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道君再度不语,白翎倒是听明白了。他最合适,但裴响不是不能。如果卦象不是死路一条,就意味白翎与裴响之间,二选一也行。
但从正常的思路考虑,有最合适的人选,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白翎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位道君瞧出了端倪,追问裴响,何故不想让两位师兄成婚,宁可亲身上阵。
果然,广寒道君疑惑地说:“裴小仙友,你关爱师兄,主动效劳,本尊可以理解。但是非大师已经算出了白小仙友的命数更与此事相连,你何不顺应天命?若实在想出力,大可以去婚礼上,多敬两杯好酒,让天道更加信服。”
裴响面色不变,执意行礼道:“让晚辈旁观两位师兄涉险,有违展月一脉祖训。请是非道君另起一卦。若此路不通,晚辈死心,于您而言亦非难事。对么?”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白翎和诸葛悟都心知肚明:展月一脉哪来的祖训?
不过是以此堵是非道君的嘴罢了。
点缀鲜艳花枝、深浅青食的仙案后,是非道君依旧盘坐。
但白翎发现他的衣上,多出了两道褶皱——他不像之前泰然自若了,身躯在暗中凝力,正视起了下方的几名年轻人。
奇怪。
裴响的表现是有些无礼,可是勉强算圆了回来,还端出展月老祖的名头,是非道君不该拒绝。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是非道君的身影忽然开始淡褪,他直接收回了分神!
消失之前,是非道君对诸葛悟别有深意地说:“渡尘啊。你该管教管教师弟了。若你无暇,神教不吝相助。”
诸葛悟神色微肃,沉默地行了一礼,恭送道君。
其他是非一脉的弟子见师尊离去,亦起身向驾鹤道君遥遥拜别,随后化作遁光,掠向天际。
驾鹤道君将酒盏往案上一磕,道:“装神弄鬼!”
广寒道君轻叹一声,说:“裴小仙友,你这又是何苦?是非道君的卦象从未出错,千年来无不灵验。他要我等如何做,我等照做便是了,能少走多少弯路啊。况且,大师他为展月一脉穷尽心血,道场无人不知,难道会害你们不成?”
裴响稍稍垂首,并不言语。
驾鹤道君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道:“本尊很欣赏你。路有千万条,非得走所谓的最好、最顺那条么?让神棍见鬼去吧!广寒,照你说的,渡尘要结个侣而已,和谁结不是结?反正结完便和离。遂了这位黑衣小仙友的愿,让他为渡尘尽一场孝心,又能怎样!”
裴响双目深处,清光微闪,抬头看她们。
白翎则呆呆地抱住了脑袋。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无所谓,反正他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再烂一点关系不大。他也从不在乎外人说什么。
但要是让裴响顶替他,担上和同门师兄结侣的名声,受悠悠众口非议……师弟前程似锦、仙途无量,万万不可!
幸好,广寒道君先摆手道:“不不不,驾鹤,饮你的酒去。你一条蛇,掺和我们人的事干什么?你又不懂。”
驾鹤道君道:“我何处不懂!”
广寒道君缓了口气,说:“你别把个人恩怨带到渡尘之事上。事关重大,是非道君既已得出了最佳行事策略,我等何必横生枝节?更何况牵涉到神教内务……罢了,裴小仙友,我且问你:你是不是非要代你二师兄与渡尘结侣?”
裴响:“是。”
“不是不是不是!!!”
眼看就要问“为什么”了,白翎忙夺过话头,挡在裴响身前。见他忽然杀出来,广寒道君更加不明就里,轻蹙眉头。
白翎先揪住裴响的衣襟,三令五申:“你不许再说话了。阿响,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我去!听是非道君的不好吗,走个过场的事,你干嘛非要蹚浑水?”
“师兄何时如此逆来顺受了。”裴响被他提着衣领子,微微抬起下颔,目光压低看着他,“卜卦有所疏漏,我提问而已,道君又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的东西我自会去查。但现在,你——”
白翎实在不知怎么说,又怕被道君们看穿,只得是虚张声势地扬了扬拳头,眯起眼睛。
可惜裴响面色淡淡,甚至对他挑了下眉,没受到任何威慑。
他道:“你就这么想嫁给诸葛师兄?”
白翎一愣,旋即被匪夷所思的情绪占据头脑,猛推了裴响一把:“你胡说什么!!”
刹那间,莹莹法阵在云台上空张开。白翎忽然卸去力气,使不出任何招数了。裴响单屈膝跪地,神色几变,仿佛也察觉了什么,两人同时看向广寒道君。
戴着靛蓝头纱的女修站起来,面沉似水。与此同时,下方另一块云台上,伏念一脉的弟子们瞧见师尊的阵法,全部起立。
广寒道君下了最后通牒:“大选不是家家酒。若你们无意争锋,任性而为,本尊亦不喜虚耗心神。诸君,本尊会在伏念一脉,静候喜帖。”
说罢,一声弦动,她的弟子轻扣琵琶。
无数乐师和舞者的幻影随着仙乐声流溢而出,很快形成了广寒道君来时的恢弘气象。她上一刻还在案后,下一刻已经莲步飞移,现身于弟子之中,亲手将女儿抱起。
驾鹤道君看着她们远去,举杯相送,耸了耸肩道:“不是每个道君都和我一样好相处的,广寒最讨厌小孩吵闹。但,我也有些好奇。两位小仙友,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就算想帮渡尘的忙,谦让几下不就够了,怎么还你推我搡的呢。”
白翎勉强笑道:“听神棍的没错嘛!阿响他……他怕我演戏穿帮罢了,我、我容易笑场。对不对,阿响?”
他向裴响伸手,想拉他起来。然而,裴响默默地盯了他一眼,将头撇开,并不给面子。
白翎气得又推了他一把。
被神神叨叨的死老头指婚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这小子乱吃飞醋!
