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2 / 2)

邬夫人起初还对邬寒钰的懈怠十分愤怒,可渐渐发现邬寒钰本就没什么天分,强求也是无用,只得放弃。

邬夫人是认命了,但邬家的名声不能倒啊,这平康侯的位子,是凭着她一手妙手回春之术才得来的,若叫世人知道,她养了个不懂医理的儿子,岂非让人笑话?

邬寒钰自幼在一声声夸赞中长大,与邬家交好之人,时常赞他既为邬夫人之子,日后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承着这些赞誉,年纪轻轻便有了好名声,自然也不愿让人看轻了。于是邬夫人逝后,他便派人在各州郡到处搜罗医术精湛的老大夫,花费重金雇佣他们为邬家医馆做事。百姓们不知其中根底,只当他们的病能医好都是邬寒钰的功劳,对他愈发感激。

可这话自是不能对薛筠意明说的,邬寒钰默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初回京都,听家父说起,才知公主腿疾一事,心中实在替公主惋惜。若我母亲还在世,或许还能为公主诊治,可以我的本事,确实、确实有些为难。”

薛筠意闻言,也不恼,只轻笑道:“看来,邬公子只愿意帮二公主的忙,却不肯帮本宫的忙啊。”

邬寒钰心头咯噔一下,知晓再隐瞒不得,慌忙搁下茶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薛筠意虽不得皇帝喜爱,但到底是皇后所出的长公主,眼下邬家虽巴结着薛清芷,可皇太女的人选尚未定下,他也不好彻底得罪了薛筠意,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那样罕见的毒药,邬公子都制得出来,足以见得,邬公子方才那话确是自谦。”

薛筠意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茶盏,懒得再与他周旋:“把解药给本宫,本宫可以不计较邬家之过。”

邬寒钰惶恐地低着头,额上早已冷汗涔涔:“我不敢欺瞒殿下,这药,是我在母亲的库房里无意间寻到,献与二公主的。至于解药,只母亲生前留下了一颗,也、也一并交到了二公主手里。”

薛筠意眼眸微眯:“没有方子?”

“没、没有。”邬寒钰生怕薛筠意不信他,急切地举起三根手指,“我若撒谎,便让我遭天打五雷劈!”

“那,毒药的方子呢?”

邬寒钰一愣:“殿下……要那毒药方子做什么?”

薛筠意道:“你放心,本宫没有那等害人的龌龊心思,只是闲来无事,想研究研究其中药理罢了。”

邬寒钰面色讪讪,小声道:“殿下是最明事理之人,您也知道,放眼京都,有几个敢得罪二公主的?她既开了口,邬家哪敢不将那药奉上。我这就回府去将殿下要的方子取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邬家。”

薛筠意心底冷笑,这邬家大公子哪里是什么行医救世的君子,分明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既想在薛清芷那儿得些好处,又不想得罪了她。

其实邬寒钰本不必如此担心的——

皇帝对薛清芷纵容至此,即使知道是薛清芷存心害了她,也只是轻斥几句便了事,甚至连禁足都不曾有,可见皇帝心中,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女儿,又哪里会惩罚邬家呢。

邬寒钰是个蠢人,蠢人自是经不起敲打的。

薛筠意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宫人将他好生送出去,不出半个时辰,邬寒钰便亲自把她要的方子送了过来。

她看了眼纸上潦草字迹,唤来墨楹:“你仔细誊写一份,送去太医院,让孟绛看看可有头绪。”

“是。”墨楹小心地接过那张纸,匆忙退下去办事。

又到了药浴的时辰了。

薛筠意身边的宫婢们做起这事来已经十分熟练,即使孟绛不在,她们也能将药汤和热水调兑得恰到好处。

熟悉的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薛筠意本想随手取一卷书来打发这枯燥的时光,余光瞥见身旁小桌上摆着的那对玉蝴蝶步摇,她目光凝了凝,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珍珠颗颗圆润饱满,当真是琅州所产的,有着“明月落人间”之称的宝珠。

那点血迹已被薛筠意仔细拭去,她指腹摩挲过珍珠光洁无瑕的表面,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少年仓惶望着她的、那双乌黑的墨眸。

心口忽而一阵窒闷,薛筠意蹙眉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不去想,他那时该有多疼。

*

邬琅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温暖的床榻上。

红纱逶迤,熏香刺鼻。

邬琅怔愣片刻,很快意识到这是薛清芷的床榻,呼吸陡然一滞。

除了伺候薛清芷的时候,他从来不被允许待在这里。薛清芷说过,她床上铺的都是上好的蜀锦,随便抽一根丝儿出来,都比他这条贱命值钱,若是被他弄脏了,她绝不会轻饶了他。

邬琅慌忙掀开被子,被褥干干净净,并未沾上他身上的血迹。他松了口气,这会儿才发觉身上疼得厉害,骨头仿佛被摁了钉子般,稍一挪动便是剧痛难忍,邬琅死死咬着牙根才没让自己出声,一抬眸,便见薛清芷正坐在红檀圆桌边,由阿萧和解安服侍着用晚膳。

