法她曾经有所耳闻,听着有趣,真要用到自己身上,谁能一点不怕呢?

不过这场比试的过程,她依然是很有兴致地继续观看的。

华寿堂的小伙计在门口敲响了一声锣,向附近百姓说明今日谢缘觉与依图雅的比试的缘由,若有哪位病人愿意参与的,可以不花一文钱,就找她们看病;而若是对她们不太放心的,还是照样进医馆,照样由华寿堂的大夫来给各位医治。

看病是十分花钱的一件事,无论给大夫的诊金,还是买药材的药费,除了富商大贾与豪门贵胄能够完完全全负担得起,大部分百姓对于这笔钱都是能省则省,遇到可以不给诊金的大夫,他们才无所谓对方是女的男的,年轻的年长的,立即乌泱泱涌上去一堆病人。过了会儿,这个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甚至有些得了小病打算在家躺着忍几天的患者也赶忙挣扎着起身来到华寿堂占这个便宜。

谢缘觉与依图雅分别坐在大堂左右两边,只要开下一张药方,立即便会有人抓了药到后堂煎熬,再让病人立刻服下。

起初,谢缘觉开方子的速度并不如依图雅。

她太过认真,太过细致,始终是将望闻问切每一步都得仔仔细细做好,又思考有顷,才会真正写下一张药方。何况她身体有恙,劳累不得,每看完两位个病人便要歇息片刻,才能继续为下一位病人把脉。

可她仍然永远不改她的从容。

而后不久,依图雅又接诊了一位病情较为复杂的病人,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往谢缘觉那边望去,见对方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模样,她则越发慌张起来,勉勉强强给那病人开了张药方,随后每隔一会儿,她便忍不住要观察谢缘觉那边的情况。

如此一来,依图雅的心思便不能全部放在自己这边的病人的身上。

渐渐的,从黎明到黄昏,流光飞逝,一天时间很快结束。谢缘觉还花了半个时辰慢条斯理地吃完午食,她诊治的病人确实不如依图雅诊治的病人多,可是除了某些病得太重的,须得经过多日调养才能见起色,大多数病人服过她的药,见效极快,都有了明显好转。

总之,她治好的病人果然比依图雅治好的病人。

华寿堂的大夫们看完她们接诊的全过程,不由得对谢缘觉连声称赞。谢缘觉全然不受影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如此气度,竟不似尘世中人。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嘀嘀咕咕说起悄悄话,也都是在讨论关于谢缘觉的种种。依图雅坐在一旁,面色铁青,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二话不说便径直离开。

张夫人已无暇再理会她,只微笑着与谢缘觉聊天,还邀请她再到自己的家中坐一坐。

谢缘觉道:“天色已晚,再过不久将到宵禁。”

张夫人笑道:“无妨的,我家还有几间空客房,待会儿我便命人收拾,谢大夫若是不嫌弃,便请在寒舍歇息一夜吧。”

谢缘觉正想向她打听依图雅的来历,点点头答应下来:“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她转过身,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同伴们的身影,只在附近的茶摊发现了凌岁寒与尹若游两个人的身影,遂穿过前方人潮,走上前去,低声问:“重明呢?”

尹若游道:“刚刚依图雅离开,她便立刻跟了上去。”

她们的轻功都远远不如颜如舜,为避免被依图雅发现,遂由颜如舜独自进行跟踪。

金乌欲坠,苍凉的暮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颜如舜才跟着依图雅绕过两条街,远处的闭门鼓声便悠悠传来,街上归家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异邦的医者抬首一望天色,则索性施展起轻功,这才终于赶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直接出了城,来到惠河边的一座园林。

咚咚咚,她重重敲了三下门;随后,咚咚,她再轻轻敲了两下门。

大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奇道:“你怎么回来了?城里最近情况怎么样?”

依图雅道:“我有要事禀告教主。”

“教主近来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已有许久未见她了。”

“那圣女呢?”