……不过看着裴响双手撑地、才没倒下去,依旧坐在地上的模样,白翎又胸腔一酸。
是非道君的行为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裴响素来敏锐,或许他发现了旁人不曾发现的异常,只是不便当众说出,故而看似无礼地打岔。
白翎胸膛起伏,片刻后一蹲身,硬是把裴响架了起来。裴响面色微愕,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驾鹤道君。
驾鹤道君丢了一小块下酒菜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吧唧两下。好在,她常年迷醉,不问世事,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最后看向诸葛悟。
她道:“渡尘,你来决定。”
众人注视之下,青年剑修缓缓地抬头。起先他一直望着案上某点,仿佛抽离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白翎忙问:“师兄,是非道君说的什么意思?他害过你吗?”
“没有。”孰料,诸葛悟否认得斩钉截铁。他好像被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师尊的稍作关怀、同门的旁敲侧击,还有心怀不轨之辈的挑拨离间,但,他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
不曾。
是非道君一心为展月一脉,不遗余力地栽培他、扶持他。
在他的记忆里,也的确一直如此。
然而时至今日,体内有一块隐隐作痛。是他丹田之中,步入化神期的关窍。被他叩动过无数次的地方,终于隐约生出了裂痕。
诸葛悟手按腹部,知道破境之期将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还拖延下去,他也会沦落到止步化神槛前的田地,仙途到此为止。
而随着境界的动摇,一些很久之前、加诸于他的诫令,似乎发生了松动,在识海中簌簌落灰。
青年望着面前众人,次第看过每一张表情不一的脸。
他改口道:“不……我忘记了。若是步入化神,我可以再度想起。”
第77章 七十七、碰头 三傻大闹(?)藏书阁。……
入夜的仙去山依旧宁静, 和过往的千万个日日夜夜一样。
白翎倚在窗边,透过细竹条百叶窗帘,眺望远处。月光在他面上留下一道道的黑影, 明亮处似浅水浮动, 映出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苍翠环抱之中, 是师尊的嵌玉湖。梦微道君在湖下闭关, 湖水受灵力牵引, 形成缓慢但片刻不停的漩涡, 不知要转到何年何月。
修士闭关, 长短不定。
但总得来说,修为越强、破境越高, 闭关所需的时日越久。此前问鼎道君宣称闭关长达两百年, 亦无人起疑,可见一斑。
白翎不禁想道,待师尊闭关出世,他膝下的弟子可还齐在吗?
没有梦微道君坐镇, 面对大选、神教、其余道君,如此之多的庞然大物,纵使是诸葛悟,曾经为他们挡风遮雨的师兄, 亦显得如履薄冰。
白翎收敛思绪, 凝神视内, 观察丹田。
他正处于金丹前期,修为一跃一跃地上涨。令他心情复杂的是,修为每次大幅上涨,都在他和裴响发生了争执或交涉之后。有时白翎自己待着,修为也会忽的小跳一步, 不知是裴响想了什么,害白翎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感到无言和害臊。
好在以他现在的半瓶水功夫,即便修为提升,亦生不出什么波澜。往往要专门自我检视的时候,才会发觉进步。
不然,若是与裴响吵架吵到一半、或是两人好端端说着话的时候,白翎突然感到修为的变化了,那简直没法相处。
脑海中的《喜乐诸天奇经》,亦新增了四个大字:喜怒忧惧。除此以外,还多出一页小字,既非招式、也非法诀,而是一套全新的心法。
修士们内修心法,炼就灵力;外修功法,发挥灵力,从没有用功法更新心法的。
白翎纳闷,却也只能照着练,目前看来,仅仅炼化灵力的速度快了很多。要不是他还有宁雪的符箓可学,就是一张越来越厚实的白纸。
可能玄机在“喜怒忧惧”四个字上,可惜他想不明白,也没空钻研。新任道君大选在即,今日的青食宴又传递了太多讯息,白翎有更需思考之事。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白翎倏地闪身,端正地坐在床尾。
隔着屏风,师弟同初到仙去山一样,在西厢沐浴。
少顷,屏风被人拉开。裴响换了身雪白中衣,挎着装衣物的木盆出来,去外面施术清洗。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白翎一眼,白翎礼貌地微笑。不过,师弟刚洗完澡,领口没平时合得严,头发丝往下滴水。
总之让白翎觉得他居心不良。
白翎把头一扭,看着窗外说:“阿响。”
裴响的木屐声停住了,“嗯”了一声。
白翎说:“我想去买点宵夜,可能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先睡觉就行。”
裴响安静片刻,问:“不必我同去?”
“不用啊,你都洗干净了。快点睡吧。”白翎说罢起身,披上外衫,似乎十分自然地说。
裴响道:“好。我想去灵气浓郁之处调息,今夜静修。”
他硬抗过是非道君的惩戒,是该休养。
白翎一愣,欣然应允:“行,明天见。”
裴响只一颔首,独自走向后院。白翎则偷偷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确认裴响走远了,才飞快出门。
不料,他在廊下和诸葛悟迎面碰上。白翎下意识立正站好,诸葛悟问:“阿翎?这么晚了,还去何处。”
“我……我饿了,去全性塔买点吃的。”白翎理直气壮,反问道,“师兄不歇息?”
