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天雷降了下来。
天地间银白一片,雷声震耳欲聋。
青年的身影和怀中少年一同隐没在雷光里。
闻老眼神凝重,以他的境界,自然不会被雷光遮蔽视线,能窥见更多其他修士看不到的东西。
如此年轻的修士结婴,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天赋妖异到恐怖,要么便是夺取他人修为,揠苗助长的邪魔外道。
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竟是前者。
一个心术不正的修士,即便隐藏再好,在破境关头也难免会泄露出杂气。
岳寂的气息却十分干净,纯粹到没有任何杂气,这意味着他的每一分修为都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而来。
而这样快的破境速度,也证明了天道对其天赋的认可。
莫非……自己当真看错了他?
闻老目光晦涩不明,却暂时放松了手上的压制。
这个人怕是抓不成了。
少年的修炼天赋堪称惊世骇俗,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竟还是一名四灵根修士。
不,或许还不止。
这么多人都见证了他那近乎妖孽的天赋,即便自己把他带回丹宗,再找人替代他并放出消息,也绝无可能复刻这等灵根。
未等岳寂醒来,闻老身形一动,径直迈入雷光之中。
此刻天雷已劈至第七道,少年指尖动了动,似乎本能地感知到了威胁接近。
闻老眸色沉沉,传音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但你莫要忘形。只要老夫在世一日,便会监督你一日,若你有任何为非作歹、修炼邪术的心思,哪怕相隔千里,老夫也定会亲来将你绳之以法。”
话音未落,他身形便在原地渐渐淡去,如水般消失不见。
戚清好不容易捱过了九道天雷,回头一看,其他人躲得忒远,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他只好提高声音,道:“有没有人帮个忙?腿……腿有点麻……”
——被岳寂压得彻底麻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只微凉的手已伸过来,扶起戚清和岳寂。
戚清抬眸,见是妙筝,他收回手,嗓音清冷道:“恭喜。”
“啊?”戚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代我徒儿谢过。”
妙筝却淡淡道:“不是对他说的。”
说罢,他转身独自离去。
原本该是炼丹比赛场地的地方已被天雷炸成了大坑,岳寂结出的那棵大树也在缓缓枯萎,雷劫过后,释放的灵气四散,丹修们明显放松下来,陆陆续续走出了阵法。
紫袍老者走上前,对戚清笑了笑:“恭喜令徒进境,这下可是一遇风云变化龙了。”
“前辈谬赞。”戚清谦虚了一下,在心里猜此人身份。
紫袍老者看出了他的疑惑,自我介绍道:“我是炼丹协会的会长,也是本次炼丹大会裁判之一,令徒的表现十分惊艳,我很看好他。”
戚清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原来您就是会长!失敬!”
会长笑着点头,温和道:“此番大会突遇变故,公布名次的时间需另行通知。你徒儿受了轻伤,快带他回去休息吧。”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和气,和戚清说完后,便转身安抚起了其他丹修。
炼丹大会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暂时告一段落,戚清不好多说什么,带着岳寂随众人一同离场,将人扛回了城主府。
敷衍完前来探望的城主,青年看着床上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把这孩子带回来了啊。
本以为这次就是别离,如今看来,这场师徒缘分似乎还能再续久一点?
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高兴起来,哼着小调给岳寂掖好了被角。
……
岳寂虽在结婴中昏迷,却并未完全丧失意识。
闻老的威胁、师父的回答他都听得一清二楚,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带回了城主府,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好似被困在黑暗里的影子,不知徘徊了多久,眼前忽然如开门般泄入一道亮光。
岳寂顺着光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几步之外,一张圆型大床映入眼帘,淡色纱幔层层叠叠垂掩下来,床上青年的身影若隐若现。
岳寂觉得那人背影似曾相识,正欲上前,前面却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看不清面容,手上握了一柄沾了血气的剑,满身肃杀之气。
“师兄。”
他半跪在床上,把蜷曲的青年翻过身来,低声笑道:“师兄,我回来了……想我不想?”
青年露出一张岳寂分外熟悉的脸。
——师父!
他的声音还没发出去,场景倏忽暗了下来。
黑衣人俯下身,不紧不慢的,与青年身影交叠在一起。
待看清二人在做什么时,岳寂忽然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37章 绮梦 他的师父
黑衣男人捏着青年的下巴, 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舌。
青年小幅度挣扎了一下,被推在床榻中,黑衣男人丢开剑, 屈膝压了上去。
青年避无可避,抬手按在他胸口, 把黑衣男人往后推。
黑衣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短促地冷笑一声,抚上他的眼尾:“我不过出门了几日, 师兄又不听话了?”
说罢, 男人拽下自己的腰带, 将青年双手反捆了个严实,低头去吻他的耳朵。
“……你放肆!”
青年嘴唇动了动,终于出了声。
他的嗓音十分沙哑, 仿佛浸了蜜的钩子, 落入耳中, 浅浅钩着人心痒, 和岳寂熟悉的、总是清亮含笑的声音完全不同。
黑衣男人吐出热气, 略微抬手, 帘帐无风自动,层层垂落, 将满室春光遮得影影绰绰。
他的手隔着衣衫在青年小腹摩挲,掌心带着薄茧, 低低道:“我这几日出门老是在想师兄, 偏生回程还有人打着救你的旗号截杀我……当真扫兴。”
“谁杀你?”青年眉心微蹙。
岳寂看不清人影, 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悄悄靠近了些。
男人把玩着青年的衣带,漫不经心道:“叫什么来着……谢棠?还是谢棣?”
