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句,都要用力去顶,要在她疼痛中体会自己报复的快意。
宋昭苦不堪言,却倔强地忍住了所有痛楚,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肯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九鸣靠近她,粗重地呼吸洒在她耳畔,含着她的耳垂问:“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宋昭转过脸不看他,却被他追过去,发狠般咬住了她的唇。
第36章 一把火七娘,忘了我吧。
夜那么暗,又那么长,长到再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眼前高大的影子也渐渐模糊,宋昭连怨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直到回忆也开始褪色,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在支离破碎中陷入无边的黑寂之中。
黎明时分,九鸣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就见一张女子苍白憔悴的睡颜,凌乱的发丝胡乱散落在身下的兽皮上,玄色男装外袍被粗暴地撕开,露出褪到一半的白色里衣,裸露着肩膀和雪青色的小衣,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瘀痕,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一只胳膊裸露在外,手上还拿着那把匕首,却没有出鞘。
记忆如潮水涌来,带着腥锈的咸味,瞬间淹没掉了九鸣的呼吸。
即便
是他对她做尽残忍之事,七娘都没有拔出匕首刺向他。
“七……七娘?”他的唇瓣颤动,声带却像被冰封的琴弦,绷紧到极限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喉头似被石头堵住一般,生涩地疼。
指尖触上她腕间的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凝滞——脉搏在皮肤下微弱地挣扎,像寒风中将熄的烛火。那些淤青在苍白躯体上绽开,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刻下的罪证。
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原来悔恨是有味道的。
九鸣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不明白自己突然就变了模样?或许这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一个冷血的、不择手段的、留着肮脏血脉的孽种!
耳畔又响起幼时那个尖厉刺耳的声音——“你这个孽种,你就不应该活着,你就是个恶魔……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就不配活着。”
无论他在人前如何装得高高在上,装得温文尔雅,却仍旧改不了骨子里的冷心嗜血。或许就如那个疯女人骂他的那样,他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在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就应该死掉,而不是被换掉。
他突然又冷又疼,是那种冬日里被扔进寒潭冰窟的冷,是掉进皇陵墓穴中,无人在意,无人相助,指甲抠进墓砖缝隙的声响,窸窸窣窣被尸虫啃噬的疼。
九鸣颤抖着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阿娘……我冷……”
“咕呜——”
急促的枭叫声自门外响起,将九鸣的理智一点点拉了回来,眼眸也逐渐清明起来。
他俯身拿起女子丢在一旁的外袍,小心翼翼为她穿好,将匕首还藏在她的腕间。又拿起一张兽皮给她盖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女子这时却轻颤着睫毛,嘴里似乎逸出一声痛,转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九鸣眸底闪过一丝水光,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院外,索江和赵影焦急地等待,一边警戒着,一边往瀑布那边张望。
良久,听得“吱嘎”一声,草屋的破旧的木门打开,太子殿下似踉跄地走了出来。
“属下参见殿下,外面有人发现了溶洞出口,赫连信和宋世子的手下正朝这边赶来,请殿下随属下先行一步离开。”索江道。
九鸣望着天边的启明星,眼底一片黯淡,已经没有必要留下来,叹息一声。
“请殿下速速决断,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索江道,他已经隐隐听到了嘈杂声,朝他们走来了。
九鸣扭头看向身后的草屋,屋内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像是飞上天的风筝,急于挣脱丝线,脱离樊笼。
里面那人……这样也好,就如她所愿,银货两讫吧!
“走吧!”
九鸣咽下一丝不甘,捏紧了衣袍,却触到袖中那个沉香木匣子,脚步忽然顿住。
屋内床板上的刻字……不能被发现!
他返回屋内,床上的女子依旧在昏迷中。
九鸣抱起她往外走,她很轻,轻得像羽毛一样,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她如此纤细瘦弱呢?
如今他视力恢复如初,眼前再也不是模模糊糊的淡影,而是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
不同于那晚在西院,借助丸药勉强瞧上几眼,而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的容颜——不似那晚的柔美淡然,而是易碎的美丽,令人心折。
将她安置在院子中的破竹椅上,亲手为她盖上厚厚的兽皮。发现她手上缠着的染了血的红菱,蹲下身子,一点一点解了下来,然后又一圈一圈缠到自己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九鸣深深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心也跟着丝丝缕缕地疼。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七娘,对不起,忘了我吧。”
而后,独自回了屋,拿起床头的油灯,扔到了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床下的稻草瞬间蹿起了火苗。
……
火势渐起,慢慢连成一片,将草屋里里外外烧了个彻底。
半梦半醒间,宋昭好似看见九鸣手中拿着火把将草屋点燃,火舌席卷了他的身影,再也未见他走出来。
她一下惊醒过来,火光冲天,草屋已经烧得噼啪作响,小院里只有自己,九鸣呢?
“九鸣……”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上。
瀑布外,刚出溶洞的京墨和赫连信,忽闻这声惊呼,脸色双双骤变。
“是世子,在喊救命!”京墨立刻道,说完朝火光中疾驰而去。
宋昭双腿无力,她倒在地上,仍拼命朝火光里爬去。
“世子,世子!”京墨冲进院中,将她扶起来,看到她衣摆破破烂烂,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赫连信来了。”
然而,这声呼唤并未唤醒宋昭的理智,她眼前只有火光,和九鸣冲进火海的残影,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嘴里一直念着九鸣的名字。
京墨看了一眼随后进到院子里的赫连信,只得遮掩着大声道:“世子,我们来了,别怕,已经得救了。”
赫连信进到院中,就看到宋世子晕倒在京墨怀里。
“世子怎么样了?”
赫连信犀利的眼神望向脸色苍白的宋昭,心底有丝异样划过。
他想起曾经在春风楼赴宴时,隔壁雅间里,陈六毫无顾忌地对宋世子评头论足,说世子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玩起来更……
赫连信眼神望向宋昭白皙的脖颈,白色里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还能窥见斑斑红痕,似被什么啃噬留下的……
他突然呼吸一滞,似想到那痕迹是什么,又摇了摇头。可那个念头一起,便再难以压下。
赫连信心底既存了疑惑,手便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就要搭上宋昭的脉搏,却被京墨先一步躲开了。
“大人,刚刚世子一直喊救命,想必是旧疾发作,这里就交给大人了,属下要带世子尽快回去医治。”
京墨抱起宋昭就往外走,他怕多耽搁一分,就会多一分危险。
侯府护卫立刻围了上来,护着京墨和宋昭离开。赫连信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却没有阻拦。
“快救火,”赫连信吩咐手下道。
“大人,这屋子烧成这样了,还有必要救吗?”一个疲懒的手下不情不愿道。
“少废话,”督头道,“说不定屋子里有宝藏,还不快灭了,找一找。”
有了这个理由,巡检司众人忽然卖力起来
大火很快扑灭,众人在废墟里找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赫连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看到一旁摔碎的瓦罐,里面还有干涸了的暗红色汤渍。
“来人,将这些瓦罐收好,再去附近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一并带走。”
……
京墨抱着宋昭刚从溶洞走出去,宋昭便醒了过来。
“世子,刚刚事态紧急,属下用了非常之法打晕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京墨急忙将宋昭放下,请罪。
宋昭迷茫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状况,喃喃地问:“九鸣呢?”
“属下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塌了房屋,未见到顾公子。废墟中,也未发现……尸体。”
宋昭抬头迎着温暖的阳光,却还是暖不了心底的冷,好半天才道:“哦……原来是我的错觉啊。”
京墨低头沉默,顾公子忽然不见了,连索江都是突然消失了。他想起在崖底时,他们互相嘲讽又并肩作战,几经生死才从吃人的怪物口中逃出生天。
明明他和索江待在一起逃出来的,又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的视线,却不知道为何,在搜索世子和顾公子时,索江却一口咬定,是在这个方向。
他们按照这个方位,果然发现了溶洞口。正当他安排炸药炸洞口的时候,索江却忽然不见了。
京墨看着宋昭手上到处都是伤口,脚底也尽是血渍,担忧地问:“世子可有受伤?出去的路还很长,要不让人寻个肩舆来?”
