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薛宝钗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在院子里坐下,他们早就预想过这一天了,家里的侍卫都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将整个宅院严防死守。
探春急匆匆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神色都是恍惚的,“宝姐姐,姐夫,这是……”
“东宫谋反了,”江知渺点点头,眼底闪着笑意,“别怕,今夜过后,他们绝不可能怪罪你逃跑了。”
指不定贾政几个还要谢天谢地探春跑了,不然今天一大早他们就去定亲,到时候就真的插翅难飞。
“太子反了,那娘娘呢……”探春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恨自己那对便宜爹娘,却不恨远在深宫里的姐姐。
皇权、父权……层层压迫之下,能盖上自己的印,支持她和谢淮安的婚事,让探春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落得个私逃的名声,已经是元春做到的极致了。
“我会努力的,”江知渺只是叹了口气,“大姐姐当年走东宫的路子承宠,本来就已经是剑走偏锋了。”
一个不慎,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探春眼睛一眨,落下泪来,“我明白了,明白了。”
酉时的时候,有人奔走,挨家挨户地敲门,自称是禁军,江知渺一直没让人开,敲了一会,那声音也就消退了。
一直到天色黑尽,江家大门才再次被叩响,从门缝里看见个眼熟的老太监,神色肃穆。
那太监隔着门喊,“江大人,陛下宣朝——”
江知渺凑前去看了两眼,点点头头,薛宝钗替他取来了官服,他亲亲人眉心,“我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和三妹妹睡吧,别担心。”
他笑笑,“是福公公来喊,已经说明问题了。”
“嗯,”薛宝钗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消失在夜色里,见周围几处人家都有了动静,才吩咐人到薛家、贾家几处探平安。
这两家都只空有地位没有权势,倒不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夜叛乱也少有波及他们。
最要命的,是他家,还有王家。
薛宝钗派人打听了,一众姻亲里,也只有他们两家酉时的时候有人敲了门。
“宝姐姐,”探春挽住她的手,神色担忧,“宝姐夫他这一去会不会……”
“我相信他,”薛宝钗笑笑,揽着他往屋里走,“别怕,睡吧。”
一路上,江知渺得见几个朝中大臣神色匆匆地往皇宫走。
在家里不知道,一出来才发现外面的街道并不似所想的那么混乱,一排排穿着金甲的侍卫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山一样地站在那。
看似叛乱,但整个京城都被那位龙座上端坐着的皇帝牢牢掌握。
进了殿,就见景康帝高坐在最上首,下方乌鸦鸦跪着一地的臣子,几个皇子都来了,皆神色奇异地跪在那。
而往日一贯跪在正中,甚至有着面帝不跪特权的太子,眼下一身狼狈,嘴角脸颊全是伤口,要死不活地被几个太监压着跪在那。
“臣叩见陛下。”江知渺神色飞快地一瞟,便跪在几个臣子旁边,萧慎就跪在他的正前面,手指微微一动。
这是要退的意思。
江知渺心底暗暗点头,穷寇莫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然,八皇子九皇子几个也未必不懂,只是他们既然点燃了这把火,便没有退下去的余地了。
“二哥!”九皇子最先开口,一脸的义愤填膺,“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论宠爱,你一贯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多的,论地位,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太子冷冷的笑笑,到了这般田地,他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懊悔的情绪,复杂得让人难以看明白。
“我只想问一句,父皇,”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景康帝,“从我长大开始,你真的有把我当做太子看过吗,还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呢?”
是了,江知渺也暗暗叹息。
景康帝年少时不得先皇疼爱,没有半点帮扶,一切苦难全靠自己熬过来。
人最缺什么,就会疯狂地给予什么,大抵景康帝年轻时,是真的想和太子父子情深的,好慰藉他记忆里那个,一直渴望父爱却从未得到的身影。
但他自己都没得到过,又怎么能理解太子的心情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儿子,能忍受父亲像管宠物一样死死管着自己,从五岁,十岁,到二十岁。
“…………”
满堂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景康帝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沉痛又哀悼地看着这个自己最满意也最疼爱的儿子。
半晌,他莫名其妙地一挥手,总管太监一脸笑地走上前来,把所有的皇子大臣都请了出去。
“老头子这是什么意思?”江知渺听到九皇子一脸莫名地问,萧禩神色复杂,强撑着扯着一抹笑,“不知道呀,九弟,我们回去吧。”
“左不过几日,就该有个结果了。”
“哦。”萧禟不太理解地挠挠头,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只留下萧慎黑沉着脸站在他们后面远远望着,难得的好心情毁了个彻底。
“恨海情天啊恨海情天……”
江知渺凑到他耳边,小声唏嘘。
第56章 二废太子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
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了,又或者他早就有所预谋。
第二日一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太子二废,乔家满门抄斩。
事关太子,景康帝总是那么疯疯癫癫,这一次,除去姻亲下属,就连翰林院里负责给太子讲学的那些侍读们都受到了牵连。
天知道,他们甚至没能见过太子几面。
江知渺深感自己幸运,若是像别的状元一样走翰林院的路子,眼下就栽了。
但同时,他也要上下奔走,至少摆出个态度来。
满翰林里,可有几个是他当年科考时的考官呢。
等到一切忙完,江知渺就接到了萧慎的消息,他赶到四皇子府时,书房里两排相对的圆椅上难得地坐满了人。
“来了?”张老朝他笑笑,给江知渺指了位置,光从座次来看,他已经算上萧慎手下数一数二的了。
“此次叫诸位来,是想商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走?”萧慎见人都齐了,沉吟着开口。
“东宫一倒,朝里唯殿下,三皇子,八皇子党几个最为显眼,”张老最先开口,神色认真,“但论朝臣支持,谁也超不过八皇子,但从陛下心意来看,他未必占优。”
一废太子的时候,景康帝满腔怒火宣泄到了江家,而这次二废,承受的人该到八皇子了。
“三皇子那边不必担忧过多,他到底只是得文臣喜爱,又无母族助力,难以成事。”
又有幕僚开口,他们各抒己见,萧慎却只是坐在那,看不清神色。
“江公子怎么看?”张老看看他,又笑着看向江知渺。
“殿下,”江知渺先看向萧慎,“你准备好了吗?”
