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已经没了意识,满脸都是灰尘,嘴唇干裂苍白。
岑璠心底怔了一瞬,探了探他的鼻息。
那鼻息尚存,岑璠松了口气。
“先上马。”郑伊湄分出神来喊道。
岑璠听到声音,将崔迟景扶起来。
他身形高大,背在背上比米袋还要沉重许多,岑璠踉跄了几步,见郑伊湄自前开出一条道来,咬紧牙拖着他向前走。
两匹马在包围圈之外,有一护卫守着,郑伊湄抵开又一把刀,几个杀手迅速追过来,皆被其他人拦住。
身后打斗声不断,郑伊湄将崔迟景扶上马,自己跟上去。
她坐在他身后,趴在他的背上,“没事了,我在”
岑璠上了另一匹马,能看得到,阿湄的眼睛红了一片。
随即,那人转过头去,眼神果敢而又坚定,打马扬鞭而去。
岑璠跟随她而去,一路向北,而后盘旋上山。
山间渐冷,天色也变得暗沉,后方有人跟上,似是郑家的人,只缀在他们身后,并未追赶。
岑璠手脚冰冷,脸颊发麻,风迎面而来,不得不眯起眼睛。
也不知道崔迟景能不能坚持下来
她这么想,前面的那匹马忽然停在了一座小院前。
郑伊湄下马,没了支撑,崔迟景便歪了身子
她连忙接住他,那人落得太重,她身子后仰,倒退两步。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恐惧,她的手颤抖,摸向他脖间的脉搏,似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可随即埋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岑璠走到她身边,抿了抿唇,扶住她的肩膀。
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紧随其后,为首一人名为窦鸿。
窦鸿主动背走了崔迟景,微微一叹,道:“姑娘还是先进屋吧。”
岑璠扶着她向院内的茅草屋内走去,室内充斥着寒气,却不怎么漏风,窦鸿擦了打火石,燃起烛火,屋里才变得温暖些。
窦鸿放下包袱,将崔迟景放在床上。
比起刚才不省人事,他眉头轻拧,似是很难受痛苦。
不过能有知觉便是好的,起码还活着。
他的手臂上有一只箭,窦鸿将他身上的衣布扯开些,郑伊湄迅速抹掉眼泪,上前一同察看。
那只箭插得不算浅,伤口周围血迹模糊,门外已经有人开始架起柴火煮水,岑璠打了一盆水进屋,郑伊湄取了身上的帕子给他擦了伤口。
似是因为太久没取箭,那伤口呈青紫色,肿胀一片。
窦鸿道:“姑娘把药拿来,先取箭吧。”
郑伊湄立刻从包袱中取来药还有纱布,窦鸿未再有犹豫,手握紧那只箭,使劲拔出,鲜血从伤口迸出。
崔迟景似有反应,闷哼一声,脸上出了冷汗。
郑伊湄小心翼翼给他擦了血迹,没再哭,变得很是平静,一只手帕被染成了红色,扔在水盆里迅速晕出一片红色。
上药包扎好伤口,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血色,只是脸色红的异常,像是在发热,时不时说两句胡话。
窦鸿紧皱了眉。
这种情况并不算好,很多受伤的人便是如此,发热后过一夜便再也起不来了……
岑璠从王府带了药来,那些药都是最好的药,是她前几日无理取闹,非要去城外救民时存下的。
他药丸吞不下去,郑伊湄便叫人煮了药来,喝不下便扶他起来,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往嘴里送。
大半药都洒了出来,郑伊湄静静喂他,用袖口替他擦药,不过一会儿,眼泪便又掉落。
后来给他肩上换了药,郑伊湄便也是撑不住了,站起身拿纱布时晃了晃。
岑璠放下换过水的盆,扶住她。
窦鸿道:“姑娘昼夜兼程,也先去休息罢,我替公子换药,再擦擦身子,这么热下去也…”
剩下的话窦鸿说不出,他看了看岑璠,颔首道:“姑娘就拜托王妃了。”
岑璠心领神会,拉着郑伊湄往外去了另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像是柴房收拾出来的,柴火还堆在一边,地上临时用草堆和褥子铺了做床。
郑伊湄并没有说什么,似是习惯,想来这几日便一直是这么过的……
她靠在墙边,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目光停滞地看向角落里的一小团烛火。
岑璠端了碗水来,随她坐在墙边。
“谢谢皎皎……”她轻声开口,声音哽咽,捧过那碗水,抿了一口,便再也喝不下去,“皎皎,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璠抹去她的眼泪,轻声问道:“阿湄能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伊湄似是已经接受了事实,不缓不急陈述,“崔家勾结梁国,与北地串通,家主被召入宫问话,隔日便有旨意传来,说是崔纪畏罪自杀,洛阳崔家满门,一夜间全没了。”
她冷笑一声,“畏罪自杀……崔司徒那样的人,你信吗?”
岑璠一时沉默,她没见过那位权倾朝野的崔家主,可她也能想到,这畏罪自杀不过是借口。
皇帝这是决意要铲除崔家,是筹谋过一番,不然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一夜间铲除崔家满门。
崔迟景前些日子,是被晋王调来了晋阳……
两件事陡然联系在一起,岑璠皱起眉。
她沉默许久,才又问道:“那崔迟景呢?他为何会来到晋阳,还受了伤?”
“崔家人接到消息本是想逃,却被拦在城门口,其中有他的母亲…”郑伊湄蜷起身子,声音越来越小,“崔家的人都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去,他不该回来,可如果换作是我……”
郑伊湄愈发语无伦次,岑璠却能大概明白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迟景应该是得了消息,回洛阳后却遭到追杀,一路躲藏,逃到元衡的地盘来寻她。
而阿湄是一路追崔家人的痕迹而来,应该是也猜到了崔家人会躲来晋阳,得到了她这个王妃要出城的消息,本想和她在城外见一面,却恰好遇到她被崔家人劫走,才能找到他们……。
这段时间晋王和太尉双双离开晋阳,他派人看着她,应该都
和崔氏的事有关……
她听阿湄说过,那太尉恨崔家入骨,可她不知道那人的态度。
可若要杀,他为何又要将崔迟景特地调来晋阳,若是要救,又为何又不告诉她?
岑璠一时拿不定,她转头看向阿湄,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像是太害怕,整个人蜷成一团。
一时间所有的顾虑便都散了。
不管其他人的立场如何,她都该救崔迟景。
岑璠接过她手中的碗,正要起身,却听一旁的人道:“皎皎明日还是回去吧。”
郑伊湄撇开头,“晋王那个人定是派人看住你,我知道你不容易,若是你跟着我们,想必之后在王府的日子会更难吧……”
岑璠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我不会回去,若是你们在这里出了事,我才真的会寝食难安……”
两人都默了一瞬,岑璠就着碗沿喝了口水,同她一起靠在墙边。
陪着她。
“谢谢你。”郑伊湄又说了一遍。
岑璠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谢的,都是应该的。”
角落里的烛光时而跳跃,映照在两张面容上,昏黄寂冷,却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
忽的,郑伊湄站起身。
岑璠跟着站起来,她却道:“皎皎在这里休息吧,我去看看他,待会儿让人给你拿点吃的来。”
她声音有些梗塞,声音小到似连自己都不确定,“明天咱们几个还要一起赶路呢……”
岑璠缓缓坐下,没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崔迟景的情况很不好,阿湄定是想去陪着他,有话要单独同他说……
她一个人坐下,心中也有些彷徨。
就这么走了,晋王定是会追来,这毕竟是他的地盘,她没那么好躲。
她怎么样无所谓,他应该是不会杀了她,也许会变本加厉折磨她,可如果他怪罪这两个人…
岑璠心里不安,窦鸿送来的烧饼也只吃了几口。
院里渐渐静了下来,阿湄还没回来。
她躺在这里怎么也睡不着,推开门走到院中,院中有一些侍卫在闭眼蓄神,听到动静睁开些眼又闭上。
窦鸿正拿了件厚衣,往屋内送,看到她道:“王妃可是有什么事?”
