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2 / 2)

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22193 字 1天前

采采瞪着双眼看他,一转身捡起地上的小鞋子,撒丫子就往住院部的楼上跑,“阿奶、阿奶,你快来啊,有人贩子,拐小孩哩——”

面对众人或敌视或警惕的目光,周大明乐不可吱,“哈哈……误会、误会,这是孩子的舅舅,亲的,第一次见外甥女,热情了点,吓着孩子啦。”

说罢,扯了褚辰往楼上走。

褚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之“噗呲”一声笑道:“孩子被教得真好!”

“边境嘛,走私的、违法乱纪的,从没间断过。孙建国是独子,他又只有采采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他受伤瘫在床上,孙大娘、孙大叔可就指望这孩子日后给儿子养老呢。”周大明说着看向褚辰,那意思不言而喻,便是你姐跟人家离婚,孩子也别想带走。

褚辰颔首,孩子的去留,得看他二姐的意思。

周大明以为褚辰赞同他的观点、主动放弃了孩子,一把揽过他的肩,笑道:“好兄弟,等会儿你见到孙大娘就知道了,为人在正直厚道不过。你二姐嫁过去,孙大叔便托关系将她安排在小学教书,再没下过地,农忙时,也只是在家带带孩子烧烧饭。”

说着话,两人上到二楼,远远就见采采站在间病房门口拉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指着楼梯口说着什么,不妨瞅到他们上来,瞬间瞪大了双眼,小身子一扭躲到了老太太身后,尖叫道:“啊,人贩子过来啦,阿奶、阿奶,快进来,关门——”

说罢,就要扯着老人往病房里躲。

孙大娘认出了周大明,一把将孙女揽在身前,笑道:“胡说什么啊,那是周伯伯,前天刚来过咱家,不记得了?”

采采扭头再看,仔细辩认了番,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咧嘴笑道:“还真是啊,我方才没瞧清楚。”

“那采采要对周伯伯说什么呀?”孙大娘说着松开了揽着孙女的手。

采采对着走近的周大明和褚辰站直身子,深深一躬,大声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周大明笑着一指褚辰,“采采,他方才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你应该叫他什么?”

采采扭身抱住奶奶的腿,悄悄朝褚辰看去。

褚辰朝她笑笑,跟孙大娘道:“大娘你好,我是褚韵的四弟褚辰,我姐她还好吗?”

孙大娘从周大明那知道他今儿会来,一早就等着了,闻言打量眼褚辰笑道:“刚吃完饭,在看报,快进来吧。”

褚韵听着门外的动静,放下手中的报纸,紧张地看向门口。

她没想到,家里收到她求救的电报,会让四弟过来。

四弟啊……自小随爷爷奶奶住在茂名路央行分的公寓楼里,偶尔回家,爸妈待他像客人。

她自小聪慧伶俐,深得姆妈喜欢,自然看姆妈的眼色行事,在有数的相处里,待他亦是从没亲近过。

再说,那会儿她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便是知道他提了爷奶准备的点心糖果回来过周日,也没时间陪他聊天、玩耍。

64年爷爷病逝,奶奶跟着一病不起,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两年后,她和因为有严重气喘而晚上学的大哥一起读高三,距离高考不足一个月,陡然接到了高考停止的消息。

毕业了,分配一直没有着落。突然一夜之间,到处都在宣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鼓励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找到家里,说是“两丁抽一”。

当晚,大哥的气喘病便犯了。

文化大G命没闹起来时,都是奶奶托人从国外买进口药,转转弯弯带进来。66年自然是不能了。

大哥的气喘病一犯,爹爹和姆妈都紧张坏了,赶紧将人送进医院打针、接氧气、吊葡萄糖……

一连折腾了几天都不见好,她便主动跟姆妈说,她下乡。

她这边名一报,没两日大哥便被安排进了无线电厂。

那一刻,心下不知是啥滋味。

姆妈可能自觉亏欠她吧,行李箱里给她塞了五百块钱。

西双版纳,她自己选的,想象中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风景是真美,没让她失望。

可一到农场,她就后悔了。

住的是阴暗潮湿的茅草屋,吃食上是缺油少菜不见肉,一到雨季,青菜断顿,天天喝盐水汤。

她从来不知道干农活是那么苦,刚到农场便遇到了秋收秋种,跟在老职工身后,手握镰刀割稻,半天不到,一手的水泡,下工时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

早晨醒来浑身酸痛得像是大车碾过,哨子一吹,立马就得爬起来往田坝跑,太阳火辣辣的,晒得脸、手、脚都蜕了皮,露出里面的嫩肉火烧火燎地疼。

一不注意被蚂蟥、蚊虫叮咬到了,身上便会长起脓疱疮,疮口发炎,又红又肿,走路疼得一瘸一拐,秋田里泥水一泡,脓疱破了,伤口感染,大片皮肤溃烂。

现在她身上、腿上斑斑点点连成片的疤痕,都是那时留下的。

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觉得心里迷惘,看不到前路。

遇到孙建国正是她走头无路的时候。

1970年爹爹下放农场,奶奶住处被抄,她黑五类的身份在农场传开,人人可欺,就连一向憨厚和善的连长都向她伸出了魔爪。

那会儿为了活命,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也要拼命抓住向外爬。

几年安稳日子过得,她都快忘记沪上的生活是什么样了,没想到,命运再次将她推向了选择的岔路口,孙建国瘫了,高考恢复了,她有回城的机会了。

“二姐?”看着采采扑向的病床,褚辰迟疑地唤了声。

床上的女子,皮肤黝黑粗糙,抚向采采头顶的手,指关节粗大,眼角堆积着细密的鱼尾纹,亚热带的烈日和风雨无情地重塑了,当年那个生长在优渥环境里的娇美沪上姑娘,并改造了她的外部形象和精神气质,使其更接近于当地的农妇。

“四弟……”褚韵轻揽着头往她怀里扎的女儿,打量着立在门边的青年,一米七八的个头,俊朗贵气,周正内敛,这还是当年那个周日回到家,便沉默地看书看报的小小少年?

取出袋奶粉,递给孙大娘,褚辰礼貌道:“大娘,麻烦您给采采冲杯奶,我和二姐说会儿话。”

“哎,好。”孙大娘伸手接过奶粉,弯腰抱过孙女,招呼着周大明走出病房。

将公文包和其他吃食放在床头柜上,褚辰搬过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医生怎么说?”

“下午做手术。”褚韵不自在地垂下眼睑,抠了抠手指,随之瞟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姆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给家里发电报要一千块钱,她担心你出事,让我赶紧过来看看。”

褚韵双眸大睁,不敢置信道:“她说我发电报要钱?!”

褚辰颔首。

褚韵倏然攥紧了手,怒道:“我什么时候给她要过钱了?便是我最困难、走头无路的时候,都没给她打电话、发电报或是写信要过一分钱!她、她怎么诬蔑人?!”

“二姐,”褚辰抬手盖住她放在被上的手,紧紧握了下,安抚道:“别激动。姆妈那边先不提,你和孙建国的婚姻怎么处理?”

褚韵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平复了下心情,微哑道:“我想离婚回城。”因为怀孕做药流,她并没有参加高考。

褚辰想了想:“离婚的事,我跟孙建国谈。回城,现在怕是没办法,得再等等。”

“我等不了,也不想等。”褚韵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抱头,紧紧拽着两侧的头发,吼叫道:“我在这儿待够了,真的够够的,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褚辰、褚辰求求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嚷着,直接从床上朝褚辰扑来,褚辰忙起身将人接住,安抚道:“好、好,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别急,有我呢,二姐,四弟在呢……”

孙大娘和周大明带着采采根本没走远,闻声赶忙跑了过来。

周大明:“怎么了?”