他这话看似在问萧慎有没有做好夺嫡的准备,实则内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江知渺问得,其实是你有没有做好站在弟弟对立面的准备。
当年夕阳染红宫墙,东宫的侍从走后,萧慎拖着两个被吓得满面苍白两股颤战的弟弟出来,前往皇后宫里避难。
江知渺胆子大些,很快就恢复了,但萧禩缓了又缓,还是腿软。
是以,比他没大多少,身形清瘦的萧慎叹了口气,蹲下把他背了起来。
那时江知渺走在后面,看见这场面,只觉得无比羡慕。
他一只独苗苗,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体验到了“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意思。
眼下,却还是到了该抉择的时候。
萧慎手背青筋暴起,一双眼死死地看向窗外,好像要透过那一层层的花墙看到什么人。
“殿下?”张老叫他,萧慎这才回神,慢慢地握起拳。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准备不好的,”他笑了一声,“总归我是不能退的。”
他的态度摆在这,幕僚们也就明白了,江知渺叹了口气,“往日里不争,是为了树个孤臣的名头,也是为了避开太子锋芒。”
“眼下再不争,别人真当殿下不想要那个位置了。”
说罢,一群人点点头,凑在一块商量着日后该如何行事,萧慎混在其中,光打在他素白的脸上,锐利逼人,半点看不出之前犹豫的样子。
另一头,贾家闹翻了天。
听
闻太子兵变,贾政眼前一黑,啪地软倒下去,王夫人又后怕又担忧,也跟着气急攻心一块倒了。
到最后,二房里只站着个叹息又不能卖女求荣的赵姨娘,和一脸茫然的贾宝玉。
“妹妹,”他忍不住看向林黛玉,神色认真,“太子兵变,和咱家有什么关系呢?”
林黛玉:“…………”
她一时间情绪复杂,完全没想到贾宝玉这人在政事上能迟钝成这样。
她们都知道大姐姐是靠着东宫的路子,才成了宠妃的。而贾家姻亲王家,九门提督王子腾更是太子党的坚定拥趸。
也幸好贾政几个还没来得及给探春和乔家子弟定下婚事,不然便真得得一块死了。
贾宝玉见她神色复杂,一时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捂着嘴,一双眼睛如同稚童,茫然地看着家里老老少少焦头烂额,痛哭流涕的样子。
“行了行了都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贾母揉了揉额,重重地一敲拐杖,“外头还没传消息来呢,咱们就先乱了阵脚!”
“老祖宗!”王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哀切地扑到前头,“怎么办啊!我的元春丫头怎么办啊!”
“她才过了多久好日子,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你少说这些晦气话!”贾政也急得冒烟,听到什么去了的,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就要来拉。
“你还说!都是你非要上这条贼船的,现在好了吧!”王夫人哭哭啼啼地被他扯起来,一双手握拳直往贾政身上打。
“好了好了!”贾母一脸头痛,赶忙让人把他们分开,视线在贾宝玉、贾赦几个身上划过后,最终还是朝外头挥了挥手。
“赖二,你去找江家打听打听……关于娘娘,陛下是个什么态度?”
“是。”赖二领命往前走完,一时间也忍不住感慨自己的落魄了。
这般生死攸关的时候,竟然是要靠着江家才能得到消息。
“不用去了。”还没踏出荣庆堂,就见一个满身绫罗气势逼人的姑娘走了进来,赖二一看,不知三姑娘是谁。
“好丫头!”见到她,贾母赶忙上来拉住人上下打量,见探春衣着完整神色淡定才放下心来。
她有些哀求地喊,“我知道你想薛家姑娘,但家里到底挂着你,你去的时候也多和家里说说才好。”
“…………”
探春沉默片刻,还是笑开,“好,老祖宗放心,不会了。”
等到这边尘埃落定,谢家的人就会上门提亲,而后她便要与谢淮安外放出去,哪里还至于要夜奔呢。
“宝姐夫知道家里挂心娘娘,特意托我带句话,”视线落在贾政几个身上,探春神色认真,“事到如今唯有等,父亲不若主动请罪,也好保全娘娘的性命。”
贾政神色巨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听明白了江知渺的话,太子的事必是要连累元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主动请罪,舍掉工部员外郎一职。
曾经贾政无数次认为是这个职位耽误了自己,但眼看着将要失去了,他却凄然起来。
“老太太……”他下意识看向贾母,却见贾母神色沉沉,到底叹了口气。
“也罢,老二啊,元春这丫头为你们,为这个家里舍了这么多。”
“眼下也该咱们偿还她了。”
贾政面色一白,顿时就晕了过去。
…
“八哥八哥!事情不都像咱们设想的那样进行吗,你怎么还不高兴啊!”
八皇子府里,萧禟亲热地凑到萧禩脸畔笑,“有什么烦恼的说出来,弟弟给你排忧解难!”
“…………”萧禩被他逗笑,抚了抚人额头,“我就是觉得父皇的态度有些太怪了。”
看着弟弟的眼睛,他忍不住吐露心底的担忧,“若是事情败了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萧禟笑着挥挥手,“最后的不是咱们,就是三哥四哥他们。”
“特别是四哥,咱们又不是太子得罪他得罪得那么狠,就是他真的赢了,还要把兄弟几个都赶尽杀绝不成。”
“他一点都不在意名声了?”
“也是……”萧禩看到弟弟眼里暗含的担忧,总算把心底莫名扬起的恐慌和胆战心惊压下,露出抹笑来。
“到时候我没银子吃饭了,可得要九弟养着了。”
“我有那么多钱,养十个八哥都绰绰有余!”萧禟一拍胸口,露出抹神秘莫测的笑来,“更何况咱们也不一定输呢。”
“干什么不需要钱,老四那边没有我,不就是靠着那个皇商薛家吗?”
