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紧握折扇,跪地狡辩。
“我若是知道那孽障急功近利,阴设九转夺灵阵,将修士引入阵法夺其修为,岂会袖手旁观?掌门,徒儿亦是被歹人蒙蔽了!好在没有多少伤亡,还请掌门给徒儿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为了那些蝼蚁一样的人,难道要他堂堂明月夜长老赔命吗?
玉箫道君沉默着倚靠在宝座上,他有些动容和不忍,虽然露白贪欲过甚,觊觎掌门之位,但他着实是条好用的狗。
何况他说的有理,若处置了他,谁还会勤恳忠心为明月夜做事?
萧衔蝉不知暗设阵法,阴夺修为之事倒底有没有露白真人的手笔,但他此刻因为着急撇清干系,甚至说出无人伤亡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话,这让她的心口燃起一簇火,她还记得在阵法中看到的肉烂泥、骨成灰的场景,这叫没多少伤亡?
萧衔蝉见玉箫道君陷入沉默,不由冷声道:“没有伤亡?明月夜外门弟子赵成因此阵而死,明月夜外门弟子张小凤因此阵而死,见南山弟子吴青雉因此阵而伤。”
她一字一顿说出这些名字,眼如利剑,盯着露白和诸位明月夜长老。
“且那法阵中骨灰堆积如沙漠,不知多少明月夜弟子丧命于此,那阵法里侵满他们的血肉法力,这在诸位眼中,也叫没什么伤亡?”
玉箫道君长叹一声:“然也,吾等修士虽脱离凡身,但怎可视人命如草芥,此话实在有伤天和,只可惜那阵法已破,再难找寻枉死之人的尸骨,对了,萧小友,你等入那阵法,可有用留影石记录证据?可曾救出些可怜人的尸骨魂魄?”
“那阵法邪得很,魂魄亦能炼化何况尸骨……”萧衔蝉说到一半,心有所悟,慢慢换了说法,“我们没有留影石那等仙器,更没有救出一星半点的尸骨。”
她看到玉箫道君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今夕楼紧张压抑的气氛也因此话而消散。
诸位长老如同吃了灵丹妙药,突然都挺直了脊背,又变回高大泰然的样子,个个挂上高深莫测的笑容。
萧衔蝉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抠出深深的痕迹。
这些修士并不是因为失察和逝去的人命而紧张,他们是为了自己可能消失的荣誉和声望而紧张。
她还看到大殿当中的露白没有掩藏的得意神情。
玉箫道君靠在宝座上,完全放松了下来,说出对露白的最终判决:“罢罢,露白,你管了许久外门弟子事,却失察至此,即便被人蒙骗也不能轻纵,便去思过崖,静思己过一百年。”
话音刚落,露白便消失在大殿中。
“他故意引弟子入邪阵,道君便只叫他静思己过?”一声怒喝响彻今夕楼,吴青雉因中气不足,声音越来越虚,“一百年,比起区区人命,真是好大的惩戒!”
玉箫道君似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吴小友,本座知晓见南山因比不上明月夜一直怀恨在心,但你不能因此就污蔑我派长老戕害外门弟子,你有什么证据?”
“有证据!”吴青雉急道,她上前一步,试图唤醒他们的公义道心,“明月夜外门弟子张小凤曾给家乡好友写过书信,上面提到过长老令她将符箓贴在某一阵法上。”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的努力被人看到并认可了,她以为自己光明又灿烂的未来快要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向所有朋友分享这份喜悦。
自从来到修真界就一直被忽略的张喜鹊站了出来,当着满殿修士打量的目光,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非常普通的黄麻纸,上面的字迹方正有力,清楚地记载了张小凤那时激动的心情,这也是她最后一封寄给家乡旧友的信。
玉箫道君长指微抬,那张纸如枯叶落到他的掌心,玉箫只垂眸一瞬,便道:“你怎么证明这是张……张小凤的信?”
张喜鹊愣住了,半晌,她结结巴巴道:“这就是小凤的字,自从她进了明月夜,几乎每月都会给我们寄信,尊者,我不会骗你……”
“本尊晓得,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玉箫道君淡然,声音充满怜悯,“只你是个凡人,不晓得修真界的规矩,明月夜从不许弟子向外传递消息,张小凤是如何寄信给你的?”
张喜鹊更加怔忡,小凤说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凡是初入修真界的人,大多不能立即斩断凡尘,明月夜里也有凡人帝国的皇子公主,更有修真世家的子弟,这些人常与旧亲联络,明月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好像陷入这光怪陆离的大殿,高贵修士的话如五行山一样,将她越压越低。
“何况修真界世事复杂,远非你一个凡人能了解的。”玉箫道君宽容道,“这封信绝非我派外门弟子所写,许是你家人为避免你伤心,所以假装成踏入仙途的修者写信给你。”
他手指微动,那张枯叶般的信便成了灰:“也罢,你们小门派修行之路太难,心生嫉妒,有些歪心思也正常,本座徒长尔等数岁,便当结个善缘。”
白衣广袖一挥,伴随阵阵清香,一万上品灵石便出现在萧衔蝉眼前。
“你们拿了钱便好生修炼吧,再不可起歪心思了,须知天道轮回,善恶有终。”
萧衔蝉看向高坐在上的修士,他宽容又慈和,让她愈加恶心。
“呵。”一声冷笑打断大殿凝滞的气氛。
玉箫道君看去,原来是那个再不能修炼的废人。
谢无
柩浅红的嘴唇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难怪你们明月夜的惊山铃再没响过。”
玉箫道君和满殿长老一怔,喝问道:“什么意思?”
谢无柩并不搭话,只乜了一眼地上的灵石。
萧衔蝉盯着玉箫道君淡漠的眼睛:“明月夜的行事风格,在下领教了。”
她转身掐云诀,示意众人随她离开,至于灵石,她未给一丝视线。
洁白无瑕的明月夜在他们背后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黯淡的光,闪烁一下,夜风穿过萧衔蝉的头发,片片绿叶红花漫天飞舞,像一曲挽歌。
秦含玉的手紧紧握住刀,魔气翻滚,双目赤红:“师姐,何不叫我去杀了他们,这些指鹿为马、尸位素餐的肉食者没一个无辜!”