孙大娘一看,转身去叫医生。

采采直接吓哭了,周大明弯腰抱起她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不敢让孩子看妈妈这模样。

医生很快过来了,只一眼,就拿了瓶镇定剂,给她打上。

没一会儿人睡了,褚辰给她盖好薄被,跟在医生身后询问道:“医生,我姐这是怎么了?”

“早年受了刺激,平常还好,一遇事就入心,一入心就睡不好,睡不好便怕光畏声、精神紧张,一紧张可不就得尖叫、发疯。”

褚辰脚步一顿,随之又快步跟上:“我想带她回城好好治疗,您能开病例吗?精神方面。”

医生回头看他一眼,“现在知青都在闹回城,为了回城,什么招都使了,可真正能回城的有几个?”

褚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悄悄递了过去。

医生低头瞄了眼,一张茅台特供票,一张高档烟票。

“跟我来。”

片刻,褚辰拿着病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 ,去病房看了看,跟孙大娘和周大明说一声,去邮局打电话报平安。

沪上是阿奶接的,听到褚辰说褚韵人没事,便愣了:“你去看你二姐了?”

“嗯,姆妈前天给我打电话,说是二姐这边出事了,叫我过来看看。”

老太太当即就生气了:“老二有事,家里这么多人不使唤,叫你去,她不知道邱秋怀着身孕、昭昭没人照看吗?”

“没事阿奶,我过两天就回去。”

“行,人老了不讨人嫌,这回我就不说你做事欠妥了。老二怎么样?”

怕老人担心,褚辰尽量轻描淡写道:“想离婚回城。我刚找医生开了病例,下午帮她办病退。”

“离婚?!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我咋不知道?”

褚辰捂额:“……”

“褚阿奶,”老太太声音大了,引得路过的邻居出声询问道,“谁离婚了呀?”

老太太捂了捂胸,转身笑道:“说我家老四媳妇邱秋养的小踏雪呢,上月还天天追着匹小母马屁股后面跑,现在理都不理人家,跟两夫妻闹掰了似的。”

“哎呀,整天听你说褚辰一家三口,今年回来过年不?”

老太太立马冲着话筒道:“听到李家嫂嫂的话了吧,回来吗?”

褚辰:“回!”

“行,有什么事等你们回来再说。挂了!”

褚辰等那边挂了,才按了下,重新拨号。

“邱大夫你的电话。”李站长接到电话,匆匆跑来喊人。

邱秋放下手中的药材,对旁边的张丰羽道:“一级。”

说罢,快步跟李站长走了。

这会儿打电话,她猜多半是褚辰,三天了,该到了,也不知道他二姐是啥情况。

“邱秋。”

邱秋“嗯”了声,问道:“见到二姐了吗,人没事吧?”

“神精受了点刺激,我明天带她回去。另外,有一件事……”

“你说。”

褚辰把孙建国的情况说了下:“你看能治吗?”

“他受伤几个月了?”脊髓损伤最好的恢复期是在受伤的六个月内,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再难恢复。

“四个多月。”

“那你带他过来吧。”

褚辰犹豫道:“要是通知书下来,咱得抓紧时间回沪上……”

“不是还有舅公吗。”

“他去收购站帮忙了吗?”

邱秋想到那傲娇的小老头,想笑,“嗯,来了。”

“好。我等会儿跟孙建国说,看他的意思。若无意外,最早明天回去,晚点的话,怕要拖一两日。”

“嗯,注意休息,等你回来。”

放下电话,褚辰轻吐了口气,回到县医院,就表示想去凤仙寨看看孙建国。

孙大娘一听这话,便知褚辰要跟儿子谈离婚的事,抱着采采的手不由紧了紧:“他四舅,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大娘您说。”

“我家同意你二姐跟我儿子离婚。但有一条,孩子你们不能带走。”

“大娘,我姐这情况,肯定不能再受刺激,带不带孩子,我得问过她再答复您。这会儿去见孙大哥,是我想回去时,带上他。我听周大哥说了,他这伤须得老中医针灸治疗,正好,我舅公是我们那有名的老中医,十分善长针灸。”

“真的?”孙大娘激动地一把攥住褚辰的手腕,“你没骗我?”

“真的!”褚辰重重点了点头,看向周大明,示意他给自己做证。

周大明哪知道他舅公是不是老中医,医术如何啊,不过他信张思铭,遂作保道:“大娘,他爱人的大哥是军人,跟建国一样,也是因伤退伍……”

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褚辰瞪他一眼,开口解释道:“我大舅哥是扫雷时,不小心震穿耳膜,右耳听不见了。医生给他做了修复手术,说是过个一年半载,能恢复些听力,部队让他转后勤,他做不来,这才退伍。”

“行行,咱走,回家跟建国说。”孙大娘拽着褚辰的手紧紧不放。

褚辰不放心地看了眼病房内睡着的褚韵,“周大哥,麻烦帮我跟护士说一声,让她们帮忙照看着点我二姐。”

周大明点头,快步去护士站跟人叮嘱了遍。

孙建国今年32岁,回来前正营级干部,长相俊朗,为人严肃,收拾的干净利落,不见半点颓废。

他们到时,他正半靠在枕上,双手飞舞,拧着稻草编织草帽。

知道褚辰是褚韵的弟弟,他伸手探向桌面,拿起一早写好的离婚申请递了过去。

褚辰接过来看了眼,收起来。心下不免为二姐可惜,光是这么一面,便知孙建国是个有毅力、有成算的汉子。

孙大娘探身将路上睡着的孙女放在儿子里侧,盖上薄被,在床沿上坐下,帮着拢了拢稻草,道:“建国,褚辰说他舅公是位老中医,善针灸,想带你过去看看。”

孙建国抬头看向褚辰。

褚辰点头:“我舅公张丰羽是我们县医院的副院长,祖传的苗医,到他这一辈,已是七十二代。他本人专治疑难杂症,善针灸。”

孙建国:“你姐知道吗?”

褚辰一愣:“还没跟她说。”

“她同意了,我再跟你去。”孙建国解释道,“结婚前,她遇到一些事,不能受刺激。我怕她见到我,情绪激动……”

第19章 第19章 房啊亲情

一针镇定剂能睡两个小时, 褚辰不放心二姐,谈完事,便要告辞离开。

孙大娘拉着人不放, 要留饭。

周大明在旁帮着劝说。他算看出来了,孙建国这个前小舅子不简单, 年纪不大, 人情练达, 是个人物。

孙建国抬眸看向褚辰:“现在知青回城困难, 你有办法?还是沪上你们家里,已经帮你二姐安排好了接收单位?”

褚辰打开公文包, 取出病例, 递给他。

孙建国接过来一看, 竟是精神病的诊断证明。再看褚辰, 便带了厉色, “这病例一开,你可知道后果?”

褚辰颔首:“知道。回城后,短时间内,二姐很难找到工作。”

不写严重点, 人家知青办能帮你办理病退?

病例夹在档案里跟着人回城,知青办、居委会要来家核实的,没有一年半载, 你能说自己痊愈了吗?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知道怎么回事儿,但戏还要演下去。毕竟,日后政策如何,谁也不知道,遂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不只找工作, 有这病例在,她……”孙建国顿了下,接着道,“她日后再嫁,又有什么好人家?”