“薛家的那个先家主确实有本事,但他家眼下是那个什么——薛蟠做主,心里都没杆秤的毛头小子,想和我斗!”
萧禟冷冷地笑笑,“看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你别太过了,”萧禩赶忙去拦他,神色里满是不赞成,“薛家是民你是官,小心御史台告你以权压人。”
“八哥放心吧,”萧禟赶忙开口,“我哪里是这种人,我保证只是简单设计设计他们。”
“商场如战场,薛家自己技不如人,又怪得了谁呢。”
“好吧,总之你注意分寸,”萧禩疲累地叹了口气,“薛家女嫁给了江知渺,他也曾是我儿时的玩伴。”
“只是我们不同路罢了……”
另一头,贾政连夜赶到宫里去,却连景康帝的面都没见就被赶回来了。
不过一会,宫里传来旨意,他的官职被削了。
“那元春呢,我兄长呢——”听见这消息,王夫人顾不上伤心赶忙开口问,贾政面色一黑,“那传旨的太监说元春被软禁在了宫里,但陛下没说怎么处置。”
“至于舅哥那边……”贾政心底一跳,几乎有些窃喜。
王家和太子站得那么近,还靠太子得了个九门提督的职,总不能他挨削了,王子腾却一点事都没有吧。
他赶忙派人去问,侍从回来时却得了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老爷……舅老爷那边没被贬,反倒升任了兵部尚书一职,眼下江家、史家相熟的人家都送贺礼过去了。”
“您看看咱们……”管事的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问,贾政却说不出半点话来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晕倒前,他看见发妻王夫人一脸欣喜,期盼着开口,“真的吗?那有哥哥再去,元春说不定能活啊!”
是我的官职保住元春的!
贾政几欲吐血,彻底晕了过去。
第57章 落定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
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城人的消息最为灵通,太子被废,百官挨罚,这般关头王子腾竟然不退反进,升官了。
是以,金吾卫解除京城封禁的第一天,大家都默契地到了王家来参加他家的庆贺宴了。
实为庆贺,暗为打听。
王子腾的夫人姓蒋,是蜀地那边的大户,远嫁至京,性格也颇有蜀地那边的豪迈精明。
王家几个女儿里,薛夫人是最小的那个,她与几个姐姐不甚亲近,和这位嫂嫂倒是关系不错,一大早便来到王家。
薛宝钗几个也来了,陪着蒋夫人在里头招待女眷们,江知渺则到了前院去见王子腾。
这人往日里忙着巡边抚安,除了大婚那日,
这还是江知渺第一次见他。
“你来了。”见到江知渺,王子腾放下手里的书笑笑,他长得和林如海这些儒官不同,身形高大健壮,气质不怒而威。
“大舅舅,”江知渺行礼,王子腾亲自起身搀着他坐下,“都是一家子亲戚,何必多礼。”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呢。”王子腾缓缓眯起眼睛,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信,是个从未见过的字迹,上面写着太子拥兵自重的事情。
当时远在边境的王子腾便大吃一惊,一面烧了那封信,一面赶忙暗地里派人去查。
查来查去,太子的事情是落实了,偏那封信的主人却没个影踪,王子腾心下明白,对方会写这么一封信,其实也是好意。
若不是得了提醒早早寻谋从太子党里跳船,也许他这次有就着了。
一连好几个月,那封信主人还是没有消息,王子腾都准备放弃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封从京城来的帖子,上面写着外甥女的婚期等等,后面还附了一句话。
一看那话王子腾如遭雷劈,内容且不说,这字是不是有点熟悉。
娟秀,漂亮,他一直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竟然是他未来的外甥女婿。
怪不得找不到,这性别都错了啊!
而且……王子腾简直匪夷所思,江知渺当初中状元的时候他还特意找了人文章一看,不是这个字啊。
对于此,江知渺只能呵呵一笑。
作戏要做全套,哪有楚楚可怜的花魁写得一手奔放豪迈的好字呢,那可是他特意用左手练的簪花小楷,没想到不在春意阁了也有妙用。
“舅舅实在客气,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呢。”看着王子腾试探的眼睛,江知渺微微一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竟然真的是你……”王子腾心情复杂,他到底当官多年,很快就调整了思绪,“你来,是想问废太子的事情吧。”
“不错,”江知渺点点头,“我那日进宫,看见京城里满是金甲的金吾卫,这些人此前却从未见过,端午省亲的热闹事里,除了太子,陛下也有所动作吧。”
“对,那些都是我的人,”王子腾叹了口气,“一部分在当初你大婚时借口随从与我一同进京,另一部分则是省亲那夜混在人群中来的。”
还有他的事情啊,江知渺眨眨眼睛,怪不得景康帝今早还特意赏了他一番。
“舅舅,”他拧眉问,“东宫谋逆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这么就罚得那么重了?”
论规模,论危害,这次谋逆远没有前次严重,景康帝若是个正常人,可能是因着太子死性不改才暴怒。
但他显然不是。
“你倒是敏锐,”王子腾眯着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出来,“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你背后的主子问的。”
他这个外甥女婿投了四皇子门下,这并不难打听。王子腾倒不觉得多难理解,当初江禹山还在时,景康帝挑选那些大家子弟进宫,打的不也是这个主意吗。
除了不得景康帝喜爱的八皇子,其他每一位皇子身边基本都有这样的伴读。
“既是他想问,也是我想问。”江知渺坦然承认,一脸哀求地看向王子腾,“舅舅……求求您了。”
“…………”王子腾浑身一抖,顿时色变,“你少来这套!”
