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从此不敢问长安太后的脸上只有蓬勃……(2 / 2)

密函共四封,两封万花城,一封关于长兄的陈年旧案,一封来自长安。

耶律青野大马金刀的坐在案后,先抬手翻开了长兄的案子。

这一回剿匪,是他主动请军来的——他是北江军,本不应该来涉西边的军事,但他还是主动请缨,因为万花城中现在的一位官员,和当初他长兄的案子有关,他需要亲临此处来看看。

他翻过此封密函之后,放下密函,拿起另外两封万花城的密函。

密函之上,写满了关于万花城的情报。

[城中大量囤积兵马。]

[城中官员多日不出。]

[廖家军掌控全城。]

[匪祸与廖家军兵马有关。]

这上面的每一条都透着一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掀翻大陈]的味道,细细去看这每一个字,字缝之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谋反”二字。

这些消息,若不是即将事发,绝对不会露出来,当他听到这些消息,就代表廖家已经筹备完毕,不在乎被知道。

廖家军反起来就这两日了。

耶律青野拧眉沉思。

他不知道廖家为什么要反,他只知道,廖家军显然是筹谋已久,而他手上带的人是不够多的,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进城,更不可能与廖家军交手。

他应当立刻通知长安。

但恐怕到时候事情已经来不及了,长安到这边的路要近一个月,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来不及向长安要支援。

长安——

想到这两个字,耶律青野心里一阵发堵。

切掉孙公子一双腿他毫不在意,让他跟一群即将揭竿而起的反贼对阵他游刃有余,但让他想到长安城那些事,他的手骨莫名的发僵,像是骨头突然老了几十岁,动一下顿一下。

长安城的消息什么都会送到他面前来的,这群细作会搜罗各种天南地北的东西,只要和耶律青野有过一点交集的人,都会罗列其中,以至于耶律青野不太想打开这封信。

他不想看到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他都开始恨一座城。

——

帐篷之内一片寂静,唯有几盏油灯照明,油灯的光芒明明暗暗,将桌案上最后一封信映照出流水般的光芒。

看不看它,都觉得刺眼。

耶律青野足足过了十几息,才抬手拿过这张密函,拆开来看。

他离开京城不过近一个月,但朝中却生了不少事。

[孙家与右相府将二人送走,没有其他动作。]这是说孙公子和宋娇莺这件事。

这两个人,如果是宋知鸢去处理的话,宋家和孙家一定不会这样处理,但是放到北定王身上,这两家人屁都不会放一个。

[宋右相被削官、离开长安,前往西处,脚程很慢。]

他一个文官,又那么大岁数,自己带着奴仆上路,肯定慢悠悠的,走上几个月都有可能。

[宋姑娘——]

密函这一条,耶律青野只扫到了一个名字就跳过去了,强制自己不去看,而看向下一条。

下一条便是:[左相与崔家门阀被抨击,左相流放,门阀崔氏灭族。]

耶律青野看到这消息的时候,心头便是猛地一紧。

太后对门阀动手了!

大陈的门阀世家一直都是标准的保皇党,他们追随幼帝,支持幼帝,欲/望日渐增长的太后与固守己见的世家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太后想要彻底掌控幼帝,掌控朝堂,就要对世家动手。

而门阀世家,只想要一个好掌控的幼帝,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后。

更何况,这太后也不是什么寒门出身、没有依靠的人,她身后是另一庞大的母族。

自古以来,利益纷争都是要命的,崔氏明面上的人死了,但暗地里的人却还活着,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多年的基业被李家吃掉,会如何?

会想方设法的弄死太后。

再往下看,这最后一条便是:[太后欲开女子科举。]

耶律青野捏了捏眉心。

女子科举更是荒唐,太后眼下要抬女子科举,世家一定会给太后找麻烦,就连李家都不一定会站在太后这边。

长安一定会出事。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心说,太着急了。

太后太想登上那个位置了,反而欲速则不达。

而耶律青野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处去。

万花城这边出事,长安那头耶跟着恰好出事,两边有这么巧吗?

还是有谁特意在其中搅和——又是谁呢?

临近十月,太后寿宴将至,她怕是要得来一个难忘的宴席了。

他此时已经看完了最后一条消息,下意识将手中的密函送到蜡烛前,打算烧毁,但是火舌舔上密函的时候,他的手却猛地收回来,一掌将密函拍在桌案上。

火焰在他的掌心中泯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还有一条消息没看。

他神色阴沉的盯着那张密函看了片刻,随后咬着牙,又一次将密函送到蜡烛前,一双眼死死的盯着蜡烛,眼睁睁的看着蜡烛将密函烧灭。

他绝不会再看。

——

待到密函被烧成飞灰,耶律青野在案边坐了片刻,后提了一队亲兵出来,命对方接近万花城远远看看情况。

他安排这些的时候,有冷风从帐篷外面钻进来,卷起耶律青野的长袍,也将桌案上的密函飞灰吹散。

飞灰席卷,最后消散,耶律青野再也不会知道那一行字是什么。

只是在冷风啸面的那一刻,他不受控制的又去想,长安现在,应当也很冷吧?