“前些日子忘记处理商行产业,今晚想起来,便今晚去。”诸葛悟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白翎连连点头,打发了师兄。青食宴过后,师兄弟三人都怪怪的,一路沉默地步行回了折雨洞天。
诸葛悟始终在沉思,鲜见地没理他俩。白翎则忍不住想是非道君的事,在脑海中回顾关于此人的记载。
不过,在他发现裴响一眼不错地盯了他一路之后,便想不下去了。
这小子还当他很乐意嫁给师兄似的,白翎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为什么要解释?他凭什么要解释?解释反而会显得心虚。
若能趁此机会,让裴响认清他的无情嘴脸,岂不一箭双雕。师兄能渡过难关,师弟也能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喜上加喜啊。
白翎勉强自我安慰着,来到全性塔。他表面上要买宵夜,实际上是为了查是非道君的事迹而来。
死老头疑似对诸葛悟下过黑手,还朝裴响目露贼光,说他“有用”,桩桩件件无不踩在白翎的底线上。他做戏做全套,也可能确实是馋虫上脑了,总之先去买了一包糕点,然后直奔藏书阁。
守阁的亦是拜日神教教徒,白翎留了个心眼儿,没用诸葛悟的令牌光明正大进去。
他在脑海中搜刮出“隐身符”的画法,尝试两次之后,站在路中间也无人注意了。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进藏书阁,带动稀薄的空气流动,守阁教徒将眼一抬。
白翎立即屏息凝神。
幸好,藏书阁本就是不设防之地,不像抽取法宝的灵池,布满法阵。教徒搓了搓手臂,以为是外面起风了。
白翎直上二层,找到是非一脉的记述。此脉人丁兴旺,历史又悠久,宗门事宜竟然有厚厚的八部之多。
白翎直接从第一本的第一页看起,果然开头便是是非道君的大名。无怪乎他忠于展月老祖,原来,是非道君还是个算命两文钱一卦的江湖骗子时,两人便结识了。
彼时的展月初出茅庐,不过已披露惊人的天资。他在两千年前,偶遇是非行骗,教训了他一顿,不料自此被是非赖上。
是非手无缚鸡之力,一口咬定展月吉星高照、有古往今来第一奇人之相,之后便死跟着展月。当年的他,或许是发现展月厉害,想让他罩着自己罢了;然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的展月老祖确实成了千古第一奇人,招摇撞骗的神棍也成了一脉祖师爷。
曾经张口就来的谎话,倒似一语道破了天机。
白翎对是非道君的印象太差,对展月老祖则是积怨颇深,见满篇对他俩的溢美之词,疯狂翻页,一目十行。
好不容易看完了他们被后世歌颂为“二祖之交”的前缘,白翎跳到最后一本,从中间打开。
“诸葛悟”三个字映入眼帘,白翎细细读罢上下文,发现和此前听闻的大差不差:是非道君对展月的每一代优秀传人,皆呕心沥血,为他们扫清修行的一切障碍。
加上了“优秀”这一前缀,显然是因为出了白翎这个岔子。他三百岁还未筑基,恐怕让是非道君失望透顶。
白翎又想笑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想到轻轻的一声过后,楼下的守阁教徒忽然道:“谁在那里!”
白翎一惊,瞬息打出一道“复原符”,把凌乱的卷宗回归原位,躲进后排书架的阴影。
符箓的法力与时效都和画符人的修为挂钩,他之前画的“隐身符”已经没用了。而且,再次使用要一刻钟后,白翎不得不屏住呼吸,尽量隐匿自己的气息。
守阁教徒提着烛灯,在一层巡视了一圈。幸好,此人只能算个杂役,修为在筑基期前后,低于白翎,并没有察觉二层的异样。
白翎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心生疑惑:守阁教徒发现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其人何人?
会被筑基期修士察觉的,自然同样是筑基期——
白翎心下微动,旋即便瞧见,一道黑影似鬼魅般潜入了藏书阁二层。此人使的是“夜游诀”,因境界和守阁教徒相仿,被感应到了气息,但他的步法实在精妙,许是卡着守阁教徒的视野死角,同他在一层周旋了一圈,寻机上楼。
清幽的月色斜照,映出一张漂亮而颇具锋芒的脸。漠然的神情,如画的眉眼,犹带湿气的发尾,还有随着他行动而轻晃的朱红银纹发带,不是裴响又是谁?
白翎讶然睁眼,没想到跟师弟互相骗了对方一次。好笑的是,裴响也毫不迟疑地找到是非一脉卷宗,不过刚伸出手,便察觉了异常。
裴响太过敏锐,连施过“复原符”的书架也让他看出了破绽。白翎不禁好奇自己遗漏了什么,正欲开口,不料一线寒光突现,“花谕”直指眉心。
顷刻之间,白翎心念电转,手随意动。
在裴响转身的刹那,他已感到剑意,先手握上了“拂钧”的剑柄。不过,若是两剑相击,剑鸣必定会惊动守阁教徒。
所以白翎的手似云水流落,在冷锋袭来的刹那,以二指夹住了剑尖。也是在这一刻,裴响认出了他,生生遏止剑势。
裴响:“……”
白翎冲他扬眉,先是打出一道“隔音符”,确保此间声音不会传出,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屈指一弹“花谕”,发出悦耳低吟。
他抱臂笑道:“阿响,你说找一个灵气浓郁的地方静修,原来是藏书阁?”
裴响收剑还鞘。
他看谎言已被揭穿,说:“藏书阁若不适合静修,也不适合享用夜宵。”
白翎问:“怎么发现我的?”
“槐花的香气。不过,并非鲜花,是用鲜花作佐料的糕点。”裴响目光下视,落在白翎腰间,那里别了一只小纸袋,印着全性塔“神鸟斋”的招牌。
白翎棋差一招,耸肩认栽。他走到裴响身侧,道:“你也放心不下是非道君?阿响有话直说嘛,我们一起来多好。”
裴响却道:“师兄不日便要嫁给诸葛师兄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较好。深夜相约,于礼不合。”
白翎:“……”
裴响:“………………”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决定演戏演全套。他说:“对啊,所以请阿响暂停你那些‘手段’吧,我的名声无所谓,但要考虑师兄的名声对不对?”
裴响静静地向他看来,仿佛在分辨白翎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白翎眨一眨眼,佯装无事地回视他,面带微笑。
正当他们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之际,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阿翎,小裴……”
“鬼啊!!!”
白翎一声嚎叫,直直地撞上了裴响。裴响亦面色一白,不过不像被吓得,更像被撞得。
一缕诸葛悟的分神缓缓浮现,随后凝实,他本尊出现在此。
青年剑修左右看了看两名师弟各异的脸色,最终道:“大家晚上都不想安寝吗。”
第78章 七十八、结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翎和裴响一齐站直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 道:“师兄不也说要去霁青商行办事吗?怎么跑藏书阁来了!”
