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宣读犯人罪状的太监惊慌地问道:“大人,现在该怎麽办?”
现在这般情况一旦传入新男帝的耳中,轻则问罪,重则乌纱帽落地,脑袋也跟着搬家。
京兆尹王大人一直是坚定不移的七皇男派,七皇男登基后,他在朝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若是他连监斩这麽一件小事都办不好,纵然有从龙之功,只怕也会被新男帝厌弃。
“无需与逆贼争辩,立刻执行淩迟之刑!”
他冷哼一声,用力地将手中“斩立决”的木牌掷出去。只要祭出几条人命,怕死的她们就会乖乖闭上嘴,再也不敢质疑皇室威严了。
木牌刚一落地,监斩官厉声道:“行刑!”
这一喝令果然奏效,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聚焦刑场。
负责行刑的八名男刽子手本该在收到命令的那一刻就举起刀行刑,将犯人的皮肉一层层剐下来。
然而,这些男刽子手仿佛中了邪一般,拿着刀站在原地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怎麽回事?”王大人疑惑不已,待在刑场附近的男兵急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与此同时,厉胜终于找到了藏匿在人群中的玄门姐妹,她们也不清楚刑场上究竟发生了什麽,几番目光交错后,依旧决定照计划行事。
趁着刑场周围的男兵尚未反应过来,老四率领七人冲上刑场救人,负责牵制王大人的老三已潜至高台附近。
“等等!”
老三的胳膊被人拽住,她旋即转身,手中匕首寒光骤闪,尖锐的匕首朝着对方面门刺去。
一张半年未见的圆脸映入眼帘,老三急忙收手,惊讶道:“燕淼,怎麽是你?”
“还有我。”燕焱从燕淼身后走出来。
与故人久别重逢当然是好事,但老三现在有要事在身,她示意燕淼松手:“你先放手,待我上去抓住那老山羊救下大姐之后,再与你叙旧。”
燕淼将她拉回身边,低声道:“我们带了三千人来,定会将厉胜她们全部救走,你不必担心。”
“三千!”老三目瞪口呆。
好在老三与燕淼、燕焱相识多年,确信两人不会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候对她说谎,才放弃了自己的计划,跟着燕淼悄悄退至人群边缘。
刑场上,八个蒙面人突然闯上来,她们手法利落,围观百姓还没看清她们是如何出手的,男刽子手们就接连倒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颈部汩汩涌出。
“大胆逆贼,竟敢劫法场!来人,将她们就地正法!格杀勿论!”王大人爆喝一声,周围的男兵立即拔刀准备登上刑场。
“三姐怎麽回事?”老四一边砍断厉胜手脚上的镣铐,一边不满地发出抱怨。
看到屋顶上的明笑天等人后,厉胜心中的不安已经消失,她如释重负地靠在老三背上,哑着嗓子解释道:“来劫法场的不止你们,武林盟主也带人来了,老三应该是被她们的人拦住了。不碍事的。”
八个人分工明确,每人救走一个,小十六解开关翠芝身上的镣铐,将她背在身上。
看着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十六,关翠芝不好意思地趴在对方背上,问道:“我会不会太重了?”
“不会。抱紧我,别说话。”小十六紧皱眉头一脸严肃,主动向同伴靠拢。
原计划里,她们只需等到老三抓住山羊胡子王大人,逼迫男兵让路,她们便能顺利离开。
此刻老三不知道去哪了,面对不断靠近的男兵,她们只能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路来。
等在刑场外置应的还有十来人,她们看见老四等人被围,毫不犹豫地拔刀打算冲上去救人。
铮————
一声清脆的剑鸣划破长空,稍显慌乱的人群都在此刻安静下来。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身着素衣的剑客手持破星剑从天而降,剑光所到之处,不见血光,不闻哀嚎,成片的尸体便已倒地,无声无息。
守在刑场周围的第一批男兵还未能踏入刑场,直接命丧剑下。这变故不过眨眼之间,比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还要迅猛,让人来不及反应。
亲眼目睹走在自己前面的男兵倒在地上,尸体上甚至没有明显的伤口,就好像他们好端端地走着路上,忽然原地睡着了一样。
横在面前的尸体成功拦住了余下男兵的脚步,他们面面相觑,就是没有一人敢上前一步。
“逆贼,逆贼!”被男兵重重保护着的王大人梗着脖子怒吼道,他用力将身边的两个男兵拉到自己身前,以防自己遇刺。
不及王大人官大的男官们已经抱着脑袋躲在了桌子底下,至于拿着罪状的太监早在剑客出招时就溜之大吉了。
收剑入鞘,明笑天负手而立,就这麽守在刑场边缘。
如此高超的剑术,是破星剑明笑天无疑了。背着厉胜的老四心道这下稳了,大家都能全身而退。
她还有闲心打趣厉胜:“老大的面子就是大,武林盟主都来劫法场了。”
为了给自己“正名”,厉胜已经把嗓子喊哑了,此刻喉咙剧痛,便不再搭话。
趴在小十六身上的关翠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高大背影,可惜连续多日遭受折磨的她体力不支,视线越发模糊,最终倒在小十六肩上沉沉睡去。
除厉胜以外,其余六人紧绷多日的神经也在此刻彻底断裂,她们已无力气关注周围发生了什麽事,和关翠芝一样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
高台上的王大人一直在观望刑场上的情况,这群人若是为了救人而来,怎麽还不趁着现在赶紧走?
她们早点走,自己也好早点下令让男兵们追捕逃犯,现在僵持在这里倒是奇怪,难不成她们另有所图?
诡异的平静笼罩全场。劫法场的逆贼不急着逃跑,驻守在刑场外的男兵不敢上前抓人,百姓们也没有迅速离开现场,而是时刻关注着刑场上的众人,在缓慢移动的人流中有序地往边缘退去。
陆陆续续地,又有数人从天而降落在刑场中央,与明笑天并肩而立。
“还以为能打一会儿呢!一群缩头乌龟,明盟主才出了一剑就把他们吓得魂都散了。”
梁丘天谕面露慊弃,一蹦一跳地走到老四身边,手指轻轻在她肩膀上点了点。
看着一只巴掌大的八爪虫从自己身上爬出来,老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玩意儿是什麽时候钻到她身上来的!