褚辰讶异地挑挑眉,周连长口中,二姐当年死缠烂打嫁过来,孙建国作为军人,虽然接受了,心里上是不待见的,二人感情并不好。

他的依据是,结婚这么多年,孙建国一直没让二姐带着孩子去随军。

现在看,周连长的话带了太多的个人主观意念:“二姐迫切地想回城,那就先回城。当年她读的沪上中学,是重点高中,她成绩稳,要不是临考时,高考突然停止……回城后,正好在家好好调理下身子,备战来年的高考。”

孙建国听明白了,褚辰给他二姐选了一条路,并对他二姐能考中大学报了极大的期望。

摇头轻笑了声,孙建国道:“褚辰,你和你二姐多久没见了?”

褚辰疑惑地看他:“11年。”

“11年,”孙建国咀嚼着这个字眼,短短的三个字,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褚韵以前学习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嫁给我后,我阿爸托关系将她安排进大队小学教书,五年级的数学她都教不了。”

褚辰一愣:“怎么会?”

“不相信是吧,”孙建国轻扯了下唇,示意褚辰看窗前书桌上堆积的初、高中课本,“早几年,我在部队托人给她买的书,她从没翻过,你去看看,可有反复翻动的痕迹。我刚回来的那会儿,上面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现在这么干净,是阿妈为了照护我,进来打扫房间,帮忙擦拭的。”

褚辰放下公文包,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孙建国应该是找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买的,书是当年出版的新书,没有看过折过划过的痕迹。

又看了几本,本本如此。

放下书,褚辰转头看向孙建国:“前天姆妈打电话,我才知道二姐结婚了。这么多年,我和我爱人每年都给二姐寄两次包裹,一次年底,一次年中,寄的是农场三连的地址,她可有收到?”

孙建国看向母亲。

孙大娘摇摇头,“小韵很少收到包裹,上次收到……”她想了想,“还是74年,采采刚出生,沪上寄来的,两袋奶粉、两瓶麦乳精、一个包被,一厚一薄两套小儿衣服。”

褚辰听得一怔:“采采哪天的生日?”这包裹跟昭昭出生时,姆妈寄来的一模一样。

孙大娘:“6月15。”

昭昭的生日是6月24日。

想到姆妈作为教师的古板,褚辰一颗心沉了沉,二姐当年出事,应该向姆妈求救或是因为太过害怕,写信向她述说了。

所以,再次接到二姐的求救信,姆妈才让他带一千块钱过来,为的是拿钱安顿好二姐,阻止她回城。

想到医院里突然发疯的二姐,褚辰心里一痛,看来二姐也知道姆妈的意思了。

周大明:“我回去找人查查,看谁拿了你寄给你二姐的包裹。”

“麻烦你了,”褚辰收敛起情绪,“东西都不贵重,多是一些吃食,便是知道是谁,肯定也早进肚了。主要是吧,我爱人怕我二姐干农活累伤、晒伤,专门给她配了些调理身体和抹脸的药丸、药霜。我怕人不懂,不敢吃不敢用,胡乱丢在哪,那就太可惜了,用的药材都不便宜。”

周大明拍拍他的肩:“放心,找到了一定给你寄回去。”

“那倒不用,有期限的,找到你看看,过期的就丢了吧。没过期的你给嫂子,药丸是人参丸,补气血的,你也能吃,药霜抹脸,可防止皮肤晒伤、晒黑。”

周大明一听人参丸,更重视了,准备下午回去就让人去查。

褚辰拿起公文包,再次提出告辞。

孙大娘拉着他的手,紧攥着不放,“她四舅,不急不急哈,医院离寨子十几里,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我等会儿请隔壁的凤丫过去帮忙看着点。你看你来小半天,还没好好跟采采相处呢,这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不如等她醒来,你陪她玩会儿,认识认识。顺便尝尝我的手艺,我养的鸡,老肥了,咱抓两只,一只炖了,一只爆炒。”

孙建国:“留下吧。”

周大明笑:“我是好久没吃肉了。褚老弟,来来,咱俩帮大娘抓鸡去。”

孙大娘夺下褚辰手里的公文包,笑着推他:“快去,就在后院的小树林里,我养的多,挑大的肥的抓,再顺便瞅瞅鸡窝,今天的鸡蛋还没捡呢,那边放的有篮子,正好帮我把鸡蛋捡回来。”

眼看着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去后院了,孙大娘放下公文包,看向儿子:“建国,我瞧着小韵这四弟人不错,礼貌、谦逊、说话做事有章有法,那是不是说明,这褚家也是明理的人家,你和小韵……”

“阿妈,褚辰自小在他爷奶身边长大。他阿爷去逝前是沪上央行的行长,他阿奶毕业于清华,是有名的翻译家。二老祖上,清末、民国那会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言传身教,你单看他一身贵气就知道了,他和褚韵虽是姐弟,却不是一类人。褚家……”想到婚后,自己找人调查的沪上褚家诸人,不由摇了摇头,父母爱长子,原无可厚非,但如褚家父母那样溺爱成性,养得其自傲自大,眼高手低,还真不多见。

怕母亲不死心,还想留下褚韵,孙建国再下猛药:“您再看他们这么多年对褚韵的态度,就知道,这家人,有多凉薄。我不想这份凉薄,最终又落在采采身上。”

“褚辰不是说了吗,年年都有给小韵寄包裹……”

“阿妈——”孙建国无奈道,“你儿子还瘫在床上呢,咱能别耽误人家好吗?”

孙大娘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去隔壁请凤丫去医院帮忙照看会儿褚韵。

鸡抓回来,一早出门去高山上采古茶的孙大叔也回来了。

知道褚辰是儿媳的四弟,特别热情,拍着褚辰的肩,哈哈笑道:“来的好,大叔我今儿啊,不担采了篓古茶,还抓了兜竹虫。”

说着打开只布口袋给他看,白白胖胖的竹虫,沉甸甸的,足有一斤多,“今儿大叔给你露一手,等着瞅好吧。”

家里养蜂,每年割蜜时,褚辰也会弄些蜂蛹,油炸了给昭昭吃,邱秋先开始是看都不看的,近两年,也会在昭昭吃得喷香时,尝那么几口。

“大叔,您准备咋做啊?油炸的可不稀奇。”褚辰笑道。

孙大叔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笑道:“油炸一部分,采采爱吃。剩下的焯下水,跺碎放进鸡蛋液里,加点同样焯过水的新鲜茶叶,摊饼吃,怎么样?”

“行啊,我还没吃过鸡蛋茶叶竹虫饼呢,今儿好好尝尝您和大娘的手艺。”

“稍等,一会儿就好。”老人说罢,拿着东西走进了灶房。

孙大娘正在给两只鸡褪毛,看他进来,笑道:“小韵这四弟好相处吧?”

“文化人,懂礼知礼,不嫌老头子啰嗦,是个好小伙。”

孙大娘笑眯了眼,乐滋滋道:“他还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那边有名的老中医,什么七十二代的传人,最善长的就是各种疑难杂症和针灸治疗,老厉害了。人家主动提出,想带咱家建国过去看看。”

孙大叔一震,忙奔到院中找褚辰求证。

褚辰点头,仔细跟他说了说这些年舅公治疗的病人。

老人高兴坏了,饭桌上开了坛自酿的红薯酒,周大明和褚辰没喝几口,他一个人把自己灌醉了。

将孙大叔扶进房,盖上薄被,褚辰出来见孙大娘拿着碗追着采采喂饭,便上前极自然地接过饭碗,走到采采面前蹲下,笑道:“四舅喂你,好不好?”

