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本来正在为摩天轮的终局心情复杂,看松田那副样子,拳头又硬了,“是啊。这次可真是我赢了,你高不高兴?”

“还行,”松田挺坦率地说,“这件事上,我不是不可以输给你。”

太好了,是来自拳击手的暴击。降谷零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缓冲好了心情,又一起去看伊达航。出乎意料的,班长并没有露出什么大受打击的模样。

“也没事吧?不用那么看着我,”伊达航挠着头,“反正,我和娜塔莉应该不会分手……”

萩原:“……”

“真吓人啊,订婚男人的余裕,”诸伏景光一脸平静,他对“死亡会到来”这种事的接受程度是真的很高,“所以,那两个炸弹犯、还有外守一的死亡,都是因为有其他从未来返回的人?你也是接触了他们,才会……吐血?”

喂喂,小诸伏。连自己会死那种事都快速接受了,提到吐血你停顿什么啊。

“嗯,”萩原点头,“先承诺我,你们不会冲动行事?”

降谷零答得很干脆,“不会。”

“怎么更不放心了……”萩原嘀咕半句,“那么,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怀疑的人。虽然他的其他信息尚不明朗——”

“但他是你们卧底的那个组织的代号成员。代号是奥鲁霍。希望你们多注意他。如果他真的可疑,他甚至可能知道你们的身份。”

诸伏景光迅速回忆了一下,“我们没和这个人打过交道,自我们获得代号以来,他好像一直在东欧活动。不过这么一想确实很可疑,如果说他是去东欧接收普拉米亚的残余势力……也说得通。”

“你们,”萩原挑眉,“不感到惊讶吗?我知道代号成员的事。”

降谷零挺突兀地冷笑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有什么好惊讶的?我的同期们多厉害啊,各个都是闪耀的人才,都能被贝尔摩德下毒了——”

“贝尔摩德?”萩原明知故问,“莎朗的代号?”

“是啊,”降谷零点头,“她最近……正忙着为自己寻找一个‘女儿’。如果做得到的话,我想帮帮那孩子。”

这下轮到松田和萩原表情复杂了。而诸伏景光也跟着附和,“不止是零,我也很想这么做。虽然那孩子唱歌很难听、脾气也很倔强,但是,她是个会保护其他孩子的好孩子。”

“卧底期间虽然总会有无法挽回的事发生在面前,但我们至少不想看到未成年因组织罹难,无论公安是否批准,我们都想试试,”诸伏景光认真道,“既然我们也重新联系上了,如果能救出来那孩子,未来没准还要拜托你们安顿她……你们有什么关于安置未成年的建议吗?”

一无所知的伊达航认真思考,“把她送到娜塔莉所在的学校就读怎么样?”

“嗯……学校人员流动太复杂了,”萩原在系统建议下,表情古怪地开口,“研二酱倒是觉得,可以让她去什么地方先打一下夜班工隐藏自己。”

“比如说……由研二酱投资,开一家波洛咖啡厅什么的。”

第106章 命如线(三十四) 初舞台(预告篇)……

波本与苏格兰留下了承诺、联系方式和半强迫下的拥抱, 带着信任、重要情报和对明天的期待离开了病房。至于担忧……那是一种很难轻易放下和抹去的情感,注定要再伴随他们一段时间。

“坏了,”萩原突然两眼无神地转向窗口, 喃喃道,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记问了!”

伊达航一愣, 满脸担心地站起身, “是什么?我现在去追上他们,还来得及!”

“胡子……”半长发青年维持着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忘记问小诸伏为什么要留胡子了啊——!”

伊达航:“……”

他看了萩原一眼, 转过头来砸了松田一拳。

松田像个下雨天被雨点重锤了的蘑菇那样头大地弹起来, “关我什么事啊?!”

“没办法啊,”伊达航摊手, “总不能揍病号吧。会被医护人员制止的。”

萩原可怜巴巴地伸出手臂去拉班长,还特地选择了还插着留置针的左手,“结果竟然不是因为健康问题, 只是因为医护人员不允许吗——”

“所以你还承认你有健康问题啊?”

“哈哈。”

松田:“所以到底为什么是我挨揍?”

没人理他,他却也没再控诉什么。没心情。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显得有两位朋友刚刚走出房间的事实分外突出。真奇怪,明明五个人都在的时候觉得病房里挤得不得了, 只剩下三个人留着的时候又显得房间有点空。

就算是留下了联系方式, 也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再……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说实话, 目前为止都还完全看不到能够掀翻那个组织的希望。会有多少像小遥那样的孩子、像宫野夫妇那样的科学家、像伊达航那样的警察,只是与组织这艘庞大的夜行船擦肩而过,就被暗流裹挟着卷到了船身底下?

劫后余生的他们甚至还要感谢自己的幸运。可这到底算什么幸运啊?

[宿主,冷静一点, 情绪激动不利于身体恢复,你要是再把胃底搞出血了,本系统就只能强制把你塞回小遥那了, ]系统开始给他播放商场打烊前最爱的萨克斯独奏版《回家》,[回家吧孩子回家吧,你比较适合做一个女高中生……]

“好了,那我也该走了,”仿佛是隔空接收到了来自系统的音乐攻击,伊达航摸出手机晃了晃,“娜塔莉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呢。不用担心我们这边,我再好好问问她,如果她其实是不婚主义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

并不算很好笑的玩笑。萩原和松田很捧场地拍了拍手,目送着班长的背影挺潇洒地消失在门口。

萩原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其实都没觉得自己在叹气,只是突然间就像是在海洋中遇到扰动的海参那样,恨不得把身体里的全部、连自己的灵魂一起吐出去。真的是好累、好累的一件事。

“我还是没想通,小阵平,”他难得现出几分惶然的神情来,“班长和娜塔莉小姐,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连一个婚礼都没有?”

极其罕见地,松田没有接他的话。关于班长的事,他心中其实也有猜测,但那是一个建立在失去与仇恨之上的猜测,让他有点说不出口——

班长与娜塔莉小姐没能有通俗意义上的好结局……萩说那可能是发生在原本时间线上的事。萩在浅井公寓的死亡,也是原本时间线上会发生的事。那么,如果萩不在了,班长也就不会有把那颗有毒的糖分给他的机会。接下来的事恐怕……

所以不能说。不能再让萩多一个怪罪他自己的理由。

“不会发生的事就别想了,”松田轻声道,“现在最需要关心的是你自己。身体感觉怎么样?”

