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惊闻 寿宴的热闹持续到夜里,快到宫门……
寿宴的热闹持续到夜里,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众人方散了。
月薄云浓的深秋夜,暮雪坐在翠盖车上, 裹着绣毯,穿过长长的宫门出来, 已经听得吩咐的太监把马儿赶着跟在行驾后头,马蹄缓缓踩在砖石上, 踢踏踢踏响。
暮雪想了一阵,猜测着太后的意思。
大概有些宽慰的成分在?毕竟刚巧赶上了五公主的婚礼, 一个远嫁,一个守在亲人身边, 担心她多想多思,甚至妒恨五公主也是常理。
不过——暮雪把绣毯往身上搂了搂, 她已经不需要了。
若是换做更早的时候,能得到祖母这样的照顾会更感动些。只是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情分, 也看契机,过了那个点,可能全然是两样的效果。这点她认清楚了。这份祖孙情总之是比不上太后与五公主之间的醇厚, 能够彼此客客气气的,偶尔有牵挂,就很好了。
交际逢迎那么久, 实在累人。暮雪一觉睡了许久, 次日醒来时,早已天明。
阴天,屋子里暗淡淡的,荣儿张罗着小丫鬟把能拉起来的帘子全都挂起来,还是有些暗。
“就这样吧, ”暮雪道,“本来就是深秋了,那个门口的厚帘子还真拿不下来,不然风灌进来可冷了。”
“公主说的是,”荣儿过来扶着她在铺了绣毡的炕上坐定,“这天见着一天比一天凉,咱们是在京中过年吗?”
暮雪思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回归化去,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新宅子过新年,也是好事。”
荣儿笑了笑:“还有呢,公主不是命额驸到归化公主府过年?”
“你这小妮子,如今还和我取笑了。”暮雪也笑了。
荣儿笑着从旁边侍女手中的托盘里取下几样点心,摆在黄花梨小炕桌上。她就是知道公主的性子,方才敢的。虽是寿宴热闹繁华,公主又得了赏,可瞧着面色并不很开心。她于是故意拿额驸说事,果真有效。
抛开其他不谈,但额驸这个人,能让公主展颜,也是不错的。
荣儿笑吟吟道:“奴才知错,那么我就同嬷嬷们说,要准备起来。”
暮雪随手拿了一枚枣泥山楂饼吃,点头:“行,该整理的东西都整理好。”
伺候完公主用膳,见外头的管事如云起等来回事,荣儿吩咐其余侍女好生在外头照看着,自己走向府后一排廊庑。
伍嬷嬷正与赵妈妈对着炭火温茶吃,她们陪着公主进宫,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蒙公主怜惜,放两日假,正好歇息会儿。此刻见着荣儿,问:“怎么过来了,公主那边谁伺候呢?”
“春燕守着呢,刚刚云姑姑来回话,没得一时半会不会叫人伺候。”荣儿道,“公主说不日便返归化,今年还是在新落成的公主府过年。我特意与两位说一声。”
赵妈妈算了算时间:“那确实要赶快准备起来了。再晚一些,落了大雪,路就难走了。”
“还好啦,幸亏是归化,好歹大半道都是官道,便是落了雪也能走。”伍嬷嬷道,“要是跑到库伦去,那个沙漠和戈壁,我是真的阿弥陀佛。”
她追问道:“可说了什么时候回去?”
“未曾,总要过两日。”荣儿答。
赵妈妈笑着向伍嬷嬷道:“我还以为你不舍得走呢。”
当时初次跟着公主远行,伍嬷嬷虽嘴上不说,但眼睛
??????
也哭肿了两天。
“呵,此一时彼一时,”伍嬷嬷道,“我家人还都在归化那边呢。正好回去过年。”
嬷嬷爹在那里帮着盯梢,防止建府有什么疏漏。
荣儿在小凳上坐下来:“那边公主府,咱们住的地方是怎么个样子?”
他们这些底下人都挺期待的,终于不用住帐篷了!
赵妈妈道:“公主之前特意吩咐了。府后和府左都留了位置建庑房,像你这样的一等女子,一个人一间。二等往下四人一间。府右一条街也特意让平整了土地,之后方便再建房。”
说到这个,伍嬷嬷插话道:“那府右建房的银子,用的是公主自个儿的私帛,偏偏也是比照京城这边的规制来的,耗费不少。哼,我回头要好好跟秋华讲讲,让他们陪嫁户也知晓。放在外头这样的屋子要建成也是不容易的。现在至于少许银,相当于白送一样。”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天色,荣儿回到正殿去伺候,时间掐得正好。里边刚刚谈完事。
事情应该顺利,公主的神色很轻松。
荣儿奉了一盏温温的蜂蜜桂花绿茶上前,请公主用。
暮雪接过,喝了几口,甜味恰到好处。
“挺好。”她笑眯眯道,“晚上叫北来鲜预备着送来些羊肉锅子,大家都热热闹闹吃一场。”
云起方才告诉她,曹家上折子请求承担办铜事宜,万岁爷准了,将新的额度匀给曹家去办理。
云起趁机也与曹家好好寒暄了一番,约定了更低的旧花样丝绸价格。同时议定,由云起派人跟着协调疏通这次办铜事。
暮雪听了,道:“你办的很好,归化城公主府府左,我给你留了个小院。”
她虽然嘱咐要让手下人都能有瓦遮着头顶,但也不是真的平均主义。房屋大小、规制各有差异,能者居处自然更好。起一个小小的激励作用。
云起立刻谢恩:“谢主子赐宅。”
“好啦,也是你应得的。”暮雪道,“不过这次之后,咱们的人还是少跟着曹家去走这个路,做做前后的服务工作就行。”
“公主是担心之后铜价恐有变?”
