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输液(2 / 2)

刚入初夏,方宜一直隐隐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傍晚她将药盒弄丢了,对着五颜六色的保健品,想不起来哪几瓶要吃,便打电话给郑淮明。

刚下门诊的时间,她估摸着他已经在回家路上了,手机却一直没人接。

平时他失联大多是有临时手术,可这一通电话,方宜听着话筒那头“嘟嘟嘟——”的响声,始终觉得不安。

打了第三个,突然被接通了。

“喂?你下班了吗?”

她连忙问。

那头沉默了好几秒,竟传来了李栩的声音。

“方老师,主任他……有点事,你找他有急事吗,我去转告他。”

“他去做什么了?”

方宜直觉不对,“手机怎么会放在你这里?”

哪怕是上手术,手机也应该在置物柜里才对。

“他、他去……”李栩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主任刚刚下门诊低血糖晕倒了,在办公室输液……他手机落在诊室了。”

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急得立马打车去了医院。

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别再出意外让他反过来担心自己,可路上还是冒了一层薄汗。

赶到心外科办公室门口,她直接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立在办公桌旁的输液架。

屋里灯光昏暗,窗帘半敞。

平时总是万事都能解决的男人仰靠在椅背上阖眼休息,眉头紧蹙着,脸色苍白得厉害,显得那样疲惫、孤寂。

没有下属会不敲门进来,郑淮明闻声掀开眼帘,朦胧的视线聚焦,看清是方宜的那一刻,下意识想要坐直。

可他挣扎着晃了两下,竟是一时难受得起不来身,用力抓住扶手的骨节泛白,输液管瞬间回了一段血。

“别动!”

方宜忙不迭上前按住他的肩,“你躺着。”

郑淮明连白大褂都没脱,衬衣一片皱乱,像是被施力揉过。他心中焦灼,嗓子干哑到只剩气声:

“你怎么来了……”

“打车来的,没开车,很安全”她柔声尽量说得简短、明白,让他放心,“我是从后门直接绕到行政楼的,没经过急诊,一路上都戴了口罩。”

郑淮明听完,眼见她确实好好的,气息才稍稍缓了一些:“我没事……就是午饭没来得及吃,有点……低血糖。”

嘴上说着没事,可人冷汗涔涔地陷在办公桌后,已经快要虚脱,半晌连腰都直不了。

方宜哪里相信只是低血糖,抬手去检查输液架上挂的药水。

一袋是葡萄糖,另两袋她再熟悉不过——解痉和止疼药。

郑淮明想阻止却有心无力,难耐地闭了闭眼。

她心中酸涩:“是不是不止今天一次了?(BAut)如果不是电话恰好被李医生接到,你是不是不准备告诉我?”

他艰难地摇摇头:“偶尔……”

“你实话告诉我,不然我现在就去找李栩,找周思衡!”

这一次,郑淮明默然不答,呼吸重了几分。

方宜了然,眼眶一下子红了:“现在才四个月,还有六个月呢,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你总是说,让我别让你担心,你这样又让我怎么放得了心?”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哭得格外伤心。

这个时候最是不能情绪激动,郑淮明面色一白,强撑着起身牵住她的手:“别哭……对不起……”

初夏的天气,他掌心湿冷刺骨,急切地覆上来,却连握住的力气都没有。

方宜心里更难受了,抽噎得停不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前两年多不容易才养好一点的?”

“对不起……最近换季才有一点不舒服,真的没事……”

看着她晶莹落下的眼泪,单薄的肩头耸动,郑淮明心脏就像被捏碎了一样疼,担心到了极点,生怕有什么闪失。

顾不上眼前的眩晕,他强提了一口气竭力安抚,声音却越来越低:“别哭……这样对你身体不好,我、我下次——”

急火攻心,一阵剧痛从肋间上涌,如蚂蚁般啃噬,将一半的话生生截断。

郑淮明猛然折下腰,伏在扶手上颤抖,一时间连气都上不来,整个人簌簌发抖。肩膀深压下去,抓着她的手瞬间攥紧,另一只手握拳抵进胃里,越来越用力。

输液针移了位,血珠溅在白大褂上,异常鲜红。

方宜心头一颤,连忙扶住他不稳的身形,咬唇忍住眼泪:“我不哭……你放松!不能按!”