岑璠这时才分出神注意到称呼,她道:“还是叫我岑姑娘吧…”
她看向屋内,压低声音,“他们怎么样了?”
窦鸿想了想,若他们之后还要逃到其他地方,再叫王妃也不合适,便立刻改口,“岑姑娘放心,崔公子已经退了些热,有姑娘在里面陪着,若是熬过今晚,明天便能清醒过来。”
岑璠颔首,接过他手里的毯子,悄步走进屋子。
那屋子里有些冷,只两人的床边放了炭火。
崔迟景身上盖着厚棉被,一旁的姑娘趴在床边,握着他露出被子的一只手。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都睡的很熟。
岑璠给她披上那件厚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门合上没过多久,崔迟景却是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动了动手,而后看向床边,眼睛睁大了些。
即使是在黑夜,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啊……
只是她怎么会来这里?
崔迟景想要起身,可他左肩有伤,右臂又中了一箭,起得艰难。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醒,想必是累坏了。
崔迟景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笑,眼中缱绻温柔,想要摸她的脸颊,却在指尖触及的最后一刹那收回了手。
他缓缓下床,瞧见她肩上的衣裳落下些,便又帮她拢了拢。
“门外有侍卫,你走不掉的。”
那声音闷闷的,似有委屈,还有蛮横,也有些许恼怒。
崔迟景动作一顿。
郑伊湄起来,拽掉身上的衣裳,勒令道:“我把你救回来,你若是敢走出这间屋子,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再见到我。”
崔迟景有一瞬的怔愣。
可他还是不想连累她,她跟着他会吃苦。
“崔家会有人来,你若不放心,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在这里等——”
话还未说完,柔软的唇贴在了唇角。
似有一滴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仰头,声音哑然,“崔迟景,你能不能别骗我?”
崔迟景手背动了动,而后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些,黑夜中相拥,享受着片刻的平静。
郑伊湄愣了愣,不由自主抱紧他,闭上眼,“你的命是我的,想什么时候不要,也该是我说的算……”
“知道了,以后这条命都是你的…”
*
翌日天还未亮,便要出发。
山外另一头的镇子旁有一座小院,此前郑家的三公子在此地做官历练,在镇外搭了座院子,收拾出来,应该能让崔迟景暂避养伤几日,
郑伊湄又劝了劝,岑璠不放心,还是想他们送出山去。
几人便一起前行,郑伊湄和崔迟景共乘一骑,行进地并不算慢。
不论是晋王还是其他来路不明的人,他们都要在下山前避开。
其实郑伊湄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事实上,能在下山前平安无事,不遇上任何一方,这很难……
一行人分成两批,一批沿途时不时做些印记,而他们这一批人走的路偏,极力掩饰着行踪。
接连两日骑马,岑璠并未穿厚裤,只觉得大腿两侧被磨的疼。
她未有些许抱怨,中午吃过些烧饼腊肉,继续对队伍赶路。
只是刚走没多久,后面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接连几日被追赶,岑璠对这种声音极度敏感。
她知道,又有人追上来了!
不同于之前那些追来的人,马蹄声更响,更规整,像是训练有素。
兵甲碰撞声响起,越来越近,不似昨天那些人先射来几支暗箭,再悄无声息包围他们,是在明打明的追。
岑璠有一种预感,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慌乱得近乎让人头皮发紧,眼前晕眩。
是他,他要追过来了……。
他们这行人行的又快了些,郑伊湄下了令,几批人向不同的方向散开。
后面的队伍也紧跟着下了令,岑璠听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人也向四面八方散去。
她抿了抿唇,看了看前面的两人,一甩缰绳,自己偏离了方向。
若是他的目的是来抓她,想必也要分来一部分人来。
能少些人,他们能逃走便好…
果然,她一离队,身后立刻有几个人跟了上来。
那些人并不慢,离她越来越近。
岑璠身上冷汗密布,又一打马,身后的马蹄声逐渐稀疏。
最后,身后似只剩了一匹马。
可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那人便追上了她。
风中飘来一句话,似是戏谑,夹带着怒火,“长本事了?”
岑璠瞳孔骤然紧缩,向一旁看去。
他长发高束,身穿军服,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寒芒四射。
他竟然亲自追了上来……
岑璠手一瞬间凉了,手心的缰绳松了些,
元衡靠近她,手拽住她的缰绳。
这匹马并不像她原先的那匹,性情温顺,元衡这么一拽,便扬起了蹄子,就要把她掀下去。
一只手稳拖住她的腰,犹如一只蟒蛇缠绕,用力一带,将她抱上另一匹马,
熟悉的沉香味包裹,夹杂着尘土与汗味,在她上马的下一瞬,便掉转马头。
岑璠剧烈挣扎,那人锢住她的腰,硬生生勒住她所有的挣扎,在她耳边道:“你不想看看他们两个会如何吗?嗯?”
岑璠愣住,微微转过头去,唇瓣几乎相抵。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呼吸粗重,近乎是咬着牙说。
她停了话音,呆呆望着前方。
马蹄声渐快,一路回到她原来的方向。
渐渐地,她看见了一队身穿兵甲的正规军,
那些人疾驰,见到他们往一旁避让。
背后的身躯宽大,挡住了山风,岑璠却觉得越来越冷,冷到被握住的掌心近乎僵硬。
忽然,最前方疾驰的两人出现在眼前。
那条路的尽头,是一处断崖……
岑璠脑中一片空白,大喊一声“阿湄!”
那两人没有回头,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只利箭寒光闪烁,映在眼前。
她张大了嘴,猛地扑住面前的人。
元衡没想过她会如此,举起的箭落下一瞬,压住她的手,而后又举起。
弓弦紧绷,发出吱呀的响声。
岑
璠又要抓他的一瞬间,弓拉满,箭离手。
风声自她耳边划过,弓弦那只箭离弦,穿过马腿。
那只马前扑,跪倒在地,郑伊湄垫在崔迟景的身下,重重摔下马背。
“不要!!”岑璠尖叫,那叫声凄厉。
勒住马的一瞬间,她极力挣脱,竟是连元衡也锢不住。
她滚下马去,半跌半走,挡在了两人身前,张开双臂,扫了眼四周的兵卫,最后狠狠盯向他。
“你若要杀,便把我们都杀了吧!”
元衡坐在马背,挺立威严,低眼看她,似不近人情,可眼底终究是红了。
只是下一刻,他又冷漠地举起了那柄长弓。
一只长箭似从她的脸边擦过,冷到发疼。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文案)一条锁链……
“寻简!”