“谢棠?”青年猛地抬眸, 语气一紧:“你杀了她?!”
一只带着暗红伤痕的苍白脚踝刚伸出床帏,又马上被拖了回去。
“师兄的故人,我怎么敢杀呢?”
黑衣男人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攥着那只脚踝,眯眼淡淡道:“放是放走了……但我不太高兴,现在手上没个轻重,还是不要惹我生气,嗯?”
青年挣扎一停,偏头不语,被掐着腰按回了锦被间。
岳寂再也忍不住,蓦地伸手去掀那床帏。
——随后眼睁睁看着手穿了过去。
他惊愕地收回手,翻来覆去的瞧,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实体,也并未被面前的二人察觉。
既然如此……少年心里一动,索性不再犹豫,径直穿过了床帏。
黑衣男人正摸着青年的脸,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神态变化,语气玩味:“师兄,你到底对多少人好过?这般招摇,勾着人忘不了你。”
青年咳嗽了几声,恨恨道:“岳寂,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早就还清了!”
听清名字,岳寂顿时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去盯着黑衣人,死死辨认着那个轮廓。
心脏猛地跳了几下,除去震惊,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
——果然是他自己!
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能轻易入他梦里,还有谁敢……对师父这般放肆?
“你说还清就还清?”
“岳寂”连连冷笑,一把扣住青年的手腕,强硬地按在自己心口,“师兄,你听——这里曾被你一剑贯穿,它为谁强行挺了过来,你猜猜?”
不等青年回答,他又拽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咬住青年的指尖,语气带了一分恨意:“还有这里,差一点就被师兄的剑划开……血都快流干了,可我没死。”
他抬眸,眼底暗潮汹涌:“是不是很遗憾?”
青年被咬得手指蜷曲,衣带“嗤拉”一声遭粗暴地扯了下来,绞紧他的双手推到头顶。
衣衫大开,露出衣袍下的点点缱绻,青年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眼尾泛红,闭上眼又很快睁开:“是!我当时就是想取你性命!如今你要追究,一命抵一命便是,何必这般日日折辱?”
“折辱?”
“岳寂”呼吸发沉,低笑起来,将下巴抵在青年温热的颈窝,眼睛一直看着他:“师兄的灵根,若不是我以心血温养,早就废了,不是吗?”
他突然割开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年素白的肌肤上蜿蜒而下,残忍而美丽。
“躲什么?”他扣住青年的腰,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当年刺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青年使不上力,像条垂死的鱼般徒劳挣扎,轻轻喘息着倒在榻上,任他覆压上来。
“岳寂”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不少,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脸颊:“师兄,我想要了。”
青年睫毛轻颤,扫过“岳寂”的手心,没说话再度闭上眼。
他认命般地低头,温顺地,缓缓地放松了身体。
是默许的意思。
一旁的岳寂早已愣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盯着榻上纠缠的身影,看得口干舌燥,掌心发烫。
……原来,他对师父竟存着这样的心思?
若真有那么一天……
他会不会也像这样,将只属于他一人的师父……彻底占为己有?
少年心忽然悬了起来,耳尖灼烫,心里突突地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低下头,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做这样荒唐的梦。
——若他真的那样做了,师父会生气吗?会将他逐出师门吗?
……还是说,会像眼前人一样,对他的放肆,稍微有那么一点默许?
光是这样想着,岳寂就觉得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滚烫得几乎要失控,可等他再度抬头时,面前的两个人却消失了,只余下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戚清背对他坐在床沿,平日紧束的高马尾散下来,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玉白的后颈。
青年衣衫松松系着,隐约可见蝴蝶骨的形状。
察觉到他的气息,戚清微微侧身,弯唇轻声问:“回来了?”
“……师父。”
岳寂嗓音微哑,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几乎不敢直视眼前人。
戚清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朝他伸出手,轻轻道:“过来。”
一股暖香钻进他的鼻子,戚清身上带着被体温烘出的暖意,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香味,但很好闻。
岳寂每晚都闻着这个味道入睡,今天却忽然觉得它特别起来。
香味没变,是他的心变了。
戚清衣襟微微敞着,眸子含笑,低低喊少年的名字,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岳寂。”
“过来。”
岳寂喉结滚动,半晌,终于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
戚清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蹭他。
他一开始并未在意,条件反射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带着热气,滚烫地贴在他的尾椎骨。
戚清半梦半醒也觉得不大对劲,抬手推了推,下意识道:“岳寂……”
身后的人不仅没退开,反而得寸进尺地挨更紧。
戚清懒得睁眼,抵着他的头继续推他,嘟囔道;“身上痒就去洗澡。”
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掀开眼皮,忽然隐约感觉后腰处一暖。
戚清呆了一下,迟钝地伸手一摸——
指尖触到了什么。
他睁大眼,大脑有些宕机。
戚清猛地坐起身,不可置信地往身后回头看去。
……等一下,这不对吧。
他足足傻了几秒才回过神,这下脑子彻底清醒了,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少年摇晃道:“岳寂,岳寂!”