“谁知道呢。”暮雪讲,“咱们到底长久不在京城,重心不好放在办铜事上,维持着现有的样子就行。重心还是在漠北商贸以及值年这桩生意上。”
“奴才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打算做,却不知妥不妥。”暮雪说,“回到归化,仍是地处偏远,纵使我能与汗阿玛书信往来,可到底疏于京城动向。所以,我在想向汗阿玛提议修书一部,记录我朝平定大漠的功劳。你觉得如何。”
云起思量片刻,抚掌道:“修书这事当真妙极了!公主是如何想到的?您到底是女儿身份,不同于阿哥们能直接领差事。可是修书一事,倒没那么忌讳,看似是闲散事,反而可以借此机大有所为。既可掌修史之权柄,与蒙古诸部议定战绩,又可近朝廷之中枢。”
一旦答应了,这本大书的编撰,自当从翰林院派遣人手,由重臣负责。此书一修,少说要四五年功夫方成,且绝对绕不开漠北的公主,如此一来,便不愁身处边地无法与朝廷往来。
云起忍不住道:“实乃大善之举,奴才惶恐,竟然未曾向主子献策如此。”
“你肩上挑了许多事,哪能面面俱到。”暮雪道,“我也是整日爱看书,才琢磨着这个念头。”
这次进京,若是能将这事办妥了,那日后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递了牌子进宫求见汗阿玛。
康熙皇帝日理万机,但看在四公主难得回来一趟的份上,特意空出了午后的时间。
阴雨天气,乾清宫提前点上了灯。
奉茶宫女安静将茶盏摆好,悄无声息退到外间。
康熙皇帝盘坐在临窗炕上,神情惬意,手里拨动着一串念珠:“回去的日子定了?”
“是,五日就回去。”
他点了点头:“你出嫁后,倒是很有长进。”
“托汗阿玛的福。”
暮雪坐在宫墩儿上,垂着眼眸,很恭敬的模样。
“外头走一趟,倒见识了许多事。好歹也是汗阿玛的女儿,民间都说,虎父无犬女。”
康熙皇帝微笑起来:“很好。你如今很聪慧,在归化待着,朕放心。”
“女儿在漠上待了两年,倒有一些感悟,只是不大成熟。”
“对阿玛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讲,朕保准不笑你。”
暮雪捏着茶盏,笑起来:“仰仗汗阿玛天威,蒙古得以平定,女儿所到部落,都诉说博达格汗的功绩。我特别喜欢听,觉得有荣与共,只是零零散散的,恨听不全。何不编著一部大书,将汗阿玛平定朔漠的来去以及赫赫战功完备的记下来?此书若成,当世可宣于蒙古诸部,宣扬天恩。也可为后世留名留鉴。”
彰显文治武功、青史留名,如此提议让康熙皇帝不自觉拨动了一下念珠。
他心动了。
暮雪察觉到这一点,起身郑重道:“儿臣请修《平定朔漠方志》,使千秋皆知,我大清平定朔漠,是以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
“好一个人心为长城,天命之所归。”康熙皇帝大笑起来,以一种很欣慰的目光看着她,“修书之事,确实不错。只是非你一人之力可成,回头我让阁臣与翰林院好好商议一番,拿出个章程。你可帮着瞧一瞧。”
暮雪笑道,“女儿本就是满蒙之桥梁,此书有关蒙古事,义不容辞。”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间梁九功为难的声音:“万岁爷,有紧急军机送至。”
康熙皇帝的笑意消散了,皱一皱眉。“送进来。”
梁九功领着一人捧着奏匣进来。
暮雪见状,识趣起身告退,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事,竟然这样着急。
然而才走到外间,就听见康熙皇帝喊她:“回来。”
还有她的事?暮雪一愣,快步回到殿中。
康熙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将奏章递给她。
暮雪低头,待看清了纸上内容,一双眼霎时睁大。
“土谢图汗亡故了?”
康熙皇帝点头,面无表情地召来待命翰林:
“拟旨,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第92章 风雪归人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多尔济立在灵前, 祷告完毕,为祖父献上一炷香。
喇嘛念经声维持着一种特定的韵律,在这满是梵香的丧帐, 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寒风起,祖父又开始咳嗽,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同往常一样,病上那么一个秋冬, 到开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能挨到下一个春天来临。
最后那几天,祖父几乎整日都在昏睡, 直到一个初雪降落的日子,他终于清醒过来。
“是什么时候了?”
守在塌前的多尔济猛地抬眸, 见着他竟有力气说话,心下松了一口气:“快到申时了。”
“我是问, 什么月份?”
“寒月了。”
蒙古历法,正是该宰羊储肉, 酿造奶酒,预备过冬的时候。
“牲畜们如何?”
“很好,一切皆如之前一样。”
多尔济上前扶住祖父的手, 帮助他坐正。
土谢图汗却挥了挥手:“没事,我有力气。”
他那浑浊的老眼往帘外看了一眼,那里透进一丝耀眼的光, 通常是雪里才能映照出这样的白的光。
“下雪了?”
“昨天夜里开始下的, 今年第一场雪。”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总是来得突然,就像死亡,土谢图汗想。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扶我出去看看。”
“您身子骨才好,不好经风。”
多尔济皱了皱眉, 劝说道。
土谢图汗望
??????
向他,这个孙儿正是最好的年华,壮实得像一匹骏马。望着他,却又好像望见了另一个男儿——土谢图汗引以为傲却早已失去的长子。
多尔济继承了他父亲浓密的眉毛,轮廓很像,只是五官有点随他秀气的母亲。
土谢图汗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头发像黑色小马驹的鬃毛一样浓密。
“呵,这点风,算什么?扶我走走,我想看看草。”
“都下雪了,哪里还有草呢?”
