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你有病吧?」

「对啊,我就是有病。卫生院开的药不管用,我身上疼。给我扎一针,我就不举报你。我知道你有。再说你就那么抠门吗?给我打一次都不行?我以前又不是没打过。」

「凭什么给你!」

他镇定地可怕,好像是猜到了我会这样反问他,也好像是铁了心要我分给他一针。

「你知道头人怎么处置在村里贩毒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了。

轻则赶出家支,把你送到警察那里,重则当着全村人的面逼你喝耗子药。

那天,是我头一回把毒品给我的亲人。

「尔古都那样了,你还让他吸毒!」

几天之后,当嫂子知道我让我哥扎了一针后,她破天荒地大喊着找我理论。

「你冲我喊什么喊?什么叫我让他吸毒?你去问问他,那他妈是他自己非要舔着脸找我要的!你以为我想给他?再说了……你没感觉他最近好多了吗?」

「那是他配合治疗的结果,不是吸了你给他的毒的结果!」

「你可真他妈天真。卫生院给他开的药屁用没有,你怎么这么懂,你是陪他一起吃药了还是陪他一起吸毒了?」

她一时语塞,说不过我,只是愤怒地深呼吸气,留下一句,你真卑鄙!就走开了。

她对我的行为厌恶至极,但她却拿我一点办法就没有,因为她不敢,她不敢告密,吸毒在村里被发现了全家都要交罚款,那只会让贫穷人家雪上加霜,更何况我哥现在可是模范艾滋病人,一旦这些事情抖出去,丢人都是其次,一切补助都会被停掉。

最重要的是,她不仅讨厌我,她还怕我,她怕我恼羞成怒折磨她。

上次我分了一支新的注射器给我哥,用记号笔做标记,我的上边写上「俄切」,他的写上「尔古」,防止我染上他的病。

在我们一起扎完针后,他难得对我说了交心的话,虽然和我们前几年的不睦相比,那感觉真的很拧巴,但血管里涌动的潮水却总能把它扭转成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

「等哪天我死了,依扎嫫就要跟你过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没人在乎生命的倒计时,死亡变成了漫不经心的玩笑。

我突然觉得我哥有点可怜。

如果我哥死了,我嫂子就会顺理成章地转房给我,除非她提出跟我离婚,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有病,他们家根本就退不起彩礼钱,不仅如此,按照彝族习惯法,她离婚还要给我们家交一大笔赔款,她怎么可能交得起。

就算是让她去贩毒去卖淫她也根本赔不起,更何况她是一个平时连化妆品都不擦的老实女人。

自从我回家后,爸妈把我哥放心地交给了我和嫂子,他们被蒙在鼓里,甚至感觉我哥最近状态突然好了不少,以为是病情好转了,悬着的心也就跟着落地,他们白天跑去县城的集市上卖四季豆,晚上才回来,有时候太晚了,就干脆住在县城的亲戚家,这样第二天早上也可以早点出摊。我和我哥也有了更自由的扎针空间。

嫂子平时在家会帮我和我哥放风,防止我爸妈突然回来,还有不打招呼就上门走访的领导和干部。

我还教会了她加热药粉和扎针,这样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我哥身体不舒服自己扎不好,她就可以帮忙。

她一定也恨过自己的软弱,却总是被生活的现状压得喘不过气。也就是因为这个,她心里有苦却从不敢告诉任何人。

从那以后,我、哥哥还有嫂子,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一致对外,保守秘密。

在同伴教育中,我们算是「配合」最好的一例。

快把东西收起来!有人来了!这是那段时间我嫂子对我和我哥说过的最多的话。

尔古的身体很不好,我猜测是艾滋病的缘故。他总是要么这里疼,要么那里疼,像个小老头一样,被磨平了所有的锐气。一针下去之后,他倒是可以容光焕发。甚至看起来恢复了一个健康人的精气神。

艾滋病好像在那个时候真的消失了。

对瘾君子来说,红色是一种很奇妙的颜色,在你幸福的时候,它看起来温柔又恬静,像是世界上质地最柔软的、会发光的红丝绸,可到了你难受的时候,它就会立刻变得张牙舞爪,下一秒就要向你扑过来。