说罢,他还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暗室,“你过来看吧。”
顺着长长的走道往里,尽头的书桌上摆的是几封信,江知渺捡了一封看起来,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可以忍受太子叛逆,不听他的话甚至故意忤逆他,”王子腾淡淡开口,“但他到底还是个好皇帝,是不能接受一个逆臣的。”
“我明白了……”江知渺神色恍惚,他放下信不再看,和王子腾一块慢慢往外走。
“我知道四皇子想拉拢我,诚然,比起八皇子,我也确实更看好他。”
临出门前,王子腾叹了口气,望向后院,王家女眷还有姑娘少爷们,眼下都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为家主升官而庆祝着。
这几日里,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王家更显赫的人家。
“但我年纪大了,赌不起了,”王子腾无奈地笑笑,“兵部尚书,这次生还既是陛下的厚爱,也是一次敲打。”
其一,站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只能牢牢地依附着景康帝,不能投到任何皇子门下。
其二,景康帝是想说,我能给你这个显赫光荣,也能随时收回他。
乔家出了个太子妃,又位居六部尚书,当年是多么显赫啊,而眼下,他家男儿的脑袋在菜场口滚了一地。
“舅舅何必烦忧,”江知渺出言安慰,说是安慰,眼神却是恳切无比,“您是能臣,将来若是有幸,那位也不会是个庸碌之君。”
“良鸟择木而栖,只不过是一时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王子腾笑开,王家遗传基因实在强大,就是薛宝钗身上也有几分王子腾的影子,江知渺一愣,就见王子腾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那我就等着来日看看,你嘴里的这根凤凰木是个什么模样。”王子腾笑着摇了摇头,“行了,不多聊了,赴宴去吧。”
……
王家后院里,蒋夫人忙碌了好半个日,总算是送走那些来庆贺的夫人们,到了晚间便是一家子关起门来用膳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挽着薛宝钗往屋里走。
“你舅舅也是的,早上就把人叫去前头,现在宾客散了也不让人回来。”
薛宝钗柔婉地笑笑,“眼下京城巨变,他们可有的事要谈呢,更何况都是亲戚,多相处些也好。”
“话是这么说,”蒋夫人叹了口气,跳过了这个话题,视线不住往薛宝钗小腹处瞟,“说起来,你们成婚这么久了,可有……”
“……”薛宝钗笑容一僵,赶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事看缘分,更何况眼下多事之秋,要是真有了,反倒麻烦。”
“我当初怀熙歌的时候,你舅舅正好被指到外头去,”蒋夫人叹了口气,“那又是头一胎,我半点经验都没有,娘家又远在蜀地,帮不上什么。”
“还是你母亲,不嫌弃产房血腥,一直陪着我,才算是把孩子生下来……”
王子腾持家有道,对夫人也尊敬爱护,但蒋夫人想起那日,还是忍不住握紧了薛宝钗的手,“也是,你也不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这么早生不好。”
她也生不下来啊,薛宝钗心底无奈地笑笑,江知渺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名医,口口声声说太小了生产不好,整日自己给自己熬苦药喝。
每次看他喝完药赶忙塞一颗枣,薛宝钗又好笑又欣慰。
生产这种事情,确实难得说,琏二嫂子当初多年强健的一个人,从早到晚理一天账都不带累的,生了大姐儿以后不也虚弱下来吗。
正想着,江知渺就从外面进来了,先与蒋夫人请安以后便一块出了府。
“要回家吗?还是去殿下府上?”薛宝钗扭头问他。
“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江知渺揉了揉眉心,王子腾八成是军队里待久了,也有了嗜酒如命的作风,在前头用膳的时候硬是给他倒了好多。
这人一醉了也颇有些蛮不讲理,江知渺一推拒,他就来一句长者赐不可辞。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酒味。
“我让人给你熬醒酒汤,”薛宝钗心疼地看着他,抬手给人抚了抚眉心,“着急吗,不急先喝了再去。”
“嗯。”
江知渺把她手握住,在掌心亲了一口,最开始的时候薛宝钗还会害羞地缩回手,这么多次下来她已经练出一颗大心脏了,反倒把手压上去,捂住江知渺的嘴巴。
“呜呜——”江知渺装作说不出话的样子哼了两声,两人都笑了出来。
马车停下又走,江知渺下了马车,快步走到主院去,“殿下,问出来了,从东宫里查出了太子和西戎的密信。”
“太子答应老狼王,只要借他人马,待登基以后便会割地赔款。”
“…………”萧慎神色急剧变换,光影下看着甚至有些愣愣的,“他是太子,是举朝供养的天潢贵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现在想想其实也早有预兆,”江知渺唏嘘地叹了口气,“西戎请求和亲的时候,几个皇子里,也只有太子想的是如何靠妹妹夺得西戎支持。”
“他既起了这样的心思,那便是谁也留不得他了……”萧慎呢喃自语。
第58章 远走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
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大好的太阳。
刑场不设在往日里斩官吏的菜场口,而是单独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别院,景康帝下令,要所有皇子都去观刑。
实在是说不清,他到底是想让弟弟们送兄长一程,还是想要警示一下底下的几个皇子。
江知渺也去了,萧慎几个都上前去和太子说话,只有他远远地
站在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同于穿越前看的那些小说里,主角和别人有着血海深仇。江家死得太惨太冤枉,事情的起因又实在太过离奇,恢复记忆以后,江知渺时常产生一种迷茫感。
他的恨,是不是就那么轻轻薄薄的呢,是,太子被景康帝控制着实在委屈,但他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
江禹山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官,若说萧慎是装出来的直臣,那他便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位君主,倾尽所有都只为得到皇帝的赞誉。