“……来翻翻旧案。”诸葛悟叹道,“既然我们在此汇合,便好好聊聊。说来怪我, 前些日子潜心疗伤, 没跟你们交代道君相关的前情。”
裴响摇了摇头。
白翎也说:“疗伤更重要啦, 这有什么。我刚看了一些是非道君的事, 但都是弟子写的。师兄你和他打过交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对师祖忠心耿耿的人。凡利于师祖, 无所不为;凡恶于师祖, 无坚不摧。或许他的手段让你们感到不适,但……至少目前来看, 他会为我们提供极大的助益。”诸葛悟沉吟道。
“我猜也是。不过他对你的记忆做手脚, 还是太下作了。不把人当人啊。”白翎撇撇嘴,对修真界高位者剥夺低位者人权的做法不以为然。
他转向裴响,问:“阿响你呢?今天当着大伙儿面说他算得不对,我看老神棍的皮都展开了, 哈哈哈哈。”
裴响道:“我怎么?”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就、就算你觉得假结侣欺瞒天道不光彩,也没必要……”白翎张了张口,谨慎措辞,“也没必要明着跟他唱反调嘛。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诸葛悟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来回, 问:“小裴是发觉了什么反常吧?”
白翎悄悄用胳膊肘捅咕少年:“快说。”
裴响道:“……我是觉得, 他对广寒道君提出的做法, 接受太快了。正常人得知某种破局之道后,不该先验证此路行不行得通么?”
诸葛悟说:“广寒道君亲身验证过,此法可行。小裴的意思是……”
“只是她一人可行。是非道君竟如此轻易地取信?”裴响面色淡淡,说,“不该先算一算此法真还是假, 好还是坏吗。”
白翎摸着下巴道:“我说你怎么突然犯倔,果然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我也觉得,流程走太快了。可是驾鹤道君不送他酒,都在老神棍的预料之中,说不定他提前把事情算完了,只是来跟我们走个过场?”
裴响不语,白翎又摊手道:“未卜先知的人,最讨厌解释吧。他们所有的行事理由,都是‘我算出来这样最好’。阿响你却一反常态,冒出来说不求最好,他肯定觉得你有毛病。”
白翎说着说着,忍俊不禁,但是转念想到裴响如此行事的缘由,又笑不出来了。
诸葛悟善解人意地道:“其实小裴的想法没错。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曲折一些也无妨。”
他向裴响说:“不论你们谁愿意帮我,我都会承你二人之情。但小裴如此介怀,是还未放下么?”
裴响:“……”
白翎:“放下什么?”
话一出口,白翎立即明白过来,咳嗽声惊天动地。
裴响双目微睁,也似冻住了一般。白翎干巴巴地道:“师兄,你、你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哦?抱歉。我以为道君有梦神女无情,大家都明白,是可以拿出来谈的。”
诸葛悟引用了一句典故,白翎听着耳熟,大致意会,更是和裴响冻成了两条整整齐齐的人干。
白翎心虚地说:“我们正在戒断的。师兄你……你不懂这些就别问了!”
裴响语气僵硬,道:“劳诸葛师兄担心。我执意参与,是觉得是非道君古怪,不想完全遂他之意。”
白翎一愣,惊喜地探头问他:“真的吗阿响?原来你顶撞道君是这个原因啊,你早说嘛!”
他双眼亮晶晶的,猛拍胸口,如释重负。
裴响却冷笑一声,道:“也有你的缘故。”
白翎:“……”
服了,高兴早了。
白翎灰溜溜地缩回脑袋。
诸葛悟说:“不论如何,是时候作出最终决议了。眼下暂无其他路径可走,大选又迫在眉睫,恕师兄伤势未愈,不得不借你二人之力。阿翎,不如就依小裴所言……”
“不行!”白翎叫道,“万一你俩结侣会出大问题呢?谁信你们是那种关系啊,到时候整个霁青道场大吃一惊,天道肯定会注意的!”
裴响拔凉拔凉地说:“难道天下人会接受你与诸葛师兄?”
“管他们接不接受,我有得是办法让他们接受!”白翎振振有词,“我可以每天给师兄写一篇情诗,你能吗?”
裴响面色微白,咬牙道:“我能写十篇。”
“好,到时候你帮我写。”白翎对诸葛悟宣布,“决定了,我来。”
裴响眉峰微蹙,眼底流露出少许决然,死死地盯着白翎。白翎坚决不与之对视,诸葛悟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你们也不能少数服从多数……石头剪刀布吧。我看山下的孩子们抢糖吃,皆是如此。”
“行,赢的结侣。”白翎说着便跟裴响来了一次,没想到首战告负,他立即接着说道,“三局两胜!”
裴响一言不发,二次出手。
白翎又输了,沉默片刻,再次反悔:“不算!五局三胜!”
裴响牵动唇角,然而毫无笑意,负手转开脸,下颔线条紧绷。
白翎自知行事不光彩,面上泛红,可是有些话他只想两个人私底说,情急之下把神鸟斋的槐花糕往诸葛悟身上一扔,抓起裴响的胳膊便跑。
白翎懒得再跟守阁教徒使巧计了,趁裴响错愕,直接带他跳窗,跳之前回头喊了一句:“请你吃夜宵啊师兄,帮我们善后!”
两人自窗台跃下,立即惊动了在外巡视的守卫。“什么人”、“站住”之声此起彼伏,但白翎发动“神行术”,顷刻便没了影。
守卫们皆是金丹期修为,正欲追赶,然而一袭墨蓝仙影阔步流转,立在道路中央。
—
霁青山的夏夜星子璀璨,嵌在极高远的天幕上。
洞天福地聚集,各方天色异彩纷呈,唯有繁星闪烁,银河不改。
白翎专挑人少的地方跑,顾不得解释,只是拽着裴响。现在的他们,一息能行半里,虽不如御剑遁光,但耳畔风声呼啸,神山景致如一幅长卷,顷刻抽离。
终于没有任何人影儿了。
连灵石路灯都不见踪迹,两人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顶上。
可惜霁青道场千载岁月,无处不有先人登临。山顶横放着一截枯树干,与四周苇草格格不入,显然是某位前辈放置于此、用以趺坐静修的。
此地甚高,远些的山峰上枝头凝白,不知是夜霜还是冻雪。白翎打了个哆嗦,催发灵力护体,迎风向枯树干走去。
他坐在树干头,拍拍旁边,回头看裴响。
裴响沉默地坐在树干尾,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屈起,搭着手臂。没有之前鹤车里那样双手抱膝可怜了,不过抬起的手臂靠近白翎,仍像与他划清界限一般。
白翎侧坐着望他,见少年人被拉着疯跑一路,脸上的血色都吹净了。他知道白翎在看自己,眼睫低垂,在冷风中簌簌。
白翎缓了口气,说:“阿响。”
身边人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白翎问:“其实你知道自己在任性吧?”