有次我嫂子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我和我哥都吵着要让她换掉。

有些毒品是需要环境才能发挥其最大的魔力的。

比如K ,你需要喊上三两好友,去一个宽敞又有着闪光球的包厢,还要有和你心意的音乐,最好还有足够的冷气,和一张锋利的银行卡,当那股苦味从鼻腔慢慢流到嘴里的时候,你可能还需要含一根棒棒糖。

而真正的狠货,是即使你只身一人躺在肮脏的泥潭里,也依然幸福快乐。

他不再介意偏见,不再介意病痛,不再介意贫穷。他什么都不介意了。

我和我哥过去几年关系一直不好,是海洛因让我们冰释前嫌。

那些英国人打死都想不到,模范病人的弟弟是毒贩,会长期给他供应毒品。烟熏火燎的贫陋土屋里有老实人察觉不出的白粉味道。

在家里藏毒的时候,我从旧物里翻出了一件带着微微霉味的黑色儿童短袖。

短袖被叠成一块小方块,和其他衣服塞在一起,被压缩地很薄很薄,我把它展开,那短袖的正面印着米老鼠图案。

「尔古,」我扭头喊我哥,把那件皱皱巴巴的儿童短袖展示给他看,「你还记得文举吗?」

「谁?」

「马海文举。」

马海文举,我们利姆乡的零号艾滋病人,我们曾经的都市英雄。

文举是我们每一个诺苏小伙子最崇拜的人,他专偷汉人的东西,并且从未失过手,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风景,他还谈过一个汉族女朋友,虽然人家不到一个月就把他甩了。每次家支会议结束后他都能出尽风头,他是男人中的男人,英雄中的英雄。

第一次见他时,那是1993年,我七岁。

他是我表哥的一个家门兄弟的朋友,我听说他从成都回来,还带了礼物要分给大家。

鸟鸣声在山麓间随风聚散,妇人们匍匐在微红的土地上点豆子,再远一点的地方,站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他人高高瘦瘦的,看起来精力充沛,穿着崭新的黑色皮夹克和破洞的牛仔裤,地上放了一个有半个人那么大的麻袋,他看到我站在我表哥旁边,从麻袋里翻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这个给你吧,你应该能穿!」

这就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一件米老鼠短袖,是他在成都的水上乐园偷来的。

那天我一直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听他讲他的都市见闻。

他说他花12块钱去了成都动物园,他说大象会发出火车汽笛的声音,粪便跟人的脑袋一样大,它吃苹果就像人吃樱桃那样,他说他站在特别高的木质平台上,喂长颈鹿吃胡萝卜。

他还给我们看了一张巴掌大的照片,他的脖子上盘了一条金色的大蟒蛇。

他还去了水族馆,厚重的玻璃里承载着人工海浪,那天有一场特殊的节目,文举说他挤在人群中,探头看着成千上万的鱼儿在碧波里旋舞,它们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又散开,几个来回之后,鱼群中出现了一个婀娜的倩影。

那是一个长着半圆形鳞片长尾巴的美丽女人,乌黑的长发在水波中飘荡,头上和身体上缠绕着冷色的贝壳串珠,除此之外,上半身只有两片薄纱覆盖住胸脯。

水中的女人微笑,随着她纤细的双臂摇曳,雪白的皮肤透出珠光,而据文举所说,他只是在那里呆呆地站着,氧气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好像自己也溺在了海底,却没有进化出供他呼吸的腮。

就这样,文举爱上了一条美人鱼。

英雄与我的幻想总是有潮水相伴,他也谈论起他的爱情,却没有七彩的贝壳和咸涩的海浪。

他们在台球厅认识,她没有尾巴,那女人和我们一样,用双腿行走。

文举偷了她的东西,再假装拾金不昧还给她。

我难以消化男女之间的情爱,对于年仅七岁的我来说,他讲的故事我听得云里雾里。也许这是我表哥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更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说,我不知道「压枪」是什么意思,文举说夏天在水上乐园看到穿着泳装的美女会让他弯着腰走路,他为什么要弯腰?

我表哥听懂了,他一直在笑。我问他,他不告诉我。

我也想插上几句话,有关情侣,亲吻是我唯一知道的东西。

我就问他,你们亲过吗?

亲啊,怎么不亲。我又问,耍朋友就是为了亲嘴吗?还有别的吗?