转念一想,豢养这只螙虫的少年定是秘罗古寨门下的门徒,秘罗古寨对她们姐妹有救命之恩,这位少年也相当于是她的恩人。
既然是恩人,可不能无礼,她收起自己脸上厌恶八爪虫的表情,挤出了一个笑容。
梁丘天谕接回自己的八爪虫,抚摸着八爪虫身上坚硬的外壳,说道:“它很喜欢你,所以才在那麽多人中选择待在你身上。”
老四笑容一僵:“谢……谢谢?”
“这确实是你的荣幸。”梁丘天谕收起八爪虫,骄傲地转身走开。
狂鹤落地后伸手在怀里摸了个空,她果断揪住九死生的衣领,动作娴熟地从对方身上翻出了神武军的旗帜。
她将旗帜系在自己的素木枪上,顺势踹了九死生一脚。
九死生灵活地避开,笑道:“我好心帮你分担点重量,真是不识好人心。”
“一块旗帜能有多重?你要真好心,怎麽不帮我背枪?”
“你的枪太长了,不好藏还容易暴露。”
系好军旗,两人的神色瞬间肃穆。狂鹤高举手中的神武军旗帜,与之呼应的是人群中同时举起的数十支神武军旗。
赤色的神武旗帜在空中飘扬,王大人这才明白她们救了人为何不跑。
“和昌三年,老男帝同朝中男臣谋害平北将军应玉树,护佑北疆百姓的一国功臣就这麽冤死在尔等手中。元兴七年,预言尚未出现之前,老男帝便因一己之私压榨百姓为其修建陵寝,百姓深受其苦。三月初,邕亲王萧牧舟发动叛乱,老男帝以平定叛乱为借口再度加重赋税。七月,叛军攻打晋州,企图在破城后屠尽城中百姓,这等紧要关头,老男帝却下旨撤兵,弃晋州百姓于不顾。九月,老男帝恐惧预言天劫降临,执意迁都,全然不顾城中百姓的意愿,视人命为草芥。”
“多年来,天下百姓迫于皇室权势,敢怒不敢言。今日,我倒要替天下百姓说一句,萧氏王朝的男帝从未将这万千百姓视为他的子民,他根本不配为帝。”
手持定坤干的应无双剑指皇宫,她面向刑场外围的数千百姓,高声说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萧氏男帝不将百姓视为子民,百姓又何必视其为君王?”
正如应无双所说,在朝廷和皇室的层层剥削下,百姓积愤已久,只差一个引子,便能将她们心中的怒火彻底点燃。
应无双转头看向趴在玄门杀手背上的八名宫人,一直注视着应无双的百姓也跟随她的目光落在那八名身受重伤的宫人们身上。
“男帝苛待宫人,宫人自可奋起反抗。她们斩杀昏君,实乃当世英雌。我等号称神武,于边南、北疆揭竿起义,是为废旧制、换新天,又岂能袖手旁观。”
“神武军今日入京劫法场是为解救八名英雌,她们不是罪犯,我们也不是逆贼。该被论罪处置的是萧氏皇族,是压榨百姓的朝廷。”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潜伏在人群中的神武士兵纷纷振臂高呼:“废旧制、换新天!”
平北将军蒙冤而死和神武军起义的故事早已传遍京城,哪怕是街头小儿都能跟着戏文哼唱几句简单词句。戏文话本里的神武军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鲜红似火的神武旗帜猎猎飞扬,迎风招展。
人们不由得想起神武军灭叛军、守晋州、护百姓的英勇事迹,纷纷跟着身边扮作寻常百姓的神武士兵齐声呐喊“废旧制,换新天”,声震云霄。
本以为来劫法场的逆贼不过区区数十人,刑场周围有数百名训练有素的男兵护卫,无论如何,她们也逃不出男兵的包围。
却不曾想,逆贼以“废旧制、换新天”为号,煽动百姓与其造反,数百男兵被夹在武林高手和万千百姓之间,逃不掉的似乎成了他们。
“造,造反了。”王大人见这阵势,说话都结巴起来。
看着护卫在自己身边的男兵,他逐渐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不过是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要刀锋一亮,还不立刻作鸟兽散?
他挺直脊背,趾高气扬地对着男兵下令
——“杀!”
第237章 白日焰火,无光却有声
“杀!”
这道杀气腾腾的命令,并非出自王大人口中。
一杆神凤枪骤然穿透他的喉咙,截断未竟的话语,将他整个人狠狠击飞。原本护卫在旁的男兵登时惊慌地四散而逃,任由他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顶天立地的少年纵身一跃,落在众位男官监斩的高台上,她踩在朱漆桌案上俯视众男。
男兵们被其骇人的气势震慑,不由自主地为其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方才那声“杀”正是她的指令,监斩男官王大人的首级在她出声的同时,便被她手中的神凤枪斩落。
冯争瞧不上他们主动让开的路,足尖轻点便跃至王大人的尸体旁。
神凤枪挑起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朝着刑场掷去,她扬起嘴角:“即刻行刑!”
长刀出鞘的“呛啷”之声汇成一片,驻守在刑场外围的男兵闻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数百名普通妇人摇身一变成了手执长刀的神武军。
这些女子持刀的姿势比起朝中的禁卫男兵还要标准,她们目光坚定,身上散发出的杀意堪比冬日寒风,虽无形,却带来了刺骨的痛意。
不知何时,朝廷男兵已经被这些伪装成普通百姓的神武军包围起来。真正前来观刑、凑热闹的百姓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她们悄无声息地疏散到了安全地带。
男兵们早该有所察觉的!只是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是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
他们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女人就爱凑热闹、说闲话,所以在被女人们团团围住的时候,他们没有产生丝毫怀疑。
“杀!”
神武军排山倒海的回应吓得男兵魂飞魄散,她们手起刀落,斩下一颗颗男兵的头颅,这些可都是她们的军功。
从犯人游街的那一刻起,神武军就在暗中布局,此刻斩杀朝廷男兵,直如瓮中捉鼈。
他们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怕拼死反抗也无济于事,只能任由神武军宰割。
已被疏散到安全地带的寻常百姓听闻刑场内传来的阵阵哀嚎与求饶之声,鲜血浸透初雪覆盖的苍茫大地,将那一片纯白染作猩红。
她们望着这一幕,心中并无惊恐,反倒涌起难以名状的兴奋与冲动。
“三娘,神武军的两位将军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人群中,捣衣局的胡娘攥紧三娘的手,二人望着刑场中央的应无双与冯争,眼底泛起灼灼亮光。
三娘红了眼眶,边点头边说:“青云和小虎不是早就传信告诉过我们了嘛,神武军的应将军和冯将军就是当初救过我们的那两位恩人。”
胡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刑场中的两人,见她们身轻如燕,转眼便没入刀光血海,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刚才她们怒骂老男帝的时候,我就觉着这两道声音听起来耳熟,没想到竟真的是她们!青云、小虎只说神武军在北疆和边南起事,谁能料到她们竟敢直闯京城,当众劫法场来了!”
