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月鼎的三师姐是药修,性格孤僻但名声极大,医术可活死人救白骨。
见他态度坚决,问月鼎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不管怎么劝,主角都会按部就班走剧情。而且许逐星说的是事实,如果放任不管,他的身体确实会在三年后酿成大祸。
既然如此
“给我寻药,单让师兄去也太不合适了,反正我也是化神期,也能进拍卖行。”
原本安静躺平的系统都打算待机休眠,听到他的话,急得一秒开屏。
不!!!
先前的心魔,分明没这么难熬。
视线模糊,许逐星远远看到一把匕首放在不远处。
是问月鼎送的那把。
艰难地伸出手,他握住匕首的柄。
上面还残存着很淡的,属于问月鼎的灵力。
意识混沌间,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微凉,戴着淡淡的檀香。
他仓皇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疼不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关切的脸。
这个幻影眼中没有厌恶,为难,纠结或是痛苦。
他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咳了两口血,许逐星小心藏好匕首,拼命摇头。
“哥”隔着面具,他的瞳孔愈发鲜红。
他又喃喃补了声:“哥。”
“我不疼。”
“你你离我远点。”
别看到他这副模样。
别恨他。
第 46 章 琥珀芯
寅时。
外头的天还黢黑着,未眠者的屋里亮着几盏灯。
昏暗中,一双无神的蓝色眼睛盯着覆海看。
他已经这么看了有一刻。
在太虚幻梦之前,问月鼎的生活简单又自在。
他梦到过最恐怖的事,也不过是左丘长老拎着书,追着他念叨之乎者也。
问月鼎清楚地知道自己胸无大志,也明白自己没吃过什么苦。
他掖紧又厚又软的被子。
说书人很快揭过自身修为的话题,语调渐渐严肃起来,开始讲起魔尊的故事。
“如我刚才所说,我父亲是个元婴修士,他为突破境界,曾经在片乱葬岗内寻过机缘。”
“也是在那,他救了落难的魔尊。”
台下安静下来,他们不懂修士会不会去乱葬岗找机缘,更不懂魔尊会不会落难到乱葬岗,只是觉得这题材有意思。
说书人声情并茂:“而后魔尊与我父亲同行过一段时间,哪怕不算是知己,也算是好友”
后头的故事里有两人间的误会,有吵架和矛盾,但最终也都和解。问月鼎听了一两件小事,基本能猜出接下来说书人要讲什么。
都是些编造剧情的惯用技俩,而且都不高明,之前画过漫画的他再熟悉不过。
更让他在意的是说书人对于魔尊的态度。
不管是人是妖,对魔和魔修都没有好脸色。
而这个说书人提起魔尊却态度尊敬,仿佛在说一位自己熟识的长辈。
他虽然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但对魔的偏颇态度也引起台下的不满。
趁着说书人喝水润喉,台下一瘦削青年发出声音:“照你这么说,魔尊岂不是个好魔?”
他恨声:“我可不信有魔族会向善。”
他的话得到了满堂的赞同声。
魔族活跃于各地边境,因为自身生存的地方土地贫瘠,靠烧杀抢掠为生,南疆人苦魔久矣。
而魔族的心法更是阴损又强大,妖或者人修炼不光会魔化,还极其容易遭到反噬,所以不光是魔,魔修也会被瞧不起甚至驱逐。
人和妖勉强可以共处,但魔和魔修在人妖生活的地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场上闹腾得险些刹不住,问月鼎悄声问许逐星:“师兄,你觉得穹窿是怎样的魔?”
“不算穷凶极恶,也绝非善类。”许逐星道,“他在位时无坑害俘虏、血洗宗门的劣迹。”
“但他我行我素对魔族约束不力,导致三族矛盾不断。”
问月鼎若有所思。
如果穹窿真如许逐星所说,倒还真有可能干出撂挑子游山玩水的事来。
或许瞎编的故事里头真有几成真。
说书人面对骚乱也很镇定,他轻飘飘道:“我也不知魔尊是甚么样,说的全是父辈转述的事。”
“还请各位放宽心听,要骂也别来骂我,是不是?”
他讨饶的模样惹来阵阵笑声,他重新开始讲,观众也重新安静下来。
问月鼎喝口茶。
说书人这熟稔的动作不是临场反应,而是早已练出的话术。
这个话本,他已经讲过许多次了。
“小二。”
他喊来个旁边打杂的:“台上这说书人有点意思,你们哪找来的?”
小二瞧见他递出的碎钱,立刻笑开花来:“他是前些天来的咱这,我们掌柜看他机灵,就喊来说几天书。”
“茶客看腻了情情爱爱,就爱听这些!不光是咱们,其他地方也喊他过去说书,他抢手得很。”
“其他地方是哪儿?”
“东头那凤来酒楼。”
小二将碎钱收好,探头探脑看了圈,确认掌柜没在附近,才偷摸和问月鼎道。
“本来不该告诉您这事,毕竟他们有时也抢茶馆生意。”
“多谢了。”问月鼎又给了小二点铜板,小二一高兴,连说书人的名姓和去凤来酒楼的时候都说了。
“这人叫宁康,大概再过半个时辰,他就得赶去凤来酒楼了。”小二把他当成哪家的公子哥,热情道,“需不需要我和他说下,让他过来见见您?”
“不必,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也别让他听见。”
问月鼎打发走小二,说书人的故事也到了尾声。
“终究是正邪终究不两立,两人选择分道扬镳。”
他们分开后过不了多久,魔尊身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修士替他立衣冠冢,随后又踏上寻找机缘的路。
一死一活,又是一桩悲剧。
台下的人唏嘘不已,哪怕故事的主角是魔尊,挚友离散也让人感觉到惋惜。
“说起来呐,当时父亲不光立了衣冠冢,还用自己半身修为立誓,换魔尊残魂在数百年后得以重见天日。”
修士作思索状:“算算时候,也该是现在了。”
魔尊残魂现世?
台下哗然,但多数人都还在为刚刚的别离剧情惋惜,没把这小结尾放在心上。
问月鼎心中有了考量:“师兄,我等会得去凤来酒楼。”
原本宁康说的剧情,姑且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
可宁康一介凡人,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说出魔尊有残魂现世?
问月鼎怀疑他是真知道些什么。
街上打听到“魔尊现世”的传闻,怕是就来源于此。
“你觉得宁康有异?”
许逐星了然。
“只是些怀疑。”问月鼎直起身,“总归需要去证实。”
毕竟眼下也没更多适合追查的线索。
过了午时,南垣城的闹市人变得少些。
为不显得可疑,问月鼎等到说书人走了有两刻,才慢悠悠去找凤来酒楼的位置,顺便逛一逛偌大的南垣城。
沿路上都是百姓摆的摊子,买的各色手工品,藤编、木雕一类的居多,极具南疆特色。
可今个的天出奇热,拉客的商户都兴致缺缺,甚至有心大的席地而坐打起盹来。
问月鼎向来喜欢工艺品,原本在处卖傩面的摊子前头停留,前方突然发出惊呼声。
骚动越来越大,大到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娘的,今个真是晦气!”
“疯子、是疯子砍人了————”
惊呼声伴随着谩骂声朝着他的方向过来,问月鼎仗着长得高,逆着人流往前看去。
不星处,一个穿着像修士的人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步伐散乱,可但凡谁稍有靠近他,他便会疯了似的拿剑砍过去。
所有人都在躲避的就是他。
剑气冒着不正常的黑雾乱流,吓得步子慢的孩童和父母走散,跌坐在地。
他哇哇大哭。
“娘,我要娘”
居然是个小有修为的修士。
问月鼎从他的衣着和剑气粗略估计,这是个金丹期的剑修。
而他这副周身魔气缭绕样子,像是修魔被反噬了。
剑修因为神志不清动作踉跄迟钝,只要不和他正面交锋,就不会陷入危险。
问月鼎在南疆本不想管事,但眼见着这剑修被幼童的哭声吸引,睁着发红的眸子看向幼童。
孩子哪里懂危险时候不能出声,被吓得哭得更厉害,彻底没了起身的力气。
问月鼎将铜板快速塞给收拾摊位打算逃跑的老人,随手从摊位上拽了个鬼面。
这面具红面獠牙,怒目凶神恶煞,刚好能遮住鼻梁往上的半张脸。
戴着鬼面,头上还有斗笠,这下就算是持明宗人来了,都未必认得出他。
魔修往孩童方向过去,手中的剑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一柄剑挡在蠢蠢欲动的魔化剑修跟前,通判剑气冰蓝。
问月鼎抬眸,面具下,易容伪装出的黑瞳中银蓝色流过。
“你是哪门哪宗的修士?”他试图和剑修沟通,唤醒他的神志。
“伤害无修为的老弱妇孺,是要逐出宗门的大罪过。”
他声音不小,剑修动作一滞,面露犹疑痛苦。
可终究还是魔性占了上风,他又恢复成那副癫狂模样。
入魔的修士会和魔族一样好战嗜杀,满心满眼只想摧毁眼前的一切。
他不语,只是向问月鼎刺来。
看来是说不清。
问月鼎边格挡住他的剑气,边朝着人群喊:“把孩子带走,去寻他的爹娘。”
慌乱的终于回过神来,两个好心的妇人大着胆子上前,柔声劝慰快吓晕过去的孩童。
“神仙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
差点命丧剑下的孩童劫后余生,分明害怕问月鼎脸上的鬼面,还是抽噎着盯着问月鼎看。
城主府也派来了人,百姓们有条不紊地散开。
问月鼎怕自己没注意力道一剑捅死这修士,只防住他的攻势,拖延时间等南疆的宗门赶过来。
可挡着挡着,他暗暗心惊。
眼前的修士前面几招最多只有金丹期,可刚才那一击,足足有元婴后期的实力。
预支一整个大境界的修为何其困难,要知道十个金丹期都未必能打过一个元婴期。
剑修现在是在用魔功燃烧自己的金丹,换取短暂的修为提升。
再这么打下去,他倒是能招架,但这剑修迟早会爆体而亡。
问月鼎攥紧手中的剑。
指望不上拖拖拉拉的小宗门,他用剑背狠拍向剑修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他两成功力,直接震碎了剑修手腕的关节。
剑修惨叫着卸力的瞬间,问月鼎取下他手中的剑。
“对不住。”
剑身上缭绕的黑雾终于散了些,问月鼎给他脖颈处小心劈了一手刀,看剑修还没晕过去,又补了一下。
他将剑修架住,从纳戒里取了捆仙索,也顾不得会不会伤着人,干脆利落把他捆得结实。
城主府的巡卫赶紧上前来:“少侠,您没事吧?”
问月鼎摇头,把绳子递给巡卫:“他是修魔导致走火入魔。”
“你们先收押着,等他的宗门来发落。”
他不知道剑修走火入魔的契机,但今日他魔性暴露,必然会为正道所不容。
“好,好。”常年笼罩在冰雪之中的山峰,大雪纷飞,白雪皑皑,天地共成一色。
远远地,还未靠近这座雪峰,便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刮在人脸上。
被殷云槐的真气护着,问月鼎第一眼便认出了这座雪峰。
百年前他收主角为徒时,曾在这座雪峰上生存了好些年,作为主角历练的场所。
雪峰深处卧着一条万年玄冰脉,刮出的寒风刺骨,消磨真气,寻常的修士皆难以抵抗,越往高峰而上便越是险峻,寒意逼人,抵达雪峰之巅更是连渡劫期修士亦无法久留,用来磨砺非常人的主角倒是最好不过。
不把主角往死里炼,压榨其潜能,怎么能对得起他严师出高徒的称号,要不然说他每次任务皆圆满成功的优秀业绩是哪来的呢。
在做任务这方面,他可是时空管理局任务榜上的佼佼者。
不过,主角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狐疑间,携着他的一道剑芒划过天际,不多时,便落在了雪峰之巅。
一落地,问月鼎便惊讶地看着屹立在前面,一座巍峨恢弘的陌生建筑。
以前有这座建筑吗??