偏偏苦干半生,等来的是这个。
还在杭州的时候,江知渺有时不仅恨皇帝恨太子,他甚至会怨恨那个不为自己争取,就轻率地在牢里自杀的父亲。
恨江禹山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和云夫人孤儿寡母,该怎么活。
觉醒了记忆以后,这满腔的恨意反而冲淡了。
一个正常人,和他家这一窝子神经病计较做什么呢。
京城的太阳晒在身上,泛起暖洋洋的感觉,江知渺看着太子苟伏在地上的身影,慢慢地笑了。
终于,终于也让他等到了这一日。
等到萧慎一身沉郁地走回来的时候,江知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见他过来指指内室,“殿下,热水已经放好了。”
他们这样近距离观刑的,难免染上一身血腥味,四皇子妃刚诞下麟儿,每日萧慎下朝都要去王妃那看孩子,可不能就带着这么一身血腥气回去。
“有劳了,”萧慎点点头,抬脚往里走,他对这个二哥的感情恶大于喜,眼下自然也不至于沉痛什么的,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萧慎开口说。
“是呀,”江知渺愣了愣,而后笑开,他抬手遮住眼睛,阳光透过细长的手指间隙落下,照得前路一片光明。
“都过去了。”
……
一直到翻了月去,景康帝下令在宫里办了几场宴会之后,京城的气氛才算彻底热闹起来。
每日天还未亮,贾政便会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直到被人匆匆唤住,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不用去点卯了。
他失了官了。
这般大的打击,让他一时间心性剧变,从贾宝玉到贾环,膝下的两个男孩儿日日被叫到父亲身边请问训话,苦得贾宝玉哭都哭不出来。
探春逃过一劫,贾政对这个女儿心情十分复杂,又恨她违背父命夜逃出府,还伙同着外人来给他施压,一边又不由得庆幸探春明智,没让家里真和乔家成了亲家。
纠结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儿了,只好日日避之不见。
也是这个时候,谢家的媒人上门来了。
“谁?顺天府那个谢家?”听到媒人说的名号,王夫人和贾政面面相觑,默契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他们可还指望着这个女儿嫁个高门大户,像她姐姐那样重振二房荣光呢。
谢家那小子是要去外放的,京城向来僧多粥少,这一走,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您请回吧,这桩婚事我们不同意,我们是要把女儿留在京城的。”王夫人看向媒人笑道。
“您别这么坚决呀,先听我说说,这个谢家儿郎可是香馍馍,好着呢……”
谢家媒人还想说什么,就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丫鬟支起帘子,一个长得明艳美丽的姑娘走了进来。
“不用了,”探春淡淡地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王夫人,“月前长姐已经做主为我定下了婚事,姐姐是娘娘,君臣有别,咱们还是别多干涉得好。”
“元春?”王夫人大惊失色,赶忙拿起那纸细看,果然,这定魂书下头盖着的印上面贤德妃、凤藻宫尚书几个字,不是元春是什么。
虽想想不明白,但王夫人马上就转了口风,亲热地拉住那媒人,“哎,这也是巧了,我家探春也是个好姑娘呢,我虽不是她亲生母亲,却也是记挂着的,劳您给我说说那谢公子的情况。”
娘娘,定亲了?
那媒人一时间匪夷所思,但她与谢家交好,眼下是打着说定这桩婚事来的,见王夫人愿意问,赶忙一连串说出来。
越说王夫人神色越怪,到底是京城里有名的红娘了,说话间虽有些夸大成分,但也得谢淮安自个成,才有米让她炊啊。
女儿怎么给这丫头定了桩这么好的婚事?
王夫人心底腹谑,但她是个听话的,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贾政还想说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张嘴,探春就冷冷地打断了,“这是娘娘的吩咐,传出宫来,便是陛下的意思,父亲这是打算抗旨不遵吗?”
“咱们家里眼下没了官,可不要连爵位都被削了。”
“你,你——”贾政色变,气急败坏地瞪了她好几眼,到底咬牙应下了。
这么一来便好办了,媒人交了谢家的帖子与信物,又收了贾家的,拟了定亲书,便算是说成了。
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拿着那张定书,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探春,不知道给谁。
“母亲,”探春看向王夫人,示意她接下定书,待媒人离开后却马上收回袖子里。
“女儿得祖母爱重,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婚丧嫁娶并非小事,自然也该让祖母知晓才好。”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真是反了她了!还敢威胁起我来了!”贾政勃然大怒,探春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暗戳戳地点他们之前想要与乔家结亲,一直瞒着老太太直到瞒不住吗?
“古来男女婚嫁,哪有第一次媒人上门就同意的!”王夫人也有些不高兴,“外头知道了,还以为咱家姑娘多么恨嫁呢,元春眼下可不好过,千万别连累着她了。”
“她都有力气来管家里的事情了,哪里会不好过?”贾政冷笑一声,死死地捏住拳头转身回书房去了。
屋子里,正在抄大字的贾环姿势僵硬,两手上挂着砚台,见他进来,露出个瑟瑟发抖的笑。
“父亲……”
“嗯,”贾政应下,背着手走到书桌前,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把桌子推翻,研磨多了的墨水撒了贾环一脸。
“哎哟!哎哟!”见贾政神色阴沉,转身就要去请家法,贾环顾不上擦,赶忙扑上去连哭带嚎,“父亲饶命,父亲饶命啊!”
贾政却置之不理。
眼看着那手臂长的戒尺露出,贾环心生绝望,只盼望着王夫人赵姨娘,或是探春也好冲进来救他。
直到被打得两臂青肿了,那些人依旧没有出现。
……
媒人出了贾家,就直奔到谢家处把今儿的事情吐露得一干二净。
谢大人本来还阴沉着脸,听她说到探春冷言讥讽贾政夫妇后,才算是露出个满意的笑。
“倒是个狠的下心的,”谢夫人站在旁边,一脸笑地地看向他,“怎么样,可还行?”