“可算找到你俩了。”高秀从人流中挤过来,脸上的血迹格外明显。
三娘紧张地拽住高秀,查看她的身体:“你受伤了?”
高秀反应过来,抬手一摸,脸上的血迹转移到手上,她解释道:“我没事,刚才咱三走散后,我就被挤到前面去了。想着来都来了,就跑到前面去凑了下热闹,这血就是那时候沾上的。”
“我跟你们讲,神武军可真厉害,一砍一个准儿!看见她们,我就想起我家小虎,长得高力气大,在全州跟着禹大人历练了快五个月,肯定比她们还要厉害。”
高秀的神情难掩激动,提起自己的女儿,更是满眼的骄傲。
刑场内,神武军的刀光如切瓜砍菜般收割着男兵性命,胜负一目了然。
胡娘拉着两人,转头往捣衣巷的方向走:“赶紧走,这麽多人里肯定有不少缺心眼为了点赏钱跑去和官府告状,待会儿官府派兵过来就真的乱了。我们赶紧回捣衣局,别在这儿白白送了命!”
三人怕再次走散,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往回走,不敢在这里逗留。
回去的路上,三娘忽然开口:“神武军有三位将军,冯将军和应将军我们都见过,可那打下晋州的燕将军……怎麽没见人影?”
“是啊,两位将军都在刑场厮杀,她能去哪儿?” 胡娘哈出一口白气,语气里满是好奇。
高秀拽着二人在巷子里拐了个弯,“回去了再琢磨。说不定神武军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一边在这劫法场,另一边指不定打到哪去了。人家是打天下的将军,肯定考虑得十分周全。”
“还是你脑子好使,我感觉你猜的八九不离十。”胡娘眼睛一亮,觉得高秀说的极有道理。
边说边走,三人很快到了家门口。
三娘推开门走进去,望着自家还勉强算得上宽敞的院子,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说,神武军入京,她们能住在哪?我们这捣衣巷里院子多,而且也都是女人,正好可以为神武军掩藏身份。要是能帮上她们就好了,我们还没报答冯将军和应将军的救命之恩呢。”
胡娘猛地一拍手:“我想到她们可能住在哪了!”
高秀关上院门,推着两人进屋:“走走走,进屋说。”
皇城内的布局向有 “东贵西富” 之说,城东是达官显贵的宅邸所在。皇宫里那些身居高位的宦官尤其青睐城东北处的来庭坊,都会在此坊购置宅院。
此时,一群人出现在来庭坊的街道中。
燕淼推开厚重的府邸大门,将玄门众姐妹迎进府邸。
背着八名伤者的老四等人刚踏入院子,便见院内近百人手持长刀整齐列队,顿时顿住脚步,警惕地攥紧了腰间刀柄。
“燕淼,这是你的人?”老四眯起眼,怀疑她们误闯了某位权贵私藏士兵的宅院。
“老二都是神武军的燕将军了,在京城里有座大宅院,院子里有数百精兵有什麽好奇怪的?老四,你就是少见多怪。”
老三瞥向院内迎风招展的神武军旗,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她作为首个与燕淼、燕焱碰头的人,已经了解了两人和神武军的情况。
不久前的她反应和老四差不多,下巴都惊掉了好几回。
真想不到,打败边南叛军、收服晋州的神武军燕将军竟然真的是她们曾经认识的玄二,不是某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燕淼朝列队的精兵抬手示意,众人即刻收刀入鞘,四散开来,恍若方才的肃杀之气不过是错觉。
没了刀,眼前这些身着粗布短打的女子哪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分明就是生活在这座宅院里的普通仆役罢了。
随行的军医是圣医谷的医师,她们见燕淼身后跟来的人中有伤者,立刻迎了上来,将人带到屋内进行救治。
一切井然有序地展开,本以为要在刑场上与男兵殊死一搏的玄门众人,现在住进了城东寸土寸金的大宅院里。
除了砍断镣铐时费了点力气,之后便没有再动过刀,这般顺遂反倒让众人生出几分踩在云端的虚幻感。
在冯争下令开杀之后,燕淼就带着玄门姐妹们冲上刑场接应老四等人。
毕竟厉胜和其余七位宫人受伤严重,耽搁不得,越早救治越好。
按老三她们的计划,众人本要将伤者送往西市的义妁堂。义妁堂的旧主完颜习与她们做过交易,药铺的老板魏珂因此给她们送过解药,双方关系尚可,有些交情。
即便如今义妁堂易主,魏珂也能做主收下八个病人,并为劫法场的她们作掩护。
然而,燕淼、燕焱出现后,两人给她们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去处。神武军既有精兵,又有医术精湛的军医,能够更妥善地安置伤者。
老三宕机立断改道来庭坊,只消事后知会魏珂一声便可。现在看来,这选择果然明智。
众人在大堂里稍作歇息,小十六盯着案上的瓜果点心直咽口水。
这是燕淼的院子,这些瓜果点心自然也是燕淼的,想吃主人家的东西首先要问过主人的意见。
可小十六记忆里的燕淼是玄门里冷面冷心的玄二,除了玄六,她几乎不与其她姐妹亲近。因此,小十六和燕淼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燕焱,跑到对方身边问道:“六姐姐,桌上的东西我能吃吗?”
以前在玄门里,玄二和玄六便形影不离,不论发生任何事,两人都能替对方做主。
才过去半年,这点应该是不会变的。
小十六眼巴巴地看着燕焱,燕焱捧着小十六的脸揉了揉,笑意融融:“当然可以,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意取用,都是皇宫里的老阉人白送给神武军的,只要你别把我们三千人的粮草吃完了就成。”
“谢谢六姐姐,还有二姐姐。”小十六欢快地跑回桌边,拿起一块点心喂进嘴里。
“三千人的粮草?我们二十多人得日夜不休地连续吃上几十年才能吃得完。”
老三回应燕焱的玩笑,随后走出大堂,打量这座位于来庭坊的宅院,和站在门口的燕淼说道,“我记得这原是礼部刘大人的私宅?”