他疼得意识模糊,但怕吓到她,还是竭力抽出一丝神志,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叫……叫李栩……”

电话打过去,李栩很快赶过来,重新扎针、加了止疼药。

等郑淮明真正缓过来,已是二十多分钟以后。冷汗浸湿了衣领,他气息渐渐平稳,无力地靠着椅背,毫无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半晌仍是说不出话。

方宜知道他想问什么,捏了捏他的手指,柔声道:“我没有一点不舒服……你别动,再缓一会儿。”

他深邃的眼睛望向她,目光复杂,轻轻动了动指尖以作回应。

“郑淮明,你先听我说……”方宜此时慢慢平静下来,心尖湿漉漉的,像下过一场大雨,“我知道你心疼我,不想让我受一点辛苦……但你也是活生生的人,要工作、要做家务、还要照顾我,这么操劳怎么受得了?”

郑淮明眸中晦暗,胸膛起伏重了些,似乎想开口。

“我也会心疼的,你不要这么勉强自己,好不好?”

她哽咽了,“我希望宝宝出生以后,爸爸能健健康康的,我们一起迎接他们……”

这些日子他悉心照顾的画面历历在目,每次她不舒服、闹小脾气,他都是毫无底线地抱在怀里哄,要什么给什么。

可这个温柔体贴、惯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此时虚弱地半阖着眼,冰凉的药水源源不断流进他青白的手背,似乎连呼吸都费力。

方宜心间被密密麻麻的心酸所淹没,泪珠挂在眼角,很努力才没再哭出来:

“以后照顾宝宝长大的路还很长,你不能一直把所有事情都担在自己身上,我们是夫妻,应该共同面对困难、相互分担才对……”

郑淮明望着她发红的眼角,从未如此后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面对即将降临的小生命,他确实太过于紧张、焦虑,哪怕是细碎琐事,都不放心交给任何人……

前些日子明明已经屡次犯了老毛病,却仍然一直强撑、粉饰太平,才到了如今反过来让她为自己担心难过的地步。

止疼和解痉药流入血管,渐渐起效,舒缓了上腹的急痛。可身体骨子里还是虚软的,他深呼吸几下,攒了一点力气,很轻地点了点头。

方宜微拧的眉终于松了些,攥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暖着那扎针的冰凉:“你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太累了……以后我们也学晓秋家那样,请阿姨来烧饭、做家务,好不好?”

郑淮明垂下眼帘,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已经是不是第一次提,之前他是坚决不同意的。

“我知道,你觉得外人不会那么用心……”她轻叹,趁这个时机拿自己要挟道,“但在我心里你的身体更重要,你这样让我担心,我更加吃不下、睡不好。”

眼见他的表情有所松动,方宜乘胜追击,委屈巴巴道:

“不是完全不让你管,还是你来定菜谱,只是让阿姨做。这样你轻松一点,也多一点时间陪陪我,每天你都花好多时间在厨房,我无聊死了……”

郑淮明眼中满是温软,注视着故意撒娇的爱人。

终于,他妥协地弯了唇角:“好。”

或许是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松下去,身体的亏空反扑,夜里郑淮明又疼得狠了一次,输液后才勉强睡过去。

情况比方宜想象得还要糟糕,第二天早上,他低血压头晕目眩,连床都起不来,侧蜷着直冒冷汗。

乌黑的碎发陷在枕头里,他脸色纸一样白,眼睫无力轻垂着,昏昏沉沉地呼吸。

方宜打湿了毛巾给他擦脸,热腾腾的水汽氤氲,顺着眉骨往下细细擦拭,却没法让他皮肤红润半分。

郑淮明艰难地掀开眼帘,见她弯着腰,眉头蹙了蹙:“不……我没……”