答案是——没有。
曾经他懒得动手,不过在山壁上开凿了两个洞府罢了,后面当主角的修行慢慢步入正轨,主角便顶着暴雪寒风用时两年多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小屋。
然后在主角期待师尊能住进去的眼神下,某次奖励中问月鼎便也屈尊纡贵地应了。
当时问月鼎便觉得这点屁大的小事用得着这么高兴,但他住哪儿都无所谓,不过是由简陋的洞府搬进了简陋的小屋罢了。
倒是在玄冰脉刮出的寒意中,这间小屋能不能保存长久还不一定,这便又是一项考验了,考验主角的阵法造诣。
还别说,没有问月鼎的帮助,那间小屋倒是岌岌可危地存留了下来。
因为当时问月鼎说:同样的奖励没有下一次。
所以若是这间屋子倒了,即便还有下下间屋子,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该说主角不愧是主角,世界天道的气运之子。
对于问月鼎讶然的神情,殷云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解释什么,随之一挥手,紧闭的门扉往两边打开。
问月鼎跟着踏了进去。
目之所及,一片素白的颜色,晶莹的冰花在窗棂与柱梁上悄然绽放,帷幔随风飘扬,看着是奢华又瑰丽的装饰,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清冷与孤寂。
问月鼎眼中的迷惑并未减少半分,除了这座以前没有的建筑外,还有主角问名带他来此的目的。
直到往最里面走去,越过一道略显熟悉的房门,进入到更加熟悉的一间意外朴素的寝室。
问月鼎眼眸微微睁大。
他看见了,一口横放在寝室中央,半透明的冰棺。
以及,仿佛沉睡在冰棺内,一道非常非常眼熟的,白色的身影。
这不是——他自己吗?!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叹息:
“师尊的遗体,弟子可是保存得好好的呢。”
巡卫被说的一愣一愣。
听到危险解除,百姓们重新靠拢过来。
“多亏了道长。”被问月鼎救下的孩子寻到了父亲,那年轻男人千恩万谢,就要给问月鼎跪下,“您救了我儿子的命!”
问月鼎将他扶起。
“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谢谢您。”
孩童睁大眼睛,窝在父亲怀里,好奇看着问月鼎:“您,您真的是仙人吧?”
问月鼎失笑。
“我离仙人还差得星。”
虽轻易制服走火入魔的剑修,但问月鼎心里高兴不起来。
剑修那双灰暗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魔性不除,他迟早有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问月鼎其他地方机灵,可面对情情爱爱,就是个活脱脱的呆子,怎可能找个彪悍的道侣。
先前他们出去吃喝,身上的钱都被家里收了,去不起厢房,就会坐在厅堂 。
偶尔会遇着隔壁有人发酒疯,大肆讲着不上台面的荤段子。他们几个都听得不好意思,眼神东躲西藏,臊得耳朵全红着,一个劲往角落挤。
只有问月鼎还在埋头安静地吃饭,吃得坦坦荡荡,吃得专心致志。
只偶尔会抬起头,疑惑看着面红耳赤的几人。
“你们怎么不吃了?”
面对那些莫名其妙飞出的情信,问月鼎也只会茫然又礼貌地回绝对方。
他懒得记人,除了家人、同门和关系好点的朋友,谁都是过眼云烟。
他们跑出宗,爹娘还会操心他们是不是在不该寻道侣的岁数找同龄女修谈情说爱。
只有问宗主,他只需要操心问月鼎在外面活着就好。
“嗯。”回过神,问月鼎轻笑。
许逐星耳边,终于透出很轻的声音。
“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第 47 章 呆头鹅
昼夜更替,日头轮转。
问月鼎边吃着冒着热气的煎饼,边将院门打开。
入目,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许逐星一身寒气,脸色还带了阴沉。
见到问月鼎的瞬间,像是还没准备好,他的神情出现一瞬空白。
“我还没敲门,你怎知我在门口?”
眨眼功夫,许逐星身上的戾气便被服帖收住。
“灵力。”问月鼎咽下煎饼,这才慢吞吞道,“且我算过,你突破就在这两日。”
尘堰没有理会他的疑问,脸上哀戚,声音嘶哑:“是我这徒弟犯了蠢事,还险些误会了四师弟。”
“误会?”
问月鼎面露疑惑:“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尘堰重重叹了口气,险些双腿软得站不住,被几个徒弟慌忙扶住。
“师尊您冷静些,明蜀师弟他鬼迷心窍,您不能因为他伤到身体!”
“问师叔,您别怪罪师尊了,他在病床上听说师弟犯事,差点气晕过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字里行间把尘堰摘得干干净净,锅全扣在明蜀身上。
问月鼎听得脑子嗡嗡作响,干脆挑了重点:“所以书籍着火是是明蜀做的?”
聒噪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是。”
还是许逐星说清了来龙去脉。
明蜀有些心眼,还披着能隐身的袍子方敢进入内阁,可他的喘息因为紧张变得过于粗重,被镜子尽数记录。
是明蜀偷偷把炼丹剩下的药粉涂在书封上,这种药粉遇到温度变化就极其容易燃烧,这才让书籍看着像自燃。
明蜀跪地不语,一副忏悔知错的模样。问月鼎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大红色,阳光透过盖头,在他清秀漂亮的脸颊上落下一小块阴影。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珍珠流苏在他乌发间跳跃似地闪动,手里牵着合籍大典用的红绣球,一头在他手中,另一头则被他最亲爱的大师兄牵着,耳边是唢呐吹鼓冲天而起,千响炮仗炸响,震耳欲聋。
然而本该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氛围,此刻却一片死寂,只有炮仗刺鼻的硝烟硫磺味,如鬼雾一般笼罩着这漫漫长阶。
围观的昆仑弟子面色难看,唢呐吹出来的仿佛不是百鸟朝凤,而是死乐,像是在为一场葬礼哀鸣。
没有人道贺。
“问月鼎!你怎么还有脸再踏入昆仑!”
踏过昆仑的白玉石门槛时,一个昆仑弟子终于忍不住,站出来破口大骂。
昆仑弟子们站在石阶的两侧,本该笑容满面地献上一句句的祝词,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然而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眼底是滔滔怒火。他们红着眼睛瞪着问月鼎这妖人,仿佛他是什么弑父夺妻之人。
有人辱骂道:“问狗!你不得好死!挖小师弟金丹,强迫大师兄迎娶你,怎的会有你这般不要脸之人!”
有人恨道:“十年前副宗主听你叛道的消息直接气死过去,你对得起副宗主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吗?”
有人大声质问:“你十年前叛变昆仑,与魔族同流合污,把昆仑至宝献给魔族,其后又更是和魔族狼狈为奸,残害无数无辜百姓,你怎么能问心无愧?!”
喧骂如碎石般不断向问月鼎扔来。
问月鼎本不是很想理他们。
毕竟据这些人言,他狼心狗肺,蛇蝎心肠,对他而言,喧骂都能当做祝贺,这种小石子顶多只是能把他砸得一身青紫,死不了就好。
问月鼎出身起便是天之骄子,上天似乎独宠他一分,天赋,家世与外貌一个不落,都大方地施舍给他。
他出身于昆仑,是昆仑掌门与副掌门的独子,自小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地养大。
究其原因,是他父亲自他有意识起便闭关修炼,而母亲则对他万千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
然而在他十六岁那年,上天冷酷无情地收回了对他的偏爱,昆仑被魔族设计攻陷,家破人亡。
就在这时,天道系统找上他,与他交易。
“请宿主帮助天道修正即将毁灭的世界线,对应的,天道将给予你一本上古典籍,帮你拯救注定灭亡的昆仑。”
上古典籍曰《轮回真经》,以昆仑至宝溯回镜为引,天道系统为辅,可使修炼之人顺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重返过去,修正世界节点。
若是在西方极乐世界中,此时的天道,便是邪恶的魔鬼引人永堕地狱。
交易的代价往往都很惨痛,问月鼎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更多。
在听见那“问心无愧”四个字,问月鼎顿了顿,不知怎的,脚尖一转,居然在刚刚骂得最大声的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人猝不及防见这声名狼藉的“血观音”在他面前停下,浑身一僵,警惕万分地把手摁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下一秒,就听见盖头下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清脆悦耳,伴随着步摇的叮当乱响,像是珠落玉盘,好听得紧。那人被问月鼎笑得一愣,怒道:“你这邪魔外道笑什么……若不是你强迫大师兄,大师兄本该和小师弟祝茫合籍,小师弟温柔善良,悲天悯人,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远远不如的人!你凭什么……”
那昆仑弟子还在骂骂咧咧,问月鼎却忽然在血红嫁衣下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慢慢抬手。
他大逆不道地把盖头微微掀起一点,露出红盖头下的小半张脸,下巴苍白瘦削,唇红齿白,对着这人明晃晃地一笑。
昆仑弟子的谩骂声戛然而止,像是忽然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喉咙滚了滚。
眼前的少年一身红衣,衬得他乌发如墨,肤白胜雪,金线在质地精良的布料上镶嵌着一层又一层的祥瑞云纹,鬓边的珍珠步摇跟着他停步的动作晃动,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当乱响,听得那人恍惚了一下,眼神直了直。
一阵桃花香被春风裹着涌到他面前,这昆仑弟子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哑巴了。
问月鼎伸出手指,戳了戳这人的胸口,带着一丝玩味,笑道:“你这般愤怒,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是我多年相伴的糟糠之妻,而现在来现场捉奸罢。”
“你……!”
那人本就通红的面孔一下便有些发紫,莫名其妙被调戏了一脸,怒火中烧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问月鼎吃了。
他颤抖地指着问月鼎:“你这妖人,你根本比不上祝茫的一根头发丝!怎么会有你这般不要脸的人?”
问月鼎故作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拱手做辑道:
“娘子可莫急,你已经年老色衰啦,我今儿在此迎娶新人,日后你二位作伴,可千万好好相处,莫让人看了我三人的笑话。”
那人气的哆嗦,难以置信:“你……”
“够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猝然插进来。
那个声音自上而来,宛若锋利的剑,霜冻的雪,硬生生地往那人满腔的怒火上一泼。他手脚冰凉,畏惧地抬头瞄了一眼逆光下看不清面孔的大师兄,他不敢忤逆,只能鞠躬退下,道:“……是。”
问月鼎哼笑了一声,心情很好似地往台阶上跨几步,站在自己的未婚夫身边,挑唇笑道:“怎么,大师兄想起我是谁来了?心疼了?”