裴响的眼睫毛凝滞了一霎。
白翎有些心软,但还是坚持道:“问题本来没必要拖到现在。你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你甚至知道你现在的任性毫无意义,最后该怎样就是怎样。”
他顿了顿,决定一次性把让人难受的话说完:“是非道君有些怪,可是至少要让师兄先进化神期找回记忆,才能判断道君是敌是友。我不管你到底是提防道君也好、不想让我和师兄结侣也罢……”
“不想让你和师兄结侣。”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了。他嗓音冷硬,单刀直入,劈得白翎一怔。
“……”白翎半天才找回声音,胡乱挥舞着双手道,“随便怎样吧,都行!都没问题!但是最后帮师兄这个忙的,一定是我——我专门把你拉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就和你不想让我嫁给师兄一样,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和他成婚!”
裴响望来道:“为什么?你又有什么缘故!”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任何指望!道场人本来就看轻我,就算我搞断袖祸乱宗门,他们也会觉得‘果然如此’。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老祖两百年前钦点的弟子,你裴家几百号亲戚,你姐还是家主。难道大家族全力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才拜入师门不到半年,就……就成了全修真界的谈资吗?”
白翎渐渐急促,不自觉间抬高了声调。
他喘了口气,说:“我不想拿他们压你。可是,你……你明明在意你姐的。而且我们糊弄天道,就算后边和离,大张旗鼓地宣告之前只是演戏,也会从此被人嚼舌根。我随便别人怎么讲我,想必你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讲你,但是裴家……”
未说完的话音湮灭在风里。
白翎双目轻张,喃喃道:“阿响,你怎么哭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少年人眼中溢出,被风吹得摇晃,似冰珠一闪。
裴响面无表情地擦去了泪痕,却不说话,只是从唇齿间散出的白汽变得断续支离,显然在竭力克制情绪。
白翎眼睛一酸,忽然也很想哭。他背对裴响,把脸埋进膝盖,吸入满腔冰冷的空气。
明明已经突破筑基大关了,还一跃而至金丹,孰料眼界放大之后,所见是更高的山。
偏偏路要走下去,他已经做不到想停就停了。一直以为的随波逐流,原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裴响轻轻问:“师兄,我是否生不逢时?”
白翎一时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哭了,闷闷地应了一声。
裴响道:“曾以为我天纵奇才,尚未出生时,便受万众瞩目。在外人眼里,我亦足够幸运,出身世家,老祖钦点,根骨卓绝。”
他说得缓慢,似在历数此生,明明才十九岁,竟如一梦方醒。
白翎不知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狼狈地抹着脸,悄悄回头,却见少年人始终一动不动,继续道:“然而……”
他俯视着自己的手掌,说:“还不够。”
白翎泪水的残痕干了,居然凝成薄薄的冰,挂在面颊上。
他的心跳愈发急迫,与此同时,丹田中央的新芽,涌出了强悍的灵潮。白翎面露惊愕,捂住小腹,却见灵光游走四肢百骸,几乎在他体表显出通路来。他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激得说不出话,裴响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即中止了思绪,抓住白翎的手。
裴响怔道:“师兄,你要结丹了?好快。”
白翎一憋再憋,憋了又憋,忍不住大叫:“还不是因为你!!!快帮我护法!”
第79章 七十九、虞渊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白翎幻想过无数种结丹的情景, 但从没想过,自己是和裴响聊天聊到一半结的。
他向来认为人心易懂,对他人所思, 总是看一看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唯独面对裴响的时候, 白翎是万般无奈。
他实在没想通, 荒山顶上这几句话, 究竟哪句戳裴响心窝子了, 居然让他心境震动至此。
……好吧都挺戳心窝子的。
不论如何, 白翎因此突破了关窍。饶是他一口老血堵喉头、很想薅住师弟衣领子嚎叫“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也该跟裴响说句谢谢。
然而,事发突然。白翎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 便抱着对裴响的诸般不解, 以及部分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触,一头栽到了冥想中去。
破土发芽,抽茎出苗,叶心结丹。
虽只是小小一枚丹元, 犹如凝露,日出即晞,但往后的数百年光阴,皆会日夜牵萦于它, 直至其饱满凝实, 化露为珠。
白翎预习过先人著述的结丹篇目, 为免走火入魔,不得不摒弃千百心思,潜心投入冥想。结丹比筑基更进一步,花费的时日也远超育灵根。
而他这一沉浸,便不知过去了多久。
“喀嚓”一声, 好像有什么枯槁之物被压碎了。
白翎的身子往下一顿,顷刻睁眼,似被惊醒。
明媚的日光覆顶,他双目一虚,环顾四周,发现是身下的枯树干塌下去半寸,变扁了些。
白翎立即站起来,毫无久坐的僵硬,浑身上下一派舒畅。随着蓬发的灵力收归体内,断片的记忆逐渐回笼,白翎眼前并非荒山顶,而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远处传来潺湲不断的水声,白翎一看,路尽头是一汪金灿灿的湖泊,湖上的漩涡转动不息。果然,他已经被带回了折雨洞天,连同入静结丹时坐着的枯树干一起。
而且,他还被放在了整个折雨洞天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也就是师尊的嵌玉湖岸上。
白翎扶着脑门,一时还有点晕乎,不过想起诸葛悟结侣的事,倒抽一口凉气,转身便跑。
他迎面撞上了一座林间小屋——伐木造就,结构简单,似乎一件陈设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搭的、谁人搭的,离他的静修之处非常近。
白翎急于确认自己到底静修了多久,有没有错过大事,所以只瞄了一眼,留下短暂的疑惑,并没有停下脚步。
“拂钧”却从背后冒出来,往木屋绕了一圈。
白翎当它是见到自己破关,在打招呼,于是也弹了弹剑身,说:“天灵灵地灵灵,师尊还没出关,我总不至于睡了几百年吧!”