“你懂什么,不扶我就滚开。”
土谢图汗竟然自己挣扎着要起身。
多尔济无奈,只得与其他侍从一起将厚厚的貂袄与冬帽给土谢图汗穿上,扶着他走出毡帐。
从昏暗的毡帐走出,草原一片洁白,茫茫大地像盖上一层羊毛毡。
这雪光的刺目使土谢图汗不禁眯了眯眼。
多尔济注意到,扶着祖父哄道:“您看,没有草了吧。回帐去,我给您温奶酒吃。”
“胡说。”
土谢图汗挣开他,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即使病了许久,力气依然怕人。
多尔济不备,竟然真给甩开了,然后他看见祖父弯下腰,拂开一片积雪。
积雪之下,有枯黄的草茎,干瘪地贴在地面上。即使如此奄奄一息,但根还活着。等到春天,又会有新的绿色冒出来。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
多尔济作出一副佩服的样子:“您说得对,即使下雪了,草也一直在。”
土谢图汗的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是这个道理。”
多尔济笑了一下,心里却是悲凉,草可以再绿,人却无再少。
他扶着祖父在原野上缓缓走了一会儿,依着土谢图汗的示意,寻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冬季营地的小山丘。
侍从在雪地上铺了一块红色毛毡,请土谢图汗坐下。多尔济蹲下用手摸了摸毛毡,觉得凉,于是解下自己的皮袄又垫了一层,方才搀扶着祖父缓缓坐下。
此刻已是雪停,远远地可以瞧见有些帐篷生起白烟烘制肉干,风里也带了点肉的鲜香。
或许是被这鲜香引诱,有两只鹰在天际盘旋着,振翅于蓝天最蓝处。
祖孙二人静静望着这雪后的草原,注视着草原上的一切。
静了许久,土谢图汗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驯过鹰,很大的一只,翅膀展开有这么长。你阿爹那时候年纪小,瞧见那鹰直愣愣俯冲下来,吓得哭起来。”
这个被遗忘很久的记忆突然浮现,连土谢图汗自己都感到惊讶。
多尔济也是一愣,自从父亲去世后,祖父再没有主动和他谈起父亲过去的趣事,他不说,其余人也不敢提。实在是这代表了他们部落一段很痛苦的回忆,像一个伤疤,绝不会自己去碰。
他回过神:“阿爹小时候胆子那么小啊?”
“是啊,”土谢图汗哈哈大笑,“我那时候边抱他边骂他,草原上的男儿,看到一只鹰就哭鼻子,简直是小羊羔子。”
多尔济也笑:“按着阿爹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
“是,他啊,那之后硬是逼着自己跟鹰去熬,最后那鹰都能帮着他打猎了。”土谢图汗揉了揉眼,目光打量着茫茫雪原,却找不到焦点。
后来有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那些雄心壮志,那些轻易挑起来的战火,那些燃至整个草原的硝烟,以及那些消散在金戈铁马里的故人。
到最后,只有一片茫茫大雪。
“我对不起你阿爹。”土谢图汗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有些喑哑。
多尔济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他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记得真切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举到马背上的感觉。父亲要他替自己护送可汗,拿这话哄他离开。
风渐渐大了,似有再度落雪的征兆。
“好像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多尔济道。
土谢图汗摇摇头:“没事,我想多看一眼。”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印,朝多尔济随意一抛。
多尔济接住,对着光一瞧,竟然是土谢图汗的大印。
“祖父?”
“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土谢图汗轻声说,“当你不得不打仗时,要打得干脆;当你能够获得和平时,要珍惜。记住,最勇敢的人不是杀人最多的,而是能保护最多人活下来,活得更好的。”
多尔济把大印在手中握紧了,开口声音有些哽咽:“祖父,还不到时候,您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也好。”
抛开什么爵位汗位,父亲母亲离去后,祖父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土谢图汗望着他,微笑。
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威严,消瘦许多的土谢图汗仿佛一个最普通的年迈的牧羊人。
“敦多布多尔济,你会做好的。”他说,“至于我,不要难过,只不过是回到草原的怀抱而已。”
“走吧,我们回家。”土谢图汗说。
他们慢慢往回走,雪地上空留两行脚印,等到晚上再下一场雪,就连脚印也不会留下。
临近王帐前,土谢图汗最后一次回首草原。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
那时他年纪小,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继位成为可汗,每天跟着羊群马群在草原上游荡。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蓝,草比现在绿,就连风都带着奶的香甜。他会在放牧时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变幻形状,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未来。
下雪了。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丧事,对于多尔济而言,已经有了经验。老土谢图汗殡天后,他迅速指示众人搭起丧棚,与清廷以及各部落报信。活佛领着一众喇嘛,以连绵的经声送他的哥哥回归长生天。
漠北各路亲朋纷纷赶来,如何安置、如何哭灵,一桩桩一件件事,皆要多尔济操持,忙得人无暇痛苦或伤心。
他只面无表情地安排着各路事宜,迅速憔悴了下来。
老侧妃也帮忙接待些亲朋,瞧见多尔济形容,叹息着:“偏偏只有你一人在这撑着,若是女主人在,也能帮衬你些。”
多尔济冷冷道:“你是在说公主?”
老侧妃听这态度,不敢说了,只把话题囫囵过去,借口要去招待车臣汗来的台吉福晋,连忙在多尔济视线中消失。
车臣汗来的福晋远道而来,鞋袜全湿了,正在火边靠,老侧妃便与其闲聊。
聊着聊着,说起来公主。
“她是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这个场合理应在。若她在,小郡王也无需憔悴成这个样子。”老侧妃道。
“不过,如今大雪封路,确实难走。”那远道而来的福晋想着外头的冰天雪地,感叹道,“就是我们这样常年生活在漠北惯了的,这一路走来都狼狈的跟什么似的。你别说那位小公主了,娇养在宫里的主儿,听说看着身子骨也弱,要她横跨整个雪原过来?真有个好歹,谁担得起责任。”
老侧妃叹了一口气:“唉,怕是小郡王也是这么想的,不敢言而已……”
给她们奉茶的侍女孟根听见,脸都绿了。这个话等公主回来她非要报给公主听不可!