——

长安确实有些冷。

金秋十月,人们的衣裳从薄纱裙摆换成了薄棉锦缎,但并不算寒骨,长安众人掐算着吉时,准备前往大别山。

人群从长安城出发,一辆辆马车组成一个长长的车队,远远望去,像是一队长龙。

他们今日至此,是共同欢庆一大喜事:太后寿宴将至。

太后的寿宴定在大别山中,此山巍峨,秋日间黄叶瑟瑟,山沉远照,此地动兽极多,适合夜猎。

大别山算是位于长安周边,马车跑过去要一日半的时辰,礼部的人、金吾卫、东厂、控鹤监的人在宴会没开始前,便早早便去了山中操办,先是包下来山脚下的大别山庄,后是探好山间的山道庙宇,早些年,先皇曾在大别山留有一个皇家园林,现在正好操办起来,但除了皇家园林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没调查明白。

四拨人前前后后将大别山摸了一小半,也没摸透。

没办法,山间太大了,人一走进去,不辩方向,不明南北,若是不认识路,都能活生生困死在里面。

幸而这一小半就够用了,这些贵人们身娇体贵,又有金吾卫相随,不会进到太深处去,只需要在附近的林子里放一些被提前打过麻醉沸的动物,供贵人们消遣消遣便是。

东厂的太监们围出了一块地方,专门用来给宴席上的贵客们打猎,礼部的人去准备酒席,金吾卫们开始巡逻,控鹤监的人反倒无事,一直在山间乱走,东厂的人背地里骂,不知道这群死人都在干什么。

这些骂声偶尔也随着控鹤监的人的嘴传到林元英的耳朵里,林元英并不在意,只散漫的扯了扯嘴角,瞧着天色算日子。

——

日子一点点溜走,寿宴是十月七日办,在十月五日时,太后便带着长公主、幼帝与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而来,走了一个半日,十六日正午才到。

山中有别院与寺庙,还有一处早些年皇家留下的园林。

到了山间后,按照官阶分院子,这山间条件差,基本都是一家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十分逼仄,宋知鸢则占了永安的便宜,与长公主一起住进了皇家园林里的宫殿中。

这宫殿名唤栖凤宫,与太后的常芳宫相邻,就几步路的事儿。

她们俩也不是一起围猎了,但还是难得见到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她们俩说话还不够,还要跑出来乱走,结果正好撞见要入殿的太后。

太后见了她们俩,就笑眯眯的给她们俩一人一张好弓,让她们俩自己去玩儿。

看着这俩孩子一起昂首挺胸的走在阳光里,被众人簇拥追捧,太后高高的昂起下颌。

那时候的太后以为,她会永远站在顶端,她的女儿会永远光芒万丈,而她的女儿对母亲的野心一无所知,只像是一只快乐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撞进密林中。

密林像是一道深深地大口,转瞬间便吞了公主,瞧不见了。

太后不曾多想,转过身来道:“烧水沐浴。”

今夜要开宴,她要早做准备。

——

常芳宫内。

宫内净室中,太后浸躺在宽大的浴桶之间。

花瓣在浴桶之中上下浮动,氤氲的水汽在半空中缓缓上升,微烫的水浸泡着肌肤,一旁的小丫鬟出去倒水后,久久不曾回来。

太后倚在桶中,正半睡半醒之时,终于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踩水而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脚步声由远至近,到了极近处反倒不动了,像是站在她身边守着她一样。

——

太后却

睁不开眼。

她跌落到了一个沉沉的梦里。

梦里,是她遥远的十五岁。

——

太后十五岁的时候,不过是李家的一个庶女。

那时候李家还不曾发迹,一大家子人挤在长安城中的一个旮旯小地方,三代同堂,那时候她还不是太后,只是李家大房二姑娘,闺名叫万花。

李万花,俗气,但美。

那时候的李万花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姑娘,只要她出了宴会,不管是什么宴,众人的注意力一定都在她身上,她有一张让人见之不忘的脸。

许多公子一见了她就丢了魂儿,就算是李家是个小门庭,也依旧有很多人上门求娶。

但李万花一个都不喜欢。

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啦,是跟她青梅竹马的廖家小将。

廖家小将是廖家长房长子,名寒商。

寒商,秋风之意。

他父母都在边疆,只留他在长安长大,被祖父祖母捧在手心里长大,无忧无虑,潇洒恣意,是长安最英俊的少年郎,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大将军,成家之后便赶赴边关。

李万花不知道他口中的“边关”是什么样子的,她只是想,长安也好,边关也好,她都愿意去和廖寒商一起去看看。

廖寒商与她说,他这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妻子,他没有其余的女人,他的心里都是她。

当时年少,爱也爱的坦坦荡荡,没有什么花招算计,都是赤诚的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来,给对方看看自己的心。

李万花一直嫌弃自己的闺名艳俗,偶尔被人取笑,便来找廖寒商哭,廖寒商就捏着她的袖子,说:“哪里俗?以后我打下最好的一座城,就叫万花。”

那时候,廖寒商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每天在外面买来各种糕点,珠花,从墙头上攀过来,送给李万花。

李万花如何能不爱他?