每到这个时候,文举总是神秘的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成熟男人才会露出的笑容,他会说:「小孩子少问,少儿不宜。」

我不怪罪文举对我隐瞒,毕竟他是一个神秘的男人,是我的偶像,我最想成为的人!一个能上天入地的英雄总是会对凡人有所保留!

他在送给我们东西之前,会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声情并茂地介绍那些宝贝背后的故事,这个是在哪里偷的,那个是在哪里抢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讲故事的能力很强,那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东西都能被他说出花来,个个都不一样。

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物件,这是一种个人崇拜,当我们得到他的礼物时,就好像获得了他的一部分人生,那是成都的一片拼图,我得到的越多,我离成都就越近。

我们以后都想像文举一样,坐着会呜呜叫的火车,到大城市去,到神秘又震撼的天地里去!

当时的交通比现在更不方便,光是出利姆就要穿过一片峡谷,花一整天。他总是扛着那个装满礼物的麻袋,从不觉得累。

我也总是跟人打听,文举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的那天,我总是像过节一样开心。

他就是我的圣诞老人。

我们这帮小屁孩总是动不动就聚在他家门口,闹哄哄地大喊大叫,等待着他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行囊里给大家分发快乐,起初她母亲总是很不情愿,催着我们赶快回家去,不许穿汉族人的奇装异服!

但文举并不为所动,他只是骄傲地拿出了一顶崭新的红色女士帽子,上面还挂着卡片价签。

「妈,戴上看看。」

盗窃来的孝心遮盖村庄正午灼热的阳光,他母亲弯腰照着墙壁上碎了两个角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头,发现我们都在看着她。

「这……好看吗?」

「好看好看,阿姨真好看!」我们全都做着鬼脸起哄。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村里的大路上等他,可却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他,他说他下午就能回来的。

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抗着一个米白色的棉被,那棉被看起来鼓鼓囊囊,好像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那时的我还理解不了太过于极端的情绪,但我知道他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嚎一定不是快乐。

围着那两个小伙子的人越来越多,我表哥也在其中,我也想过去瞧瞧,他却赶紧拦住了我。

「俄切!不能看!小孩子不能看!」

表哥用手捂住我的双眼,我的睫毛摩擦他的指缝,我看到几条白色的光线,那场景却一点都不明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文举,他已经不再呼吸,他再也不能给我们讲他在成都的冒险故事了,我们昔日的伟大英雄,竟变成了一具浮肿的尸体。他的尸体是其他凉山兄弟帮他从成都背回来的。

这一次,我没有收到礼物。

文举死了,大家的都市英雄死了,我的圣诞老人也死了。

他死了,死在了那个展现他英雄气概的天地里,却没人歌颂他了,再也没人谈论他的光辉事迹,头人们都说他得了艾滋病,因为使用不洁的针头注射海洛因。

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坏人,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面教材,人人在背后唾弃他,也许是因为他不再带给利姆来自于大都市的青春憧憬,而是引来了无休止的艾滋疫情与毒品问题。只剩下他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就说:「我儿子是无辜的,是汉人害死了我的儿子,大家都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艾滋病!」

我猜文举送她的那些东西她肯定会一直留着,一定像我留着这件米老鼠短袖一样一直留着,并且一定比我更珍惜它们,她不在乎这是他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她只知道这是她儿子送给她的。

马海文举,很少有人再唤起他的名字了,大家总是称他为——零号病人。

如果你问我死亡是什么,我会说死亡是一种成长的代价,一种在高楼大厦间披荆斩棘的牺牲。

文举的离去就像是一个地狱中的号角,恐怖的瘟疫雨后春笋般地在我的故乡蔓延开来,年轻的彝族小伙子们却依旧着了魔般地往大城市跑,没有人在乎自己就是这场世纪末的悲歌中的一枚音符。

那个和他关系最好的朋友,由于跟他共享了注射器,两年之后去世了,和他一同归西的还有他的妻子。

艾滋病,可真是一种温和的恶魔。

「你确定这样能行?」

我和嫂子躲在门外,她一会紧张地看向四周,一会又探头看向办公室里的我哥。

中英项目的补贴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我怂恿我哥去找他们要钱,反正他们只是说了会按照拨款发补贴,逢年过节给慰问金,但也没不承认平时不会在生活上提供帮助啊。