采采绷着小脸,瞪大眼看他,“大舅怎么没来?五舅怎么没来?”

褚辰舀起一勺菜拌饭,送到她嘴边,采采“啊”一声张大了嘴,凑过去把饭菜含进嘴里,大口咀嚼。

“怎么不问三舅?”

采采疑惑地歪了歪头:“有三舅吗?”

褚辰舀饭的手一顿,随之笑道:“有啊。三舅最皮了,力气也大,小时候在楼下跟小朋友踢足球,一脚踢得足球飞起,‘砰’一声砸在人家门上,惊得隔壁烧菜的李家嫂嫂手一抖,油全倒锅里了,气得她站在门口骂。你猜怎么着?”

“捡了球,赶紧跑呗。”

“哈哈……”褚辰大乐,拿手帕拭去她脸上的饭粒,笑道,“你三舅可没你这么乖,他啊,捡起球,一把塞我怀里了。李家嫂嫂以为是我踢的,捉了我的耳朵,拎着我找你外婆告状……”

“你挨揍了!”采采肯定道。

褚辰摇摇头,“没有。你外婆不打人。”

姆妈不打人,却会打电话找阿奶、阿爷告状,话里话外,都是他不如大哥乖、不如大哥聪明、不如大哥懂事、不如大哥嘴甜,闯了祸不知道赶快逃,跟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让人来捉,捉住还不赶快道歉、告饶,嘴甜甜地哄李家嫂嫂几句,让人把气消了。

现在倒好,被人拎着耳朵找到家里,自己受罪不说,还让她跟着赔礼道歉丢尽了脸。

“那她肯定骂你了。”采采煞有介事道。

褚辰再次摇头:“我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说没资格管我。遂她从不对我打骂。”

“啊,你好幸福呀!”采采好不羡慕。

褚辰点头附和:“对,我小时候过的很幸福。那天之后,你太外祖每晚下班回来便给我讲《三国演义》,当时宜兴坊附近的街上有个书报亭,卖《三国演义》连环画。它不是一、二、三、四连续出的,而是跳着出版,你太外祖每星期都要带我去两三次,看有没有新出版的,一套书60册,我们祖孙用了两年时候,全部集齐。”

“三国演义?”采采歪了歪小脑袋,“画有小人的故事书吗?”

“对!画有小人的故事书。”1970年,他和爷奶住的家被查抄,那套连环画不知流落何方,是被哪个求知的小朋友偷偷捡去了,还是集中在小广场烧了?

采采吃下勺子里的饭菜,扭了扭小身子,含糊道:“想看。”

“好,四舅回去找找,给你寄来。”

采采忙把小手指伸出来:“拉钩!”

褚辰把勺子放进碗里,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她的,笑着轻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采采大乐,跟着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大娘看着相处融洽的甥舅俩,悄悄抹了抹眼角,进灶屋给褚韵盛饭菜、鸡汤。

下午褚韵要做清宫术,怕吓着采采,褚辰抱着吃饱的小家伙,进了孙建国住的房间,“采采,交给你一个任务。”

采采揽着褚辰,小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疑惑道:“什么?”

“四舅和你阿奶下午有事要忙,你在家陪陪爸爸好吗?”

采采看向床上的孙建国,父女俩四目相对,采采小脸一扭,避开了她爸的目光,小小声道:“爸爸有点凶。”

褚辰看着孙建国挑眉,若有所指道:“你妹妹昭昭从不怕我凶,因为当爸的都不舍得打骂女儿。”

“真的?”采采悄悄朝她爸看去。

孙建国僵硬地点点头,朝她伸出双手:“阿爸打过你吗?”

那倒没有。

“骂过你吗?”

没。可你脸一板,看过来的眼神,就已经很吓人了呀!

褚辰将怀里的小人儿递过去,采采立马缩起了小手小脚,不敢动地被她阿爸接在了怀里。

见采采待的不舒服,褚辰伸手拍了拍孙建国硬梆梆的胳膊:“你放松点。”

孙建国将手臂往下落了落,很是不待见他,自己回来快一个月了,采采一直不敢往他身边凑,褚辰不过在家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把他闺女笼络了。遂张嘴撵人道:“赶紧走吧。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有空房,别乱花钱住什么招待所,不干净,还贵。”

“好。”

到了县里,周大明回农场。

褚辰拿着孙建国和二姐的结婚证,带着大队开的证明,和提着食篮的孙大娘去县医院,刚一到大门口,就听有人嚷道:“哎呀,住院部那边有个女知青为了回城,爬上楼顶闹着要跳楼——”

褚辰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往住院部跑。

孙大娘抱着食篮小心跟上,褚韵她知道,婆媳相处了几年,闹闹行,跳楼绝不可能,那是个惜命的。

褚辰边跑边朝住院部楼上看,远远就见五楼楼顶立着几个人,最前面的女同志已经走到楼边边。近了,才发现那人比二姐低,比二姐胖,头发比二姐短。

吐出一口长气,褚辰双手拄着膝盖停在楼前,才发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孙大娘也看清了楼上的人,安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二姐。”

褚辰不好意思地朝孙大娘笑笑,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长椅上,“好久没跑步了,脚软,我缓缓,大娘您先上去。”

“唉,行。”孙大娘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担心道:“不是崴到脚了吧?”

褚辰笑着冲她摆摆手。

褚韵已经醒了,正听凤丫跟她说跳楼的女知青呢,抬头见婆婆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进来了,不由朝她身后看去。

“你四弟在楼下呢,我们一进医院大门就听人家说有女知青跳楼,他以为是你,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楼下,看清楼上的人不是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阵后怕。这不,想缓缓再上来。”

放下食篮,孙大娘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凤丫跟着一起吃,一边跟褚韵道:“放心吧,你四弟是个有本事的,过来没一会儿,就找医生帮你开好了病例。知道你心急,他说等会儿去知青办帮你办病退。”

褚韵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肩背都松弛了几分,双唇微微上翘,端起碗扒饭,吃了两口,想到什么,觑眼婆婆的脸色,喃道:“妈,我和建国……”

孙大娘脸一拉,没好气道:“建国写好离婚申请交给你弟了。不过,有一条我得跟你说清楚。”

褚韵点头:“您说。”嫁过来她才知道,真正疼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那真是在外怕你受委屈,在家又怕把你养的立不起来,天寒怕你冷,天热怕你晒……褚韵摸摸脸,可惜,自己就是怕晒的那一类,稍不注意,不是晒蜕了皮,就是黑一个度。

“采采你不能带走。”

褚韵一愣,轻轻点点头。

下乡时,姆妈一再叮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

她结了。

信一寄回去,姆妈就单方面跟她断了联系。

再次寄信回去求救,爹爹、大哥、五弟没来,反倒让同样在乡下挣扎的四弟来了,她就知道姆妈不想让她回去,嫌她丢人!