背后传来一声嘶喊,岑璠猛然回头,只见那一箭又射在了崔迟景的肩上,就在他旧伤的地方。
崔迟景脸色骤然间变白,他身旁的姑娘抱着他,几近恸哭哀嚎。
听到那声音,岑璠眼睛泛酸,眼泪兜不住,从脏兮兮的两颊划过,两道泪痕洗清原本白皙的皮肤,清晰可见。
她转过头,一双杏眼瞪着他,满是恨意,目光不移,慢慢站起身。
元衡坐在马上,同她对视,似无惧怕,冷漠道:“拿下。”
周围的军士上前将几人押住,包括她。
岑璠跪了下去,挣扎无果,咬牙盯着他,许久后喊了句,“我恨你!”
那双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紧,青筋暴起。
元衡喉结动了动,看向她背后的两个人,命令道:“先带王妃下去。”
岑璠不肯,就像是被抓住耳朵的兔子,想尽一切办法要挣脱。
那两人不敢下重手,相顾而望,似是为难。
元衡闭上眼,似是没了耐心,道:“让她安静,带回去,不会吗?”
押着她的两人心领神会,其中一人大喊一声“得罪”,一手刀下去,周围便是安静了下来。
可打晕后,那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将她抬下去,最后想了想,只能架起她的胳膊走。
元衡目光追随,最后还是将她抱上了马,似是不满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无视悬崖边上另外两人,替她慢慢擦拭脸上的灰尘。
直到那张脸又干净了些,他才看向两人。
崔迟景皱着眉,似是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元衡看了他两眼,目光便移向另一人。
郑伊湄眉眼间俱是淡然,可那眼底看去,是不屈不畏。
那种目光,和他的王妃很像。
郑伊湄开口,“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两个?”
元衡冷道:“郑姑娘可知道,帮朝廷命犯出逃乃是大罪。”
“那又如何?”郑伊湄立刻道:“我既选择帮,便不会不知道,你都要处置,便将我二人一起处置了吧。”
元衡凝起眉,继续道:“郑姑娘若是现在改口,本王可以看在郑家主的份上,饶你一命。”
郑伊湄摇头,看向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须臾间她又垂下头。
她这一生对不起父兄,他们都待她很好,可她应该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舍不下,舍不下面前这个陪了她十七年的人。
她知道,没了他,此生再难有欢愉可言。
郑伊湄弯起唇角,静静地盯着地面,渐渐地,那双清亮的眸变得灰暗无光。
她抬头,嘴上还挂着笑,“请便吧”
元衡摆了摆手,队伍中走出两人,一人拿了酒壶,一人拿了两盏酒盏。
清酒缓缓倒入杯中,时间却仿佛凝固,漫长而永恒。
郑伊湄盯着那两盏酒,说不出的平静。
她抬眼,问道:“晋王殿下可还记得,臣女曾经救过殿下一命?”
这件事从来没摆在明面上,元衡便是沉默许久,才答道:“记得。”
郑伊湄笑了笑,“臣女自知犯下大罪,不求活命,只求死后晋王能将我二人葬在一起。”
“还有,莫要追究皎皎的罪责。”
元衡道:“好,这些本王答应你。”
两盏酒送到面前,押着两人的军士松开手,崔迟景直直往下栽去。
郑伊湄扶着他,轻声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似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睁开眼,启开唇。
郑伊湄捧着他的脸,凑近些,想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可到头来却听到一句,“你能不能不要陪我一起死?”
刚才的郑伊湄并未掉一滴眼泪,可听到这句,却是泣不成声。
她摇了摇头,眼瞧着他就要不清醒,端来那杯酒。
凝视着酒中的倒影,两滴清泪划过,掉落到酒盏中。
额头相抵,她轻轻问道:“崔迟景,你知道民间的寻常百姓是如何喝合卺酒的吗?”
她这么问,却是未能等来回音。
郑伊湄默声笑了。
她将那杯酒送到自己的唇前,又握紧他的臂,从自己的臂弯中穿过。
如此喝酒的场景,她想过无数次。
若能同他远离洛阳,闲云野鹤,赌书泼墨,做一对寻常夫妻,拜过堂喝杯交杯酒,只请几个好友在山间摆个小宴庆祝,也是极好。
不过如今这样,也算是如愿罢。
青山做媒,白云为聘,天地为证,群鸟为宾客,如此这般也算是此生做过夫妻。
剩下的便只能寄予来世了
山风吹卷呼啸,两杯酒饮尽,酒杯掉落在地上,风也便停了。
*
岑璠醒来是在王府的那一方小院中。
天还亮着,那光刺眼,不似黄昏。
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睡了一天一夜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过,换成了她常在王府就寝时穿的软纱裙,就连身上也变得清爽。
她绝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连什么时候被换了衣裳,被清洗过身子都不知道。
房中有一股幽飘散,不似寻常的味道。
岑璠隐隐觉得是那香的原因。
她起身,正要下榻,却忽然停住。
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卡上了一只金色的手环,而那手环连着一条金链,那条金链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透着寒芒。
岑璠怔了一瞬,似不敢相信,拽了拽那条金链。
金链的另一端连向床榻,并不算短,但她也出不了这间屋子。
岑璠心里忽地异常烦躁,使劲拽了几下那金链,一张楠木打得雕花床被拉的隆隆作响,可金链却扯不断。
这几声响却似是招来了人。
门打开,元衡目光移向她,若无其事坐在床边,将那串金链摊在手上,像是在同她展示一般。
岑璠一时慌乱,“你要做什么?”
一串金链从他手里掉落,玲玲作响,元衡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
“自然是怕王妃再跑出去,伤到怎么办?”
那笑容和声音太过平和,让岑璠不寒而栗。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反复看了看她手上的摔伤和勒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些。
岑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被上了药。
他似是没打算做什么,走到桌前,拿起药瓶,往她手上耐心地上药。
她皱眉,眼神中是愤恨,“把这条链子去了。”
元衡置若罔闻,小指轻轻铺好她手上的药粉,起身淡淡说了声,“不可能。”
岑璠下意识蜷手,他却道:“手上刚上好药,别弄脏了手和衣裙。”
“这么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岑璠看他放下药瓶,低眼走来,眼神和语气尽是嘲讽,“晋王殿下难道准备锁着我一辈子?”
不知道这句话如何触怒了他,他站在床前,手抚向她的脸颊,猛然抬起她的下颌,低眼道:“你若还想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那目光和昨日她见到的如出一辙。
高高在上,全是蔑视。
岑璠眼神陡然又变得凌厉,冷声问道:“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元衡唇抿成一条缝,沉默许久后收回手,淡淡吐出两个字,“杀了。”
岑璠有一瞬的失魂,可想了片刻便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杀了他们。”
“就算你敢杀崔迟景,你也不敢杀郑家人!中书令还在,你绝对不敢杀她!”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愈发笃定 ,眼神中的讽意便愈发肆无忌惮,“晋王殿下,别骗人了!”
“本王确实没你能骗人。”
说罢,元衡从腰间扯掉一只香囊,扔到她的床上。
岑璠认了出来,嘴微张,便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元衡神情冷漠,可细细看去,竟是有些颓废挫败。
他声音幽冷,“王妃可否同孤解释解释,这个香囊是作何用?”
岑璠还在想他是如何发现的,须臾间一个念头闪过,“你让人给我诊了脉?”
这只香囊无色无味,若只是闻,平时诊脉并不会诊出异常,顶多是有些许气血不旺盛。
可前几日他们总在这院子中行房事,她回去将那香料掺杂在茶水饮食中服下,也能起到避子的作用。
然而这么做药效终归不如之前温和,有些伤身,一诊脉便能诊出体寒。
元衡反问:“不然呢?本王若不诊脉,还要被王妃蒙在鼓里多久?”