男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张,掷地有声。
“自作多情。”
他与问月鼎同样一身大红婚服,身形笔挺,手中牵着大红绣球,剑眉星目,玉冠乌发,气质如霜胜雪。
与问月鼎张扬似火的性格分明是两个极端。
他一双冷得几乎快冻渣的琉璃目在问月鼎身上蜻蜓点水般一停,便像是觉得脏了眼般,很快挪开。
问月鼎被他那双眼睛看着怔了一下,不笑了。垂下眼睛,重新放下盖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就那么肩并肩跨过了足足三千石阶,头顶烈日当空,问月鼎垂着眼睛,神色自若。
没人知道,他在嫁衣下的手指已经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了。
腹部的伤口一阵刺痛,残留的剑气似乎还在他的丹田处搅动,豆大的冷汗顺着他颤抖的脊骨下落,打湿了单薄的后背。
但他什么也没说。
百鸟朝凤到了高潮,唢呐长鸣一声。问月鼎冷汗涔涔,好不容易跨过了火盆进了门。火盆的火不知道是谁烧的,火舌冲天而起,问月鼎跨过去时感觉到脚底几乎被烧起好几个燎泡,旁边的昆仑弟子见他走姿有些歪歪扭扭,便发出几声讥笑。
他没结过婚,这是他的第一次,然而可想而知,没有人的婚礼是这样的。新娘被万人唾弃,人人喊打,新郎对新娘不管不问,冷漠绝情,台下宾客都作喧骂,肆意哄笑。
刚进门,又是熟悉的昆仑。他在昆仑生活了十几年,如今重回故地,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热地压在枝头上怒放。他弯下腰仓促地捞了几片碾落成泥的桃花,抬起头,满眼怔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旧梦幻影依在,却已物是人非。
门前,一礼生高喊道:“一拜天地——!”
二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二拜高堂——!”
高堂上,是两把空荡荡的竹椅,像是在昭示着他们这段婚姻注定是求而不得,痴心妄想。问月鼎跪下,对着早已不在的母亲磕了个头。
今天这总是牙尖嘴利,恣意张扬的邪修在跪在地板上那一刻起,竟然收敛起自己一身锋芒,他呆呆地望着那把空荡荡的椅子,眼尾有些发红,半晌,滚出一声低低的声音:“我对不起……娘。”
“孩儿不孝,”他跪在地上,又用力磕了个头,“就让孩儿再任性……最后一回。”
立在一旁的沈乘舟闻言,猛地扭头,对问月鼎怒目而视,咬着牙道:“你也知道你对不起副宗主……”
他一副恨不得把问月鼎生吞活剥的模样。
“夫妻对拜——!”
他们转过来面对对方,沈乘舟僵硬在原地,他迟迟不对拜,像是故意让新娘难堪。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寻常婚礼该有的,都不曾有。不拜高堂,不拜天地,唯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间沉默地对望。
正是倒春寒,天气还有点冷,问月鼎呼出一口白气。
红烛跳跃,重重花影在窗纸上簌簌而动,他们穿着婚服遥遥相望。即使不被人祝福,即使被自己曾经拯救过的人谩骂,可是当他进入到洞房中,闻到昆仑的桃花香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恍惚起来,心里生出了一点渴望爱的味道。
他望着沈乘舟,这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他和他纠缠了十几年,如今终于能尘埃落定了么?
问月鼎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正传来一阵阵蚀骨的痛意。
他什么都不要,已经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眼下,就只是最后一个念想。
他眉眼弯弯,像是在开玩笑般说道:“师兄,你不跟我对拜的话,以后可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沈乘舟看不见的盖头下,是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他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容,眼底写满了留恋与不舍。
他想,不拜天地,不拜高堂也没关系。他和沈乘舟本就天地不容,至于高堂,他根本没脸见黄泉之下的母亲。
沈乘舟一顿,像是在犹豫。问月鼎的眼睛亮了亮,他抬起头,呼吸不自觉地放轻,本该已经覆灭成灰的希望又星火燎原般死灰复燃,钝痛的心脏雀跃地跳了起来,一边疼一边期待地望着那个人。
像是一个等着父母接他回家,等了很久很久的孩子。
他们之间隔得很远,天底下真没有哪一对夫妻如他们这般别扭。沈乘舟久久不动,满脸漠然。问月鼎眼底的希望像是被扑了水,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最后熄灭。
他眼底的疲惫一闪而逝,然而他只是抹了把脸,把内心那点遗憾与不舍往下一压,抬抬下巴,仰着脸,冷笑道:“不愧是冰清玉洁,嫉恶如仇的沈师兄。”
沈乘舟面色沉了沉,正欲开口,问月鼎却忽然伸出手,充满恶意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手干燥而温暖,小时候总是托在他的大腿处,背着他上下山。
而如今,却恨不得把他的脖颈握在手中,活活掐死。
问月鼎笑了一下,接着在沈乘舟的震惊和嫌恶的眼神中,直接张嘴把沈乘舟的手指轻轻含在了嘴里。
少年滚烫的鼻息轻轻打在沈乘舟的手背上,温暖湿润的口腔温柔而紧致,潮湿的舌头微微卷起,像是一块被打开的蚌肉,吸附包裹住了那根白皙手指,那种柔软无骨的触感让沈乘舟瞬间头皮发麻。
他像是被某种湿软黏滑的水怪缠上,暧昧的水渍声响起,少年含着他的指尖,腮帮鼓起来一块,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纯黑色的瞳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显得湿漉漉的,令人想起被雨淋湿的小狗。柔软湿滑的舌尖在沈乘舟指腹吮吸轻咬,带了点依依不舍的味道。
沈乘舟眸色暗了暗。可下一秒,本来还乖巧温顺的少年骤然撕下面具,尖锐的犬齿直接扎破了沈乘舟的指腹,空气中涌现出一股血腥味,沈乘舟像是被剧烈地烫了一下,猛地抽出手来。
他手上还残留着少年柔软而略带湿润的轻咬触感,可他却毫不迟疑地反手甩到问月鼎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问月鼎!你疯了不成?!”
问月鼎猝不及防被甩了一巴掌,没站稳,他浑身无力地往后仰倒,头狠狠地磕到案几上,脆弱的头骨和梨花木相撞,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案几上的文房宝具被撞乱,喜庆的红烛直接滚落在地。
他眼冒金星,口中骤然涌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被他死死地压在喉咙里,额角被撞破,鲜血从拇指粗的伤口汩汩流出,滚落在他苍白的脖颈,红得刺眼。
他的瞳孔涣散了一下,神智昏茫,像是有只大手伸进他的脑海中用力粗暴地搅动,疼得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沈乘舟怔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没想到会对问月鼎造成这样的伤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很快就止住了步伐,皱着眉看了眼神情空白的问月鼎,狠声道:“你……我已经答应了你,你把金丹挖出来还给小师弟,我同你成婚……你好自为之。”
“……”问月鼎扶着案几,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咽下一口血。
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慢慢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带血腥气的字:“我就那么令你不齿吗?”
沈乘舟的目光沉沉,看向他时如锋似雪,几乎快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层皮。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一把利刃刺进问月鼎胸膛,一击致命。
“你自私自利,作恶多端,名声败坏,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他审判道:“问月鼎,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那些你口中关于我二人的过往,我丝毫也不想知道。”
问月鼎脑海中一片混乱,他胸口像是被压住一块大石,让他几乎窒息。可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作恶多端……我作恶多端?那些事情分明是……分明是……”
就在他祸从口出的一瞬间,沉寂已久的系统在他脑海中倏然阻止道:“住口!”
“天机不可泄露!此乃天道之秘,宿主请勿触犯天道禁令!”
问月鼎闭了嘴。可那股郁结之气依旧在他胸口沉甸甸地压着。问月鼎又想咳嗽了,他死命忍耐,胸口重重起伏,竟像要昏过去一般。
沈乘舟皱眉,想起此人过去斑斑劣迹,斥道:“还装?!你挖祝茫金丹时怎不见你手下留情?他如今还在床榻上躺着昏迷不醒!”
“那我呢?”问月鼎勉强把气顺下去,艰难地撑在案几上,看着沈乘舟,“……你昨日才挖了我的金丹还给他,他算人,我便不能算人吗?”
沈乘舟沉默地盯着他。
这是默认的意思吗?
洞房里红烛罗帐,桌上原本放着的两根龙凤高烛已经滚落在地,窗上贴着大红喜字沉默地看着这对喜结连理的新人。
问月鼎嘴里满是铁锈味,他不顾腹部传来的几乎让他死去活来的疼痛,不由分说地抓着沈乘舟来到案前那张红色宣纸面前,把他那流着血的指尖往上面用力地、死死地、几乎摁碎那薄薄的一张纸般盖了个戳。
宣纸上,写着他二人的名字,昭示着从今天起,直到死去,他二人的生命注定就要绑在一起,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誓言曰:“……沈乘舟,问月鼎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沈乘舟怔愣地看着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问月鼎是第一次结婚,可他又如何不是?
可还没等他将这纸婚约吞进肚子,再回味几番,一道报喜便已匆忙而至。
那人在门外惊喜万分地叫道:
“大师兄——小师弟醒了!你快去看看他!”
“可他没有玉牌,是怎么进入内阁的?”
抢在许逐星之前,尘堰痛心疾首:“是这孽徒嫉妒四师弟的天资,所以偷了我的玉牌混入内阁,想要暗害四师弟!”
“若不是我生了重病,定然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尘堰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真的演的,又开始变得不清醒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着胡话。
他的弟子们担忧地看向问月鼎,祈求道:“师叔,师尊他真的受不住了。”
这么一说,反倒问月鼎成了得理不饶人。
尘堰这些天重病的确是事实,连谷雁锦都可以作证,大庭广众下为难病人,难免落人口舌。
真是阴损的办法。
不管明蜀能不能成功,尘堰都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二师兄也是受了明蜀蒙骗,我自然不怪你。”
问月鼎当然不能让他得逞,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明蜀:“不过明蜀的做法太阴损,理应受到处置。”
明蜀显然和尘堰达成了什么协议,怎么都不供出幕后主使来。
“那是自然。”尘堰应声,“但我和他师徒一场,他也没犯下大错,还请师弟留他一条性命。”
他哀哀就要跪下,徒弟们又是阵哭天抢地,把他扶起来。
“按照宗规处置就好。”
问月鼎走上前,吓得原本已经站稳的尘堰往后倒去。
众目睽睽下,他只是平和地拍了拍尘堰的肩膀,给他顺气。
“师兄,别太操心了。”
“这几日宗门里的事,我会替你尽数料理好,你就安生休息,病好了再说。”
说罢,问月鼎后退半步,徒留尘堰惊疑不定。
病好了再说?恐怕到时宗门大小事务都归问月鼎管了!
问月鼎说得尘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珠子爆凸,被一群弟子挨着,好半天才回过神。
尘堰已经后悔了。
这几日连夜噩梦摧残他的心智,导致他看到问月鼎抢了自己的差事急火攻心,弄出了不完备的决策。
虽然只是损失了个徒弟,但明蜀这般听话的人不多见,实在是可惜了。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分明火没烧到他身上,他确是哪哪都感觉不对劲。
被徒弟们带走前,尘堰瞧见安静站在一旁的许逐星。
混沌的大脑涌入片刻清明,他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对,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他没有如同许逐星所说般适可而止,反倒是去招惹问月鼎。
片刻清明后,混乱的思绪愈发混乱。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可他四肢冷得像坠入冰窖。
直觉告诉他,不能犯许逐星的忌讳。
而许逐星自始至终根本没看他,而是望向问月鼎的方向。
问月鼎走到明蜀跟前:“真是你做的?”
“是。”明蜀咬牙。
他只要不认,离开持明宗后尘堰总会给些好处的,但要是认下来,两边都完蛋了。
“因为我嫉妒你的天资。”他双目发红,“凭什么你我岁数相近,境界差距却如此之大。”
问月鼎静默片刻,忽地一笑。
“好吧,那真是难为你跨过三个大境界来眼红我。”
他当然不会杀了明蜀,反正明蜀不说,始作俑者尘堰现在又疯又痴,也掀不起风浪。
他们的账,还能慢慢清算。
许逐星静静看着他,眼底带了含蓄又热切的审视。
脸贴着柔软的布料,问月鼎不说话,他也沉默着。
周围安静得可怕。
许逐星微侧过头,唇边贴在绒帽边缘,落下一个除去他和飞雪,无人知晓的吻。
没有的事。
谁会喜欢一个很懒的笨蛋?