宋昭低头看到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指甲缝隙里面的血迹,忽然冷笑一声:“原来到最后,这就是
我的收获!”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已换上了厉色,吩咐道:“我能撑住,去六岭村看看,顺道将黑水寨给我平了,只给寨主留个活口,其他人就地斩杀。”
宋昭这次带出来的人,都是忠勇侯精心为她训练出来的护卫。一声令下,众人齐齐朝六岭村而去。
另一边,九鸣在索江和赵影的护送下,提前出了碧落山,直奔流萤谷而去。
却在赶到时发现,院门大开,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往里走,便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青砖地面。
九鸣心中大骇,直冲内院,里面同样的,小厮丫鬟、婆子护卫的尸体躺了一地。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竟没有发现一个活口,也没有发现那位楚楚姑娘和巫医。
九鸣推开那间七娘嘴里说的阿宴的门,屋子里凌乱不堪,像是被土匪打劫过一般,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碎了一地,桌上的药材撒得到处都是,室内床铺上的锦被人用刀划开,里面的棉絮露了一地,却未见到有人,地上也未见到血迹。
他们逃脱了吗?
“殿下,”索江和赵影寻找了一圈回来,禀报道:“没有活口,屋内值钱的东西好像被洗劫了,没有见到那位巫医。”
“殿下?”索江见太子不语,提醒道:“唐大夫已经出城,在十里外的驿站等着了,还有,旁边的院子起了火,很快就烧过来了。”
九鸣抬头望向院外,那里火光一片,正是之前自己住过的院子,“常青呢?”
索江低头道:“死了,被人一刀毙命。”
“走吧!”
九鸣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别院,骑上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昭在天黑的时候,才随众人满载而归,这次她不但平了黑水寨,还让她查到六岭村是前朝余孽的证据。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回到流萤谷时,火光冲天的一幕惊呆了众人。
宋昭惊慌中跌下马,冲进别院,嘴唇都在发抖,嗫嚅着“阿宴——”
第37章 再相见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十里驿亭,暮色初临。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数只栖鸦。
唐大夫为太子诊完脉,斟酌道:“殿下脉象沉弦而缓,半月散之毒已从厥阴经尽数排出,心脉得护,幸无大碍。”
索江听完,高兴地咧开了嘴,“这么说殿下无碍了?”谢天谢地,他的脑袋保住了。
唐大夫亦露出了笑容,却仍旧慎重道:“毒已解,然殿下任脉虚浮,太冲脉郁,此系悲恸伤肺,思虑损脾所致。当以静摄为要,辅以疏肝解郁之方。另需戒嗔怒、远思虑,万望殿下宽怀,勿使心神过耗,假以时日,必当康复如初。”
闻言,索江大着胆子悄悄往太子面上瞧,心里直犯嘀咕,他听赵影说,殿下和七小姐掉进岩浆河底,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骗到解药的。
旁的索江没有瞧见,但殿下在放火烧屋之前,对七小姐那个意味深长的吻,还不惜让七小姐误以为他葬身火海,怎么反而是自己悲恸伤肺?
“索江,”九鸣陡然抬眸,正对上索江探究的视线,平静道:“以你对南州的了解,别院那些一刀毙命的刀法,是何人所为?”
一刀毙命、不留任何活口,别院上下大约五十多条性命,几乎是瞬间全部毙命,都没来得及呼救和反抗,至少出动了二十个顶尖高手。这得多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做?谁会对一介商贾,下如此重手,莫非是冲着殿下去的?
“属下……”索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南州拥有私兵护卫,能瞬间出动,杀人于无形的,只有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九鸣沉吟片刻,忽问起江州之事,“竟陵王从江州逃了吗?”
“未曾,竟陵王还在等陛下的裁夺,大约不会弃城而逃了。”索江道。
九鸣眉峰一挑,语气微冷,“那就给孤这个好王叔放个消息,迫他这两日必须出逃江州!”
索江心中一紧,低下了头。如此一来,忠勇侯私放叛军的罪名便做实了。侯府上下一干人等必将遭受牵连,那京墨呢?这厮在崖底救过他一次……
“彭瑜可在峡关做好了截杀准备?”
“禀殿下,彭将军日前已率军到达了峡关。”索江垂眸恭敬道。
九鸣望着窗外越发浓重的夜色,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吩咐道:“即刻出发,去峡关。”
片刻后,驿站外黑骑一字排开,如离弦之箭刺入夜色中。
驿旗在风中剧烈翻卷,独留索江立在门口。耳边响起临走前太子吩咐他的话:“你见过巫医,务必将她找到,安全地带回京都。”
索江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番,殿下只说将巫医带走,为何没说七小姐?明明离开前那么不舍,怎么不愿意带走她,若殿下坦白以告,七小姐应该愿意的吧?
他搞不懂男女之事,只得按照吩咐骑马返回流萤谷。巫医最后出现在流萤谷,又是楚楚姑娘的师傅,应该就住在附近,或许就和楚楚姑娘在一起。
等他再次折返流萤谷时,只见偌大的别院烧成了一片焦土,一个人都没有,连尸首都不见了,黑漆漆一片,在夜色下格外阴森恐怖。
叶府动作怎会如此快?那么多尸体,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全部处理完,那得动用多少人?叶府的大部分人不都随着七小姐来这座别院了吗?
索江心下疑惑,未敢久留,骑马回城。等到天亮城门一开,他疾驰回到芙蓉巷,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焦煳味道,心中咯噔一下。
他翻身下马,越靠近味道越大,巷子中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好好的院子,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可惜了,那么精致的院子。”
“谁说不是呢,叶府众人听说也没能跑出来,哎,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保不准,听说叶府只有一位小姐住着,哎,还那么年轻。”
“昨儿个子时走水,那火势当真蹊跷,东南西北四面同时烧起来的……”
索江越听越不安,挤到人前,这才看到叶府同样被付之一炬,残垣处仍冒着青烟,巡检司的人正蒙着头巾在里面翻检什么。
这是……阖府被灭口了吗?
索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千头万绪,暗恨自己应该早一点回城,而不是在城外耽搁了一夜。
他压制着心中的激荡,转头问一旁的老者:“劳驾,阁下刚刚说几时走的水?叶家那位小姐怎么样了啊?”
“子时走得水,老朽记得清清楚楚。昨日傍晚前后,叶家小姐才刚刚返家,不想夜半就遭此横祸,真真是天妒红颜啊!”老者痛心疾首的模样,很是为叶小姐感到惋惜。
七小姐死在火海里了?这怎么可能?!索江只觉得恍恍然不知东南西北,没了叶府和七小姐,他去哪里找巫医,怎么回京给殿下交差?
这时旁边一个老妪神神秘秘道:“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烧到隔壁院子,隔壁可是住着忠勇侯世子。”
“我家侄子在巡检司当值,听说起火后,宋世子就搬回了侯府,还受到了惊吓,连夜请了大夫去。”
“造孽啊,我们芙蓉巷最是安静平和,怎么宋世子搬来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放火的,依我说啊,八成就是烧错了院子……”
“嘘,可不敢这么说!”