他平日生怕她磕了碰了,连受点凉都要担心,在椒房中把她娇养得气色红润,水灵灵的。
她却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
为了不要他的孩子,为了能和他划开界限,她竟然舍得这么糟践自己!
还有为了那两个人,她手上膝上摔的都是伤
她舍得为那两人受伤,心甘情愿挡在那两人身前,这一切的一切,却都要将他的真心踩在脚底下践踏。
元衡手攥紧,眼睛红的似要滴出血,“孤昨日便该将那两人都杀了!”
他果然没杀他们
岑璠眼睛微动,撇开些目光,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越说他便是越怒火,两个人只要都性命无忧便好,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
元衡看得懂她的心思,“他们确实没有死,本王若想让他们死,大河之畔诸多暗卫早都将他们杀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岑璠才想起,他在大河布下的暗哨,犹如天罗地网。
他有心放他们去晋阳,没打算杀他们
岑璠心终于定了下来,刚准备松一口气,却听那疯子又改了主意:“不过本王现在又不想放过他们了。”
她声音又冷了几分,问道:“你什么意思?”
元衡轻轻一笑,目光似带着戏谑和玩味。
“他们如今在本王的手上,王妃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岑璠并不想猜,也不想自己就这么说出口。
她咬了咬牙,冷道:“还请殿下明示。”
元衡坐了下来,目光落向那条金色的链子上,而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那俊美的脸庞近乎妖异,眼底深邃如墨,要浸透了似的,“取悦孤,孤带你去见他们,如何?”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服侍
听到他这句,岑璠摇头笑了。
她微长的眼尾轻挑,“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元衡一直觉得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睛,那双眸向来清冷,现下这般,带了些妩媚,似含有秋水,勾人心魂。
他勾起唇,道:“什么是取悦,王妃不知道?”
她不卑不亢,“当然不知道,要不殿下教我?”
元衡并不在乎她这副态度,似是有耐心,轻轻撩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看向她微松的衣襟,轻飘飘道:“脱了。”
岑璠收起刚才那副轻浮姿态,微卷的眼睫掀开,紧盯着他。
元衡冷笑,“怎么,不是让本王来教吗?”
那声音戏谑,像是一切尽在掌控,“王妃若是想再见到他们,那就得好好学。”
两人就这么对视,须臾后,岑璠莞尔一笑。
她坐起身,伸出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带的那锁链清脆作响。
一截藕臂搭在他的肩上,露出白嫩的肌肤,连带着一截锁链坠在胸口前。
她魅眼如丝,身上还带有清香,轻笑道:“那我给殿下脱,那算不算是无师自通?”
元衡一只手将她的腰按近些,脸上同样的带着笑,“自然算。”
岑璠瞬间黑下脸,她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扯开他的衣裳,扒到他的臂弯。
他胸口大敞,锁骨分明,大片的肌理纹路流畅得恰到好处,配上他这张脸确实算得上无可挑剔。
岑璠撇开眼,放下手。
“怎么不脱了?”元衡握紧她那只锁住的手腕,扶到他的腰间,“王妃进王府后,还从未给孤更衣,今日服侍一二,有何不可?”
岑璠盯住他,哼笑一声,咬牙切齿,“当然可以。”
她指尖碰上他的玉带,带上的白玉冰冷,她两手紧扣,近乎用扯,和元衡口中的“服侍”没有一点关系。
元衡就这么任由她扯,那条云纹玉带样式繁复,她扯了半天还是没扯开。
他脸越来越冷,最后还是没了耐心,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乱抓的指,往该放的地方一扣。
玉带轻巧地解开,他便起身,双膝跪上来,整个身子往前压住。
他把她刚才对他所做之事照着做了一遍,扯住她的衣裳,用力一撕。
男人的力气终究要比她大一些,身上的纱衣被撕开一个裂口,腰间的细带被熟练地抽开,甩在床下。
炽热紧贴,岑璠想用脚蹬,手上胡乱拍打,锁链沙沙作响,他烦躁地用膝盖抵开,硬生生挤了进去。
他走了许多日,猛地闯入,岑璠差点背过气去,额头上冷汗直冒。
元衡似是感觉得到,低眼看她,神情还是冷漠,蹬掉鞋子,抱着她仰躺在床,向上抬了抬。
他抬头扫了两眼,盯住她,还是那句,“取悦孤,会吗?”
岑璠抿住唇,跪坐在那里,额上冷汗涔涔。
元衡知道,她是会的。
上一世会,这一世也懂,只是不愿意。
他手握紧她的腕,金链发出阵阵响声,不绝于耳。
……
岑璠走的那晚,元衡曾回来过,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看管了起来。
乳娘当晚彻夜未眠,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今日被放出来,本想找个时候劝上一劝岑璠,却打听到两人未从西边的小院出来过。
到了午时,乳娘在房内终于有些坐不住,向灶房一打听,才知道两人连传膳也不曾。
乳娘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
可再怎么怄气,也不该不吃饭呀。
乳娘心里直道不行,让人收拾好饭,提着食盒去了西面的院子。
那院子门口有侍卫把守,乳娘笑脸相迎,说是去里面送饭。
侍卫面色为难,似不愿让她进。
乳娘徐徐道:“这午时都过了,两位主子再怎样总要吃饭,二位不如让老奴把饭送进去。”
两个侍卫相顾,让出门来。
乳娘轻步去了院子,正准备敲门,却是听见窗棱的响声。
那响声她来时并不大,是以她未曾注意,可现在却是清晰可闻,还伴随着几声锁链的响声。
乳娘向声响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扇窗半掩,却有一只伸出的玉手。
那只手紧紧抓着窗,
似还是握不稳,松了又握,腕上一条金色的细链在窗棂上摇摆碰撞。
窗内的场景也依稀可见,白润细腻的香肩外露,纱衣半掩,影影绰绰。
乳娘迅速移开眼,只觉无处自容,迈开步子又走了出去,连饭盒都不曾留下。
一个时辰后,院子内才下令传膳。
岑璠还未沐浴,只简单擦洗过,一头乌发早已散开,身上换了件月白长袍。
就连用膳时,手上的锁链都不曾解开。
岑璠本觉得他是在吓唬他,可就算是他在她身上发泄了一通,依旧没有解开锁链的意思。
她问的时候,连尊称都省了,“这链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元衡未理会她眼中的怒意,给她盛了碗鸽子汤,淡淡道:“等你为本王诞下第一个孩儿的时候。”
岑璠沉默片刻,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了孩子我便不会离开王府了,对吗?”
元衡又把她的碗拿来,给她布菜,“等你真的有了,便知道了。”
岑璠读出了他眼中的执念,她冷声道:“你做梦!”
她终于在他面前收起了伪装。
先前她妥协退让,随和淡然,不过是因为她留有后招罢了,她知道她不会有他的孩子。
现在他揭穿了她的后招,她没了退路,便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元衡不理会,她现在这点脾气,他觉得他也还是能包容的。
他悠闲地给她布好菜,那摆出的花样比起宫里人摆的也分毫不差。
“王妃也饿了,先吃饭吧。”
岑璠未动一口,“你娶了我是不会有孩子的,我既然能想出调香的法子,就能想出其他千万种法子,毕竟就算怀上,在是在我肚子里…”
元衡听着听着,夹菜的手停在原地,渐渐颤抖。
他重生后,有很多事还是无法预料,可最大的变数便是她。
他从未想过,上一世宁可为他付出性命的人,这一世会厌恶他至此。
她把他和她的孩子视作孽种,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要。
他与她为何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元衡内心挣扎痛苦,她的这番话像是冰锥扎在心头。
他站起来,声音哑然:“你不想生便不生,本王也不在乎。”
*
杨氏盘踞晋阳,杨知聿作为杨樾义子,极得杨樾信任,在晋阳分府别住,
这一日,杨知聿被晋王叫去了王府。
他走时,身边的亲信问道:“晋王可是要问崔家的事?”