话未说完,嘶哑的嗓子先受不住了,闷闷地咳起来。这一咳停不下来,连着胸腔震颤,像要将肺都呛碎,他又没有一点力气止住,难受得直倒不过气。

方宜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连忙顺着床边坐下,担心道:

“先别说话,我在这儿……”

她屏息轻轻帮他拍背,但没起什么效果,郑淮明咳到几乎虚脱,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埋头一直发抖。

“忍一忍……我扶你坐起来。”

方宜心慌,用自己纤瘦的肩抵住他,半扶半架着将人支起来。

低血压会导致头晕、乏力,郑淮明本就难受得紧,突然改变姿势,心脏更加剧烈地泵血,几乎要从胸口突突地跳出来。

心跳杂乱,眼前昏黑,他一时上不来气,软靠在她怀里差点晕厥。全凭着不能吓到她的念头,才咬紧牙关撑住那最后一丝神志。

好在坐起来确实畅通了气道,在她轻柔的安抚下,郑淮明细碎地呛了几声,渐渐缓过来些。

这宽厚结实的肩膀,平时惯是将她抱进怀里的,此时却虚浮得往下栽。

方宜简直心疼得想哭,用枕头垫着,竭力扶他倚靠在床头:“先不能躺下,你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这样空着胃更伤身……”

她估计他吃不下什么,去客厅冲了一杯蜂蜜水端进来。

郑淮明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一点。

甜丝丝的、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稍稍暖热了冰凉的胃。

之前身体里一直靠根弦强拽着,如今突然崩断了,竟是一下子病成这样,连他自己都感到无力。

“你下午就请假别去医院了,好好休息一天吧。”

方宜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满是担心,伸手自然地探进他的上腹,“胃还疼不疼?”

昨夜是实在惨烈,她至今心有余悸,垂头红了眼。

他疼到意识模糊,蜷缩着任她怎么都拉不开,睡衣一层一层地湿透,要不是周思衡刚下夜班来的及时,恐怕会生生痛昏。

婚后这两年他一直喝中药养着,已经很久没有疼成这样了。

幸好输过了液,那寒凉柔软的肋间此时是平静的。

郑淮明面上冷汗涔涔,脱力地仰靠着,只能用轻轻摇头来回应她的询问。

方宜知道他难受,想扶他躺下:“那你再睡一会儿吧……”

但手刚碰上肩膀微微用力,郑淮明就难耐地蹙紧了眉:“坐……着,好一点……”

躺下血压更低,晕得反胃想吐,半卧位反而好受一些。

方宜担心他这样睡不着,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多拿了枕头,将床头垫得厚一些。

做完这些,她轻轻掩门出去,留给他安静休息的空间。

期间又吃过一次药,静卧半日,直到中午郑淮明才好转一些,至少能坐起来、说得出话了。

方宜高悬的心也终于落了实地,这一整个早上他昏聩不清,她心揪得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那时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也是这样不省人事,让人无数次后怕……

晌午阳光温暖,她拉开半扇窗帘,让日光照进来。

郑淮明靠在床头,面色仍有些霜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见她神色低落,他轻轻牵过那纤细的手,沙哑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只是有些头晕,没大碍的。”

几乎昏迷过去还叫没事的,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

但方宜心中的担忧更甚,也早习惯了他这样,温声问:“中午我煮一点粥吧,还是得吃一点东西……”

“冰箱里还有瘦肉和青菜……”

说着,郑淮明竟是艰难地直起身子,作势要下床。

方宜一惊,一把按住他:“你干什么?”

他神色平常:“你别动冰箱里的生食,我来吧……”

方宜一愣,瞬间有些生气,皱眉道:“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断了胳膊、断了腿,连粥都煮不了吗?”

他哑然失笑,垂下了目光:

“那我喝一点青菜粥吧,你……你把小冰箱里之前做的卤牛肉切一点吃,好不好?”

“刚刚是我不对,我还有点晕,没想清楚……”

方宜气闷不语,转过身去,任郑淮明怎么哄都不愿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