……
忠勇侯府,乾正院。
宋
昭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她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惊厥呓语、高热不断,巫医和程娘子坐在一旁守了她一夜,都未见好。
程娘子抹着眼泪,心疼道:“小姐打小要强,也最能吃苦,却什么都不说,多灾多难走到了今日。好好的姑娘家,情志过伤,神昏厥逆,定是被那负心人伤透了心。”
程娘子直觉与那日宋昭问她怀孕的事情有关,猜测被男子伤了心,心中愤愤不平,直骂那人是陈世美负心汉。
巫医正拿帕子给宋昭擦汗,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愧疚顿生。
茯苓这时端了汤药过来,向巫医和程娘子行了一礼道:“巫医和娘子守了一夜,想必是累了,先去偏房休息一下,这里由奴婢来守着。”
程娘子不肯走,抢着从茯苓手中拿过汤药,“我来喂,小时候小姐生病,都是我来喂的。”
茯苓压低声音道:“娘子还需小声些,这里是侯府,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程娘子脸色讪讪,喂药的时候,发现宋昭始终不肯张口,汤药都顺着嘴角滑落进衣领里。
茯苓急忙拿帕子去擦,两人手忙脚乱,药碗反被巫医拿了去,冷静道:“还是我来吧,这汤药不能这般喂,现在小姐需要精心养气,人多反而不好,不如这样,今夜由我守着,明日再换娘子来?”
程娘子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苓劝着离开了。
巫医坐在床边,用湿帕子为宋昭擦了擦脸,小声道:“阿昭,快醒醒,这可不像你小时候,那时我无论怎么拒绝你,你都不曾放弃,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便打算放弃自己了吗?
你忘了,你还有阿宴呢,当真不要你的阿弟了?他可是用自己的命换你生的机会,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阿昭,你快点醒来吧,阿宴还在等着你,他还等你拿药引为他治病啊,你可不能这般放弃。”
在一声一声轻唤中,宋昭长长的睫毛下滑落一滴泪来,却依旧紧咬牙关,人事不知。
楚楚这时候走了进来,看着床上苍白的脸,和喂不进去的药,眼中含泪自责道:“师傅,都怪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阿姐,让她以为我和世子都出了事。”
“没有你和世子这回事,她也会撑不住的,早在碧落崖下,她就惊气入髓,精血两亏,本就强撑着一口气,无论你们有没有逃脱,她都会心君失守,神明无主。”巫医道。
楚楚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那怎么办?阿姐现在不肯吃药,莫非强行灌药不成?”
“你同她好好说说话,试着唤醒她的意志,多提提世子,少提西院那个人,或许有效。”
楚楚接过药碗,哭道:“阿姐,你快点醒醒吧,阿兄还在等你啊,石楠从江州带信回来,父亲怕是有危险,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快醒醒吧……”
宋昭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陷在碧落崖下,无限循环蚀岩蜥袭击她的画面,地动山摇间,只有一个人将他护在怀里,温柔的嗓音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呢。”
画面一转,她跌进水潭里,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口鼻,压迫着她的胸腔,逼得她不停地大口呼吸。耳边一个声音对她道:“七娘,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我,坚持住!”她听到自己说,语气格外认真。
她看到自己捧着破旧的瓦罐,小心翼翼道:“小心烫,”却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咙,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七娘,你撒谎,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药引吗?”
眼前一黑,又被灼烧的热浪惊醒,到处都是火,噼啪作响,低哑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畔:“七娘,忘了我吧……”
天旋地转间,她回到流萤谷别院,却看到尸横遍野,火海连成一片,阿宴呢?
“阿宴,阿宴……”宋昭呢喃道,声音很小,还是被楚楚听到了。
“阿姐,你醒醒,阿宴没事,楚楚和阿宴都没事,阿姐你快醒醒吧。”楚楚扑在宋昭身上,大哭不止。
“阿姐,阿宴还在等你啊……楚楚也不能没有阿姐……”
宋昭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
“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
“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好一个银货两讫,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七娘,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她,“阿姐,快跑,一定要活着……阿姐,你快醒醒……”
宋昭慢慢握住那只手,嘴里清晰地喊出了一句阿宴,睁开了眼睛。
楚楚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握住宋昭的手,“阿姐,你醒了?可吓死楚楚了,你都昏迷七天了,再不醒来……楚楚和阿兄该怎么办啊……”
宋昭恍惚地看着床前围过来的人,巫医如释重负,程娘子红着眼睛拿着帕子拭泪,茯苓更是哭肿了眼睛。
“阿宴呢……”她虚弱地又问了一句。
楚楚慌忙道:“阿兄好好的,幸亏石楠回来得及时,先一步带我们离开了,那日并不在流萤谷,眼下安置在草庐里,那里都是父亲的亲信,石楠亲自盯着,很安全,你别担心。”
宋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被巫医制止了,“你现在还很虚弱,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先把药喝了,等你无碍了,我就回草庐照顾阿宴,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昭只得乖乖喝药,素白着一张小脸,催促巫医和楚楚:“婆婆,我这里有茯苓就行,你们快回去,阿宴身边离不了你们。”
“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可是半夜,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巫医嗔怪了一句。
天一亮,巫医和楚楚在宋昭的催促中离开了侯府。
宋昭召京墨进来回话,问起芙蓉巷失火一事。
京墨跪下请罪道:“当日世子在流萤谷昏厥过去,属下将您带回芙蓉巷,却在子夜时分,发现有人潜入叶府,行踪鬼祟,怕碧落崖一行暴露,按照世子之前的计划,若有暴露,立刻将叶府的一切全部抹杀,所以属下放了一把火,叶府已成一堆灰烬。”
宋昭苍白无力地抬了抬手,让京墨起来回话,良久才道:“这样也好,世上再无叶府和叶七娘,也无九……”
那个名字刚要说出口,她又哽住,仿佛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还未张口就疼痛难忍。
“流萤谷别院死的那些人,按照军中的分例,好生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是,”宋墨道:“世子,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一直在追查叶府灭门案。流萤谷大火那日,遇见了赫连信,是他帮忙收殓的尸体,按照世子先前的说辞,是叶府的七小姐借住世子的别院,眼下叶府一夜之间不复存在,赫连信已然起了疑心。”
宋昭沉吟片刻道:“这两日他可曾来探病?黑水寨的事?交给谁了?”
京墨道:“来过两次,均未入内。赫连大人却提起这几年的灭门案,大多数都是宫中影卫所为,否则也不会青天白日杀戮,屠尽五十七条性命。隐隐透露流萤谷的蹊跷,像皇宫影卫的手法。
黑水寨的寨主如今关押在地下冰窖里,属下用了私刑,说六岭村那日突然撤离,看到巡检司的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多的,他就不知了。”
宋昭道:“好生看着这个人,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留着有用。六岭村的人被抓了吗?那些兵器呢?”