“打不过。”萧衔蝉闭了闭眼,“咱们还带着青雉喜鹊,我怕和他们打起来后,他们发现小凤的尸骨,到时候连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痕迹也保不住。”
看到玉箫毁坏张小凤书信的那一刻,萧衔蝉就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张小凤的尸骨被救了出来。
“明月夜,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们是才高行洁之辈,现在看来,呵。”秦含玉嗤笑。
“放心,不会叫他们好过的!”萧衔蝉冷笑,“还记得大师兄吗?”
秦含玉一愣,想起大师兄和他们一同出来,但是自从进了明月夜就没看见过他,她不由问道:“大师兄他?”
她话头止住,看见黑斗篷正在不远处等他们。
花沸雪迎上来:“没出什么事吧?妙妙,你交代师兄做的事,师兄都做好了。”
秦含玉和谢无柩一起看向萧衔蝉,只听她冷声道:“他们不愿给公道,便怨不得我们自取了——震卦,艮殛,破军!”
她双手掐诀,话音最后一个字刚落下,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瞬间响彻云霄。
只见远处那黯淡一点光变成数块粉尘,在无悲无喜的月光下,明月夜彻底变成尘埃了。
当着吴青雉和张喜鹊惊恐的眼神,萧衔蝉道:“放心,我不是什么杀人狂魔,没有滥杀无辜。”
吴青雉和张喜鹊看看已化成废墟的明月夜,又看看萧衔蝉,两人对视良久,突然握拳:“干得漂亮!”
第28章
见南山的粮油店里,萧衔蝉一行人围坐在一起,窗外嘈杂声不断,所有听说明月夜碎了的修士都赶来看热闹,搅动着一城迷醉的香气。
白玉京的人前所未有的多,逼得明月夜一边忙着修整自门派,一边还要派出人手严查各处关卡,免得有心人趁机生事。
吴青雉自从明月夜出来,强撑的身体便软了下来,时青谷抱着师姐喂药,此时他也不在意被师姐的灵鸡吃谷子之仇了,眼眶通红,咬牙切齿:“明月夜,好个明月夜!我原以为大门派定都是德才兼备者,没想到……”
“没想到尽是衣冠禽兽之徒。”萧衔蝉面有怅然道,“我也以为名下无虚士……不过我没让他们讨着好。”
她和大师兄相视而笑:“大师兄,你将爆炸符都贴对了地方吧?”
“放心。”花沸雪点头,“我用了师父给的潜行符,跟着露白去了思过崖,将符贴在他身旁,符箓的威力控制得刚刚好,除了离符最近的露白,不会伤到其他人,只会炸楼。”
早在萧衔蝉决定去明月夜时就做好两手准备,若明月夜当真清风明月,那最好;如若不是,她让二师兄在外等候消息,若有个万一,就去黑市买些假身份,助他们逃离密州,让大师兄随他们潜行进明月夜,时刻准备接应。
那时看到玉箫道君只粗略查探后就要保名下弟子,萧衔蝉便在飞讯密域知会大师兄。
倘若不是明月夜炸了,只怕他们也难顺利离开。
“只没想到他们的思过崖就在主楼下面,主楼炸了,连带整个宗门都碎了。”
秦含玉拊掌大笑:“这才痛快,恰好那群道貌岸然之辈都在主楼,活该遭报应。”
萧衔蝉与师妹笑闹,只笑不达眼底,她心中时而浮现明亮的今夕楼、威严的大能,时而浮现晦暗的浮云阁、森森的白骨。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当人处于弱小时,连正义都得靠强者施舍才能得到,且最后得到的正义说不定还是虚伪的正义。
“娘——”
一道声音打断萧衔蝉沉浸的思绪,大家看向秦含玉,准确来说,是秦含玉袋子里的蛇。
这条黑蛇在爆炸时突然变成一个裸男,差点闪瞎大家的眼睛,好在裸男的样貌只维持了一息,也只有靠近他的秦含玉看清了他的样子。
很快,他就从裸男变回了黑蛇,然后时不时张大嘴巴,将嘴角的皮肤都撑薄,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娘!”
秦含玉一脸烦躁与尴尬:“这小畜生不知怎么的,一开口就喊我娘!”
“许是雏鸟效应。”萧衔蝉笑,“野兽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母亲。”
她说着说着突然一顿,这条蛇是从浮云阁地下突然出现的,可那里明明镇压的是一条龙啊!
蛇,长虫,黑蛇,黑龙……
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问时青谷:“时道友,你曾说过白玉京的白玉山是从天而降的,是来自上界的?”
时青谷不明所以地点头。
“白玉京以前也这么香吗?”
自打来到白玉京后,萧衔蝉就嗅到了这里不同别处的香气,非花非粉,而是一种醉人的酒香。
时青谷细想:“这香气好像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现的。”
“我知道了!”萧衔蝉右手握拳砸桌,她看向师兄妹们,“你们还记得白玉京流传甚广的那个小曲吗?白玉山,仙果酒,一个小虫往里走,黑漆漆,滑溜溜,小虫原是条大龙。”
她念出这首本来寓意特别的词:“咱们在九转夺灵阵里只看到了龙影,那就说明这条蛇就是黑龙!蛇又名长虫,它又黑漆漆滑溜溜的,就像词里说的那样,小虫原是条大龙!”
花沸雪将前因后果联系,跟上师妹思路:“你是说这条龙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现的?它也来自上界?”
“是!我有一个大胆猜测。”萧衔蝉道,“密州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灵脉断折,导致使明月夜千百年来能遥挂天边的灵脉冲气没有了,恰好此时,从上界掉下来一座山和一条龙,露白为了明月夜还能像以前一样维持大派作风,便和黄真人一起用邪阵窃取黑龙的修为,去支撑明月夜悬挂天边。”
想来明月夜捉龙时虽然隐匿身形,可倒底被人察觉,被人记下来,经过千年时间的冲刷,这段捉龙历史演变成人们熟知的曲子。
谢无柩垂眸道:“那个阵法里,阵眼中的玉柱,是龙骨。”
大家看向他。
谢无柩继续道:“龙之脊骨有九百块,上可撑天,下可立地,他们施以秘法,以龙骨去支撑明月夜,也难怪在没有灵脉冲气的情形下,还能不染尘埃这么多年。只是黑龙历经抽骨囚禁的屈辱,走火入魔,其祟气都快压不住了,他们这才布置了九转夺灵阵,试图用修士的灵力去压黑龙的祟气。”
“原来是这样,仅仅为了让门派维持体面,便一而再再而三害人……”张喜鹊悲怒交加,瘫软在地上哀嚎,“这群王八蛋,我们凡人就这么贱吗?我们这些普通人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难道连这点心愿都不能实现吗?”