“不错,”谢大人沉吟片刻,给了探春一个很高的评价,“国公府败落,她的家世是差了些,人才品行却是一流。”
就得是这样不给母家拖累,当机立断的性格,才正适合他家。
第59章 高飞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
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是定下了。
贾母知道以后叹了口气,把孙女叫到身边,悄悄地在她嫁妆匣子里又塞了点私房钱,探春看着看着,眼眶就突然红了。
“孙女不孝,”探春直直地跪下,眼泪直流,“日后就不能在祖母身边尽孝了,还望祖母保重自身,福寿延绵。”
“你们这些丫头过得好,我也就好了,”贾母笑笑,给她正了正鬓间的发簪,“也多亏你明智,帮家里逃过一劫。”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眼底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凤丫头也是你也是,你们都投错了身子,若是个男儿,早有一番大出息了。”
她看得明白,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为人处事学问操守处处都比几个爷们好,就
是最为出息的那个宝玉,也许做个女孩儿会更好。
可惜啊,可惜啊。
“祖母……”探春把脸埋在她膝上,默默落泪。
“谢淮安要外放,你们的婚事办得还是急了些,”贾母搂着她,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搂还不及腰高的孙女儿一样,“好在他家到底是个好人家,礼节周成,聘礼也重,也不至于让你被别人落了闲话。”
“他是去做父母官的,你去了那头,吃穿用度上自然是比不得家里,但不要摆小姐架子,穷困地区的百姓是蛮愚,但他们也是记恩的。”
“我孙女这样的本事,若是能为他们做成一两件好事,教化妇孺也好开化孩童也罢,哪样比困在宅子里当大家夫人差了。”
“去吧,”贾母闭上眼睛,“去吧。”
九月初六,秋高气爽的日子,探春在姐妹们涟涟的眼泪里出了阁,婚后七日,便启程前往南边,与谢淮安一同赴任了。
薛宝钗站在城门处送她,看着那对车马慢慢地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三妹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林黛玉未定亲,不能像她那样坦然地出现在人前,以兜帽遮住身形,只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子,满是愁绪。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是不能见面又如何呢,”薛宝钗笑了笑,“南边天地开阔,三妹妹到了那,说不定会有大作为呢。”
“总比困在家里好。”
“也是。”林黛玉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算是能坦然地面对离别了,待人影彻底消失天色渐明,他们才上了马车,往京城里走。
月前,许是为了冲淡东宫谋逆的影响,景康帝特意命内务府将诸妃省亲时家眷所作的诗词挑选整理成册,由翰林院词臣们点评发刊。
《杏帘在望》赫然位于首位,一时间传唱满京,就连不懂诗词的农家百姓都夸这诗写得好,朗朗上口,就是村里生气勃勃的模样。
虽然几个礼官都看见了,但呈上去的时候,上面题的是贾宝玉的名字。一时间,书院里的学子们都纷纷跑来夸赞,给贾宝玉夸得一头雾水。
他对于妹妹的事情,总是格外地实诚,不好意思应下这些夸赞,极尽详细地把事情说了。
也因此,林黛玉名声大噪。
她不是男儿,不能参加科举,和这些书生学子们没了竞争关系,反倒让他们放下了戒心,不再摆出往前那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模样来,对林黛玉大加推崇。
她知了这事,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就连林如海不是写信上来,都狭促地打趣家里出了个才女,连带着老父亲都扬眉吐气了。
有了她做例,一些“不安于室”的大家小姐们心思也悄悄地活络起来,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或是言语清新,或是活泼自然的诗词集,没署全名,只自称为“某家女”,或是题雅号。
林黛玉把这些诗集都整理出来,在京城里租了个小铺面,教贫民女孩儿们读书。
越是困苦的人家,被程朱理学禁锢地越重,在有些人家看来,学诗认字是男儿家的事,女孩子去学那些男人写的诗,不成体统。
但学女孩写的诗不就没这个问题了。
林黛玉就是看准了这点,告诉那些人家,学了这些就能像大家小姐一样,才不“愁嫁”,这才让那些人松口把女孩儿送去学堂。
那些小姐们,都默许她扯了自己的大旗。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下人小厮,悄悄地送些诗集字帖到书院门口。
除了学诗认字,小丫头们还会学女红等等,织出来的帕子裙子漂亮卖价高,为家里挣了钱,这么一来,有些顽固不化的,也松了口。
学堂不大,但仅靠林黛玉和紫鹃几个姑娘已经忙不太过来了,香菱跟在薛宝钗身边这么多年,性子渐渐开朗,见状,主动拉上几个识字善俗务的姐妹请缨。
到后来,在薛宝钗默许下,香菱干脆放了那边的事务,整日里在书院与孩子们同吃同住,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也是这时候,她的母亲封氏有了消息。
这些年里,薛家、江家、林家……相熟的人家都记挂着这事,一直在帮着找着,但她自个没什么记忆,年纪太小也没有乡音,天地茫茫,寻找起来何其不易。
几家只能画了香菱的画像,让人找三四十岁,面容与她相似的妇女。
见面的第一天,香菱就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了。
封氏没了丈夫,老父兄弟最开始还愿意养她一个寡妇,到后头也日渐厌烦起来,更何况,他们从来没有要找香菱的意思。
封氏日渐绝望,最终还是离开了家,靠着女红手艺挣点吃食路费,四下寻摸。
她长得好,就是人到中年面容憔悴了,也有美人之态,这一路上没少有富商官吏见她孤身一人,想强娶为妾的。
封氏一狠心,毁了自己的面容,如此方得安静上路。
她面容有损,又怕人家嫌弃不收她的绣品,每次都是带着面纱偷偷摸摸地请买,更不会主动去听人说什么,就这么硬生生地错过了。
香菱本还有些犹豫,见着母亲苍老的面孔和脸颊上的疤,一时间泪流满面,母女两个抱在一块,死死不愿意放开对方。
见女儿过得好,封氏也放下心结,她不愿意离开,便每日与香菱一块住在书院,帮着料理事务。
短短几日,薛宝钗再到书院里的时候,封氏穿着蓝布褂子,长发束起,整个人精神已经焕然一新。
“总算是有了消息。”江知渺陪她一块来,见状也叹了口气。
他往前寻思过从贾雨村处入手,奈何这一世有了他,林如海也没想过要让女儿的西席护送进京,自然也没有举荐一说。
江知渺找到人时,贾雨村还在苦讨生活,开了家私塾,教附近小儿读书写字。
与原著记载,当真是天差地别。
但江知渺想着原著里曹公的评价,这人虽有才,但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一个对老百姓残暴不仁的父母官,还是不要的好。
