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
岑璠一转身,两人鼻尖便几近相触,彼此气息交融,暧昧缭绕,气氛变得陡然微妙起来。
黑夜中,只能看到夜光勾勒的轮廓,那张脸线条硬朗,却透露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岑璠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转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熟悉的唇便贴了上来。
岑璠迅速推开了他,又转了回去,“这里是野外,您的亲信部下都在附近”
宽阔硬实的胸膛紧接着又贴上了她的背,她能清楚感受到背后的炽热滚烫。
他又要碰她,这是第四日,第五次,她一直数着。
这么下去,莫提是在床榻上补偿一二,她死在他的榻上都有可能。
岑璠闭着眼,纵使知道他会生气,甚至可能会勃然大怒,还是准备开口制止。
可他只是将她禁锢地紧了些,轻轻唤了声,“皎皎”
那声音极轻,像是在哄孩童,却着实让岑璠头皮一阵发麻。
她腿微微向里收,他便是立刻察觉了,“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不能?”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场梦,岑璠总以为他该是冷心冷情的才对,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痴缠。
她怕他再多说些她听不得的话,妥协道:“不过是乳名罢了,殿下若是想叫,叫便是了。”
元衡心里一阵荡漾,接连叫了三声皎皎,一声比一声更亲切。
他从未叫过人的乳名,也没有人给他起过乳名,小的时候,父皇母后关系和睦,倒是叫过他衡儿,可那段时光只有短短四年,以至于他现在都想不起父皇母后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他清晰记得的只有四岁那年,母后诞下皇妹后,父皇以母后冲撞冒犯为由,将他们母子锁在冷宫,而他的妹妹在刚出生不久便交由胡氏抚养。
被锁在冷宫里的八年里,母后疯疯癫癫,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恨,叫他也只会称一声“孽障”。
皇家无情,他过去的家被皇权拆得支离破碎,可现在他又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她组成的家。
她曾经就差把自己的一颗心剖开给他看了,他会好好珍惜,不会让这个家再散掉。
软玉温香在怀,像一团火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在她鹅颈上蹭了蹭,又呢喃了声“皎皎”。
可还是没等来回应。
她躺得笔直,在他安静后不久,坐起身,趿鞋走向叠放好的衣裳。
再回来时,她往枕下塞了什么东西。
元衡顺着她的手背摸,摸到了一只香囊。
前几日他们的床帐上就悬有一只天青色的香囊。
他依稀记得,她前世没有挂香囊的习惯,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
不过看样子,她很喜欢这只香囊。
她的手背被他的手掌整个覆住,没让他拿走香囊,却也没有制止他触碰。
元衡问道:“这是什么香?”
岑璠道:“不过是安眠的香料罢了,殿下这样,吵得我睡不着。”
他只轻笑,有商有量,“你若喜欢香,到晋阳后让人多调几种可好?”
岑璠未泄漏半点情绪,道:“多谢殿下好意,这香本就寻了许久,甚合心意,有它就够了,不必再换。”
这便是她了吧,认定了一样东西,便是不会轻易去换。
就像上一世,他冷落她,可她还是认定了他,对他死心塌地。
这一世她还未寻到她认定的人,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他不允许任何人抢走。
怀中温暖犹在,他与她十指紧扣,夏虫萤萤,相拥入眠。
*
穿过邙山,过大河,至孟村,恰逢端午,护送辎车的一支军队继续前行,其余人在村子里停留半日。
繁华的洛阳在粉饰太平,可依傍大河的村子无士族庇护,将民生凋敝描绘得淋漓尽致。
城门守卫松懈,一行人亮了身份进村。
不似彭城和洛阳,这里村里的人少得实在可怜,连问的十家人都瘦骨嶙峋,无一家有糯米,就连村长家都没有。
老村长闻皇亲贵胄来此,在家中亲自招待贵人。
村长的院子不大,年久未翻修,门口的灯笼上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院内有一半大孩童,头顶一绺头发扎成小揪,正坐在歪七扭八的胡椅上,双手捧着粽子,吃的满嘴都是,小孩手上系着几条彩带,那是近年从南边传来的习俗,名曰辟兵缯,端午系上能避兵灾祸乱。
刚才问时,这村长说村里没有糯米,侍卫赵巍只觉是在戏弄他们,横眉一竖,大步向孩童走去。
可走到跟前才发现,那孩童吃的不是糯米,那粽子里是糟糠和粟米,只不过是用面团揉在一起,像是糯米罢了。
赵巍一愣。
孩童懵懂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黏糊糊的米粒,把每根手指嗦了一遍。
元衡就在不远处看着,眉微皱。
出身名士之家的赵巍,看了只觉得恶心,连紫芯和墨群都挤了挤眼。
岑璠却知道,那孩子是真的饿了。
父亲还没走时,南边还是齐国,那时南北于彭城交战后,岑家施粥救济,她第一次见到饿急了的人,恨不得将碗都吞下去的样子。
后来更是见过很多次。
村长走上前道:“贵人见谅,这孩子是贪吃了些。”
堂内无一人说话,尴尬之余,多是嫌弃。
岑璠让乳娘将随身带的梨膏糖拿了出来,打开糖盒。
小孩正到了换牙的年纪,看到糖,露出一口豁牙,说话漏风,“谢谢阿姊。”
说罢,自己抓了一颗糖去。
岑璠半蹲,将糖盒放到他手上,那嗓音温柔,至少是元衡不曾听过的。
“你喜欢吃,那就都拿去吧。”
小孩说话并不利索,“真的可以吗?”
“可以。”岑璠道。
村长恭敬地笑了笑,轻轻抚了抚小孩的脑袋,“还不谢过王妃?”
小孩应该还不知道什么是王妃,一眨眼,跳下胡椅小手一拱,“多谢王妃。”
元衡眼睛注视在她身上,未说是否。
不一会儿,一老媪从房后走出来,端了盘花生,一盘油饼还有风干的羊肉干。
村长将屋里的一张旧桌案搬了出来,和院中的一张拼在一起。
几人围坐,赵巍扫了一眼桌上,嘴角一撇,“莫不是打发要饭的……”
岑璠掀眼,声音全然没了刚才的和善,“赵侍卫可能不知,这羊肉是大多数人家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
槿儿也跟着喃了句,“是啊,赵侍卫怕不是没过过苦日子,能有肉就已经不错了……”
赵巍不服,想反驳,却被一旁的墨群按住手。
元衡余光扫一眼,淡淡道:“你若觉得不够,去把咱们的酒食拿来些便是。”
赵巍领会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惹了他不快,行礼离席。
席间,老村长讲起了孩童的身世。
那孩童是村长的孙子,可却成了孤儿。
孩子的父母,和许多人一样,是因为水灾去的。
岑璠问道:“孟村水灾既如此,县里为何不派人治理?”
老村长摆了摆手,“这些年忙着打仗呢,这大河改道,想要治可不是件简单事,老朽的祖上过去也在大河边,上一次治水已经是老朽爷爷的爷爷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有一位太后,可厉害了。”
村长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笑,“倒不是说咱们这朝不好,咱们前头那位太后,也是个厉害的人,只是这如今南和北分开了,到处都在打仗,灾祸不断,实在是难呀。”
当今皇帝三岁登基,二十岁太后薨时才开始亲政,而老者说的祖上的那位治水救灾的太后,岑璠也知道一些,那都是好几朝之前的人了……
近百年战乱不休,确实是难。
岑璠微微叹了口气。
席面安静,桌上的菜也没人动几口。
老村长没说什么,待赵巍拿来酒,端起酒高高兴兴敬了几人一碗。
从村子里出来,一行人继续赶路。
车里还有糕点,乳娘帕子捏了递一块儿给她,“刚才那饼的确不好吃,我看姑娘也没怎么吃,不如再吃些吧。”
岑璠道不用,正要把糕点给槿儿。
还未出村子,车外的马忽然嘶鸣一声,车内一阵震晃。
岑璠大惊,手扶住马车,不过幸好,那马似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像上次人马仰翻。
外面有人大喊,“往哪跑!”
随即车帘被掀开,元衡看了看她,让她躲在车上,哪里都不要去。
可烧焦味陡然传入鼻中,远处火光冲天。
房顶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人,黑衣翻飞,有的人手持弓箭。
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几只箭嗖嗖而来,都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的。
侍卫嘴上喊着“保护殿下”,可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晋王却是身手最好的一个,不禁能躲箭,还能拦下差点射进车窗的一只。
留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多是身形敏捷,有几人已经踏上房顶,那些黑衣人并不恋战,沿房顶向火光处逃去。
那些黑衣人个个轻功了得,绝非寻常之辈,跑的也极快。
村内房屋多由茅草搭成,火光未歇,甚至有蔓延之势。
岑璠自马车上下来,只见元衡向火光的方向,眼睛微眯。
赵巍问:“殿下可是要亲自往那边去?”
“依属下看,那些人来路不明,不如属下先跟上去查探一番!”
元衡没太多时间思考,那些人目的不明,她还在这里,他确实不该贸然前去。
他刚准备下令,却是听到脚步声。
周围的侍卫也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老村长三步两步跑来,因着年迈,那步子甚是迟缓。
老村长看了看周围,又眺望向远方,道:“老朽听说街上乱了,都怪老朽疏忽,惹上了贼人,给贵人们添麻烦了,贵人若不嫌弃,不如还是去老朽的院子里暂避吧,老朽叫村子里的人救火去。”
元衡皱眉,“贼人?”
赵巍横刀一竖,“你从实招来!什么贼人!”
老村长摆了摆手,“就是昨日,也是个贵公子,和殿下一般高,穿了身白衣裳。”
“那公子带的人不算少,说什么要找人,昨天找不到,一怒之下就说要烧村子,老朽本以为是句玩笑话,谁知刚才老朽的邻居李小六说,那人去了祠堂。”
赵巍刀向前,呵道:“为何不早说!”
“老朽哪能想到,他竟是真的要烧祠堂啊……”
赵巍收回刀,“殿下,此贼猖狂至极,胆敢行刺,属下这就前去把他们捉回来!”
元衡道:“那些人你对付不了。”
他看向前方,“他们背后是萧晗。”
赵巍瞪大眼,“萧、萧晗?”
他跟随晋王打仗,自是知道那萧晗,上次彭城交战,对面领兵的便是此人。
梁国开国皇帝登基三载,最得意的便属这第六子,虽不是太子,却比那梁太子还要意气风发许多。
此人善战,在战场上也着实难缠,比柔然还难对付,上一回梁国退兵,可到底也没吃多少亏。
如今竟是敢直入他晋地,简直猖狂!