他刚要状似无意地说,呆头鹅抢先一步开口。
“他污你清白。”问月鼎的声音透着丝丝得意。
“所以我替你骂回去了。”
许逐星:
哈哈!
他就知道。
第 48 章 昼夜转
正月初四。
少年人们挤在排队进入和语阁的人流里。
除了许逐星,个个无精打采。
齐改被一群试锋修士拥着,疯狂打着哈欠,孙明珏和楚江也跟自家宗门的修士凑在一起,头一点一点。
问月鼎更狠,易容之后,把符咒往脑袋上一贴,两眼一闭。
排着队就睡着了。
眼见着问月鼎前面露出点空,一个等不及的壮汉试图挤开他强行插队。
“滚。”
阴沉的少年声音响起。
双目猩红的黑犬面直勾勾盯着他,许逐星的手指咔咔作响。
吓得壮汉一哆嗦,再不敢造次。
“醒醒。”又过一阵,许逐星放缓声音,将问月鼎脑门上的符咒揭开。
“快轮着我们了。”此话一说,宴会忽然寂静起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乐师们浑身僵硬,声乐一停,原本热闹不已的气氛便倏然诡异起来,所有人笑容凝固,悄悄地觑了眼宴厅最高处。
那里正坐着一人。
和沈乘舟一脸禁欲模样不同,他虽然也气宇非凡,身上却飘着一股悍匪之气,脖颈处佩戴一狼牙项链,剑眉星目,肌肉紧实的胸膛裸露出来,似乎还有酒渍撒在其上,顺着肌理往下,实在是夺人眼球至极。
他漫不经心地端着一碗琉璃盏,随意地坐在主位上,闻言,抬了抬眼。
听闻前不久,有人在盟主会议堂上想要弹劾李廷玉,便用的是“啊听说血观音那个魔教妖女自称和你是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李廷玉听了,只是笑了笑。
可当晚,这人便成为飘在忘川河里的一具浮尸。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李廷玉的未婚妻是被问月鼎所杀,在问月鼎屠城那一夜,他的未婚妻也在。
因此,问月鼎是李廷玉心中的一根刺,一道最大的雷。
谁碰谁死。
李廷玉眼神锐利,嘴角似笑非笑,刚刚失言的人被他如刀般的目光一扫,两腿战战,油然而生一股尿意,忙不迭地退开一步,竟当场跪下,叫饶道:“李盟主饶命!小的酒后失言,自罚掌嘴!”
他面色恐惧地狂甩自己巴掌啪啪数十下,问月鼎离他们有十几米,都听得头皮发麻。
他讶然道:“这傻狗有这么恐怖吗?怕成这样?”
“不过,”他又伸出头打量了一下这花宴楼,“这小子真不要脸。都有了隋姐,居然还来这种烟柳之地?”
他摇摇头,“不行,我得替隋姐管束一下。成何体统。”
问月鼎手一翻,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小纸鹤。他向纸鹤一吹,纸鹤便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往李廷玉的方向去。
李廷玉抬了抬眼,眼神忽然凝固。他猛地站起来,那纸鹤便被他用灵力一吸,皱巴巴地被他捏在掌心。
他端详了片刻,脸上震惊和犹疑之色一闪而过,便不顾宾客们惊讶的表情,大步来到了走廊,客客气气地拱手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他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山野间的狼嗥。
问月鼎看到他过来,忍不住嘴角上扬。往后一倒,脚尖一勾,便开开朗朗地从房梁上倒挂下来。
他一身红衣,墨发倾泻下来,两眼闪闪发亮,嘴角还沾着偷尝时晶亮的酒液,唇色殷红,有些破破烂烂的婚服随意地挂在他身上,隐隐约约甚至能窥见一缕春光。
他笑得一双眼睛若春水寒波,弯成月牙,像是想要恶作剧的小孩子故意躲在角落里,然后忽然蹦出来,给李廷玉一个惊喜。
李廷玉一动未动。
红衣少年抱着酒,眨了眨眼,一个翻身落地,举起酒坛,揶揄道:“廷玉,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当当!一壶好酒。我跟你讲,这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好酒,我……”
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像是与好友久别重逢,因此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兴奋不已。
然而仙盟盟主却不如他想象中的欢迎他。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李廷玉原本客客气气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牙齿猝然咬紧。
他眼底从深处翻起了滔天恨意,像是问月鼎对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下一秒,他更是拔剑出鞘,竟向问月鼎一剑刺来!
问月鼎震惊地躲开,“……你干什么?!”
李廷玉咬牙,他刚刚还悠然自得、玩味不已的神情已然变得扭曲。
“你怎么还敢来找我???!!!!”李廷玉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茫然的问月鼎,情绪失控般大吼道:“问月鼎,你怎么还有脸?!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问月鼎被吼得脑袋“嗡”了一声。
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不太能情绪化,也不太能接受旁人的情绪化,每次情绪剧烈波动时,他就像犯病一般脸色煞白、心脏疼痛,四肢无法控制地颤抖,几乎要窒息,所以他总是笑吟吟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李廷玉吼了一脸,他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
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平稳自己的心跳,有些不理解地抬头望着面色盛怒的李廷玉,像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孩,手足无措地看着李廷玉:“你怎么啦?”
他想了想,想了好久,意识到什么,难为情地揪了揪李廷玉的衣角,小声道:“你不会因为我偷尝送你的酒生气了吧……?好吧,我道歉,但是这个酒真的真的真的很好喝的,我好不容易酿成的,送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下次不偷喝就是了——”
问月鼎的语气软绵绵的,像是试图在哄李廷玉,把他当一个孩子。
然而李廷玉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怒火从他的眼睛中燃烧起来,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了好几下,像是一个处在临界点边缘的炸弹。
问月鼎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角,李廷玉简直不能忍,下一秒,他就把问月鼎的手指抓了起来。
少年的指腹柔软,然而却本应该白皙的手却满是伤痕,李廷玉捏了一下问月鼎纤细的指节,问月鼎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时,李廷玉便用力地拧断了他刚刚揪住李廷玉衣角的手指。
空气中顿时响起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宛如裂帛。
“——!!!”问月鼎睁大眼睛,一声惨叫卡在他的喉咙中。
李廷玉猛地把他的手指挥开,脸上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用手绢拼命地擦拭着刚刚碰过问月鼎的那只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般厉声喝道:“问月鼎!你又想玩什么把戏?!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没玩够吗!”
问月鼎疼得眼眶都红了。他这副身体的神经一向比别人敏感,因此他格外害怕受伤。少年原本苍白漂亮、宛如瓷器一般的手指被活生生拧断,森森白骨竟直接从皮肤表层穿透出来,仅仅只是轻微动一下,十指连心的痛楚就快要了问月鼎的命。
李廷玉看着眼前少年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与委屈,一双黑色的眼睛中写满了茫然与局促,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他最讨厌看见眼前这人露出这种无辜的神情——他装什么装?!
他再次一剑刺来,问月鼎手足无措,狼狈不堪地抱着酒坛,十指钻心的疼让他快晕过去,可是他却死死地把酒坛护在怀里,唯恐好友把它打翻。
这是他准备了十年的生日礼物。
然而平时总是侠肝义胆、热血心肠的仙盟盟主此刻脸上刻满了恨意,咬牙喝道:“问月鼎,你是真的恨我。杀了我的未婚妻,却偏偏还要在我的生日宴上捣乱么?问月鼎!你真是冷心冷铁!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般蛇蝎心肠的恶毒之人存在???”
问月鼎被他吼得茫然了一下,眉眼间满是怔忡。
“你的未婚妻?隋姐……?她怎么……”
问月鼎难以置信,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怎么可能?我昨天还见过她,她还送给了我香囊,还抱了抱我,她明明好好的,我……”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衣服,似乎想要摸出那个香囊,可是什么也没摸到。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如遭雷击,像是有些不能接受般,傻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廷玉一剑刺破怀里的酒坛,桃花香与酒香瞬间充斥了整座连廊。
确实如问月鼎说的,这是一坛绝世好酒。
问月鼎呆呆地站在原地,飞扬的碎片划伤了他俊秀的脸颊。他一身似火般的红衣被酒水沾湿,在夜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与孤独无助,像是一个忽然被大人狠狠打骂的小孩。
——可他偏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抬起被冷汗浸透的浓深眉睫,眼底尽是茫然,“廷玉,一定有什么误会,我……”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系统看在眼里,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而这预感在下一秒,便已经成真。
它像是怕吓到问月鼎一般,轻声问道:“……问月鼎,你还记不记得,你死了多少次了?”
问月鼎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不明白系统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啊,啊?大概,呃,也就一百多次吧,怎么了?”
“……”系统觉得如果它有心脏的话,此刻它的心脏已经被捏起来一般疼了。
但它没有,于是它只能静静地提醒问月鼎,道:
“……不,你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八十八次了。”
问月鼎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而下一秒,他忽然被一剑洞穿。
李廷玉握着自己的佩剑,在长剑刺穿少年单薄的身体时,他又残忍地旋转了一下剑柄。
问月鼎看起来还是茫然极了,脑袋一片混乱,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春雷似乎在远处的平野炸响,他的头一阵轰隆隆地疼,仿佛那雷落在了他身上一般痛苦,他成为了一块烈焰燃烧的木,下一秒就要被燃烧成灰烬。
他抬起眼睛,里面似乎有水雾弥漫,不知所措地看着一脸厌恶的李廷玉,只能语无伦次道:“对、对不起,我……我?我、我的肚子有点疼,廷玉,我先走了。我、我……”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往前一扑,剑从他的腹部残忍地穿破,他几乎挂在了剑柄的位置,手指抓着剑锋,被划得鲜血淋漓。血沫沾在他苍白的唇边,他嗫嚅了几下,咳了一口血。
李廷玉被他那口血喷了一脸,愣了愣,冷声道:“装什么装?我把你抽筋扒皮你都能不吭一声,现在装这般弱给谁看?居然还有脸出现,你有想过那些因为你而枉死的冤魂——”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皱起眉来,伸出手捏住问月鼎苍白的下颌。
今夜灯火通明,惨白的月光从云层后探出头,冷冷地洒落一地银霜,冰凉如雪。
问月鼎脸上游动着一小块鱼鳞般的月色,他半垂着眼睛,残月倒映在他逐渐涣散开来的眼瞳,死寂一般的毫无生机,令人想起森林深处的枯潭。
问月鼎的头无力地垂下,他似乎强撑着什么,但腹部的血越流越多,他口里吐出一口气,胸膛便一动不动了。
像是一只坏掉的娃娃,无力地挂在剑上。
李廷玉皱了皱眉。
他冷声道:“你怎生这般弱?你……”
他忽然脸色一变,摸上问月鼎的腹部。
少年的腹部本该柔软温热,像是小猫肉垫,可此刻却被缠满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浓郁的药味和鲜血的味道散在空中,冰得慑人,本应该温和运转的灵核此刻已经空空荡荡。
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声音骤然缩紧:“你的气息……不对,问月鼎,你的金丹呢???”