她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哪能再让采采跟着她受白眼,遭人嫌。

孙大娘一喜,随之又凶巴巴道:“你这女人也是心狠,说不让你带采采,你就真应了……唉,我可怜的孙女哟,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边絮絮叨叨念,孙大娘边偷偷打量褚韵的脸色。

褚韵想笑,又心酸,一颗心发涨,顶的难受:“您放心,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接采采过去跟我一起生活……”

“休想!”孙大娘立马变了脸,“我孙女才不跟你走呢。”

褚韵知道能不能接走采采,关键还在孙建国,遂也不跟孙大娘争:“建国……你们不准备送他去大城市看看吗?”

孙大娘打量眼褚韵,见她这会儿情绪稳定,轻咳了声:“你四弟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苗医,第七十二代传人,善治疑难杂症,善针灸,他想让建国跟你们一起走,到贵州让他舅公给看看。你不会反对吧?”后一句,孙大娘说的小心翼翼。

褚韵眼里溢满笑意,真心为孙建国高兴,抿唇,嗔了她一眼:“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小气巴啦的?”

孙大娘眼一翻,赏她一个白眼:“是谁,因为我多给采采蒸了回肉沫鸡蛋羹,哭鼻子的?”

褚韵不自在地将头埋在碗里,扒了口饭,小声低咕道:“那还不是怕你有了孙女,就此一颗心长偏了!”

在家,姆妈最疼的是大哥,然后是五弟、六妹。

四弟有爷奶护着,三弟皮的很,一周能跟人干三四场架,爹爹怕儿子长大了进监狱,丢他的人,不得不为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家的五个孩子,父母每周会带一个去饭店,吃中餐,点盘肉菜,给他们兄妹补补。

一个多月轮到她一次,次次总有状况,不是大哥气喘病犯了,就是三弟跟人打架,爹爹忙着带他跟人道歉去了。

再就有小五小六缠着要一起去,肉菜端上来,她刚要去夹,姆妈的眼光看过来,筷子一转落在旁边的素菜上,姆妈便会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能乐两三天。

等下周、下下周……三弟五弟六妹大哥一个轮一个跟着出去时,那种失落感,那种对肉菜的渴望,能把人逼疯。

后来,奶奶知道了,偷偷去黑市高价买了两斤肉让四弟送回来。

姆妈没舍得吃,抹上盐后挂在阳台上。

开始时,她一天天去看,姆妈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又不是馋痨鬼投胎,哪能对着一块腌肉留口水呢。

不敢再去看了,在家都要避着阳台走。

等再想起时,哪还有什么肉。

真的不能想,一想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太多太多……不大,点点滴滴积在心里,过不去。

褚辰上来看过正在吃饭的褚韵,转身去找妇产科的医生。

清宫术即是刮宫,六七十年代人工流产最常用的方法。

手术时穿破子宫的几率不小。

褚辰准备了个红包,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五张工业券。

医生以为他想让病人打麻醉,手一抬拒绝了,“麻醉药医院急缺,你便是送礼也得等一天。”医生说着轻嗅了下,“你们吃饭了?想要无疼,术前4小时不能吃喝。”

也就是说,麻醉药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了,想匀还是能匀出一两个人的用量。

褚辰自然不希望二姐多遭一份罪,摸兜掏出一张布票一起递了过去。

医生赞赏地看他一眼,收了布票,红包没要:“四个小时后,再来找我。记住不许再吃喝东西了。”

褚辰莞尔:“您不看看红包里是什么?”

“人要知足。”老太太丢下这句话,冲他摆摆手,劲劲地走了。

回病房跟二姐和孙大娘交待了声,拿上二姐写的离婚声明,褚辰去知青办给她办理病退,然后又拐到民证局,站在民证局门口,褚辰迟疑了。

两人明显有情……

可不办也不行啊,下乡知青若在本地成家,是不允许回城的,除非城里有单位接收。

最终一咬牙,褚辰走进了民证局。

再出来,手上拿着两张离婚证。

晚上七点,褚辰和孙大娘将褚韵扶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二人撵走,拿出麻醉药,注射进了褚韵体内。

对一位在妇产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医生来说,清宫术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半小时,门打开,护士扬声叫家属了。

褚辰抖开自己来时穿的大衣,进去,包住褚韵,将人抱回了病房。

孙大娘拿着鸡蛋、红糖跑到食堂,没一会儿端着碗荷包蛋回来了。

五个鸡蛋大半碗糖水进肚,褚韵轻吁口气,有力气了,催着褚辰、孙大娘回寨。

褚辰端来杯水和半盆温水,让她擦擦脸颈,漱漱口。

把洗刷过的盆和口杯放好,看着人躺下,没一会儿打着呼地睡着了,褚辰才和孙大娘轻轻带上门,走出住院部。

“娃他娘,她四舅,”孙大爷赶着牛车刚到,就遇到了出来的两人,乐道,“吃过晚饭,建国就催我赶快过来,我就说没那么快,她四舅来了,姐弟俩11年不见,不得好好说会儿话。”

孙大娘见不得老伴得瑟,没好气道:“是是,就你聪明!”

“嘿嘿,那可不!”孙大爷边甩着鞭子赶牛调个头,边跟老妻贫道,“我要不聪明,当年那么多俊小伙,你能挑中我?”

孙大娘老脸一红,走到车边,欠身在车架子前面坐定,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记,斥道:“胡说什么,老不羞!”

“哈哈……她四舅你来评评理,哪有实话都不让人说的。”

褚辰只笑,跟着长腿一迈上了牛车:“大爷,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你和孙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贵州。”其实按褚辰的意思,这种手术相当于小产,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怎奈,眼看着云省知青越闹越凶,哪敢多呆,别一个不好,波及到二姐。

毕竟,知青办不是什么保密单位。信不信?今天有人办了病退,明天一早就能传遍各大公社、农场。

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越不容许有特权的存在。虽然二姐有病是事实,可谁能说,十年知青生涯,哪个身上没点大毛病、小毛病。

“你姐没反对?”

孙大娘嫌他不会说话,又给了他一记:“小韵懂事着哩!”

**

沪上。

夜深了,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但仍不断有自行车迎着寒风费力地蹬着向前,这都是些上夜班的工人。

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亮着日光灯的店铺开着,牛肉汤和生煎包的香味从热气腾腾的店堂里飘出来,引诱着人们停下脚步,在这隆冬的深夜喝碗热汤、吃客生煎暖暖胃去去寒。

高压汞灯把路面照得一片惨白,灯下远远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一米七四出头的身高,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篓里搁着一只长拎圈的棉布谱袋。

女孩走在他身边,低他一头,背着把大提琴。

“问夏,阿拉姆妈额意思是,叫阿拉两个人先定亲。”

乐问夏听着脚下皮鞋落在地面上的“橐橐”之声,猛然停下,抬脚落下几个拍子,哼了段旋律,咯咯笑道:“旭哥哥,阿拉姆妈讲了,定亲也好,结婚也罢,嫩屋里厢首先要准备一间朝南额房间,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

褚旭一怔:“侬姆妈讲额?”

“对额!”

“那侬咋想啦?”

“我?”乐问夏冲他歪了歪头,笑道,“我当然听我姆妈呀,伊又勿会害我。”她家住在武康路一栋公寓楼内,一家三口挤在一楼一个套间里的偏房里,一张棕绷麻,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一个简易书架,两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是全部。

自小,她就睡在加了栏杆的衣橱顶上。

她和爸爸白天要是练琴,家里的棕绷床就得先推出去。

厨房、卫生间跟一套房的另外两家共用,做饭要轮着来,因为厨房小,只安得下一个煤气灶。早上洗漱,晚上洗澡,亦要跟人排着号来。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得够够的,拥有一间朝南的、带有玻璃花窗的大房子,是她儿时的梦想、多年的渴望。

褚旭凝眉,问夏的要求过份吗?