我自信地告诉嫂子:「要是不成功的话,还有下策。」

「什么下策?」

「就是从此以后跟他们撕破脸。」

「你疯了?撕破脸以后就什么补助都没了。」

「哎呀,我说撕破脸,不是真的撕破脸。」我神神秘秘地回答,「是先扇他一巴掌再给他糖吃,先来硬的再来软的,说了你也不懂,一会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

哥哥已经按照我们提前商量好的说完了,情况不太理想,那几个人只是摇着头应付,说什么这不合规矩,上边的拨款,多久给一次、给多少、给钱还是发物品,都是要签字审批的,不存在私底下给这一说。

就这样拉扯了几个来回,还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嫂子戳了戳我,「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那老子还真他妈就不治了!」

尔古突然绷着脸大喊了一句,那几个干部,英国人还有翻译一下子全都愣住了。

与他的怒火随之到来的还有同样虚伪的自艾,哥哥换了一种平静的语气,愁眉苦脸地一声三叹:

「反正都已经治不好了,还治它有什么用呢?我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配合治疗能领到补贴给家人,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模范病人……

我仔细想了想,你们做的也对,这钱我不要了,哪有活人给死人花钱的道理呢?其实我也不想求你们的,不信你们就去我家里看看,真的什么都没了……哦,不对,我房间床头柜子上,还放了一瓶农药……」

他们几个一听到他说这话,吓得赶快冲上去拦住他,七嘴八舌地劝,怕模范病人真想不开自杀了。

机会来了!我轻轻推了推我嫂子,「好了好了,该你了,你快去!」

嫂子赶紧跑过去,尽力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谁说输液没用了!肯定有用的……要相信医生!」

趁着场面乱,我也赶紧混进去,偷偷溜到他们办公桌附近,眼疾手快从皮包里拿了一块手表和一部手机,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跑过去跟我嫂子一起劝我哥。

我诚恳地抓着一位干部的胳膊,「不好意思啊,真不好意思!找他半天了,没想到他跑这来了,都是我们同伴工作没做好,我们回去一定好好劝他!」

乡政府的大门口挂了一块刻着「爱心家园」的匾额,刚粉刷好没多久的白墙上有一串醒目又工整的标语,还带着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上面写着,伸出你的手,给艾滋病人一份关爱。

我借着室外的太阳光,掏出刚刚得手的宝贝欣赏。

「你看这手表,多新啊,好像还是个牌子货!」

嫂子吓得赶紧用手挡住,「俄切,先别拿出来!」

「这有什么啊,老子偷东西从没失过手,你胆太小啦!」

哥哥对着嫂子灿烂地笑,难得这么快乐,一点没有刚才病怏怏的样子,「我演技怎么样?」

「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嫂子表现得有些后怕。

我毫不在意地打断她,「我发现你怎么这么爱扫人兴呢?我今天拿了,他过两天又贪回来了,怕什么?」

「那是别人,你怎么知道他也这样?」

「他百分之百贪!当领导的哪有不贪的!他他妈的活该被偷啊!那天开完会大家聊天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他们拿的拨款至少有一半都拿去请客了!中英计划二十万,餐饮招待费八万!你告诉我吃什么饭能一年吃八万?吃他妈大熊猫肉啊?这还是你打听到的,你打听不到的不知道他花哪去了呢!他们贪污非得让你亲眼看见,你才信啊?怎么了,你宁可相信外人,都不相信我?」

我哥当然是百分之百站在我这边,一个劲地点头,毕竟没有人比我们两个更需要这笔钱,他激动地晃着我嫂子的肩膀,「哎呀,你别愁眉苦脸的了,有钱了,你不开心吗!」

「这都是你教他的?」

嫂子皱着眉头扯我的衣角,但眼里并没有多少责怪,反而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接着她居然笑了,她跟着我和我哥一起笑了。也许在那一刻我哥传达给她的形象是「正向」的、是「英勇」的、是「健康」的、是「充满男子气概」的。

有时候快乐也是一种传染病,哪怕它无耻,哪怕它邪恶,但你不得不承认,它真的让你快乐了。

只有生病的丈夫快乐了,她才会真正快乐。

朋友,有时候是因为志趣相投,也有的时候是因为距离近,所以随着时间不得不成为了朋友,还有的时候,是因为你们承担着同样的罪恶。

和其他吸毒者的关系一样,我们之间也经常争吵,我跟我哥要么天下第一好,要么就是血海深仇。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你给他五分,他只会怪你为什么没给他十分。