“不错,刘大人在数月前将这座宅院贿赂给了老男帝身边的宦官郑公公。这郑公公领了圣旨前往晋州企图收服神武军,还想让我在边南给老男帝修建行宫。”
燕淼话说一半,老三便已心领神会。
“郑公公可是老男帝跟前的红人,想来他的金山银山都落到你手里了,人还活着吗?”
燕淼摇头:“老男帝死于刺杀,留着他再无用处,送他下去陪老男帝了。”
“你们当真带了三千人过来?”老三大致数了数,院子里顶多有两百人,方才在刑场上持刀的神武士兵大概三百人左右,这与 三千可差太远了。
“明面上过了朝廷文书、被迎进城的精兵有五百。剩下两千五百人,一半埋伏在城外,还有一半还在路上。”
燕淼和冯争、应无双相约在京城会合,打算赶在初雪这日杀死老男帝,既应了初雪之劫的预言,也能借此声称神武军就是第二则预言里的帝星。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今年的初雪来得这麽早,更没料到厉胜会潜入皇宫,扮作宫人蛰伏数月只为刺杀老男帝。
老男帝死于刺杀,七皇男仓促继位,皇城局势骤变,她们三人之前制定的计划基本作废。
入城当天恰好是七皇男继位的第一天,她们听说刺杀老男帝的八名宫人要在三日后被淩迟处死,时间仓促,来不及等后续兵力,便临时改了劫法场的计策。
老三听罢,心道果然人多势众才有底气。即便只有五百人,也远比她们二十几个人强得多。
她问道:“神武军三将,两人都在刑场上厮杀,你身为燕将军,总不会只负责安置我们吧?”
燕淼仰头看了眼太阳的位置,“东贵西富,神武军驻在来庭坊,自然是为了‘拜访’这附近的贵客。”
皇城东边聚居着宗室贵胄与朝堂男重臣,老男帝生前便严禁贵族豢养私兵,七皇男继位后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延续此令,还大幅削减各家府中的护卫数量,生怕他们兵变夺权。
五百神武军虽不足以攻入皇宫,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贵却绰绰有余。
“何时动手?”老三问道。
刑场方向的上空传来一声爆响,院内众人抬头望去——白日焰火,无光却有声,余下烟雾顷刻间随风而散。
燕淼按住腰间鸿鸣刀的刀柄,答道:“现在。”
第238章 平安,很简单的名字
*
朝廷官府闻讯赶至刑场时,只见尸横遍地。男兵的头颅被整齐地垒成京观,置于刑场中央。
监斩官王大人的头颅赫然在最顶端,染血的官帽仍斜挂其上。
报信男人声称的神武军不知所踪,整个现场除了朝廷男兵的尸体和散落满地的兵器,再找不到任何线索。
除了一早就被疏散离开的百姓,对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目睹如此骇人的一幕,耳边呜咽的风声都变了味,仿佛是那堆头颅发出的哀嚎。刑场上满地猩红,却不是应该被斩杀的罪犯的血,而是朝廷男官员的血。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将满地的鲜血遮盖,徒留一片惨白。
“快随我入宫禀告陛下,神武军假意投降,其实仍是反贼!”
皇宫
七皇男才刚登基称帝,在这座沾满了亲族鲜血的皇位上还没坐舒坦,就收到了神武军当众劫法场,并杀死包括京兆尹王大人在内的数码朝廷男官的消息。
他如遭雷击,面容呆滞。
神武军?
是他为了哄骗老男帝离京,亲自出主意让郑公公前往晋州招降的神武军?
是他得知计划实施顺利后,准许晋州燕淼率领五百神武军前往京城,一路上畅通无阻,沿途各城皆奉为上宾的神武军?
是他只顾着清洗朝堂敌对势力,却疏于防范、任其驻守京城外城的五百神武军?
“岂有此理!区区五百人,竟敢无视天威,当众劫法场,真是找死!”
七皇男怒掀桌案,奏折四散飞溅。原本想处死这群刺客立威,结果却是为她人抬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神武军有了借口造反。
跪在台阶下的男官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思,他紧张地擦汗,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陛下息怒。据百姓所言,出现在刑场里的神武军人数不多。她们劫法场后不可能凭空消失,微臣早已下令关闭城门,反贼逃不出去只能藏于城中,只需全城搜捕便可将她们和逃犯全部缉拿归案。”
怒火稍歇的七皇男沉声道:“就依你所言,调动军队搜捕神武军,不,搜捕反贼,格杀勿论!朕限你三日之内,将这五百逆贼和那八名刺客全部缉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陛下,三日之期太过紧迫。神武军士兵皆是女子,她们若有心隐藏身份,我们也难以辨认她们的身份。万一抓错了人,恐会引起百姓不满。”李思面露难色。
“挨家挨户地查,凭空多出来五百人还不好查吗!”七皇男拍案而起。
李思见状,忙伏身叩首请罪。
一旁的太监见状,忙上前为七皇男按揉太阳xue,让他千万保重龙体,别气坏了身子。
同时,他向李思使眼色:“大人还是尽早出宫办差,莫要耽误时间。”
李思忙不叠谢恩,尚未起身,又闻七皇男开口,只得再次跪下。
“令羽林军黄统军协同你办差。”
“多谢陛下,微臣这就去办。”
有羽林军助力,李思大喜,这次磕头谢恩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头。
退出大殿后,李思便无需顾及礼数,撒起脚在宫道上狂奔。时间紧迫,他需得尽快赶到城东的入苑坊,去黄统军的府上载递圣上旨意,命他与自己共同捉拿反贼。
出宫时,积雪已覆满地,靴底踩过发出 “咯吱” 声响。他坐上马车,命令虏隶迅速驾车赶往入苑坊。
途经来庭坊时,数十道目光自暗处窥视马车。车内的李思对此浑然不觉,他在宽敞的马车中只觉得如坐针毡。冷汗浸透层层衣衫,寒冬飘雪的时节他却觉得热得慌,不停地用手擦汗。
他的确是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大将军不假,可这位置他也才坐上没两天,甚至还没有七皇男在皇位上坐得久。
要不是上一任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是个蠢男人,当着七皇男的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因此丢了性命。这个正三品的官职还轮不到他李思来做。
自以为捡便宜的李思还得意了好一阵子,结果没高兴两天,刑场上出这麽大一桩祸事落在他头上。要是办不好,怕是要掉脑袋,还不如不升官呢。
刚上任就让他全城搜捕反贼,还只给三天时间,这让他上哪去抓人啊?