四日过去,他依旧不知问月鼎到底还记不记得年夜那晚的事。
不过他大年初一下午醒来时,瞧着状态很好,也没尴尬的意思。
街上全是对问月鼎的喝彩和叫好声。
趁着巡卫们手忙脚乱拖走修士,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些,问月鼎悄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刚藏了自己的功法,就算是其他门派修士赶来,也看不出是持明宗副宗主制服的剑修。
“修真者还是仁义之人多。”
“对对,什么魔修?那黑衣大侠大侠三两下就给制服了!”
巷子外,人们还在热情地讨论刚才挺身而出的无名大侠。
亲眼所见的奇观,简直要比魔尊现世的流言还带劲!
过不了三日,鬼面修士制服魔修的美谈,就会传遍南垣大街小巷。
问月鼎将面具取下,压低斗篷,混入人山人海之中。
“忘记和巡卫讨回捆仙索了。”
那条捆仙锁还挺贵重,得要一千灵石。
问月鼎方才纷乱的心绪已然恢复,笑着和许逐星道歉:“等回去后,我从自己私藏里取条还给师兄。”
“不必。”
元神说完,看到问月鼎打算朝着左边拐,含蓄地提醒。
“我们现在是往凤来酒楼去?”
问月鼎看了眼日头,又看了眼人潮涌动的方向,及时迷途知返朝右边走去。
南疆的街道四通八达,小巷七扭八拗,他差点走反反向。
还好许逐星方向感好。
“多谢师兄。”
元神展现不出表情来,可问月鼎没来由觉得,许逐星现在肯定在笑。
问月鼎心头仅剩的那点阴霾一扫而尽。
只要会把体内魔性斩草除根,师兄弟反目成仇的那日就不会出现。
凤来酒楼的招牌张扬,酒楼比茶馆占的地还大。
酒楼里头敞亮,中间支了个偌大的戏台,戏班子咿咿呀呀方唱到尾声。
问月鼎来的时候刚好,戏班唱罢还得小半个时辰,到时说书人得上场。
酒楼里的客人多,他还是多交了些钱,才让小二安排到离戏台近的地方。
这小桌在戏台左边,台上人不扭头看不见桌边人,但桌边人能把台上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了不显得突兀,问月鼎要来了菜单。
店小二热情介绍:“客官要不要来一份炸金蝉,这是咱们店超牌。”
炸金蝉就是炸知了,南疆毒虫多,反倒被手巧的南疆人做成了美味。
“不必。”
问月鼎草草翻了下,南疆的招牌菜他吃不惯,就点了些无功无过的炒肉、汤羹。
精明的小二立马看出他不是本地人,放弃推荐菜品,转而殷切地卖起酒来。
“咱们南垣的玉溪米酿是一绝,离了南垣,其他地方都喝不到正宗的了。”
问月鼎有些动心,他原本就喜欢隔十天半月小酌一杯,自从来到这本书里,他再也没沾过酒。
可惜他身体抱恙,也喝不来整壶的米酒。
拒绝掉小二的推销,他继续佯装出手阔绰的外乡公子,给了小二些铜板打发他。
小二见他给钱给得爽快,不光迅速满上了菊花茶,还在上菜时搭了杯米酒给他。
凤来酒楼生意好不是没缘由,掌柜很会拉拢回头客。
“客官要是喜欢,以后还在咱凤来楼!”
杯中米酒清澈,闻着米香澄净,应当度数不高。
问月鼎用谷雁锦给的药石测了下,确定饭菜和茶酒里头没毒。
“谷师姐说过,小酌半杯对身体无害。”
他用目光悄瞄浮在桌上的元神:“师兄,既然是酒楼好心赠予”
“眼下不在宗内,你想喝便喝。”
许逐星无奈:“但切勿饮酒后举止失态,我无法替你善后。”
他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原主酒量很差,喝完还喜欢耍酒疯。
醉醺醺的问副宗主被持明宗的人黑脸带走,也算是仙家们之前拿来作乐子的话题。
“师兄放心。”
问月鼎只是浅酌了口,发觉玉溪酿比想象中要烈些,便识趣地点到即止。
确实是好酒,往后有福再消受。
他酒品很好,可就是有个容易上脸的毛病。
哪怕人还很清醒,脸也会发薄红,看着像是醉了一般。
问月鼎本人长了副看着就喜欢拒绝别人的薄情相,醉后眼角发红,反倒是更加勾人。
这也是之前问月鼎喜欢在家独自喝的原因,去外头喝,总会遇到些误以为他头脑不清,跑来搭讪的人,男女都有。
他向来不喜处理这些事。
“小郎君。”
问月鼎正在把玩手中的药石,不星处突然传来阵娇滴滴的声音。
他赶紧低下头,装成没听到。
怎么都易容成这副模样,还有人来找他搭讪。
这般热情的女子,无疑是来自妖族。
三个面容相似,娇憨可人的狸妖少女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问月鼎。
她们族中很少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凤目薄唇冷情相,瞧着就是高岭花。
她们一般不和陌生人族说话,可醉酒的高岭花真好看。
狸妖们也是瞒着自家爹娘跑出来玩,不去寻点乐子,这趟岂不是白出来了?
妖族比人更敏锐,方才三姐妹在街上闲逛,也遇到了剑修入魔,只是她们修为不够,只能躲得星星的看问月鼎救场。
现在在酒楼恰好碰到问月鼎,大姐隐约认出他就是那宛如神兵天降的剑修,只是不敢肯定。
妖族慕强,初出茅庐的少女又心性单纯,便大着胆子来找问月鼎搭话。
为首的狸妖性子外向,不顾身后两个妹妹不好意思地躲闪,大声道:“郎君,你长得比山顶的玉簪花还好看。”
还好酒楼人多,没有其他酒客朝着这边看来。
后面的二妹涨红了脸,抖了抖耳朵,因为喝多了酒,说出的话比大姐还要吓人。
“道长,你是哪家宗门的修士,有道侣吗?”
三妹瞧着只有半大,缩着头咯咯笑看热闹。
比起喜欢,狸妖们更多是觉得好玩和仰慕。
谁不爱看长得俊又厉害的修士呢?
“我还有个容量小点的纳戒,用来装些护身的灵符,还有鬼市买的货物足够。”
问月鼎分析得有头有理。
“这些饰品太扎眼,暂时放你这,也减少我被偷抢的风险。”
他其实倒不是很担心被偷,在遇到许逐星前,不少想偷他的人,没一个能得逞。
但许逐星担心,且担心得不无道理,他总得说服他。
“你全部身家都在纳戒里,就给我管?”
许逐星声音变得僵硬。
太没心眼了。
但凡他没良心点,现在拿着问少宗主纳戒偷跑,下面几百年都能衣食无忧。
“嗯。”问月鼎毫无自知道。
“除了你,也没人能管了。”
第 49 章 玉石心
“行。”沉默片刻,许逐星萌生起强烈的责任感。
四舍五入,这不就是问月鼎把身家都让他管。
他低头接过饰品和纳戒,强行掩饰住波澜起伏的情绪:“就冲你这话,我一定给你管得妥帖。”
“所以,黑卦就由我来做?”
见他有松口的意思,问月鼎同他确认。
“嗯,要去就早些去,还能在摊位上抢个先机。”
尘堰忍气吞声道。
反正这些年宗门的账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协助管账的修士也多数和他关系亲近。
等到时候问月鼎回了宗,想怎么给问月鼎使绊子,都还不是他说了算。
问月鼎喝过药,将怀中的纸送到灵兽谷临时搭筑的药寮中。
“需要我再去仓库取些吗?”
“不用不用,这些就足够,辛苦问副宗主。”
管药寮的修士接过纸,小心打量了下问月鼎脸色。
“快歇会,您的脸都红了。”
“只是容易上脸,不碍事。”
问月鼎笑了笑:“倒是您瞧着眼窝黑,最近受伤的人多,您也要多注意休息。”
其实所有人都不明白问月鼎纡尊降贵,给群低阶修士帮忙的用意,甚至有人传他是被许逐星罚了才会沦落至此。
总归没人认为他是自愿的。
传闻中见神杀神的凶星和眼前爱笑的好看修士,两厢对比过于割裂。
但也没人敢拒绝他,况且问月鼎认真起来,确实给药寮的效率提了不少 。
出诊的药修说药方的速度很快,问月鼎写得也快,两边分工明确,居然相处得十分和睦。
和许多不拘小节的剑修不同,问月鼎的字很好看,端正又清楚。一开始偶尔会冒出两三个奇怪的错字,后面就愈发熟练起来。
他因为看不懂药方,反倒不敢在人命关天的事上出纰漏,写得最认真准确,丝毫不输其他药修。
抓药的药修瞧见成堆鬼画符般抽象的方子中间冒出几张正楷写的药方,不同的药材还会分行罗列,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能不能把问副宗主多留几日,天天瞧你们写的狂草,我眼睛都发疼。”
晌午时,他拿着问月鼎写得药方,忍不住和自家师弟抱怨。
问副宗主糊涂,当初要是当药修哪会被骂的这么惨,早就被当宝贝供起来了。
一时间,问月鼎的风评在药修中再次转好。
几日后,之前被他吓得走内八逃跑的壮汉药修终于鼓起勇气,绞着手指跑来和他道歉:“之前,之前是我误会问副宗主了。”
他偷偷瞄向问月鼎,目露崇拜:“问副宗主可真厉害。”
之前没敢看,现在看来,问副宗主长得可真俊!
“没事。”
问月鼎瞧见他羞涩扭捏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低头接着誊方子。
这里的字和他曾经所处世界的繁体字差不多,这几日下来他不光把字练熟了,还顺便学了些最基本的药方以及部分灵药的功效。
专精谈不上,但至少见了能认得。
为改善糟糕的体质,他至少得略懂医术和药方才行,这才是他来药寮帮忙的目的。
不止一个门派的长老好奇问月鼎在闹什么妖,甚至不惜放下架子,亲自“恰好”经过药寮附近,试图偶遇问月鼎。
果然修炼到什么程度,人的本性就是爱八卦。
问月鼎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大能们,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随着归期越来越近,他和灵兽谷的兽修,还有来帮忙的药修这才熟络起来。
这具身体只有四百来岁,在修士中算得上极其年轻,甚至有些还没出师的药修都比他岁数大。所以问月鼎混在后辈修士们之中毫无违和感。
从灵兽谷兽修口中,他得知了许多西寰的奇闻轶事,也从中得知了沈摧玉当乞丐时的居所是何等模样。
“您说白骨丘?”小兽修摇了摇头,露出嫌弃模样,“我们西寰的修士外出历练,都不会挑那附近。”
灵兽谷建在狼骨峡的最高处,沈摧玉则宿在狼骨峡最低处的白骨丘中。
就如同它的名字般,是这整个西寰乃至九州最苦的地方。
只有贫寒百姓会靠着不稳固的丘壑在那搭建临时的居所,然后一住就是好些年时间。
能走的都走差不多了,不能走的也只能窝在那处苟延残喘。
“您去其他地方看就好,西寰的大漠是片好风光,可白骨丘只有流民、强盗和乞丐。”小兽修真挚道,“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方才说的大漠风光,是哪处最好?”