萧衔蝉眼眶泛红,愧疚如潮水般,让她感到窒息,她蹲下身:“对不起,我没能帮小凤讨回公道。”
她想拍拍张喜鹊的肩膀,指尖却僵住,盖因她也是修士,此时此刻,萧衔蝉为自己能修行而自厌。
修者翻手为云覆手雨,视凡人如蝼蚁,萧衔蝉对此话一直没有确切认知,可今天,她看到凡人被修士当做蝼蚁,低阶修士被高阶修士当做蝼蚁,或许高阶修士在神仙眼中也是蝼蚁。
在这样的世道里,她没法堂堂正正地帮枉死之人讨个清
清白白的公道,只能泄愤,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张喜鹊摇头,从领口掏出个东西:“萧道长,你是个好人,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个福牌,是我爹娘在仙帝祠求来的,虽不值钱,却保佑我平安长大,又遇见你们这些好心人,如若萧道长不嫌弃,我想把福牌赠予你。”
萧衔蝉看着张喜鹊哭红的双眼,她想说自己懦弱,想说自己受之有愧,想说自己与那些修士并无不同,可最终她只是郑重接过福牌,缄口不言,悄悄推门出去。
哀哀哭声穿过门,和风远去。
萧衔蝉擦擦眼角,打开装灵石的芥子袋,准备取出一些灵石炼成金银赠予张喜鹊,也好买副棺材给张小凤,结果她刚打开袋子,就被满满一袋灵石闪花了眼。
萧衔蝉伸手进去,芥子袋都将她整条胳膊吞进去了,指尖却一直没有触到底还——那张契符竟然是真的!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舍得送出这么一大笔?”
谢无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衔蝉娴熟地将灵石变成金子,手上动作不停,回答道:“是很喜欢,但有时候,有些东西远比钱重要。”
“呵。”
“你也别笑我天真,这些钱不全给喜鹊,还有那些早早死在浮云阁地下的人,他们也有家人,我想拜托吴道友将这些钱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谢无柩挑眉:“这些灵石是你和同门一起赚的,你这样处理他们的财产,他们会愿意?”
萧衔蝉自信道:“他们肯定愿意!”
“谁说的?”金不禁也走了出来,看到一堆金银灵石,眼珠子都直了,正要说些什么,就对上师妹的眼睛,他烦躁地抓脑袋,“算了算了,大师兄是个烂好人,小师妹又是你的跟班,他们肯定同意。”
萧衔蝉微微一笑。
谢无柩有些意外:“金道友呢?”
金不禁蹲在萧衔蝉旁边:“我也同意,千金散尽还复来嘛。萧妙妙,你多少给咱们留点……”
“知道了,这些灵石给你,你赶快买一些假身份回来,咱们快点离开密州。”
屋内几人痛哭一场,渐渐平复了心绪。
时青谷擦掉眼角的泪,准备离开白玉京:“明月夜行事实在不光明磊落,诸位要不随我回见南山吧,明月夜虽是密州最大的门派,但我们南山也是不容人任意欺辱的!”
萧衔蝉摇头:“不行,若他们真的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的地步,我们最好分头行动。”她站起身来,向吴青雉和时青谷作了一揖,“我有一事劳烦二位。”
时青谷不等她说完就道:“我明白,是送张小凤尸骨和她的朋友安全回家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住她们的!”
粮油店的后院,米满仓豆满缸,时青谷和吴青雉带着张喜鹊一行人,与萧衔蝉他们作别。
时青谷依依不舍:“经此一事,我已将诸位视为莫逆,日后一定要常用传音符联系。”
他自觉为自己要找师姐的缘故,这才将诸位好友牵扯进明月夜的大阴谋里,心中愧疚不已。
在看到萧衔蝉和知己谢棺时他动情道:“好在此番谢道友能圆了做花魁的梦,我这心里才能稍感安慰些。”
谢无柩默默在自己日后杀人名单上,重重地将萧衔蝉三个字描红了。
时青谷又道:“愿谢道友与萧道友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比翼齐飞。”
秦含玉瞪大眼睛,猛得转头,花沸雪因为转头太快,脑袋差点掉了,他摁住头骨,将脑袋摁回颈椎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两人一左一右,目光透露着同一个含义: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搞在一起了?
谢无柩满头问号,什么?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比翼齐飞是他想的那几个成语吗?莫非这见南山修士以为这个妖修倾慕于他?
萧衔蝉自来到修真界后,为写狗血文水字数,水到文学素养迅速后退,前面的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根本没听懂,只听懂了后面的比翼齐飞。
心想时道友用词真朴实,就因为她驾云时常带上谢道友,直接便用比翼齐飞这个成语。
修真界的修士真的需要九年义务教育提高文化水平啊!
她好心道:“这个成语形容我们不合适,我们俩……”她思索了一下,“应当是双宿双飞?不不不……应该是肝胆相照。”
果然将知识都还给老师了,竟然说出双宿双飞这样暧昧形容的词。
时青谷却一脸我懂的样子:“萧道友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双宿双飞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你们除了一同驾云,并肩齐飞,那天也同屋而眠,正是双宿双飞。”
时青谷抛下一颗炸弹,而后潇洒地挥了挥手:“祝愿我等再见之日,皆行满功圆。”
他身后的朋友们则一脸深沉地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
人走了,但让人窒息的尴尬还在。
花沸雪一脸怕自己孩子早恋,却又觉得二百五十岁着实不算孩子的纠结神情。
秦含玉则想起师姐一去杳无音信的那晚,原来是和谢道友……
“咳咳,我去找二师兄,顺带买些衣服,咱们得换个打扮。”萧衔蝉挠挠头,赶忙远离诡异的沉默。
夜色空茫,皓月当空,天上繁星点点,街上人影幢幢,个个都在看热闹,但没过多久,便有修士严查还在走动之人的身份。
萧衔蝉屏气敛息,躲在一旁,白玉京连天上驾云或驭舟的修士都要拦下盘问一二,她猜测明月夜已经发现阵法中的龙不见了。
她自出岛后第一次见识到九州大派的实力有多么强悍,凡是被明月夜拦下的修士,没有一个敢多置喙的,全都老老实实任明月夜检查。
这更坚定了她要抓紧时间逃出去的决定。
就在萧衔蝉买了衣服回来,还在纠结怎么解释为什么那晚和谢棺共处一室,意外陡生,谢无柩不见了。
室内气氛渐渐焦躁。
“这可怎么是好!”萧衔蝉焦急不已,“谢棺现在一身伤病,比凡人还不如,他一个人在外,遇到危险怎么办?”