两家那时候早已定了婚事,只等着李万花办了及笄宴,便可成婚。

这段故事,只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心口发软。

但在李万花办及笄宴之前,去看了一回灯会。

那对李万花来说,是一场噩梦。

府中男女大防,她不能与廖寒商一同出门,便与小姐妹一道儿出去,中途与小姐妹分开,自己去找廖寒商,廖寒商戴着老虎面具,故意逗她,一转头就不见了,要她满大街的找。

那时候人好多啊,处处都是人,李万花一转头,看见了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男人。

她笑着扑上去,一把掀开了对方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英武成熟的男人面。

李万花惊讶之下,匆忙赔礼、跑开,而那男人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大陈的宣和帝。

宣和帝时年而立,临近不惑,对她而言,是几乎能做父亲的年岁,但她对于宣和帝而言,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她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一个平平无常的夜晚,拥挤的人群,喧嚣吵闹,他为了掩盖身份随意带了一张街边小摊上买的面具,然后,出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笑着揭开了他的面具。

人笑人笑,风动鬓边海棠。

宣和帝便这样爱上了。

唯一不好的是,她是个有婚约的人,她有未婚夫,甚至即将成婚。

但这对宣和帝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只需要稍微动一动手指,李万花就要进宫来,做他后花园中最美的那一朵花。

当日知道这件事之后,李万花几乎晕过去。

她有爱人,她不能嫁过去,她当场拒婚,却让整个李家陷入恐慌。

当夜,宣和帝亲临李府,见了她一面。

她下跪,哭求着宣和帝放过她,宣和帝不是没迟疑过,可是当他真的想要放手的时候,却又觉得心如刀割。

他舍不得放下李万花。

他说:“朕会对你好的。”

李万花因为他的爱,断送一生。

她不是没反抗过,可是李家一族人的命压在她身上,她在官场中还有父兄,她在后宅中还有姐妹,她不能离开他们,也不能害死他们。

与一整个族群相比,她自己的荣辱、心情,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以她进了宫。

进宫之前,她为了让廖寒商忘了她,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做了很多绝情的事,她说她要权势,要荣华,不要去西蛮风沙之地吃苦。

廖寒商不肯放手。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李万花已经被宫中选定了,只以为李万花嫌弃他没权没势,他对李万花苦苦哀求,希望李万花给他点时间,他要不了几年就会功成名就。

两人纠缠间,引得宣和帝不满。

宣和帝因盛怒,在她进宫前便要了她,折辱她,惩罚她,她还要跪在地上求宣和帝不要降罚于廖寒商。

宣和帝对她疼爱,愧疚,补偿,却也嫉妒,怨恨,不满,时常因为她成婚前的事而发怒。

他对她好的时候,可以给她的父兄赏官,可以给她连升三阶,可以让她做最受宠的妃子,但却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让李万花在厢房中跪上一夜。

待到第二日,他又会心疼的将她拉起来,道:“你不惹朕生气,朕怎会如此?”

李万花就在他的反复无常中硬熬。

她本来也是一个明媚天真的姑娘,活泼的劲儿比永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入了宫后,硬生生被搓平了傲骨,冰冷了慈心,成了宣和帝的一个玩偶。

但她不甘心做玩偶!

宣和帝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就也要改变宣和帝的一生!她要让他也痛苦,让他也不安宁,她恨宣和帝,恨!但她不曾露出来半分,而是呵护备至的陪在他身边,然后开始给他的子嗣下毒,将他的其他妃子一一铲除。

所有关于他的美好,他的子嗣,他的皇位,他的亲朋,李万花都会毁掉!就像是他毁掉她一样,她恨不得他断子绝孙,永无来世!

她就带着这样的恨意坐上后位,送走了宣和帝后,成为了太后。

但当她成为太后时,又常常梦到很久很久之前,有一道身影趴在墙头上,笑着给她扔桂花糕。

远处的脚步声急促匆忙的传来,浴桶中的太后被脚步声惊醒,渐渐睁开了眼。

她睁开眼时,面前的净室还是原先的模样,去外面取水回来的宫女略显惊慌的赔礼:“太后赎罪,山中热水难烧,奴婢等到了现在才烧好。”

太后望了她一眼,并不曾怪罪,只摆了摆手,随后又靠回去,轻轻闭上了眼。

宫女赶忙跑过来,将水继续撩泼在太后的身上,太后听着水声,心底闪过几分凄凉,随后又是自嘲。

夜深忽梦少年事,一从别后各天涯。

欲念万花,莫念万花。

这辈子,便这样吧。

——

那时候净房之中一片水气氤氲,宫女跪在一旁伺候,太后闭着眼歇息,两人都不曾察觉到,在浴桶旁边,地上的潮湿水汽被踩出了两个印记。

像是曾经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看了太后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