元衡盯着远处,火光映在眼中,渐渐肃杀,似锋刃亮出的刀光,刃上嗜血。
上辈子他和萧晗战场相见,毁了此人张脸,就算最后自己将死,也顺便将此人带到了地下。
不过手下败将,本不值一提,可这厮手上曾沾过她血,便是该死。
赵巍道:“殿下可是要去追?”
元衡道:“现在追定是来不及 ,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他想如何在本王的地盘逃走。”
他下令,一人放出信号,一队人便自队中出来,街角几个蒙面的暗卫现身,相互对了眼神,便向四面八方散开。
岑璠不知道这些如何暗做,可那些人井井有条,散开的方向似都有商量,倒真像是要让那萧晗插翅难飞。
他们身边还有些人,其余的兵分三路,一队人随他去黑衣人逃走的方向,一小队人在村里村外巡视。
至于剩下大部分人,是来保护她的。
老村长笑道:“这街上也不安稳,殿下不如让王妃回老朽的院子暂避。”
元衡看了看村长,最后一道命令,是给她身边的墨群,“护好她,出任何闪失,本王拿你是问。”
从虞府跟她一路而来的护卫恭敬地答了声“是”。
这些话交代的简单利索,他也并未拖泥带水,带着一批人离去。
村子一时安静下来,仿佛这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村长正要带路,岑璠却转身。
墨群恭敬道:“王妃有何吩咐。”
和她一道进王府的人,几乎都还是叫她姑娘,连紫芯都是如此。
岑璠看他,“墨群,你在跟着我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做过事?”
墨群抬头看她一眼,而后迅速低下头,道:“不曾有。”
他也没问她为何这么问,只一直低着头,尽着护卫的本分,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就像是府里的大多数人一样。
但他应该不是王府的人,那日乳娘不过是去大市随意挑了几个身手好些的侍卫,那时她刚回岑家,和晋王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不可能大费周章在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岑璠想了想,道:“是不是他这几天对你说过什么?”
墨群抬头,嘴微张,眼神似有躲闪,“不曾……”
岑璠道:“你这身功夫是极好的,很多人都比不上。”
墨群解释道:“过去曾当过江湖客,后来梁国来攻,仇家趁机报复,一时没了栖身之所而已。”
岑璠其实并不是想知道他的来历,“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护卫,他若对你说了什么都不作数的,你武功好,做事也尽心,我已经很满意了,有些事无法预料,你不必像他说的那样苛责自己。”
墨群似是愣了一瞬,后退一步拱手,“墨群记得了。”
岑璠一笑,眼睛如弯月,月光温柔。
她扫了眼周围的人,望向远处起大火的位置,轻叹了口气,随老村长往回走。
快到时,老村长却是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岑璠问:“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回头,语中有歉意,“王妃不知,那烧的是村里的祠堂,老朽还是想过去看看啊…”
岑璠能理解老者的心情,未对其阻拦,想指派其中一个侍卫一同前去。
村长却道:“王妃身份贵重,还是多些人在身边的好。”
那侍卫显然也不愿意去,殿下给他们的命令只有护好王妃,王妃的安危才该是放在首位的。
老者并未等待她回答,摆了摆手,只身往回走,“老身一个人去就够了。”
老者的院子就在不远处,一行人未多逗留,向院子而去。
可那孩童不在院子里,敲门也无人应。
院内的一捆竹有枯萎之兆,茅草垛堆在院中,不知是哪处沙沙作响。
墨群察觉到什么,停下了敲门的动作,沉声道:“王妃先出院子吧。”
岑璠也意识到不对,她眼睛向周围瞟了瞟,轻轻点头。
只是下一瞬,木门被一股强劲的力道自内而外掀开,木屑四散。
乳娘栽倒在地,槿儿和紫芯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不是墨群扶住她,她也一定会被那股力道冲撞。
一把锃亮的刀迎面而来,直朝墨群面门横劈下去,墨群只手抵挡,刀刃相撞,发出铮铮刀鸣。
草垛中躲藏的人冲出,周围所有人反应过来,加入混战。
刚才遭遇突袭,墨群招式乱了一瞬,现下恢复冷静,出手利落狠决,和三个刺客缠斗,还能护住她和槿儿她们。
周围太过混乱,岑璠不敢乱跑,看了看状况,还是觉得站在墨群身后最安全。
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他们这边人不算少,甚至还略占上风。
他刚才派去巡视的一队,想必很快也能找过来。
岑璠这么想,眼瞧着墨群臂一转,别开两把刀,刀剑划了两个刺客的手腕,剩下一个被踹倒在地,内心保持镇定。
三个刺客发出不同的哀嚎,墨群刀尖向前,正打算抹了三个人的脖子,却见一柄长枪朝自己而来。
不同于那些刺客,拿枪的人身穿月白长袍,来势比那些杀手快很多。
墨群躲开,可一想到岑璠在身后,咬了咬牙,一手握住了那杆长枪,青筋暴起。
这招却是将弱点都暴露在人前,那人一抡枪,枪杆重重拍在他的肋骨上。
墨群倒退好几步,刀在地上划出一条深痕,到了岑璠身旁才稳住身形。
槿儿捂住了嘴,岑璠也一时惊诧,抬头只见其他人都抽出神围了上来,合力对抗。
可那人形如鬼魅,长枪扫过,倒了一片。
那人越来越近,岑璠便是看清了面容,那是个年轻男子,满身贵气,眉眼微微上挑,脸上的笑放荡不羁。,即使在对战,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岑璠有种预感,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要向门外跑去。
只是下一刻,脖颈被手刀劈中,陡然失去了意识。
*
另一边,大火仍在持续,赵巍想想竟觉得可怕。
那些黑衣人是批死侍,而那烧着的地方竟是藏了好几袋面粉,若不是殿下反应过来,几箭射死那些死侍,那一袋袋面粉洒在空中,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在热浪里。
元衡握着手里的弓,眉仍旧锁着。
赵巍看了看大火,道:“属下叫人去灭火。”
元衡颔首,正要离开,却见那老村长推来一辆车。
那车上放有砂土,老村长抬头看了看大火,“贵人,老朽刚才搬来了些沙土,您看看能不能灭火呀…”
赵巍嫌他添乱,“这么些土哪里够……”
他这么说,可还是接手了那推车,推到祠堂门口,指了几个人往房上铺。
老村长也在帮忙,赵巍转过身去指挥其他人,却在此时,感觉到什么从肩旁擦过。
远处,他的王上手还握着弓箭,眼中无波无澜看向他身后。
赵巍转头,瞪大了眼睛。
他身后的老村长腕上中了一箭,而他手上的麻袋,装的不是沙土,而是面粉。
那袋面粉掉在地上,老村长眼睛瞪大,嘴动了动,而后歇斯底里地嘶吼,那声音仿佛地狱中的亡魂在叫嚣,“狗娘养的皇帝世家!杀俺全家,夺俺的地,还敢嫌俺家的米不好吃!”
“我呸!”
那最后一声“呸”喷出的是黑血沫子,差点溅到赵巍脸上。
赵巍怔在了原地,仿若呆傻,直到老村长扑通倒地,还未回过神。
元衡也有一瞬间的震撼,震撼于白发老人眼中爆发出的恨意,更震撼于那飞蛾扑火的勇气。
可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元衡立马反应过来什么。
他丢下弓箭,向来时路奔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想要挣脱牢笼
岑璠醒来时,背正靠在一块儿石头旁。
有人离她很近,手指点上了她的脸颊。
岑璠猝然睁眼,躲开了。
刚才见到的白衣男子笑了笑,“没想到,元衡的妻室还是个美人。”
岑璠出了一身冷汗,试探性问道:“你是萧晗,对吗?”
“是啊。”萧晗打开袖中的袖箭,往上面淬了毒,“怎么?他同你提起过我长什么样?”
岑璠猜到,确实是因为刚才听元衡提到萧晗这个名字,可她之前便听说过此人。
此人乃是舒妃之子,那舒妃原是齐国的皇妃,和现在的谋朝篡位的这位皇帝私通生下的萧晗。
如今这几朝,这种事算是见怪不怪,可此人
风流成性,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觊觎,却是实在不常见。
“没说过。”岑璠盯着他,道:“但听说过,越王白衣潇洒,百闻不如一见。”
萧晗显然心情极好,低声笑了笑,“那是自然。”
“也不知道王妃芳龄几何?”
岑璠自是不会告诉他,胡诌一句,“二十又五。”
萧晗狭长的眼睛斜向她,显然不信,“我观王妃,倒像是十六七的年纪,莫不是想蒙骗本王?”
岑璠不说话,撇过头去。
谁知那人却转而问,“你很爱慕晋王?”
岑璠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的……
“王妃这个年纪,配他真是可惜。”他站起身,两臂展开,“我看你我年岁相仿,本王比他也不差,不如考虑考虑本王。”
岑璠听完这席话,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他太过狂悖。
不论她喜不喜欢都必须得承认,晋王的相貌和身材都是极好,宽肩窄腰,起码要比面前的这个腰要细很多。
她的父亲便是靠一副好相貌混出的名堂,她对皮囊没兴趣,对这样的更没兴趣。
岑璠淡淡撇开眼。
萧晗蹲下,“觉得我说的不对,那晋王是长得美,可男人美有什么用?他已过弱冠,用不了几年便会年老色衰,不像本王,正是雄姿英发之时。”
见她不为所动,萧晗手指又靠近,轻轻在她脸上抚了一下,音调愈发轻浮,“那晋王年过二十才娶了你,又长了副女人一样的皮囊,怕是没办法满足你这样的小妖精,你不如跟了本王,本王让你日日如仙……”
那话音越来越急,岑璠听了,却没多少畏惧。
与其说不畏惧,不如说是恶心盖过一切。
那一声“妖精”,比那日晋王抱着她叫她“皎皎”要恶心得太多。
她简直要吐了……
岑璠躲开他的手,再无法装得客气,语气刻薄,“越王这么说,该不会是打不过晋王,被追杀至此,狗急跳墙。”
萧晗停住话语,脸上浪荡的笑收起些,却越弯越像镰刀,锐利而幽冷,“那疯狗确实咬得紧,本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暗卫,本王分散那么多人都不够他追。”
“不过你放心,本王死不了,也耽误不了王妃与小王快活一场。”
他扑过来,岑璠抵住他,“你可知我父亲是谁!你可有听说过虞家!”