贾雨村没了飞天的机会,也没见过香菱,虽阴差阳错还是娶了娇杏,但早被琐事填满了脑子,把当年的恩人忘之脑后。
娇杏倒还有些印象,只是寻着她破碎的记忆去找,早已人去楼空。
……
太子死后不过半月,景康帝却突然下了一道旨意,骇得百官满目茫然。
他要求朝官上书,从剩下的皇子里举荐一位,虽未明说,但已经有了要再立储的意思。
古来储君之位,一概是朝臣日夜关注的重点,没立的时候,日□□着皇帝立储,立了以后,天天守着太子挑刺,等太子登基了,又要开始新一轮斗,让立新的太子。
收到这一封旨意,朝臣们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但大好的能光明正大议储的机会,他们还是不想放过,于是,写满自己意向皇子和理由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向皇宫。
孟文微悄悄去打听了一下,支持萧慎的,寥寥无几。
江知渺:“噗嗤——”
周玉文:“噗嗤——”
见萧慎面色不善地看过来,两人赶忙憋住移开眼,周玉文尴尬地咳了两声,“哎呀,是哪几位大人这么慧眼识英雄啊——”
“礼部的容大人、御史台陆御史……”孟文微念出一连串的名字,江知渺飞快地对上人,若有所思。
萧慎冷面王的名声已经足够吓退一堆“狂蜂浪蝶”了,他在户部管的属下近乎全年无休,但凡想要过得轻快点的,都不会选他。
但这时候就能看出来,真正会
选萧慎的多是些朝廷的中流砥柱,这些官员可能并不太受同僚喜爱,但多为实干家,有治国理政的好本事。
景康帝也不是瞎的,难怪最后是这位爷赢了。
“对了,”孟文微瞥了眼萧慎的面色,有些犹豫地开口,“有近乎百位朝臣,联名举荐了八皇子殿下……”
“眼下举荐的书信应该已经到了宫里了。”
萧慎骤然色变,猛地站起身,眉目沉沉,“他疯了?!这个时候出这么大的风头,生怕父皇不削他是吧!”
“殿下,”江知渺轻轻提醒,为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外头不能被人看出来。
见萧慎冷静下来,江知渺才慢慢地开口,“八皇党多是年轻官员,意气风发,将此次议储视为大抒己志的好时候,更何况党羽发展到这个地步,尾大不掉,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按得住。”
妄论这里头难免还混有浑水摸鱼,想把局面搅得更乱的人。
“…………”萧慎沉沉叹息,“到了现在,该上折子的都上的差不多了,最迟明日早朝就该有定论。”
“如今之计,只有等了。”
第60章 百官举荐今日本是常朝,景康……
今日本是常朝,景康帝却宣旨,命所有在京朝官日朝。
江知渺跟在礼部尚书容正后面一块穿过掖门,人流如织,都趁着这一小段时间与同僚交谈着。
“哎,”江知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今儿只怕不太平,又要站桩了。”
“以防万一,本官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啊,难熬,难熬。”容正是他座师,两人又在一块共事,江知渺活计干得极好,让容正轻松不少,他也就越发和颜悦色。
江知渺:“今儿不知道几点才散呢,大人就不怕饿晕过去。”
他们在后头些的还好,容正一部大员,是要站在景康帝眼皮子底下的,若是晕过去,实在不雅观。
容正神秘一笑,悄悄把袖子往上一撩,只见那官袍下层衣裳上不知何时缝了个暗袋,方方正正的似乎塞了东西。
容正一掏,江知渺顺着他的动作仔细一看,两块方糖。
“我夫人特意给我缝制的,每日早起上朝的时候亲手取来糖放进去。”
“这糖个头小,也没甚气味,撑不住了悄悄往嘴里一塞,若是陛下突然问着了,借着说话动作吞下去就好。”容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经验,脸上一脸地得意。
“师娘当真巧思……”江知渺一脸钦佩,这般神奇讨巧的法子,可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
容正和老妻感情甚好,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江知渺夸他夫人,他心底也高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头靠墙有个人慢慢地走着。
他俩都是习惯早来的,距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但也多是到殿前大广场去等着,不似这个人,脚步迟钝,有时甚至停下来不知道想什么。
再走近些,那人听见脚步声回首一看,不正是这几日京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八皇子萧禩是谁。
“容大人安,”萧禩见到他们先是一愣,收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朝容正打了个招呼,又看向江知渺,有些说不清是苦涩还是什么的笑笑。
江知渺:“…………”
容正何等人精,自然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借口飞快上前两步,留出后面的空间。
“好久没见你了,”萧禩笑笑,“怎么样,还好吗,三哥性情温和却是个眼光高的,我没少听他夸赞你,说是有了你,礼部运转都快多了。”
“得多谢三皇子殿下和几位大人赏识,”江知渺也笑笑,比起萧禩的笑脸,他笑得就显得有些敷衍,“殿下呢?”
“我很好……”萧禩笑笑,笑容里有着难言的悲伤,“只是怕好不了几天了。”
百官举荐,何等的显荣,若是是一废太子时有这个场面,萧禩也许都会被冲昏了头脑,奈何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那,他只会胆战心惊。
这样的举荐,与太子的逼宫何疑。
“…………”江知渺沉沉地叹了口气,上朝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人多眼杂,他只是摇摇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不管如何,四皇子是你的兄长,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我知道,”萧禩神色复杂,“四哥把我当弟弟,但没把九弟十弟他们当人。”
这个人就是这样,江知渺叹了口气,谁也舍不得,谁也放不下。
这样的性格适合当贤王,但难当皇帝。
偏偏哪个皇帝能容忍手底下有这样的贤王呢。
“八哥!八哥!”九皇子正好从广场前头绕过来,一双眼睛颇为神奇地在那么多人里准确地看见了萧禩,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江知渺见状,一言不发地走了。只留下萧禩站在原地。
萧禟看见这场景,面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好他个江知渺,萧禟咬牙切齿,看在八哥的面子上他都收敛了没对那薛家下手,他竟然还敢大庭广众下给八哥没脸!
他以为他是谁啊!天王老子吗!
萧禟暗下决心,明天,不,今天回去他就要让薛家吃不了兜着走!