李思只盼着羽林军的黄统军能靠谱些,届时即便出错,也可推诿一二。
马车缓缓驶过两百神武军藏身的宅院,老三认出马车上的标记,喃喃道:“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思的马车,车顶上这麽厚的积雪,看来是去过皇宫了。”
左金吾卫专司巡视京城内外,纠察不法。京城里发生任何动乱,都先交由左金吾卫手底下的武侯铺处理。
现在申时刚过,距离劫法场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这麽长的时间足够这位李将军入宫向新男帝禀明情况了。
看马车行进方向,应该是去入苑坊。老三脑海中闪过入苑坊内居住的几位男官员,推测李思此去应是要拜访羽林军的黄统军。
“新男帝派人来抓你们了。”老三跃下屋顶,向院中擦枪的冯争说道。
一刻钟前,冯争和应无双率领二十人返回来庭坊,剩下近三百人已分散藏身城中。
冯争闻言嗤笑一声:“京城这麽大,不是他们想抓就能抓得到的。更何况,朝中的什麽将军、指挥使、尚书、侍郎之类的男臣都被水燕控制住了,那个李思也活不过今夜。你说,明天一早上朝的时候,七皇男发现自己的朝臣少了一大半会是什麽表情?”
“可惜他还年轻,要是再老点,应该会直接气死过去。对了,你口中的水燕是燕淼?”老三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麽称呼燕淼。
冯争点了点头,老三击掌赞叹冯争的才华,“那燕焱岂不就是火燕?”
“嗯。”冯争将枪|头擦得锃亮,又把染血的红缨取下,换上新的红缨。
她欣赏着手里焕然一新的神凤枪,好奇地问老三,“玄一改名厉胜,水燕火燕也弃了玄门里的名字,老三应该不是你正经名字吧?”
“以前在玄门里大家都以代号为名,这麽多年都喊习惯了。我们一群人也按代号大小做了姐妹,这麽喊也亲切。”老三拿着刀鞘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离开玄门后,我们都为自己起了新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
平安。
很简单的名字。
但这是曾经身为杀手的玄三不敢奢求的愿望,那时的她们过着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别说是平安活着,死后能留有全尸都算不错了。
“厉胜和其余七位姑娘都无大碍,以后就按这两道药方抓药,一道外敷一道内服,好生养着就是。”
应无双和圣医谷的医者一同从屋内走出来,她将写好的药方交给老三。
老三心道正好,可以顺路去义妁堂里给魏珂报个信:“我这就去义妁堂为她们抓药。”
“西市的义妁堂?”应无双问道。
老三应道:“正是。”
“我刚才给她们八个用了丹药,这两道药方是从明日开始服用,不急着抓药。待会儿燕淼回来后,我们三个会去一趟义妁堂,顺路过去为她们抓药,外面风雪渐大,你不必为此专门跑一趟。”
应无双说的我们三个是指她、冯争和燕淼,她们原本就有要事需要前往义妁堂,抓药这种小事顺手就做了。
老三盯着应无双,试探道:“我听魏珂说义妁堂易主,莫非应将军就是那位新主?”
得到应无双的肯定答复后,老三将她和姐妹们之前制定好的计划告诉冯争和应无双,仍然坚持前往义妁堂的决定。
“魏老板好心答应掩护我们,虽然我们并未如约前往义妁堂,但我还是要亲自见过魏老板,向她道谢才是。这样吧,等燕淼回来后,我跟你们一起过去。”
“好。”冯争和应无双异口同声道。
入苑坊
李思的虏隶敲响黄统军府邸的大门,手还未从门上收回,便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快去禀告你家老爷,圣上有旨,命他与本官在三日内将劫法场的反贼及八名逃犯捉拿归案。”
李思见门开了,立刻跳下马车,一边和门内的虏隶说话,一边推门往里走。
不料前脚刚踏进去,尚未站稳,便被门内的虏隶直接推了出来。没等他发怒,大门砰的一声合拢,险些夹到他的鼻子。
李思对着大门怒骂:“瞎了你的狗眼,本官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思,特来黄统军府上载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本官拒之门外,快些开门请本官进去,再让你家老爷速来见我。”
虏隶回头看了眼手持利刃的神武士兵,按照对方教他的话术回道:“大人请回吧,我家老爷今日一早染了风寒,这会儿卧床不起,连药都喂不进去,已经写了奏疏呈给圣上。”
怎麽会有这麽巧的事?
京城里刚生事端,他身为羽林军的统军竟然恰好感染了风寒。莫不是诈病推诿,不想接旨办差吧?
李思可不想回宫面对七皇男那和老男帝如出一辙的暴脾气,他用力敲门:“可请了太医来为黄统军看诊?”
屋内无人应答,李思气得一脚踹在门上,随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马车。他从皇宫出来就直奔入苑坊,根本来不及带上自己的男兵,仅凭他和一个驾车的虏隶,根本无法强闯进去。
“看门狗,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他要是敢诈病,就等着被贬吧!”李思对着大门撂下狠话,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府内,“诈病”的黄统军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冰天雪地里,脸上的鼻泪都被寒风冻成冰碴。
燕淼立于屋檐下,清点黄统军府上的房屋地契,她语气冷冽:“黄统军,你在朝中任职二十余年,不该只有这点家产。你在京城、全州、江陵等地置办的铺子呢?”