臭小子,竟然蹭着他……
戚清耳根发烫,又气又好笑,同时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他脱下衣裳,后腰处已湿漉漉地洇了一片,显然不能再穿了。
岳寂慢吞吞睁开眸子,脸颊微红,眸底藏着一两分餍足。
然后他就对上了戚清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只手上,一点可疑的痕迹。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心虚地垂下眸子,小声道:“师父……”
出乎意料地是,戚清没有骂他,也没有让他滚出去,只是黑着脸瞪了他半晌,最终冷哼一声,翻身下床,丢下一句:“自己洗干净!”
岳寂僵在原地,盯着被青年扔在床上的里衣,直到听见戚清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门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幸好,师父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
岳寂轻轻捡起那件雪白的里衣,上面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味道。
他犹豫一瞬,目光闪烁着,慢慢发烫将脸埋了进去。
……
黎明前的风微冷,戚清在外面吹了一会儿,气慢慢消了。
他揉了揉额角安慰自己:算算年纪,岳寂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只是不该对着他。
不行,这次回去必须分床。
哪有这么大的徒弟整日和师父同榻而眠的?屋子也要分,不,干脆另辟一间院落,让岳寂搬过去。
他拧眉盘算着,不知不觉间天光大亮,城主府小厮找了过来。
小厮恭敬地问:“贵客,炼丹协会方才传讯,说是三日后于丹修学院揭晓本次大会魁首,不知贵客届时能否赏光?”
戚清略感意外,炼丹协会效率还挺快,颔首应下,第三天早早去了现场。
这两日里,他刻意避着岳寂,少年却半点不知羞,倔得像头驴,非要戚清明明白白解释分床缘由,然后全当没听见解释,半夜一个劲往戚清床上钻。
第三次把人踹下床时,戚清头疼得要命,只盼赶紧了结此间事宜,把岳寂带回天度宗好好纠正。
实在不行,让老怪物领走也不错。
可惜事与愿违,直到颁奖这天,老怪物都未曾露面,似乎失去了原著里对岳寂的兴趣,彻底断了戚清送货上门的想法。
中午,所有参赛选手到齐,协会会长捋着长须寒暄片刻,终于展开手中卷轴。
“本次炼丹大会的魁首是——”他拖长音调,一会儿看向妙筝,一会儿看向岳寂,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师徒赛道,天度宗选手:戚清,岳寂!”
戚清没想到还有沾徒弟光当一作的这天,听着周围道贺,尴尬地起身拱了拱手。
“戚道友,不如上来为大家分享一下炼丹心得?”会长试图添把火。
戚清一噎,在场丹修哪个不知道他才是被带飞的那一个?哪来心得可讲?
他正要婉拒,转念又想——这岂不正是龙傲天扬名的好机会?
于是他立马改口:“心得嘛……自然有,但不是谁都能听的。我这徒儿尽得我真传,让他讲便是。”
会长从善如流地转向岳寂,少年不语,只是幽幽看向戚清。
戚清偏头假装研究桌案上的茶盏,心里知道他还在为昨晚被踹介怀,就是不吭声。
好在少年盯了两秒,便果断站起身走上了台。
他神情淡淡,平静道:“首先,这个魁首要感谢我师父。”
这么懂事?
青年一喜,悄悄抬眼,旋即听他继续道:“没他的话,我的压力大概能少一半。”
第38章 归程 十四岁,但要师父抱着睡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戚清看过来。
青年笑容僵硬, 暗自咬了咬后牙。
公报私仇,这臭小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好在岳寂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拿捏着分寸,马上转移了话题:“在师父的督促下, 我每日卯时晨起练功,辰时诵读灵草典籍,巳时温习昨日小结, 午时开炉炼制第一炉丹药……”
少年语气淡定而流畅, 将十二个时辰的安排娓娓道来, 内容翔实,过程可信,简直像“旅居十四岁元婴修士高能量的一天”。
若非戚清每天跟他睡在一起, 同吃同住, 恐怕真信了这番鬼话。
他不露声色地扫视四周, 果然见不少炼丹师先是恍然, 旋即面露惭色, 有人甚至掏出玉简开始记录, 觉得自己疏于学业,竟不知一天能做这么多事!
“师父常教导我, 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没见过凌晨丑时的天空, 便不足以谈论勤勉。”
说到这里, 岳寂顿了顿,略略提高了声音:“我想炼丹亦是如此,唯有烧灯续昼, 全力以赴,十年如一日般守住枯燥,方知天道酬勤。诸位同道,愿与共勉!”
少年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风轻云淡一拱手,顿时收获了现场热烈的掌声。
“道友说得对,天道酬勤!我这就回去闭关!”
“正是如此,吾辈正当年轻,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多谢道友启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在场炼丹师一个接一个打了鸡血般激动,戚清听他们说着什么自律啊努力的就朝岳寂涌了过去,连忙起身让开。
少年很快被淹没在人群里,戚清悄悄捏了个诀,溜了出去。
他在檐下等了一会儿,檐角铜铃叮叮当当的,几声脚步声响起。
他回头一看,出来的却是会长。
老者抚着胡须,笑道:“没猜错的话,戚道友是要准备回中土了?”