“她在。你跟我来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红日早已在方才途中渐渐落下,初升的明月光芒还十分微弱,沉沉的夜色里正方便隐藏自己的身形。颜如舜继续悄悄跟在她们身后,穿过院里的青翠草木,见她们走进廊下一间屋子,她使了个“风卷青云”的身法,倒挂在屋檐边,放眼向里张望,而窗台上摆放了几盆鲜花,香气扑鼻。

屋内果然坐着一名红衣女郎,观其身形身高,明显已是成年之人,但相貌极其精致,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娃娃,看起来竟然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

依图雅进屋以后,立刻跪在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

红衣女郎正半躺在一张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声音也清脆如林间的幼雀:“你打扰我看书啦,如果没有很重要的事,我可是要罚你的。”全然是撒娇的语气。

依图雅脸上却隐隐露出几分惧色,犹豫着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

“谢缘觉?”红衣女郎终于丢下书卷,歪着头看向她问道,“她的医术真的很厉害吗?”

“不容小觑。”

“那与教主相比怎么样?”

“用汉人的一句话,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这世上谁能有资格与教主相提并论呢?”

红衣女郎很满意地笑道:“那和我比呢?”

依图雅还是迅速摇头:“您的医术是教主亲自所授,寻常人当然也不可能与您相比。但属下不敢欺瞒圣女,那谢缘觉的医术确实胜过我、胜过本教其他弟子许多。属下是担忧她的存在会对本教大局造成影响,因此才前来向圣女禀告。”

珂吉丹了然地点点头,缓缓坐起身来,托着腮思索有顷,而待她终于再次张开口,却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突然转移了题:“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本来是希望从她的嘴巴里问出一件事来,谁知道她受了好多刑罚,竟始终咬牙坚持着不肯吐露一个字。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她,”

依图雅愣了愣,纳罕道:“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硬气之人,难道她中了‘落红莲’,也还是不肯服软吗?”

珂吉丹道:“我们不想暴露身份,便未给她用毒。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在问你,我们到底该怎么处置她,杀还是不杀?”

依图雅毫不迟疑地道:“既然她对我们没有用处,我们又不能把她送回定山派,自然是杀。”

“可是……如果没有她的师门,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遇见教主。只论这一点,我倒是挺感激定山派的。”珂吉丹两只手还托着自己的下巴,旁边桌案上的灯盏摇动火光,恰好照见她眉心一点朱砂,她仿佛孩童面对两样喜欢的东西难以作出选择,“真要杀了她,我会于心不忍的呀。”

依图雅揣摩着圣女的意思,试探道:“那就饶她一命,把她关起来?”

话音刚刚落下,珂吉丹身影一晃,刹那间已掠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长长的红色指甲甚至掐进了她颈部的肉里,神色也在这一刻变得冷漠无比。

“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诸天教的教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教主才是本教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们一切行事须得以她的喜怒为准。”

依图雅被捏得喘不过气来,脸色青白,只能尽量地张开嘴巴勉强呼吸,“呃”了几声以后才又从嗓子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是”字。

直到听到这个“是”字,珂吉丹这才松开手,转身回到小榻边坐下。然而依图雅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控制不住地滑坐在地上,一只手伸出去,说话的声音仍然哆哆嗦嗦,:“圣、圣女,求您……求您……解、解药……”

珂吉丹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压根没有理会她。

过后不久,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一歪,整个身子都倒向地面,就此闭上了眼睛。

屋内另有两名诸天教弟子不由得面面相觑,眉头紧紧地皱起来,遽然间听珂吉丹道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们慌忙跪下:“属下不敢。”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珂吉丹的语调里透了点委屈,“她今日输了与那个叫什么谢缘觉的比试,今后若让人知晓她是本教弟子,会让人都觉得本教弟子都是像她这样的酒囊饭袋,又如何让那些中原人士都信奉本教呢?那我只能让她永远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啦。”

“其实……”他们犹犹豫豫半晌,终究是没忍住说出心里话,“其实圣女可以派她回南逻。”

“回程的路没那么近,万一中途出岔子怎么办?你们是在质疑我?”

犹跪在地上的那两人立刻磕起响头:“圣女深谋远虑,是属下愚钝。”

珂吉丹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处理了吧。”

屋内发生的所有变故,纵然是见多识广的颜如舜也颇感吃惊,尤其是那红衣圣女的那一句“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更让她心内惴惴不安。

——前天,不正是唐依萝所说的许见枝失踪的时间吗?