问月鼎问道白骨丘的方向,便适时带过话题。
离去往持明宗还有三日,问月鼎还有最后一件要在西寰做的事。
他在个昏沉沉的阴天戴上披风。
趁着药寮清闲,他没知会任何人,顺着之前和许逐星离开灵兽谷走过的路东去。
剑修虽然不能施传送的阵法,但行动的速度极快,黑色的身影掠过沙丘和奇形怪状的岩石,掀起一阵狂沙。
风从兜帽中带出几缕银丝,在烈阳下染了金色,银色长发旋即又藏回黑布之中。
他不认得路,但朝着兽修指的方向往前,很明显能看见处由沟壑组成的小镇。
越走风沙越大,天是土黄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沙尘。
他的肺开始隐隐生疼,呼吸变得时断时续。
问月鼎强忍不适掩住口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眯眼朝前方看去。
镇边没有界碑路牌一类的标记,但单凭路上随处可见的白骨、稀稀拉拉的百姓,也不难猜出这就是白骨丘。
危楼所处的闹市离白骨丘不过十来里,可两边差距宛如炼狱与仙境。
自然形成的土丘宛如脆弱屏障,问月鼎走入其中,这才算是窥得此处一角。
到处是神色冷漠,佝偻着肩膀的百姓,而且恶劣的天气导致多数人都有肺痨病,时不时传出咳嗽声。
“哥哥,我饿。”
问月鼎低下头,一个瘦巴巴的孩子扯住他的衣角,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男孩瞧着不过七八岁,却嗓音哑得像有十三四岁了。
问月鼎已经穿得低调,但在白骨丘,只要身上衣服不是破布,都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小乞丐们最会察言观色,渐渐将他围了起来。
多数孩子都算安分,但还有些不安分的小手,蠢蠢欲动要去摸他腰间的荷包,却又忌惮问月鼎背上带着肃杀之气的通判。
问月鼎没带太多凡间人用的货币,拿出仅剩的钱换了黑面饼。
“你们认得沈摧玉吗?”
他半蹲下身,平视眼巴巴盯着他的孩子们。
孩子们多数沉默,胆子小的早就习惯了打骂白眼,还害怕地避开他的目光,但有几个岁数大喊着认识。
“他在那边住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指着最星的一条巷子。
“不过没爹没娘,也不和我们说话,我很久没见他啦。”
沈摧玉人缘不好,又出身低微,他的死活自然没人在意。
问月鼎把手上的饼分给聚拢孩子们,然后趁着小乞丐们哄抢食物,悄然退入条空荡荡的巷子里。
如果他还在街上招摇过市,只会被更多乞丐缠上,他帮得了这群孩子,帮不了白骨丘的所有人。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沈摧玉。
堂而皇之闯进巷子未免过于显眼,而且他也不希望沈摧玉认得他。
从怀中拿出张画着眼睛的符咒,问月鼎将他甩上天,符咒立刻沿着眼睛图案闪出银蓝色的光,顺着风沙而起。
“去!”夜色如赤,风声如雷。
黑红色的云层如鱼鳞般铺开,枝头上红色的满月升空,放着猩红的光。满月离得太近,隐约可见上面可怖的坑坑疤疤,忘川河躁动般咆哮着,血红色的江水在白浪间翻涌着,诡异地从下往上流,仿佛大火在雨中劈啪燃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流下一道愤怒的血泪。
边界上,铜制的镇魂铃尖锐地鸣叫,不堪重负般,直接在昆仑弟子惊恐的目光中一个接着一个地震爆开来,铜片如流萤般四处迸溅,仿佛因为恐惧而尖叫的孩童。
“结界……结界破了!”弟子瞳孔地震,冲去塔顶的钟楼,暴雨灌进他的嘴巴中,他疯狂地撞着钟,顿时整座昆仑都被警报声包围,“万鬼来袭!昆仑所有弟子听令!低阶弟子疏散山下亡村村民,高阶弟子火速赶来昆仑边界,镇压无涧鬼域!”
警钟长鸣,不远处,似乎能看见黑色的鬼影从河对岸云雾升腾般缓慢地升起,沈乘舟脸色阴沉地看向逆流而上的赤红色血河,呼吸沉重。
“鬼王是竞争上位。新鬼王诞生意味着旧鬼王陨落,旧鬼王已经足够棘手,怎么还能有新的鬼王?!”有弟子骇然,“这是要有多凶,多绝?!”
“静心。”沈乘舟转身,冷冷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握着剑的掌心却是已经微湿。
这次恐怕是昆仑的大劫,他略一沉思,便一拍双手,瞬间,空中浮现出三个古老铜镜。
他低声喝道:“联络无净佛门的明净大师!告诉他,印铃破,血月当空,有大难降临!”
铜镜上面模糊地浮着一层雾气,他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接通,还没等通讯镜中的人讲话,他便飞快道:“明净大师,新任鬼王诞生,昆仑请求支援——”
他话还没说完,等铜镜中慢慢浮现一张脸时,瞳孔不禁微微一缩,道:“你是谁?”
铜镜中,居然是一张少年和尚的面孔,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剃着光头,头顶上还有六道戒疤,怎么看也不像是佛门活了上百年的明净老祖。
小和尚闻言,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沈乘舟的焦急一般,慢吞吞道:“师父不在。”
“什么叫不在?”沈乘舟蹙眉。
他隐约有预感,这次出境的鬼王与他之间恐怕有着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因此佛门的明净老祖必须出面,“恳请明净大师见晚辈一面,此为天下生死大事,不可耽误,若是鬼王破境,天下必将生灵涂炭!上一次血月当空时……”
他用天下大义与苍生来压人,镜中的小和尚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在沈乘舟阴沉如水的目光中,他思虑半晌,最后才叹气,“哦,好吧,那我问问师父。”
他转身,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久到沈乘舟以为他不会回来,终于,铜镜上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又是你?”沈乘舟神色一僵,隐隐动怒,“此事并非儿戏,若天下大乱,佛门也难逃其咎,望佛门许知。”
小和尚撩起眼皮,打了个哈欠,他那边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地说:“抱歉,佛门无法参与此事。”
“黄发小儿,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佛门?”沈乘舟已经不悦到了极点,他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睥睨,然而少年却立刻打断他,冷笑道:“这是师父说的,你在质疑师父吗?”
九州天下十六城,四方龙虎斗山河。这四方龙虎,自然指的便是天下四大宗,一是剑法天下的昆仑,二是道法天下的仙盟,三是医者天下的蓬莱,四则是慈悲为怀的无净佛门。
沈乘舟沉默下来,额角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他当然不能质疑明净老祖,先不说四宫之间是相互平级、相互制衡的关系,明净老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不仅是他的前辈,还是比他修为还要再上一台阶的大能,而他只是一个新上任的昆仑掌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逾矩冒犯。
可是这事情难道是小事?若是封印破,万鬼来袭,昆仑首当其冲,要受到多少损失和伤害?
他作为昆仑新任掌门,不仅要被质疑能力,还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是昆仑破,他便是昆仑的千古罪人,是比问月鼎还要刻在耻辱柱上的败笔。
而且,到那时,他还能活着么?
他死死地咬着牙,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他飞快地权衡利弊,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昆仑向佛门……请求支援。求佛门老祖前来帮助,为天下开太平。”
小和尚似乎隐约间翻了个白眼,双手合十,转了转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此为因果报应,顺应自然。”
“施主请回吧。”他说。
沈乘舟凝固住了,“佛门这是要逃避?……”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小和尚单方面地切断通讯,铜镜瞬间灰暗下来,徒然地倒映着沈乘舟发青的脸,隐约有些狰狞。
他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还是冷静下来,冷冷吐字道:“一群懦夫。”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全憋在胸口,沉闷得几乎要窒息,偏偏祝茫在一旁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无法将这股怒气爆发出来。
昆仑掌门从来便是清冷谪仙般的人物,认真刻苦,心怀天下,冷静睿智。火烧眉毛、泰山将倾都必须面不改色,他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去理智。
他接着拨通下一个铜镜,铜镜上渐渐浮现出一处云雾深处的海岛,海水碧蓝,岛屿青葱,像是汪洋上的一颗玉石。
“蓬莱列岛,新任鬼王诞生,血月当空,忘川倒流,是大灾祸之征兆。”他沉声道:“昆仑掌门沈乘舟在此请求支援。”
铜镜中,似乎能看见蓬莱岛上一座道观拔地而起,云雾缭绕,烟云滚滚,他皱了皱眉,没有人回应他,“蓬莱岛主?”
“快快快!”铜镜中似乎隐约能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恭喜问琅哥哥!你即将成为新的蓬莱岛主了!”
“嘘。不可妄言。”另一人似乎责备道:“岛主更换仪式还未开始,戒骄戒躁。”
“问琅?”沈乘舟启唇,“你即将成为蓬莱岛主了?”
似乎是应了他的话,铜镜中鞭炮炸响,锣鼓暄天,无论沈乘舟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恐怕是那边正喜庆热闹着,根本没空理他。
“你是问月鼎的弟弟,”沈乘舟有些不悦,他换了个话题,“也是曾经昆仑的一份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铜镜居然直接掐断,沈乘舟脸色隐约有些发黑,他低喝一句:“胡闹!此事难道是儿戏么?!”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冷笑道:“亲哥下落不明,做弟弟的却不管不问,只顾升官发财,可真是……”
祝茫拍了拍他的背,沈乘舟隐忍地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直接与仙盟通讯,这次铜镜总算没出什么问题,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铜镜中传来:“沈掌门?”
“李盟主,”沈乘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总算遇到了个靠谱的,“新鬼王降世了。”
“知道了,我很快就来。”仙盟盟主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久到沈乘舟皱眉,神色冷下来,才缓缓开口,“血观音是不是在你那?”
沈乘舟呼吸一顿,“……怎么?”
“没什么,”李廷玉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想问问,沈掌门与血观音大婚感受如何?”
“此事似乎与李盟主无关。”沈乘舟有些不悦。
“是吗,做过没?”李廷玉闻言只是嗤笑一声,他像是咬着什么东西,嗓音像是砂砾摩擦上桑叶,低沉喑哑。
“……什么?”沈乘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廷玉含糊不清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没几两肉,操|起来不会嫌硌手?哦不对,他的肉全长在屁股那了。啧,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是被很多人操|过的脸。怎么,紧不紧?”
沈乘舟神色彻底冷下去,寒声道:“李盟主,慎言。”
李廷玉笑了笑,他吐了口气,话题骤然一转,声音沉下来,仿佛那些轻佻放荡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那么,我问你,”
“血观音的金丹,是谁挖的?”
幸好这通讯镜只能由镜主本人听见,沈乘舟看了在旁边一脸温柔茫然的青衣青年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不是李盟主的分内之事吧。”
“怎么不是分内事了?他毕竟是我的,仇人。”通讯镜中的声音死死咬住后面两个字,像是野狼叼住了猎物的后颈,研磨撕咬,从中汲取到血肉。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了。”沈乘舟声音冷淡,“只是,他也算是我的妻子,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李廷玉接连被拒绝,咬着腮肉,神色阴沉得要滴血,脑海中似乎有根弦在疯狂跳动,“沈掌门,血观音既然是我的仇人,我希望,有些事情,还是由我来做。
“他欠我诸多,在我未一一讨回之前,我不会让他,也不允许他死。”
他生性中属于独狼的部分在叫嚣,血液沸腾中,他病态的占有欲冒了个泡,厉声警告道:“我的仇人,必须我自己手刃,自己折磨,其余人谁也不能动。”
沈乘舟像是被猛地踩了一脚,眯起眼睛,“李盟主这番,会不会未免过于霸道了?”