萧晗饶有兴趣,“魏国四姓有崔卢郑王四家,再有便是兴起的李杨两家,虞家本王还真没听说过。”
岑璠道:“没听过就对了。”
萧晗愣了愣。
岑璠见缝插针道:“实不相瞒,我父亲不过是佃户出身的六品官,我也不是虞夫人所生,这婚事是我下药所得,晋王他厌恶我,却怕被人抓住把柄,才答应娶我。”
萧晗道:“这么说,是你喜欢晋王,自甘堕落扑上去?”
岑璠道:“是,我很爱慕他,不过殿下对我厌恶至极,我想越王大费周章,找到老村长抓我,定不只是为了欢好一场,肯定有事要找晋王才对,不过晋王不喜欢我,恨不得赶紧摆脱我,所以越王殿下的算盘恐怕是要打空了。”
萧晗轻轻挑眉一笑,“是吗?”
岑璠道:“越王殿下可以尽管试试,看他到时候第一箭先杀的是我还是你。”
萧晗笑意隐隐,靠在石头上,一手搭在膝上,“你可以走了。”
岑璠似有些意外,缓缓站起身,见他并未有意阻拦,提起长长的裙摆,迈开几步。
谁知刚走没多久,就忽然被背后的人抱住,“你还真当本王是傻的不成?晋王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娶你来做王妃?给你带这么好的首饰,穿这么好的衣裳?”
岑璠用指甲抓他,可这人显然不似她之前杀掉的柳家人,对女子有些手段,顺着巧劲轻松握住她的手腕,“本王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花容月貌的夫人,这六品官妾室的女儿还真没碰过。”
岑璠眼前一黑,心道他是疯子。
一个比一个疯!
她身上冒了冷汗,嘴上却说,“殿下不是还有事要和晋王谈?在这儿动我,还有的谈吗?”
谁知那越王笑得狰狞,“本王刚才骗你的,我早就改主意了,占了他的夫人,再杀了他,可比我找人要有意思太多了!本王要他死,要他看着你成为本王的女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带着你一个女人跑这么远!”
想来这萧晗是走投无路,真的疯了……
岑璠想不出他有什么后招,但显然,她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这个。
此人本是带着目的掳她,可现在竟是宁可死,也要用她来羞辱晋王。
她也许可以故计重施,可此人武功了得,想必反应机敏,她自己杀不了。
正要抬手,不远处却是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尖叫。
她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着竹篓,篓里装有竹,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像是哪家农户上山来砍柴的。
看到两人纠缠在一起,女子捂住了嘴,花容失色。
那张脸上有些脏,可岑璠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女子眼睛水汪汪的,若是细看,底子也是个漂亮姑娘。
那越王笑了笑,“两个也好,两个好!”
说罢,他单手拽着岑璠,向那女子走去。
女子双手握住镰刀,直向后退,“你别过来…”
那眼底兜起泪,声音细软,岑璠却在她放下捂脸的手一刹那,认出了她。
是尔朱家的那个女儿,那日送她笛子的人!
岑璠不知道她为何会找到这里,或许是来救她,她不该表现出认识她。
她任由越王拽着她靠近,静静看着朱阳雪挥舞刀,在空中乱砍了几下。
萧晗轻蔑地笑了笑,扭住尔朱阳雪的手腕往回扳,那柄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乖,不想死就放刀。”
岑璠背上又是一阵恶寒。
尔朱氏不像别的世家,身处中原腹地,乃边镇之地的贵族,岑璠本以为这位会武的姑娘要趁其不备攻之,谁知她竟真的放下了刀。
萧晗满意,抬手用指擦了擦她的脸。
下一刻,一支暗箭迎面而来。
萧晗向一旁躲闪,随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要去抓岑璠。
那农户女却忽然发招,向他袭来。
尔朱阳雪非世间高手,可慌乱之下的奇袭倒也足够。
萧晗抽出剑,又一箭擦过。
萧晗深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忽然发了狠地向尔朱阳雪攻去。
尔朱阳雪所用的只有一把匕首,那攻来之势太快,来不及躲闪。
忽然一把长枪横空而来。
萧晗躲闪,眼见再无机会,看向岑璠,眼中带有杀意。
他抬头看了看,踏竹而去。
临走时,一支毒箭直朝岑璠射去。
那暗箭被挡开了。
是尔朱阳雪的那把匕首。
匕首插在土里,而那把长枪的主人也踏步而来。
杨知聿站定,先看向尔朱阳雪,似欲说什么,而后抿了唇,转过身,低头看摔在地上的她。
他向她伸出了手。
岑璠却并未扶他。
萧晗那一剑,虽是没能刺到要害之处,却划破了尔朱阳雪的手臂。
她侧臂看伤口,轻轻吹了吹,似是不经意抬眼看了看两人。
岑璠站起身,向杨知聿端正行了一礼,“多谢将军出手。”
还不待杨知聿说什么,岑璠已经越过他,朝尔朱阳雪而去。
她手抬起,比刚才行的礼更低了些,“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尔朱阳雪还盯在自己的臂上,语气淡淡道:“王妃不必谢。”
岑璠看了看她的伤口,”
姑娘受伤了?那剑上可有毒?可感觉哪里不舒服?”
尔朱阳雪抬眼看她,一双杏眸中似带着好奇,水盈盈的。
她放下臂,弯起嘴角,安静一笑。
岑璠总觉得,这和她上次见到的那个张扬热情的尔朱阳雪大相径庭。
对她客气中带了些冷漠。
那姑娘似不打算再搭理她,迈开轻巧的步子,去捡远处那把匕首。
匕首入鞘,尔朱阳雪便要离去。
她走出一段距离,才看向两人,“你们不走吗?”
岑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她跟上尔朱阳雪,看着她双手背后,脚步轻巧。
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便与一队人马会合,不少人蒙着面,想来是刚才萧晗所提的暗卫。
尔朱阳雪上马,指向另一匹,“王妃便骑那匹马吧。”
“我不会骑马。”岑璠道。
她过去很少出门,母亲只教她画画,没人教她骑马。
尔朱阳雪愣了愣,忽地听见一句,“你带她骑吧。”
杨知聿向岑璠又解释一遍,“此地荒野,王妃不如和尔朱姑娘共乘一骑,先下山。”
尔朱阳雪看着两人,有些安静。
杨知聿道:“劳烦尔朱姑娘了。”
尔朱阳雪回过神,眼睛动了动,应了一声,跳下马去。
还是那副平淡的笑容。
“王妃请。”
岑璠拽着缰绳,想踩蹬上马。
可她身上的荷叶边大袖襦裙繁复,并不好上马。
那是元衡昨日在驿馆晨起特地叫人拿到她床边的衣裳。
她嫁之后,似乎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有挑过,都是他挑选后叫人拿来。
他喜欢让她穿白色,喜欢让她穿繁复的衣裙,往她身上堆砌金银珠宝,像是笼中娇养的雀,需要有最艳美的羽毛。
岑璠咬牙,紧抓住缰绳,较着一股劲要自己往上蹬,踩到那长长的裙摆,像是那雀要挣脱牢笼,扑腾掉几根羽毛。
在旁人看来,这般上马却是危险。
杨知聿不知她为何不叫人帮忙,非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伸出臂,就要扶她。
尔朱阳雪却挡在了他前面,她拖住岑璠的腰,将她抱上马。
将她抱上去后,尔朱阳雪也利落上马。
杨知聿带着那批人,一路护送。
尔朱阳雪双臂握住缰绳,马在山间走得平稳。
“王妃的衣裙脏了。”尔朱荣提醒道。
岑璠低头,她的袖上沾了血,想来是她被剑划伤的伤口沾上的
岑璠葱指抓着马鞍,道:“无妨的。”
尔朱阳雪轻笑,“王妃可知,我们大魏原先游牧为生,原本的都城就在离晋阳不远的平城。”
岑璠道:“知道。”
尔朱阳雪道:“王妃既是跟了晋王,还是学学骑马的好。”
岑璠抿起唇,须臾之后,纠正道:“我会学骑马,但不是会为了他学。”
她是为了自己学,是她自己想学。
尔朱阳雪似有些惊讶,微微挑眉,而后哈哈笑了两声。
那笑容爽朗,比起刚才真挚了许多。
尔朱阳雪低头,向那匹黑马问:“你听见了吗?”
那匹马似真有灵性,耳朵动了动,抬起蹄子,走得更快,也更颠簸了。
岑璠将马鞍抓得更紧了。
到了平地上,尔朱阳雪打了一声口哨,一拍马,那匹马狂奔起来。
身上的冷汗被吹开,岑璠抓上缰绳,抓得紧紧的。
“王妃怕吗?”
岑璠道:“不怕。”
那马便是没停,长宽衣袖被风吹的鼓起来,露出一截藕臂。
到了村口前马才停下。
其他人也追来,杨知聿停下马,走到两人面前,抬头严肃提醒,“她不会骑马。”
尔朱阳雪跳下马,未看他,扭头将岑璠扶下来,恍若未闻,“知道,可王妃并非胆怯之人,我带着她跑马有何不可?”
这话说完,她撂下两人,独自往前走。
杨知聿欲跟,被喝住,“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他停住脚步。
岑璠却是愣了愣。
这杨知聿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他的身份,她也不曾对多打听过,只知道是那杨太尉的义子。
此人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是为她好,而他也确实帮了她很多。
可她就是觉得此人有事瞒着她,就和与她同榻而眠的晋王一样…
她对八姓贵族不了解,这杨家的义子,为何会和尔朱家有关系?
岑璠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凝重,望向远处,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
杨知聿似是注意到她,道:“我让人带王妃回村长的院子,王妃的婢女都在院子里。”
“她们可有受伤?”