在大概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太对劲,我很可能被他给耍了。

今天的拿货和发货很不顺利,危险程度不亚于上次在酒吧遇到小景。若不是我需要准备好两个人的量,我今天本可以在家里休息的。

昭觉的人临时有事,我们只好去布拖拿货,结果碰上了州上的大搜捕,幸好果各(吉则帮我找的临时上家)有辆车,他一路带着我东躲西藏,还抄了近路,才终于提心吊胆地把我送到了利姆乡的坝子口。

自己扎好了之后,我故意拖了好久不回去。

我越想越觉得不服,我他妈冒着生命危险去给他拿货,他倒好,就知道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指使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免费吸毒,试问这个世上除了他,哪个吸毒者还有这样的待遇?

他很自私,他在利用我。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表面上跟我套近乎实则是命令我的态度,搞得好像老子欠他一样,除了他弟弟之外,没有谁会免费供应毒品给他这样的艾滋病人。

我得跟他立个规矩,我要让他知道这东西是来之不易的,其实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我嫂子现在除了站在我和我哥这边已经别无选择,并且她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防备,到时候她为了让我哥不至于那么难受,她肯定会有求于我。

我讨厌农村的下雨天。

每走一步鞋子都会陷进泥里,偏偏还有个喜欢往土路上泼牛屎的傻逼邻居,雨水打在到处是粪便的红土地上,被牲口们踩得变成稀烂的泥浆,走个路像是在扫雷。

从一处拐角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开过来一辆面包车,上面印着红丝带的喷漆图案,车子没减速,脏兮兮的泥点子溅了我一身。

「我操你们妈!没看到有人吗?」

我朝车子大喊,疾驰的红丝带却只是缓缓消失在远方的雾气中。

房间里有嘈杂的声响,好像能让人嗅到争吵的气息。在我把屋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玻璃杯直接嗖地一下朝着我的脸飞过来。

「你他妈为什么才回来!」

是我哥扔的。

我还没来得及躲,玻璃杯正中我的鼻梁骨,接着又摔在门旁的墙壁上,碎成锋利的雪花。

我先是愣住,紧接着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上了头,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片,走到床边,透明的尖尖靠近我哥放大的瞳孔,他吓得一动不动。我咬着牙警告他:「你他妈!找死是吧!」

其实刚才他自己也有点被吓到了,可能他只是难受想发发脾气,没想到居然真砸我脸上了。

但他也没给我道歉,既然他要往枪口上撞,把我当傻逼,那我绝不会惯着他,我倒要他好好看看,得罪了我会是什么下场。今天他们两个必须得知道从此在这个家里要听谁的,并且只能听谁的。

哪怕他今天对我毕恭毕敬地说一句谢谢,接下来的事可能都不会发生。

「俄切……你别动他!」

嫂子战战兢兢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哀求我:「他不是故意的!尔古他不是故意的!」

我气得使劲甩开她,结果她没站稳碰到了桌角,直接摔在地上,桌上的玻璃杯和瓷盘子也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又从后边拽我,我扇了她一巴掌。

哥哥对我大吼:「你打她做什么??」

「谁让她多管闲事,我打她怎么了!」

我扭头走到门口,把屋门踹开到最大,风雨一股脑灌进脆弱的瓦房,「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今天外面下了多大的雨!」

他们两个没想到我会突然发这么大火,呆在那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尔古拿人手短,态度也突然软了下来。

「今天昭觉的人不在,我们去布拖拿的,结果碰到州巡逻队的大搜捕了,我要是稍微晚一秒钟,你还能见到我吗?手铐都他妈要拷我手上了!你知道现在打一针要多少钱吗?你知道一克要多少钱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他妈根本就没花过钱!那是谁在给你花钱,你他妈心里没数吗??你什么态度??我问你对我什么态度??」

「俄切……」哥哥被我连珠炮式的质问怔住,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惊恐,「你到底想要什么?」

「尔古,从今天起,」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如果你还想从我这里继续扎针的话……」

「我要你拿你的老婆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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