不要想不会发生的事吗?小阵平还真是……

萩原摇摇头。

“没事,”他说,“能明显感觉到在逐渐恢复了。不过,小阵平,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再去小遥那儿休息一下。可以吗?”

[宿主,松田警官,]系统看他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先开了麦,[其实,你们可以问本系统的啊。现在本系统也积攒了很多数据充实自己,透露一点未来是没关系的……娜塔莉小姐和伊达警官的事,我完全可以告诉你们的。]

“看你透露未来?”松田就笑,他的笑声很短促,像小提琴弓快速磨过琴颈的一声不和谐音,“萩就是因为这种事,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这下别说系统了,连萩原都睁大了眼睛,“——小阵平?!”

“你突然说了那么多没发生过的事,还告诉我不许做,我当然会想到啊,”松田带着有些无奈的宽容表情报菜名,“什么摩天轮、短讯,什么深色正装,还有在警视厅过夜、在工位戴耳机,听千速姐喜欢的歌……”

萩原:“怎么说呢。虽然很感动小阵平都记下来了,甚至还能猜到研二酱看到了未来的事,果然不愧是小阵平啊——”

萩原:“但是,还有一条是不许拆研二酱的模型吧?!你怎么把那一条去掉了!”

松田但笑不语。萩原超用力地比中指给他。

“所以,别去想不会发生的事了,”在萩原等着系统读条的时候,松田帮他整理了一下被子,挺平静地说,“难道眼前的这一切,还不够组成完整而幸福的世界吗?”

【难得听小阵平说这种话!】即使是已经到了小遥那边,萩原还是有积极地拜托系统发消息过来,【果然还是很帅气!所以——】

松田勾起唇角。

【所以,】他回,【我不会对你的模型手下留情的。】-

“拜托,轻一点……说的是衣带——多少也对我手下留情吧!”

[嗯,衣带,]系统幸灾乐祸,[衣带哟。]

演出服后面的系带设计得相当不科学,非要拜托他人才能打出完美的蝴蝶结。小遥不太适应地吸着气,被波本下手的狠辣程度震撼得晕头转向。

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想起了白雪公主和她的恶毒王后继母:找到隐居在林中的白雪公主后,邪恶的继母变装为售卖腰带的老人,卖给白雪公主一条腰带,然后用力拉紧,想要勒死白雪公主——

不好啦!童话故事倒反天罡,邪恶波本嫉妒他人(比自己)雪白的皮肤,意图用腰带谋杀继父啦!

[宿主,其实在意腰带的不止有白雪公主,还有假面骑士呀!]系统开朗道,[快喊:变身!]

萩原:“……”

[宿主你怎么不说话呀宿主!难道你不想当比较欢快的假面骑士?绝望地戴上了假面也是可以的呀!]

宫野明美看得直皱眉,赶紧把波本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边,“还是我来吧。”

邪恶继母,啊不对,邪恶继子和美丽姐姐当然不能一概而论!面对前来解围的明美,小遥当然是乖乖地转过身,像是把尾巴慷慨地甩到人类手中的猫那样,任凭明美摆弄她身后的蝴蝶结。

“好了,”明美抿着唇,认认真真地打了个双环蝴蝶结,才放开手宣布,“这样丝带不会轻易滑开。感觉怎么样?如果会松或者是会气闷的话告诉我,我再调整一下。”

小遥的回应是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裙摆如同一大朵降落伞那样飘飘摇摇地绽开,晃得像一杯荡在年轻女孩手里的薄荷酒。

“很不错!”她仰起脸笑,“谢谢姐姐!”

宫野明美的表情却更恍惚了。她几乎产生了一种把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封进礼物盒、打好蝴蝶结,上贡给什么人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有了狠狠扯开自己打上的蝴蝶结、把小遥解放出这件演出服,拉着她跑到天涯海角的冲动。

是的。她应该……拉着妹妹跑到天涯海角去的。

“好了,”诸星大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声音很冷淡,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隔在明美与小遥之间,“如果换好了演出服的话,就可以出发了。”

安室遥迈动步子。她跟在诸星大身边,路过宫野明美的时候,她捏了捏她的手。姐姐的手。

“我们要去哪?”小遥语气相当欢快地问,故意说得很大声,“难道有一个舞台正等着我吗?”

诸星大仍然面无表情。他今天穿了酒红色的皮质外套,没戴帽子,把一侧的长发用夹子别了上去,露出个有点夸张的几何形耳夹,气质复杂微妙又危险,具体来说程度介于要出卖自己和卖掉小遥之间,“有一场地下演出的机会。带你去试一试。准备好了吗?作为裁判的观众要扣下发令枪的扳机了。”

“如果我说没准备好——”

键盘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吓唬主唱,“准备好的话,扣下的就是发令枪的扳机。如果没准备好,也还是可以扣下枪的扳机。”

“好吧。那你再问我一次?”

诸星大还真的又问了,“准备好了吗?”

“Aye aye captain——”小遥学着海绵宝宝主题曲里的答复,做鬼脸给他看。

她似乎对自己的表情很得意,又背过身去,还想再去看明美,让明美也看看她挤出来的鬼脸。

“……明美也去,”诸星大轻声说,“等下她也会到场观看。”

小遥有点惊讶:她一直觉得诸星大和宫野明美之间的感情很微妙,似乎并不像是一对毫无芥蒂的情侣。真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去看诸星大的首秀……

[啊,好神奇,]系统用上了捧读的语气,[秀的首秀。]

萩原:“什么?”

系统又不说话了。

“那个地下表演吗?”小遥又确认了一遍。

诸星大应声,“是啊。”

小遥点点头。

“好吧,那我就放心啦,”她挺积极地对明美说,“我们,在地下等你——!”

第107章 命如线(三十五) 初舞台(上篇)……

诸星大动作相当流畅地拉开车门, 坐进驾驶位,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安室遥在门外犹豫了两秒:坐副驾驶还是去后排?

[数据显示,司机后面的位置最安全, 建议宿主坐后排司机身后, ]系统的语气于和蔼之中蕴藏了一份语重心长, 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播放“行车不规范, 亲人两行泪”了,[不过还是数据显示,诸星大先生目前为止只遇上过一起交通事故, 而且他还是受害人。所以, 坐他的车应该还挺安全的。]

提起诸星大,系统的储备似乎很足, 也有较强的输出欲望。还没等它的宿主说些什么话,小初就先自己补充了起来,[哈哈, 诸星大相关的数据,是不是就应该叫‘大’数据啊?]