杨知聿面色平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慌什么?”
杨知聿进王府时,身后有侍卫跟随。
平日若他进王府不会如此,顶多有韩泽他们相迎,他知道晋王在向他施压。
这处书房并非他二人常待的湖边,而是在前殿,是晋王平日找下属议事的地方。
杨知聿闲庭信步走到他的书房,那扇门大开,他走进书房,身后的门被两个侍卫关上。
他正式行了一礼,“晋王殿下找微臣,可是有要事?”
元衡未让他坐,问话的语气中满是肯定:“崔家的事是你的手笔对吗?”
杨知聿坦荡承认道:“殿下英明。”
元衡手指轻敲桌案,“同孤说说吧。”
“说什么?”
元衡道:“说说近来的事,还有你和崔家的恩怨。”
杨知聿负手而立,并未遵他之命全盘托出,“殿下不都知道,为何还要问臣?”
元衡看他,眼神严肃凌厉,“所以萧晗是你送往洛阳的?”
杨知聿笑了笑,“太尉将萧昀的藏身之所告知萧晗,不就是想让他走投无路,主动去洛阳找皇帝吗?”
“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告诉萧昀还有崔家这么一个筹码,带他避开殿下的人马,送他去洛阳罢了。”
这和元衡猜测的大差不差,他沉默片刻,讥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孤,你和崔家有仇?”
杨知聿不明所以,笑了两声,“臣需要告诉殿下什么?殿下又能帮臣做些什么,难道要劝臣放下杀母之仇,顾全大局是吗?”
元衡看着他,眉头深凝,“令堂和崔纪是什么关系?”
杨知聿敛起眸,声音转而变沉,“他和我母亲没有关系,是他的儿子…”
“你还记得,崔纪有个儿子在赤城待过几年吗?”
元衡的记忆中,是有一位崔氏的公子在赤城任过官,那是崔纪的二儿子,那时他还小,并未见过此人。
听说那崔氏的二公子在赤城待了两年,被召回洛阳任职的途中得了急症,死在了路上。
他竟是和那崔家的二公子有关,细算年岁,如果那二公子有个儿子的话……
想到这里,元衡煞然抬头,似觉得不可思议。
杨知聿继续道:“我的母亲原姓尉迟,外祖父死后,母亲拜尔朱氏为义父,在赤城居住,那时崔氏二公子和现任尔朱氏家主关系极好,尔朱氏常来赤城,一来二去母亲便和崔氏的二公子相识了。”
“你……”
“没错,若不是当年崔纪阻拦,如今我也该姓崔吧…”杨知聿长舒一口气,“当年母亲知道自己有身孕后,崔纪找过她,以尉迟家为要挟,母亲便自己回了平城,和崔二公子断了往来。”
元衡从未觉得面前之人如此陌生,“你的意思是,你该姓崔,却想杀崔氏的人?”
“对,他崔二不过是个懦夫,崔纪说什么便只敢遵从不敢违背,说让我母亲断绝往来,便一句话不再过问,母亲被崔纪害死,他也从未来祭拜过。”杨知聿自己都觉得可笑,“说起来,我连他这个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呢。”
元衡问道:“所以你要崔家满门都付出代价?”
“不然呢?”杨知聿挑眉,“我从未吃过崔氏一粒米,他崔家人未养我一日,却害死我母亲,为何我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
“怪也该怪他崔氏作恶太多,得罪了太多人才对!”
最后这一句元衡没办法反驳,若不是怕世家就此失势,郑家主又像上一世一样,为了女儿记恨杨氏和他,归隐不再过问世事,他也不想救崔家。
可他还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又非要要崔迟景的性命?”
杨知聿冷哼一声,衣袖后摆,“当年随崔纪来赤城的,正是她崔芙,当年她正在与杨氏议亲,那时杨氏为皇后,崔家不想闹出丑事,所以母亲才会离开赤城。”
“他们父女一个二个自私自利,母亲被毒杀时,殿下觉得那崔芙会不知道?”
他就是要让她和崔纪都付出代价,当年崔氏如日中天,尔朱氏怕惹麻烦,母亲刚死便把他送去了军镇上,受尽磨难…
他就是要让她的儿子也尝尝,失去亲人后还要想尽法子挣扎活下去的滋味!
元衡一时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还记得他十五岁那年,杨樾在军镇掌权后恢复身份,面前的少年拼了命也要拜杨樾为师,后来还干脆改姓,认作义父。
因为他知道,他与杨樾有共同的仇人,而杨樾恰好又是崔芙从前的丈夫…
面前这个人不仅仅是要一个义子的名分,他是想要取代崔迟景的位置,恶心崔芙。
元衡身子向后,靠向后面的凭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越看越不熟悉。
原来是个疯的。
元衡蓦地一笑,“那你拜杨樾为义父不膈应?当年崔芙嫁的人是他,说来也是间接…害死了令堂。”
“我当然知道,不然殿下觉得上辈子,为何我会帮尔朱氏造反,这一世为何又要帮殿下?”
元衡便是再也无法反驳,他知道,面前的人是铁了心想报复每一个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之人。
“你不该想杀崔迟景。”他只道。
“为何不可?殿下是害怕郑家倒戈,殿下觉得上辈子郑中书令归隐,只是单单为了女儿吗?”
元衡道:“崔家为世家之首,如今少了
崔家,世家势弱,你觉得谁还能制衡军镇?”
他气定神闲,理了理桌上的公文,说出的话阴阳怪气,“崔公子与本王的王妃交好,你这么做,恐怕王妃也会记恨你呢。”
听到此话,杨知聿怔住,负在背后的手也慢慢垂下,“殿下说什么?”
元衡底下眼,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听不出喜怒,“崔公子身负重伤,本王的王妃这几日寝室难安…”
他说完这句,便再也不说了,手中最后一卷公文狠狠摔在桌子上。
这么狠狠一砸,终究还是泄漏了些情绪。
杨知聿陡然清醒,恍然大悟,看向端坐在不远处的人,偶然间瞥到那颈子上一道长长的抓痕,嘲笑道:“殿下自己恐怕也是被记恨的那个吧。”
他们两个谁也别说谁,谁也别笑谁。
无论与她有何种关系,他们都不如一个温润如玉的崔公子来的重要。
元衡手逐渐缩紧,骨节清脆作响,没再说下去,冷眼看他,“你做的这些,难道不怕太尉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费尽心思把崔迟景调来晋阳,你觉得他想让他死?”
“他迟早要知道,可那又如何?”杨知聿胸有成竹,“若是我死,他与萧晗勾结一事便会立刻传到萧昀那里,太尉应该也知道,我送萧晗去洛阳,必定安排了些亲信,如今萧昀在洛阳,这些消息传过去,殿下觉得老皇帝是会听萧昀的还是听杨氏的?”