“正是。”戚清想起什么,搓了搓手指:“会长大人,既然我徒儿拿了魁首,那奖品是不是该……”
会长笑容不变:“道友放心,奖品稍后自会差人送去城主府。”
戚清放下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也不嫌跌份,毕竟岳寂此行正是为奖品而来,若稀里糊涂地忘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会长背着手望天,感叹道:“中土真是英才辈出啊,我已有百年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元婴修士了。”
戚清摸不准他想说什么,拢了拢袖子,静候下文。
“那老家伙也很久没遇到这般合他心意的苗子了。”会长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戚清:“只可惜这二人没有师徒缘分,戚道友,恕我冒昧一问,你这弟子是如何收来的?”
戚清含糊道:“宗门纳新。”
“如此说来,他是天度宗附近人氏?”
戚清不确定道:“应当……不是?”
原著对岳寂的身世语焉不详,只写他家中遭了劫难,开篇即是入门试炼。
真要细究起来,他其实对岳寂的底细一头雾水。
会长若有所思地颔首,捋着胡须道:“此子天赋卓绝,想来家学渊源,来日得了空隙,我定要亲访天度宗。”
“哈哈,这个嘛……”想起自家的破烂小院,戚清尴尬得摸了摸鼻尖,道:“天度宗并非大宗,恐要叫您失望了。”
会长大度道:“无妨,再过几年,待闻老重新出关,我等自会商议。”
戚清已经知道了老怪物姓闻,骤然听见他闭关,稍微有点惊讶。
他想旁敲侧击打听更多,岳寂却在此时挤了出来。
少年见他二人独立于人群之外,不知在谈什么,望向会长的眼神有些防备。
会长却不以为忤,笑道:“小后生,好好珍惜你的炼丹天赋,但愿下次见面,你能给我和闻老更大的惊喜。”
他话里有话,戚清等他进了门,才若有所思地问岳寂:“你们见过?”
岳寂抿唇摇摇头,转而问:“何时回中土?”
“就这两日。”戚清伸个懒腰,语气轻松了些:“若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不如去街上逛逛。”
西吾洲百城林立的盛景是见不到了,不如趁走之前多领略领略鎏城的风光。
不多时,炼丹协会的丰厚奖品就送到了城主府,伴随而来还有不少丹修的拜帖。岳寂这次彻底在丹修间扬了名,被请来给他补课的炼丹师脸上也有光,回丹修学院都是带着笑走的。
城主听说他们要辞行,公务也不看了,眼泪汪汪地前来挽留。
“齐恩人,我还未尽地主之谊,你不如再留一个月罢!”他抓着戚清的手:“鎏城的美酒佳肴我都还没带你品味,你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都睡不着了!”
“城主大人。”戚清眼神复杂地抽手,道:“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不姓齐,我骗了你。”
城主激动道:“这有什么关系!不论你姓齐还是姓戚,都是我的恩人,我不在乎。”
他还想摸戚清的手,少年忽然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插入两人之间,正好把他格开:“借过。”
城主愣了一下,礼貌地收手等他过去,没想到他就在原地不动了。
“季兄弟……你这是?”
岳寂眯着眼,不着痕迹地往戚清身上靠了靠,弯唇道:“此处风水甚好,我想多站一会儿,城主不会介意吧?”
“……”城主哑口了一下,想起他揍自己毫不留情,委屈地转向戚清:“齐恩人,我们去那边——”
戚清扯了一把岳寂,示意他向城主行礼:“行了,还不快多谢城主替你请的导师?”
待岳寂不情不愿地照做,他才道:“多谢城主厚爱,但我师徒二人叨扰已久,宗门还有要事,实在不便久留,若以后城主来中土做客,我定扫榻相迎。”
闻言,城主眼睛一亮:“可以去天度宗找你吗?”
“不……”岳寂话没说完,戚清已爽快地应了:“自然。”
城主高兴起来:“一言为定!”
经过两日收拾,戚清和岳寂告别了城主与炼丹老师,正式启程返回中土。
“齐恩人!一定等我去找你啊!”
临别时分,城主站在城楼上大声招呼。
戚清正欲回应,余光忽瞥见他身边多了一道白色的清冷身影。
眼花了吧?妙筝来作甚么?
那人并未说话,只是静静目送他们远去。
戚清按下心中疑惑,同城主挥手作别,随后御剑而起,带着岳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鎏城。
二人花了两日重新踏上中土的地界,这次没有仙鹤相送,脚程不免慢了不少。
戚清顺势打开直播,把标题换成了【中土地理频道】,开始洋洋洒洒当起了风景主播。
岳寂一路沉默得有些奇怪,奇怪到显得跟他生分不少,连弹幕都纷纷猜测二人是不是私下吵了架。
“真没吵,我也没骂他。”戚清无奈地解释:“青春期的孩子,有点自己的心思很正常,你们不要乱猜啦。”
话虽如此,青年瞄着弹幕,也觉得岳寂确实反常。
他想了想,撩开车帘,对前面驾车的少年道:“就这么回去么?还想不想在路上逛逛?”