说起这个,京墨心中来气,“世子,那日属下将证据带到府衙,按照世子吩咐,单独呈给知州赫连景裕,却不想陈通判也在,言之凿凿世子进碧落崖是为了什么宝藏,欲命人拿下属下问罪。
属下只得按照之前的说辞,说世子因连番刺杀一事,在碧落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了六岭村是前朝余孽,并将证据当着陈通判的面交给了知州大人。”
说完京墨冷哼一声,“世子昏迷了七日,陈通判和巡检司的赫连大人已经带人抄了六岭村,搜出了大量兵器,还将叶府灭门案推到了六岭村人头上,将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归结于黑水寨抢劫杀人。”
宋昭嘲讽地勾起嘴角:“他倒是会钻营,倒是个法子。”
京墨轻嗤一声,“陈大人很是狡猾,将发现前朝余孽的功劳给了世子,将查抄六岭
村的功劳给了巡检司的赫连信,给京都奏报却大肆宣扬他是如何明察秋毫的,功劳都被他抢了,知州大人却任由他如此行事,行事怎会如此迂腐。”
“错,这恰恰是赫连景裕的聪明之处。”宋昭道,“有此大功,想必很快陛下就宣召他们进宫,南州官场怕是要有新动荡。”
不想,原以为会是陈通判进宫的旨意,却先一步下到了宋昭手中。
“……忠勇侯世子宋晏,夙秉丹忱,性兼文武。首发前朝遗孽潜谋之状,使社稷免于隐忧,其功甚伟,着即入宫面圣,以彰尔丹诚之志……”
正当侯府上下一片喜气,宋昭却突然收到父亲勾结叛军,放走竟陵王,押解回京的密信。
与此同时,太子萧钺亲率大军,在峡关活捉竟陵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一个月后,宋昭顶着风雪独自到了大梁都城盛京。
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漫天飞雪中,朱红宫墙褪成了暗褐色。
“宣忠勇侯世子觐见——”
宋昭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将冻得发僵的小脸隐在密实的毛领中。从旭日东升等到日薄西山,终于在华灯初上时,等到了大梁永庆帝的召见。
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引路的太监提着琉璃宫灯在前,灯笼穗子结了冰凌,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雪粒子扑在脸上,宋昭借着低头避风的姿势,将喉结处的易容膏又按实了些。女扮男装这几年,她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世子仔细脚下。”引路太监侧身,宫灯映出前方台阶。
宋昭颔首道谢,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汉白玉台阶,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也是这样,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滑走进阿弟的房间,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世子?”太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宋昭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御书房外。她整了整衣冠,指尖触到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那是父亲留给她和阿弟的信物,玉佩温润,令她稍稍安心。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长,在寂静的宫城中回荡。这声音像是南州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那日她收到密信,立刻仓皇北上,路上消息纷至沓来,父亲和手下亲信将领悉数下狱,朝中弹劾忠勇侯府勾结叛军的折子堆满了梁帝的书案,永庆帝却留中不发。
宋昭进京后不敢耽搁,往宫中递折子,一连等了多日,始终不见梁帝召见。她去大牢请见父亲,也被拒了。
她四处活动,奈何无人敢接她的帖子,父亲久不在京都为官,兵部往来又都是公事公办,轻易就将她打发了。
外祖庞家如今式微,舅舅倒是见她,却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袁子昂倒是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本想让他出面请袁大人代为转圜,三日过去,袁大人杳无音信。
宋昭上一次进京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刚满十岁,耐不住北地的严寒,刚进京就病倒了,进宫觐见的时候只有胞弟宋晏。如今她重走当年阿弟走过的路,心中一片悲凉。
紫檀木门内忽然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宋昭内心震动,却仍旧面不改色。
“宣忠勇侯世子宋晏——”
御书房的门轴转动,从内走出一个面庞白净,身材微胖的太监,尖细着嗓子请她入内。
宋昭压下所有心思,拂去肩头积雪,迈步入内。
鎏金兽首吐出的龙涎香混着熏笼里金丝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御案后那袭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南州忠勇侯府——宋晏,叩见陛下。”
宋昭垂首跪拜,将这句练习了上千遍的话,终于平静无波地讲了出来。
室内一片寂静,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一动不动,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药草味。
御案后,永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上,手中捻动着一份密报,上写忠勇侯狱中伤重等语。
烛花“噼啪”作响。
“平身。”永庆帝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带着金戈铁马之势。
宋昭谢恩起身,余光却瞥见蟠龙纹墨玉禁步——本该空荡的东侧屏风前,立着道绛紫身影。琉璃宫灯将那人影子拉长,一寸寸漫过她墨色衣袍的下摆。
进京前,宋昭已将朝中重臣和各位皇子的喜好打探了一遍,这蟠龙墨玉,是大梁太子的专属。先前茶盏碎裂之声,似乎也找到了出处,民间都传永庆帝不喜太子萧钺,废储之声时有传出。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少虞竟长这么大了。”永庆帝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像极了和蔼可亲的长辈。
宋昭抬头扬起笑脸,从善如流道:“少虞幼时随父亲进宫给陛下请安,还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少虞年少无知,宴上还不小心打翻了陛下赏的御酒,少虞至今还懊恼没有尝到陛下的美酒呢。”
那年弟弟进宫打翻了御赐的酒,回家后可是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
永庆帝闻言哈哈大笑,羊脂玉扳指与青玉镇纸相碰,镇纸下压着一道奏折,上面记载着忠勇侯世子在南州的所作所为,逛青楼游画舫,沉迷歌舞饮宴,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遂看宋昭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伫立在旁的太子萧钺,却皱了皱眉头。
宋昭赔着笑脸,目光迅速朝太子望去,传言太子俊美无俦……却在看清太子面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
五官凌厉,剑眉凤目,鼻梁英挺,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疏离与淡漠,薄唇轻抿,带着几分清冷,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绛紫身影转过身,与她四目相接,宋昭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砰砰砰”的跳动声,如擂鼓般一下一下敲击着心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在南州的芙蓉巷别院,她日日对着这张脸,温声软语地唤他——九鸣。
记忆轰然倒塌,芙蓉巷烧焦的房梁下,压着的那具烧焦的尸首,九鸣模糊的脸此刻却嵌在这张属于当朝储君的脸上。
世上不可能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即便她和宋晏是双生子,容貌上也稍有不同。
九鸣有眼疾,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白纱,而太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犀利,看向她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碾过她的肌肤,冰冷刺骨。
宋昭喉间发紧,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面上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袖中的手却已攥紧,指甲在掌心刻出深痕,或许真的是长得像而已。
“哈哈哈,朕同你一般大时,也喜欢美酒。那时候我关在府里不得外出,你父亲常常带着好酒,偷偷翻墙来寻我,那时的酒余韵悠长,如今朕富有四海,却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酒香了。”永庆帝一时感慨,不觉改了称呼。
宋昭心思微动,“少虞竟不知还有翻墙这等事,等父亲归来,少虞定要问个明白,为何父亲翻墙可以,少虞翻墙就要被罚跪祠堂啊~”
她语气又柔又轻,像个撒娇讨赏的小辈,一副请求长辈为她做主的模样,又逗得永庆帝笑得合不拢嘴。
“那可要好好问问他。”永庆帝扭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太监,“延吉,你带世子去挑两坛好酒,让他带回府上,好好尝尝。”
宋昭面上一喜,立刻叩首谢恩,欢天喜地地跟着延吉公公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永庆帝头抬眸看向太子,问:“太子看宋世子如何?”
萧钺垂眸,思索一番开口,“儿臣观宋世子身体羸弱,似有不足之症,想必这就是忠勇侯不愿唯一嫡
子从军的原因吧,听闻宋世子在南州素有纨绔之名,想来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或许世子年纪小,性子骄纵,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些。”
永庆帝不满地瞥了一眼太子,年纪小?太子也只比宋世子大三岁而已,却早已在朝堂上历练得游刃有余了。忠勇侯的心思,是护子心切,还是不想陷入党争,他心里自然清楚。
“天真?”永庆帝看了一眼案前堆得小山一样,弹劾忠勇侯的折子,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叹道:“宋世子聪明过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永庆帝未说出口。萧钺却长舒了一口气,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般。看来,他赌对了,父皇对忠勇侯没了杀心,否则也不会对宋世子说要好好问问他这等话。
宋昭确实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才故意在御书房喜形于色。她清楚父亲年少之事,今日觐见加以利导,勾起永庆帝回忆起与父亲年少时的情谊,为父亲开脱。
她今日在宫门口等了足足一日,朝堂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不喜形于色,怎么让那些人知道永庆帝还挂念着父亲,怎么能让永庆帝知道,忠勇侯世子只是一个单纯且不谙世事的纨绔。
好在,这步棋走对了。不管永庆帝如何治罪父亲,至少命保住了。
父亲一直让她避开朝堂,如今她奉旨进京,时间一长,难保身份不会起疑,为长远计,还是尽快让父亲脱困,离开京都为好。
当务之急,是她的身份不能揭穿。可那个像“九鸣”的太子殿下……
如果太子就是九鸣,为何刚刚没有揭穿她?宋昭暗自摇头,太子怎么会是九鸣?等回去一定再好好查查。
宋昭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从库房挑了两坛酒,随着引路太监往外宫门口走。
庄严肃穆的宫道寂静无声,冻得发青的石板路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踏上去有嘎吱嘎吱的脆响。
转过宫墙,看到太子萧钺的身影,正朝宫门口走去,身旁一个小公公举着伞,将身子遮了大半。
宋昭忽然停住脚步。
萧钺似有所感,这时候转身望了过来。
宋昭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宋晏见过太子殿下。”
“宋世子,平身吧,”萧钺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传进宋昭的耳朵,越发令宋昭不安起来,连声音都像极了九鸣。
“去给世子撑伞,”萧钺命令身后的小公公。
宋昭连忙拒绝,“太子殿下身子要紧,宋晏皮糙肉厚,怎敢同殿下抢伞用。”
萧钺忽地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昭,直看得宋昭白皙的小脸涨红起来。
说什么皮糙肉厚,这谎话说得太过奴颜婢膝,宋昭即便扮作男子,也是南州鼎鼎有名的美男子,雪肤花貌,体态风流,可不是什么糙汉子可比的。
宋昭嘴一撇,心底突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忽想到此刻身在禁宫,不是她随心所欲的南州,那股郁气发不得,又骂骂咧咧憋回了肚子里。
萧钺上前一步,将伞从小公公手中接过,高举过顶,遮在宋昭的头顶上,居高临下道:“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第38章 芙蓉糕翻一翻东宫的床榻
宫灯在朔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细雪无声地落下,太子玄色大氅上的金线暗纹在灯下流转,如山岳般迫近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宋昭。
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宋晏不敢。”
宋昭垂首盯着青砖缝里未化的雪粒,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后颈,凉过屋檐下的冰凌子。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腰弯得更低了些。
檐下冰凌突然断裂,传来清脆的声响,忽惊得她睫毛急颤,但见太子玄色麂皮靴往前半步,金线云纹堪堪停在她鞋尖前三寸。
沉重的呼吸似挟着凛冽的寒意,一寸寸碾过她耳际。那气息游走如刀,时而悬在颈侧命脉处徘徊,时而又退至令人心悸的距离。
“宋世子怕孤?”