元衡抿唇,许久后才说了一句,“好手段。”
杨知聿知道他说这么多,想做什么,“殿下放心,我不会再动崔迟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也不会让殿下太为难。”
他跪地颔首,行一军礼,“臣擅作主张,犯下大错,自请去军镇驻守,殿下担忧军镇独大,臣愿将功赎罪,为殿下分忧。”
*
岑璠这几日,一直被锁在西边的院子。
那条金链不算短,她在室内能正常走动。
自那日放过狠话,他便再也没来过。
兴许是真的因为子嗣之事对她失了兴趣,又或许这几日在忙些别的。
岑璠无事可做,这几日也无心再画,时常坐在窗边的贵妃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夕阳洒脸上,院中似传来脚步声。
岑璠眼睛微移,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婢女,不知道吩咐了什么,那婢女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径直朝这处暖房而来,她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垂下扶在窗上的手,一条锁链微微晃动。
他进屋时,似是心情极好。
岑璠早已见惯,也不觉得稀奇,也不想知道原因。
他坐在她背后,下颌搭在她的肩上,陪她静静看了许久,才问道:“在想什么?”
岑璠余光睨向他,直白道:“在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元衡不答,却也没再提什么生不生孩子的事。
他埋头,轻轻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岑璠皱了眉,想呛他几句,却听见了敲门声。
是刚才那个小婢女。
那婢女端了一碗药,热气腾腾的,放在桌上。
岑璠自觉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什么?”
谁知元衡却没让她过去,只自己坐在那张檀木桌案前,徐徐道:“王妃前几日说,不想要子嗣,本王仔细想了想,其实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不想生其实也无妨。”
岑璠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骂。
他端起药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语气温和,“只是那香囊还是会伤身子,本王这几日派人找了一种药,专门给男子配的,以后这药本王来喝。”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把他们全都送走
元衡说完,便仰头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岑璠静静看着,没有劝阻,更谈不上感激。
这药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现在还不知道。
他说是避子的,可这只是他嘴上说的,不可全信。
岑璠盯着那碗药,撇开目光,仍看着窗外,任由秋风扑在脸上。
秋日渐凉,门外一两片叶已经泛黄,在夕阳下摇曳,粼如波光。
院里的花前两日凋谢了一批,现在换上了几盆盛开的秋菊,却难掩萧瑟。
元衡叫下人撤开药,便又同她坐在同一张椅上,握了握她的手心,伸手将那扇窗关上。
他似是不满,可到底也没冲她撒气,“你喝的药伤身子,明日孤找个医士,给你调理几个月。”
岑璠斜睨了一眼,细长的黛眉微挑,问道:“殿下不是不想要子嗣吗?还在乎这个?”
“这可是你的身子,本王当然在乎。”
元衡看她,一双凤眼少了些冷,像是被晕开在水里的墨,深邃荡漾,“你是不信本王?”
岑璠眼睫轻颤,未答是否,可他却有自知之明。
他的手覆在她脑后,猝不及防探入,岑璠尝到一片苦涩。
她推开他,元衡倒也没强迫,“尝到了?”
岑璠食指抹了抹嘴角,像是嫌弃至极。
他道:“孤没骗你,你不想要便不要,就咱们两个也好,现在有个孩子也是麻烦。”
“等你哪日想要了,便和孤说,孤随时都能给。”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直视她的眼睛,自说自话,一点都不闪避。
连岑璠都不得不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想要争夺皇位,又不想要子嗣,给自己喝药,莫不是真的疯了?
岑璠打量他,却还是没能彻底信。
元衡轻笑,似是不在意她信不信,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又侧了头。
他喝过药,又同她说了这么多,岑璠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她默不作声张嘴。
元衡吃过数次亏,知道她又要咬他,先她一步退开点,“她醒了,你若是听话些,孤明日带你去看她。”
岑璠停住,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几近相贴。
她似有些恍惚,轻轻问道:“谁醒了?”
“郑家的六姑娘。”元衡停顿片刻,在她耳边又补充道:“本王安排他们假死,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地方,找人看着,郑氏醒了,可那崔公子伤势太重,本王已找人细心医治,能不能醒来,还要看造化。”
他说“造化”二字时,抬眸看向她,带着笑意。
岑璠眼神闪烁,显然是在动摇。
元衡看得出,他欺身而上,褪去她的鞋袜。
被掩上的窗被风吹开,夕阳从缝隙中漏进一室,衣袖垂落,嫩白的趾如珠玉,微微蜷起,贝般的粉甲在照耀下莹莹泛光。
金轮渐落,一室渐暗,风微凉时,一只手又将那扇窗的最后一点缝隙重重关住。
关的严严实实。
岑璠趴在那张贵妃椅上,手松垮地垂下,一条金色的锁链落在地上,直连向床头。
衣裳被褪去一半,香背外露,他俯在她的背上,道:“崔家之事背后有太尉,还有杨知聿。”
说这话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脊背一紧。
“你是不是没想到?”元衡问,似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你放心,他自请去了军镇,很快就会走了。”
岑璠确实没有想到,此事背后还有杨知聿从中作梗。
可她也着实不知道,她要放心什么?
室内寂静,只有背后的男人在自言自语,“本王那日伤了崔公子,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里面不止有孤的人,若让他们知道孤包庇逃犯,孤也难做。”
“等崔迟景的伤好了以后,孤把他和郑氏也送走。”
把他们全都送走,这样便好了
*
翌日,元衡兑现了他的承诺。
那只金环终于从她的手上取下来,只是他寸步不离,一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
比起平时带的首饰,那只金环卡的稍紧些,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他陪她一起上车,直到坐上
那辆香车后才发现那道红印。
他看了又看,没有道歉,也没有做出别的承诺,只说了一声,“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岑璠一路上都未与他讲话,记着窗外的风景。
可她对晋阳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向南走,走进了山里。
马车沿山路盘旋而上,渐渐认不清方位。
最后那辆马车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院前。
推开门走进小院,那人正坐在床榻边,换回了女子的衣裳,一身浅青色大袖长袍,螺髻翘然,一只白玉簪斜戴在髻上,面色红润,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给床上的人擦脸。
从窗外看去,俏丽婉约。
郑伊湄听到些声音,朝窗外看去,似是愣住,一动不动。
岑璠眼睛红润,朝她跑去。
元衡不放心她单独和两人说话,紧随其后,大步走过去。
郑伊湄在瞧见岑璠跑来时,便连忙坐起身去开门。
门开之时,岑璠猝不及防紧紧抱住她,声音颤抖,“真是太好了”
郑伊湄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莞尔一笑,回抱住她,“皎皎放心,我一切都好。”
元衡就这么在门外站着,默默看着两人相拥,互诉衷肠,目光幽深,可到底是忍住没将两人拉开。
岑璠问道:“崔公子怎么样了?”
郑伊湄眼眸低落,低声道:“还没醒”
她注意到元衡,行了一礼,“多谢晋王殿下。”
元衡冷道:“不必谢。”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进去,来到床前,让出位置,想让岑璠看个清楚。
岑璠走进门去,便看到崔迟景躺在床上。
比起上一次见他,他的唇上明显有了血色,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少了些狼狈,又恢复了那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
看样子算是救了回来。
元衡问道:“他的伤今日怎么样了?”