等她退到帐外,看见鹅毛似的大雪,又委屈又难过。一时觉得公主该来,一时又觉得公主不该来。
大雪仍安安静静落下。
天地皆白。
多尔济为祖父上完香,忙完一众事务,从大帐里出来透口气。
仍在下雪
𝑪𝑹
,雪混合着北风剪羊毛一样往人脸上扑。
多尔济叫这冷风一吹,混沌的思绪也稍稍清明些,正欲转身过去,忽然瞥见远处的雪幕中,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小黑点在移动。
顶着这样大的风雪,还有吊唁的丧客?多尔济眯起眼睛,心跳忽然加快。
他快步走到雪中,先是小跑,而后奔跑起来向前,雪落在了睫毛上,也顾不上。
那支队伍终于近了,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草绿宫缎貂毛披风在雪地中格外醒目。满目皆白,唯有这一点绿意。
是他的公主,他的暮雪,他的春天。
穿过了呼啸整个漠北的风雪,只为他而来。
第93章 继位 多尔济奔过去,长臂一展,将暮雪……
多尔济奔过去, 长臂一展,将暮雪紧紧拥在怀里。
他用手去拂落在她银貂鼠昭君套上的雪花,瞧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白, 不禁用手捧上去,指尖果真触到一片冰凉。
想到一路会经过的沙漠、雪原, 他语气有些急,道:“你怎么来了?这样大的风雪, 如此莽撞!要是你有个万一,我……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拥抱。
暮雪的声音轻轻柔柔, 却在这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响在他耳畔。
“我来陪你。”
我来陪你。不要孤单不要害怕, 即使祖父走了,你还有我。
多尔济只觉喉咙发紧, 将她拥紧,声音略带哽咽:“真是傻子, 你素日的聪明劲呢,真是的。”
暮雪贴在他怀里:“其实,刚到路上, 有点后悔来着,风雪太大了。可是,我想到你在风雪那头等我, 就还是往前。”
多尔济感动不已, 俯身,将额头紧紧与她的相抵。“我何其有幸,能得公主如此垂青。公主待我如此,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你!”
“好啦,”暮雪余光瞥见后面有点尴尬的理藩院官吏, 拍了拍多尔济的肩,“我是带着圣旨来的。”
多尔济松开手,瞧见后边的官吏,又望望暮雪。暮雪微一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立刻吩咐亲兵:“将叔爷爷、叔父以及大小台吉都请出来,接旨。”
很快,有身份的台吉们以及漠北其他部来吊唁的贵族皆围了过来。
多尔济站在风中,手按在腰间挎刀上,风将他的毛领吹得飘荡。
暮雪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想来在老可汗去世这段时日,他定然担了许多责任,处理了许多事,迅速成长。如今通身的气质,已然多添了一份沉稳和威严,像一柄已经开刃的刀。
“禀报主子,皆已来齐了。”亲兵向多尔济禀告。
多尔济淡漠地扫了一眼来人,回首望向暮雪,双手抱拳:“土谢图汗部大小台吉皆已到齐,盼听天恩。”
理藩院官员郑重地将装有圣旨的谕匣抱出来。照例,该是由官吏宣读的。可是圣旨才抱出来,公主便十分坦然地将其拿过去。
理藩院官吏瞪大了眼,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公主,他压根无法夺回。旁边曾经到库伦见识过公主行事之风的官吏李文轻声劝他:“小节而已,无妨。”
摆明了公主是要立威,这时自己人冲上去拖后腿?疯了才这样做。李文把那官吏拖到侧边,瞧见一众满脸严肃的台吉,若有所思,说不定公主不怕万难迎风踏雪硬要第一时间赶过来,除了额驸,还有这一重考虑在。
不管怎样,暮雪将圣旨紧握在手中,明黄云纹绫的卷轴,如此耀眼。她双手捧着,微微举高。
“皇帝有旨,土谢图汗部众人听旨。”
多尔济率先屈膝,神情庄重肃穆。其后的部落台吉们随之而跪,黑压压一片。
暮雪用冻僵的手迟缓地将圣旨展开,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土谢图汗部自归附以来,忠心可嘉,兹闻溘逝,深为轸恤。敦多布多尔济系嫡长孙,恭顺勤恪、才具明练,着承袭汗号,为札萨克亲王,统率旧部。”
众人虽早已预料过清廷的旨意,但此时亲耳听见公主以坚定的语调宣读册封多尔济为继任可汗与亲王,其冲击力还是来得更震撼些。
忍不住纷纷将目光都投向了前头那个高大的青年。
二十出头的亲王、可汗,喀尔喀三部之首,实在是过分年轻了一点。
也不知道这个位置是否能坐的妥当?不过,台吉们又瞥一瞥宣读圣旨的四公主。有清廷保驾护航,想来不稳也得稳。
圣旨宣读毕,多尔济领旨谢恩,语气无比坚定:“臣敦多布多尔济领旨谢恩!定不辜负圣恩,克忠职守,忠心不二。”
暮雪将圣旨复又卷起,亲自扶他起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多尔济抬头望她,目光里满是柔情:“有你陪着,我必定不负所托。”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言语行动也尤为克制。
暮雪将圣旨递给他,多尔济接过,手指微微相触,一触即分。
宣旨毕,暮雪拢了拢斗篷,道:“灵位还在?我给老可汗上柱香。”
“在这边。”多尔济吩咐亲卫将圣旨收好,领着路前行。
进入丧棚,刺骨的寒风终于消停了,暮雪接过香,姿态郑重地在灵前拜过。
对于老土谢图汗,虽然来往不多,但从前相识的人如此变成一座棺木,也确实令人难过。
这样的场合,不掉几滴泪是不礼貌的。暮雪在灵前哀悼了一回,丧棚中有许多女眷,见公主如此,忙着起身围过来,一面行礼,一面劝慰,寒暄几句。