太子低沉的嗓音裹着寒意压下,宋昭呼吸微滞,却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姿态。她垂眸盯着青砖上两道交错的影子——玄色蟒袍的暗影正一寸寸蚕食着她袍角。
“殿下天威,宋晏不敢僭越。”
“哦?不敢吗?”
低沉的嗓音裹着几分玩味,太子的身影倏然逼近。玄色蟒袍的广袖拂过,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
宋昭呼吸微滞,本能欲躲的刹那,脊背却如绷紧的弓弦般陡然僵直。她倏然抬眸,正撞进太子那双含煞的桃花眼里——
烛火摇曳间,那眼底探究之色如刀,似要剖开她层层伪装。而她眸中碎雪浮沉,竟是不闪不避。
这时,两盏宫灯自幽静的宫道尽头处游来。引路小太监抬头乍见太子仪仗,手中灯笼“啪”地坠地,慌忙伏跪:“奴婢叩请殿下千岁!”
随行的青色官袍男子低头躬身,腰间蹀躞带的玉珏相撞清鸣:“臣,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恭请殿下圣安。”
“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
“正是微臣,奉旨觐见。”奉旨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萧钺的目光如寒铁锁链,沉沉压在那躬身男子的脊背上,气氛霎时凝滞。引路小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昭指尖在广袖中微微一松,足尖向后轻移半寸——
“咔嚓!”一声脆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鞋履下的冰凌应声而碎。
她身形一晃,狐裘大氅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线,眼看就要坠入道旁的雪堆。
斜里突然探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扣住她纤细手腕。玄色袖口金线蟒纹擦过她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赫连信伸至半途的手倏然一顿,五指缓缓收拢,终是垂落身侧。官靴沉沉碾过青砖上的薄雪,将霜华踏作污浊的泥水,无声渗入石缝深处。
那摊泥水倒映着破碎的宫灯,恰如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晦暗。
宋昭踉跄站稳,猛地抽回手腕,仿佛那温度灼人。她伏跪于地时,白玉冠下挽着的发尾垂到了胸前:“宋晏君前失仪,甘领责罚。”
萧钺负手而立,被甩开的掌心在袖中缓缓收拢,指尖轻轻捻动,像是将残留着的细腻触感一并抹掉。目光如刃般从面前的身影,扫向躬身而立的赫连信,遂开口道:“赫连大人平身吧,小全子,去给赫连大人引路。”
“微臣谢过殿下。”
赫连信起身,情不自禁地朝跪伏在地的宋昭看了一眼。
青影倏然压下,一柄靛青色油伞“唰”地展开,严严实实隔断他的视线。
太子身后的小太监,这时堆起一张笑脸:“赫连大人,请随奴婢来。”
视线被伞面隔绝,宋昭只听见靴底碾过碎雪的声响渐行渐远。
“来人,君前失仪,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太子的声音响起,冰冷刺骨。
宋昭脸色忽然煞白,二十板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忘记了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原来是那个跪伏在地的小公公,为赫连信引路不小心砸了灯笼。
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拖拽着重物的声音,渐渐远去。
宋昭没有回头,后背被冷汗浸透,风掠过耳畔,卷着细雪扑簌簌打在伞面上,又凝作冰水,顺着伞骨滑下。
“嗒。”一滴雪水坠入她后颈,沿着脊骨蜿蜒而下,凉意刺骨。
膝下的雪渐渐化开,冰水渗进衣袍,贴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寒得刺骨。太子未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伞沿垂下的雪水串成珠帘,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孤绝的牢笼。
当她的膝盖彻底失去知觉时,忽闻头顶一声轻嗤,靛青色伞面倏地收起,簌簌雪粒顿时扑了满身。
“孤竟不知,宋世子行起礼来……”太子带着沉水香的广袖扫过她的膝头,“比南风馆的清倌还会拿乔。”
宋昭浑身一颤,当年那句掷向九鸣的恶言,此刻竟在耳畔嗡嗡回响:
“……你就是个最不入流的小倌……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宋昭猝然仰首,唇间未及咽下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
太子的背影已远至宫道尽头,玄氅被寒风掀起,猎猎如垂天鸦羽。两侧的宫灯将那影子拉得极长,竟似一柄墨色
长剑,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瞳孔。
一滴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睫毛坠落,恍惚间,那道孤影与记忆里九鸣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叠。
“宋世子,快快起身出宫吧。”引路的小公公从旁道。
……
夜里,宋昭踉跄着回到盛京的侯府,四叔和四夫人焦急地等在垂花门。甫一见面,宋继明忙将她拉进书房,便开始连番追问,打探入宫觐见的情况。
四夫人苗氏却眼尖地发现宋昭衣袍下摆洇湿的污渍,和她脸上的苍白之色,忙劝解道:“世子想必疲乏了,老爷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
宋继明却急道:“等?还要等到几时!”他赤红着眼指向北方,“大哥现在诏狱里挂着‘谋逆’的牌子,我这户部员外郎的鱼袋都被收了,昨日都察院的人连府里井台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好歹进了宫……”
他一把攥住宋昭手腕,“今日面圣,到底探出什么口风?”
宋昭眼神涣散,唇瓣微颤,仿佛魂魄仍陷在方才的雪地之中。宋继明见状,暴怒的神情骤然一僵,嗓音陡然低了下来:“阿宴……你、你父亲……当真没救了吗?”
宋昭缓缓抬眸,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忽地轻声问道:“四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雪浸透了,“太子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书房骤然死寂。
宋继明身子猛地一颤,官袍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早已不存在的鱼袋位置:“你……遇见太子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没……没为难你吧?”
宋昭垂眸摇了摇头。比起被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的小公公,她只是跪在雪地上,算不得刻意难为她。
“那就好,那就好。”宋继明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太子天潢贵胄,钦天监批命九曜临世,鸣玉锵金。陛下亲赐表字九鸣,自然贵不可言!”