“拂钧”左摇右晃,奈何说不了话,发出阵阵低吟。白翎倒是发现,当他掠过木屋时,木屋檐下的灯笼亮了。不过,林间小屋为了防止夜间猛兽突袭,往往会布下法阵或符箓,有较大的活物靠近便会示警。
“咦?好像惊动屋主人了。谁会住这儿啊,拂钧,你看见啦?”白翎跑着跑着停住,面露复杂之色,“……难道是阿响?”
“拂钧”激动地狂压剑柄,似在点头。
白翎:“……”
白翎一眨眼道:“哦!”
他加快速度,向仙去山飞掠,不多时来到弟子廊舍,见景物与结丹前毫无二致,稍稍松气。
但两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堂下,见到他,手中东西齐齐掉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白仙长!啊不,你现在是……白真人!”
“你俩怎么在这。”白翎对围上来的田漪和徐景挠挠头,目移道,“我师弟呢?”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白真人先坐!”徐景一边道喜,一边说着狗腿子的浮夸台词。
白翎没忍住轻拍了他一下,问:“我静修了多久?”
没想到他这一掌,差点把徐景扇飞。徐景“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叫道:“两个半月!白真人,你还有七天就要跟诸葛道长成婚啦!”
白翎听见离大婚尚有时日,顿时长出一口气,不过只剩七天了,他又沉默片刻,最后揉起了徐景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没收住。婚事……好快啊。”
徐景被他揉得面目扭曲。
田漪也面色复杂地上前来,说:“大师姐跟我们透露了一点儿情况,白真人,辛苦你啦。喜帖上个月便发出去了,大家都忙得很,所以我们几个轮流守着,等你出关。”
“叫我白翎算了,忽然变成真人怪怪的。我都没想过道号……”白翎这才发现,两名小辈在厅里并未闲着,而是在核查礼品清单。
他又一举目,骤然发现,远处的林野间新建了一片殿宇——雕梁画栋,红台居中,仙班塑像,华灯林立。因为殿宇已经建成,不见工匠的身影,只有上百名道童在其间出入,焚香洒扫,排布陈设。
如此浩大的工程竟然在月余内完成了,整片折雨洞天都被映衬得焕然一新。
白翎不禁愣住,此刻方感觉到,婚期近在眼前了。
田漪试着唤道:“白师兄?”
徐景捂着肩膀说:“大师姐早就定好了婚典的章程,你这几天临时抱一抱佛脚呗。也不用你说什么,按部就班地走过场就行了。”
“我晚点就去找她。”白翎停顿片刻,还是问,“我师弟呢?”
田漪和徐景对视一眼,说:“他这两个月,都在虞渊。”
“你结丹闭关之后,他就报名去了。两个月已经到玄级了,哎,我现在都才黄级,还不是黄甲,是黄乙!”
“等等等等!”白翎举手道,“虞渊?秘境关之后开的那个虞渊吗??他几级了???”
田漪说:“没错,就是那个虞渊,裴师弟现在是玄甲,榜上有名。”
白翎:“……”
秘境位于人界和魔域的毗邻地带,但两百年才开放一次,其余岁月中,皆因展月老祖布下的迷阵,似偌大迷宫。
无数魔物潜伏其里,试图渗透到人界;亦有不少魔修在其间往来,个别能人异士得以突破阵法,涉足此间。
所以,霁青道场称关闭时的秘境区域为“虞渊”,与太古时期的日落之地同名。道修们进入虞渊伏魔,不仅能得到丰厚的塔印奖赏,还会凭猎杀数额分级排名,张榜公示。
对境界到达一定地步的修士来说,无需此等荣誉证明自身,但对金丹期及以下的后生们,虞渊排名颇有分量,是可以在论道时压同辈一头的。
白翎知道,裴响去虞渊肯定不是为了吵架的时候更威风。他也不缺塔印,诸葛悟在从秘境回来后,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百枚。普通派系的掌门十年也才赚这么多,够他俩挥霍了。
徐景道:“哦对了,大师姐她这会儿在……”
“在忙。”田漪猛地扯了他一把,说,“白师兄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来大罗仙窟吃饭吧?大师姐也会回来的,我们庆祝你结成金丹。”
白翎点头道谢,翻出蜜饯果脯之类的随他俩吃,转身欲走。
田漪又道:“裴师弟在虞渊的争鸣关!”
白翎回头看她,她一缩脖子解释道:“拜托你叫他晚上一起来……”
白翎抿起唇,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顷刻消失在原地。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现在的白翎深刻意识到,裴响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他简直不敢细想,到底什么程度的情绪会让他灵力暴涨到直接结丹。
还指望师弟自己收心的话,未免太混帐了。可是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白翎刚出折雨洞天便打起了退堂鼓,不知等会儿怎样面对师弟。但要是拖着不去找他,裴响又不一定会来见自己。
白翎心中七上八下,实在难捱,一拳打折了路旁的树。他张口呆愣片刻,一边不停地鞠躬道歉、画了个线条抖动的“复原符”,一边同手同脚地继续往虞渊跑。
人家搬到木屋里,近距离陪他闭关,明知他闭关期间感觉不到外物,还在那破地方住了两个月——他出关后主动去找师弟怎么了!成熟负责任的师兄就该去跟师弟报平安!