在交谈中暮雪得知,老可汗的丧葬之地已经选好,就在祖山上,只等着冰雪消融,春天好走的时候再下葬。本地王公贵族在丧葬方面的礼仪规制倒是与关内贵族差不太多,一些寻常牧民倒还遵循着较为传统的天葬法。只等着盘旋的秃鹫,让尘归尘土归土。
暮雪感慨了一回,又说:“朝廷特意赐下来五千两的丧葬银子,我这一趟全拉来了。又担心光是银子,这个时节在草原上有些东西置办不全,因此自己拿钱,置办了两车香烛纸钱纸扎,都是京城里得道高僧开过光念过经的。正好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给老可汗尽孝。”
于是吩咐侍女先提一些纸扎用具来,也有纸扎金帐,纸扎骏马,纸扎侍从等等,这些白事用具都是从前部落中很少见过的。许多人都凑过来瞧个新奇。
这还不止暮雪还特意备下了丧事回礼,一个个用精美的小荷包装着,里面装着两枚金瓜子,再配上一条丝质哈达,但凡来吊唁之客都能领一份。
人人都道公主思量周全,有孝心。
一直忙碌到深夜,方才终于有空在大帐中静静说一会儿话。
多尔济一进帐就道:“把你的手给我。”
“怎么?”
暮雪有些不解,依然把手给他。多尔济将她的手握一握,皱着眉道:“还是如此冰。”
刚才接圣旨的时候,他便发觉了,公主的手指简直一片冰冷。
多尔济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掌心,轻轻揉搓。
暮雪望着两人互相交握的手,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唇角微微上撇:“还好啦,路上在车里也捧着汤婆子,没有冷的那么厉害。只是下车后刚好被你撞见了。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啊啾。”
话音没落呢,先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多尔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春鈤
,立刻将她拉到火盆边取暖,又拿来两张毛毡,将暮雪围得严严实实,严肃道:“这样的严寒天气真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说出口的声音有些高,多尔济意识到,立刻后悔了:“我不是,唉,我,你怎么就这样好呢。”
暮雪轻轻靠在他身上:“没事,现在,我们能互相依偎在一处,很好不是吗?”
多尔济伸手想要揽她入怀,结果手一展开,却因为层层毛毯愣是不好动作,一个大粽子似的,如何抱住?
暮雪笑起来,抖落了外边的一层:“都裹成熊了,再这样我要出汗的,多披一层就是了。等会儿荣儿她们就把水烧好了,我用热水泡泡手、泡泡脚也就缓过来了。”
隔了一会儿,荣儿果真领着人端了银盆毛巾过来。她们正欲像往常一样伺候公主,却听见额驸说:“放在那里别动,我来。”
荣儿愣了一愣,看向公主。公主只无奈又带点喜色地笑笑,向她使了个眼色。
看来是让额驸伺候了。荣儿便领着侍女静悄悄退下去。
多尔济不再言语,沉默着将银盆接过,放在矮桌上。银盆里的热气缓缓上升,为灯火所照,白烟渺渺。
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温水中,动作格外轻柔,像握着一朵云一样小心翼翼。
仔仔细细地伺候完她洗手,多尔济又将另一盆热水端来,单膝跪地,要帮她脱鞋袜。
暮雪感觉有点别扭:“我来吧。”
“我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替她褪去了鞋袜,却瞧见她足间有一块肌肤微微发紫,叹了一口气。
“你这要生冻疮的。”
暮雪下意识将脚要往后藏,脚踝却被大手捉住,他的掌心格外炙热。
“没事的。”
多尔济定定看了她数息,又叹了口气,将她的足浸入温水中。怕水冷,又将旁边一壶热水拎过来,适时很小心添些热水。
帐篷中极其安静,暮雪眼眸低垂,泡着脚,寒意散去后,微微有点痒。
她微微弯下腰,想要去挠。只是手还没触到水面,就被抓住。
“感觉痒了吗?”多尔济问。
“有一点。”
“痒也不能抓,越抓越厉害。”多尔济索性拿起帕子将她脚上的水珠擦拭干净。“躺到被窝里。”
暮雪依言缩到被子中,刚刚冻着的时候不觉着什么,此刻泡了热水,反倒是觉得愈发痒起来,忍不住挠了一下。
“啧,怎么这么不乖呢?”多尔济隔着被子按住她,将外衣脱了,掀开被子。
“欸,这不大好吧?”暮雪道。
“想什么呢,我累得都不想动了。”多尔济钻进来,下一瞬,却把她的脚贴在了自己腹部。
“你干吗呀?”暮雪瞪大了眼睛,坐起来看他。
“别动。”多尔济牢牢把她的脚按在怀里。“我替你暖着,也看着你不去挠。好了,睡觉。”
他扭头吹灭了灯。
第94章 密谋 冬夜的大帐,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
冬夜的大帐, 顶窗被毡毯牢牢封住,灯一熄,再没什么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
愈发真切的是脚那边传来的温度,即使温暖了, 但冻疮处还是痒。
暮雪因此好一阵没睡着,听见多尔济的声音轻轻响起:“再不要这样冒雪赶来了, 多难受。”
“我觉得值。”暮雪望着一片黑暗,说。
当时得了消息, 身边人有劝慰的,说人死不能复生, 便是迟上一月,也无可指摘。
她犹豫过, 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只带了赵妈妈、云起、荣儿并几个心腹太监, 匆匆赶路。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些时刻,倘若她缺席了, 或许从此之后就不同。
瞧见多尔济望见她,什么也不顾似的踏着雪冲过来拥抱她,那一刻暮雪便明白, 为了这一瞬间, 他能记得她十年八年的好。
再说,整个土谢图汗部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她是如何为了老可汗的葬礼长途跋涉而来。
