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2 / 2)

逆鳞 一十四洲 5322 字 1天前

——失落者来自红尘剑派。

“难道微雪宫真不来了么?”

一红尘剑派弟子哀声道。

“其它人不来也无所谓,可是叶二宫主,他真不来么?”

另一个亦是如此语调。

“既如此,你我费尽心机争夺名额来到这里,又有何意义。”

“别丢人现眼。”

——这次是红尘剑仙声音。

“掌门,你不必口是心非。”

有人说。

红尘剑仙真想拔出浮生剑,将这一众弟子统统斩了。

结果连身边的苏亦缜都似有失落:“门已经要开了,叶宫主再不来,恐怕此次真是无法得见。”

别宗弟子,毕竟不好直言斥责。红尘剑仙道:“不来也好。毕竟是道宗主持,对他们未见得是好事。”

苏亦缜蹙眉:“他们与道宗……”

“咦,那是裴曦小友?”

红尘剑仙忽然打断了苏亦缜的问话,“小苏,你想不想去找他玩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仙门弟子大多有此教养。

苏亦缜便不再问。

灵鹤在古槐前落下,三位护道真人面朝古槐站定,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众人只知他们身份,不知他们姓名。

也许界域之道修到最后,已与此方人界一体共生,不再需要身外名号。

却见护道真人中的一个,转身看向空地上那座小小茶寮的方向。

众人注意的焦点,亦是移向此方。自然,他们关注的不是茶寮内的凡人。

“——那是穷通山的车驾?”

“应是了。里面想来是穷通观主。”

“观主通天彻地,多年不下山,如今竟也出山,不知是否会为天道人间,再算一卦。”

神念私语中,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询问师兄师姐。

“穷通观主是何方神圣?寻常不曾听过此名。”

“穷通山一脉地处极东,乃是推演天机之人,历代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轻易现世?传说二十多年前灵脉枯竭,正是……”

“那他们和上清主宗,谁的能耐更大些?”

“说了你也不懂。上清主宗推演界域,修的是天之‘道’,穷通山测算天机,窥的是天之‘意’,两者不同,不能相比。”

“这么厉害……”

“收声,主宗真人似有话说。”

就见护道真人似乎有所示意,道宗中,有人上前聆听。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

“是了。”

就见太寰真人带着两位弟子,来到茶寮之外:于门前询问:“吟夜观主可在内?”

门外,紫色道袍的弟子代为答:“观主在内。”

“此次鬼界之事,观主可有示下凶吉?”

“观主答,事皆前定,道在人为,不必再问天机。”

“界门开启在即,观主为何不现身一会,与我等一同入内?”

“观主还在等人。”

此话一出,不仅太寰皱了皱眉头,人群中亦有涟漪般的轻语。

“……还有人没来么?”

穷通观主明明在此却不现身,那这界域之门是开还是不开,他们走还是不走?

看三位主宗真人站定不动,似乎是要陪穷通观主等到底。

果然,太寰道:“观主但等无妨。”

“观主多谢贵宗美意。”

——难道吟夜观主等的人不来,他们今天也就不走了么?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耳畔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苏亦缜蹙眉想着方才的对话,忽然听红尘剑仙道:“总觉得微生兄就在附近了。”

“为何?”

“这样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情景,若是没有他,才觉得奇怪。”

“……也有道理。”

身后一弟子小声道:“可是我心砰然而动,像是叶二宫主将要现身。”

红尘剑仙忍无可忍:“这种丢人现眼的话,你们能不能用神念说?”

“那样有失坦荡,不是我红尘剑道所为。”

——忽见紫色道袍的弟子们从茶寮中鱼贯走出,在茶寮门外规律散开。

又有两位弟子恭敬掀起茶寮的竹帘。

最后,终于见穷通观主由一弟子半扶着,缓缓步出。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位紫衣墨氅,有三分病气,却传闻能通天彻地的观主身上。

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真容。

身为修仙之人,更能看出他双目难以视物。

也能看出,他身后的点点流光乃是一玄秘阵法,能将外物化作某种表达,传递给阵心之人。

当然,再玄妙的阵法也做不到将外界所有色声香味触法直接转换成人之神念,恐怕要有身边耳聪目明之人转达,再将这一切,借助阵法传递到观主识海中。

——怪不得他身边有如此多人随侍。

“这位观主身上似乎并无修为……”

“他的眼睛……”

“窥探天机之人,往往落下五弊三缺,正是因为知道太多,有反噬加身。”

“不是为此,这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卦……”

“多年前本君似曾耳闻一事:这位吟夜观主,是凡间烟花之地出身。你看他名字,若是仙门法号,怎会取成这样。”

“竟有此事?细细道来。”

“细细道来。”

自然不敢当面窃窃私语,而是各自神念交流。

场中一片平静,神念却是在彼此之间时时传递。

更有许多想要结交穷通观主之人,想要上前见礼攀谈。

只是碍于上清山的太上真人就杵在那里,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如此场面被段大成看在眼里,对吟夜先生更是肃然起敬。