花沸雪也着急:“我看他是跟着你出去,还以为他与你一起,原来他竟自行离开了。”
萧衔蝉皱眉,难过道:“他肯定是觉得我们要跑路,一路上危险重重,他怕自己是累赘,连累咱们。”
金不禁捏着手里一沓假文书:“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怎么可能觉得他是累赘,谢道友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我也为他备了一份身份文书,他肯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啊!”
几人当机立断,决定一边出城,一边沿路找一找谢棺,兵分四路,最后在渡口汇合,也免得一起出城,目标太大,被有心人发现踪迹。
天光熹微,月牙似掐痕,一轮红日渐出云霄,谢无柩坐在春江旁的茶棚里,等待最早离城的鸳鸯舟。
鸳鸯舟与凌云舟不同,它是被驯化的载人灵兽,鸳与鸯总是一起出行,比翼齐飞,可日行十万八千里,共载一万八千人。
谢无柩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春江与白玉山下的大湖相通,春江渡自然有许多明月夜的修士,只不过无人注意这间小小的茶棚。
不过由于昨夜明月坠地,今日春江渡口的人极多,都是来看热闹的,这就显得着急离开的人有些明显。
他的眼神慢慢看向一个穿着黑袍的修士和一个青衣女修,这个气息……他的眼中星芒闪动,这两人不就是黄真人和碧芳么?
黄真人自昨夜浮云阁突然炸了时,他就意识到不好,赶快整理行装跑路了。
他心中恼怒多年在密州的基业毁于一旦,却又庆幸自己回身找寻那东西时,只发现了一块黑黢黢的玩意,想必压在龙骨之上的那东西被炸成碳了,也算遵照主上的命令,彻底毁了那东西,
心中稍感安慰。
谢无柩施施然站起来,他在浮云阁地下的九转夺灵阵中又寻得了一颗他一直找的东西,想来这人手里有更多他想找的东西,他决定跟着这个人走。
想到这里,谢无柩手指动了动,似乎在抚摸从玉柱顶拿到的真的轮回盘碎片,但他摸了个空,谢无柩蹙眉,怔愣在原地。
东西呢?
“这位道爷,还请出示渡签。”鸳舟里的小修士走到站着不动的谢无柩面前。
所谓渡签,就是一条玉符,上端是红色,下端用法力写下渡者姓名及身份,谢无柩自然不可能用真实身份买渡签,他花了些灵石,让一个路人为他买了渡签。
他将玉符放到小修士手里,不着痕迹地观察已经上舟的黄真人,难道轮回盘碎片附了密法,又回到黄真人手里了?
检查渡签的修士一脸古怪地看着手里的玉签,心中狐疑,有心想叫谢无柩再出示一下身份文书,就听见旁边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富贵!”
声音之大,渡口所有人都听到了。
听见这个声音的谢无柩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去,果不其然是那个妖修,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脸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萧衔蝉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找寻谢棺,几乎将白玉京寻了个底朝天,此时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在渡口,恰好与他们离城的方式相同,她高兴极了,正想喊“谢道友”时,又怕明月夜的人猜到身份,所以直接喊了二师兄为谢棺准备的假身份的名字。
她快步上前挽住谢棺的胳膊,生怕他又跑了。
春江渡的修士皱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狐疑道:“道爷,为何这位道姑叫你富贵,但渡签上你的名字是南宫……铁蛋?”
好别致的名字,小修士嘴角抽搐。
谢无柩:……
他方才一直留心黄真人的动作,也没仔细看自己渡签上写了什么,原来那个帮他买渡签的修士竟然有如此特别的名字么?
此刻,看向面前的小修士,谢无柩正要琢磨寻个什么理由,将名字之事糊弄过去,就听见萧衔蝉道:“因为富贵是他的字,铁蛋是他的名。”
谢无柩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倒霉是他的命,他心想。
好熟悉的憋屈感,真是似曾相识,不久前他因她神来一笔就成了参加花魁之比的小白脸,如今因为她神来一笔,他又多了个如此接地气的名和字。
没事,再多几次他就习惯了。
谢无柩神情木然,看向远方,他真是倒霉透顶,才会遇到她。
萧衔蝉正为自己的机智暗自鼓掌,古人有字有号,这里的修士也是如此,她真是太聪明了,能在瞬间想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解释。
谢无柩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的发顶,不知心中已经略过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萧衔蝉一无所察,继续道:“我们穷苦人,取名当然也想取个吉利的好名字,盼望他富贵,所以才字富贵啦。”
春江渡口的修士心中仍有些疑惑,他检查萧衔蝉的渡签,只见签上写着的名字是轩辕翠芬,他一脸一言难尽,这两个修士来自九州的哪个州?莫非那里的起名方式就是这么特别?
看到小修士纠结的模样,萧衔蝉突然挺起小肚子,满脸慈爱地摸了摸肚子里满满的鸡腿:“我们刚刚成亲不久,此番是因为我怀孕了,所以回我娘家报喜,相公,你说咱们的孩儿取个什么名好?要不叫小黑吧?”
谢无柩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喜当爹,他高兴得面部表情都扭曲了,双目瞪圆,露出又惊又喜、不知所措的神情,幸好他直直看向萧衔蝉,旁人的人才没察觉出他神情有异。
“诶呦相公,别乐过头中风了,不叫小黑,叫小红、小绿也行啊!”
萧衔蝉假装没看见谢无柩的表情,在群聊中对他说:“谢道友就是太正直了,我们蓬莱岛的人戏都很多,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能接上词。”
谢无柩:……
一同排队等待上鸳舟的其他客人对这详尽的检查早就不耐烦了,听闻萧衔蝉还是个孕妇,个个都劝渡口修士快放人上舟安坐。
隐匿在人群中的黄真人是唯一一个和谢无柩共情的人,他认出萧衔蝉和谢无柩了,亦觉得十分离谱。
婴儿会攫取母体修为成长,怀孕的女修为了安全起见,大都轻易不出门,这位可到好,不仅出门不说,还和一群人毁了他在密州多年的精心布置。
想到此,黄真人不免咬牙切齿,幸而他放置在阵中龙骨上的东西被炸飞了,他在浮云阁出事后特意悄悄回去探查过,没找到那东西的踪迹,想来经过多年极阳龙骨镇压,那东西已经脆弱不堪,化成齑粉了吧。
也算他多年经营不白费,不然他一定让这对小鸳鸯劳燕双飞、幽明永隔。
“使者,那些毁了咱们在密州布置的人都来了。”黄真人身旁的碧芳小声道,“我看见那个与我有过口角的修士了……”她悄悄看了眼队尾的秦含玉,突然话音一顿,“为什么他变成女的了?”
