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淮明不知何时醒的,一双幽深的眼眸,在漆黑中注视着她。
窗外一线清浅的光照在他脸上,似有层薄薄的虚汗覆在额角。
方宜微怔:“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可气氛好像不太对——
郑淮明有些艰难地支起上身,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晃了晃才勉强坐直。
她皱眉,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刚想开口询问,只听郑淮明先开了口——
他声音暗哑,掺杂着一丝紧张:
“在医院……你听见我讲法语了,是不是?”
方宜有些意外他突然这样问,却也垂眸没有否认。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变得尤为敏感。郑淮明的呼吸声急促了些,他按住她的手,伸进包里,取出了自己的护照。
她恍然,他以为自己是在找他的护照。
“我只是睡不着……想找褪黑素吃。”
闻言,郑淮明指尖松开,苦涩地笑了笑: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方宜摇摇头,轻缓地在床边坐下,打开了台灯。
暖光一瞬亮起,透过欧式的丝绸灯罩,朦胧地照亮方寸。
只见郑淮明的脸色很不好,冷汗布满脸颊,湿了鬓边碎发。睡衣领口半敞着两粒纽扣,松松垮垮地坠在胸前,是罕见的不修边幅。
“是不是胃疼?”
她将他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
郑淮明轻抿着唇,没有说话,但起伏剧烈的胸膛暴露着他的不适。
方宜将手探进被子,果然摸到他的左手用力按在上腹,掌心又湿又冷,大概是已经疼了很久。
她轻叹:“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把药吃了,好不好?”
刚一起身,却被他拽住了袖口。
郑淮明抬眼,漆黑的瞳孔中有一丝无措和难过:“别走。”
方宜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低落,只好柔声顺着答应:
“好,我不走。”
坐回床边,他始终拉着她的手不放。
半晌,郑淮明压进上腹的指尖深了些:
“你不问我吗?法语的事……”
方宜看出他藏着此事心里也不好受,轻声答: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她柔和,他紧绷的神情也略有松动,哑声道,“……不想这件事太沉重。”
听到这些话,方宜心中大概有了轮廓,又或者,她早就隐约猜到。
“你是为了我学的法语,对吗?”
郑淮明轻点了一下头,任由她从自己手中抽走那本护照。
这一刻,她隐约猜到,他一定来法国找过自己。
借着暗黄的灯光,方宜一页页翻开。
然而,印有海关记录的页数,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第一条入境时间,是在她出国后第一年春末。
往后近三年,竟有五条巴黎的出入境记录,最长的一次是两周,最短的只有四天。
方宜错愕地抬头:“你……来法国这么多次,都是来找我吗?为什么……”
又为什么没有来见她?
郑淮明目光低垂,如同一条湍急的暗河在黑夜中流淌。
“恢复听觉以后,我来图卢兹……看过你。”
他用的词是“看”——藏身于陌生的街道,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身影。
方宜内心有些不安,又问了一遍:
“那为什么不来联系我?”
郑淮明沉默许久,晦涩道:“能不能把……灯关了?”
这样的明亮让所有痛苦无处遁藏,黑暗对于他来说,或许会好受一些。
方宜毫不犹豫地将台灯灭掉,房间重回漆黑后,又摸索着牵住他的手。
浅浅的月光落在男人眉间。
“我听说你被研究生录取了,如果这时候来见你……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后来能留下工作,我真心为你高兴……你终于从海城,一步一步走到了你想去的地方。”
说到这里,郑淮明的手指紧了紧。
后仰靠在床头有些不适,他呼吸加重,身子微微前倾。
方宜一动未动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眸光晃动,如同黑暗里唯一指引迷津的萤火,给了他说下去的勇气。
“所以……我当时已经先联系了医院,准备过来实习一年,再考法国医生执业资格证……”
话音刚落,方宜眼中已被不可置信所填满。
大多数国人想留法从医,都是先在这里读几年书,拿文凭后和当地人一起就业。即使如此,在法国大多数地区,外籍华人想找到一家医院工作都不容易,更别提郑淮明口中的半途实习考证、找工作,简直难于登天。
毕业几年,凭着他顶尖的学历和履历,在国内已经有了很多积累,未来一片光明坦途。
来法意味着抛弃一切,重新开始——甚至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过上当地普通人的生活。
方宜干涩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难?”
可她明白,郑淮明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一定做好了所有准备,才会迈出这一步。
“没关系,我……只想能再找到你。”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她心头瞬间漾起圈圈涟漪。
原来在她以为重获新生、自由快乐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背后竭力朝自己走来。
方宜眼眶一下子红了,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忍住眼泪。
这微小的声音被郑淮明所捕捉,他心也跟着颤:“别哭……我就是怕你伤心,都……都已经过去了。”
郑淮明话中是轻柔的宽慰,强行压制的情绪却在胃里翻搅、纠结,疼得脊背颤抖,一时连坐都坐不住,身子止不住地往前倾斜。
都过去了。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可如果真的过去了,又怎会如此难以启齿?
