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2 / 2)

“陛下驾到!”

墨楹吓了一跳,宫婢们亦吃惊不小,回过神后,连忙跪地行礼。

皇帝踏入青梧宫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哪怕薛筠意的身子落了残疾,皇帝也没来看过一眼。今儿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福忠躬着身子,恭敬地将皇帝请进殿中。

薛筠意搁下笔,望着眼前身着龙袍,威严沉肃的皇帝,内心出奇地平静。

“儿臣给父皇请安。还望父皇宽恕儿臣不能起身行礼之罪。”

上次见到皇帝,还是在姜皇后的病榻前。不过几月而已,薛筠意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似乎苍老了许多。不过,自然不是因为皇后病逝的缘故。近日琅州大旱,百姓们颗粒无收,不得不上街乞讨,山匪趁机作乱,烧杀抢掠,闹得人心惶惶。此番灾情凶险,比十几年前那场旱灾还要严重,日日都有数不清的折子递上来,将御书房的桌案堆得满满当当。

她看着皇帝眼下的乌青,还有下颌上青色的胡茬,问:“父皇有事?”

皇帝看了眼薛筠意身上简素的罗裙,不悦地压下了眉头。

“下月便是清芷的册封大典了,阖宫里哪儿不是往喜庆了装扮?你倒好,日日穿一身白,生怕不够晦气!”

薛筠意笑:“父皇为人夫君,不为发妻带孝,就不怕天下百姓议论,说父皇是不仁不义之君么?”

墨楹心惊胆战,宫婢们乌泱泱跪了一地,皆是屏气吞声,就连李福忠都不由抹了把汗。

皇帝沉着嗓,冷冷道:“皇后只是病着,何来带孝一说。”

皇帝的视线锐利地扫过薛筠意身下的轮椅,有时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薛筠意的腿残废了,否则他毫不怀疑,薛筠意一定会想尽办法逃出宫去,把姜皇后的死讯告诉她那远在寒州的舅舅。

薛筠意也不与他争辩什么,只安静地看着他。

皇帝默了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朕听说你从清芷那儿讨了支步摇去。清芷最喜欢珍珠,你不是不知道,怎么非要拣她喜欢的东西要呢?那步摇上的珍珠不好寻,统共也就那么十六颗。”

顿了顿,皇帝命令道:“你叫人给清芷还回去,玉珍局的首饰,任你挑选。”

薛筠意只觉好笑:“所以父皇今日过来,是来替妹妹要东西的?”

皇帝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昨日清芷缠着他撒娇,说她一时心软将那步摇让了出去,事后想起,实在舍不得,又怕薛筠意不肯还她撂了她的脸面,所以只好求到了他跟前。

“不过一支步摇而已,你何必与你妹妹如此计较。你身为长姐,自应宽容大度些。”

“那步摇是妹妹自愿给儿臣的,可不是儿臣逼着她给的。”薛筠意不卑不亢道,“她既送了儿臣,便是儿臣的东西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皇帝面色铁青,怒道:“你竟敢跟朕顶嘴!”

李福忠双腿一颤,汗涔涔地跪了下来。

天子动怒,满殿无人敢言语。只有薛筠意不为所动,一双眸清清亮亮,毫无畏怯之意。

皇帝望着那双眼,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并非不喜薛筠意,到底是他的骨肉,自有血缘亲情在。

可她太像姜皇后。

看他的眼神像,说话的语气像。就连那股骨子里带出的倔劲,都一模一样。

皇帝愈发烦躁,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好在薛筠意及时开口,打破了殿中死一般的寂静:“父皇要儿臣把步摇还给妹妹,也不是不可。但儿臣也要妹妹一样东西,才算公平,父皇说是不是?”

皇帝瞥过来,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薛筠意道:“儿臣要她拿流雪来换。”

流雪。

又是流雪。

皇帝额角青筋暴起,为着这头畜牲,姜皇后不惜当着百官的面与他翻脸,至死都没对他说过一句服软的话,如今她的女儿竟也惦记着这头不会说话的畜牲!