夜色深沉,静了良久,终于又听见多尔济的声音, 诚恳无比。
“暮雪,长生天在上,我的爱与忠诚全然归属于你。”
“我知道,我很欢喜。”暮雪坐起来,“好啦,我的脚已经暖和了,你过来,别横着睡了,万一我睡觉踢被子,踢着你就不好了。”
多尔济轻笑一声:“知道了。”
他起身拿来一个汤婆子,垫在被褥末尾,方才与暮雪并枕睡下。
“我其实,有点惶恐。”
“没事,你能做得好的,何况,我陪着你。”
夜色中,他们两只手交握着,彼此沉沉睡去。
新的一年,漠北草原迎来了新的主人。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依旧期待春日。虽然老可汗逝世,但五畜礼还是要办的,祈求长生天保佑牲畜兴旺、水草丰美、部落繁荣。主持祭祀者,是新汗王与公主。
今日无雪,难得出了太阳,一片灿烂日光洒在广袤的草原上。远处的三神山,静静地俯视着这片世代游牧的土地。
暮雪换上喀尔喀汗妃该穿着的礼服,出帐时借着日光,望见远处的山峦,有些许不知名的感慨。有传说,成吉思汗就是葬在那片山峦之中。老土谢图汗在停灵期满后,亦会葬在那里。
论理,等到她百年之后,也会长眠在这片山峦。
风景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离家过于远了一点。大约没什么故乡人会跑到这地方来在墓前倒一杯酒。
她轻轻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维抛之脑后。反正已经长眠了,也无所谓,重要的还是身前事。
定一定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祭坛。
祭坛侧已经站着不少王公台吉,见着她来,纷纷垂下头让路。
人群尽头处,祭坛前,多尔济已经站在那里,手背在身后,微微出神,听见动静,回眸,瞧见是她,唇角浅浅上扬。
在日光中,他向她伸手。
暮雪握住他的手,两人在祭坛前并肩而立。
恢弘的乐声响起,祷祝人吟唱一段古老的祈福词,而后有侍从奉上装有酥油与鲜奶混合的银碗,请新可汗与公主为五畜赐福。
礼典有条不紊进行,一切都很顺利,并无意外,观礼的众人神情也轻松下来。看来长生天保佑着新的一年牲畜兴旺、水草丰美。
人群之中,郡王阿海倒是神色寥寥,把手环抱着,沉默看着这一切。
以他的年纪,看多尔济与暮雪就像看两个孩子,也不知这一对年轻人会把草原引向何方。
他的阿爸,临终前对他的嘱咐,是要好好辅佐新一代汗王。这样的话,阿海不是第一次听,当时兄长在世,阿爸就总提起,你要好好辅佐兄长。
总是这样的,他似乎生下来就是为辅佐别人,是第二号人物。阿海在那一瞬明白了,之前老土谢图汗偶尔隐晦地暗示他也许能够兄终弟及的意思,不过是把他作为一匹狼,督促多尔济这匹幼狼成长得更快。
阿海轻轻一哂,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有一位名叫乌讷楚的台吉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身旁:“郡王似乎不大高兴。”
阿海皱一皱眉,冷冷道:“我阿爸死了,该高兴?”
那人被这话噎了一下,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郡王,咱们也是老兄弟了,你这受了气,总不能找我出啊。”
乌讷楚瞥了瞥人群当中的新汗王夫妇,轻声道:“我也觉得,太年轻了些。”
这话倒是合了他意,阿海没有说话,默不作声。
乌讷楚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刚刚说话没分寸,惹郡王生气了,等会儿我请你喝一杯,权当赔罪。小弟好好陪您聊一聊。”
五畜礼结束,阿海心中正烦闷,索性去和乌讷楚吃酒。
帐篷内,酒肉早已经备好。侍女跪着替两人倒酒,是新酿的马奶酒,味道醇厚。
“行了,把酒放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乌讷楚挥了挥手,把人赶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说话也就轻松些。
阿海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跪坐在毡毯上,仰头吃下一碗酒“还是这样痛快。那个公主带来的什么椅子,现在草原上也时兴起来,我坐着硬邦邦的,就是不舒服。”
“是啊。”乌讷楚道,“到底是清廷来的公主,弄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可偏偏敦多布多尔济还那么偏爱她,我看没几年,这枕边风吹着吹着,咱们土谢图汗部也就成了土默特部了。”
阿海闻言,端着马奶酒的手微微一停,并不言语,只是把碗中酒喝得一干二净,喉咙里火辣辣的。
乌讷楚瞧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其实
椿?日?
啊,在我和很多老人的心里,这个汗位,该有更好的人选。草原上的规矩,我们从来是有德者居之,又不是他们汉人学些什么立嫡立长,就是他们满人也原本不信那一套啊。这两年倒是脸一抹装起来了。”
阿海斜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为郡王感到委屈啊,你的资历,你的勇猛,放在从前这可汗的位置还用得着说吗?如今敦多布多尔济不就仗着他那个清廷老婆。”
阿海冷笑一声:“你不老实啊,这时候跟我说这些。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
他忽然把手猛的在矮桌上一拍,熊一样的力气,“噔”的一声连桌上的酒壶都颤了颤,倾倒出些许马奶酒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说这些话是干什么?有谁指使你?”