她之前欲将卿鱼公子收入囊中时,他相好的男修来了,她虽然好美色,可也不喜欢弯掰直,就此作罢,可这个男修怎么这么快就变成女的了?难道九转夺灵阵连男人的那啥都要夺走吗?
碧芳想到此,冷汗涔涔,真人为了检查阵法,时常下去查看,难道真人也?
她斜眼看向黄真人的下半身某处,好像黄真人这几年来心情时常阴晴不定,难道就是因为……
不愧是真人设置的阵法,敌我双杀,竟恐怖如斯!
碧芳敬佩又敬畏地看了一眼黄真人,黄真人懒得理他这个蠢笨的下属,翻了个白眼就进到鸳舟里面去。
秦含玉用易容术把自己变成一字眉、媒婆痣的丑模样,将小黑龙藏进卖光鱼干的麻袋里,然后缩小袋子塞到腰间,镇定自若地拿出渡签,渡口的修士在放走南宫铁蛋和轩辕翠芬后,终于看到一个虽然丑但名字正常的乘客,稍加检查就要放人。
秦含玉松了一口气,正要上舟,一直沉默的黑龙开始作妖了,他虽然被装在袋子里,但不安分,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大喊:“娘——”
春江渡口一静,孩童喊娘的声音在江水上游荡,登舟的萧衔蝉和排队的金不禁都紧张地看向秦含玉,小修士眉头一皱,手一挥,招来几个渡口修士,不远处明月夜的修士也注意到了这边。
蓬莱岛众人意识到大事不好,暗自拿出武器,蓄势待发。
小修士拦住秦含玉,目光充满谴责:“这位夫人,孩子三尺以上买半票,三尺六以上要买全票的,你莫不是逃票了?”
秦含玉:……
当日在浮云阁因逃票而丢掉的素质,如今全得捡起来。
眼见负责的修士要带她去给孩子量身高,为避免他们查出袋子里的小黑龙,秦含玉忍痛付了小孩全票,然后捂着脸,看似羞愧实则心痛地跑进鸳鸯舟里的舱房。
“天呐,为了逃票,竟然把孩子装进袋子里。”人群里窃窃私语。
“也就是咱们修士身体抗造,要是凡人,孩子都得闷死!”大家纷纷谴责。
有了藏孩子逃票的风波,春江渡的工作人员们很是痛心疾首地来了一波宣传:“先买票票,再登舟舟,一人一票票,文明上路路。”
萧衔蝉:噫,叠字字,恶心心。
好在师妹也安全上来了,踩着彩色的羽毛地面,萧衔蝉忙去秦含玉的舱房找她汇合,却听闻背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悲怆哭声——
“爹啊啊啊——你死的好惨啊啊啊——”
这声音很熟悉,萧衔蝉躲到柱子背后探出头,秦含玉悄悄掀起舱房窗子,两人齐齐看向渡口,金不禁一身麻衣,脸上扑了十斤的粉,看上去白森森的,跪在一副薄
棺旁。
第29章
金不禁昨晚弄到好几个假身份文书,唯独大师兄的身份比较难以解决。
这几天他们也看出来了,岛外八州歧视妖魔鬼修,虽然他们有师父点的敛灵符,旁人轻易看不出他们的原型,但大师兄因为在夺灵阵中待了太长时间,肉身幻影暂未能恢复,现在身体是骷髅样,极其明显。
众人原还担心大师兄如何离开密州,金不禁却不以为意,只道让他们放心,他有办法和大师兄安全离开。
萧衔蝉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可眼角还是忍不住抽抽,难道这就是二师兄说的办法?
金不禁趴在棺材上:“我只想扶灵回乡,安葬老父,你们为何要拦我呜呜呜……”
小修士很是为难:“我们也不想拦,可这是棺材啊,它要上舟,我们怕其他客人看了不舒服。”
金不禁继续干嚎:“世风日下,世态炎凉,我只想父亲长眠于乡土,竟也不能么?父亲呜呜呜……”
人群中又响起议论声,修士对待生死很是淡然,没有落叶归根的执念,有人便道:“曾有诗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你何不在密州寻一宝地,安葬令尊也就是了。”
金不禁:好有道理,谁会随身带棺材?一般人真没这么执着。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突然灵光一闪:“我们家族对失怙者有额外补助,但得证明父亲真的逝世才行,我给家族长老出示了就医明细,葬礼记录,可他们说上述这些只能作为补充材料,无可奈何,我只得起棺,带父回乡。”
人群中有一修士感同身受:“不错不错,家族若是对族人有额外补助,其手续确实繁杂,我之前去领家族补助,还要证明我是我爹娘的儿子,不过手续虽然多,也是避免有人冒领。”
大伙想想这复杂的手续,个个深有同感。
金不禁再接再厉,声音百转千回:“我幼年时高烧不退,可山上没有郎中,父亲便背着我走了几百里的山路来到山脚的城镇里。
我还记得那夜好冷,雪好大,父亲的背却很温暖,为病中我没有胃口,爹爹便将家中仅有的几个铜板与我买橘子来吃,他对我说‘你就在此处不要动’……
爹爹,孩儿就在此处,你睁开眼看看孩儿吧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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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衔蝉和秦含玉:等金不禁回去后,金叔叔怕不是要拿尾巴抡死他。
纯朴的小修士和其他乘客被感动到眼泪汪汪。
修士们连鬼都不怕,何况只是一副棺材呢,大伙纷纷求情,渡口修士才放他和棺材上舟,只交代他不要带着棺材出来乱晃就行。
只是不出片刻,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小子,为了家族给的灵石,连他爹都不让入土为安。
谢无柩只想以后再不与这群人为伍,他脸偏向旁边,假装不认识这些人,准备悄悄溜走。
可惜事与愿违,他的美好期望总是因为萧衔蝉而落空,腰一紧,就被她带到房间里去了。