随后,她见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起依图雅的尸体准备出门,当下欲要提气纵身跃至屋顶,先避过他们的耳目,再慢慢调查这座园子的古怪,才一运功,竟忽觉胸口一闷,眼前发晕。

颜如舜大惊失色,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自小到大很少生过什么病,还从未在运功的时候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要说是珂吉丹等人在这时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给她下了毒便更不可能,她对自己的轻功有相当的自信。晕眩的感觉愈来愈强,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目光忽望向窗台上的那几盆鲜花。

它们的香气似乎是要比普通鲜花的香气更为浓烈。

而她刚刚与它们挨得太近……

第124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四)

谢缘觉曾经说过,只有在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的地方,迷香才能完全发挥作用。不然,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迷香都不可能使人彻底失去意识。

现在的颜如舜确实晕眩感十分严重,这令她的轻功武功都不太能施展得出来,然而只要她还未昏倒,她可以趁着深沉夜色,迅速找一个能遮挡自己身形的角落隐藏起来,再慢慢以内力压制毒素。不过如此一来,她便没办法再探查这座园子的其他地方,更没办法寻找许见枝的下落。

偏偏刚才听屋内依图雅与珂吉丹对话的意思,珂吉丹已对许见枝动了杀心。

时间来不及了。

只经过一刹那儿的思考,颜如舜遂作出决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着依图雅的尸体走出房门,一眼望见前方窗边陌生的刀疤女郎,大吃一惊,下意识将手中尸体扔下,旋即拔出腰间刀剑,跃上前去,兵刃指上她的胸口。

而珂吉丹听见屋外的动静,也迅速出了门,只见那刀疤女郎根本无视胸前的刀剑,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居然直接坐到了地上,背脊靠着房屋墙壁,整个人是十分放松的姿态。

珂吉丹见状呆了呆,偏头道:“你轻功挺不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一点没察觉。你这么好本事,不打算和我们拼一拼,就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中了毒。”颜如舜的语气是轻快的,自始至终泰然自若,“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过,与其浪费体力,还不如歇息一会儿。”

珂吉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挥手,让属下把刀剑收回去,旋即蹲到颜如舜的面前,仔细打量她一阵:“你这人挺有趣。”

目的达成,颜如舜明白对方至少现在是愿意与自己聊会儿天的,她扬起笑容道:“多谢夸奖,你也一样。”

“我?”珂吉丹饶有兴致地道,“我哪里有趣?”

“看到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中,不先询问我的身份来历,反而愿意陪着我聊废话。”颜如舜笑道,“如果不是方才亲眼看见你杀了人,我会想,是不是我猜错了,你其实是一个好人。”

“可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她的语气认真,倒确有几分像孩童提问,“好坏该由谁来定义?”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深奥,不过佛经里大概有解释吧?你们南逻人不是都信佛么?”

“你看过佛经么?”

“没。但我有个朋友应该看过不少。”

“那我便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的。”

“就是因为我没看过,所以才需要听人说啊。那我只听听你的结论,总是可以的吧?”

“结论?很简单,这个世上没有好,也没有坏,没有善,也没有恶。”

“照这么说,我私自潜入你的家,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能算是错,你怎么不放我走呢?”

“你还挺会说话,不过说得倒也没错,如果你能胜得过我,这地方你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就谁都奈何不得你。可惜,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鱼,那要怎么处置你,就得看我的心情。其实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讲讲你的目的吧,我听完考虑一下,说不定不会杀你。”

颜如舜微微挑起眉,伸手指向一旁的尸体。

“什么意思?”

“不是问我的目的么?就是因为她。”颜如舜又笑了笑道,“我发现有一位从南逻来的医者,在行医看诊之时弄虚作假,我想打探打探她的底细,免得她以后再骗其他人。”

“这是真话?”

“你还想听假话?没问题,我可以给你现编一个。我见这院子里的花草漂亮,有许多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所以我想来赏赏花。”

“原来你真的随口就能编出一套假话,那我就更不能信你,只能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啦。”

珂吉丹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属下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一名诸天教弟子点点头,走上前给颜如舜搜起了身,片刻后在对方腰后发现一副金色面具,她双手将面具递给圣女。

“真漂亮!这上面还雕刻有祥云暗纹呢。”珂吉丹拿着它反复打量,仿佛打量一件喜欢的玩具,又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我听说,你们中原武林有个外号叫‘金凤凰’的高手,原来就是你吗?”