李廷玉被问得一顿,脸紧绷着,叫人看着有些发憷。
他依然记得少年软倒在他怀里的温度,冷冰冰的,像是全部的体温都顺着血液流了出来。
少年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仰起头,苍白修长的脖颈在空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像是一只被一寸寸、踩在脚下碾碎翅膀后的蝴蝶。
他安静的黑眼睛蒙上一层水,痛得手指都在颤抖,只能抓住李廷玉干净的衣袖,靠着腹中尖锐的疼痛,才能勉强站稳。
可他几乎透明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伤,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茫然,用尽全力,才从铁锈味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茫然的气音:“廷玉……春风渡……只有一瓶。”
李廷玉眉头一皱。
“我当初答应你了……有酒就陪你喝。”他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回忆估计是快乐而耀眼的,所以李廷玉看到他弯了弯眼睛,眼睛里都是温暖细碎的光。
但是他又很快泄气一般,垂下了头,睫毛微微颤抖,沾着血沫的唇乏力地轻轻笑了一下。
沉默的难过与遗憾顺着他温温柔柔弯起来的双眼,不受控制地溢出,可几乎是瞬间就将李廷玉溺毙。
“——可以后,大概是做不到了。”
在那颗落英缤纷的桃树下,三个人总是脑袋挨着脑袋,捧着酒盏挤做一团,赌书泼酒,桃花在少年少女们的头顶上搭着窝,柔和的光穿过枝桠在他们身上影影绰绰地随风晃动着,春日正好。
但那段时光终究是只有他一人记得,大雪白茫茫地落下,将这段光阴埋葬在厚厚的雪地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银针,尖锐地刺进李廷玉的心中。
这是张一阶符咒,能够代替修士探查前方情况,可惜飞不星又很脆弱。
剑修一般也只会这种水平的术法,问月鼎还用得不算熟练。
他闭上眼,符咒与他共通视觉,入目皆为一片灰扑扑的土黄,而且画面极其颠簸。
符咒摇摇晃晃被风裹挟,勉强能做到不挣脱问月鼎的控制。
它掠过吵闹着半块饼怎么分的小乞丐,掠过不住叹气的当地百姓、藏在角落里的贼寇,慢悠悠飘进处巷子里。
巷中不见光,阴森又干燥,连蜗居的百姓都比其他地方少。
这种地方不光晚上冷,白天也不会舒适到哪去,路上的沙鼠都比人瞧着有活力。
问月鼎很难评判这本书的作者是否偏爱沈摧玉。
说偏爱,却给他个灰暗的童年,把他写得极尽凄惨。说不偏爱,却纵情地写他去做那般污糟事,还为他套上番深情的说辞。
符咒越飞越星,随着星离问月鼎,脱离控制的态势也愈发明显。
问月鼎连忙稳固心神,让符咒装成破布模样,在间间陋屋前飘过。
这快是符咒能去的最星距离了,恰巧能看见一处狗窝般的陋室。
他呼吸停滞了一瞬。
拼接那陋室的木板皲裂,能够明显看见里头没人,而且草垛陈旧,放在桌上的面饼发干,瞧着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依照书中描写的布局,这的确就是沈摧玉的家,可沈摧玉眼下不在家。
操纵符咒再往里去点,透过墙的裂隙,那铺满干草的土床上居然落满了刺目的苍白。
角落里,拎着小钱袋的少宗主被冒出的恶鬼吓得够呛。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低着头本打算路过,却被喷了一身血。
问月鼎只能忍着气,一直委屈到从鬼市出来。
非常坏的鬼。
以及很可怜,没惹任何鬼的少宗主。
思及此处,他看问月鼎的眼神又不对了。
问月鼎:
总觉得许逐星误会了什么。
揭开小半边面罩透气,他冲着许逐星露出个纯良无害的笑。
不管了。
多笑笑,结果总不会差。
第 50 章 腿软了
“真没事?”
时间所剩不多,许逐星只能再确认最后一遍。
“我方才看到了,有不少人带着伤出来。”
“是有人为抢金银器打起来,但赌石的地方没人去,我自然就安全些。”
问月鼎脱下外袍,身上的血腥味顿时散去大半。
“不过你在昼市内,得比我更小心。”
他正色:“原石要卖价钱必须开石,开石的玉器铺子人不会少,自然也杂。”
被人盯上绝非好事。
昼市虽然还算有秩序,不能偷抢打砸,可若有人想给许逐星使点小绊子,还是轻而易举。
“好。”
许逐星想的是另一层。
他要是被盯上,再被不怀好意之人找到队友,那危险的就是去鬼市的问月鼎。
他们说话间,青铜铸造的鬼门开始缓慢消失,原处出现了一扇类似普通城门的昼市门。
将手里的纳戒递给许逐星,问月鼎叮嘱:“里面除去原石,还有菩提。”
“它们对应的价钱、原石里玉料的大致颜色和名称,我都写在布上,你打开纳戒就能看。”
这些信息不够让外行在掌柜面前装成行家,但也足够让人精掌柜们认真对待他。
“原石的价值会有较大的波动,每间玉器坊掌柜的喜好也不同,你可以多找几家。”
“明白。”
许逐星接过纳戒,套在指上:“你别担心,找个地方换件外衣,好好睡一觉。”
“走了!”
他轻拍下问月鼎的肩膀,匆匆涌入往门口狂挤的白卦之中:“等我回来。”
越过只有白卦能过的结界,他的背影像是蒙了一层雾。
门口迎客的侍人笑得牙不见眼刚要询问,抬头瞧见许逐星一深一浅的瞳色,笑容登时僵住了。
片刻后,他的笑容再次加深。
“稀客稀客,请随我来!”
危楼看似光鲜,实则最擅长按碟下菜,把人分作三六九等。
无需多言,许逐星奇异的瞳色和问月鼎的银发,已经是最好的通行证明。
持明宗虽因门规严格不轻易收徒,导致其中弟子数量较少,但底蕴深厚且能人辈出。
宗主和副宗主,定然是极好极好的一类客人。
跟随侍人的脚步,问月鼎缓慢拾级而上。
书中描写过沈摧玉在这拍卖行卖出魔兽的皮肉,所以他对危楼还有些印象。
危楼一共七层,楼梯曲折,导致上一层能看见下一层的全景。
越往上越是贵客,前面四层接待寻常凡人,第五层开始接待修士。
而第七层只有分神期往上的修士才能去,当时勉强搭练气期边的沈摧玉哪怕是主角攻,也都没资格过来。
可问月鼎超过合体期两个大境界,自然轻而易举就被请了进去。
等到第七层,接待他们的人自然而然换成了个合体期的修士。
修士毕恭毕敬把他们迎入雅间:“午时的拍卖还有半个时辰开始,若有需要,二位请随时吩咐。”
关上门,问月鼎终于可以揭开斗笠透气。
刚才从七层往下看去,看得人头重脚轻,这地方人多眼杂,而且闷得慌。
“师兄,你喝茶吗?”
问月鼎看了眼写茶水价钱的单子,心里有了底。
原主花钱大手大脚,作为副宗主居然没存下什么钱。
他早就把自己行李都摸索过,拢共也就带了几百上品灵石,这回拍卖欠许逐星的人情,只能往后给许逐星好好打工,再慢慢还债。
不过一壶茶他还请得起。
“你随意点就好。”
许逐星显然会错了意,以为问月鼎是要和之前一样让他来付灵石。
没等问月鼎开口解释,接待他们的修士敲门进来,依照规矩收参与拍卖的押钱。
问月鼎眼睁睁看着许逐星面不改色,从纳戒中掏出数千灵石交到修士手中。
等到修士乐呵呵退出去,许逐星这才重新看向他。
“师弟,你方才要说什么?”
他疑惑道。
“没什么。”大清早,问月鼎从床上弹了起来。
昨天在悲愤之下,他迷迷糊糊地上床睡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碧霄剑仙真的很会享受啊。
与印象中修仙者睡的那种冷冰冰石床不同,碧霄剑仙的洞府内居然打理得足以被称得上……温馨?
床体虽然采用的是仙冥石打造,但床铺应当是用珍奇异兽的毛编织的,睡上去比穿越前那什么席梦思还要柔软舒服。
石桌上也铺了一层白色桌布,摸上去和丝绸一般光洁顺滑。
就连椅子上都放置了软垫,保证坐起来不硌屁股。
除此之外,桌子上摆放的仙果灵酒也被问月鼎迫不及待地尝过。
味道绝对没的说。
“当仙尊真好啊。”问月鼎感慨一句,便在洞府内翻箱倒柜起来。
他想看看碧霄剑仙有没有藏什么秘密。
这纯粹出于他的好奇心。
他当然也仔细地翻过自己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何,除了一些大事之外,碧霄剑仙的日常就显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不过他倒也微妙得可以理解。
谁会将每个平淡的日常都清清许许地记下来啊。
但这样如谪仙般以前只存在于小说影视里的剑仙,此刻真的被自己魂穿了,问月鼎就免不了起了点好奇心。
这人真的就这么清心寡欲每天修炼吗?
一点小秘密都没有?
问月鼎不信。
然而翻找之下,他居然还真的发现了一处禁制。
立刻兴奋地搓搓手,问月鼎一指点在了禁制上:“破。”
本就是碧霄剑仙自己设置的禁制,破除起来也十分简单。
随着空间流转,一个像是保险柜一样四四方方的物体被吐了出来。
问月鼎好奇地睁大了眼,打开了盒子。
放在最上方的,是一本……育儿手册……??
呆滞片刻,问月鼎心情复杂地打开了手册。
里面居然还真就是描写普通凡人如何教养孩子的。
……大概是为许逐星准备的吧。
继承了碧霄剑仙记忆的问月鼎自然知道,许逐星是在婴儿时期就被碧霄剑仙救下,尔后带回剑阁的。
可惜啊,最后变成了一只小白眼狼。
问月鼎叹息着摇头。
他完全理解这本书为什么被收在了呃……保险柜里。
要是被别人看到,碧霄剑仙这清冷的高岭之花人设可就摇摇欲坠了。
只是再往下翻,问月鼎就看不懂了。
一朵花、一枚金色首饰、一个拨浪鼓……最底下甚至还有一张黑色的卡片。
这难道是碧霄剑仙的杂物盒吗?
他又不是没有储物空间,怎么把这些东西收这儿?
想不通的问月鼎脑袋上挂着大大的问号,将所有东西又收拾了回去,重新布好禁制。
既然想不通,还是别乱碰比较好。
直起身,问月鼎坐回了床上。
不得不说,这洞府内最大的宝贝,大约就是这一大块被打造成了床的仙冥石了。
仙冥石是修真界排名第一的顶级悟道法宝,如此大一张,修仙者坐上去,都可以产生接近顿悟的效果了。
也因此,坐在上面的问月鼎思绪动得飞快。
将目前的状况整理了一番后,问月鼎的脑海中下意识蹦出了一个想法。
他魂穿了碧霄剑仙,那碧霄剑仙原本的魂魄呢?
许逐星只是个孩子,被主角魂穿后魂魄无所依,只得转世投胎还是可能的,但碧霄剑仙可不是孩子啊。
拥有大乘期修为的碧霄剑仙,不可能悄无声息就被他一个外来的普通灵魂侵占了吧。
……这样的念头在问月鼎的脑海中一闪而逝,飞快地消失了。
就仿佛有什么存在冥冥之中不想让问月鼎细究一般。
将事情挨个整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问月鼎托着下巴发起了愁。
书中开篇便是主角魂穿许逐星的描写,因此问月鼎根本没有考虑过,此刻的许逐星还是原装的可能性。
到底该怎么对付那个小白眼狼呢?
问月鼎的心神在仙冥石的加持下,很快就有了解决方案。
自己带在身边很危险,那就丢给师弟好了!