“一切安好。”杨知聿转头看了看尔朱阳雪离开的方向,说道:“她也应当在,她性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王妃不必在意。”
岑璠抿了抿唇。
她并不觉得尔朱阳雪性情不好。
与之相反,她能看出,尔朱姑娘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她不欲与他就此事争论,她还有另一件事要问他,“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杨知聿道:“此处靠近大河,不论是自南入晋,还是自北入中原,都会经过,若想抓人最为容易,晋王刚来此,在周围村落安插暗哨,如今靠近大河的每一处村落,一方有动,八方皆有响应,逃不出去。”
岑璠心道:怪不得那萧晗会像疯了一样,要拿晋王的性命……
杨知聿看着她,道:“王妃来了这里,若想再逃,再下也无能为力。”
岑璠盯着他,“杨将军为何会来这里。”
杨知聿嘴微张,却还没说出口。
他该怎么样告诉她,他上辈子来迎亲,其实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
她已经什么不记得了。
这一世她没有爱上晋王,活得更像真正的她,过得比上一世好。
他垂下眸,道:“我也在寻萧晗,碰巧碰见那些暗卫在寻人而已。”
迎来的只有岑璠的沉默。
她一双清眸看他,像一面照清他的镜子,似是在审视,又似是压抑着情绪。
杨知聿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看他。
岑璠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有一批暗卫很快跟上她,不久便回到村长的院子,那打斗的痕迹还在。
院内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拾残局,原本该在村长院子里的小孩,岑璠自遇袭后就没见到。
乳娘就在院子里,倚靠着槿儿,看到岑璠缓缓直起身,步履蹒跚,向她跑来。
“姑娘,你可真的吓死我了!刚才将你掳走的是谁?他没拿你怎么样吧!”
紫芯看了看她的肩膀上的一抹血迹,“姑娘受伤了?”
那是尔朱阳雪蹭到她衣上的血迹。
岑璠摇了摇头,“没有,是尔朱姑娘救我时受伤了。”
“你们刚才可有看见她?”
这里人来人往,三人一直在院子里,只见过一位姑娘。
乳娘指了指那间被破门的屋子,“她在里面。”
岑璠抿了抿唇,让紫芯问院子里的人借了些伤药。
屋子的门刚才被萧晗破开,大敞着,门窗却紧闭。
岑璠拿了伤药,敲了敲窗户。
那窗子立刻便被人打开了。
尔朱阳雪见到她,似有一瞬的惊讶,目光微落,转头进了屋子,“王妃怎么来了?”
岑璠步履轻缓,自门而入,拿着药站在她面前道:“你的手臂受伤了,我想帮你上药。”
尔朱阳雪愣了愣,撇开头,“晋王殿下与我阿父交好,救王妃是应该的,不必多谢。”
“那也是你救了我。”岑璠道。
桌上有帕子,应该是尔朱阳雪自己拿来要清理伤口的。
岑璠关上窗子,拧了帕子,问道:“姑娘可是在生我气?”
尔朱阳雪抬头,而后看向自己的伤口,“我没有生王妃的气…”
岑璠道:“那就是在生杨将军的气。”
尔朱阳雪似是没说话,就连头也没转。
岑璠似是了然,“姑娘先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上药。”
尔朱阳雪唇抿起,两颊微鼓,却是乖乖脱下了半边袖子。
岑璠离近些,帕子擦拭着她手臂上的血迹,那道伤口并不算浅,很长的一段口子。
她小心处理着,一旁的人忽
然问,“王妃为什么会觉得我再生他的气?”
那双杏眸里少了些锋芒,眼中似闪烁着不一样的微光。
岑璠低眼为她继续处理伤口,道:“猜到的,姑娘好心帮忙救人,杨将军却反过来要指责,换做是我也要生气。”
“还有呢?”
岑璠想了想,道:“他说你性情不好,我却觉得他对你有些误解。”
尔朱阳雪噗嗤一笑,笑弯了腰,岑璠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怕碰疼她的伤口。
她似多看了她好几眼,而后长舒一口气,消了不少气,坦白道:“王妃说的对,我确实在生气,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话里话外都是愤然,可岑璠总觉得,那眼底并没有责怪之意。
岑璠也承认,“此人有的时候确实讨厌,但应该也是担心姑娘的安危。”
尔朱阳雪笑了笑,“王妃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嫁给晋王殿下,有些可惜了。”
岑璠撒药粉的手顿了顿,并未说话。
“我想王妃应当也不喜欢晋王,晋王这个人心太冷,在我们晋阳,世家姑娘宁可嫁些小氏族,也不愿意让晋王看上。”
岑璠认错人的那些年,打听过晋王的许多事,可打听到的多是他的战功,彭城离晋阳实在太远,她打听不到此人私下里究竟是什么做派。
但她其实能猜到,那个人只要站到那里,眼一瞪,嘴一抿,再说点呛人的话,确实难有人喜欢。
“不过说到底,晋王长相俊美,世间少有,不管性情如何,确实也会有姑娘惦记。”尔朱阳雪看她,意味深长,“你到晋阳,应该也能见到。”
岑璠并没有说什么,只用心给她包扎着伤口。
尔朱阳雪穿好衣裳,说了声多谢。
她看岑璠,似还有话要说,却传来几声敲窗声,那声响毫不客气,振振有声。
岑璠打开那扇窗,瞧见了一张冷峻的脸,不知为何,那脸色有些苍白。
元衡看了眼桌上的药,目光移向尔朱阳雪,最后盯住她。
“本王伤了,要换药,王妃不过来看看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你很懂她?
元衡的这话,岑璠似是在哪里听过。
见她未表态,元衡声音又沉了些,“孤的伤在背上,自己上不了药。”
尔朱阳雪似是听见,微微转头看向两人,而后站起身,动了动手臂,若无其事出了门。
元衡走进屋,轻瞟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岑璠在屋内端坐,在他还没坐稳时,站起了身。
“你去做什么?”他问。
岑璠道:“屋里的纱布不够用了,我再去拿下。”
元衡便没有再说话,还好她不久后便去而复返,似乎不是真的嫌弃他。
他利索地脱了上衣,露出那道长长的伤痕,似是被鞭子抽中,那鞭子应当带有倒刺之类的东西,钩起了他背上的皮肉。
岑璠见过他的脊背。
他身型修长,脊背却是宽阔,肩胛骨附近的肌理线条流畅,虽是布有浅浅的几条伤疤,到底是不影响美观。
这么一鞭子下来,终归是不太好看了。
她不知道怎么下手,她处理伤口的本事还是在彭城学的,那时战乱不止,她和外祖父救济彭城百姓,曾学过些皮毛。
岑璠在犹豫,这种情况到底是该先剪掉他背上翻起的皮肉,还是该先敷药包扎。
他应该也是在意自己皮囊的。
最后岑璠先烫了剪子。
剪刀尖对准肉刺时,元衡开口,“你要做什么?”
“殿下的伤口,不需要先处理一下?”
元衡抿上唇,岑璠见状,便当他默认,用剪子照着烂肉剪下去。
那感觉像针刺一样,说不上疼,但终归不怎么好受。
刚凝固上的血液便又淌开了,一片血呼啦差。
岑璠专心致志地修,起初有些不敢下手,可一想到她是因为他才被萧晗掳走,下剪子果决了许多,只想怎么把这伤痕剃得平整些。
剪掉一半,他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额头上冷汗密布,脸色更苍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剪够了?”
岑璠一愣,抿起唇。
元衡目光落向她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剪子,呼吸凝重。
她根本不心疼他。
他看向她,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只在那眼中看到疑惑,还有些许的怨愤。
他大概能想到,若他再说什么,她一定会反问一句,“不是殿下让我动手的吗?”
元衡合上嘴,缓缓松开她的手,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平静道:“上药便是。”
岑璠放下剪子,利索倒了药粉,铺洒在他的背上,利索地缠上了绷带。
他的伤在背后,她需要将绷带穿过他的胸前绕几圈,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怎么碰他。
她上一世不是这样的,起码就换药来说,那时他伤的重,绷带总是和伤口粘在一起,她给他换药总是轻巧地揭开,还会问他一句“疼吗?”
元衡有一瞬觉得,叫她来上药,倒是不如叫军医来。
平白给自己添堵
岑璠给他上完药,洗了手上的血渍,收拾桌上的药。
他轻问,“皎皎刚才可有受伤?”
岑璠手顿了顿,目光垂下,“尔朱姑娘和杨将军来得及时,并没有受伤。”
元衡嘴抿成一条缝,可到底没说什么让岑璠不痛快的话,“没受伤就好”
她刚才被掳走,他害怕极了。
他自以为在军镇一路杀来,又死过一次,应该什么都不怕,可他发现,他真的很怕失去她。
午夜梦回,他总梦到她鲜血淋漓死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重来了一次,她必须要好好活着,起码在他死之前,她不能死。
岑璠觉得他奇怪,他总是这样,忽而那双冷眸中便带了眷恋,眼底染上红。
她犹豫片刻,将最后一瓶药放回药匣,扣好匣子。
忽而她听见一声沙哑的声音,“孤受伤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她确实忘了问,可就算是问了,她应该也帮不上忙才对。
岑璠怕他心生怨气,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殿下遇到了什么人?”
“孤和他碰见后,兵分两路,他遇到了你,孤遇到了另一批杀手,领头的人武功稀松平常,可手段却高明”
岑璠听得出来,他说的人绝不是像他所说稀松平常,起码应该是个很难缠的人物
可她应该确实帮不上什么,起码她身边没有什么会武功的人。
难不成是和她报仇有关?
岑璠想问,可他却是先说了话,“那一鞭打在身上是疼的。”
这话岑璠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低下目光,淡淡道:“这几日多上几次药便好了。”
元衡呼吸一滞。
岑璠提上药匣子,向前几步,忽然脚步一顿,“墨群呢?”
元衡抬眼,冷漠道:“他护卫不周,本王——”
话还没说完,岑璠打断,“他是我的护卫。”
元衡沉默了许久,“那又如何?他办事不力,该——”
“我不想说第二遍。”岑璠又堵住了他的话,“殿下不也让刺客跑了,为何我的护卫受了重伤,也算办事不力,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越这么说,元衡便越不想放人。
他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背上还如同火烧一般的疼。
最后他妥协了,声音沉闷,“孤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要答应,每天给孤上药。”
岑璠眼睛盯着那个男人,他似是自己都心虚,低头绑着自己的衣带。
可若不答应他,他大概真的会杀了墨群,就算不杀,应该也不会让他好过。
岑璠答了声“好”。
元衡没答话,岑璠没多理会,转身出了屋子。
乳娘在门口,连带还有和韩泽一起去而复返的傅媪。
乳娘问:“殿下可是伤到了?”