郑伊湄坐回床边,收拾了刚才放在地上的盆,摸了摸他的额头,牵起他的手,道:“肩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了,这几日也没再发热,医士今日来看过,说是应该这两日便能醒过来。”
元衡颔首,“本王给你们的假死药虽是无毒,但醒来后还会昏沉几日,此地不可久居,等他伤养的差不多,本王会叫人送你们去平城附近,你可愿意?”
他虽是在问,可这番话到底多是命令和安排。
郑伊湄一行礼,“但凭晋王殿下安排。”
“你们在这里的事,我会会一五一十的告诉郑中书令,郑姑娘要明白。”
郑伊湄愣了愣,而后点头,“臣女知道了。”
元衡没再说什么,转而问她:“那王妃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岑璠知道,他也并非在问她。
他从一开始便这么打算,想把他们送走
她抿了抿唇,屈膝道:“多谢殿下。”
郑伊湄看着两人,轻轻皱眉。
两人只又寒暄几句,元衡便往门外走。
岑璠见他不打算多待,也没要求要留下,见好就收,默默转头同他向门外走去。
郑伊湄却站起身,“晋王殿下。”
元衡转过身去,“何事?”
郑伊湄问道:“那日晋王殿下答应臣女的事,可还作数?”
元衡还记得答应她的事。
第一个是将她二人葬在一起,如今他们都活着,便是无从谈起。
另一件事便是不追究她
可他也只是锁了她而已,他追究了什么?
元衡顿了一瞬,沉声道:“当然作数。”
*
岑璠不知道他同郑伊湄说过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盯着她前段日子被锁住的手腕,令她不适。
岑璠缩回手,问道:“刚才阿湄同你说了什么?”
元衡回过神来,他不喜欢她叫她阿湄,这么叫说不出的亲切,他也不喜欢旁的人叫她皎皎。
想到刚才两人相见时热泪盈眶,还有难舍难分的样子,元衡莫名堵塞。
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
岑璠还问出些什么,可他手指一直摩挲着她腕上的红痕,显然是没兴趣回答。
他声音柔和,似比来时少了些戾气,“这几日,手腕可难受?”
岑璠怒极反笑,“殿下觉得呢?”
元衡放下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还是这么一句。
岑璠知道,他并没有撤掉那条金链子的打算。
她并没有问出口,转而又问起另一件事,“那日我骑的那匹马,可是死了?”
元衡轻哼一声,“不过是匹劣性的马罢了。”
“我说的是尔朱姑娘送我的那一匹。”她道。
元衡冷笑:“现在想起那匹马了?”
他端坐,道:“王妃放心,那匹马没有死,只不过是腿摔断了一只,以后可能无法跑了而已。”
没办法跑了吗
岑璠心里一时难受,她问道:“能带我去看看那匹马吗?”
元衡道:“当然可以。”
王府内有马厩,两人回王府后,便径直向马厩而去。
那匹马养在单独的马棚里,马棚中铺有一层厚厚稻草,那匹温顺的红马跪卧在那里,安安静静。
它的前腿上缠有一侧绷带,前肢突出一块儿,想必是很疼。
可那匹马还是在乖顺地吃草,见到她这个罪魁祸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和暴躁。
岑璠在马厩外面看着心疼,抬步就想走进去。
他抓住了她的臂,“脏。”
岑璠平静道:“我想进去看看”
元衡抿了抿唇,便是放开手,从地上提起她曳地的裙摆,抽走她臂间挂的那只披帛。
岑璠进了马厩,那只马似是有反应,马脖动了动,马的眼睛无瞳,岑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想看她。
她半蹲下,轻轻顺着它的鬃毛,轻声道:“对不起”
那匹马还是安安静静,连鼻子都不曾嗤一下。
元衡随她一起蹲下,就这么漠然看着,“这只马过一阵会有人来治,虽然之后不能跑,还是能站起来的。”
岑璠听尔朱阳雪说过,一匹马若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会变得性情暴躁,很快就会死了。
若是还能站起来,便还是能活着
可也只是活着而已。
岑璠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皎皎,你我是夫妻,何须说谢”
岑璠似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轻轻侧头,贴近那匹马。
那匹马似有感应,回头蹭了蹭她的脸颊,状似亲昵。
元衡不知道她为何这样,为了一匹马而悲哀。
“孤这里还有很多马,也有性情温和的,你可以随意挑。”他想了想,又道:“之后你若要跑马,孤会陪着你,不会拘你一直在院子。”
岑璠未有回应,须臾之后又是一句,“多谢殿下。”
元衡抿了唇,脸色黑了一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沉声道:“回去吧。”
岑璠仍是没听见似的,头靠在马的脖上,整个身子坐在了草垛上。
元衡皱眉,面露不喜,抱起她往回走。
两人径直回到了小院。
如今小院的仆从越来越多,王府众人也不知道,为何主子放着正殿不住,非要挤在西边最不起眼的院子。
她的裙摆刚才在马厩蹭脏了,元衡吩咐人拿来了一套新衣裳换上。
这些日元衡给她手心上药,熟悉药瓶存放的地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找到凉膏,剜出来一点,指尖在那大片的暗痕上涂抹,涂了厚厚一层,不厌其烦。
想到刚才那匹马,岑璠忍不住说道:“涂得再厚,又有什么用呢?”
元衡手指一顿,而后低下头,道:“会有用的。”
清凉的药膏贴在肌肤,满屋子的清香味,他放下她的手腕,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药膏,而后手指又勾起了那条锁链。
他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就要将那条锁链扣在她另一只手腕上。
岑璠下意识收回手,看他的目光似夹带着抗拒和怒意。
元衡笑了笑,“不愿意戴?”
岑璠冷道:“殿下觉得呢?”
元衡看了看手里的那条金链子,越看自己也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他将那条金链扔在床角,道:“不戴也罢。”
他抬起手来,轻抚她的唇瓣,瞳中颜色如深墨幽黑。
岑璠竟是刹那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要让她取悦他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更)洗干净
西院并不算大,净房就连在屋子后头。
元衡向来爱干净,此前为了让她好受孕,云雨过后,他陪着她到第二日清晨才沐浴,这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
如今没了顾虑,便立刻恢复了夜里叫水的习惯。
她去马厩后,即使换了衣裳,元衡也觉得不
够干净。
净室里雾气朦胧,不似正殿有个浴池,室内只放了一只浴桶,不过两个人坐进去也是足够。
里面没有婢女侍候,所幸的是浴室内还算安静。
浴桶内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一层,偶尔荡漾起一点涟漪,还有水波的声音。
“洗干净。”室内回荡起的声音,低哑带着欲望。
紧接着传来一声,“你做梦!”
这一声呵斥,就连净室外的奴婢也听得清楚,心里直打颤。
元衡却并不畏惧,他直视她,手上使劲引着她握住。
碰到那近乎烫手的温度,岑璠吓得缩了一下手。
他笑得近乎顽劣,岑璠皱起眉,咬了牙,张开手就要就要狠捏上去。
元衡有所察觉,先她一步提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使劲握住了她的手腕提出水面。
那双细白的手带起一朵花瓣,挂在小指上,格外妖艳。
他似是不可置信。
岑璠展开一副笑,那笑容同他刚才一般轻浮,“怎么?殿下是怕了?”