萩原:“……”

小遥停了停,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如果你想控制住司机, 不应该选择这个位置, ”诸星大一副专家的样子指指点点, “最好的位置是驾驶位正后方。你可以解下你身上的带子,或者拉起安全带——”

他比了个勒住脖子的手势,“只要动作够快、位置选得够好,哪怕司机身上有刀, 也没有掏出来的时间。”

安室遥手里正拉着安全带,还没能插进卡扣。她转过头来,抓着那条带子像那天在教学楼前抓藤蔓、在海下地底抓天梯,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这样的手段,”她问,“足够对付你吗?”

诸星大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你在向我夸耀力量?”

“我在教你保护自己。”

车里沉默了片刻。随后是清脆的咔哒一声响,像收刀入鞘:是安室遥将安全带插进卡扣的声音。

“我正在尽我所能地保护自己呢。”她说。

车子向前呼啸而去。尾灯像凶兽警惕的眼睛那样,虎虎生威地倒退着离开-

一双很柔和的湖蓝色眼睛望向他。

伊达航看着娜塔莉脸颊上的贴纸,按捺住了伸手摸一摸的冲动:事实上,他很想用指腹感受一下那片被挡住的皮肤,因为他知道下面被遮掩着的是几点挺可爱的小雀斑,只要碰一下就能让心脏像麻雀一样欢腾地跳跃。但是……

“真漂亮。”他把声音用舌根从心底推出来。

这么漂亮,如果弄坏了就不好了。

“不用这么小心,航君。”

遮住脸上泛起的红晕似乎增加了娜塔莉的胆气,她主动拉起伊达航的手,轻轻按上她的脸颊,“只是个防水的纹身贴啦。是今晚活动的主题纹身贴。”

“真漂亮……”伊达航又重复了一遍,才问,“怎么想起来去参加这个活动?是有人邀请你吗?”

娜塔莉摇摇头,又点点头,“学校里的同事拿了他们的宣传单,我看到有新乐队演奏感兴趣的曲子,就想去听一听。结果同事临时有事没办法过去……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我?”伊达航一愣,还是摇了摇头,“今晚我倒是没有工作……但高木那边一直没能休息,我今晚想和他提一下换班巡逻,让他回去调整自己。抱歉啊,娜塔莉。”

回答他的是一片递到他手上的纹身贴。

“不必这么小心啦,航,”娜塔莉摆摆手,“这个你先拿着,下次我们一起去!”

她简直是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伊达航把那片纹身贴夹进随身的笔记本,愣了片刻,慢慢展开了笑容-

眼前的海报观感并不算舒适。演职员表沉没在深海般的底色之中,最吸睛的部分是一只眼睛——给观众以同它对视的错觉。海报正中央画着一只眼睛,小遥带笑的苍白面容处在瞳仁的位置。她将话筒伸向前方,音符像是眼泪般从瞳孔处流淌出来。

“真没想到……”波本嘀咕着,“我还以为贝尔摩德会让那小女孩装扮成她的样子出现在大家眼前,结果这算什么?竟然真的让‘安室遥’这张脸闪亮登场啊。”

苏格兰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她的主意,我教小遥声乐的时候,她就有提及她的想法。她……她认为没有舞台经验的人无法扮演成一位大明星的女儿,也注定无法承担起接下来的使命。”

“所以?”波本有些愕然地看向幼驯染毫无表情的脸,“把安室遥培养成一名合格的主唱,就能让她承担起这份使命了吗?”

回答他的是苏格兰指向海报的动作。

“你看这张海报……”一点停顿,他用“0”的空拍略过那个心照不宣的称呼,“它的主题是什么?”

波本没好气地看过去,“别让我做看图写话啊。嗯,注视?”

“没错,”苏格兰点头,“被‘注视’,被‘瞩目’,被‘看到’……可以说是现在的安室遥最期盼的东西。”

习惯把那头金发掩在帽子下面的安室透理所应当地接话,“可我看她不像是一个渴望关注的女孩啊。”

“不是。她想要的不是关注……是帮助,”苏格兰伸手点在自己的眼尾,“也许她一直想着,自己只是因为没有家人、朋友的帮助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有人能够关注到她的失踪、明白她的处境,也许她就能从组织的控制中挣脱出去。”

说到这里,波本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有看向顶灯投在舞台上的影子,才知道他的身体绷得像手下的琴弦一样紧。但他的使命也同琴弦、同弓弦差不多:没有被拨动、没有到发射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

……看着安室遥对自己的逃脱产生希望、用力提升自己在演艺这条路上的能力,想着能自己打捞自己,心甘情愿地榨干自己;再看着她被扣上面具像捂住口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家视野中,彻底意识到没有人能帮助她,再多的人看到她也无济于事,最终彻底死心成为贝尔摩德的好用道具。

这不是白雪公主的故事,不是一个坏人会受到惩罚、公主还能回到城堡的故事。是莴苣姑娘被女巫带走,被哄骗着供养出一头浓密光滑的金发,再被编成发辫剪去、成为女巫出入的天梯,而她自己只能待在房间里不见天日,再没有出入的机会。

至于为什么要找十几岁的少女来扮演设定上是二十几岁的“女儿”,他们也全都能明白了:贝尔摩德没有打算再选出第二个人。十几岁的人可以轻易化装成二十几岁,但二十几岁的人却很难装扮成十几岁的状态。

她打算……利用安室遥塑造出“女儿”成长的轨迹,留下一系列的假证据。再然后……她才被允许死去。

如果贝尔摩德的安排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是不可能带她离开的。

就是这样的初舞台。这样充满恶意的、充满谎言的,给人希望的初舞台。这光可鉴人的木制舞台是迈向天台的第一阶台阶,而他们只能陪着她爬上去,再看着她坠下来。

“所以,要是她一直都唱得很差就好了,”苏格兰调试着设备,他的影子严严实实将能发出乐声让人听到、用节奏带给人希望的音箱罩住,“要是她唱得很差、很容易放弃,要是她没有什么骄傲的态度、不屈的精神,也许她反而会被贝尔摩德放弃。贝尔摩德丢掉没用的人就像丢垃圾……那样她反而也许有机会活下去。”

波本摇了摇头,“没办法的。她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被人听到、被人看到。所以她那样努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唱得那么好……”

一旁偷听的系统:怎么说呢,虽然小遥很可怜,但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你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安室遥好奇道,“距离我们要演出的建筑还很远吧。难道是为了不被狂热听众注意到?犯罪分子做事还真谨慎啊。”

诸星大相当坦然地一耸肩,“一半一半吧。还有别的原因。”

“一半一半?”萩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挺耳熟的说法,但安室遥只是简简单单地重复他的话,“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披散着长发的男人抬起手,露出相当摇滚的、有四颗铆钉闪闪发亮的袖口。他指向面前的大楼,“这里有相当显眼的建筑,对吧?”