岑璠微微颔首,往前慢慢走,道:“伤的不重,挨了一鞭子,不必担心。”
乳娘瞧她的样子,便知两人定是又起了冲突。
她一拍大腿,“姑娘你看,殿下让你去上药,定然是想让你心疼他,是喜欢你呢。”
岑璠眼睛微抬,倒不是因为听到这番话有多少动容,而是因为想到刚才尔朱阳雪生气时说的话。
“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她是喜欢杨知聿的。
她没对什么人动过心,可她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悄然的喜欢
岑璠一时有些出神,乳娘后面说的话,便是一句没听进去。
乳娘叫了两声,傅媪拉住她,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少说些吧。”
晋王是她在军镇看着长大的,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先皇后当着他的面投井而亡,父亲又是个没心的,一路追杀,只能和太尉一起在虎狼窝隐姓埋名躲藏,这么些年能活下来也是不容易。
可到底这么歪着长大,性情也不太好,王妃这样的人,和晋王待在一起,难免有怨言。
乳娘见她心不在焉,倒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
岑璠将药匣子还给军医,想起墨群为她挡了一枪,嘱咐军医帮忙去医治。
交代完一切,岑璠转身,便瞧见了本该在房里休息的男人,他的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他握住她的手,往外大步而去,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又有了冷汗。
乳娘她们没跟上来,岑璠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元衡走出那个院子,停在院外的路上,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就这么关心那个护卫?”
岑璠早已习惯他离得这么近,甚至知道,他又要用什么话来逼迫她。
她眼眸对上他,保持应有的冷静,据理力争:“他受了伤,殿下有我照顾,殿下的人有军医治,为何我的护卫不能?”
她说他有她照顾,可她话里话外还是要保下身边的男人。
元衡一时五味杂陈。
明明是他派到她身边的人,却被她护在身后
他和她身边其他的人,好像并无两样。
若是用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她的心里去。
元衡这么想,唇又贴近了些。
她的衣裳有些乱,想来是萧晗那好色之徒对她不规矩。
那些想害她的人,觊觎她的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手生生剁下来,再碎尸万段。
岑璠下意识抿唇,她并不想让他在这里碰她。
她攀上他的背,额头相抵,那呼吸近在咫尺,她抚到他的伤口,准备按下去。
就在此时,韩泽找到了他们。
看到的那一刹那,韩泽转过头去。
元衡离开些,眼睛还盯在她身上。
韩泽行礼道:“殿下,那个孩子找到了,只是”
“只是怎么?”
韩泽欲言又止,眉拧成一团,似觉得难办,指了路的方向,“殿下去看便知。”
岑璠撇过头去,似不打算与他们同去。
元衡与她十指相扣,死死抓住,不肯再让她离开身边。
那孩子没离开村子,而是在另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门庭破旧,门外围满了手持刀剑的官兵侍卫,门前却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凌然如归,似是要与他们对抗到底。
挡在最前的人是个大胡子,身型肥壮,手里拿着一把屠刀,应是宰猪为生的农户,说着当地的民话,“想把那孩子带走,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赵巍大喊,“刺杀皇族,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尔等如今阻拦,乃是犯下包庇之罪!”
这番话一下激起众怒,有人忽然喊道:“包庇就包庇,我们今日挡在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
那声音愤然慷慨,门外拿着刀的军人见了,不少人都犹豫了。
两边剑拔弩张,韩泽开出条道来,“诸位不妨冷静一下。”
元衡站出来,眼中寒芒利刃扫向门口的人,道:“把那个孩子,还有献策之人交出来,其他人本王不杀。”
此话一出,挡在门口的人互相看了看,似有些诧异,可终究还是没人让开。
岑璠眉微皱,看向他,似有话要说。
元衡冷道:“无人站出来,便一个一个审。”
门口的村民又横眉冷对,眼中满是恨意。
就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阁下倒不如说说,为何舍命也要挡住这道门?”
岑璠转头,发现是杨知聿。
他站定在两人前面,拱手行了一礼,“此事殿下不若交给末将来处理。”
他未等元衡同意,抬头看向屠夫,“不如在下我来说说,因为在孟村所有人眼里,他是个好村长,穷到叮当响,也要帮所有人活着,对吗?”
他说完这些,门口的村民戾气明显消了不少。
那屠夫刀放低了些,坦白道:“没错,村长救过俺的命,那孩子是村长唯一的血脉,不论你们是谁,俺都要护住那个孩子!”
屠夫这番话,似是说到人心里,周围村民纷纷附和。
杨知聿道:“谁说我们要杀那个孩子了?”
这下就连赵巍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想找到那个孩子,无非就是想问问,到底是谁在教唆你们与皇室对立而已。”杨知聿将那些村民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若是无人教唆,想必大家也不会都聚在此处吧?”
他转身问,“殿下可觉得我说的对?”
元衡轻皱眉,未置可否。
人群中忽有响动,一枚暗器直朝杨知聿面门而去。
元衡早一步察觉到人群中的异动,出剑替他挡开了那枚暗器。
随后人群中有人口鼻出血,直直倒地。
人群一时躁动起来,大胡子屠夫仔细瞧了瞧,眼睛睁大,回头道:“这、这不是隔壁村的李小六吗?”
周围人皆惶恐,草木皆兵,已经有不少人撤去。
赵巍上前去探,发现那人脸上的血呈黑色,应该是服毒自尽。
杨知聿转过头去,看向刚才帮他挡暗器的人。
元衡扭着头,手里还拿着那柄箭,一点目光都没给他。
倒是不怕折了脖子……
杨知聿摇头叹笑,道:“殿下当真要要了那孩子的性命?”
元衡从小到大,最懂的便是斩草除根。
他自己就是没被人斩干净的那个。
他杀了那村长,那孩子总归是要恨的。
谋害皇室本就是大罪,与其留个祸害,不如现在就除掉。
杨知聿似是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倒也不避讳着在一旁的岑璠,“殿下不妨和我进去看看。”
“我希望我扶持的人,将来会是一个心怀仁慈的君主。”
说罢,杨知聿穿过人群,向院内而去。
院内,那孩子在妇人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见到几人,妇人抚了抚孩童的头,“别怕…”
杨知聿低下身,声音放轻了些,“没事的,这孩子不会有事。”
那孩子抬起头,在见到杨知聿的时止住些哭声,可又偷偷瞄了一眼,又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冷脸,又埋头在妇人怀中。
杨知聿回头轻“啧”了一声,转头又看向那孩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孩断断续续抽噎,“是爷爷叫人把我送来的,姑姑说说爷爷回不来了……”
说罢,小孩又大哭不止。
妇人哄了哄小孩,杨知聿就这么看着,待到小孩哭声弱了些,对妇人笑了笑,向小孩轻声道:“你先回屋,我和姑姑有话说。”
小孩眨了眨眼,看向妇人。
“回去吧。”那妇人望着孩子走回屋,随后直直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放过这个孩子吧。”
杨知聿道:“那孩子是不是还不知道,村长是如何死的?”
“你如实说,未必不能放了
你们。”
妇人想了想,坦白道:“是村长交代的,村长之前找到我时,就同我说过,不论事成功与否,这些仇他来报就是,都不要让孩子知道。”
岑璠眉始终未舒展开,问,“那些人可是说过,给你们好处?”
“我听村长说,说事后会有人给我们些银钱,接应我们去南边。”
话音刚落,元衡一声冷笑。
杨知聿看他一眼,抿唇,回过头去,向那妇人耐心道:“你可知这些年南边氏族独揽大权,百姓比起北边只会更不好过?他们答应你们去南边,可曾说过让你们去哪里?是去南北边界,还是去给人当奴卖命?那些银钱呢?村长可曾有拿到见到?”
这一串问题,着实把妇人问懵了去,她支支吾吾,神情有些恍惚。
“但我觉得,村长也不只是因为好处吧,你可知村长有什么仇要报?”杨知聿退开一步,“你尽管说,说不准我们不追究,还能为你做主。”
妇人仰望着杨知聿,双手合十,黝黑的瞳孔中似映着光,“我知道,我知道啊!老村长的儿子死在世家手里,那罗氏就是吸血的虫,村里连年水灾,收成不好,好几回大家伙都快饿死了,罗家每次水灾后都要来村里,说只要把田给他们,他们就给村里些粮食,后来大家的田越来越少,村长便想每户凑些粮食还给罗家,把田地赎回来,谁知道那罗家人说,他们只接受村里的人给他们当佃户,不接受换田,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被骗了啊!”
杨知聿继续问,“那老村长的儿子又是怎么死的呢?”
妇人道:“去岁大灾,罗家又来收田,村长不肯再给,那些人便说要清退村里所有的佃户,村里没了田又没了粮,肯定活不成,老村长的儿子便带了一群人将罗家的长子绑了,谁知那罗家带了官兵来,老村长的儿子被活活打死,村长的儿媳妇貌美,被罗家收去当了奴,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岑璠听完前因后果,攥紧了拳。
杨知聿面色凝重,站起身,向元衡行了一礼,“殿下,我要想问的问完了,要怎么处置,您来定夺。”
元衡盯着那妇人,眼中尽是冷漠,却没下令,岑璠在一旁拽了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殿下应该明白。”
元衡低头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向前走去。
手中的袖子被抽开,岑璠怔了怔。
杨知聿跟着向外走,对她道:“尔朱姑娘就在外面,你去找她,剩下的我去找他说。”
岑璠转身离开。
元衡走出门,向赵巍交代了几句,直直向刚才燃火的祠堂方向而去。
杨知聿找到他,他并未回头。
杨知聿同他并排而站,第一句先是说:“刚才多谢殿下。”
元衡道:“本能罢了,你不必谢,下次定不会再救。”
杨知聿淡然一笑,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我只是想带你想想原来的你自己罢了。”
元衡面露讥讽,“原来的我?”
杨知聿嘴唇动了动,道:“那些村民不过受人蒙骗,原来的晋王,虽说处事果决,被人说手段狠厉,但其实从不滥杀,断不会想要这些村民的性命。”
元衡冷笑,“那些人愚昧无知,你以为说些大道理,便能改变什么?”
杨知聿脸色骤然肃立,他沉声道:“我今日带你来,并不是来带你看百姓的无知。”
“他们的无知,是因为这个世道,世家门阀垄断仕途藏书,有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无法接触,也无法理解,他们只知道世家侵占田产,害他们只能饿死,可他们并非完全不知善恶是非,你若网开一面,他们会记住的。”
元衡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那么多,这皇位不如你去争!”