颜如舜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遂笑一笑,算作默认。

其实,在颜如舜最初闯荡江湖、四处追捕盗贼之时,为遮掩自己脸上明显的刀疤特征,夜间行事虽确实是会戴着面具,但那都是极普通的木质面具。直到不久后的某天夜里她与一名恶贼相斗,对方武艺不低,尽管在交手近百个回合之后终究是她技高一筹,那恶贼毙命于她刀下,可惜过招期间她脸上的面具也被兵刃破了一个口子。

事后,她清点了对方盗取的财物,返回失主家中,要将它们原物奉还。那家主人看见她脸上面具的破损,强留她在家吃了一顿饭,同时暗暗吩咐家中仆役到铁匠铺打造了一副金面具,作为答谢之礼送给了颜女侠。

颜如舜本欲拒绝,架不住那家主人的一句“我与女侠是萍水相逢,今后恐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这只是我给女侠的一点心意,一点纪念”确确实实说动她,让她鬼使神差地收下这副金面具,收下她人生之中继荀青送给她的铜镜、冷红送给她的蝴蝶刀之外的第三件礼物。

此后渐渐的,这副面具也就成为“金凤凰”颜如舜的标志。

珂吉丹现在继续戴着这副面具,声调清脆如银铃:“我听说金凤凰姓颜,但你真的只有这一个姓吗?”

颜如舜道:“不然呢?难道你们南逻的风俗,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姓?”

珂吉丹笑道:“不,当然不。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他好像姓袁。”

颜如舜神色一凛,霎时间面上所有的笑意仿佛都结成了冰,双眸中似有火焰一闪而过,紧紧盯住珂吉丹,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珂吉丹笑道:“看来你也认识此人。”

颜如舜仍然没有立即答话,思索许久,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你和依图雅的对话,你的医术,还有贵教教主的医术,似乎都是当世一流。袁成豪的伤,是你们给治好的?”

珂吉丹道:“原来你这人不仅有趣,还很聪明。”

颜如舜道:“过誉了,其实我还是想不通一点,既然他的伤已经被你们治好,那为什么这些年来他还是不在江湖上露面呢?”

珂吉丹道:“我们既然能恢复他的武功,也能让他永远地失去他的武功,甚至失去他的性命。”

颜如舜道:“所以他的伤被你们治好以后,一直在替你们做事?”

珂吉丹道:“可惜,最近我们发现,他好像越来越不听话。”

颜如舜道:“那看来,他应该是活不长了?”

珂吉丹道:“话虽如此,可是他有一项绝技,是本教弟子并不擅长的。甭管他有多么讨人厌,我们也只能暂时留着他。”

颜如舜道:“哦?他的绝技?”

珂吉丹的右手往虚空中抓了一把,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意:“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妙手空空,对吗?”

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这好像也是我的绝技。”

珂吉丹道:“你比他讨人喜欢,我们进屋说话吧,院子里的风好大,我是会怕冷的。”

长夜漫漫,夜里的风淅淅飒飒,确实比白日更添几分凉意。长安城无日坊昙华馆内,凌岁寒与尹若游一夜没怎么睡觉,犹在等待颜如舜的归来。起初她们猜测颜如舜是发现了什么情况,深入调查了下去,岂料等到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来到,甚至连谢缘觉都已告别张夫人、重回自己的住处,颜如舜依旧没有出现。

她们越发有些担忧。

天光明媚,声声鸦鸣中,谢缘觉踏着明媚的日光进入昙华馆,因她尚不知此事,在见到凌岁寒与尹若游之后,遂先问了一句:“定山派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凌岁寒道:“昨儿我们去了一趟有朋客栈,没见到定山派的人。听客栈老板说,他们好像发现什么线索,追查下去了。”

听起来,这倒算是一个好消息。

谢缘觉这才又问道:“那重明呢?”

凌岁寒道:“她还没回来。”

谢缘觉道:“一夜都未回?”

凌岁寒沉重地点点头。

以颜如舜善于为人着想的性格,纵然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的脚步,让她暂时不能回来,为避免她们忧心,她应该会想个法子给她们传信。谢缘觉暗暗思索,可若说她遇到危险,凭她的轻功,她即使打不过明明还能跑的,这天下又有谁能真正拦得住她?

除非……谢缘觉忽想到昨日依图雅浑身的毒药气味,更为忧虑,神色虽如常不变,呼吸却不禁略微有些加重。

凌岁寒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一紧,当即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去一趟藏海楼。”

尹若游道:“你去藏海楼做什么?”