“所以?”小遥有点迷茫,“你把车停得离它很远……可是,为什么?”

诸星大庄严肃穆地微微扬起下巴。月亮在他线条优越的侧脸上镀出不近人情的反光。

“你要记住,”他说,“在东京,一切显眼的建筑都有发生爆炸的危险。尽可能地距离它们远一点,有利于保障你自己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安室遥:“……”

“系统亲!”萩原充满敬畏地对小初发出提问,“难道诸星大就是什么版本答案?他这个意识真是遥遥领先啊!”

[遥遥确实可以领先,]系统冰冷道,[宿主,你该让小遥下车去演出了。]

怎么又在转移话题……小初心虚得好明显啊。萩原这样想着,让小遥起身。

——然后被狠狠地拉了一下。

“你要背着我的车去哪里?”

诸星大的语气相当冰冷。这让萩原再度确定了,他绝对是版本答案:这种情况,他竟然能忍住不笑!除非是使命在身重担在肩,否则谁能忍得住不笑啊!

“安全带没解开,”版本答案冷酷地问,“你紧张?”

安室遥怀着敬畏,解开安全带,跳下车来。

“主唱现在完全不紧张了,键盘手,”她一脸神圣地说,“我决定奉您为键盘侠,跟随您的指引,听从您的命令。”

系统:[等会儿,什么侠?你说这个本系统可不困了啊?!]-

小遥向前走去。并非背着轿车,而是背着诸星大拦在她背后的手臂。

是保护,也是控制和警告。这种情况在地下演出中并非全然罕见,因此他也没怎么对自己的意图进行遮掩。他们之间的控制……甚至是胁迫关系相当明显。

如果被明眼人看见……就比如说,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安室遥突然退了一步,直撞在诸星大的手臂上。对方警觉地眯起眼睛,下眼线像是鹰隼捕食前收紧的翅膀那样锋利,“你要反悔了?”

“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没有……我遇上个熟人。”

“熟人?”诸星大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不会想向那家伙求救吧。”

她笑起来,摇了摇头。

“不是,”她说,“不是的。只是,他是纸牌屋里住着的孩子,他看到的所有消息都来自魔术师的白鸽,那是哪怕在末日也能逃脱的白鸽。所以,我应该像玫瑰一样出现,而非像失败的逃生魔术牺牲品那样走过他眼前。”

诸星大面无表情地看她。

“我想有尊严地在那个孩子面前登上舞台,”安室遥指了指黑羽快斗那头挺显眼的乱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做。所以,可不可以暂时放开我?”

第108章 命如线(三十六) 初舞台(中篇)……

事实甚至出乎安室遥的意料:黑羽快斗并不是出于对舞台的好奇才偶然出现在这里。或者采用更直白的说法, 他们这一次的相遇并不算是巧合——简直可以说,快斗是专门为她而来的。

也许她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的消失很突兀,但黑羽快斗是个擅长反刍离别的孩子。因为某场被包装成事故的逃离, 他从不相信离别会自然发生。

当然了, 他还太年轻, 只见过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魔术师的脸, 没见过其他形状的蓝眼睛,不知道“逃离”这件事还有一种叫作“逃离这个世界”的解法。不过,小魔术师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已经足够分辨白鸽与乌鸦, 看清和平与笼罩其上的阴影。

——而在从相原玛特那里了解到安室遥的去向、又在病房外徘徊了三四天也没能得到进入病房探望她的许可之后, 黑羽快斗基本上可以断定,那个曾为他提供帮助的姐姐, 确实是落入了某种需要帮助的境地。

她的联系方式没有回音。但黑羽快斗有自己的寻人思路:既然她消失在某个“寻找少女演员”的现场,制片方又向相原玛特声称,他们已经为她提供了医疗援助, 那么——

并没有用掉太多时间,他就找到了她印在海报上的脸。黑羽快斗买好了首排的票,全神贯注地等着失踪的安室遥出现在他眼前。小魔术师对在舞台上开展一场成功的逃脱魔术有些执念。

但他没想到, 安室遥会脚步轻快地出现在他眼前。

“快斗?”女孩子主动对他讲话, 笑容并不比当日里灿烂, 因此也并没有透露出更多的不自然,“你怎么在这里?”

黑羽快斗对她一展右手,掌心凭空停驻了一架纸飞机:是由他们乐队的海报折成的,折叠让黑洞洞的眼眶、眼泪般流淌出的音符通通消失不见, 机翼上微微反着光的只剩下小遥苍白的脸,“我看到了这个,所以过来。”

[天哪, 黑羽君创造了奇迹,他折出了首架不是无人机的纸飞机!]系统大惊小怪,[这值得一份吉尼斯世界纪录!]

萩原:“倒也不至于吧……”

[没事,别管了,]电子音讪讪道,[一看到快斗和机翼什么的同时出现,本系统就会有点激动。]

“嗯?”萩原有点疑惑,“难道快斗小弟弟以后会成为飞行员吗?”

系统:[您别问了。他一般都负责处理一些飞机上掉下来的小男孩什么的,是日本的守护神。]

萩原决定对此不加理会。

“哦,你看到了我们的海报,”小遥的语气仍然很平静,没有惊喜或是惊惧,是纯粹的陈述口气,甚至还带着点无所谓,“我最近和人组了个乐队。”

国中生将手臂搭在坐椅靠背上看她,纸飞机仍然被他托在手里,“和人组乐队?”