“大人,真的没有了!我所有的家当都在您手上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黄统军不说实话,只是拼命地拖延时间。
在他看来,方才发怒离去的李思若是聪明点,很快就能察觉到异样,自己或许还有救。
第239章 天时、地利、人和
孟冬初雪之后,聚居着宗室贵胄与朝堂男重臣的东城便在七皇男的清算下血洗了一遍。
不少宅子里的血迹还未彻底洗净,而今,神武军燕淼率领两百士兵又杀入剩下数十座宅院中。
清点完最后一位男官的家产,燕淼果断地提起鸿鸣刀斩下此男的头颅,将其丢进已被鲜血染红的大麻袋里。
装下这最后一颗脑袋,士兵手脚麻利地将麻袋捆起来扛在背上。
这些头颅是神武军送给新男帝登基的贺礼,明日上朝的时候,这些男官会准时出现在皇宫的大门外,就像他们平日在文德殿上朝时那般整齐地排成两列,给新男帝一个惊喜。
不论是刚继位的七皇男,还是他身边的文武男臣,绝对都料想不到五百神武军在劫完法场后,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杀朝廷男命官,甚至利用男官的尸首恐吓朝廷。
神武军行事越张扬,七皇男及其男官便会越恐慌、越愤怒,人在情绪失控时做出的决策往往丧失理智。
这正是神武军的目的。
“撤退。”
已是傍晚时分,周边各坊居住着的男官和皇室宗亲都已处理完毕,燕淼下令命众人返回来庭坊。
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思没能得到羽林军黄统军的助力,可他又不敢再次入宫去触新男帝的楣头。只好先派手下男兵巡视京城,搜索反贼与逃犯踪迹。
待到明日上朝时再向新男帝参黄统军一本,让男帝重新给他指派帮手。
夜色如墨,迅速浸透天际,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整个京城。举着火把的男兵在街道里来回巡视,因劫法场地点在西市,此处巡查的士兵最为密集。
老三、燕淼、冯争以及应无双穿梭在夜色里,四人毫不费力地避开路上巡视的男兵,她们运起踏雪无痕的轻功翻过一座座屋顶,悄无声息地溜进义妁堂。
院中除了魏珂和她的学徒麦冬,还有十名神武士兵和一位江湖侠客。那位侠客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正蹲在地上与麦冬一起堆雪人。
“魏老板,紫衣前辈。”应无双、冯争和燕淼先后问候院内的两人。
麦冬将手里的雪球搓得滚圆,轻轻放在紫衣客堆好的雪人身子上,她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哈出一口气暖了暖:“大功告成,我回屋睡了。”
不等魏珂开口,麦冬便机灵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是义妁堂治病救人的学徒,师傅说这些事不用她掺和,只要跟着师傅一起在这乱世里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了。
至于新来的四位客人要和院子里的大侠、士兵们要商量什麽计策,她也确实不感兴趣。
一起堆雪人的玩伴回屋睡觉了,紫衣客站起身来拍掉肩膀上的落雪,走到屋檐下问燕淼:“我带来的五百人还埋伏在城外,何时让她们入城?”
“再等两天,目前嫖姚卫和长风卫的将士尚未到齐,大半还在途中。等她们全部抵达京城,我们从内打开城门迎她们进来。届时,三千人直攻皇宫斩下七皇男头颅,了结萧氏王朝最后一位男帝。”
燕淼正要回答,在她身侧的冯争抢先开口,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北境多山,不似南境水道纵横,可以乘船而行。因此骆兰英和葛曦带领的两支军队还有部分将士在翻山越岭的路上,需要再等两天才能全部到齐。
应无双和魏珂打了声招呼,随后进入前院药铺为厉胜等人抓药。老三则走到魏珂身边向她道谢,说明今日发生的情况。
“当时我也在刑场附近,听到无双她们的声音便知道神武军来了。有她们在,你们定能全身而退。后来在义妁堂中迟迟等不到你们,我就猜到你们是跟着神武军一起离开了。”
魏珂也是在刑场上见到应无双和冯争后,才知道她们竟然进了京城。她原本打算等到入夜后主动去寻应无双,没想到神武军的紫衣客带着十名士兵先找上了她。
棉絮似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狂风卷着雪花砸向屋檐下的众人,迷得人睁不开眼。
魏珂抹去脸上的雪水,招手示意众人进屋:“屋里烧了火盆,进来说话。”
冯争、燕淼等人陆续进屋,紫衣客看着她带来的十名士兵都进了隔壁的房间后,才最后一个走进屋内,合上房门将呼啸不止的风雪关在外面。
“晋州的一千神武军可以借着老男帝的旨意顺利入京,你们北疆足足两千将士,真的不会被途径州府的男官发现吗?”
老三很是好奇冯争她们有何办法,能让这两千将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城外。
进屋后迅速暖和起来,冯争脱下厚重的白貂裘,缓声道:“我们借了很多家商号的商路。幸好这世道里仍有女人坚持行商,若是行商和读书入仕一般仅限男子,神武军非但不能伪装成商队入京,甚至不可能在半年内拥有近三万兵马。”
从北疆起义至今,冯争与应无双甚少为钱粮之事发愁。
一来,是她们攻下北疆后,北疆各城各县的钱粮辎重任由她们调用。二来,以姚清为首的众多商户主动示好,愿为她们提供钱粮支持,而她们则将境内的行商之便优先送给对方,双方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神武军起义真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萧氏皇族互相残杀自取灭亡,神武军内有江湖豪侠和各大商户相助,外有北延联盟。成功起事后,便如洪炉燎发,势不可挡。”
魏珂忆起这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她看来,最关键的莫过于四月中旬在全州举行的武林大会。
明笑天借此大会成功率领六大门派南下,一统江湖。江湖安定,六大门派的英雌豪杰才有余力投效神武军。
天时、地利、人和。
冯争和燕淼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可不就是如此。
“我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无双是否需要帮忙抓药?”
“我也去。”
冯争披上狐裘走到门口,燕淼也跟了上来。趁着两人开门的功夫,寒风钻入屋内,又迅速被挡在外面。
两人冒着风雪走进院子,迎面撞上提着灯走向她们的应无双。
沉沉夜幕,唯有那盏悬于三人中央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烛光。灯影随风摇曳,三人面庞上的暗影忽重忽浅。
漫天乱琼碎玉之中,她们隔着雪幕相视而笑。
“药抓完了,你们知道过来帮我了?”应无双抬起左手,让两人看她手中绑成一串的四角药包。
“外面冷,进屋说。”
冯争话音一落,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应无双手中的药包和灯笼分别被两人夺走,两人一左一右夹着她返回药铺。
应无双一头雾水地被两人带了回去,看着两人点蜡烛、搬椅子忙个不停。
片刻后,三人围着灯烛坐下,应无双笑道:“这是要秉烛夜谈?”
冯争“嗯”了一声:“我们三个都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上一次还是在……”
在冯争仔细回忆的时候,燕淼冷不丁开了个玩笑:“还是在上次。”
应无双被燕淼的幽默逗笑,冯争则用胳膊轻轻怼了燕淼一下,她盯着两人:“不许笑,我记起来了,上次是在四月初三的夜晚。怎麽样,我没记错吧!”