凌岁寒道:“是抵玉要我们从诸天教那里救人,她却一直支支吾吾,不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我们现在什么都不了解,对诸天教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怎么帮她救人?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她明明白白说出真相!”

话落,她转身就走,几步之后甚至施展起轻功,不走大门,直接一跃出了围墙。

尹若游见她铁了心要找抵玉,知晓拦不住她,沉吟道:“她去一趟也好,我们的确不能够如此被动。依图雅的来历,你可有向张夫人问过?”

谢缘觉道:“据张夫人说,依图雅乃是前不久她的侄儿吕弘推荐给她的,说是从南逻来的神医。但别的情况,她亦不甚清楚。”

尹若游闻言若有所思:“我也到别处打听打听消息。你便莫走了,留在家里休息吧。昨儿你和依图雅的比试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此事一旦传开,或许很快又会有人上门向你求医。”

这两日看了这么多病人,谢缘觉确实感觉到疲惫,她略一沉吟,点点头,又仰首望向一旁枝头的黑羽乌鸦,倏然伸手将它召来:“上一次我病情发作,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吧?它好像格外通人性,你带上它吧。”

“好。”尹若游也伸出自己的胳膊,让“如愿”飞到自己的臂膀上,“无论我打听到什么,都让它回来报信。”

第125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五)

藏海楼共七座小楼与一座大楼,日夜十二个时辰皆有弟子在出入口守卫。

凌岁寒径直来到主楼大门口,直言要见沈盏。

尽管她内心真正想见的人是抵玉,但这必会引起沈盏的怀疑,她又没有颜如舜那么好的轻功能够悄悄潜入藏海楼的地盘还不被发现,只得借着见沈盏的机会,再暗中与抵玉接触。守门的弟子正要前去通报,谁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硬邦邦的:

“我们楼主不见生人。”

凌岁寒转过头,只见楼内拐角处一名约莫已到花甲之年的老妇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此人年纪虽不轻,但精神气很足,身形欣长,双目炯炯有神,表情极是冷淡,不是谢缘觉那种漠然看不出情绪的冷淡,而是摆出一张仿佛谁欠了她百千两银子似的臭脸的冷淡。

看在对方是老人的份儿上,凌岁寒心中虽颇感不悦,还是抬起左手行了一礼:“我和你们楼主之前见过面,不算是生人。”

“我知道。但我们的合作早*已结束,你与本楼还有什么关系?”老妇的语气依然很硬,“这些年本楼在江湖之中乃是半退隐的状态,不会随随便便接待外人。”

凌岁寒越发有些不满:“你是楼主,还是沈盏是楼主?藏海楼要不要接待谁,应该由沈盏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吧?”

老妇冷冷道:“楼主日夜操劳,已经够累的了,有些事情我可以处置。若你真有事,便先与我说。”

凌岁寒挑眉道:“她操劳?你刚刚不是都讲了,这些年来藏海楼在江湖之中是半退隐的状态,我怎么听说你们沈楼主如今日日听歌赏曲,享乐不断,逍遥自在得很啊,操劳在哪里?”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凌岁寒只是说出自己认为的实话,她向来直截了当,可不懂得什么是含蓄。岂料那老妇眉目间登时染上怒色,跨出一步,显然已做好攻击准备。

“敢在藏海楼大门前撒野的人,你并不是第一个。之前那几个不长眼睛的全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现在就让我看一看,召媱亲传弟子的武艺究竟如何。”

“喂,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我打的,到时候别说我欺负老人。”

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还未落下,只听“唰”的一声,那老妇的牛筋长鞭已猛地甩过来,犹如霹雳闪现,而凌岁寒仍是不慌不忙,握着刀柄的左手微转,白亮的刀身宛若一片雪花飞出刀鞘。鞭长刀短,应是使鞭的大占便宜,事实亦是如此,刀鞭相触的一刹那儿,那老妇抖动长鞭,使了一招“巨蟒翻身”,顷刻间将凌岁寒的长刀缠住。

别看凌岁寒的刀法出众,她的每一把佩刀都只是在随处可见的铁匠铺买的最普通的环首刀,而那老妇的长鞭乃是由名匠精心打造,寻常刀剑轻易斩不断。双方各自暗运内劲,凌岁寒之前受的伤才好没多久,那老妇则毕竟比凌岁寒多修炼了几十年内家功夫,内力颇为醇厚,仅仅片刻,霍地一下便把她拉扯了过来。