“九……鸣?”宋昭瞳孔骤然紧缩,舌尖抵着这个名字,如同含着一块烧红的炭。
“可不敢直呼殿下名讳,”宋继明慌忙制止道。
天地忽如倒悬,宋昭踉跄几步扶住了案几,指腹按碎了一枚白玉棋子。恍惚间又见雪地里那人玄氅翻飞,金线蟒纹下……隐约露出半截手腕上,缠绕着的红菱发带。
四夫人关切道:“世子没事吧?”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快去厨房煮碗姜汤来。”
宋昭挥了挥手,勉强挺直了脊背,对宋继明道:“父亲那里,大约性命无忧。陛下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可这情分还剩多少……四叔明日再去打点一番,等见到父亲,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好,”宋继明一连说了几声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刑部,等见上面再说。”
“还有,陛下赏赐了两坛御酒,四叔好生收着吧。”
宋继明眼前一亮,有了这个消息,他明日去刑部打点,也能硬气一点了。
等宋昭爬上床,都快到子时了。
茯苓怕她冷,在床上放了一个汤婆子,又将她的双腿抱进怀里,心疼道:“世子这双腿,还是好生暖暖,将来可别落下什么毛病。北地是真冷,还是我们南州好。”
北地这么冷,不知大牢中的父亲,是怎么过的。他们对他用刑了没有?牢中可有御寒的东西?
“茯苓,明日的东西可准备好了,棉衣棉被什么的,多准备一些。除了父亲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的蔡将军和庄将军的,也都备上。”
“世子放心睡吧,奴婢和京墨都备下了。”茯苓轻轻拍了拍宋昭。
“还有,石楠和楚楚那边呢?来信了吗?”宋昭又问道,如今在盛京,她小心翼翼地都敢提阿宴这两个字,即便是在自己家中。
“还是前日那封,一切都好。”
茯苓望着宋昭不安的神色,多年主仆,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便轻声问:“世子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岔子?跟你跪在雪地里有关?”
宋昭奉旨进宫,身边不能带随从,茯苓并不清楚宫中发生的一切,她只当宋昭是觐见时跪在外面候旨所致。
“茯苓……”宋昭的嗓音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见到……九鸣了。”
“在……在宫里?”茯苓突然揪住帕子,眼珠颤抖着,“可宫里的男子不都是……”手指无意识比了个阉割的手势。
宋昭突然低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些:“是啊……我翻遍大江南北……”指甲抠进锦被里,“怎么就没想过,去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呢?”
“东宫?世子是说——”茯苓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手中帕子“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东宫就是……就是……”
“对。”宋昭突然捂住脸,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太子萧钺,字九鸣。”
“原来,他说让我忘了他,竟是因为这个!”
茯苓见她指缝中溢出眼泪,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也跟着红了,俯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在,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小姐也不必天南海北地寻他了,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太子认出小姐了吗?如果被认出来,会不会有欺君之罪?”茯苓忽然想起这桩事。
“没有,”宋昭拿开手,通红着眼睛望着帐顶,想起雪地里,萧钺羞辱她是南风馆的清倌,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或许认出了我,却没有拆穿我。”
“这么说来,太子并未打算与小姐相认,是身份不方便吗?”茯苓不解道。
宋昭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朝中上下,谁都不知太子去过南州。萧钺会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拆穿她的吗?只要有这种可能,宋昭就能撬动太子为她遮掩身份,但看太子下一步如何做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钺要是拿身份来要挟她,那她便拿捏他在南州之事,奉陪到底。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是忠勇侯世子宋晏,拿得起放得下。她要为父平反,将父亲平安地从大牢里救出来,然后远离京都,盛京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太子府里,萧钺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赵影这时来报:“赫连信在御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宫中下钥时才离去,随后中书舍人拟旨,封赫连信为正八品的皇城司指挥使。”
“御前透露的消息是,陛下称赫连信有其先祖风骨,对他赞赏有加,还问他是否喜甜食,走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
萧钺平静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芙蓉糕时皱了皱眉。
赵影见殿下无话,遂禀报起另一件事,“殿下交代盯紧侯府世子,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明日去探监,宋世子那边,好似听到一句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也不知世子再找什么东西。”
笔尖朱砂骤然晕开,在奏折上泅出一朵血梅般的痕迹。萧钺腕间红菱发带在灯光下一闪,那支御赐狼毫竟在“宋”字最后一捺处生生折断。
“以后,离她远一些,”萧钺低声吩咐道:“另外,明日安排一下,去刑部大牢提审忠勇侯。”
第二日,天空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堆在路边,在道路两侧垒起晶莹的矮墙。
宋昭和宋继明刚到刑部,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下,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她不禁呼吸一窒。
第39章 求殿下但看你如何骗我……
青砖墁地的刑部大堂内,太子萧钺逆光而立,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在肃静中泛着冷铁般的寒光。玄色锦服上的金丝螭纹若隐若现,将他俊美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危险的暗芒。
“户部员外郎宋继明参见殿下。”
宋昭也跟着匆忙屈膝行礼,因着方才的恍神,动作迟了少许。目光扫过青砖时,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刺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免礼。”太子的声音里似带着几分的愉悦
,玄色蟒袖虚抬了抬。
宋昭抬眸的刹那,恰见太子唇边那抹未及敛去的弧度,恍若那日九鸣拿着她的荷包上下翻飞,那抹胜券在握的浅笑。
可未等她细辨,便直直撞进太子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那眼底淬着的冷意,瞬间冻住了她所有思绪。
宋昭心头蓦地一刺,是了,眼前这位可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东宫太子,怎会是被她藏在别院里,悉心调养伤痕累累的公子?早该随着当日的一把大火,燃成灰烬。
世上再无叶七娘,也无病弱的顾九鸣!
刑部森冷的穿堂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宋昭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卷起,心中愈发坚定。
茯苓立在廊下,与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尽管世子与他们提前说过,见到太子后一定要掩饰好,可真正见到时,却不像世子那般云淡风轻。
在她看来,太子和顾公子就是两个人,一个雍容威重高不可攀,一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是同一个人。
堂内气氛凝滞。
宋继明分明打点好了刑部上下,连狱卒换岗的时辰都算得精准,就等众同僚下衙后,低调去大牢探一探。未曾料到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旁边还有刑部尚书姚大人、御史大夫晁大人、兵部尚书余大人等。
他顿时冷汗直流,这是三司会审吗?他怎么没有收到风声,难道之前打点的银子都白花了?
“宋大人所为何事啊?”姚大人开了口,眼风却扫了一眼宋继明身后的宋昭。
宋昭眼神微暗,姚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怕是不能成事了。
“下官想给狱中的兄长送件冬衣,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兄长自幼怕冷,耐不得盛京的寒冬,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宋继明硬着头皮请求。
姚尚书犹豫着没有开口,晁御史见状开口向太子请辞,随后兵部余大人也告辞离去。
姚尚书眼角余光扫过太子把玩镇纸的手指,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书案,当即肃了脸色:“宋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知死牢重地,岂是探视之所?请回吧。”
宋继明脸色骤变,官袍下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前两日明明打点妥当,只说暂押刑部候审,怎的突然就进了死牢?他喉头滚动,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
宋昭猝然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她以额触地,指尖被青砖的寒意冰得蜷缩起来:“求殿下开恩……”声音似碎在空气里,“宋晏只送件御寒的衣物,绝不敢僭距越礼。”
宋昭额间抵着冰冷的青砖,嘴角却扯出一丝冷笑。她如何不知?太子萧钺高坐明堂,等的就是她这般屈膝求饶的模样。
九鸣,你好得很!
她宋昭顶天立地,能屈能伸。在南州折辱他在前,今日他挟私报复,她认!横竖不过是一身傲骨砸碎了咽下去,只要能换父亲一线生机……
四下骤然死寂。
一道阴影沉沉压下,玄色蟒袍的衣角掠过她低垂的视线,麂皮官靴踏在青砖上,稳稳停在她一尺之外,那是天家威仪与凡尘蝼蚁之间,最近也最远的距离。
太子腰间的羊脂玉珏轻轻一晃,俯下身子,用冰冷的镇纸抬起宋昭的下巴,眼神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凤眸里,冷冷道:“宋世子都是这般求人的?孤凭何答应你?”