不。

他知道,便是今儿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在这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

谁结婚不要房,不要家具呢?

这要求搁在文G以前,于他和他家来说,真就不是事儿。

那时,沪上还没有抢房的事例发生,他家一栋三层的房子,除了顶楼被爷奶分给了,结婚后不愿跟婆家挤住在老石库门的大姑,剩下两层,底楼是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客堂间、一间灶坡间,一间亭子间。

二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一间亭子间,一个大大的卫生间。

这么多屋子,怎么也能腾出一间房给他结婚用。可惜,1971年,闸北工厂里的工人们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一窝蜂地越过苏州河,涌来了。拖家带口,将他们一家逼上二楼。一楼挤进了三家,每家平均都有五六口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他一家发生,宜兴坊几乎每栋楼都没能幸免。

如今,二楼向南的两间正房,小的那间,奶奶带着小妹住了;带阳台的那个大间,用衣橱分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一个双层床,上层他睡,下层住了爹爹和姆妈,外面是餐厅,一家人吃饭活动的地方。

八平方的亭子间,住着大哥一家三口。

哪还有房子给他结婚用?

将乐问夏送到武康路公寓楼下,看她背着大提琴,拎着谱袋蹦蹦跳跳走进公寓大堂,转眼不见了身影,褚旭的目光朝旁一移去,临街亮着的一排窗户里,第五个仅有的两扇窗便是乐问夏家。

他也是初中那会儿,来找同学玩,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声,扭头看到了窗内闭眼沉浸式拉琴的姑娘,记下了那一幕。

三年后,他高中毕业,小他两岁的妹妹初中毕业,卫生局定向招生,她考试通过,进了卫校。

两丁抽一,他去了郊区的崇明农场。

在那,他遇到了当年拉大提琴的女孩,这才知道她叫乐问夏。

乐问夏——多美的名字啊!

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一路疾驰,进了宜兴坊,到了9号楼。

一握手闸,褚旭在灶坡间的后门停下,抬腿将虚掩的门踢开,迈腿下车,一手握车把,一手提车架,抬步走了进去。

自行车放在楼梯下,锁上,褚旭上下抛着车钥匙,迎着20支光灯泡的昏暗光线,三两步迈上木质楼梯,几下窜上了二楼。

几间房都亮着灯。

褚旭不由看了下腕上的表,十点多了,这个点,以往阿奶和爹爹姆妈可都早上床睡了。

推开大房间的门,霍,都在啊!

“咋了?”褚旭挤坐在姆妈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环顾一周,似真似假地逗趣道,“难道是在商量,怎么为我结婚腾一间南房?”

大嫂丁珉一激灵,警惕地看向褚旭,“腾南房?!”她打量着这间带阳台的大屋,急道:“爹爹、姆妈,朝南格房间应该由阿拉褚青继承伐,伊可是屋里向格长孙呀,阿拉房毓又是重孙当中头一个。奶奶,侬讲对伐?”

说罢,捏了下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

五岁的孩子,疼了,他能不吭?

“哎呀”一声,房毓彻底清理了,冲他妈叫道:“姆妈,侬掐我做啥?”

褚奶奶简直没眼看,瞪她一眼,转头看向刚回来的褚旭:“小五,侬二姐结婚,侬知道伐?”

褚旭一愣,看向低眉顺眼沉默不语的姆妈。

褚奶奶一拍圆台面,“问侬闲话呢,看侬姆妈做啥?晓得就是晓得,勿晓得就是勿晓得,回答起来老难伐?”

“晓、晓得伐。”

褚奶奶:“……啥辰光晓得额?”

“大概有好几年了伐。”

褚奶奶捂了捂胸,看向二儿子。褚爸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抬头跟褚奶奶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声音沉缓道:“姆妈,当年搿种情况,阿拉搿一大家子能够一个勿缺侪活着就蛮好了。现在再来追究困难辰光,啥人吃了亏,啥人占了眼眼便宜,有啥意思啦?”

褚奶奶气得抓起圆台面上小六写东西用的一支笔,朝他丢了过去,普通话狂飙:“褚锦生,老二她是谁?你闺女!亲的!她结婚,你们知道了当不知道,算哪门子的骨肉血亲?!”

“好,你说那几年难,我就问谁家不难,也没见谁家跟咱家一样闺女下乡,就跟这个闺女没了一样吧?”

“还有,咱家真难吗?你早年可是律师,不会跟我说你不会算帐吧?你算算,你虽然去农场了,每月是不是可以领一半工资?你爱人中学老师,可没停课,一个月四十多块钱。老五在农场,那也是有工资的。小六上卫校,国家是有补助的。更别说老大两口了,加一起,五六十,哪个不能补贴点老二?不能在她结婚生孩子,当亲戚一样,随个礼?”

第20章 第 20 章 归还

“姆妈, ”谢曼凝抬头看向对全家横眉冷对的老太太,“是我不让他们吱声的。下乡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们在乡下成家, 可您看看,老三为逃避劳动娶了他们大队村支书家的小闺女, 老四……”

老太太:“咋不说了?”

谢曼凝:“我没养他教他, 他的教养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评说。”

老太太:“我来替你说。我家四宝老厉害了, 娶了烈士家的姑娘, 苗医世家的传人,随便配瓶药, 就能让我老太太睡得好、吃嘛香。”

褚旭“噗呲”一声乐了, 对上老太太淡淡扫来的目光, 下意识地将脸埋在了他姆妈肩头。

老太太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看向儿子褚锦生:“小韵离婚了, 要回来。我的意思是,让她跟我和小六住,你们这间房,明天去买些五夹板, 纵着一分为二,一边你们仨该怎么住还怎么住,另一边, 给四宝一家三口。”

小五、小六一怔:“四哥要回来?”

谢曼凝霍一下站了起来,怒道:“我不同意!”

“我也勿同意!”丁珉跟着叫道,“这间大屋,要住也该我们住,论质排辈,咋也轮不到老四吧?阿奶, 您平时偏心就算,房子的分配上,您要是还将他排在前头,事事以他为先,那就别怪我们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年头,谁家老太太不是什么都紧着小辈,消消停停地靠着儿孙养老。您倒好,手里有点钱,今儿吃油条生煎、明儿去红房子里喝咖啡、吃牛排,剪个头发要去紫罗兰理发店,裁件衣服要把红帮的师傅请进家来……小资情调,您是改造了几年,也没改掉啊!要我说,当年那些红·卫·兵对您还是太客气了…………”

越说越是情绪激昂,滔滔不绝,可见平时早就看不惯老太太的行事作风了。

老大褚青扯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没见老太太一张脸沉的可怕。丁珉胳膊一甩,还待继续。

褚锦生霍然起身,几步到了夫妻俩身前,一耳光甩在了褚青的脸上:“啪——”

丁珉吓得浑身一哆嗦,噤若寒蝉,彻底不敢吭声了。

“褚锦生——”谢曼凝不愿意了,一把扯开丈夫,捧着大儿子的脸仔细打量了翻,回头冲褚锦生怒道:“今儿挑事的是不是侬妈?侬管不住她,不敢管她,就知道拿孩子撒气。凭什么老四回来,我们就得给他腾地方?还有……”谢曼凝挺了挺腰杆,尽量让自己气势强些,然而一对上老太太的视线,自个儿先虚了,弱弱道,“老二离婚我反对,她回来住,绝不可能,除非我死!”