双方距离变近,凌岁寒突然松开左手,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刀柄。

她手中无刀,左手掌骤然变得凌厉万分,同样是一柄刀,一柄仿佛飞霜白雪的宝刀,斜斜劈向那老妇的脖颈。那老妇一个挺身闪避,才勉勉强强擦着她的掌刀躲过,同时又将长鞭一甩,鞭稍眼看着要打向凌岁寒的面门,凌岁寒蓦地纵身跃起,左手轻而易举握住被那老妇甩到半空中的长刀,人与刀顿时又似合为一体,直直往下劈去,身体稳稳落地的同时,刀刃已拦在那老妇的胸前,封住那老妇的退路。

下一瞬,凌岁寒挺胸仰首,展颜一笑,笑容里很有几分骄傲味道:“这是你自己把我拉进来的,而不是我强行闯进来的哦。再见,我要去找你们楼主了。”说着转身施展轻功,要往楼内深处掠去。

那老妇脸色更沉,走到一株树边,扯了下枝头挂着的几个铃铛,每个铃铛拉扯的次数不同,骤然间仿佛响起潮声滚滚,四面八分飞来无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飞镖。凌岁寒皱起双眉,再挥长刀,出招速度比适才更快了数倍,刀影缭乱,几乎一眨眼的时间连出十余刀,刀气飘荡将四周暗器打落在地。

还不等她停下来喘口气,她忽觉脚下地面石板似有微微活动之感,又即刻一跃而起,果然那块石板刹地翻开,从中喷出一股燃烧的火焰。

若非她提前跃至半空,那股火焰绝对已经烧在了她的身上。她不能确定别的地板是否也有古怪,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欲先飞到一旁小亭子的亭顶上,再继续小心应对其他机关,忽听“砰”的一声,火焰消失,那块活动的石板被盖上。

四周一切恢复寂静。

仅有一点极轻微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藏海楼内响起,由远及近传入凌岁寒的耳内。凌岁寒停在亭顶,身体右侧的袖子随风飘起,低头望去,只见左前方小路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这座亭子的机关更加厉害,并不是一个好位置。不过凌娘子放心,我适才已暂时关闭楼内所有的机关。若凌娘子要见我们楼主,麻烦稍等一等,让我与楼主说一声。”

“行啊。”凌岁寒虽不完全信任抵玉,但对自己武功的极度自信让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亭子,轻而无声地落到对方的面前,瞧不出丝毫生气的样子。

其实,凌岁寒脾气虽暴躁,却又一直非常愿意讲道理。进别人的地盘要经过对方同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刚才她唯一感到不满的,是那老妇恶劣的态度,但对于那老妇开启机关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终于看见抵玉出现,凌岁寒自然不愿节外生枝,当下收刀入鞘,笑道:“这就对了嘛,沈盏才是你们藏海楼的主人,要不要见我,谁都没资格替她做决定。”

抵玉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别的人都没资格,但有些小事,余婆婆是可以做主的。”

作为藏海楼总管,抵玉在楼中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然而当她转身走向那名老妇,态度极为恭敬,深深向对方行了一礼,才低声道:“凌岁寒毕竟是召媱之徒,现如今甚至还是定山派的朋友,婆婆何必如此得罪她?”

那老妇看见她,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难看:“既然是召媱之徒,若连这些机关都躲不了,我看召媱也白教这个徒弟这么多年了。何况,召媱与定山派又怎么样,难道我们藏海楼会怕了他们吗?”

抵玉笑道:“怕是不怕,但您也知道,楼主希望过清静的日子。”

闻此言,那老妇目光沉沉,脸上浮动的神色令人越发难以捉摸,倏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但她终究还是选择退让半步,转首向凌岁寒问道:“你来本楼为的究竟是什么事,你先说出来,我再转告楼主。”

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朝着抵玉眨了两下眼睛,随后才道:“定山派许见枝莫名其妙失踪的事儿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吧?我和定山派不少弟子是朋友,所以帮着她们来问一问,许见枝的下落,你们有线索吗?”