白翎囫囵过了心底的坎,脚下生风,路过全性塔时忽然刹住,拐进神鸟斋。槐花的花期已过,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山间凉意,原来是秋风初起,白露时节。
白翎惦记着上回没吃进嘴的槐花糕,可惜只能买到桂花的了。好在桂花也不错,甜味没那么重,师弟喜欢。
白翎终于离了道场,放眼北望,是一片地广人稀的荒原。虞渊正如其名,妖雾四起,日光晦暗。尚未靠近,已有沾染着魔气的怪风扑面而来,令人骨寒齿冷。
白翎记着田漪所说的“争鸣关”,在脑海中回忆霁青地图,往一个方向行去。又跋涉了十余里,一座狰狞关隘映入眼帘。
此地最为凶险,因为是老祖迷阵的薄弱处,魔修们往往从此地突破。道场修建了高关厚墙,布下天罗地网,仍不能完全阻止魔修过境。
修为浅显的弟子们,通常是不被允许进入争鸣关的。然而在关口左右,张贴着长长排行,白翎打眼一扫,立即瞧见了裴响的名字。
排行榜是一道法阵,根据修士们上报并经过核验的战绩,实时变动。裴响名列前茅,上下皆是红色的地级甲等或乙等,他一个黑色的玄甲在中间格格不入。
目光落在旁边的修为上,就更让人惊讶了。整页排行榜除了裴响,净是金丹期,唯有他是筑基后期。
后期?白翎一怔。
看来在他闭关期间,师弟也突破关窍,育成灵根了。可惜错过了此等重要之事,他连师弟的灵根品质都不知道。
白翎忍不住嘀咕:“阿响肯定也是上上品。”
他登上高墙,瞧见几座塔楼,分别供修士们登记入场、上报战绩、领取奖赏。仙友们来去如烟,偶有伫立于墙上者,皆是宗门师长,在此眺望弟子们的表现。
白翎忘戴幕篱,甫一露面,便引发了众人瞩目。
一名小道童好奇的声音响起:“那位仙长是何来历?好标致的人物……”
“咳咳!”旁边的真人脸色骤变,然而已经和白翎对视上,僵立片刻后,上前行礼:“见过白真人。听说你结丹功成,特此庆贺。在下……”
后面说的某某山某某居士,白翎左耳进右耳出,视线飘往墙外的千里荒原。直到听见此人说改日必携薄礼登门,白翎才转回来微微笑道:“不必了道长,好意心领。请问你见到我师弟了吗?”
此人似没料到他和传闻中不同,是个彬彬有礼之人,愣了愣道:“您说裴小友?啊,他同敝派弟子同去关外的,恐怕要入暮才会回……咦。”
话音未落,数道遁光从远处驰来,此人面露迷惑:“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莫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神情略紧,瞄向远处的塔楼,那边支着几座华盖,令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翎已经被疾驰来的遁光们吸引了注意,心里想道:“大概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是木屋的法阵,让阿响知道我出关了。”
果不其然,一袭黑衣身影率先落地,仙剑自动归鞘。墙头风大,少年人束在脑后的长发飞散,夹杂着两条朱红缎子,其上银纹闪光。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
另一个年轻人随后落地,却大声笑道:“难怪裴兄提前走,原来是你嫂子来了!”
第80章 八十、濯缨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
白翎听见这个称呼, 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裴响身上。
多日不见,师弟竟然缠了很多绷带。裴响的脖颈和手腕上, 无不裹着一条条的白纱布。因他特异的功法与体质, 并无血迹, 但是连指节都用纱布缠住了一半, 不知是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白翎目光微动, 下一刻才对年轻人道:“你叫我什么?”
“哎?”年轻人往裴响靠了靠, 问, “我认错啦?”
他是个自来熟的,不等裴响开口, 白翎重新行礼, 说:“鄙人丹青一脉,曲映。刚才多有得罪,请问仙友芳名?”
“芳名”二字通常对女修使用,年轻人见白翎好看, 忍不住用了这个更好听的词儿。
落在旁边的师长耳中,却是大逆不道。中年男人斥道:“映儿!这位是展月一脉的白翎真人,你言语轻佻,还不速速道歉?”
裴响斜睨曲映一眼, 道:“他是我师兄。”
曲映:“啊?那不就是……”
“对。”白翎露出微笑, 说, “你们经常结伴进虞渊吗?辛苦你跟阿响互相照应了。”
曲映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没有没有,是我们沾裴兄的光。真人你不晓得,他降妖伏魔可猛了,我们天天跟着浑水摸鱼。”
他的师长面上挂不住, 猛地把他拉到身后,再次向白翎行礼,无言赔罪。
白翎明白,就算自己成功结丹,步入了金丹后期,也远不至于让道场中人由此对他改观。
更别提眼前的长者礼遇有加,唯有一种缘故:白翎即将落成的婚事。
细看之下,长者嘴角微撇,始终不曾正视白翎,虽然表现得十分尊敬,但是不让膝下的小辈靠近他,也暗中划清了界限。
白翎瞬间了然——在外人眼中,他是断袖嘛!老一辈自然防贼一样防着他。
可他理解不代表受气,旋即冲曲映一笑,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小友客气。承蒙你照顾,我才能对阿响放心。”
“啊……”曲映更不好意思了。
白翎看他属年轻一代,见面便热情问好,猜他不会对断袖帕交之流如临大敌。果不其然,曲映看看裴响,又看看脸色发绿的师长,一时结巴起来:“白、白、白真人,你才是太客气了!师伯,咱还没去折雨洞天送贺礼吧?”
长者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深深地行礼拜别:“恕在下教导无方,让白真人见笑。”
白翎道:“我记得你刚才说,会来我家做客?”
“改日一定,改日一定!”
长者嘴上如此,脸上却写着“来世再见”。他拧着曲映的耳朵,不顾师侄龇牙咧嘴地鬼叫,疾步下了城墙。
其他丹青一脉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向白翎颔首致意,紧随而去。
风声仍紧,猎猎地吹衣如云。
白翎看着老老少少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回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裴响讲话,只是中邪了特想见他一面,才贸贸然跑来。
真见上面后,白翎又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被丹青一脉的家伙们打了个岔,更加陷入冷场,开始沉思怎样自然而不失优雅地招呼师弟。
裴响凉凉地道:“师兄初破大关,怎有闲暇到此。”
“听田漪说你进虞渊了,这地方危险嘛,我来看看。”白翎从善如流地转回脸,面不改色地夸奖,“师弟果然厉害呀。”
“过奖。”裴响的神情也分毫未动,向他虚一拱手,道,“我不是你师弟。曲映才是。”
白翎:“……”
裴响继续道:“从未见过曲映的结舌之状,多谢白真人,让我有幸目睹。”
“谁叫他师伯对我严防死守的!生怕我带坏他家的苗子呗。”白翎哼哼道,“我膈应一下他师伯罢了,你这么在意曲映做什么?”