岳寂回过头,心不在焉道:“全凭师父做主。”
戚清道:“行,过几日便是白露,我听说附近有个千灯节,咱们去讨个彩头。”
敲定行程,老天爷似乎也格外留意似的,是夜,马车刚行至一方小镇,暴雨便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二人匆忙寻了间客栈歇脚,山雨敲打着吊脚楼的屋檐瓦当,夜色如墨,一排红灯笼在雨里摇曳,不远处的人家灯火零星,倒显得客栈格外静谧。
戚清定了两间房,擦干身上的雨水,关切着隔壁的徒弟,唤了几声,并未听到回答。
他心里觉得奇怪,推门而出,敲了敲岳寂的房门:“徒儿。”
雨声淅淅沥沥,里面无人应声。
不在吗?方才似乎没听到出门的动静。
戚清正要再敲,楼梯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师父。”
他转过头,见岳寂缓步上了楼,衣袍下摆还滴着水珠,在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这么晚了,还往外面跑?”戚清皱眉。
岳寂含糊其辞:“有点事情。”
他越过戚清打开了房门,忽然在门槛前顿住了脚步。
“师父,”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谁察觉似的:“你……怎么看待魔族?”
戚清微愣,这问题来得突兀,便跟着迈进屋内,道:“什么意思?”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岳寂点起桌上的灯,垂着眼睫又问:“师父觉得,魔族生来就罪孽深重,都该处死吗?”
“魔族啊……”戚清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不好意思说他见过唯一跟魔沾边的人,也就决赛那天的入魔丹修,“我觉得善恶并不在出身,而在后天教养,虽有龙生龙凤生凤一说,但你必定也听过歹竹出好笋。”
“那,”岳寂喉结滚动了一下,追问道:“你讨厌魔族吗?”
戚清实诚道:“为师又没见过几个,谈何讨厌?”
他抽出干布巾,替岳寂擦了擦头发,道:“行了,就算这镇子上真藏着什么魔族鬼族的,也伤不了咱俩。师父向你保证,好不好?”
岳寂乖乖地低着头,任他把身上淋湿的地方擦干。
直到戚清收起布巾要走,才闷闷“嗯”了一声。
“早点休息,有事喊我。”
戚清替他带上门。
只剩一条缝隙时,突然有一只微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岳寂站在门缝后面,半边脸隐入阴影,睫毛在昏黄烛光下投出一点暖黄的调子,望着他不说话。
雨水敲打灯笼的声音变得很响,枝叶簌簌,除此,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戚清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半晌,少年才缓缓抬起眸子,烛光晃在眼睛里,显得他眸子湿漉漉的,无辜而可怜。
“师父,我这几天总做噩梦……让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第39章 初雪 十指紧扣
岳寂的眼睛生得极好, 澄澈幽黑,垂眸看人时甚至有些点锋利的意味,此刻稍稍抬起眼睫, 眉尖微蹙,竟透出几分惹人心软的脆弱。
戚清差一点就动摇了。
但一想到才实施了几天的分床大计, 他就绷紧了表情,硬起心肠别过脸:“不行。”
他刻意避开了少年失望的目光,抽回手, 声音比想象中的更平静:“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该学会自己睡。”
顿了顿, 戚清又补上一句:“独立一点,别叫人看了笑话。”
岳寂一声不吭,就这么静静看他关上了门。
回到房间后, 戚清立刻就有点后悔了。
他对着烛火发怔, 后悔自己方才语气太僵硬。
以岳寂那种敏感的性子, 指不定会在心里把他刚才的话翻来覆去琢磨个遍, 然后得出结论:师父不喜欢他了。
但这会儿再折回去解释他没有那个意思, 又好像有点欲盖弥彰。说到底, 岳寂怎么想他管不着,也没必要管。
戚清如是想着, 长长叹了口气,躺回床上仍有点良心难安, 直到半夜也没睡着。
他正想翻身, 忽然察觉到一阵极轻微的动静, 全身瞬间紧绷起来,右手不着痕迹地准备拔出冰剑。
岳寂睡前那句和魔族有关的问题蓦然浮现在脑海,戚清心里一跳, 难道镇子上当真有什么……
……不对。
这气息有点熟悉得过分了。
戚清一时失语,那东西许是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爬上床,随后小心地拱进他的怀里。
拱好后,对方感觉还缺点什么,熟门熟路拉起他的手臂环住自己,放心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呼吸声匀长起来。
“……”
戚清差点给他气笑。
枉他以为岳寂装得那般委屈,今晚多少会收敛一点。
结果这人安静了不到半天,转头就开始不声不响地先斩后奏。
这哪能独立?分明是吃准了他舍不得真把人丢下去。
戚清磨了磨后槽牙,睁眼比划了一下丢人的弧度。
怀中人浑然不觉,往他身前无意识蹭蹭,睡相极乖。
“……”
戚清很不想承认他心软了。
旦日醒来,他怀里空空荡荡,被角掖得齐整,双履也好好摆在床边,一点也没有被人偷摸进来过的痕迹。
戚清净了面,推门而出,碰巧撞见岳寂也从隔壁出来。
少年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揉揉眼睛,乖顺地给他打招呼:“师父,早。”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戚清睨了他一眼,话到嘴边,还是没戳破。
二人下了楼用过朝食,戚清向掌柜打听千灯节的习俗。
掌柜打着算盘,笑呵呵地道:“咱们这儿千灯节是为了庆贺一年耕种到头,储存冬粮而设哩,这几天镇子都会分发米酒,办秋社祭典。客人若想凑热闹,明日只管去镇外灶王庙,米酒管够,若是想看灯,沿途花灯更是多着呢!”
他热络地指了路,镇子远离人烟,民风淳朴,少有外客,因此对戚清师徒二人格外好奇,倒叫戚清领略了一把隐世桃源的风土人情。
此地虽属于中土,却临近西吾洲,终年不见雪。
有孩子听说他们从远方而来,天真地围上来问:“你们那里会下雪吗?雪是什么样子的?”