镇纸的寒意渗进肌肤,她被迫仰首,这才发现堂内只剩下她和太子两人。
宋昭忽地勾唇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宋晏愿为殿下分忧,宋家军二十万人,誓死效忠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镇纸突然被掷在地上,太子掐住她脖子,在她耳旁道:“就凭你?忠勇侯若死在牢里,兵权照样落在孤手中。”
“殿下错了,若我父亲被冤死在大牢里,南州必将大乱,兵权落在谁手中宋晏不知,但宋晏知道,一定不会落在殿下手中。如今朝中局势,五殿下胜算更大,殿下自身难保,还在为难一个微不足道的侯府世子……”
“你在威胁孤?”
“宋晏不敢,只道事实罢了。”
萧钺指尖一松,宋昭猛地偏头,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以袖掩唇,咳得单薄的肩背都在颤,泪珠混着血丝溅在青砖上,像是几朵刺目的红梅。
“求殿下……开恩……”破碎的嗓音混着喘息,任谁看了,都道世子不堪折辱的模样。
萧钺眼眸一沉,深知她惯会撒谎作戏,差点又要上了她的当。刚要发作,便听到门外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
“宋世子,与其求皇兄,不如来求本王。”
话落,五皇子淮王——萧翊钧迈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袁子昂等人。
“见过皇兄。”
“微臣殿前司主事袁子昂,见过太子殿下。”
宋昭复向淮王行礼道:“宋晏参见淮王殿下。”
淮王的眼神在太子和宋昭身上来回扫了两眼,温和道:“宋世子快快请起,这天寒地冻的,姚大人也不知道在堂中生个火盆。本王听说宋卿自小体弱多病,刚到盛京就病了,盛京不比南州暖和,宋卿当心自个的身子,忠勇侯还在狱中等着见世子啊!”
五皇子笑吟吟负手而立,身量虽不及太子挺拔,却自有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圆润的杏眼微弯,未语先带三分笑,连蟒袍上张牙舞爪的螭纹都被他穿出几分亲和。
“宋世子这是怎的了?”他温声上前,扶起宋昭,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快擦擦脸,天寒地冻的,小心把冻着脸,”话音未落,帕子却被太子玄氅扫落在地。
“多谢淮王殿下。”宋昭急忙谢恩起身。
“阿宴,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袁子昂也凑在近前,小声嘀咕道:“叫你在家等消息,你怎么跑到刑部来了,淮王殿下答应带你去见见侯爷,你快去收拾一下,等下我们就去。”
“不知皇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刑部如今是臣弟奉旨观政,皇兄既来,当知会臣弟一声。”五皇子上前半步,笑意不减,杏眼微弯,“倒显得臣弟……怠慢了。”
太子萧钺玄氅未动,下巴轻抬,“五弟既知是奉旨观政,”他眸色森寒,一字一顿,“就该明白,孤,即是旨意。”
淮王面上笑意未减,唯有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指出卖了情绪。他垂首时,杏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再抬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弟僭越了。”
姚大人这时进来,恭敬道:“太子殿下,今日会审还有一个疑点,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钺转身时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宋昭身上,却见她半个身子隐在袁子昂身后,俯首而立,葱白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刚刚那方被他拂去的雪白帕子。
……
阴湿牢房里,宋昭终于见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两鬓如霜,蜷在霉烂的稻草堆中。唯一的光亮,是从高窗漏下的寸许月光,正照在他腕间溃烂的镣铐伤处。
“阿爹……”她喉头滚了滚,竟哽住说不出话。
宋元琅猛地从稻草堆中抬头,枯瘦的手腕镣铐“哗啦”作响。
“小七?!”他踉跄扑到铁栏前,又惊又怒地压低嗓音,“这是死牢!你……”话未说完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女儿。
牢墙火把忽明忽暗,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知
何时立着一袭玄色蟒袍的身影。太子萧钺轻轻捻动手上的玉扳指,静静地瞧着牢房中那对“父子”。
“小七?七娘?”萧钺暗暗咬牙,芙蓉巷的花架下她说她叫七娘,是腊月初七那日生的,竟是真的吗?没有骗他?
他恨她的欺骗,本以为崖底的一场大火,会斩断他在南州的一切,却转头收到索江的消息——芙蓉巷一把大火,竟将叶府和叶七娘一同抹杀了。
她比他更心狠,更懂得拿捏他的心,无论是拿着灵草故意去而复返,还是药引,本质是挟恩利用罢了。
原以为他回到京城,就会忘了南州的一切,可每当更漏滴尽时,枕畔总会浮起那抹倔强的身影,她顽皮地伸手接屋檐下的雨珠,她拿着枕头说睡不着,她情动时绯红的耳垂和柔弱无力的腰肢……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被南州女子下了情蛊,否则不会怎么都忘不掉,怎么都挥不去,深夜梦境中,日日侵扰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唐大夫分明说过,半月散之毒已清,可萧钺却觉得那毒性早已渗进骨髓,令他疼痛难当。
直到索江第二封密报传来,忠勇侯世子在芙蓉巷大火之夜,突然昏迷了七日。蹲守在侯府七日后,见到了巫医从侯府而出,随即出城进山,不见了踪影。索江只得再次返回侯府,却震惊地发现宋世子竟与叶七小姐生得八分相像。
萧钺专门让人去寻宋世子的画像,如今就藏在他的卧房。
他向父皇进言,宣忠勇侯世子入京觐见,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再点一把火,抹杀掉宋世子的一切。
“七娘,你终于来了,这次,但看你如何骗我……”
第40章 私相会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牢房深处的呜咽声似有还无,像被潮湿的墙壁吞了去,只余下铁链偶尔的“咯吱”响动。
宋元琅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指,腕间镣铐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哭……”他咧开干裂的唇,却扯痛了颧骨上的伤,“比起上阵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爹爹无恙,家里……一切都好吗?”
宋昭将哽咽咬碎在齿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阿宴也好,四叔等在外面,避嫌不得入内,请父亲放心。”
“阿宴……”宋元琅抖了抖唇,听懂了女儿的话,越发觉得愧疚起来:“是阿爹对不起你,你有心疾旧伤,受不得冻,还是早些回南州的好,爹爹不会有事的。”
都被打入死牢岂能无事?宋昭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宋元琅安慰她的话。
刚刚在刑部所见所闻,越发令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泪意道:“父亲放心,孩儿是奉旨进京,昨日已进宫面圣,陛下还赏了孩儿两坛御酒……”
遂把此前种种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九鸣和碧落崖寻九叶灵芝草的经过,只说是发现刺客踪迹,寻到了六岭村,顺藤摸瓜查到了囤积的大量兵器,才被陛下召进盛京问话。
宋元琅听罢,布满老茧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欣慰道:“御前对答尚可。”
“孩儿不知案子缘由,不敢贸然请求陛下开恩,大理寺和兵部那里,孩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父亲,江州一事,到底有何隐情?”
面对女儿的追问,宋元琅却道:“此案牵扯颇深,阿宴还是不要问得好,为父行的正坐得直,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大梁黎民百姓。”
“孩儿深信父亲的为人,断不会私联叛军,放任竟陵王私逃这种事,其中必有缘由……”宋昭还是想问清楚,以便为父亲翻案。
“不必再提,你明日就回南州去,”宋元琅突然打断了宋昭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为父何须你个小儿辈操心!”
这时,隔壁牢房听得动静,从稻草中冲出一个人影,扶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世子,世子!”他急急呼唤着,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打碎了父女两人的僵持。
“蔡叔?”宋昭向旁边走了两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这手宽厚有力,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所致,是忠勇侯左膀右臂副将蔡擢。
“庄叔呢?我带了一些冬衣,给你们御寒。”宋昭朝稻草里看了看,却见副将庄弘济仰面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他无碍,”蔡擢眸光一闪,顿了顿道:“世子既能面圣,当能为我等翻案,世子,原本我们在江州……”
“蔡擢,住口!”宋元琅忽然斥了一声。
蔡擢立刻噤声,眼底却精光一闪即逝。他粗糙的指节突然扣住宋昭手腕,借着咳嗽的遮掩,指尖在她掌心急书“太子”二字。
宋昭一怔,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指,仿佛怕那两个滚烫的字从她指缝中溜走一样。
蔡擢在她手心一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求他!”