应无双对那晚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至今记得自己惨死三次的可笑命运。
“时间过得好快。”
“是啊。”冯争感慨不已,“没想到才过半年,我们就杀回来了。半年能做的事情也太多了,但要是按照梦里的戏文,半年时间只能参加两场宴会,打倒一个名门千金,连自家宅门都没走出去。”
“若按戏文里来,半年时间我已经将你这个穿越者打倒了。”应无双道。
“为什麽你的速度这麽快?”冯争不解。
看过穿越和重生两个版本的燕淼答道:“因为你好歹是穿越来的,觉得自己还年轻,凡事都不着急。但对慕容无双而言,十六岁已经是世人眼中的老姑娘了,她要抓紧时间找个好夫家。”
应无双面露嘲讽,冷声道:“十六岁没成亲就是老姑娘,但十六岁手握数万大军,男人们却又觉得我不老了,反而认为我太过年轻稚嫩,根本做不好一名将军。我是否年轻不重要,不过是他们想怎麽攻击我,便怎麽编排罢了。”
自三人起义称将以来,听过恭维的好话,也听过咒骂的脏话,毁誉不一。那些败于她们手下的男人,最常用的话术不过是 “女流之辈”“少不更事” “缺乏阅历”。
翻来覆去不外乎一句:“黄毛丫头能担什麽大任?迟早要栽跟头。” 字字句句酸气四溢,倒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直跳脚。
冯争询问燕淼:“那按照戏文,这时候的你在干嘛?”
“我的话,攻略进度应该达成了一小半。除了和萧牧舟拉近关系,没有别的成就了。”燕淼耸了耸肩。
三人心中闪过同一个念头:还好那都是前三折戏里的故事,如今是她们自己做主的第四折戏。
第三折戏的萧牧舟已死,第二折戏的大皇男也被老男帝赐死,只剩下第一折戏的七皇男,且让他再坐几天龙椅,到时候送他下去和自己的父亲、叔叔以及兄弟们团聚。
风雪被隔绝在外,应无双取出随身携带的舆图,和冯争、燕淼详谈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以及北疆和晋州边南两地的募兵、选官政策。
风声呼啸,门外积雪越来越厚,深夜里的踩雪声格外明显。正在商议新武器打造之法的三人同时安静下来,警惕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药铺大门。
“这麽晚了,会是谁?”应无双拔出腰间的软剑,和燕淼一同走到门边。
冯争猜测道:“会不会是盗圣前辈,她总是偷听我们说话。”
“盗圣前辈走路是不会出声的。”燕淼听着外面“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显然来人是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
笃——笃——笃
来人敲响房门,三人交换眼神,燕淼拿下门栓开门。
第240章 捣衣巷,浣衣女
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刺骨的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粒灌进屋内。
门外站着的只是两名被寒风吹得难以睁眼的中年人。她们佝偻着身子,白雪覆盖全身,唯有露在外面的脸颊被风雪割得通红。
难道是来义妁堂求医的?应无双等人心中疑惑。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这两人顶着风雪、不惧路上巡查的男兵都要在深夜敲响义妁堂的大门?
“你们是捣衣巷的浣衣女?”冯争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毕竟时光荏苒,她与捣衣巷里的那群女子只在三月里有过一面之缘,早已记不清众人的面貌,只是隐约有点印象。
立于雪中的胡娘和高秀互相搀扶着,听到冯争认出她们,高秀忙不叠点头:“将军竟还记得我们!三月初的时候,是两位将军将我们从京兆府里救出来。我们院里的两个孩子,柳青云和高山虎,你们一定还有印象。这两孩子后来跟着禹大人去了全州,她们寄回来的家书里还提到过两位将军,说是和你们在全州还见过面。”
说话间,冯争伸手握住两人冰冷的胳膊,将她们拽进屋内。燕淼则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轻轻掩上房门。
应无双此时也想起了当初救下浣衣女的事,关切地问道:“可是家里有人生病,要来义妁堂求药?”
三人都以为这两位来自捣衣巷、以浣衣为生的中年人是来药铺寻医问药的。
燕淼见她们身上落了一层薄雪,赶忙跑进后院,端来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为她们驱走身上的寒气。
“不不不。”胡娘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似乎不好意思说明自己真正的来意。
还是高秀抓住她的手,两人互相鼓励,胡娘才鼓起勇气开口:“我们不是来看病的,两位将军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想报答将军。神武军劫法场,被朝廷定为反贼,大街上到处都是抓捕你们的男兵。我们虽是一群以浣衣为生的普通人,但捣衣巷里都是自家人,信得过。巷子里院子大,房间也多,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
“若是神武军无处可去的话,尽管来我们捣衣巷。最近几个月里,我们也偶尔在茶馆街头听书看戏,知道神武军起义的故事,也知道神武士兵都是女子。正因如此我们才觉得自己帮得上忙,捣衣巷里也全都是女子,神武士兵躲进我们巷子里伪装成浣衣女,有我们作证,定能把朝廷男兵糊弄过去。”
这并非胡娘、高秀两个人的主意,而是整个捣衣巷数十位浣衣女共同商议出来的计策。
她们说完自己的计划,忐忑地看着眼前三人。
三人怎麽也没想到,深夜上门来的浣衣女是特意来为她们提供帮助的。入京之后,所有的行动部署都是她们自己事先准备,这还是第一个主动上门来的帮手。
燕淼与浣衣女们并不相识,心中不免疑惑,浣衣女想为神武军提供藏身之所,报答冯争和应无双的恩情,这的确是一片好心。
但她们怎麽能准确找到这里?是谁透露了消息?还是神武军里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她尽量让语气轻柔,不带质问之意:“你们怎麽知道神武军在义妁堂?”