戚清道:“不下。”
天度宗虽不是什么名门大宗,但护山大阵总是有的,宗内四季如春,自然不会有雪。
见孩子们面露失望,他又道:“不过我见过雪,雪是白色的,像花瓣一样一片片落下来,落到掌心时,还能看清六角形的纹路。”
孩子睁大了眼睛:“六角形?很大一个吗?”
戚清伸手比划:“很小很小的,大概只有这么……”
话至一半,他余光无意间发现岳寂听得微微出神,眼神专注。
戚清心里一动,低声问:“你也没见过雪?”
岳寂摇头。
他来天度宗三年,宗门无雪,也不常下山,更别提山下也几乎不下雪。
戚清思忖几息,忽而转头对小孩们笑道:“这样吧,明晚千灯节,你们带些米酒来,我给你们下一场雪,如何?”
小孩们一听,兴奋得不行,恨不能立刻就到第二天,纷纷跑回家缠着大人讨要米酒。
岳寂站在一旁,迟疑道:“明天……真的会下雪吗?”
少年难得露出几分懵懂的神色,微微仰着脸,竟有些天真稚气。
戚清冲他挤了挤眼睛,勾唇道:“等着瞧。”
冰灵根就这点好,虽然他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小范围制造一场人工初雪还是绰绰有余。
回到客栈,戚清便开始筹备。
他先在屋子里布了个小型阵法,试探性地催动灵力凝水成冰。
岳寂蹲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眼里全是好奇。
戚清捣鼓出了几片雪花给他玩:“喏。”
少年连忙双手接过,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一眨眼就把雪花吹化成水。
“喜欢?”戚清揉了揉他的发顶,“还想看的话,等回了宗,师父教你下雪的法术。”
岳寂倏忽抬眼,眸子亮得惊人,期待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去看手上的小雪花。
见他这幅模样,戚清软了心坎。
于是当晚少年又悄无声息摸进他被窝时,戚清动摇了半天,还是没狠下心给人踹下去。
再等等吧,他告诉自己。
等到回了宗门,一切都来得及纠正。
千灯会当日,天还不亮,甜糯的米酒香就已飘满街头巷尾,镇上四处笑语喧闹,其乐融融。
戚清早早开了直播,把标题改成了【点我看初雪】。
弹幕立刻飘过一片问题。
【要下雪了?瞧着主播那边时节不像啊。】
【此地不是下雪之地。】
“当然不下雪。”戚清挑眉一笑:“所以,我打算自己下一场。”
青年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有谁要许愿的,现在可以开始想啦。今晚酉时六刻开始人工造雪,过时不候!”
【好好好,今天是许愿主播。】
【崽也会去看雪吗?给崽捏个小雪人玩玩呗。】
【若要下雪,我倒有个比法术更好的法子。】
戚清被最后一句弹幕吸引了注意,问:“什么法子?”
弹幕却不回答了,戚清以为这人说着玩,后台忽然收到一条私信。
【主播届时在手心写下这两字即可,我收到呼唤,自会下雪。】
附带的图片上是两个繁复如符咒的文字,笔画蜿蜒曲折,戚清看不出写的什么,试着在手心临摹。
对方又弹了一条消息:【酉时再写,现在别玩。】
他凝眉看着那两个字琢磨,半晌忽然瞳孔微缩。
这两个字……怎么有些像“青女”?
——传说里,那位掌管霜雪的神仙。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戚清走过去打开门,岳寂在外头候着,特意穿了一件镶白狐毛的披风。
这是去年戚清特地下山为他定制的新衣,平日里宝贝得很,今日竟舍得穿出来。
少年伸出手,那几片雪花居然还被他留着,边角融化了一点,但保存得极好。
“师父,我们现在出门?”他迫不及待地问。
戚清哭笑不得道:“现在是早上。”
岳寂眼巴巴盯着他,似乎巴不得下一秒就入夜。
戚清见此,蓦地想起弹幕的话,指尖绕了绕,徒手用灵力搓出了一个小雪人:“拿这个玩吧,这个结实一点。”
失策了,先前在天度宗每天打工,忘了自己的灵根还能拿来这么用。
戚清一时兴起,趁岳寂给雪人捏造型的时候,顺手在桌上搓了一排雪人,白玉团子圆滚滚叠在一起。
【好像元宵!今日正好收到祭祀,我也要吃!】
【崽在捏什么?有点像个人形?】
【不像吧,我看像太湖石,或者……河豚?】
戚清低头看去,少年正好兴致勃勃地把东西举到他面前:“师父你看,我捏的你,像不像!”