“我在意他?”裴响的语气愈发幽然,说,“是啊,白真人惯是如此的。你无心之举,平白惹乱他人道心,自然不是你的错,错在他人难以自持。”
白翎:“………………”
太好了。刚出关见面,又要吵起来。
两个月跟一眨眼似的,他俩还能续上之前没吵完的那一架。
白翎一时没接上话。
裴响见他没和往常一样迅捷地反唇相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滞,撇开目光。
许久后,白翎才问:“缠着绷带做什么,你又伤自己了?”
裴响克制少顷,淡声说:“入虞渊岂有全身而退者。”
白翎点点头,知他肯定故意受了许多重伤,方能修为一日千里。但眼下众目睽睽,远处还飘来数道窥伺的视线,他不能跟以前似的,直接上手去拆裴响的绷带看。
裴响攥着的双拳却略微松开,等候片刻后,始终没有动静,又紧紧攥住。
他将身子也背过去,道:“之前是我失控,连累了师兄突兀破关。此地风寒,师兄请早回吧。”
他顿了顿,说:“听闻林真人定好了婚典章程,还须师兄过目。”
少年人声线清冷,嗓音微哑,好像将这段话演练过无数遍,才讲得毫无波澜。白翎早猜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看起来冷淡有礼貌,实际上人快碎了。可是地方不好,不适合哄人,白翎想了想说:“驾鹤一脉请我们吃晚饭,一起过去?”
裴响少顷没有反应,白翎笑道:“就算我是你的——”
裴响:“什么?”
白翎:“嫂子。”
裴响:“……”
白翎悠悠地接着说:“来喊你去做客也没事吧。”
裴响:“…………”
白翎提前把他拒绝的话堵回去了。
白翎将身一转,本想先下城墙,不料又一片遁光袭来,落在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
争鸣关足有数十里长,这群人来得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见几名金丹期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一名年青男修。此人丹褐法衣,头戴金冠,瞧着器宇轩昂,竟然有元婴后期之象。
面相和气运相关,此人的境界这般高,自然五官端正,颇为英朗。不过他高鼻深目,毫无圆滑变通之意,或许行事偏于激进。
塔楼下的华盖掀动,两名道童钻出来,等着伺候自家弟子。来者与他们同出一脉,白翎记得,丹青一脉的长者对那边颇为忌惮,不知华盖遮蔽的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裴响面色稍凛,颔首道:“见过濯缨真人。”
白翎闻言亦端正了态度,道:“原来是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久仰啊。”
他末音轻飘,言辞恳切却没多少尊敬之意。毕竟连恪守礼节的裴响都只是点了个头,并未作揖,想必双方此前结过梁子。
果不其然,濯缨真人尚未发话,他旁边的小辈先站了出来,很不客气地道:“这位想必就是白真人吧?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你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话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白翎不禁乐道:“怎么,你很羡慕?”
小辈一噎,旋即涨红脸道:“休要胡言!我、我等行得端坐得正,岂会学你——”
“我和渡尘真人。”是时候搬出师兄大名了。白翎友好地提醒,“岂会学我和渡尘真人的什么?”
小辈张了张口,僵在原地。
白翎懒得对付喽啰,一摆手道:“濯缨真人有何见教?”
青年男修终于开口,高高在上,俨然是师门多年精养的天之骄子。
他道:“久闻白真人大名,今日得见,确是非凡。展月一脉竟有如此佳人,无怪乎我仰慕多年的渡尘真人,倾心于你。”
此话一出,白翎和裴响都定住了。
白翎双目微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一句话踩中这么多雷点、膈应到这么多人、甚至不在场之人的。
但白翎完全确定,眼前人没憋好屁。
“仰慕我师兄啊?”他面色愉悦,堪称亲切地问,“怎么,你也羡慕我?”
濯缨真人:“……”
濯缨真人的嘴角抽动,仿佛没料到,菟丝子会“唰”地甩出毒液淋漓的蛇信子。恶心小辈就算了,对他照样不误。低端的口舌之争,却让人不得不反驳正名。
濯缨真人强笑几声,似觉荒谬,道:“我于渡尘真人,是星辰之于明月,君子惺惺相惜!”
“相惜是双向的,我没听师兄提过你。星辰对明月?什么意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白翎作了然状,“啊……”
“什么靡靡之词!”濯缨真人拧起眉头,更没想到,蛇信子还会掉书袋,并且是他没读过的书袋。区区一个攀附之辈,岂有此理!
他正色道:“请白真人莫要曲解在下之语。本想恭贺你结成金丹、大婚在即,不曾想……渡尘真人也是偶有走眼啊,竟然会对你……呵!”
当着小辈们的面,濯缨真人拉不下脸直言,把难听的话尽数省略,维持着身为长辈的颜面。
白翎却目露怜悯,点头道:“懂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嘛。”
太徵一脉的小辈们勃然色变,频频看顾当中的濯缨真人。青年更是哑口无言,好像跳进霁青江也洗不清了,已经被打上痴恋同道的烙印。
他脸色发青,咬牙作出了很跌份的解释行径:“我所言之‘仰慕’,实属尊敬、推崇、仙友相……”
“相”字出口,蓦地卡壳。毕竟白翎刚刚说过,渡尘真人从没提起他。濯缨真人思及此处,神色愈发难看。
白翎一挑眉,心道这也是个喽啰?
濯缨真人似乎是道德稍高版李德,和大部分仙门的得意弟子一样,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天道垂青的优越气息。
不过,这人是诸葛悟的竞争对手,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白翎权衡再三,终是没给濯缨真人立即打上“喽啰”的标签,而是把他归类成了“高级喽啰”。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坐在棋盘对面的人,或许在华盖之后,也或许在华盖之后的之后。
一名道童得了吩咐,碎步而来,踮脚在濯缨真人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面色稍霁,不善地望白翎一眼,道:“白真人结侣在望,还是用心筹备为上。抛头露面,实在不利于霁青道场的风气。”
“多谢提醒。我一定原话转告给我师兄。”白翎寸步不让,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有你……仰慕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