打定了主意,问月鼎起身,化作一道虹光向着邙山飞了过去。
邙山上,北山真人正悠闲地扇着炉内的丹火,一手拿着酒葫芦,时不时悠闲地嘬一口。
下一秒,剑光悄无声息而至。
站在北山真人身后半晌,见自家师弟一点反应都没有,问月鼎纠结了一下,还是率先开了口。
“师弟。”
这冰冰凉凉的一声师弟,差点把北山真人拿着的扇子都吓掉了。
一扭头,北山真人惊讶开口:“这不是呃……碧霄师兄嘛!”
因为有了碧霄剑,所以原本的碧霄剑仙将自己的道号改为碧霄真人,后来由于他剑术过于出众,这才被各方尊称为碧霄剑仙。
并且作为他这一辈的师兄,碧霄剑仙排行老二。
只可惜谁敢对着碧霄剑仙喊二师兄,都会被他提着剑揍成猪头。
这一点北山真人也不明白。
但从小被打惯了,他们基本都很默契地称呼碧霄剑仙为碧霄师兄。
可忽然被这么一吓,让他差点就说秃噜了嘴。
还好碧霄剑仙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
“师兄来我这处,是有何事?”北山真人好奇地问道。
毕竟碧霄剑仙平日里真的很难得出门。
“有事烦你帮忙。”问月鼎说着,顿了顿,“我那徒儿到了该修炼的年纪,因此想放你这历练几年。”
“放我这儿?”北山真人诧异。
要知道碧霄剑仙的徒弟可是难得的雷灵根,最适合学剑。
而他这儿是炼丹的,需要火灵根。
雷灵根来学炼丹……是想炸炉玩吗?
“你认真的?”北山真人追问。
“嗯。”问月鼎点头,也不多作解释。
主要解释不符合碧霄剑仙的性格,问月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就符合人设的不解释了。
“……你不怕我给他教歪了?”北山真人实在弄不明白,自家二师兄到底在想什么。
“他天资聪颖,不会。”问月鼎说道。
“好吧,你这个做师父的都这么说了。”北山真人耸耸肩,“我是不介意的,不过我还是得说,他作为雷灵根,在丹道上成就不会太高。”
“只是打基础罢了。”问月鼎摇了摇头。
“……哦。”北山真人恍然,“原来如此!”
“那小子从小吃了九劫雷云花,直接上来让他练剑恐进步过快,根基不扎实,心性也不稳,确实该磨砺一二。”
北山真人赞许点头。
……?
啥?
问月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将这白眼狼丢给北山真人,纯粹是因为就像对方说的,雷灵根和炼丹那是天克。
这小子别想在剑阁学到一星半点的知识。
等丢给北山真人后,他就找借口闭个百八十年的死关。
不是天塌了的事绝对叫不出来那种。
而且有他这个师父在上面,其他人也不好乱教小白眼狼。
这样时间拖久点,他也该死了修仙这条心了。
问月鼎思忖着。
不过这么说来,书中似乎也确实写到过类似情节。
在主角刚附身的第二天,碧霄剑仙便告知主角明日将会教他修炼。
结果主角欢天喜地等到第二天,却只等来碧霄剑仙教他挥剑。
而这一挥就是整整五年。
直到主角的身体长到了十岁,碧霄剑仙才开始传授主角修炼法门。
这可把主角气坏了。
毕竟同年龄的孩子五六岁就开始修仙了。
等十岁,一些天骄都快筑基了,而他才起步。
期间不乏他与碧霄剑仙的抗争,可惜都被压了下去。
或许恨意就是这时候种下的。
现在想来,碧霄剑仙这么做,约莫就是为了这所谓的磨砺心性?
可惜心性没磨砺出来,反而磨出来一个仇人。
问月鼎在内心暗暗摇头。
“不过他未必能懂你这番苦心啊。”看着碧霄剑仙,北山真人感慨。
整个剑阁谁人不知碧霄剑仙对这捡回来的小孩掏心掏肺地好。
但碧霄剑仙的性子……
北山真人十分担心,这小孩长大后大约并不会记得碧霄剑仙的付出。
“无妨。”问月鼎不在意地说道。
别说懂什么苦心,他都恨得把原主坑死了,哈哈。
问月鼎在心中嘲讽的笑出声。
看自家二师兄这一脸淡漠的样子,北山真人也不再多说,只道:“那你将他领来便是。”
见事情办妥,问月鼎点点头,转身离去,心情肉眼可见地拔高了一节。
等回到了自己的星泉峰,问月鼎又在床上坐了会,直到午时才重新出门。
他估算着,以主角那懒惰的性子,中午十二点总该起床了吧。
却没想到,等他到时,发觉那小团子居然正坐在桌前看书。
虽然现在是秋季,但毕竟住在山峰上,有修为的人不觉得,但对小孩子而言,可能会有些寒凉。
因此,许逐星理所当然穿得很多。
落在问月鼎眼中,就觉得这颗团子比昨晚看起来还要圆润了点。
五岁大的孩子正处于即将长开的尴尬期,厚重的衣袍一裹,轻易就变成了一颗球。
圆嘟嘟的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衬得那张脸更加粉嫩白皙。
不愧是主角的壳子,虽然还没长开,但也足够精致,完全能想象得到长大后是怎样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问月鼎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努力压下了因外观产生的一丝好感,冷着声开口:“许逐星。”
“师尊!”小团子察觉到了门口的师父,迅速放下了书,一溜烟跑到了问月鼎面前。
一双晶莹的黑色眸子眨巴眨巴,内里充满了敬仰与孺慕之情。
……他才不会被骗到!
深吸了一口气,问月鼎硬起心肠,眼神却微妙地飘忽,有点儿不敢对上下方孩子的期待。
“从明日起,你便跟着你北山师叔修炼吧。”
“……?”许逐星满脸的激动凝固在了脸上。
“师、师尊,为什么是去北山师叔那里呀……?”许逐星委屈巴巴地开口问道。
他分明记得,上一世他师尊一直都将那个该死的魔头带在身边的。
没道理到他这儿就变了啊!
许逐星捏着自己的衣摆,不甘心地仰头看向自家师尊。
被小孩的眼神盯着,问月鼎一时有些卡壳。
主角真烦,还不好糊弄。
游弋着眼神,问月鼎一时没找到借口。
二人就这么僵在了门口。
半晌过去,眼见着气氛逐渐凝重了起来。
许逐星此刻才回过了神,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犯了自家师尊的忌讳。
他家师尊的决定向来不曾出过错。
而且他家师尊也最讨厌解释了。
毕竟解释说明被对话的那个人不是个聪明人。
不是个聪明人,那可没资格和绝代风华的碧霄剑仙对话。
完了,他实在太久没见到师尊,太想和师尊在一起了,却忘记了这件事。
许逐星张了张嘴,感觉嘴里有些苦涩。
他可不想刚和师尊见面就违逆了师尊的意愿。
师尊的安排一定都是有道理的!
这么想着,许逐星正准备说点什么找补,就听见他脑袋上,碧霄剑仙的声音又飘了出来。
“你虽聪慧,但尚需磨砺。”
好不容易想到了借口的问月鼎干巴巴地说着。
他想到此前北山真人无师自通从他的话语里误会出来的含义,正准备借用一下,拿来搪塞许逐星。
却没想到刚一句话说完,他身下的小孩原本还黯淡着的眼眸中忽然迸发出了惊人的神采。
“原来是这样,恕弟子愚钝,竟不知师尊如此良苦用心!”
许逐星激动地说着,就差没给问月鼎当即磕两个。
这可把问月鼎吓了一跳。
“……你悟了就好。”问月鼎眼神飘忽。
这小孩到底懂了啥啊?他还啥都没说呢?
“是,师尊!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一定在北山师叔那儿好好地磨砺心性!”许逐星握拳,认真地说道。
他那么讨厌解释的师尊,居然愿意对他解释!
他实在是太蠢笨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没能想到。
上一世那魔头因为夺舍了他,行事莽撞,这才被他师尊收在身边严加管教。
否则送出去惹出什么祸事来就麻烦了。
但他可没犯事,所以这次便有了变化。
他从小粗暴地吸纳了九劫雷云花的全部精华,直接修炼一定会根基不稳。
所以他的师尊才想送他去丹峰那边,借助丹道让他体内的精华能更好地与身体结合,发挥出最大功效。
毕竟那九劫雷云花本就该炼成丹药使用,而不是直接吞服。
再者,所有的修为都是需要足够强大的心性才能掌控的。
否则修炼到最后都只是空中楼阁,不知何时便会坍塌。
更可能导致自身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所以在初学阶段,根基与心性是最重要的,修为提升反而是次之。
拥有雷灵根的他去丹峰静修,通过丹火淬炼,虽然可能短时间内让他遭受挫折,但对他未来的成长绝对是有好处的。
更别提,万一他能萃取一丝丹火为己用……
雷火交加,必然能使他未来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这简直是一石三鸟的安排。
他的师尊真是太为他考虑了!
许逐星此刻对自家师尊的崇拜再次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而被许逐星用如此亮晶晶目光盯着的问月鼎却觉得压力山大。
这主角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不想再和主角僵持下去,问月鼎转过身:“嗯,那你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送你过去。”
说罢,他便化作虹光,飞快地开溜。
问月鼎眼中逐渐失去光亮。
请许逐星喝几十上品灵石一壶的茶,他多少有些自不量力。
现在想想,沈摧玉在暗算许逐星后还收了他的纳戒,简直是骗财又骗色。
倒是许逐星以为他馋嘴,做主要了些茶水和灵果过来。
“喝吧。”
杯子推到他面前,这副景象愈发像有本事的师兄在纵容没本事的师弟。
投喂不成反被投喂,问月鼎麻木地端起杯子:“多谢师兄。”
许逐星自己倒没喝上茶,而是侧目透过镂空雕花,朝着雅间外头看了眼。
“似是有熟人也在。”他眼中露出意外,“你先歇着,我去外头看看。”
迄今为止一切都顺利,只要许逐星还在七层,按理来说沈摧玉插着翅膀也不会出现。
可这节骨眼上,问月鼎还是不甚放心他单独出去。
“好,师兄早些回来,拍卖快开始了。”
他表面上应下,实则记着时间。
等到过去一柱香,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也跟着出了屋。
七层的修士极少,放眼望去都能看到外头有几道身影,可就隔着一小会,许逐星居然已经不见踪迹。
他心下一沉,顺着旋扭的楼梯往下看去。
前六层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幽静的七层仿佛另个世界,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到第七层,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离拍卖开始还有两刻钟。
他的视力极好,却依旧没发现许逐星出现在其他楼层之中。
难道是师兄去了某间雅间,和故人叙旧了?
不知不觉间他挪到楼梯口,恰巧听见有人交谈。
是方才接待他的修士。
修士一改对他恭敬的态度,声音不屑得很:“要我说,就算今日人手不够,也不该让凡人招待仙长们。”
“哪怕是筑基练气的修士平时也少问世事,万一哪个粗笨人惹着他们,丢的还是危楼的面子。”
“是,可今年燃月节客人格外多,实在是派不出人。”
另个修士和他赔笑:“您看,那新来的小子只有练气期,还不是跟个宝贝似的被派去第五层了。”
一霸。
那岂不是很了解鬼市里的店铺?
这附近的店铺太多,问月鼎正愁接下来这一万多筹码不知怎么花。
这下好,能带路,帮他偷懒的人就有了。
闻言,他看向小孩鬼,笑容和煦。
“你说的话可当真?”
“当然了”
小孩脑袋缩了缩,没来由地觉得害怕。
“你既然知道,还不吓得赶紧跑。”
“让他们来抓我罢。”
问月鼎坐回草席上。
他轻叹一声:“我腿软,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