断成几截的喘息声暴露着他内心被勾起的痛苦回忆。
方宜连忙扶住他,不忍再刺激他未痊愈的身体,轻柔道:
“好,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好好地在一起,这就已经够了。”
郑淮明额头抵在她肩头,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极轻、极缓……
凌晨时分,日内瓦的街头空荡,唯有寥寥清冷的灯光。整个世界已然寂静,月光交织着照进落地玻璃,勾勒出两个人紧紧依偎的身影。
-
接下来的两天,方宜执意减少了行程,两个人搭乘黄金快线,一路从日内瓦途径蒙特勒等小镇,直接前往因特拉肯。
阳光晴朗明媚,列车在山间穿梭,远处伯尔尼高地的雪顶隐在云层中,大大小小碧蓝的湖泊向后席卷。
中途停靠蒙特勒,郑淮明温声问:“不下去走一走,会不会太可惜了?”
“不会啊,坐着火车上看也是一样的。”
方宜怕他太累,“我要留着体力明天去登少女峰。”
这借口心照不宣,郑淮明却故意逗她:“你真要爬上去?”
少女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峰,足有五千多米海拔。
方宜轻哼:“我当然能爬,你这身板能不能行?”
谁知他凑到她耳边,笑道:
“今天晚上试试。”
幸好四周没人,方宜羞恼地戳了戳他的胸口:“能不能正经点……”
郑淮明抓住她的手,将人拽进怀里,亲了亲:
“这儿哪有人听得懂中文?”
方宜努努嘴,却也顺势靠在他身上,抬手摸小狗似的抚了抚他的脸颊:
“明天我想穿那条白裙子拍照,但是攻略上都说,山顶的露天雪地里会很冷。”
郑淮明宠溺地笑,任她的手胡作非为:
“那你先穿着裙子,我带一套裤子和外套在包里,到了山顶再换。”
少女峰虽称为“欧洲之巅”,可现代化设施极为便捷,就连坐轮椅的老人都能轻松登顶。缆车索道一路从山脚修起,到了半山腰,再转乘“冰川快车”,一路直达高峰。
山顶的观景台更是丰富多彩,室内空调冬暖夏凉,游客熙攘,餐厅、饮料店、纪念品商店应有尽有。
如果不是透过玻璃远眺,四处尽是白雪皑皑的雪山,方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处在欧洲的最高峰上。
郑淮明去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喝一点,可以缓解高原反应……慢慢走,不要跑跳。”
室内氧气充足,方宜几乎没什么感觉,倒是有点担心他:
“你如果不舒服,就立刻告诉我。”
他点点头,在各国的旅客人流中,牢牢牵住她的手。
这座山峰之被当地人称为少女峰,是由于山顶常年云层缭绕,尤如一位不愿见人的羞涩少女。
但今天是罕见的大晴天,万里无云。
山顶的两个观景台都开放着,一个悬空于峭壁搭建,另一个露天的位于顶峰,可以真实地置身于雪山之间。
“你们运气太好了,这个观景台一年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日子开放。”
工作人员笑着说。
通过长长的扶梯走廊,又乘坐雪山电梯一路向上,终于,气温越来越冷。
靠近门口,方宜已经远远闻到了雪山的气息,清冽而冰凉。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还没迈出步子,就被郑淮明一把拉进怀里。
一回身,鼻尖差点撞到他结实的胸口,她堪堪停住脚步。
小鹿般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期待,眨巴眨巴看着他。
“外面很冷。”
郑淮明笑她太急,伸手拨开长发,替她将冲锋衣拉链拉到顶。
方宜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的手背,容不得他再磨叽,拽着他就往外跑去。
一出走出通道,外边豁然开朗。
碧蓝的天空下,可以轻易眺望无数银装素裹的雪顶,狭长的山谷蔓延向远方,一望无际。
面前有一条几十米长的上坡,径直通往最高处插着瑞士国旗的顶峰。
坡度不小,两侧有可供牵引的绳索,不少游客都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慢慢往上走去。
地上的雪大多被反复踩实了,经阳光照射融化又结冰,有些滑,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
郑淮明一手拉住绳索,一手紧紧牵住方宜的手,两个人一脚深一角浅地往上走。
右侧就是万丈高的陡坡,仿佛脚一滑就会滚下去尸骨无存。
方宜有些害怕,心脏砰砰直跳:“你说这里有人摔下去过吗?国外的景区怎么连护栏都没有……”
“肯定有的,只是装在我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
他攥紧她的手,让她安心,“别怕,有我拉着你。”
只见几个欧洲面孔的小朋友嬉笑打闹着,手脚并用往上爬,父母也不管,在后面笑看着。
走出十几米,方宜放下心来,感到两个人颤颤巍巍地彼此扶着有些好玩:
“我们这样像不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一起拄着拐杖出门散步?”
郑淮明温柔地笑了:“像……我们就这样一起走到老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被他一说,方宜心里竟有些湿漉漉的。
生活会磕磕绊绊,会有艰难阻碍,但这样一路相互搀扶着,和他成为彼此最安心的依靠……
她好像也没那么怕岁月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