然后扭头大声道:“侯爷不让末将说,末将偏要分说给世子听听,我们围城半年有余,本就不惯北地严寒,大军死伤者众多,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断了粮草……”
话还未说完,便被赶来的狱卒打断,“宋世子,时间到了,请回吧!”
“蔡叔,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庄叔,等有机会我再来。”
宋昭眼看再不能拖延,只得匆匆交代几句,随后看向父亲沧桑的面容,深深揖了一礼,“父亲保重,孩儿定会为父亲翻案,早日接父亲出去。”
“阿宴!为父不用你管,速回南州去!”
宋元琅枯槁的双手猛地穿透铁栏,镣铐在腕骨上刮出森然血痕。可那道纤瘦背影始终未停,素色衣袂掠过潮湿石墙,决绝无声,像柄出鞘的剑斩断所有退路。
他突然瘫坐在腐草堆里,佝偻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何苦让你来京啊,何苦趟这摊浑水,爹爹只有你了啊,小七!”
蔡擢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铁栏,“侯爷!宋家军二十多年戍边,流的血都能浇透边关的土!”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刀疤,“如今就换来一身伤疤,和这寒冷的铁窗,末将不甘心。”
宋元琅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珠里迸出战场杀伐时的锐光:“蠢材!”他一掌拍在墙上,震落簌簌尘灰,“江州的风雪没冻醒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君要臣死,臣肝脑涂地,问心无愧,此生足矣!”
话音刚落,胸腔里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弓下腰去,咳得铁链铮铮作响,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稻草上。
“侯爷,”蔡擢想扑上去,却隔着一道铁栏,急得团团转,冲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莫声张,”宋元琅忍住咳,冲蔡擢摆摆手,“小七还未走远,莫让她听到了。”
蔡擢喉头滚动,目光急急扫向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玄色蟒袍不见了踪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庄弘济,暗暗希望世子能看懂他的提示,侯爷和庄弘济的伤耽搁不得了。
……
宋昭在转角处终于踉跄扶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肌肤,掌心传来的锐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父亲病了,虽然他说没事,可宋昭还是察觉出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强装镇定压抑着的咳嗽,还有囚衣下不经意露出的青紫瘀痕……
回去须尽快安排巫医北上,阿宴那里,只得先让楚楚照看着。
刑部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远远瞧见四叔和茯苓一行人,正焦急地等着她。宋昭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扑向宫道旁的雪堆,一口热血喷在皑皑白雪上,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红。
“世子!”茯苓惊呼着来接,却被袁子昂抢了先。
“阿宴,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袁子昂臂弯一沉,那截腰肢的弧度让他心头猛跳。一缕暗香浮在鼻尖,怀中人青丝散落几缕,露出耳后一抹雪白。他呼吸骤停,突然想起南州坊间关于宋世子“男生女相”的传闻……
宋昭只觉得眼前发晕,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掐着手心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对袁子昂道:“多谢袁兄,宋晏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约吧。”
袁子昂本也不在意,送走五皇子后,他想着等宋晏出来,嘱咐上几句话,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世子这般柔弱。
“世子快上车暖暖,”茯苓急忙递过来一
个手炉,扶住了宋昭的胳膊,“原本病就未好,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月有余,怕是又重了……”
袁子昂跟在后面,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关切道:“阿宴可瞧了大夫,我回去就送帖子请个御医到府上,好好为你瞧瞧,你这病拖不得,都一个月了还没好,可不能再拖了。”
宋昭有气无力地摆手拒绝,“多谢袁兄的好意,我们府上有大夫,就不劳烦御医了,如今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莫要与我牵扯过多,误了你的正事。”
袁子昂眉峰一扬:“阿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私交甚笃,南州有目共睹,万不能因为侯爷的事,就撇清了与你的关系。你放心,我如今也只是殿前司小小的主事,能误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不干了。”
宋昭站稳身形,染血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紧。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望向袁子昂的目光清亮如雪:“袁兄的情谊,宋晏没齿难忘。但令尊为你谋得殿前司差事不易,万不可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宫道尽头,玄甲卫如黑潮般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神驹,玄氅翻飞,金线螭纹在雪光中张牙舞爪,正是太子萧钺。
“孤竟不知,”他指尖把玩着青玉扳指,笑意不达眼底,“袁卿与宋世子……这般情深义重?”
宋昭猛地跪进雪中,抢在袁子昂开口前高声道:“宋晏与袁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在南州相熟而已,算不得情深义重。”
“哦?”萧钺玩味道:“泛泛之交能请动淮王殿下,亲自为世子说情?”
宋昭喉间骤然发紧。
萧钺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唇,又缓缓移向袁子昂,忽地嗤笑一声。玄色大氅翻卷如夜鸦振翅,马蹄踏碎满地琼瑶,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宋昭咬了咬牙,萧钺的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
袁子昂惨白着一张脸,愣愣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宋昭:“阿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
“没有的事,袁兄早些回吧。”宋昭在茯苓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阿宴,”袁子昂忽然冲到马车前,掀起帘子,眼神无比真诚道:“明日你若得空,我带你去淮王府赏花品茗,淮王很是欣赏你的人品,定欢喜你去。”
宋昭犹豫一瞬,随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马车缓缓朝侯府走去,宋昭歪坐在火炉旁,淡淡出神。
茯苓给宋昭裹了裹毯子,疑惑地问:“袁三公子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淮王拉拢世子?”
宋昭轻轻摇了摇头,“袁子昂一片好心,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定是疑心我得罪了太子,想让淮王拉我一把。无论是不是拉拢,今日淮王出面让我得见父亲,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到淮王府致谢。”
茯苓却道:“或许袁公子明白其中的道理,身在局中,他早已是淮王一系的人,天然为淮王殿下招揽人才,也说不定。”
随即,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在南州明明温文尔雅,一到京都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宋昭知道,茯苓这是对顾公子耿耿于怀,她却只能一笑了之。遂想起蔡擢在她手心里仓促写下的那两个字,慢慢蜷起了手指。
去求太子?蔡擢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弄得宋昭魂不守舍起来。
夜里,宋昭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
谁知午夜梦回,竟做起噩梦来。一会是阿弟倒在了她怀里,一会是父亲浑身溃烂的身体躺在稻草上,一会是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朦胧间她睁开了眼睛,嗓子干涩地疼,嘶哑着声音喊了几声茯苓,让她倒杯茶来。
似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瞬,一只大手端着一盏热茶送到了床帐内。
宋昭口渴难耐,又睡得四肢无力,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一口饮尽,舌尖还无意识地蹭过对方指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蜷缩进被窝里,口中还喃喃道:“好茯苓,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帐外那道挺拔的身影骤然凝滞,握着空茶盏的指节微微泛出青白。
房内摇曳的烛火骤然熄灭,青烟如游蛇般扭曲升腾,最后一丝光亮映出萧钺清冷的脸。
黑暗如潮水漫过,徒留一缕残烟在窗缝透入的月光中飘散。
良久,帐内的人呼吸绵长,似沉沉睡去。帐外的人却犹豫着解开了大氅。玄色大氅落地,一只大手缓缓掀开帐幔……
恍惚间,宋昭只觉得身侧锦衾一沉,带着熟悉的药香。她本能地朝那热源依偎过去,额角抵上来人胸膛时,含糊嘟囔了句:“……九鸣,我冷……”
黑暗中,萧钺的眸光晦暗如深渊,手臂却缓缓收紧,将人圈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