十有八九,沈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反正她来藏海楼的真正原因是为向抵玉询问关于诸天教的情况,相信抵玉方才也已经看懂她的眼神,只要待会儿她能与抵玉在私下里说话,她的目的就算达成。而如果她真能顺便打听到许见枝下落的线索,倒也算意外的收获。

那老妇点点头:“你等着,我和抵玉一同去向楼主禀告。”

眼见她们二人转身离开,凌岁寒转了转乌黑的眼珠,扬声向一旁守门的弟子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们藏海楼的二把手就是抵玉,刚才的老人是谁,怎么连抵玉都对她那般尊敬?”

适才她的放肆行为,在场藏海楼弟子都看在眼里,对她极是厌恶,沉默着不愿回答。

凌岁寒笑道:“怕我报复她,不敢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明知是激将法,但众弟子受不了她的挑衅,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原来那老妇姓余名磬,乃是上一代楼主沈韶烟的心腹。自从沈韶烟逝世,余磬辅佐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待藏海楼终于恢复安定,她便卸下重担,告别沈盏,四处游山玩水去了。然则藏海楼是她永远的家,隔个一年半载,她自然会回藏海楼歇息一段日子。

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还是现如今藏海楼内为数不多有资格自由出入主楼的几个人。

不多时,她们遂来到沈盏的面前,说明凌岁寒到访之事。沈盏正在书房看一本闲书,闻言并不见什么反应,继续翻动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道:“许见枝的失踪,你们有何意见?”

余磬还在思考之中,抵玉则立即向楼主借了纸笔一用。

她在纸上写出几个江湖魔头与几个武林邪派组织的名字,同时用极为简洁的语言说出他们与定山派分别在哪年哪月结下哪桩仇怨。

“定山派的仇家很多,可是有胆子、有能力劫走许见枝的不多,大概只有这几人和这几派。”

而写完全部的名字,她又在纸上画了几个叉,依然一边画,一边解释她的理由,此人或此派最近被牵扯进何事之中,不太可能前来长安与定山派作对。

一个个都被她画了叉。

纸上还剩下的名字越来越少——其中包括秦艽。

“此乃属下愚见,请楼主指正。”

沈盏早已丢下书卷,微笑着注视她,目光中充满欣赏。

毫不掩饰的欣赏。

论聪明智慧,抵玉当然不能算是最出色的,但她的记忆力实乃一绝,甚至胜过沈韶烟与沈盏母女,何况她的分析能力也不差,能迅速将很多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得清晰明白,供沈盏参考。所以,她能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绝不仅仅因为沈盏的宠爱,更是因为她这些年为藏海楼立下的种种功劳。

“我没什么好指正的,定山派的弟子失不失踪与我们有何干系?我们了解大概情况便好。”

抵玉道:“那凌岁寒那边……”

沈盏道:“她难道不知道吗?本楼早已不做生意,你让她回去吧。”

抵玉颔首道:“是,属下这就和她说。”

她躬身行礼后退,余磬迈步似要与她同行。

沈盏笑道:“婆婆,你才回家不久,莫再劳累了,坐着歇一歇吧。”

余磬欲言又止,脚步则确实停下,半晌才道:“又有大半年没见,抵玉现在的确是越发出色,半点不像当年那个乡下小丫头。”

沈盏继续望着抵玉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余磬接着道:“这都是因为少主您的调教。”

沈盏渐渐收敛笑意,却仍不言语。

直到抵玉彻底消失在她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余磬的声音更加冷峻,甚至隐隐含有怒意:“如果没有少主你手把手的教导,怎么可能有今天闻名江湖的玉总管!”

“总管是藏海楼的总管。”沈盏终于出声,“我才是藏海楼的主人,我能给她的一切,也能随时收回。”

余磬叹道:“但愿吧。”

沈盏笑道:“婆婆不信我的能力?”

余磬沉默一阵,眉目间逐渐浮现很深的哀愁,伸手轻轻抚了抚沈盏的发顶,眼神里全是慈爱:“当年楼主溘然长逝,少主你选择停止本楼的一切生意交易,确实导致楼里部分弟子轻视于你。但我一直晓得,你的聪明才智并不逊于楼主,所以有些时候我会害怕,正所谓‘慧极必伤’,楼主她是心力交瘁而亡……而如今,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少主你继位后的这些年只晓得逍遥享乐,根本不明白你私下里为稳固我们藏海楼在江湖里的地位、为对付我们藏海楼从前的仇家、为让楼里每一个弟子都平安自在,要付出多少心血。你已经够累的了,莫要再被感情牵绊。”