杨知聿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若是上辈子想当皇帝,上辈子也不会——”
他似是想到什么,闭上嘴,绷紧了唇角,脸色很是难看。
“你只需知道,将来能一统天下的君主,必不会是仁善不施之辈。”
元衡似觉得可笑,喃喃重复,“仁善不施…”
上辈子他念着亲情,却被自己的舅父架空剥夺军权,念着父子情,从谋反的太子手里救回他濒死的父皇,结果他的父皇咽气前宁肯以他擅闯皇宫之罪,下诏让他永世不能触碰皇位,把皇位传给那个不通文墨的废物……
他上辈子对世家恩威并施,那些世家只坐观虎斗,把他当成一枚棋子。
都是利益为王,谁记得他的好?
他苦笑,冷道;“上辈子本王倒是仁善了些,结果呢?得到了什么?你以为所有人都是菩萨,会记得那点恩情?”
杨知聿不知他为何会变得这般执迷不悟,他不苟同,却还是想让他明白,“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位年过花甲的布衣,竟被世家逼的敢以死相搏,下一次呢?均田形同虚设,世家吞并土地,还有多少人敢用命颠覆皇权门阀?你可别忘了,上一世军镇造反,是什么后果,纵使你有千军万马,民心不在,也难挽大厦将倾!”
他说了许多,似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要离开,“就这一点,她其实比你要看的通透。”
元衡正出神,听到这句后,猛然转头,声音冷若冰霜,“你在说谁?”
杨知聿毫不畏惧,直面向他,“自然是她。”
元衡下颌紧绷,愈发显出棱角,从刚才开始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都转化成一种将要噬人饮血的目光。
“你很懂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扭打,醋吻
杨知聿看他,眼底全是讥讽。
他歪了嘴角,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并不怕他怒,道:“起码比你懂她,我告诉你,我和她经历过的事,比你多太多!”
元衡缓缓转过头,眼睛里充着血丝,红的不行,声音像是被削利的沙砾,“你和她都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紧咬后牙,恨不得一拳挥上去,最后只说道:“你若是还要点脸,就最好别知道。”
元衡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脸是什么东西,他还要什么脸?
他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疯了,重复问,“你到底和她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直对他的眼睛,道:“上辈子你明明知道她也是无奈,却那般对她,你明明一句和离她便会放手,可你偏偏要把她留在府里折磨,后来她跟着你只是想你带她报仇,你也视若无睹,现在你想知道了?死了这条心吧!”
元衡似根本没听他说的什么,只在他说“死了这条心”的时候拽上了他的衣领,问了第三次,“你说!她和你到底有过什么?”
面对他对牛弹琴般重复的三个问题,杨知聿也没了耐心。
他抿着唇,抓住元衡的手。
两个人暗暗用力,忽地同时向对方发难。
二人太了解彼此,准确接住对方的招式,一招比一招狠厉,赤手空拳地打,腿与臂碰撞,撞出咚咚的响声。
杨知聿始终冷静,只看着对面的人招式越来越乱,将短处都暴露了出来,不要命地打。
他是存了心思让他难受,可没有想到,会把元衡激成这幅疯样。
他终于吼了一句,“你别忘了,上辈子你是让谁来迎亲的!”
迎面而来的一拳生生停住,元衡睁大眼睛,晃了两下。
没错,上一世他都没见过她穿嫁衣是什么样子,是他替他来迎的亲……
元衡垂下臂,打散的头发垂在肩头,挡住半张俊美如玉的脸,甚是狼狈,背后的血渗透了衣裳。
杨知聿也没好到哪里去,领口生生被他扯出一个裂口。
他喘了两口气,看向对面想生啖他肉的男人,却还是想在刀口上扎上两刀,“你不想知道我为何来这里,还知道老村长的事吗?”
“上辈子我们也是在这里遇袭,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知晓萧晗来大河找人,你所遇见的,便是上辈子我们遇见的,当时若不是阿雪遇到她,你怕是在晋阳见不到她。 ”
这些事元衡之前从未听过,约莫他身边的人也知道,只是因为知道他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便没将这些告诉他。
他知道她要报仇,知道她上辈子过的苦,他还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譬如她会吹笛子,譬如她上辈子穿嫁衣的样子……
而他和她的记忆,只有在床榻上的一个个夜晚,唯一算得上美好的,大概只有他被追杀,躲在她院子的那一个月。
就算是那一个月,他们说过的话也寥寥无几。
他说的没错……
他以为她和杨知聿上辈子缘浅,原来他和她才是缘浅的那个。
元衡呆呆望着地面,像是得知别家小孩有好东西的孩童,明明知道得不到,却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化为己有。
“她的事,你能不能全都告诉我”
杨知聿一时有些动容,可她的事,他做不到都告诉他。
他也不配知道。
他叹了口气,挑了件能说的说,“你可知道,上一世胡氏是怎么死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他挑唆皇帝和胡氏斗争,有一日胡氏忽然暴毙,随后势力土崩瓦解。
那时胡氏暴毙的原因始终没有说法,他以为是皇帝动的手。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倏然睁大了眼睛,从震惊到惶恐。
杨知聿道:“上辈子她报仇心切,你却迟迟不肯动胡氏,她去了洛阳的庄子后,救下阿雪,后来阿雪进宫当皇后,答应用她送的毒香,给她报仇。”
“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一直待在你的府里,任所有人欺凌,是自甘下贱吗?”杨知聿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挖苦他,“她对你所剩唯一的期待便是要报仇,你连这点都要让她失望。”
元衡梗塞,他摇头,随后定定站住,眼睛中满是冷鸷,“你骗我,你就是想骗我,她怎么可能遇到尔朱阳雪?怎么可能!”
杨知聿道:“怎么会遇到?你难道不清楚吗,上一世的军镇,杨氏与尔朱氏争斗不歇,犹如炼狱,她被追杀至洛阳,只能二嫁做皇后,以稳住军镇两方势力,这些是你亲手造成的,难道你都忘了?”
元衡彻底愣住,忽然回想起前世许多看似巧合的事。
当年尔朱阳雪二嫁入宫的时候,她确实去了庄子,而回来的时候,恰好是胡氏死后没多久……
他说的也许都是真的。
忽而,元衡又想起岑璠回来那日,她的脸上灰败难掩,似是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他眼神愈发沉寂,他声音沙哑,“她上辈子在那里,是不是很苦……”
杨知聿上唇动了动,拳握紧,简简单单一个“是”字,毫不含糊。
元衡蓦地扯开唇,冷笑两声。
路边的野风吹起尘土,不知是不是沙土进了眼睛,他的眼底一片红。
那眼底渐渐染上别的情绪,先是带有嫉妒,再是染上恨意。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杨知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帮她报仇是你欠她的,你拿这个威逼利诱,不会羞愧吗?”
元衡无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拿这个威逼利诱?”
“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也了解她,她比你想象中的更想报仇,你拿这件事威胁她,迟早有一日她会像上辈子一样自己想办法。”
那人越这么说,元衡心底越烦躁。
他听不得他一直在他耳边说了解她,他听不得任何人这么说。
元衡嗤了一声,话中带刺,“她准备怎么想办法?还找尔朱阳雪一起是吗?那是打算等尔朱阳雪嫁太子的时候动手,还是打算等她二嫁给我那皇兄时动手?”
这话漫不经心,杨知聿的脸却是慢慢冷了。
元衡睨了他一眼,狭长的眼满是精明,“还没问你,上辈子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这辈子就非要和本王抢?”
杨知聿嘴角紧绷,沉默到脸色有些白,完全没了刚才教训他时的嚣张。
元衡勾起唇角,“孤死后得以重活一世,你又为何也重来了一辈子?”
“莫不是因为,你上辈子也被杀过,丢了性命?”
杨知聿盯着他,道:“你别太过分!”
“太过分的是你!”元衡晃晃悠悠走出几步,似是不甘心,又道:“我夫妻二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说罢,元衡快步离开,那步子越走越快。
村子里的残局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岑璠和尔朱阳雪已经到了村口。
尔朱阳雪提住她的裙摆,她抓着马鞍,在自己上马。
元衡本能上前,想把她托上去。
谁知岑璠却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
若是往日,他定是要蛮横无理地呛她几句,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可他这次并没有,不知为何,那眼中情绪有些低落。
尔朱阳雪在一旁解释道:“殿下不知,王妃刚才说想学骑马来着。”
元衡似有若无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岑璠身上。
“你上去,我扶你。”
岑璠犹犹豫豫转过身,又试了一次,腰间有一双手暗暗使了些劲,她便顺利上去了。
只是还没踩上马鞍,他便利落地上马。
温热的胸膛抵住她的后背,将她的手放在缰绳上,他身上的沉香笼罩,那声音是少见的温柔,“孤教你骑,如何?”
岑璠愣了愣,微微转头。
他离她极近,这么转头,便是差点靠在他的肩上。
岑璠回过头,身子僵硬地挺直,没答应他。
元衡抿唇,默默踢了马肚,带着她离开人群。
岑璠问他,“刚才那个萧晗——”
“他是不是刚才用手碰了你?”他打断道。
岑璠愣了愣,不知为何他忽然这么问,似带着偏执。
她皱眉,“无事,我是想问,殿下可有抓到那人。”
“那厮背后有人相帮。”元衡道。
和他交手的人,鞭子使得并不好,那人似是在刻意隐瞒自己原本的出手招式,但对他很是了解,因此才颇为难缠。
他背上受了伤,那人手臂上也划了一刀。
能在这里安排人手接应萧晗的人并不多,杨知聿算一个,舅父算一个。
那杨知聿刚才去救她,不可能抽出身,若是舅父,那他帮萧晗地理由是什么?