“……”
【……】
弹幕和戚清都沉默了。
想起岳寂为炼丹大会赶制的丑立牌,戚清默默拿走小雪人。
捏得很好,出去别说是他教的。
用过午饭,师徒二人如约去了镇外灶王庙。
镇民们早已备好米酒和掺了酒的点心,见他们是外来客人,一碗接一碗地给他们喝,热情得根本挡不住。
一番吃喝下来,戚清还好,酒量尚可,岳寂却双颊飞红,似是有些微醺。
“师父……”少年声音微哑,不自觉往戚清身上靠了靠。
戚清怕他喝醉,将人带到庙后僻静的廊檐下休息。岳寂乖乖坐在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花灯,静候夜晚来临。
暮色渐浓,灶王庙外,花灯次第亮了起来,深深浅浅,灯纱上绘着并蒂莲、祥云和吉祥的诗句。
千百盏花灯在夜色里摇曳,将整座庙宇映得恍若天上来路。
灶王庙外的镇民们更多了些,扶老携幼,人影在灯影间穿梭,彼此亲亲热热地招呼。
小孩们按捺不住,都在找戚清的踪影。
时间差不多了。
戚清深吸一口气,沾了点水,在摊开的手心里写下“青女”二字。
笔锋收梢,一股寒意骤然在周身蔓延开来。
他抬头望去,远山外,落日的余晖骤然消散,厚重的云层从四面八方聚拢,掩去了若隐若现的星斗。
“怎么突然黑了?”
“快看天上!”
所有镇民都停住了步子,惊诧地望着骤然变色的天穹。
天地间起了风,清冷寒彻,穿过人群,穿过花灯,宛如谁簌簌低语。
下一刻,第一片莹白悄然飘落。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转眼之间,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飘忽无声,在成百上千盏灯柔和的映照下,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又似天上星辰无尽坠落。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娘亲快看,是雪!”
孩子们欢呼起来,大人们也露出惊喜的神色。
岳寂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伸出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的掌心。
和戚清单独给他的雪花不一样,它是这么多的雪里,微不足道却又独一无二的一片。
是他此生见的第一场雪。
良久,少年收回手,鼻头冻得微红,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戚清。
戚清也正看向他,笑着冲他扬眉,正要问好不好看,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扣住了。
第40章 变质 真哭啦?
戚清怔住了。
漫天飞雪里, 岳寂的手指轻轻的,一根一根地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紧扣。
少年掌心的温度灼热得惊人, 在风雪里格外鲜明。
他抬眸,眼底漾着花灯的暖光, 盯着戚清笑了一下。
“师父。”少年轻声说,“你头发白了。”
戚清闻言,抬手随意拂了拂肩头落的雪:“一会儿会化的。”
交握的手突然被收紧, 岳寂嗓音绷起, 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师父, 为什么……要特地下一场雪?”
戚清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道:“你不是没看过雪么?”
“所以,这场雪是师父给我下的?”
少年好似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 孩子气地晃了晃戚清的手, 撒娇道:“师父别拂雪了, 让它留一会儿, 好不好?”
戚清道:“小心沾了寒气。”
他抬手想替岳寂拂去头上的雪, 却被少年偏头躲开, 另一只手牢牢扣住戚清没放。
他眸光闪烁,就这般看着戚清, 脸颊兴奋得微微发红。
灶王庙里又端出了新煮好的米酒,酒香愈发浓郁, 花灯柔和, 在冰天雪地里氤氲出一片暖意。
岳寂一眨不眨地盯着戚清, 仿佛想说什么,又有点紧张。
戚清太熟悉这个表情了——每次岳寂这样一个劲地盯着人,要么是干了坏事, 要么便是在纠结。
也许是今晚花灯太美,而雪落得恰到好处,他心里咯噔一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在他蔓延——最好不要让岳寂把话说出口。
否则,有什么东西就变了。
可他到底没来得及打断,少年已开了口,声音含笑,混着一点点微醺的天真。
“师父,我们这样算不算共白头?”
戚清拂雪的动作一滞。
他眸子睁大几分,脱口而出:“你知道共白头是什么意思吗?”
岳寂点头。
“就是白头到老的意思。”
戚清下意识反驳:“共白头的前提是和心上人一起,不是跟随便哪一个……”
“师父不是随便哪一个。”少年打断他。
二人间静了一下。
戚清神情空白,脑子也空白,好像突然被雷劈了。
岳寂看出他神情不对,指尖却固执地缠着戚清的手不放,一字一顿重复道:“师父不是随便哪一个,我想……”
戚清手指轻颤,旋即缓缓地,不容拒绝地把自己的手从少年手里抽了出来。
不敢再听,希望是他的幻觉。
他垂眸避开少年灼灼的目光,语气带了几分僵硬:“为师米酒多饮了些,头晕到幻听了,先回去歇下,你……看完雪记得早些回来。”
岳寂抢步上前,道:“师父,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戚清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冷静道:“你只是太高兴了,有些兴奋过头。好了,我先回去。”
“我……”
没等岳寂再说,戚清停住脚步,转身又补了一句:“还有,不许再钻我被窝。”
这话说出口,倒像是承认了什么似的,身后的人没有再出声,戚清僵着手脚往回走。
少年太过稚嫩了。
他还没学会点到即止的暗示,也不会分辨一时悸动,把依赖错认为爱慕。那些有意无意的亲近,过分炽热的目光,原来都藏着这般心思。
风雪渐浓,戚清拢了拢外衫,却拢不住心里巨大的荒谬和茫然,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人群。
他走得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连花灯也再看不下去。
客栈的房门合上时,青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神志还有些恍惚。
这算什么?回旋镖吗?
想起一开始取的“师徒年下养成剧”,他就悔不当初——人果然要学会避谶!
说说而已,怎么还成真了呢?