鸳鸯舟遮天蔽日的彩羽翅膀一挥,撩起磅礴的水雾,掠过浮云,向南飞去。
舟上的舱房并不大,几人挤在一个房间难免有些呼吸不畅,尤其当房间正中的棺材传来“刺啦刺啦”的挠棺材板的声音时,大家只觉得牙酸。
“这趟鸳鸯舟是前往饶益的,戌正落在九歌渡。”金不禁一进门就收了满脸悲戚,拿出自己打听好的消息。
萧衔蝉翻了翻师父给的地图:“距离关龠法会还有几个月,咱们从九歌渡再转搭青管筏前往关龠,时间很宽裕。”
“饶益最大的门派是汨罗坞,明月夜不会伸手到汨罗坞的地盘去,咱们暂且安全。”花沸雪终于推开棺材板坐起来,声音温柔,“也罢,大家先回各自舱房稍作修整。”
一具骷髅从棺材里坐起来,这场景很是可怖,好在没有外人。
在大伙要离开时,金不禁急切道:“下舟的时候别忘了把房间里的澡豆、手巾等物带走,这可是咱们花了钱买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萧衔蝉挥挥手示意知道,拉着谢棺走了,现在她走到哪就把谢棺带到哪儿,生怕他趁人不注意又跑了。
饶益的风土与密州自是不同,鸳鸯比翼齐飞,柔软的云朵渐渐变成似纱幔般的青色云雾。
从云端往下看,只觉隔着一层青纱,雾里看花般,一座座青山氤氲着薄雾,川河在山与山之间流淌,吊脚楼样的竹屋依山而建,沿着江河,形成一条又一条的城镇、村落,青石板制的马齿桥间河水冲刷出汩汩白条。
与白玉京的温香软玉不同,饶益的几座城池看上去都很是幽肃雅正,听说饶益最大的门派汨罗坞专精儒修,想来这里的人都因此多几分书香气。
九歌渡口荡起一片涟漪,鸳鸯落下,互相用喙整理羽毛,萧衔蝉和师兄妹们在客栈落脚,只等明日最早的管青筏前往昆仑宗。
谢无柩多番寻找离去的机会无果,现下认命般地放弃离去,计划待到这群傻子去了昆仑宗参加关龠法会,忙起来后他再走。
为价格考虑,蓬莱岛一行人下舟后又驾云飞了一刻钟,来到附近一处名为青橘的小城,小城毗邻九歌江,城中有一条九歌的支流贯穿东西,当地人叫这条支流胭脂河,盖因河水上常有女儿家的脂粉香气。
夜黑风高,九歌江浪涛阵阵,胭脂河却静影沉璧,明月似玉盘一样,盛着清凌凌的水,沉在河里。
谢无柩躲在暗处,悄悄掀开窗子一角,看向无知无觉坐在外面的四人。
方才金不禁和花沸雪出门前特意检查他是否安睡,他凭借精湛的演技骗过他们,如今他却要听听这四人背着他要干什么。
萧衔蝉他们不着急睡觉,坐在客栈外面河畔的竹椅上,身边就是胭脂河,他们无暇欣赏夜河风景,个个神情严肃。
难道是担忧关龠法会?谢无柩心想,要么是蓬莱岛出了什么事?
萧衔蝉压低声音:“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谢棺,他的心理健康状况及未来治疗方案,根据他之前的行为,我合理怀疑他目前的心理状况已经发烂!发臭!”
谢无柩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几个字他都认识,怎么组合到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秦含玉拉住萧衔蝉:“师姐你不要端着茶盏走来走去了,我总有种你要泼人茶的感觉。”
萧衔蝉轻咳一声,连忙坐下。
“虽然谢棺最后被我找到了。”她皱着眉,手指点桌,“但我认为,他这次悄悄离开,已经反应了一些问题,或者说,反应了他心里的创伤。”
花沸雪点点头,森白的骷髅在兜帽里露出一点,从医者角度给出专业意见:“不错,我行医多年,这样的患者也曾见过,大都修士突逢大难,不得再入大道后,都会意志消沉,自我厌弃,更有甚者心怀死志,何况谢道友天赋卓绝,本有可能得道飞升,如今却与凡人无异,难保他不会更绝望。”
“修士灵根断绝,经脉破碎,比之普通人断腿断手更难承受。”金不禁道,“还记得咱们家隔壁岛上,有个鲛人与深海凶兽搏命时丢了半条尾巴,后来几次三番想寻死。”
秦含玉也想起来这件事:“那个鲛人开始时想脱离族人,觉得自己是族人拖累,这不就与谢道友如今一模一样?”
大伙想起谢道友时而望着他们,神情露出似好奇,似费解的模样,如今看来,可不就是在羡慕他们还能修行,自己却身受重伤,无可奈何。
听到此处,谢无柩突然想到,莫非这些人觉得他已是废人,不想再让他跟着?想到此他的目光瞬间充满期待,只觉得自己的苦日子要到头了,然而下一秒,他的希望就被打碎了。
花沸雪道:“我们以后说话得注意点,什么谢道友你以前是怎么修道的,谢道友你能不能用这个法术,诸如此类的话千万不能再说,也不要过度保护,免得谢道友越发心中郁结。”
萧衔蝉补充道:
“还有,谢棺现在很脆弱,为了不让他继续消沉下去,日后我们一定要多多鼓励他,帮他重塑志气!”
谢无柩听了这许久,只觉得无语,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个脆弱的人,若是从前有人这般轻慢于他,他定要这人知道他好不好相与。
但是为何今夜听这些蠢货言语对他诸多不敬的猜测,他一点也没有怒火中烧的感觉,反而有种胸口一点一点被水灌满的错觉。
不不不,他肯定在生气,谢无柩捂着胸口,皱眉躺回榻上,只是跟这些蠢货在一起久了,他的怒气也变得反应慢半拍了。
第二日清晨,他穿着一身白衣下楼,在楼梯上便看见大堂桌子围坐的几人。
见他下楼,萧衔蝉几人好像看见大美人的流氓,眼睛都亮了。
谢无柩与他们共享群聊,听见他们一个个传音入密——
“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从衣食住行各个角度全方面进攻,绝对没问题!”
“谢道友一定会感受到我们春风般的温暖。”
“他要是感动哭了怎么办?”