元衡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向怀中的她,与她一同握住缰绳的手倏然收紧。
迟早有一日,他一定会把萧晗那厮的手剁下来。
他的手越握越紧,那手心炽热,灼地她手背发烫,岑璠想抽出手,那人似是有所察觉,马奔地越来越快。
两旁景色匆匆而过,瞬息万变,清风掠过,路旁花草丛生,旷野之外的山峦起伏。
已近夕阳,晚霞染了一片红,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草丛,像一副佳人缱绻的画卷。
他勒马,不给她任何准备,身子前倾,影子靠的更近了些,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皎皎,你想学骑马,孤可以教你,孤什么都可以做……”
他和她有一辈子,她想报仇他可以把刀递到她手上,这样的风景,他也可以和她共看很多次。
他侧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
岑璠正腹诽他的阴晴不定,在他鼻梁忽然触碰的一刹那,她躲开了些。
那人手拢在她脑后,逼她转头,冰冷的唇随即覆在唇角,轻轻摩挲,犹如鸿毛点在水面之上,荡漾起一阵清波。
岑璠头别扭地半转,睁大了眼睛,身子僵直未动,一双手紧紧抓住缰绳。
他不满,另一只手用力打开她紧握的手,逼她转过身,引她扶住他的腰,而后将她揽近。
那吻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太过汹涌,肆意妄为。
就算是在床榻上,他也很少如此,热烈到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两人共骑的马似感受到躁动,抬起蹄子不安地走了几步。
岑璠几乎坐不稳,手胡乱抓着他背后的衣裳,触上他身上的伤口。
陌生的吻还在继续,似不知疼,他倾压而下,舌抵住她的牙关,疯狂攫取她的呼吸,似要喘不上气。
岑璠实在抗拒,她趁机张开嘴,咬了他的下唇。
血腥味蔓延开,似是香甜,再仔细品尝,才发现是苦的。
元衡缓缓放开,嘴唇上有一抹明显的血迹。
岑璠也不知道为何她会咬他,她只是不喜欢,出于本能想阻止。
她想找点理由,辩解一二。
他却道:“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无论是真还是假的话,他都不想听,他能看得出来,不需要她再添一把盐。
岑璠
便是闭了嘴,犹犹豫豫转过身。
身后的男人很安静,似是比来时头低垂了些,驱马的声音尽在耳畔。
马比来时慢了许多,村口的队伍整装待发,杨知聿在队首,只等一声不吭便离开的两人回来。
元衡回来后,扫了扫队中的人,目光盯向队首的男人,将自己的王妃抱下马。
他与她十指紧扣,送她回马车。
杨知聿能看出他眼中的落败,看到他嘴上的伤,似也明白他为何会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路过他时,元衡顿了顿脚步,转身面对她,牵起紧握的手,露出脏了半截的衣袖。
那语气轻柔,声音不大不小,“皎皎,你的衣裙脏了,待会儿孤让傅媪再送来一身,你换上……”
岑璠低头看了看她的衣裳。
确实脏了,有被掳走时弄脏的,也有尔朱姑娘的血迹,还有跑马时踩脏的。
她抬头看他,淡淡道:“殿下,有些衣裳不适合远行。”
周围静了一瞬,杨知聿默不作声撇过头去。
队中的人不少,装聋的也不止杨知聿一个。
元衡不曾注意这些,他只能听到她说的。
她话外有话,可他不想听懂。
“皎皎想学骑马,本王可以找人做些适合跑马的衣裳…”
岑璠抿唇,袖子垂下,从他的手中划过。
她进了马车,元衡站在马车前,久久未回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无人催促。
他上马时,掩起些许挫败。
只是杨知聿说话时,他还是只听到了最后半句,“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什么?”
杨知聿轻轻翻了个白眼,“我说我刚才去寻萧晗,遇到了一伙人,那些人似乎很了解你暗卫的布局和动向。”
“这件事有杨氏操手,你打算如何?”
元衡想到刚才的猜测,眼眸一沉,道:“我自有办法。”
*
悠长的队伍继续远行,今日夕阳下发生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到晋阳那日,她又换上了那身嫁衣,当地大族王氏亲自开城门,将队伍迎入门。
晋阳王府,气势恢宏,大门上雕刻着祥鸟瑞兽,
岑璠总觉得她很久前梦到过,可面前这扇门装点的太过喜庆,和梦中的庄严沉寂截然不同。
门口两扇金鼓隆隆对响,大红地毯铺了一路,路上洒满红花,一直延伸到大殿前。
午时,晋阳王府设大宴,宾客满座,王氏和盘踞于平城的尔朱氏家主皆来赴宴。
同来赴宴的自还有杨樾。
岑璠还记得,那日她在洛阳见到杨樾时,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
阿湄也曾对她说过,她应该小心此人。
岑璠时不时看向杨樾,席间他推杯换盏,却一直没正眼瞧她。
要不是元衡在上位开口,向席间各大世家问候了几句,她几乎都要以为,杨氏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
宴席散后,元衡让人带她回房。
杨樾并未走,一直坐在席间,似知道他要找他。
两人长相并不算相似,但都长了一双冷眼,两相对望,谁也没先从座上起来。
元衡问:“不知舅父近些天可好?”
杨樾笑了笑,“殿下婚礼不过半月,那日我去了洛阳,殿下也应该知道,如此问,倒显生疏。”
元衡未怒,“舅父哪里话,如今四处不安,就是孤与王妃,路途都曾遭遇匪乱,舅父时常奔走两地,难免也会受点小伤。”
杨樾未答话,须臾后放下酒杯,摆好衣袖,冷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元衡说的肯定,“那日我遇到的,是舅父,是你让萧晗掳走他,对吗?。”
“是。”杨樾轻快答了一声,“萧晗让找的人,正好是你说与我的,我便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还有什么要问的?实在不行,要不把我这个舅舅抓起来审?”
他说的,和元衡猜的几近相同。
杨樾口中说的那个人,是齐国的皇子。
齐国三年前亡于内乱,如今南边的皇帝,和齐国皇室乃是同宗,当了皇帝之后,却将齐国皇室赶尽杀绝。
封地离魏国最近的萧昀跑到北边,逃过一劫。
这几年梁国不见人来找,却是在最近对萧昀下了诛杀令。
萧晗来魏国,本意在此。
萧昀来大魏时,隐密行踪,似只想苟活,并无动作。
元衡查过他的居所,知道他的隐藏之地。
杨樾来洛阳阻挠他的婚事,他便是用这个秘密交换。
他本以为,舅父会以此引诱萧晗,将其擒住,没想到,舅父竟是缓兵之计,始终想要置她于死地。
元衡眼中闪过厉色,声似冰锥,“你敢动她?”
杨樾似愣了一下,眼睛定定看着酒杯,而后掀起眼。
“晋王殿下,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与臣翻脸吗?”
“她是我的王妃,是我的妻。”元衡未有退让,“她若死了,我不活,杀她的人,也别想活。”
杨樾嘴收了收,眉轻压,似是少了几分气定神闲。
须臾后,他淡淡一笑,“要我不再动她,也可以。”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舅父出尔反尔过,要我如何再信?”
杨樾脸不红心不跳,“我只是答应过你,不阻止你的大婚罢了,我当时可没答应过别的。”
元衡一时哑言,竟挑不出任何错处。
“舅父想如何?”
杨樾见他答应,并不惊讶,观察着酒杯上的金莲,“崔迟景,他在洛阳,可是在帮你暗中做事?”
元衡眼神一变,未答。
杨樾似胜券在握,“殿下想办法把他调来晋阳,给他什么官职都行,我都不会再动王妃。”
元衡重活一辈子,看透了舅父,知道他的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知道他无情无义。
怪就怪曾经的自己给了此人太多信任,如今晋阳以北兵权他二人各执一半,还有此人在暗中动作,否则上一世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失了兵权。
如今的他想收回,必先起内乱,朝廷视他们为眼中钉,倒时必定会趁虚而入。
舅父此时执意将崔迟景调来,必定是要对崔家有所动作。
元衡手下暗暗用力,好好一个杯子,被捏出了指印。
他权衡许久,最后还是答了声,“好。”
杨樾满意,站起身端正行礼,“臣替小儿谢过晋王。”
说罢,他欲转身,似有想到什么,又开口,“殿下执意要岑氏做王妃,那便听臣一言。”
“王妃非出身世家,身份卑贱,但也并非无用,如今皇室子嗣凋零,太子妃迟未有孕,若王妃能先诞下子嗣,对殿下未必不是助力。”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沐浴
杨樾说完这番话,便离开了。
不欢而散。
元衡独坐在宴席上,坐了许久才离开。
晋阳的王府,要比皇帝赏的那套宅院大许多,一眼望不到头。
在宴席上,她穿的宫装繁复,此时坐在房中,换上了一身大袖衫,喜鹊和槿儿在两旁,正给她卸下金雀钗。
给她置办衣裳时,那些衣裳的样式他都看过,对她而言都是好看的。
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全然不合适。
元衡默不作声坐在她身后。
喜鹊见状,行了一礼,和槿儿一起退下。
元衡拿起梳子,轻轻梳她的发,就像喜爱博古的人,每隔几日便要将自己拥有的古画玉石什么都擦拭一遍。
岑璠似已习惯他这样对她,而且肯定,他定然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岑璠自己也有不顺心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杨太尉是会经常来王府吗?
“你若不喜欢,以后便不
会。“元衡道:“皎皎还记得大婚那日,孤说过什么吗?”
那日喝酒时,他的确同她交代了许多正事。
其中有一件她记得很深刻。
他让她远离杨氏所有人。
那杨太尉面相不善,不似面前的人外冷内热,眼底是透彻的寒冰,说出的话也全是无情。
但她也知道,晋王自幼在杨太尉身边长大,两人在北边的军镇,不依靠皇权,也不依靠世家,是从军镇中一刀刀拼杀出来,才恢复的身份。
她不知道这两人经历过什么,可这样的人,心不冷才该是反常。
元衡见她久久不说话,却以为她忘了,心里自嘲一二,又重复道:“在晋阳,你若不想惹上麻烦,所有姓杨的人,你能不见就不见。”
“知道了。”
身后的男人半晌无声,许久后却重复了一句,“是所有姓杨的。”
岑璠知道,当年皇帝下令诛杨氏九族,却终归有杨氏的族人逃过一劫。
她轻轻颔首,“知道了。”
元衡觉得,她定是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真的明白,定是要同他争辩一番,说不定还要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他。
他宁愿她嘲讽他,也不愿意她一点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元衡倒也没再明说。
挑明了,她不会同情他,也不会意识到他在意她,只会是他自取其辱。
元衡没再说下去,心里堵了一口气。
刚才杨樾说的话,他终归是听进去了一些。
他该考虑考虑孩子的事。
她在乎亲人,早些诞下孩儿,也许就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说离开就随便离开了。
他两辈子受过太多苦,若是他们能有个孩子,他会把最好的一切给他们母子。
他会把他们的孩子养的很好,让他无灾无难地过完一生。
也许她到时候也能意识到,他也是她的亲人。
元衡梳得越来越轻,她的头发本就顺滑,透着光泽,很是好梳。
她上一世受了寒,又喝过避子得汤药,想必是不易怀孕。
比起上一世的病态,她的脸颊红润,一双唇犹如花瓣饱满,眼也像耀石一样透亮。
他能把她养的很好,比现在还能更好一些。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垂,想将坠在她耳上的红玛瑙取下。
岑璠拽住了他的手,没等他说话,自己上手,利索摘下了那对耳坠。
元衡却注意到了她手上那一大块疤痕。
距离她手伤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那块儿疤痕虽然变淡,也不像他记忆中那般畸形可怖,但还是明显,在那白玉似的手心上,像是一道裂痕。
他的大掌握住她,岑璠攥紧了手。
元衡并不在意她的这般反应,一点点打开她的葱指,将她手心那对耳坠放回桌上。
他的指摩挲着那道疤痕,温声问道:“手还疼吗?”