元衡收起脸上的错愕,下颌微动,冷嗤一声,神色骤然冷厉。
他将她又往上抬了抬,岑璠坐得高了些,白润的肩露出水面,低眼去看他。
他抬头与她对视,捏紧了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肩上,重重沒入,没再给她去握住的机会。
既而净室内的水声大了许多,水洒出浴桶,啪嗒作响,久久未息。
*
杨知聿离开的前一日,去王府拜别。
那一日,一场秋雨又让晋阳的清晨浮上一层冷霜,后殿的湖水泛着寒。
水榭之中,有女子在提笔作画,看不清在画什么。
她身上披着一件锦绣厚衣,水榭周围不只有一个婢女,有人在炉内添着炭火,有人在烹茶。
杨知聿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水榭中的人未看他,只静静画自己的,反倒是周围的小婢女一个二个向他行礼。
跟在一旁的韩泽提醒,“杨将军还是快些走吧,殿下在等着呢。”
杨知聿看向远处的书房,只见有人坐在那书房内,里面同样烹了一壶茶。
那个人在向这边看,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水榭中的女子。
元衡请他去后殿的书房,交代了一番军镇的事。
他从晋阳调走一些兵力,由杨知聿带去军镇。
柔然此次出来指认崔氏,是盯上了有崔氏势力的赤城,崔氏一败,赤城会有动荡。
这背后并不是杨知聿在从中作梗,而是杨樾。
元衡也没忘,上一世他是怎么丢了军镇兵权的。
杨知聿记恨杨樾,他也应该没忘上一世的杨樾对尔朱氏做了什么。
其实若无崔氏之事,安排他去军镇再合适不过,此人上一世在军镇翻手云覆手雨,能联合被杨氏打压多年的尔朱氏谋反,重来一世帮他稳住赤城肯定也能做到。
不过现在看来,这颗棋子还是太不受掌控了。
那壶茶滚了起来,元衡将炉上烹的茶提下来,提醒道:“此去军镇,会有老齐与你同去,等崔氏之事一了,孤也会去军镇。”
杨知聿提起茶壶,先给他倒了一盏茶,无视他眼中的试探。
他知道,面前的人生性多疑,前世如此,今世也要防着他。
他若无其事道:“殿下这茶是从洛阳来的吧,晋阳可见不到这种好东西。”
元衡也没有回答他:“孤的王妃在晋阳无亲友,却与尔朱姑娘甚是投缘,孤让尔朱阳雪留在晋阳,陪王妃做伴,你觉得如何?”
杨知聿嘴角挑起一抹讥笑,连眼皮都懒得抬,摇了摇头。
他还是这么喜欢拿人来威胁,一点也没变。
杨知聿满不在乎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轻飘飘说了声,“殿下随意。”
元衡盯着她,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嘴角笑如云间月,似是胸有成竹。
杨知聿也没继续说什么,眉轻轻一挑,咂了口嘴,看向门外,“殿下的王妃真是好兴致,只不过一个人画,的确没意思…”
“外面都在传,说郑氏姑娘和崔氏公子一起殉情,既然崔氏没死,想必郑姑娘也在殿下这里吧。”
他淡淡道:“我记得郑姑娘和王妃相熟,小皇子满月宴上,一曲高山流水惊艳四座,殿下为何不让郑姑娘陪王妃做伴,莫不会是也有什么顾虑?”
元衡听的出他话里有话,不过他并未厉声反驳,只说道:“崔公子现在还未醒,况且他们现在也不宜在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吗?”
“那等崔氏醒了,殿下准备把他们安排去哪里?”
元衡看他一眼,道:“反正不会是军镇,碍不着你的眼。”
杨知聿轻轻一笑,“殿下放心,崔氏已不成气候,微臣说了不会对崔氏再动手。”
“那自然是最好。”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杨知聿又不禁看向门外。
刚转了头,便听那人又说道:“前些日子舅父去了怀朔,那里是高氏的地盘,你要小心。”
杨知聿似不放在心上,道:“知道。”
那高氏并不安分,上一世他和尔朱氏能掀起风浪,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高氏的倒戈。
杨樾最后还是死在高氏的刀下。
他若是去军镇,少不了又要与虎谋皮。
杨知聿嘴角微扬,似云淡风轻。
他对军镇太过了解,了解到熟知六镇每个掌权者,清楚他们想做什么。
“孤还没问过你,前一世你离开洛阳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消失三年?”
杨知聿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的,“上一世咱们这位太尉,可是一直记得自己儿子的仇呢,胡太后倒台,尔朱氏进宫,我这个人便也成了一枚废棋,不仅如此,还是杀了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同时也是个麻烦,依咱们这位太尉的性子,自然不会让我活着回军镇。
“不过我运气好,被…”他话音顿了顿,笑道:“被人救了,又换了个身份回军镇罢了。”
“你可曾想过,就算这一世崔迟景没死,他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这个杨知聿自然想的到,他道:“那又如何?横竖他也不会现在动手。”
元衡没再多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为他担忧实在犯蠢,低头抿了口茶。
在他端起茶杯的那一刻,杨知聿又看向了窗外。
那人还在那里画着,身上严严实实裹了一件厚袄,比起上一世只穿薄衣来到此处,境遇好了太多,想来他也是宠她的。
只是那脸上还是没多少笑容,是同上一世不一样的孤寂。
元衡刚抿了口茶,便看到他又转了头。
脖子仿佛就直不了一样,脸上还挂着笑。
他眉微竖,重重一磕手中的茶盏,茶水洒出来些,“你可以走了。”
杨知聿收回目光,面对他的逐客令,也没再赖在这儿,起来时叹了口气。
“望殿下好好待她,莫要再让她难过了。”
元衡唇抿得像一条线,“不用你多说。”
杨知聿却也没打算说别的,也没像前几次一样挖苦他,他拱手一礼,“微臣在此别过。”
杨知聿走后不久,元衡便出了院子。
他走向水榭,周围的奴仆行礼时,水榭中的女人也没打算理会他,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元衡脸色变冷,大步走上前去,声音却在近时不由放缓,“在画什么?”
岑璠不答,又沾
了些黑墨,描绘女子的乌发。
元衡自己看了过去,那幅画和她面对的广阔湖景完全没有关系。
那画上一女子躺在椅上,另一个男子坐在一旁,手里抱了一筐樱桃,拿了一颗往女子的嘴里送,女子的团扇轻轻敲在男子的额头上。
画的还真是惟妙惟肖。
“你在画他们?”
“那日偶然看到,便画下来了。”
元衡哼了一声,目光却竟也久久未能从那幅画上移开。
雨后一片寂静,湖水一片寂静,秋叶落入湖中,秋波荡漾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幅画上,两个人笑的温馨,给寒秋都带来几分暖意。
笔落下,元衡低眼,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特别是指尖。
他的手掌包裹住,很快掌心的温暖便传递了过去。
她喝的那药伤身,前几日手心明显泛凉。他怎么捂也捂不热。
这几日他找了医士来府上,这些日子调理下来,身子明显又缓回来许多,起码一捂便热了。
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包括她自己。
他会把她养得很好,给她所有最好的,让她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
元衡声音愈发温和,“你想不想吃樱桃?”
岑璠笑了笑,“殿下说笑,这个时节,哪里还有樱桃?”
“你若想吃,孤可以让人从南边弄来些。”
“殿下可莫要乱说,崔氏不就刚因为与南边勾结获罪?”
元衡知道她心里怨怪,不只是怨他,也怨皇权世道,怨帝王无情,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目光还是时不时盯向那幅画。
平常却又温暖,处处让人艳羡,
于是他便装作没听懂,只道:“担心什么?只要王妃想吃,孤随时让人给你运,喂你吃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