谢无柩脚步微顿,看来他们要帮助他这个脆弱的修士重塑志气了,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去。
只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萧衔蝉一个站起身,将谢无柩拉到长板凳上与自己同坐,语气极其夸张:“天呐,谢棺你今天早上自己穿的衣服吗?真厉害!”
她夸得真心实意,刚来到修真界的时候,面对破破烂烂、缝补了不知多少回的衣服,萧衔蝉的确不会穿,毕竟那件衣服连正反都无法分辨,现在夸起谢棺来,萧衔蝉仿佛一个看着小朋友自己穿好衣服的幼教,骄傲极了。
谢无柩:……
这就是他们帮他重塑志气的方法吗?好朴实。
等等,便是想通过贬低自己捧高他人,也无需将自己描述成一个智障啊!这个妖修如此自轻,想来还有其他目的。
谢无柩突然想到南山那个修士离开时说的话,莫非……这个妖修真的痴恋于他吗?痴恋到不惜贬低自己,也要仰望于他?
看着萧衔蝉亮晶晶的眼睛,谢无柩不知道该怎么办,耳根浮出一片红晕,看来得赶紧去昆仑宗,只有她忙起来,没时间看着他,也就渐渐息了对他的心思了。
坐下准备吃饭,刚挟起一片笋,萧衔蝉夸张的语气又传来了:“谢道友的筷子用得真好!”
谢无柩捏起筷子的手一抖,这种“妈妈为你骄傲”的语气是怎样啊!
客栈里同在一楼用早饭的修士们个个用余光看他们这桌。
谢无柩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他加快吃饭速度,一定要在他们干出更丢人现眼的事前,想法子阻止他们那个可笑的帮他重塑信心计划。
第30章
吃完饭,大家上云前先去解决生理问题,谢无柩自从修为尽无后,不得不像个低阶修士和凡人一样,每日都需吃饭喝水,自然也需要前往五谷轮回之处。
但今天他去茅房只是为了思考出一个对策——如何叫那四个傻子放弃“拯救”他?
谢无柩在茅房里待了许久都没想出对策,蓬莱岛的人犟得和牛一样,只要他们认准的事,便是成百上千人阻拦,他们也要干。
这倒叫他无处下手。
谢无柩像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这群人现在真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待谢无柩出来,脚步刚迈向前一步,看清厕所外的景象,顿时眼前一黑。
只见蓬莱岛四人列成一队,见他出来,齐齐为他鼓掌。
萧衔蝉看谢无柩脸色愈加沉郁,以为他还在自怨自艾,绞尽脑汁道:“谢无柩你太厉害了,都能独自……”
上茅厕三字未出口,萧衔蝉就被谢无柩捏住嘴,嘴唇被压成鸭子嘴,萧衔蝉瞪大眼睛,呜呜几声——才从茅厕出来,不要碰我!
周围人看见这一幕,个个眼神古怪地打量谢无柩,现在年轻道侣之间的相处他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怎么吃饭上厕所都要他的道侣夸奖督促呢?
谢无柩黑了,脸黑了。
他不想再等什么离开的最佳时机,如果他现在不走,早晚会被她气死!
谢无柩以袖遮面,迈向前方的脚步九十度右转,假装他们口中的谢道友不是自己,他觉得自己从没走得这么快过。
萧衔蝉在后面招呼师兄妹们:“谢道友害羞了,我们快点跟上去!”
谢无柩脚步踉跄一下,害羞?见鬼的害羞!
花沸雪却有些别的见解,他悄悄道:“妙妙,你夸得太刻意了,谢道友肯定察觉到咱们的用心了,我们得做的天衣无缝才行,不如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就让谢道友来相帮,不留痕迹地鼓励他。”
萧衔蝉紧张道:“我真的做的太明显了吗?”
大家齐齐点头,何止明显刻意,简直是变态了。
萧衔蝉虚心接受意见,改变计划,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夸奖谢棺的机会。
驾云前往渡口,横跨青橘城时,谢无柩还能看见站在下面不远处,对他指指点点的修士,时不时一两句话飘入耳中——
“姑娘找了一个有脑疾的道侣。”
“如果不提醒他吃饭上厕所,他就会忘记。”
“天呐,那个姑娘真是深爱她的道侣啊!”
萧衔蝉他们听见云下越来越模糊的话,都很是惊讶——
金不禁:“咱们昨晚投宿的客栈里还有这样一对苦命鸳鸯吗?”
秦含玉:“我怎么都没见过?”
花沸雪:“想来他们不愿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躲在房里不出来吧。”
萧衔蝉:“要是见到他们,也可以捐一些灵石,帮帮那个苦命的姑娘。”
“苦命的姑娘”萧衔蝉坐在云上一脸同情。
“有脑疾的道侣”谢无柩坐在云上面无表情。
好像自从遇见他们,他的名声就一直朝着诡异的方向大跌特跌。
清晨的饶益上空有些冷,越靠近九歌江,青色的雾气就越浓重,像湿乎乎的棉花般从他们身边飘过。
以萧衔蝉来看,这里的青雾比现代最严重的雾霾天气还要严重,能见度不足二十米,好在修士们五感灵敏,这点雾气也不影响他们驾云。
许是饶益最大的门派汨罗坞多是儒修的缘故,这青雾里也夹杂着纸与墨的香气。
缕缕青云和丝丝墨香,原本是极文雅的晨景。
萧衔蝉忽然皱眉:“不太对劲,我为什么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
他们能透过雾气看清前方,但耳畔却极其寂静,好像早起的青橘城一下子陷入死寂中,他们被裹在一团厚重的棉花里,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方向不明。
金不禁试图用火破开重重迷雾,然而被烈烈明火驱散的青雾很快又重聚一团。
花沸雪森白的骨头上沾上湿气,他突然警惕起来:“不好,我感受到了极其凶戾的鬼气!这城中有厉鬼!”
大家瞬间戒备起来。
萧衔蝉第一反应便是将尾巴一甩,把谢棺裹得严严实实。
谢无柩这时候倒希望她能如同昨夜说的那样,不要对他过度保护,现在自己这副小熊猫卷的模样,着实不成体统!
“戾——”
几乎刺破耳膜的凄厉声音突然响起,打破诡异的寂静,穿过云雾,将仿佛地狱恶鬼般的尖叫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好像这一方天地中只有这只鬼,清雅的青色云雾中渐渐染上丝丝黑雾。
“不好,这厉鬼怕是要伤人!”花沸雪有些急道,“咱们得去救人!”