老太太:“原因?”

“离婚是多光彩的事吗?她离婚回来,小五小六还要不要成家了?”

老太太眉一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轻哼一声笑了,“你对四宝不亲,我原以为他是我养的,你跟我这个婆婆攀高低、别苗头,这才远着他,冷着他。现在看,你真不配为人母,你当自己是那农家猪圈的老母猪啊,崽一个个下,谁乖了,谁成绩好了,谁工作好些,你就宠一宠,反之便直接丢开不要了。”

“褚锦生——”谢曼凝气得大叫,“侬听听、侬听听,侬姆妈多刻薄,她骂吾畜生!吾是畜生,侬这个当丈夫的是什么?这一屋子的孩子是什么?”

老太太:“畜生还知道虎毒不食子呢。你啊,可比老虎毒多了,老二离婚,你不心疼,竟将她的伤疤视为污点……”

谢曼凝白眼一翻,身子缓缓朝下坠去。

褚锦生一把接住妻子,哀求道:“姆妈——”

老太太看着他冷笑:“你们兄弟姐妹三个,你最小,你大哥早早牺牲了,你二姐是女孩,前几年又因成分问题,跟我断绝了关系。你是不是觉得,我日后的养老就得靠你,日后余生就得在你手下讨生活了?”

褚锦生双唇哆嗦。

老太太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淡淡扫视过儿媳子孙:“你们也有日后,我就看你们今日弃女厌老,他日老了,又待如何!”

说罢,扶着圆台桌面站起,缓步朝外走去。

褚锦生又羞又恼,“多大年纪了,侬还是介霸道强势,稍微勿如侬个意,就闹得个天翻地覆,弄得大家侪勿得安生……”

老太太行走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褚锦生,你怕是忘了,这房子可有一半在我名下。”

几个孩子均是一怔,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爹爹。

谢曼凝眼睫轻颤,右手倏然收紧,指甲深深扣进手心的肉里。

小小的褚房毓缩在圆台桌下,将自己团成一团,不知何时沉沉睡着了。

褚锦生将妻子放在床上,朝几个孩子挥挥手:“散了吧。”

老大抖开床头叠起的被子给谢曼凝盖上,扶了扶眼镜,轻声道:“夜里要是姆妈有什么不舒服,您叫我。”

小六撇嘴,大哥就是虚伪,方才姆妈跟奶奶吵起来时,怎么不劝说、阻止,这会儿又成孝子了!

褚锦生对大儿子点点头,看着夫妻俩出了他们住的后衣橱,捞起桌下的大孙子走了,看向小女儿:“侬也回去,夜里留意点侬阿奶,伊年纪大了,脾气大,要是唠叨几句,侬听着就好,覅还嘴……”

轻咳一声,谢曼凝睁开了眼。

“姆妈,您装晕?!”小六惊呼。

谢曼凝瞪闺女,会不会说话,这叫策略。

她要不晕,褚锦生听他妈的,改天老二便要离婚回来。到时,街坊邻里,闲话一堆,她还要不要脸了。

褚旭见姆妈想坐起来,忙上前扶了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身后,“姆妈,问夏讲了,结婚个话必须要有一间朝南额房间。”

谢曼凝看向丈夫:“侬讲哪能办啦?”

褚锦生瞥了眼小儿子,哪能不知他的打算:“勿急,伊还小嘞,可以等两年。”

褚旭:“爹爹~”

小六被这波浪音恶心地搓了搓手臂。

褚旭狠狠瞪了眼妹妹,随之脸色一变,可怜巴巴地看向父亲:“我等得及,不过问夏勿愿意呀。伊个21岁小姑娘,又有几年青春好陪我耽搁额,人家也怕等到最后还是呒没房子。”

褚锦生冲闺女摆摆手,赶紧走,一个个没一个省心的。

小六想听听五哥又打什么鬼主意,迟疑着不愿挪动脚步。

谢曼凝抚额,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人事不通的闺女,“小六,乖,快回去。别等会儿侬阿奶睡了,侬再弄出什么动静吵到她挨骂。”

小六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姆妈,”褚旭在床头坐下,依偎在谢曼凝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您说,这间大屋按阿奶的意思隔开,她和小妹能搬过来住吗?”

谢曼凝心下一动,抬头看向丈夫,“倒也勿失为一个好办法,侬觉着呢?”

褚锦生瞪儿子,就知道这小子磨磨叽叽没憋啥好屁。果然,在这儿给他等着呢:“这主意,你琢磨蛮久了吧?”

“哪能啊,这不阿奶说大屋隔成两间,大嫂又强调他们是老大,住也只能他们住进来,给了我灵感嘛,我不能住,阿奶总可以住进来吧?”

褚锦生在小几旁坐下,拿起瓷盘里倒扣的杯子,提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二姐和你四哥一家回来住哪?”

褚旭看向姆妈。

谢曼凝褪去了在老太太面前竖起的尖刺,轻声慢语道:“我下午下班回来,遇到了隔壁的李家嫂嫂,听她的意思是,老四给老太太打电话,说回来过年。”

“他一个供销社的主任,年头年尾最忙,能回来几天?先把房子隔开,他回来便回来呗,等他走了,再请老太太带着小六住过来。把小南房腾出来给小五结婚用。”怕丈夫不愿意,谢曼凝又小声道:“问夏堂叔在香港,多次写信邀他们一家三口过去,现在政策松了,焉知不能成事。到时,还能单单撇下小五这个女婿不成。当然,前提是,两人已经结婚。不然,人家凭什么带小五去香港落脚?”

褚锦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轻轻一动,水便荡起了层层波纹:“老二呢,怎么安排?”

谢曼凝脸一沉:“她回来,我是坚决反对的。离婚是多好听的事吗?不藏着掖着,哦,还要摊开在弄堂里让人来看、来围观是吧?”

褚锦生神情淡淡地轻啜了口白开水,“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嫁的对象是农场里的知青,还是……”

谢曼凝一噎,好似方才的重拳捶在了棉花上,撇开脸,不答。

褚旭可不敢让姆妈惹火老头子,忙接话道:“七二年,好像跟我四哥前后脚结的婚。”

褚锦生:“男方呢,什么情况?”

褚旭看向姆妈,谢曼凝撇开脸,好像提一下褚韵嫁的男人,就辱了嘴似的。

“我好像听姆妈提过一句,是个兵痞子,不识字的大老粗。”

“当兵的!”对军人,褚锦生也不例外,天生就带了好感,遂诧异地扬了扬眉,“怎么要离婚了?”

“老二多任性你不知道,”谢曼凝没好气道,“当年你好不容易托关系给她找了无线电厂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呢,死活要下乡。走前我千叮万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然而呢,没几年,她就找个兵痞嫁了。现在又跟我说,精神不好,想回来。想也知道,她那眼光,能找什么好人家,农村老婆子折磨起儿媳来,那还不是一套一套的,好好的人,几年下来,没病才怪。”

“什么病?”褚锦生担心道。

谢曼凝:“……精神病。所以,我才不想要她回来,打电话让小四去接。小四怎么说在县城也是个干部,一个月工资不低,他媳妇又是他们那有名的医生,住个一两年,说不定就把老二的病治好了。”

觑了眼男人的脸色,谢曼凝探身握住男人的手,温柔小意、轻声慢语道:“回来咋办?你想过没有,要是叫人知道咱家姑娘下乡几年,不但结婚、离婚了,还得了精神病,乐家能同意跟小五的这门亲事?小六跟大伟还能成吗?”