乌讷楚把心一横:“我看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人一样,看不惯咱们部落一点点的变成清廷的走狗。实话跟你说吧,准噶尔汗国和咱们联络了。他劝我们放下前嫌重新联手,咱们草原人还是一家。”
“你跟他们有联系?疯了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阿海把酒碗往桌上一顿。
乌讷楚不以为然地笑了:“郡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记得您年轻时可是敢单枪匹马冲进敌人堆里的英雄。再说了,咱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跟他们合作过,从前的卫拉特蒙古是草原上唯一的太阳,什么时候要听其他外族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咱们往日的荣光。”
这话,确实令阿海有一点点心动。在他年轻的时候是跟着老土谢图汗见识过称雄草原的风采的,不像敦多布多尔济这个小子,除去还算安稳的童年之外,之后所体会的就是跟落水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直到最后臣服清廷,借人之势重回故地。
可是……阿海跟着八旗兵打过仗,他们的实力不可小觑,无论是皇帝本人的勇气,运送军粮的到位,亦或者是拿出来的火器。贸然触怒他们,稍不留神就会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件事牵扯的众多。我得好好想想。你也不许随便跟别人说。”阿海沉着脸道。
乌讷楚脸上有笑意:“当然应该如此。你若是下定决心,我必定全力支持你。”
他又说:“那公主匆匆赶来,身边也没多少侍卫,不过是几个官吏。其实倒可以借刀杀人,下个什么药让公主病重,最好身故,那么皇帝肯定先治敦多布多尔济的罪。咱们再从中作梗,或者让他也死了,一定激起民愤,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海爬起来,仰头又吃了半壶马奶酒,不置可否,径直走出帐篷,进到夜色中去。
上弦月,藏在一堆箱子与草料夹缝的侍女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贵人发觉她在这儿。
如何会这么倒霉呢,不过是想来添点酒而已,偏偏听见了这要命的事。
一直到确认无人注意,她方才溜走了。回到侍女们的帐篷,把被子将自己牢牢蒙住。
“长生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想要公主死,还想要挑起战争。
侍女浑身颤抖起来,公主……公主从前在草原上时,她也曾受过恩惠的。不提去蹭饭的事,有次她额吉生病,没钱抓药,她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的阿爸、兄长,都在上一场战争中死去了,只剩下额吉陪着她,倘若失去了额吉,那么天就塌了。
最后还是公主身边的侍女给了她钱,又让那些陪嫁的医户给她额吉看病。方才渐渐转好了。
夜深了,侍女辗转反侧,其他侍女的呼吸声里,她忽然坐起身,浑身颤抖着,无声无息的落泪。
泪眼迷离中,似乎又瞧见了阿爸和兄长的脸。
侍女把眼泪一抹,轻手轻脚钻出帐篷,没了日光,寒冷的风呼呼地灌进领口,侍女因此打了个颤儿,还是往前走——朝着公主大帐的方向。
第95章 俯首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你确定他们提到了准噶尔汗国?”
侍女伏地叩首, 声音微微颤抖:“这几个字是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其他的,也不敢再听了。”
大帐中的烛火静静照耀着, 暮雪低头思索片刻,上前亲自扶侍女起来:“你既然投奔了我这儿, 为了你的安危考虑,就不要再回去了, 只管在我的营地住下。荣儿——”
荣儿答应一声。
暮雪吩咐:“将她的母亲一并接来,立刻就去。”
看着荣儿出去安排, 暮雪安慰那个侍女:“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别怕,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 这里不会再有任何战火了,是不是?”侍女的眼睛隐隐带着泪光。
“我会尽我所能。让这里得到和平。”暮雪郑重许诺。
让人安顿好这位报信的侍女, 暮雪冷静地部署了一番,先让她的侍卫立刻警戒起来。并且知会理藩院官员, 让他们立即到离此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待命。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迅速返回京城通知消息。
赵妈妈难得焦急起来,向前一跪, 劝道:“主子不仅是他们,您这千金之躯方才要速速回避才是。说是那是你所言为真,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还是现在就叫人护送着速速赶回京进去。这样便是闹翻了天便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事情还没有坏到这地步。”暮雪道。
说是有一点点苗头显示多尔济跟这事儿有关, 她此刻早就撒腿跑了。可是依照现在知道的情形, 摆明是个别台吉之举。不然也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第一次跟阿海去接触。
如今也算得上是敌众我寡,我在明,敌在暗,这个时候跑了,反倒落了下乘。
她迅速将事宜吩咐好, 披上斗篷,去寻多尔济。
这两天正好是老汗王祭礼的时候,多尔济作为主祭者需在灵棚守很晚。担心暮雪因此受到影响休息不好,便还是分帐睡。
寻见多尔济,暮雪简明扼要的将此事说了一遍,多尔济的脸色变得凝重:“竟敢与那边勾结。”
“你对草原比我熟悉,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心里有此想?”暮雪望着他,问。
多尔济眉头紧锁,伸手握住她的手:“公主我以最坦诚的态度告诉你。确实有个别台吉可能依旧追忆着往昔的容光,认不清楚局势。但这绝对是少数人。我的祖父、大喇嘛以及我,对于朝廷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祖父是绝对已经认了命的,临终前只是嘱咐他要保护好部落的人与草原,叔祖父那里也并没有透露任何不满的风声。
“我信你。”暮雪轻轻一笑,“不然我也不会眼巴巴的来问你,早就连夜跑路了。”
多尔济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只是叔父,叔父怎的还掺和到密谈里去,我一直觉得他本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暮雪道,“我以为要快刀斩乱麻,现在就派兵将他围住。再细细审问,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此事。”
“你说的对。”多尔济立刻将金刀挎上,嘱咐亲卫好生看顾公主,点齐人马,喊上舅舅,立刻要出去捉拿叛徒。
才出了大帐,却忽然听见一片喧哗之声。
许多火把乱乱地照着。
多尔济心一惊,莫非已经让对方提前一步?