“被要求组了个乐队,”小遥一耸肩,“算是我出力抵医疗费。”

黑羽快斗盯住那张就算是徒手爬上三层楼时也毫无表情的脸,试图找出些许破绽,显然没能做到,“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小遥学着他的角度挑眉,她还有心情逗他,“这是法治社会。出了学校,没有那么多毫无道理的事的。”

“口气好老成喔,大姐姐。”

“是经验之谈哦,小弟弟。”

黑羽快斗露出挺无奈的半月眼来,这副表情让萩原觉得很熟悉。他的手掌一翻,捧出来一朵白玫瑰,“那,祝你演出顺利?”

“谢谢。”

安室遥伸过手,挺不客气地接过玫瑰来。她试图将它别进领扣,但玫瑰后残留着的花茎实在太短;她又想将它别在耳边,但她被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相当蓬松,似乎并不能好好地安放一朵玫瑰。于是她抓过诸星大来,把玫瑰用他的耳夹固定好。

——安室遥看起来……对她的“队友”并没有什么抵触呢。也许,她现在的处境确实很安全?

“你腿上的伤,”在女孩向前迈步之时,黑羽快斗还是多问了一句,“没问题吗?”

安室遥回过头,很快地眨了一下右眼。

“不用担心,”她说,“姐姐没事的!”

系统:[咳……!]

“小初?”萩原还沉浸在某种微妙的感慨之中,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被宿主、啊不是,是小遥小姐的台词感动到了……]电子音语气古怪,[就是有点版权问题,没什么。宿主,你在思考什么呢?]

“我只是有点意外,”萩原含着某种感慨摇摇头,“在系统亲告诉研二酱,相原小姐已经带着妹妹出国去寻求其他发展机会之后,我本以为小遥的去向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系统有点茫然,[但是对于快斗来说,安室遥帮了他的忙呀。而且,您也有在非常认真地塑造小遥的形象,他记住小遥也是正常的。]

萩原有点好笑地给系统传授人类学,“其实这并不是很常见的事哦?事实上,人类更擅长的从来都是遗忘。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对擦肩而过的人特别在乎——”

“但是没想到,”已经走到后台的安室遥隔着幕布看向那个顶着一头乱发的少年,对方正无聊地反复洗着一副扑克牌,“这条小鱼在乎啊。”

[呃,怎么说呢,]电子音平静道,[如果快斗君知道您把他说成小鱼,那他肯定超级在乎。]

萩原:“啊?”

诸星大随手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似乎对排练本身并不怎么感兴趣。

“你看起来不想和那个少年多说话,”他问,“你讨厌他?”

小遥挺满意地看着对方耳畔的那朵白色玫瑰花,答非所问,“喜欢我送你的二手玫瑰吗?”

诸星大:“……谢谢,还行。”

[唉,真是,]惨象,已使系统目不忍视了,它苍凉地开始了它的播放,[为何人让人去受罪——为何人让人去流泪——]

“还是说,”小遥神情散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更喜欢‘红色’的?我是说玫瑰花。”

果然不愧是版本答案,诸星大的表情丝毫没变,“五五开吧。红色或者白色,都可以。”

“红白五五开……”安室遥小声嘀咕,“那不就是精灵球。去吧,皮卡丘!”

键盘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杂音。安室遥转头怒视诸星大,而后者施施然半抬起方才压到接电口的小腿,“没事,只是皮卡丘漏电了。十万伏特。”

安室遥:“……”

“所以,”诸星大似乎突然升起了兴致,“你还真的很喜欢皮卡丘?”

想起床头放的四皮赖脸花束,安室遥宽容地点头,“还挺喜欢的。”

“那我们没送错?”

“没有。不过……”安室遥清清嗓子,为之后的歌唱做准备,“那时候送我皮卡丘,其实不是因为觉得我会喜欢,而是你们喜欢吧?”

是明美觉得你会喜欢。是明美给她想象中普通地生活到这个年纪的妹妹准备的东西。

“不是,”诸星大调了调底座的高度,他像是在拉面店一样无处安放自己的腿,“人总是在揣度别人喜欢的东西。你也准备好,唱一些别人喜欢的歌吧。”-

*你最喜欢的这段旋律,在天空中回荡着的口琴的乐声。

一直到吉他手和贝斯手就位,安室遥仍然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美丽之物》这首曲子,作为她登台的首秀。诚然,这首歌相当适合少女的音色,较为抒情的演唱对她来说——当前这个版本的她——也不算太难;但它没有留给其他成员太多展示空间,效果也不算亮眼。

他们好像就只是想让安室遥站在台上,完完整整地唱一首……描述四季的歌。

从少女的歌声开场,天使推开窗户、姐姐托起画布、歌手向台下送去清爽的风。键盘调出了最清澈空灵的音色,作为键盘手的诸星大似乎并没有承担最重要的口琴部分的打算。

——在四句歌词过后,从台下传来了口琴声。这并不在排练的部分中,因此安室遥也没有向对方投去目光,只是垂着眼睛,继续她的演唱。

*时间的凋零、指针的前进……有你在其中的美景……

仿佛是谁的和声混了进来,垫在少女如脉脉细流的歌声下,托出更加宽广的领域。她仍然没有抬高声音、加入更多声乐技巧的打算,像是荒野上摇曳的草叶那样,继续着她稳定的节奏。

这是姐姐唱给弟弟的歌。是对于见过那四年的萩原来说,不难叙述出其中感情的歌。

他们如同歌曲中姐姐的描述一般,有序地搭建这个世界。在贝斯用低音铺开的画布上,吉他勾勒出四季的素描,键盘做笔杆、歌声做笔尖,为这一切添上颜色。

将春天涂抹开、再无情地替换掉,赶着让夏日的艳阳晒化心脏,又让叶片自杀般落下营造满眼的金黄。生怕来不及、生怕赶不上,生怕你不能陪我度过一生,因此为你讲出那样美丽的景象。而到冬日终于到来的时候,苍凉的雪片几乎要倒灌进喉咙。

这是一首关于离别的歌,但安室透手里的那把吉他却似乎是在像倒拧时钟齿轮一样拨弦,偏偏要把希望拧回来,重重叩击下,带着温度的音符像是香灰那样从弦上剥脱,生生融入小遥落雪般的吐字。贝斯的沉静毫无作用,键盘的铺垫毫无作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小遥愈发悲怆的歌声与那把和缓的木吉他较劲。

这是一场拔河。有人要从绣面上硬生生挑起扯出金线,如同拽断一根筋骨拉出一根血管。小遥有点缺氧,有点对歌唱陌生。她突然忘记了、她理不明白了。在歌曲最后,到底应该唱什么?