起先只觉得不凡,现在看来,即使是在众位仙长之间,吟夜先生亦是分量极重的人物。

但是,众人如此瞩目,吟夜却未回应半分。步出茶寮,他的目光丝毫未看向旁人,未看向太寰,亦没有看向谷中央的生死槐树与树前的护道真人。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山谷入口处,而后轻轻站定,含笑望去。

此时天色将暮,山林之中,已经升起深浓雾气。

也就是拥翠山谷之中此刻全是仙氛,才未被这春夜寒雾所笼,然而放眼望去,天地远山,已经在茫茫雾海之中。

在那雾海的边缘,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的,总之此时已经站在那里。

——年轻道人身着雪白不染的道袍,领口袖边与腰间丝绦却俱是张扬明艳的红色,眉目温雅,意态从容。

佩剑上缠绕一朵似莲似桃的花枝。

“——微生宫主?微雪宫果然来了。”

“那就是传闻中一指定下苍山灵脉的微生道长么?咦,他的佩剑……”

“那花朵看起来像是古书中建木之华。吟夜观主如此声势浩大,拉着整个仙道陪他等人,等的就是他?”

“说起来,吟夜观主的剑也是……”

如今两人同在一处,自然看出穷通观主的木剑,颜色、质地,均与微生弦的佩剑相同,似是同取一枝。

不同之处仅在于,晚晴剑上此时缠绕着新生的花枝,而吟夜佩剑剑身,却是一道枯枝。

微生弦环视谷中人各异神态,目光落回吟夜身上。

似是轻叹一口气。

“如此排场,还以为是我们来迟的缘故。原来是吟夜观主特意相候,真是有劳。”

吟夜面上,幽幽笑意更深:“微生宫主,别来可好?”

微生弦看着他,亦是微笑:“上次相见,是观主棋差半子,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可是还要与我手谈一局?”

“棋,自然还可以再下。”

吟夜道,“你来了,我很高兴。那我想见的人,今天也来了么?”

“为何非要见他?”

“想见一人也需要理由么?为何你时时能见,我就不能?”

吟夜微笑,“微生宫主,除非他也不想见我,你才能拦得住我见他。你心中,一定也明白吧?”

怎么,连微生宫主,都不是吟夜观主要等的人么?

可是这等道人,说话实在弯弯绕绕!既然都是带剑之人,何不拔剑说个清楚?

剑修们所在的区域里,忽然一阵微微喧哗。

——原来是红尘剑派的那帮人莫名活跃起来,真是有失剑道风范。

而微生弦再叹一口气,侧身相守。

吟夜观主那双无神无采的双瞳中,刹那间浮现情真意切般的喜悦。

他目光从微生弦身上移开,直勾勾望向入口处暗流涌动的白雾汪洋。众人自然也随之望去。

——但见那朦胧雾气之中,有隐隐绰绰的红衣身影渐渐近了。

其实心中隐约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正是因为这分猜想,对来者更添期待。一霎间,连神念的交流都少了。

终于,千百道目光之中,那人自雾后而出。

那并不像是绝代风华的美人闻雅乐款款拨帘幕而来,为今日一切更添光彩,而是风起云涌天地晦冥之际,石破天惊般一道昭昭天光,天上地下一切色声香味都在那人现身的一刻被天意所夺,黯然失辉。

如果视野中有这样一个人,那么你下意识里就只会看向他了。其它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其实仙道之中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浓烈的红。世上也再没有别人长着这样一张面孔。

甚至,亦没有人身上能有如此冰雪寒凉的气息。

那像是万古冰川里埋着世上最烈的酒,神智清明者必不会想去啜饮其味,除非身在梦中。

红衣熠熠,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可以反驳。

只是,面无表情,身有煞气,似是心情不佳。

真想上前为其分忧解难,实在可惜不敢。

——众人心中落针可闻。

不必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

君不见,红尘剑派已经举派拖着自己的掌门往那边去了么?

更是响起“叶二宫主真的来了”“终于又见叶二宫主了”之声。

剑宗几位长老正在怒目相视,鄙夷红尘剑派的行径,却看见红尘剑派那绯红烟青吵吵嚷嚷的行列里,俨然夹杂了自家苏亦缜的身影,不由一口郁气哽在心头。

——他们红尘剑派因为功法缘故,见色起意,举派上下都被叶二宫主这位“天下第一剑”遮蔽了双眼,是仙道皆知的笑料了,可苏亦缜混在其中又是为何?

正在此时,气氛却又微微变化。

因为大家看到,叶灼身后雾中,竟又走出一人。

一身黑衣华服,面孔年轻俊美,气度如同渊海深沉。

他身上气息毫不收敛,连渡劫之人看着那方向,都觉得压迫。

——微雪宫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人?