那道旧伤伤及筋骨,雨后时不时酸涩难受。
可比起伤口隐隐作痛,他最近的态度却让她更加不适。
岑璠宁愿他说话冷一些,只在床榻上同他有牵扯,并不想他这般痴缠。
自那日在大河边上他就反常,如今更是。
她猜测许久,问:“杨太尉和殿下说了什么?”
元衡目光垂下,不敢让她知道他刚才的打算,只道:“没什么。”
*
多日远行,风尘仆仆,府内早早就准备好了沐浴所用的东西,花瓣、猪苓、香料一应俱全。
王府内的浴池起初打造时便是将主人家的婚事考虑了进去,如其他妻妾成群得贵人家一般,设计得颇有妙处。
池外帘后起初还有几个婢女等待传唤,后来便是连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暖池内香炉袅袅,雾气氤氲,水声摇散,莺啼回响,格外清晰。
池内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只一双白膝浮露出水面。
水时不时溅到泛红的脸上,岑璠顾不得其他,只觉得喘不上气,大口呼吸,水花仿佛时刻都要呛到口中。
水面上的花瓣聚起,又被撞开,随水波荡漾。
后来便是床榻上都沾染上了花香,伴随满帐金梅,如同在春意盎然的梅园。
春色止时,元衡抬高她的腿,往她的腰下垫了枕头。
岑璠不知他此为何意。
他这几日在路上很少碰他,她不由怀疑,莫不是这些日子一直记着,想到很多新的法子折磨她……
岑璠皱眉,要将那身子下的枕头抽出。
他俯身抱住她,声音嘶哑,似在克制,“别动……”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岑璠也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打算再碰她。
她一动未动,帐内安静,只剩下温热的喘息。
帘幔金钩上,悬着一只香囊,随着床榻的静止,也渐渐停止了摇摆。
他这么一折腾,岑璠一整日便是昏昏沉沉,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翌日晨起,天已大白,房中无人。
傅媪说晋王离开晋阳一月,有事务要处理,今晨由她带她到府里各处看看。
洗漱过后,用膳后岑璠用帕子擦了嘴,却又有人端来了药。
那药闻起来不怎么苦,却也奇怪。
岑璠问,“这是什么药?”
傅媪觉得直接说出不妥,只委婉道:“是给王妃调理身子的药,还是昨日殿下特地嘱咐的。”
岑璠盯住那碗褐色的药,似闻到了茯苓和当归的气味。
她眼睛似渐渐看透,袖下的手攥紧,随后却又松开,一只手端起,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傅媪似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愿,本不想强迫,见她喝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又拿了只熏烟来,“王妃把受伤的那只手伸出来吧,多熏几次,当是能好的快些。”
岑璠犹豫伸出手,傅媪看了看她的伤口,点了熏烟,
伤口悬于白烟之上,手心被烘烤地微烫,仿佛凝结在筋骨的淤伤都被散开,血液活泛起来。
岑璠记得,他之前送来了许多药,其中就有几枚熏香。
当时乳娘总在她耳边念叨,她只是用了其中一盒软膏,其它的药原分不动放在里面。
傅媪道:“那香当时还是老奴亲手准备的。”
“依殿下的性子,王妃心里肯定有怨言,老奴知道,可这手是自己的,总要学着爱护,王妃可别和自己的手过不去。”
岑璠仔细看了看傅媪,这位老媪眉目慈善,眼尾的皱纹都如同温润细流,说出的话也是如此。
她对这位老媪总是莫名的好感,总在哪里见过,十分亲切,可就是想不起来。
岑璠点了点头,显然是听了进去。
熏香熏了有一阵,散去一室药香,岑璠和槿儿跟傅媪一起出门。
晋阳地处北,王府内建筑恢弘大气,书房也有好几处。
元衡今日并不在平日处理公事的地方,就在这后殿的书房之中,那书房并不算大,是藏在后殿的观景湖后的一栋阁楼。
也是晋王平日里的待客之所。
书房所在的位置风景宜人,打开门向外望去便能望到湖边景色,若是冬日,坐在湖边围炉煮酒,倒也着实惬意。
湖面上铺有石桥,湖岸边荷花待放,岑璠沿着石桥而过,路过那书房时,房内的门正好是敞开的。
她似感知到什么,往那敞开的大门内望了一眼。
他恰好就坐在大门敞开的地方,桌上只有几卷像是公文的东西,被扔在一边。
修长的手里似拿了一只笔,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目光相接。
他的目光中好像含有别样的情绪,似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遥远却又不可及的东西。
岑璠站在庭中,娉婷袅袅,阳光铺洒在她的衣裙上,衣裳薄纱银丝,映出层层暖意。
元衡一时失神。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夏日凋零,一切瞬息万变,换成一副冬日之景,眼前的人和记忆力一道消瘦的身影渐渐重合。
直到远处传来悠扬鸟鸣,元衡才回过神。
他抿唇,起身拿着那支笔向她走去。
“孤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支画笔,友人所赠,孤不
怎么会画,便想着那给你,若是用得习惯,你便拿去。”
岑璠闻言,往桌上看去,那张桌案明显是用来待客,上面放有茶盏酒杯,还有一座小巧的博山香炉,可就是没有一支笔。
那桌上的公文,也像是从别处搬来的。
他来这里等他,难不成就仅仅是因为看到一支好看的笔,想给她送过来?
岑璠不解,眉轻轻皱起,看着他停滞在跟前的手。
那眼神迫切,不像是另有目的。
岑璠却仍心存犹疑,更何况她来到洛阳后,本就没打算再用母亲留下的名号再画。
她推拒,“我其实许久未”
话还没说完,他打断,“你拿着。”
岑璠读不懂他的执拗,她抿了抿唇,接过那支笔,仔细打量一番那支狼毫笔。
她懂画,自是也懂笔,羊毫柔软,用于渲染,而这狼毫坚韧,用于山石花草勾形,擅画者常用。
这支笔上的狼毫,劲健光泽,拿起来不轻不重,笔杆上似有淡淡的香气,想来也是贵重之物。
岑璠行礼,“多谢殿下。”
元衡望了望四周,“这里僻静,你若以后想画,可以在这里画。”
可岑璠从前作画,多是去外面画些山水。
那时她彭城,偶尔虽有岑家人惹点麻烦,可到底比现在自在。
她有闲钱,无人整日盯着她去哪里,在彭城待腻了,便叫人收拾马车,带上行囊去郊外玩一两日,偶尔能看到难忘之景,便将东西画下来。
其实也许她也并不是不喜欢画……
岑璠无声一叹。
元衡想起她手上的伤,以为她是为此而叹,停住话语。
他想开口,想陪她在府里转转,可想到那被他扔在一边的公文,刚发出声便停住。
傅媪适时走上前开口,“这湖中不仅有莲子,还有鱼呢,王妃适才也走了许久,若是累了,不如在这里喂鱼,摘点莲子。”
傅媪向槿儿一笑,“槿儿姑娘不如回去拿个小竹筐来,再拿些鱼食。”
槿儿向来机灵,闻言便是领会乳娘的打算,点了点头,赶着脚程回去,东西拿不下,便又拉来了紫芯。
紫芯和槿儿同住一屋,两人早已相熟,紫芯本在房内绣帕子,被她三言两语拉过来,用手遮着日头。
待走到湖边,烈阳更刺眼,紫芯眯眼抬头,抱怨了两句。
槿儿悄悄说了什么,紫芯微睁眼睛,看向书房,捂住了嘴,老老实实撑开伞,迈着步跑向岑璠。
岑璠似有些意外,看紫芯满头大汗,便知道槿儿又在捉弄人,抿嘴嗔怪两眼。
几人顺着桥走,满池荷花,有几朵盛开的藏在荷叶中,偶尔一两支莲蓬探出头。
岑璠从前在彭城,夏天经常去郊外摘些莲子,掐莲蓬掐的熟练。
紫芯从小就在黄家,黄氏和几个儿女都不喜欢吃这莲子,自也没怎么见。
她眼巴巴看着,岑璠有所察觉,把那摘了一半的莲蓬给她。
莲叶中倩影翩翩,莲子剥了满满一筐,她身旁的小婢女撑伞,指着湖中的彩鲤,偶尔传来欢快嬉笑声,犹如诗画。
书房门大敞着,不知不觉,元衡放下看了一半的公文,看远处花团锦簇,众星拱月。
他的明月……
她们沿着桥,越走越远,元衡一动未动。
远处的岑璠,并未察觉。
到达对岸,却有婢女等着,不似她身边的几个小丫头,年纪偏大。
傅媪认出,那是府上的管家婢女锦禾,王府初立时锦禾便在,还是杨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坐上了管事,做事干练,秉公无私,就是有些时候,太不留情面。
锦禾似抱着一幅画,恭敬行了一礼,“王妃娘娘。”
傅媪看了看她手中的画,“锦禾娘子这是……”
锦禾道:“这是余家姑娘送来的画,让我转交给殿下。”
她板着脸,道:“王妃赎罪。”
她嘴上说着赎罪,可步子却没停。
昨日满城皆知晋王大婚,岑璠知道,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送画,必是故意为之。
她记得尔朱阳雪也曾暗示过,这晋阳贵女也有几个爱慕晋王的。
她小时候便感受过,什么叫做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地恶心人。
那日黄氏对她说的话,还盘绕在耳。
有人想要恶心她。
她不喜欢晋王,可她尤不得别人用这件事,当着她的面来恶心她。
岑璠不知道对面什么余家姑娘是谁,可她知道怎么让元衡也跟着恶心一把。
岑璠叫住锦禾,道:“槿儿你去送。”
槿儿似是惊讶,指了指自己,回头看了看满脸肃然的锦禾。
岑璠道:“就你去。”
槿儿缓步上前,抱起锦禾手中的画,露出一丝尴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