戚清简直浑浑噩噩,心里颇为崩溃,更糟的是,他回过神才发现直播没关,弹幕在疯狂地刷新。
【好耶!是师徒年下养成剧!】
【终于进入正题了,还以为主播标题诈骗呢!】
【主播哭了吗?真哭了啊?】
【没事的主播,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
【崽还小,主播不气,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气呢。】
戚清觉得更荒谬了,澄清道:“我、没、哭!”
他终于明白,什么英雄救美变他救城主、什么龙傲天剧本——从妙筝成了男人的那一刻起,剧情就从头到尾跑偏了!
在原本的剧情里,“师徒年下养成剧”的“师”应该是这会儿在闭关的乾元剑尊才对。
闭关……对了,闭关!
戚清忽然灵光一闪。
既然乾元剑尊能靠闭关改变剧情,他为什么不能学着闭关,掐死岳寂刚萌芽的感情呢?
决定了,回去就闭关!
窗外的雪势头渐猛,裹挟着秋夜的寒意从窗缝吹进来。
戚清起身关窗,“啪”地合上窗扇,烛火被他带起的风吹得晃眼,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凌乱起来。
他索性吹灭了蜡烛,把直播一关,强迫自己开始打坐入定。
可有些东西不是他不去想就能不出来作乱的,远方的欢声笑语遥遥传来,看不见满目花灯,客栈像是独立在风雪之外,静得可怕。
戚清没入定成功,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终是自暴自弃地把自己裹进锦被里,睁眼望着虚空。
早知道就不给岳寂下雪了,更不该陪他来西吾洲……不,一开始就他压根不该收下岳寂当徒弟!
戚清往脑海里拉了个表,开始一五一十地清算加批判,忽然听见房门“嘎吱”轻响。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猛地坐起来,惊觉自己竟忘了布设法阵。
但现在布也晚了,只见岳寂执一盏花灯,静静立在门边,暖黄的光映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将少年眼底的情绪照得晦暗不明。
岳寂不说话也不关门,就这么看着他。
戚清不自然地和他对视一眼,故作镇定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少年的眼睛往上移了几分,落在他被被窝捂得凌乱的头发上,主动踏进屋内,反手带上了门。
“师父在躲我?”他问。
戚清没好气道:“不是说了让你不准再进我房间?”
“师父只说了不许钻被窝。”岳寂理直气壮地走到床前,将手中花灯轻置在桌上。
他提回来的这盏灯糊纸薄如蝉翼,难得做出了琉璃般的剔透感,戚清认出那是千灯会最难得的灯谜彩头。
他收回目光,道:“那我现在说了,你回去休息。”
岳寂非但没走,反而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抿唇,执拗地问:“师父为何躲我?”
“你还问?”戚清别开脸:“你自己清楚。”
岳寂沉默几秒,道:“我不懂,师父。”
他忽然倾身,定定看进戚清眼底,“为什么不可以?”
戚清拽紧被角,道:“你知道什么叫师父吗?就是我又当老师又当爹,每天打三份工养你。你如果还有点孝心,就应该准备给我养老,而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岳寂闷闷道:“师父才不老。”
“……早晚被你气老。”
戚清哼了一声,重新裹进被子里,翻身背对他:“该说的道理我都说了,你想看雪还是想休息都自便,明天一早就启程。”
过了许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戚清听到动静转过头:“你做甚?”
岳寂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既不走,也不熄灯,居然自顾自地在榻边打起了地铺,还把他的丑立牌取了出来,似乎打算放在旁边做个点缀。
戚清深吸一口气,觉得他的头好痛。
真服了,怎么教出这么个倔种!
青年愤而起身,打算没收他的地铺:“给我回屋睡。”
岳寂不肯,像头倔驴似的跟他拉扯,扯了几下仿佛不敌,整个人被惯性带得扑进了他的怀中。
戚清猝不及防被压回床榻,“混账!”
少年立刻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语带恳求:“师父……别赶我走……”
戚清去扯他的手臂,岳寂却像八爪鱼似的缠得更紧,推搡之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一道滚进了床榻深处。
“仗着我不敢揍你是吧?”青年气得撸起袖子,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他正准备拎人,腰间忽然传来一阵湿意。
戚清动作顿了顿,皱眉道:“哭了?”
少年不答,他想探头看看,但一想到今晚要表的态度,逼得自己声音又冷硬起来:“哭也没用,起来!”
怀中的少年却把脸埋得更深,眼泪似乎越掉越多,很快洇湿了一大片衣裳。
他肩膀微微抽动,无声无息地埋着脑袋。
戚清从没见他哭得这么厉害,良知和理智狠狠较起了劲。
纠结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真哭啦?”
他侧头去看,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多大的人了还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行了,师父不凶你了。”
少年在他腰间蹭了蹭,死活不肯抬头。
戚清迟疑片刻,还是揉揉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别哭了,今晚看了雪,不是该高高兴兴的吗?”
“那师父别赶我走。”岳寂抽了抽气,委委屈屈地讨价还价。
戚清马上拒绝:“不行。”
岳寂埋头又要哭。
戚清硬着头皮跟他僵持了一会儿,感觉腰间水渍不断蔓延,脑袋都大了,终是认命般败下阵来:“……就今晚。”
他一把扯过被子将两人蒙住,自暴自弃道:“快睡,敢动一下就把你扔出去。”
岳寂抽泣的动作戛然而止。
在戚清看不到的角度,少年垂眸,悄悄把化了一小半的小雪人塞回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