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的两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燕淼的担忧。
胡娘赶忙解释道:“我们也是猜的。半年前,两位将军就与我们院里的青云和小虎认识,冯将军给了她们信物,应将军则说过让她们有事去义妁堂里寻人。虽然后来两位将军都不在京城了,但我们想着义妁堂应该还能给应将军传消息,就打算过来碰碰运气。”
胡娘先是打量燕淼的穿着,又见燕淼与冯争、应无双年龄相仿,手上拿着一柄长刀,猜想她就是神武军未露面的燕将军。
她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神武军的三位将军都在这里,这一趟也算没白跑。”
“是啊,我们来的路上还在想,要是义妁堂里没有神武军的消息,我们就是有心也帮不上神武军什麽忙了。”高秀也附和道。
冯争和应无双看向燕淼点头,冯争说道:“确有此事。”
“你们能记着我们半年前说过的话,还在这雪夜里冒着危险跑来义妁堂,真是有心了。”应无双向两人道谢,看着两人被冻红的脸颊,心里一阵感动。
她转身走向药柜,抓了两副驱寒的药递给两人,胡娘和高秀心想着还没帮上忙呢,不愿接下药包。
奈何应无双态度强硬,直接塞到两人手里,叮嘱她们回家后立马煎药服下。
“多谢应将军,外面那麽点风雪根本不算啥,只要能帮到神武军就好。”胡娘接过药包,冻得僵硬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差点把药包摔在地上。
燕淼心里的疑虑消除,她看向冯争和应无双,无声地询问两人的意见。
京城里的五百神武军已经部署完毕,大部分士兵藏身于郑公公献上的数座私宅里,剩下的人伪装成厨子、店小二等埋伏在流筝、听晚母子俩的酒楼茶肆里。
原本应无双手下也有许多地段好的商铺茶楼可供神武军藏身,只可惜为了传唱神武军起义的故事,她的身份早已人尽皆知。
朝廷定会顺藤摸瓜地彻查慕容将军府手下的所有产业,所以那些地段的铺子都不能用了。
如今人手都已安排下去,怕是要辜负浣衣女们的一番好意了。
“捣衣巷、浣衣女。”应无双喃喃道,脑海里闪过数月前浣衣女捣杀数十个男官兵的事情。
或许,她们的计划可以通过捣衣巷的浣衣女变得更加完善。
捣衣巷位于西市旁边,巷内的浣衣女与周围百姓往来密切。为了多接些浣衣的活计,她们与京城多数人家关系和睦,是众人眼中和善老实的勤快人。
让她们与神武军打配合,激起百姓对朝廷的愤怒、为神武军拉拢民心才是上策,比神武军自导自演的效果强百倍。
在没有神武军的时候,浣衣女们就有勇气反抗假公济私、作恶多端的朝廷男兵,甚至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伴,杀死数十位男兵并烧毁他们的尸体。
她们有勇有谋,那件事交给她们再合适不过。
“两位稍候片刻,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应无双朝冯争、燕淼招手,三人走到房间角落小声讨论。
直到身上的落雪全部融化,两人冻僵的十指逐渐恢复知觉,三人还未商讨出结果。
胡娘和高秀看三人讨论许久,以为将军们不好意思拒绝自己,正因此感到为难。
两人有些失落地看向彼此,胡娘推了高秀一把,高秀往前走了一小步,轻唤一声打断三人的交谈:“三位将军,我们没读过书,眼界也低,刚才说的那些可能根本帮不上什麽忙。我们就是喜欢瞎操心,神武军都打下那麽多地盘了,三位将军肯定有周全的计划才会来劫法场。既然帮不上忙,我们也不打扰了,趁着天没亮赶紧从小路溜回去,免得被男兵发现。”
胡娘站起来准备跟着高秀离开:“我们就是想尽点绵薄之力,这次帮不上忙,三位将军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我们能办得到的话肯定好好办。”
“胡娘子、高娘子留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应无双拦住两人。
望着两人惊喜的目光,她面色凝重:“此事稍微有点凶险,我们三人能否与你们一同返回捣衣巷,问过所有人的意见后再做决定?”
“当然可以。”胡娘立马点头。
高秀补充道:“我们不怕凶险,青云和小虎还在蓟州做着更凶险的事情,我们这些长辈岂能不如孩子?”
第三次听到“青云”这个名字,燕淼恍然大悟:“她们说的青云是为神武军着出‘新律’的柳青云?”
“是她,她和高山虎都 是捣衣巷的孩子。柳青云考过童子科却被国子监所拒,好在通过这场考试,遇到了禹大人这位伯乐,将她收为学生。后来全州的男官被你和你师傅杀了,禹大人补上这个空缺,就带着高山虎和柳青云一起去了全州。”
冯争摸着下巴回忆道,“我没记错的话,她们两人现在应该在蓟州的燃犀书院。”
“对,就是我们家的柳青云和高山虎。”提起两个孩子,胡娘和高秀的脊背挺得更直,一脸自豪。
“走,去捣衣巷。”应无双吹灭屋里的烛火,戴上斗笠。
燕淼推门而出,先走一步:“我去前面探路,你们跟上。”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
连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在此刻终于歇了声息,天地间唯余一片冷寂的白。一辆马车碾过路上的积雪,朝着皇宫方向缓缓而行。
车内的六品男官掀起窗帷一角,目光掠过空荡荡的长街不禁怔了怔。
他忍不住纳闷:今日路上的马车怎麽这麽少?平日里至少有四五位同品级的男官和他同行,今日除了他自己,还没碰上别的同僚,真是奇怪。
马车忽然停下,男官疑惑地询问驾车虏隶:“还没到皇宫侧门前,怎麽停下了?”
“大人,前面……前面的路走不了。”虏隶掀开车帘,表情惊恐。
男官被虏隶这表情吓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匆匆跳下马车,第一眼看见的是五个和他同样穿着官服的低级官员。
随后环顾四周,只见皇宫大门前多出两列齐整的 “雪白石墩”,从朱漆宫门延伸至百步之外。
“张大人,前面发生什麽事了?怎麽都停在这?”男官找了个眼熟的同僚问话。
被问话的男人指着地上的“雪墩子”,牙齿撞得咯咯作响,语无伦次道:“头,人头,丞相头,尚书头。”
男官听不明白这番稀里糊涂的话,只好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地上的两列圆石墩子,还是看不清楚。他走过去蹲下来,抬手戳了下石墩子,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一颗表情狰狞的人头。
他意识到什麽,站起来数了数地上的白雪墩子,又挨个上前检查那些人头的身份。片刻后,他无力地瘫倒在地,望着那道高达数百尺的宫门。
心里闪过一个想法:要不辞官吧?
朝中五品以上的男官员皆被斩首,按照上朝时的位置整齐地排列在宫门前。这很明显是神武军在挑衅朝廷和新男帝,也是在恐吓他们这些还活着的男官。
若是今日进宫上了朝,明天早上摆在外面的极有可能就是他的脑袋了。
此时宫门前的惨案已经传入皇宫,值守在宫门前的男兵得到男帝诏令,开始清理门前的头颅。
幸存的男官们虽心有余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从侧门陆续进入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