修士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这是无法心道君对每个蓬莱弟子自幼的教导。
花沸雪此时着急无法迅速找到这厉鬼,生怕去迟了,有人丧命。
萧衔蝉黑乎乎的发顶弹出两只尖耳朵,耳尖上的聪明毛扭来扭去,她歪着脑袋仔细听,“别着急,既能听到声音,我就能通过声音定位。”
驶向九歌江的小云转向相反的方向,向青橘城西飞去。
只见贯穿城镇的胭脂河一旦
流出城外,河面愈加宽广,在两侧青山下奔流不止,大半青山和竹楼被浓重到诡异的云雾遮住,什么也看不清。
唯有河中央水渚上有一人影,这人头顶菩萨戒,身着百衲衣,竟是一年轻和尚。
烟尘斗乱、天昏地暗中,一女鬼从天上黑云探出半个身子,黑发覆面,脸色惨白,唇却红得好似才喝过鲜血般,令人心惊。
小和尚半步未退,不动如山。
“呵……”女鬼的声音刻意娇柔,“小禅师,我美吗?”
女鬼突如其来的发问,让蓬莱岛几人愣住了,这好像与他们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情形不符啊。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施主为人丑黑,遮佛前光明。”
女鬼娇柔面目立刻一变,嘴唇向两边扯去,几乎扯到耳朵,露出尖利牙齿,一脸凶相,倏尔,这可怖面容却又收回,轻笑出声。
少女的笑声原该是银铃般,听了让人心生美好,然而这女鬼的笑声恰似刀片刮铁,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呵,小禅师,便是你这般说,我也是要纳你进府的。”女鬼突然一个俯身,从黑云中探出更多身躯,似蛇一般绕到和尚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年轻男孩子的元阳之气我最是喜欢,小禅师,跟了我,我保你喝香吃辣,咱们一起做对西天欢喜佛可好?”
小和尚一句话未说,只阖眼,单手立掌,另一手捻佛珠。
眼看他要被女鬼卷吧卷吧,带回不知在哪的鬼宅,萧衔蝉他们着急不已,正待冲上去救下小和尚,却被大师兄拦下。
“此鬼道行不浅,即便是我也难以应对,你们不可轻举妄动。”花沸雪黑兜帽下的骷髅脸严肃得很,却也没让金不禁息了心思。
“鬼最怕阳火。”金不禁道,“不如我绕到那鬼背后,咱们再两面夹击,便是有通天本事,到时她也动弹不得了。”
“可惜咱们的爆炸符快用完了,不然炸了她。”秦含玉暴躁道。
他们躲在云上,群聊里说得热闹,个个蓄势待发,却突然觉得周身寒意上涌,金不禁第一个反应过来,右手掐火诀,然而一小团火苗只微弱地闪了闪,便化作青烟消逝在他的指尖。
女鬼修为不浅,在火焰初生之际便觉察到。
所有人仿佛被猛兽盯上般,一动不敢动。
循着寒意的来源看去,只见那女鬼漆黑腐烂的眼眶正对准他们。
“青橘城何时来了这么些标志的小修士?”女鬼声音轻柔,微微裂开嘴角,“甚好,你们是来与我做夫君的么?”
萧衔蝉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此时也顾不得想这个,只疯狂思考该怎么脱身的同时还能保住那个被女鬼看上的小和尚。
见他们沉默不语,女鬼的嘴角裂得更大了,声音呕哑嘲哳:“看来你们不是与我做夫君的,难不成,和那些酸秀才一样,是来抢我夫君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女鬼浑身的鬼气已然大盛,仿佛暴雨之前的乌云般翻滚着,即刻就要朝他们冲去。
花沸雪传音入密:“此鬼的修为至少元婴,你们不是对手,待会你们带着和尚先逃,我来拖住她。”
秦含玉焦急:“大师兄,你有几成把握?”
金不禁道:“鬼为阴,火为阳,我得留下!”
萧衔蝉看着师兄妹们的争执,她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有受伤死亡的风险,电光火石间,突然眼睛一亮:“别吵了,我有一个主意,你们配合我!”
金不禁不解其意,但命悬一线时他也不敢转头看师妹,只希望师妹说的那个主意不会太冒险。
谢无柩却又心生不详预感,只觉得但凡她的主意,大抵都不太靠谱。
萧衔蝉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云头大喊:“我们不是来抢你夫君的!”
女鬼冷笑,阴风阵阵:“哼,你们修士的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就是怕我带走这和尚?你们想救他!”
“诶哟喂!”萧衔蝉夸张地跺脚皱眉:“这位美女姐姐,我们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在场的几人一鬼俱是一怔。
萧衔蝉继续道:“我们是九州妇女保护协会的修士,妇女保护协会,顾名思义,是为了保护九州所有妇女合法权益而存在的公益组织。”
在场的几人一鬼:……
那鬼脸上的腐肉都震惊到掉下来一块。
怎么每个字他们都能听清,但组合到一起他们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女鬼裂到耳朵的嘴角抽了几下:“为了……我?”
“正是!”萧衔蝉一脸真诚,“美女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你想带回去的小和尚,他……他……他有龙阳之好!只能对男人有反应,你若是与他成亲,可不就耽误了幸福生活了!”
女鬼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和尚,没有眼球的黑漆漆眼眶透露出迷茫来,可倒底这成百上千年的修为不是白来的,她抓住重点:“你们怎么知道他有龙阳之好?”
萧衔蝉义正言辞:“当然是因为他的前夫找到我们说的呀!他的前夫就是——”
她拧身,回头看身后的三个男人,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就!是!谁!
“就是这位!”萧衔蝉将食指对准谢棺,“你心心念念的小和尚在外做零,前夫就是他!”
江水涛涛,云雾冥冥,谢无柩一双好看的眼睛失去神采,神情木然,他说什么来着?她的主意大抵都不靠谱,嗯,一点也不意外会是这种场景呢,他已经习惯了呢。
女鬼呆愣半晌,看向面前容貌不俗的和尚,若是她还有瞳孔的话,此刻一定会瞳孔地震。
然而此刻和尚比她还要瞳孔地震,他的眼睛快要从眼框掉出来了,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正在为爱做零似的。
倏忽之间,女鬼一个黑蛇归穴,从半空中探出身体的洞钻了回去,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似的快,只余丝丝戾气和那个江渚之上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