——在离别面前,到底该说什么?

更强劲的节奏落下来。鼓棒砸下来。审判落下来。钟声响起来。小遥奇异地发现自己找准了节拍:像是更粗硬的针带着勾边的黑线落进绣布,限制住了那些不安躁动的毛边。她细流般的歌声涌入河道,顺畅地流淌出来。

……看啊,很美丽吧?

这短暂的一生。要在最后说——它也算是很美丽的吧?我带给了你……美丽的感受吧?我有给你足够的陪伴吧?

所有的灯尽数熄灭,然后爆炸一样亮起来。台上的四人向台下像是敲下重锤那样用力鞠躬,再站直身体。

掌声震耳欲聋,而安室遥只是抬头看向观众席的方向。传来口琴声、传来鼓点响的,拉动开幕、敲定结局的方向。

她看见琴酒拿着一只小小的手鼓。传说中俄罗斯婚礼上必备的手鼓。陪伴每一场重要仪式的手鼓。

第109章 命如线(三十七) 初舞台(下篇)……

今天的试唱只需要演奏一首歌, 接下来没有他们的表演,因此退到后台的所有人都已经放松了下来。虽然好像其实也没有人紧张,他们只是在表演紧张。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苏格兰确定了一下身上和面前的麦克风都已经关得像外守一洗衣店一样彻底, 才向着身边的队友们发问, “我不知道还有台下演奏环节啊!”

[台下演奏可比台上难多了, ]系统一副被感动到的口气, [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萩原:“……虽然我感觉, 我也不一定会比中国产的人工智能更懂中文, 但这句话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嘿嘿。话说回来,当时琴酒敲人脑壳用的不会是鼓槌吧?]

尽管中之人对琴酒的代号心知肚明, 但安室遥仍然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他——是谁?嗯,是那个手里拿着皮鼓的人吗?”

[手鼓, 是手鼓!]电子音震怒,[琴酒怎么会光天化日下拍皮鼓!谣言,绝对的谣言!]

“又不是露天演出, 哪来的光天化日, ”萩原在心底反驳, “最多就只是在地下偷偷拍皮鼓。话说回来,皮鼓这个词是怎么了吗?”

系统:[……这么说吧,皮鼓是ass,但乐队只有bass。您不用担心。]

波本对苏格兰摇头, “别问了。是贝尔摩德的杰作。”

“贝尔摩德?”莱伊偏偏还要再追问一句,“难道是她变装成了琴酒的样子吗?”

明知故问。波本真懒得理他——话说回来他竟然还要特地把琴酒的代号透露给小遥,真是莫名其妙。看在小遥一副等着情报嗷嗷待哺的份上, 他还是多说了两句,“当然不是。只是贝尔摩德威胁琴酒说,如果他不来现场帮忙,就把我们的乐队命名为‘马天尼’。所以琴酒就过来了。”

反应了片刻的萩原:“……”

“什么意思?”小遥天真无邪地问,“马天尼怎么了?”

在未成年人的提问面前,所有人悲伤地哽住了。片刻后,还是声乐老师绿川唯先生担任起了为未成年人传道受业解惑的重任,“马天尼是一种鸡尾酒。烟酒都属于成年人话题,禁止讨论。”

安室遥茫然地点头,“哦——所以,我们的乐队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声乐老师和蔼地回答她,“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再取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要不要本系统提供AI取名服务?]电子音热情道,[可以输出二十个给您选!只要锚定一个特点就可以针对性输出很多名字,比如说你们没有固定鼓手,所以可以取名为“柔弱无鼓”或者“无鼓鸡爪”!文艺一点的话,“鼓浪屿”或者“退堂鼓”也行啊!]

萩原无比坚决地推拒了它的提议。而安室遥盯着面前的三人许久,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如果她的目光能穿透幕布、越过舞台,就能看到,方才发出鼓声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琴酒相当没有礼貌地在下一支乐队演奏的中途离席,这也是不难猜到的:他很忙,而且他并不喜欢音乐、并不喜欢乐队、并不喜欢吉他、并不喜欢地下演出。当然了,尤其不喜欢马天尼。

他只是不讨厌口琴,不讨厌手鼓,也并不讨厌今晚的歌声。至于那女孩反复歌唱着的离别,作为一个工作就是批量生产离别的杀手,他很有职业精神地并不讨厌。就更不要对他提什么姐姐了——

教他理解离别的人不能用“姐姐”定义。她像老师、像母亲、像战士、像诗人,唯独很不像个姐姐。

虽说在更小、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会在心里那样喊她-

为姓安室的朋友而来的观众之中,还有一位相当尊重舞台的同学没有提前离席。他一直等到了最后一支乐队下场,因此等到了安室遥最后的歌唱。

没有伴奏,没有任何乐器的声音。但歌唱本就是将全部身体作为乐器的艺术,清唱也带着某种单调的神圣。他听到女孩循着《绿袖子》的曲调,让声音慢慢流淌——

*再见了,我的声音。她已经向着山那头平静深远的湖泊流去。

*我的声音消失了,大家都获得了快乐。

*因为大家都厌恶我的话语,于是在阵阵哭声之中,我的歌声离我而去,只余无法悲泣的自己。

带着对她处境的某种理解,黑羽快斗站起身来,向着出口走去。而台上的安室透慢慢皱起眉,用眼神无声向幼驯染发起询问。

她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吗?她预料到了,自己终将失去声音吗?

虽说绿川唯沉重地点了点头,但这一次,他们实在是想多了。因为当事人歌唱时,只是快乐地想着——

“嘿嘿,和研二酱的歌声说再见吧!”萩原难掩幸灾乐祸之情,“连一秒都没有为大家的耳膜哀悼,立刻赶到现场的是,小阵平版·小遥!”

系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宫野明美并没有如约到现场看他们的演出。

“明美小姐去了哪里?”安室透彬彬有礼地问,“诸星大,你有什么头绪吗?”

[哎呦,恋人给自己画了个一定到场听的饼,结果没兑现,]系统跟着看好戏,[是老婆饼。]

萩原:“……”

看系统亲的反应,明美小姐应该没有出什么事。也好,这是一首关于一位悲伤的姐姐的歌,并不是很适合她。

于是安室遥也跟上自己的本家,一同发问,“明美姐姐呢?她怎么没有来,你惹她生气了?”