沈盏淡淡一笑,目光里的高傲似被风吹散,神情温和许多。

继任藏海楼楼主之位已有八年的沈盏,早已凭借她过人的手腕能力,赢得藏海楼上上下下弟子的崇拜尊敬,唯有余磬始终还在私下里称呼她为“少主”。

这不代表余磬不认同她。

她很清楚余磬对她的疼爱,更知道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江湖之中,余磬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亲人。

其实,除余磬之外,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曾经还交付给另外一人,只可惜……

“我不是傻子,更讨厌当傻子。”她依然微微笑道,“对背叛我的人,我还会有什么不忍呢?婆婆多心了。”

余磬道:“那就请少主早些动手吧。”

沈盏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何必如此着急?”

余磬道:“两年前,少主便这样说。现如今我们已经查出来,她背后的主使乃是南逻国的诸天教,我们还要查什么?”

沈盏道:“很多,诸天教的目的,诸天教的底细,他们教中有多少高手,他们在中原的势力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些情况都还得更深入地查下去。”

余磬道:“不能直接逼问她吗?”

沈盏笑道:“婆婆今天是在逼问我吗?”

余磬语音一窒。

沈盏当下转移话题:“你适才与凌岁寒交手,为的是什么缘故?”

余磬蹙了蹙眉,喟然而叹,只能顺着沈盏的话回答道:“为试凌岁寒的武功,她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却还是能想出奇招在极短的时间内胜过我,果然不愧是召媱之徒。其实她今天使的根本不是阿鼻刀法,都能这般了得,依我看,纵使是阿晴和阿雪刀剑合璧,要胜过她也不容易,而如果她使出阿鼻刀法……”

沈盏道:“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她武功好坏与我们何干?”

余磬道:“那说不准。我回来之后问了问近来楼里发生的大事,据说上次谢缘觉要见楼主,是她主动代替楼主前往陈家庄。”

沈盏道:“除了她,楼里也没谁能代替我和外人谈事。”

余磬道:“少主的意思是,她和凌岁寒等人私下里没什么关系?这只是巧合?”

沈盏道:“凌岁寒明明知晓,若无特殊情况,本楼不会再与人交易消息,你以为她今日真是来找我打听许见枝的下落?”

余磬道:“那少主还让抵玉与她单独相见……少主在她们附近埋伏了人?”

“目前除你以外,楼中尚无人知晓抵玉之事。何况,除非有颜如舜那样的轻功,江湖中还有几个人能偷听凌岁寒说话而不被发现?”沈盏侧首瞥见余磬的脸上的忧色,然而她的语气始终轻松得仿佛是在聊什么不重要的闲话,“婆婆无须忧虑。我说过,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若我猜得不错,抵玉应是利用了本楼收藏的秘密,让凌岁寒等人替她做些事,但别人也就罢了,谢缘觉不可能允许她的朋友作恶。她们不会对本楼造成危害。凌岁寒这几日的动向,先多多观察吧。”

余磬道:“是,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本就在少主的掌控之中。”

这是当年沈韶烟常常对女儿说的一句话。

——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未来都应在你的掌控之中。

沈盏合上双目:“我想歇一歇。”

余磬点点头,不再打扰,抱拳行礼后退。

岂料当余磬真的离开此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沈盏又缓缓睁开眼睛,略一犹豫,起身而行。

第126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六)

抵玉送凌岁寒离开藏海楼,其实中途支开守卫,又拐了个弯,悄悄带她来到自己的住处。

一座建在苍松翠柏之间的院落,燕鹊声声鸣叫,清脆悦耳。

抵玉的声音一向比鸟鸣声更脆更动听,更沁人心脾:“你要见我是为何事?”

凌岁寒直截了当道:“我要了解诸天教的全部情况。”

抵玉道:“没必要,你们只需要救出她便好,我从未要求你们对付诸天教,你们又何必了解那么多?”

凌岁寒道:“那你说的这个人,我们救不了,不救了!”

抵玉道:“这是当初我与颜如舜的约定,你能代表颜如舜毁约吗?”

凌岁寒一听她提到重明的名字,越发气恼,声音仿佛凝结成冰:“她现在已经失踪了,还怎么帮你救人!你最好庆幸她平安无事,不然我可保证不了我会不会迁怒你!”

“失踪?”抵玉微讶道,“这是何时的事?”

凌岁寒沉着脸色,压抑着怒气,将此事经过叙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