江知渺并不知道这个八哥毒唯脑补了这么多,禁鞭响了三下,他老老实实地低垂着脑袋进了殿,等着景康帝驾临。
果不其然,上朝一开始,景康帝便点了几个支持八皇子的朝臣,身旁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支持谁。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太监尖锐的声音和那官员压不住抖的嗓音,萧禩就站在最前头,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清。
逼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官员终是顶不住了,“三,三皇子、不、四皇子!我支持四皇子!”
同排的官员也崩溃了,一时间,叫三皇子的也有,叫四皇子的也有,甚至连还在读书并未参政的小皇子们都被点名了。
景康帝笑笑,一双老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萧禩,看他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往日里和自己相谈甚欢,发誓一辈子追随自己的人就这么改口叛变。
到了最后,那近百的官员近乎半数的改口,偏还有几十个就那么地执拗,死咬着夸赞萧禩贤明。
景康帝不甚满意。
萧禩轻轻地对他们摇摇头,面色青白。
萧禟已经要忍不住了,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用了大力气才把他按住,十四皇子也面色苍白,一时看看他,一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场近乎拷问的逼供下来,百官们身心俱疲,景康帝才慢慢露出个笑,下巴一昂,有太监领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
“十三皇子?!”江知渺听到旁边的官员一脸诧异地小声呼。
那年轻皇子面容称得上俊秀,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疲惫与灰败,尽管他竭力在伪装了,但行走间的依旧有些跛。
看见这人的时候,萧慎面色立马变得苍白,这下他和萧禩站在一块,倒是说不出谁的面色更难看些。
“朕十三子,早年无知犯下大错,但今年来已经改过,”景康帝声音里带点高兴,“从今日起,特许其出宫建府。”
一天之间接连恶心这么多位儿子,江知渺觉得自从太子死了以后,景康帝真是越发地不当人了。
幸好,他活不了多久了。
上朝的时候有多热闹,下朝的时候就有多死寂无声。
与萧慎与八皇子这对阴间兄弟而言,他和十三皇子的兄弟情十分阳间,两人一个你指挥我听从,是出了名的好搭子。
几年前十三皇子无缘无故地被景康帝申饬,受了杖刑以后立马就丢到了别院去,缺医少药,连侍奉的人都没几个,还是萧慎想着法子悄悄送了点东西进去,才保住他的命。
只是那双腿,
却是再也好不了了。
“四哥,”走在宫道上,萧祥面色苍白地笑笑,“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萧慎抿了抿嘴,他有在放慢速度,只是没想到弟弟的腿已经差成了这样。
“你再忍忍,”萧慎出言安慰,眼底满是内疚,“出宫就上马车,到四哥家里去,我给你请大夫。”
就景康帝对十三皇子的态度,能给他派什么好太医,还不如萧慎府内养的府医尽职尽责。
“多谢四哥了,”萧祥笑笑,他还是个少年,却半点不显得意气风发,反倒有些过分的沉稳了,“听说四嫂生了个小侄儿,可惜了,我没能见着。”
“等到了府上,我把他抱过来,”宫门近在眼前,萧慎神色却越来越紧绷,他强撑着笑笑,“到时候让他喊你十三叔,你还要教他骑马射箭呢。”
“是吗,真好啊,”萧祥沉沉地笑了笑,他踌躇着踏出宫门,忽然顿住了脚,暖融融的日光里无奈地笑,“四哥,我腿废了,骑不了马了。”
“不好意思啊……教不了小侄儿了。”
……
江知渺下了朝就去了礼部,年关一步步近了,六部都陀螺一样忙起来,直到天色欲黑,他才结束了手里的事务,悄悄地下了衙。
家里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江知渺匆匆地吃了饭,才去了四皇子府上。
书房里比往常多出了个人,除了他,其他几个跟在萧慎身边久了的都知道十三皇子的状况,只叹息地看着他的腿。
“大夫来看了吗?”江知渺进去走到他身边站着,看着那锦袍掩盖不住瘦削的身形。
“咦,”周玉文惊诧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废话,孟文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江知渺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伴读,能不认识萧祥吗。
江知渺心底沉沉,他记忆里的萧祥十分割裂,一个是少时还不及腿高,说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童,念他的渺字总是念不清楚,一出口就成了喵。
那时候江知渺还悄悄和萧慎吐槽过,他这弟弟是不是有点问题。
再后来就是记忆里那个为国为民,为了萧慎奔走劳累至死的亲王,史书上的画卷里,总是掩盖不住的疲态。
而看着现在这个瘦削的少年,江知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面对命运洪流时的那种无奈。
他、萧慎、萧禩……乃至废太子,生在皇家,没一个人是真的开心的。
“看了,只说要好好养着,以后阴冷天有得熬呢,”萧祥也还记得他,两人都因景康帝遭了大罪,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萧祥笑笑,“四哥还说要我教小侄儿骑射,现在看还是得你来,刚好文武一块教了,有个连中三元的老师教着,小侄儿还不知道多出色呢。”
“小殿下日后定然有无数个老师的。”江知渺意有所指,萧祥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是没开口。
等了半天,却不见萧慎过来,他这人一概礼贤下士,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张老最先坐不住了,正要遣人去看,就见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各位老爷,殿下晕过去了,皇子妃派我来告知诸位一声,请回吧。”
“晕过去了?”几人面面相觑,孟文微赶忙派人去打听,下属前来回话,他的神色渐渐奇异起来。
江知渺心生疑惑,等到人都走了以后,他悄悄地凑到孟文微旁边,“怎么回事?”
“殿下今儿不知怎么去了隔壁……”孟文微语气奇怪,“据说和八殿下大吵了一架,气晕过去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你别说出去啊。”
江知渺:“…………”
多大人了还这样。
但是萧禩那个温温柔柔的性子还会骂人,还能把萧慎气晕过去,江知渺心生疑惑,但是转念一想史书里记载的那些诛心之言,顿时也就理解了。
果然温柔的人诛起心来,才是最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