诸星大一耸肩,“有事耽搁了。”

“有事?”安室透不相信地看了一眼时间,“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诸星大不为所动,仍然维持着他的惜字如金,“是工作。”

“工作?”这下连绿川唯也有些感兴趣了,“明美小姐还有工作吗?”

——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了某种为明美辩护的心情。虽然她在组织只能做个被排挤到边缘的冗余人员,可是这也意味着,她有几乎一整段灿烂的生命露在黑暗外面。你们这些啄食腐肉的乌鸦,懂什么是工作,什么是价值?为什么露出那么诧异的表情?

诸星大自己都觉得诧异。他压下那份心情,语气平静地回答,“只是实习。临时有点事要她去处理。”

“实习工作就这样压榨?”安室透再次看了一眼时间,“真是可怕的资本家。明美小姐是在哪里实习?”

意识到谁是那个狗资本家的萩原:“……”

“软银集团,”诸星大肯定道,“真是很过分的企业。明明总裁也是白手起家,成为了上位者之后却连一刻都不肯停下对劳动者的剥削。”

安室透:“……”

[胡说八道!]不愧是最忠实的系统,在宿主和宿主的继子都低下头之后,电子音仍然情绪激昂地为降谷先生辩护,[怎么是白手起家呢?降谷先生的手明明是黑的!千真万确,这可是祖传的!]

萩原语气微弱地反驳,“我觉得……重点不是这个……”

“总之,明美现在很忙,”诸星大摇头,“不必再等她。我们准备返程吧。”

小遥刚坐上车,被批评为资本家的萩原就迫不及待地呼叫系统,“小初,不能再等了!立刻准备意识转移,我要去帮降谷先生洗净污名!”

[好,]系统顺从道,[本系统立刻开始读条——等等?!]

“怎么了,小初?”萩原被它弄得有点紧张,“降谷先生那一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宿主,本系统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你说吧,”萩原快速在脑内回想了一遍近期发生过的事,“有什么问题都坦率告诉研二酱,我来解决。”

系统发出了天崩地裂般的声音,[不是……就是……本系统之前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天啊,真是太抱歉了!]

萩原听得有点好笑,“什么?小初就尽管说吧,我又不会怪你。”

[宿主,您看,因为大脑接收记忆会对身体产生负担,所以您从自己的身体转移到降谷先生那里会痛,对吧?]

“是啊。”

[但是名为‘安室遥’的身体是本系统制造的,所以转移到小遥那里、或者是从小遥那里转移回去就都不会痛,对不对?]

“对……所以——”

系统简直要大喊大叫了,幸亏初音未来不必困扰音域问题和用嗓健康,[没错!所以您只要让小遥当意识转移的中转站,就完全可以避免疼痛问题啊!本系统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么简单的处理方法,真是、真是……]

萩原也有点无奈。只是中转多一环读条步骤的话,他也并没有那种必须要一次性直达的执念。意识转移的痛楚能避免当然更好,不过……

“没想到的话也没关系吧,小初?”他挺满意地笑,“说明我们都没有把小初当成一个中转站,是有在把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是啊。连本系统都被您骗了,有时候会感觉小遥是一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真是成功的扮演。]

“也不止是研二酱在扮演嘛。也有小阵平的参与——好啦,准备转移吧。就让研二酱看看……明美小姐,到底在忙一些什么事呢?”-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女主唱。她一定会成为最闪亮的偶像!当然,不是完美且撒谎的那种。

娜塔莉将海报珍惜地拿在手中,带着雀跃走出会场。她低下头去,回复结束巡逻的伊达航发来的消息——

【演出结束了!我遇见了一支非常令人喜欢的乐队!等下给你看我拍的演出照片!】

第110章 命如线(三十八) 咖啡会议(上篇)……

这辆车的使命只包括送未成年人回去休息, 并不包括把成年人各自送回家中:犯罪分子们还有各自的刑法条目要去触犯,因此最多只能和平地同行到送小遥到医院为止。

……颇有种离异夫妻达成“离婚不离家”合约过后,接孩子回家放假时在孩子面前表演模范家庭、一直到把孩子送回学校才终于分道扬镳的风味。

可惜, 大人们默契的努力终究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另一位中之人戴墨镜也可以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瞎子吧——到他们在医院附近停下车子的时候, 小遥已经在后排缩成一团睡熟了。

“年轻就是好啊, 倒头就睡……”莱伊嘴角抽搐着回头看过去, 并没有解开安全带的意思,“你们把她抬上去?”

想都不用想,这四个人同时在车上, 坐在副驾驶的绝对是苏格兰。此刻他回过头去, 看向的却并不是小遥,而是波本的脸, “要不要再确认一下……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没事,”波本点头,“不用担心, 应该只是睡得很熟。也用不着两个人,我自己带她上去吧。”

这么说着,他干脆地打开车门, 把小遥像个麻袋一样搭在肩膀上, 干脆利落地扛走了。至于小遥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

“桥豆麻袋, ”苏格兰不得不伸出手,“她还穿着演出服呢。等下拜托护工帮忙给她换一下病号服?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组织有花全职护工的钱,虽然我们之前完全没用到就是了。”

两个人都没打算把明美这个外围成员叫回来差遣, 这让诸星大对这支临时组成的混乱乐队感到了片面的欣慰。看着波本走远后,他问苏格兰,“你要去哪儿?”

“我吗?”苏格兰指指自己, “去找基安蒂,她有个私活委托我。”

莱伊挺有兴趣地挑起眉毛,“私活?可你就这样说出来了。”

“无所谓吧?”苏格兰还是那样没脾气地笑,“马上就会被解决掉的问题当然没什么不能提的。”

“问题?”