这年代房子不隔音,再说,三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音,老太太躺在床上,听得一耳半耳的,心里难受,为她一手带大的四宝,为她那早早就代哥下乡的懂事孙女。

一夜没咋合眼,天刚蒙蒙亮,老太太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给小六掖掖被子,简单洗漱后,脸手抹上雪花膏,对镜理了理花白的齐耳短发,穿上黑色的羊绒大衣,系上条大红的羊毛围巾,轻轻打开门,步下楼梯,出了宜兴坊,坐早班公交去了老头子生前上班的地方。

杨展鹏吃罢饭来上班,刚刚停好自行车,抬头就看到了等在大楼前的老太太。

“师娘,您怎么来了?”杨展鹏取下车把上的公文包,快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里走道,“您有事,打个电话,我还能躲着不见您咋的。这一大早的,您不冷,我看着心疼。您说您要冻个好歹,我咋跟褚辰交待?那小子回头还不得跳着脚地在电话里骂我……”

老太太笑道:“找你有事。”

“您说。”

“我想把茂名路公寓的钥匙拿回去。”

杨展鹏一愣:“您改主意了,这房子不给褚辰留了?”

老太太拍拍杨展鹏的手,笑道:“他要带媳妇闺女回来了。”

“真的?!”杨展鹏惊喜道,“啥时候到,我去接他。”

“具体时间没说,左不过就年前吧。”

杨展鹏:“不走了?”

“他没好意思跟我说,他参加今年的高考了,还是他媳妇打电话,提了一嘴。”

杨展鹏兴奋地一跺脚:“他可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参高那是没跑了,说报的哪所学校了吗?”

老太太跟着乐道:“复旦。填了两个志愿,数学系和经济系。”

“这是想走老师的路线啊!”

“不求他追上他祖父,能回来就行。”在老太太心里,孙子是宝贝,可也不如老头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能,肯定能回来,您老放心吧。走,我给您拿钥匙。”

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银行系统,冲突刚起,就将自己住的房子让给了银行里的“造反派”做办公室。

那个时候的“造反派”还比较正规,没有乱砸乱翻,老太太说这箱是什么,那箱是什么,他们便打开看看,登记在册,给贴上封条,搬进两个储藏室,上了锁。

后来,他们觉得地方小了,办公室换了地方,老太太的房子就被他们当成仓库,放一些抄家来的东西,或是帐册、文件、资料。

去年革W会解散,他们存放的东西交给了有关部门,平反的人家便收到了归还的抄家物品。

作为央行的行长,杨展鹏便收到了房子大门和两把储藏室的钥匙。

单位开会讨论房子的归属权,有人认为老行长走了,房子该收回,分给需要的人;也有人觉得,老行长是不在了,可他爱人还在,那这房子该还给人家,最起码得让人住到终老吧,不然,就显得他们单位太凉薄了。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钥匙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知道她现在住的宜兴坊存不住东西,儿媳、孙媳、孙子、孙女,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呢,遂便没接,让杨展鹏帮她收着,并请他保密。

为此,杨展鹏有次开会,还专门给诸位同事打了声招呼。

茂名路公寓的房在六楼,602室,三大间,煤卫齐全,厨房旁边还有一个七八平的保姆间,另有两间储藏室。

杨展鹏把装有钥匙的信封递给老太太,便要去请假,准备跟老太太一起过去把房子收拾收拾,该添的添,该丢的丢,褚辰一家回来好入住。

老太太没让,上班是多么严谨的一件事,哪能给私事让路。

“那行,我给淑芳打电话,让她过去帮您收拾。”

汪淑芳是杨展鹏的爱人,两人结婚,褚爷爷是证婚人,老太太还送了条珍珠项链作贺礼。

前几年,两人的小儿子高中毕业,汪淑芳把工作让给儿子,便闲在了家。

有她帮着,房子很快收拾一新。

其中一个储藏室的门打开,杨展鹏下班过来帮忙把家具、窗帘、灯饰、钟表等一样样搬出,擦拭、清洗、晾晒,摆挂到原来的位置。

全部弄好,三人站在其间,瞬间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感觉。

“师娘,”汪淑芳抱着老太太的胳膊,下巴搁在她肩头,笑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展鹏提着东西上门吗?”

“咋不记得,让你帮忙烧壶水,半小时过去了,煤气灶还没打着。”

汪淑芳晃着她的胳膊不依,“哪有你这样埋汰人的,分明是当年煤气供应不足,一到大家都做饭的点儿,煤气灶就难打火。”

老太太笑。

杨展鹏一看表,时间不早了,便道:“师娘,走吧,送您坐公交。”

老太太点点头,几人走出大门,杨展鹏帮忙把门锁上,钥匙递给老太太。

穿过走廓,步入电梯。

电梯工是个小老头,原是大楼的保安,前几年跟着“造反派”混的风生水起,去年被打回原型。没保安这职位了,便当了电梯工。

“一楼吗?”电梯工问。

老太太点点头。

电梯工拉上电梯的栅栏,两个手用力扳动电梯操作板上的手柄。

看着电梯栅栏外往上升的一层层楼面,老太太扭头对杨展鹏道:“这几天辛苦你和淑芳了,等四宝回来,让他请你们吃大餐,把家里的几个小子也带上。”

杨展鹏知道老太太手里有钱,褚辰在地方供销社几年,亦不是个差钱的主,便笑道:“行啊,让褚辰请我们吃西餐。”

汪叔芳连连附和:“嗯嗯,咱们专挑贵的点。”

老太太大乐:“你们俩个促狭鬼,想吃,师娘明天给你们安排上……”

“别别,”杨展鹏摆手,“这客得让褚辰来请。”

说话间,电梯到了一楼,电梯工拉开栅栏门,跟几人说了声“再见”。

汪淑芳回头看着佝偻着腰的老人,不由同情道:“瞅着怪可怜的!”

“你可怜他……”杨展鹏嗤笑,“你信不信,人家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是我几年的工资。”

汪淑芳不敢置信道:“他抄的东西没还?!”

“他抄的东西多了,哪会不藏私。问就是砸了、烧了……”

“没人查?”

“他敢藏,自然不怕有人去他家搜查。”

汪淑芳还待要问什么,扭头瞅到一个身影,惊道:“师娘,您看那是不是您家小五?”

老太太头也没回道:“别理他。”

她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家里哪会没注意。

这不,谢曼凝便让小五请假,跟着老太太看看她在忙啥。

1970年,老太太拎着个包搬回宜兴坊时,说茂名路的住处被查抄了,定息存款全部冻结,连结婚的嫁妆也被抄家抄走了。

可这些年,也没见她手头短了钱,今儿点心,明天酱鸭,偶尔还去红房子吃顿西餐,咖啡更是从没间断过。问就是老四给她寄的家用。

谢曼凝才不信呢,一个山区小县城的供销社的主任,每月撑死了也不过三四十块钱的工资,他不要养家?

哼!她可是记得呢,第一次被褚锦生带回来见他父母,老太太腕上带的镯子,绿得油汪汪的,那么好的东西,要说被抄了,她还不得心疼死。

还有她嫁妆箱子里的书画、首饰,舅公从国外给她寄来的那一笔笔美金……光是想一想,谢曼凝就抓心挠肝地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