胸口气血翻涌,皇帝终是咬着牙,勉强维持着几分帝王的尊严,一语未发,拂袖而去。

“父皇慢走。”薛筠意扬声。

李福忠忙不迭地跟上去,临出殿门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薛筠意一眼,暗自叹气,长公主这又是何必呢。

待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墨楹才站起身,小声劝道:“殿下,您这样,只会让陛下更加疏远您啊。”

薛筠意重又提笔,重重描出一笔漆黑墨色。

“研墨。”

墨楹心知多说无用,只得默默闭了嘴。

傍晚时分,雨总算是小了些。凝华宫来了人传话,说薛清芷愿意把流雪给薛筠意,请她下次来作画时,将那支步摇带上。

看窗外天色,大约是要放晴了。

薛筠意吩咐墨楹去她的妆台上把步摇取出来,忽而想起一事,又将墨楹叫住。

“之前吴院判给的凝寒丸,可还有剩?”

新岁那夜,京都落了场大雪,她不小心受了凉,烧了一整晚也不见好,多亏了吴院判拿来的凝寒丸,只一粒便让她退了烧热。

墨楹想了想:“应该还剩下些。殿下问这个做什么?可是身上不舒服?”

“无事。你先去取来吧。”

这两日下着雨,湿寒气重,邬琅的病难免会好得慢些。若是还烧着,可就不好了。这药……或许能用得上。

墨楹依言将薛筠意要的东西寻了出来,连同装药的白玉瓶一起,交到薛筠意手中。

凝寒丸珍贵,且药性特殊,必得用上好的冷玉做器皿盛放保存。薛筠意摩挲着指间清冷玉色,不觉又想起初见邬琅时少年那双颤颤的,碎玉般的眼。

“安歇吧。”她不愿再想,将玉瓶放下,吩咐墨楹推她去床边。

翌日,雨果然停了。天将破晓,晨光透亮,清湛天幕上横斜一道绮丽虹霞。薛筠意一出殿门便闻到了雨后好闻的草木香气,心情也随之好了不少。

她如约带着那支玉蝴蝶珍珠步摇来到了凝华宫,薛清芷一面接过,一面阴阳怪气道:“本来没想着问皇姐要回来的,不过随口在父皇面前提了几句,哪知父皇竟亲自去了皇姐宫里。还望皇姐莫要怪罪妹妹。”

薛筠意笑了下:“无妨。妹妹把流雪还给我便是了。”

她故意在“还”字上咬得重了些,薛清芷想起昨日李福忠来传话时话里含糊的意思,才想起流雪便是当初她一时兴起向皇帝讨来的,姜皇后的那匹爱马。

怪不得薛筠意要她拿这头畜牲来换呢。

薛清芷嗤了声,心道薛筠意跟姜皇后一样,都是一根筋的蠢东西,一头畜牲而已,她们母女俩却当宝贝似的。

她面上不显,只微笑着坐下来,让薛筠意继续作画。

薛筠意一面铺开画纸,一面不经意地往薛清芷身旁看了几眼。今日服侍薛清芷的那四名面首,除了解安,都是生面孔。

没有邬琅。

不知为何,薛筠意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画差不多已完成了大半。薛清芷笑盈盈站起身来,装模做样地道了声:“皇姐辛苦了。”

“我身子乏了,就不送皇姐了。”她随意指了指身后的解安,懒洋洋笑着,“就让解安带皇姐去牵流雪吧。他嗓子好听,路上也能给皇姐解解闷。”

解安恭敬上前,朝薛筠意行了一礼。

“殿下,这边请。”

出了寝殿,墨楹推着轮椅跟在解安身后,往马厩行去。

薛筠意见四周无人,便出声喊住了走在前头的解安:“解公子。”

解安受宠若惊地回过头:“殿、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怎么没看见邬琅?”薛筠意问。

解安犹豫了下,支支吾吾道:“他、他病着,不能伺候公主,所以未能入殿服侍。”

薛筠意皱眉道:“他病得重吗?二公主可给他吃过药了?”

她那时瞧着,邬琅的脸都烧红了,薛清芷不可能看不出来他身子不适。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马厩前,解安上前去解流雪的缰绳,眼神飘忽地往一旁的马棚里瞟了几眼,吞吞吐吐了好半晌,才小声道:“二公主不知道他病着……前日他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二公主动了好大的火气,把他关进刑房里教训了两三个时辰才放出来,人都快没气了。我昨晚悄悄去看了一眼,他身上全是血,额头烫得跟火炉一样,也不知能不能熬过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