“人。”

苏格兰下了车。而莱伊觉得鬓角有一点发痒,他伸出手,把那朵白玫瑰拿了下来。也许是舞台的灯光太亮,玫瑰的边缘已经有些发干。

没必要留着这个。甚至连安室遥自己也不怎么在意。他把玫瑰花瓣一片片扯掉,顺着窗口丢入风中。扯到一半的时候他想起,按惯例,也许他应该在心里想一个问题,等花朵给他答案。

但花朵已经被扯掉一半了。他看着花朵:外缘发干的花瓣已经被他扯落,它现在简直像是被命运之手还原成了纯洁的、待放的花苞。但莱伊清醒地知道,世界上是不可能有毫无代价的返老还童、永葆青春的。单弱的花苞不能给人答案,焦枯萎蔫的花瓣才是答案。

他把剩下的花一整个丢到窗外,再度发动了汽车-

眼看四下无人,萩原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降谷先生的座驾开到了能上社会新闻的速度。他回到集团大楼的时候,大楼的一多半窗口都还灯火通明。

“……怎么办,”萩原喃喃,“现在我真觉得降谷先生搞不好能算黑心资本家了。”

[那您就赶紧去解放可怜的明美小姐吧!]系统也跟着发出了悲伤的声音,[不然等下员工一怒之下决定挂个人,降谷先生被挂到路灯上了可怎么办。到时候集团办追悼会,瞻仰前总裁奋斗过的地方,就只能来拜灯了。]

萩原:“……”

“系统亲,怎么感觉一到资本家相关的话题,你就分外活跃……”他叹着气跑上楼,甚至没往电梯井的方向看一眼,“明美小姐是在五层办公,对吧?”

系统也确认了一遍信息,[没错,五层尽头的办公室,不过她在那里也只有一个小工位就是了。您怎么不坐电梯?]

“嗯,一方面是降谷先生的身体也需要多多锻炼,虽然按系统亲的说法,小初你会帮忙保养——啊,这个词好怪,研二酱单方面替换成保健吧——但还是让人很担心!另一方面,我觉得一个好的领导应该有不轻易出现在员工面前的自觉?”萩原又开始无意识释放超高社交素养,“加班的时候如果碰到领导,心情会更加苦恼吧。”

[任何时候碰到都会很苦恼……]电子音有气无力道,[无论如何,本系统替软银集团的各位感谢宿主的用心。好了,就是这一层。]

降谷正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宫野明美正起身去接咖啡。办公室里其他人相当识趣地低下头去,面临某种变形的“五个领导四杯咖啡”问题,她很有素养地抑制住了冲动,没有把黑咖啡泼在那张比咖啡浅不了多少的脸上。话说回来,把美式咖啡泼在黑皮肤上可能也算是一种美式霸凌——

“降谷先生。”

没有敬畏。没有讨好。没有……震惊。宫野明美的反应不在他想象之中,因此电光石火之间,萩原就明白了什么问题。

“宫野小姐,”他轻声说,“跟我来一下会议室吧。”-

众所周知,幼驯染就是要一起工作。在萩原拉人去开会的时候,松田也一直在加班。说实话,他觉得如果今夜不是伊达航巡逻,那个危险物也许要拖到次日早晨才被发现——谁能想到在巡逻的时候查看墙上的海报后面有没有挡东西啊!应该说不愧是班长吗?

“今晚也是巧,”被问到的伊达航只是庆幸地笑,“娜塔莉她今天拿了张宣传单去看演出,所以我会格外关注这些东西。想着要是真的看到她会感兴趣的演出在宣传,就拍下来发给她看。”

松田毫不掩饰地对他翻白眼,“太好了,四舍五入就是因为你谈了恋爱,所以我今晚在加班。”

“明明是你应该赞美我们伟大的爱情,它使东京市免于被爆炸伤害的宿命,”伊达航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愈发要说得义正词严来气他,“怎么,发现人是我,你不满意?”

卷发青年还忙着整理工具,随口敷衍他,“满意满意……所以娜塔莉小姐是自己回家了吗?”

“刚才你们在忙的时候我已经接她回去了,不过当时比较匆忙,还没顾得上和她聊演出呢,”伊达航挺遗憾地一耸肩,“不用担心,松田。我也会送你回家的。”

松田阵平:“……”

“班长,”他堪称惊恐地回头看他,“你现在讲起话来好可怕?!”

伊达航对他相当和善地笑。

“……好了好了,”松田默默别开脸去,“那就麻烦你送我了?”

“没问题!”

他直起身来,把小小一个工具箱提在手上。

“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他问,“我来的时候墙体已经破拆得差不多了,没看到外面的东西。爆/炸/物到底被犯人藏在什么海报后面了?”

[松田警官,松田警官!]系统终于抓到插话的机会,相当积极踊跃地开口发言,[怎么不问一问神奇海螺——呃,我是说,怎么不问问本系统呢!本系统把这边破拆前的监控都存储下来截取好、调用到数据库里了,只等您一句话就放给您看!]

……说实话,还真是不太适应。总感觉随身带了个什么破案模拟器。松田没打算在敏锐的同期面前一心二用——开什么玩笑,这家伙连墙里藏了炸弹都能发现——于是他示意系统暂停,先上了伊达航的车。

伊达航把海报照片给他看,“你看吧。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啊,这孩子——”

“是啊,和我们之前在寺庙里碰上的那个,”松田惊讶地出声,“好像……不过发型不太一样?姓名也——”

班长点头,“是啊。应该只是巧合吧?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把你的头发PS在新一的脸上之类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要用这种技术来恶搞你,也是应该先把柴犬和杜宾犬拼在一起吧?”

松田:“……”

“所以,因为很在意这张脸,姓氏也很特别,我碰巧查询到了他的背景,”伊达航把自己的手机转过来给他看,“说是什么魔术表演首秀的话,他果然就是知名魔术师黑羽盗一的儿子吧?也就是国中生的年纪,为什么会突然安排一场首秀,还有人在贴着他海报的墙体后面放炸药……”

[这个本系统知道!]电子音积极抢答,[证明了犯人墙裂安利这一场演出的决心!]

松田接过班长的手机,在心底冷冷回应,“你的监控视频就等着吧。我在到家之前都绝对不会理你的。”

系统发出了哀嚎:[喂——!松田警官你不要不说话啊!]-

“……降谷先生?”

最终还是明美先出声。她本来挺笃定地坐在会议桌的另一侧,但降谷先生迟迟不讲话,过于凝重的氛围让她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咖啡杯。随着月光一寸一寸爬过桌面,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

——她本来不该害怕。降谷先生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虽然她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密谈不容开门,但降谷先生还是拉开了窗帘让她放心。他是个有原则的人,有原则的人可以信任,可以……利用。

“应该是宫野小姐先对我讲话吧,”降谷正晃对她微笑,并不带什么威胁意味,“毕竟,是你有意把我吸引到这里。”

“你用异于往常的行动判断我是否特别关注着你——而你刚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