而此人不远不近,抱剑站定在叶二宫主身后,目光淡然扫过众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最后,落于穷通观主身上。

吟夜观主的目光,似醉似痴般注视着叶灼,已经很久。

可是这般看人,真会让被看之人觉得不适。

君不见,那被看的叶二宫主,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么?

——叶灼的心情的确很不好。

微生弦一路上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他已经觉得有问题,想要发作。

说他两句,就立刻遁走探路去了。不像不想去,倒像是有意提防着什么。

怎么,前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他打不过,要微生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修先去出头的么?

叶灼已无任何耐心。

更别提龙离渊像从微生弦的一阵动作里暗暗读出了什么,居然默默错开两步落在自己身后,像是准备好在后方随机应变。

——如此多此一举,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他很机灵?叶灼只想把他投到丹炉里炼了。

到了地方,活人气息如此之多,果然令他不喜。

等看清眼前这个盯着自己的人。叶灼更是无言。

紫色道袍,也只有穷通山会穿。剑是建木古枝削成的,想来是他们观主。

一个算命的,也值当如此小题大做?微生弦脑子是有问题了。

至于吟夜这样看着自己是想做什么,叶灼并无所谓。

既然有人特意相候,他自然径直赴会。

越过微生弦,叶灼淡漠目光直视吟夜。

“前方可是叶二宫主?”

吟夜依旧那样看着他,轻道,“倾慕已久,多年来却总是缘悭一面,常常叹惋。今日亦是让我好等,二宫主,怎么赔我?”

咬字极其轻浮亲昵,离渊蹙眉。

叶灼并未蹙眉。

失心疯的人,他多年来也见过很多了。

叶灼:“缘悭一面即是无缘,你自己要等,与我何干?”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果真无缘么?”

吟夜反问。

他听了叶灼的话,像被伤了心,蹙眉道:“可我算来算去,总觉我与君,有前缘似海。”

叶灼:“那就说来听听。”

吟夜微笑,并不言语,依旧注视叶灼。

他五官郁丽,若是专注看人,本就带着一丝含情病态,望之不似仙家。

此时更是。

“叶宫主,传言不假,你真是好看。”

他说。

叶灼:“若没看错,你双目已盲,此话何来?”

无神的眼睛久久停留在叶灼身上,像是在用目光尽力描绘叶灼的五官。

“不必看清,我已知道。”

“看不清,为何觉得好看?”

“因为我五感不清,六识不明,只有那些世上最为强烈的知觉,我才能感到。”

吟夜说,“所以,越鲜明的事物,我越能看到。而看着叶宫主,我就知道,这必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之人。”

此语不似作伪,叶灼想了想,道:“那想必我以剑刺你,你更会有所感知。”

吟夜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深思他之提议。

“求之不得。”

他说。

叶灼蓦然拔剑,直抵他胸口。

“此剑甚好。”

吟夜道。

说着,他伸手握住剑刃,剑刃割破手指,鲜血淅沥滴落,他却仍然像感知不到一般,着迷打量叶灼面孔。

而后,向前倾身。

“叶二宫主!”

有道宗德高望重之人断喝。

叶灼手中剑却丝毫未动。

吟夜往前去,锋利剑尖从容刺破衣袍,再刺入血肉。

叶灼嘲弄般看着他,仍然纹丝不动。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如此场景,谁能想到?

道宗上下更是转瞬将此处合围,几位长老俱是死死看着此景。

道宗二长老道:“他杀人无数,剑下从不留人!此非儿戏,吟夜观主还请三思!”

吟夜却是惊喜。

“此剑锋芒如你,果真使我有感。”

他赞叹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一步,神色欣悦。

锋刃没入血肉,熟悉的触感从剑身传至剑柄,再从剑柄传到叶灼手中,叶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来到何处,直到离心脏只有最后一丝距离。

再走一步,就会血溅三尺。

旁边有人喝道:“叶二宫主,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还请你收剑!”

叶灼并无任何收剑的打算。

相反,杀意已如实质,凝视着自取灭亡之人。

周围霎时死寂。

一直在茶寮围观的段大成夫妇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仙长们么?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疯癫了?

这要是在凡间,是要立刻报官的!

微生弦不语,凝视着二人。

离渊亦缓缓按剑。

主宗三位护道真人,气息亦凝重笼罩此处。

若是就这样死了穷通观主,如何收场?算谁之过?

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这是在较量什么?

——气氛僵硬如金石,剑拔弩张。

最终,吟夜蓦然一笑,向后退开。

他胸口已是大片鲜血洇开,而叶灼剑尖犹自滴着淅沥鲜血。

“观主!”

两三弟子立刻上前扶稳他身形,但谁都能看出,吟夜观主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二宫主,”吟夜轻叹,“你行事锋芒太露,恐怕难以善终。”

叶灼利落收剑,目光中只有冰冷嘲弄:“装神弄鬼,当心玩火自焚。”

说罢径直越过他,往古槐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