小窗外,天色昏昧,余霞漫天。

他竟昏睡到了傍晚。

邬琅心头猛地一跳,顾不上满身的伤,立刻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跪行至薛清芷脚边,按着被教过无数次的那样,磕头,告罪。

“贱奴知错,求公主宽恕。”

薛清芷瞥了眼跪伏在脚边请罪的少年,只当没看见,转过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阿萧剥好的虾。

邬琅昏倒的时候,她是真的有些心慌了。

她只是一时生气想罚一罚他,还没想真的把人弄死。凝华宫里那么多面首,只邬琅这张脸最合她心意,真弄死了,她也舍不得。

要怪就怪邬琅太能忍耐,无论她用怎样严厉的手段,他都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实在疼得狠了,才会哑着声求她几句。

太医说,邬琅是许久未吃东西,再加之体力过分透支,所以才会昏倒。

听得邬琅并无大碍,薛清芷才放下心来。算起来,自她罚邬琅去暗室思过那日起,邬琅便滴水未进,一想到此处,薛清芷便忍不住要发火,他是木头做的么?都饿得皮包骨了,竟还强忍着不肯向她张口!分明只要放软了身段求一求她,想要什么得不到?

可邬琅就是不肯。

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只会麻木地顺从她所有过分的惩罚和要求,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情感。

薛清芷越想越气,口中的虾肉也失了滋味,她啪地一声撂下银箸,冷声问道:“错哪儿了?”

邬琅愣了一瞬,才答:“贱奴错在,不该在受罚时擅自昏倒。”

薛清芷睨着他,等着他再说些什么,求她轻饶,或是求她赏些吃食。

可少年只是跪伏在她脚边,安静噤声,只余呼吸声清浅起伏,微不可闻。

薛清芷气得嘴唇发抖。她不知道这股火气从哪里来,只是莫名地心烦,忽听咕噜一声,是邬琅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邬琅身子一僵,难堪地咬紧了唇。

饿了整整两日,他早就受不住了。更不必说薛清芷面前那满桌的鱼虾肉蔬,样样都是最好的食材,经了御膳房做好送来,香气四溢,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空瘪的胃。

他只能拼命收着呼吸,祈祷着薛清芷不会因此而再责罚他。

见邬琅仍旧沉默着,薛清芷胸口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阿萧不明就里,忙放下手中的虾,上前安慰着:“公主这是怎么了?”

薛清芷一把拂开他的手,怒声吩咐一旁的青黛:“去盛碗清粥来,要刚熬好的,滚沸的。”

饶是习惯了自家主子喜怒无常的性子,青黛也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不轻,连忙小跑着退下了,很快就端了一碗滚烫的热粥回来。

“公主,您小心烫……”

青黛话还未说完,就见薛清芷弯下腰,砰地一声把粥碗搁在邬琅面前,不耐烦道:“喝光它,别死在本宫面前了。”

白粥的清香钻入鼻尖,邬琅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这粥烫得厉害,薛清芷不过是变着法儿地折磨他罢了,可有东西吃总比饿着肚子要强,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利。

“贱奴谢公主赏赐。”

邬琅微微抬起脸,伸出舌尖,小口小口地舔.食着。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米粥,粒粒熬得滚烫,如火星般烫过舌面,激得他一阵阵地战栗。可他不敢停下,只能自.虐般地,将那些热烫的米粥咽下喉咙,任由它们灼烧着他空空如也的胃。

薛清芷瞥着脚边的少年温驯地顺着她的意,分明舌尖已经被烫得颤抖不已,却仿佛毫无知觉似的,动作一刻未停。

她一时竟有些恍惚,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身形消瘦的可怜少年,与那时她在长街书铺里一见倾心的清冷公子,是同一个人。

单薄纱衣笼在邬琅身上,少年肩后那对过分瘦削的蝴蝶骨轻轻起伏,仿佛风一吹便要飞远了。

薛清芷看着邬琅,只觉处处都是不痛快,她咬着牙,一脚将他面前的粥碗踹翻,滚烫的粥泼在少年手背上,霎时间便红了一大片。

邬琅被烫得猛地弓紧了身子,他颤着手,茫然无措地望着洒了一地的白粥,不明白他又做错了什么。

薛清芷冰冷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

“本宫让你停了吗?本宫赏你的东西,一滴都不许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