周围知情亲兵齐刷刷将刀剑出鞘,神情紧张护卫着他。
“我有事禀报可汗。”
听见阿海的声音惊雷一样在幕城外响起。
多尔济眯了眯眼:“卸甲,带进来。”
阿海赤手空拳走进来,并不是一个人,手里还拽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台吉,正是乌讷楚。阿海把乌讷楚往地上一摔,靴底碾住他后颈:“禀可汗,这畜生私下里勾结贼人,意图谋反,还想说动我跟着他一起发疯。”
那乌讷楚的嘴早就已经被封住,在地上蠕动挣扎,瞧见那么多刀光剑影,如同抖筛一般瑟瑟发抖。
多尔济盯着阿海被熊熊火把映红的脸,阿海和父亲,兄弟俩
椿?日?
的脸型是有些相似的。
他笑了一声:“叔父是明白人。”
阿海猛踢乌讷楚一脚:“我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不假。可也没忘了兄长是怎么死的,更不敢忘了我是这边草原的郡王!兵戈一动,流血的人可就不计其数。什么畜生玩意儿!也配来揣测我的心思。呸!”
“可汗忠心耿耿,郡王亦高义,此事不过小人作祟,不足以乱大局。”
夜幕里,柔而坚定的女声格外清晰。
众人回过头去看,公主已由侍女扶着出来,一步步走近。
倒是一句话定了调子,多尔济心里想着,道:“让公主受惊了。”
“小事而已,”暮雪瞥了一眼地上的人,道,“不如先将人囚禁起来,严加审问,看到底还有几个人给他相勾结哎。”
这人于是被带下去连夜审问,倒也不是什么很有骨气的,一用心便什么都招了。说的是几月前偶然有人献其金银珠宝,应当是准噶尔汗国有所往来之人。
当即根据供词又捉住了两人。那个给金银珠宝的人倒是早在之前逃去了。据说那人原本留的话是让他们密切注意着喀尔喀的局势,若有机会,便可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清廷。只是乌讷楚心中对于新汗王不满,又见着阿海郡王的神色,自作主张引诱他加入,反倒走漏了风声。
“事情记忆清楚,由我看现在就把人砍了省事。”阿海嚷嚷着要拔刀,被多尔济拦住了,“这几条狗命留着倒还有些用处。”
暮雪颔首:“此等谋逆大罪,当上报朝廷,由朝廷定夺。私下里处决了,反倒招惹不必要的猜疑。”
“望公主好好同万岁爷解释解释,我等忠心,天地可鉴。”多尔济朝她拱拱手。
“这个自然,我如今是咱们部落的女主人,自然盼望着,不要有是非发生。”
上奏本之前,暮雪私下里与理藩院官吏交流一番。
“我以为准噶尔汗国战败后已经消停了,为何还有此事?”
理藩院的李文皱眉道:“按理确实如此。当时噶尔丹出兵在外,其侄策妄阿拉布坦投诚朝廷,与王师联手断噶尔丹后路。待噶尔丹身死后,成为新大汗,掌管故地。这两年也算安稳,不曾听闻有逾矩之举。”
准噶尔这一对叔侄的纠葛,倒也是颇为曲折。原本的大汗,是噶尔丹的哥哥,可是死得早,做叔叔的上位,却强娶了侄儿的未婚妻,既有夺位之仇、又有夺妻之恨,可谓血海深仇。最后做侄子的终于欢天喜地见着叔叔穷途末路自尽,并且将其遗骸献给康熙皇帝。
或许是受了准噶尔这对叔侄的启发,乌讷楚觉得在多尔济与阿海之间挑拨离间也是件易事。方才自作主张。
“我到喀尔喀也有三四年,甚少听见准噶尔新可汗的动静,他们如今是做什么?”
“之前有听闻说,他们主要是在西经营。”
之前东进被打得狠了,仍是记忆深刻,理藩院之前收到的消息,是这位新大汗一面休养生息,一面磨刀霍霍向西边的小国进发。那西边的地界是大清完全管不着的,只要他不来犯边,谁不稀得管。
毕竟,之前三次大战,所耗费银帛实在是太多了,大清虽然胜了,海一样花出去的银子也是真的。
暮雪听理藩院官吏讲完,心中大致有数。
这次捉拿的几人,虽然搜出财物,可是并没有文书凭证之类的,他们都是口头上的往来交流。如此情境下,也不好扩大去处理。万一过于严苛,激起一些台吉的恐惧,原本不打算有什么,被一吓,脑子不清醒也可能出事。
朝廷知会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借此雷厉风行进行打击。
只是这也算是个契机,不好白白放过了。
暮雪思虑了一日,拿定主意,自己写了一封奏本,与理藩院官吏所写奏本、以及多尔济与大喇嘛所写奏本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
此等军国大事,所传讯的速度绝非寻常路途可比,二十日即送到京城。
等到回信返回时,正值送老可汗上山。
冰雪消融,青山重重。
下山路难行,多尔济紧紧握住暮雪的手,提防她摔着。
行到一处山坳,见绿树合围,鸟鸣阵阵,暮雪抬眸望了一会儿。
“怎么了?”
暮雪侧头看他:“这里风景倒好,等到我百年之后,可归葬于此。”
多尔济眉心一动:“好,到那时我们一起长眠于此地。”
“也好,黄泉路上也可做个伴。”
返到王帐,听闻朝廷来信,暮雪当即拆开瞧了。
信中说到,准噶尔新汗王献上一批原汗王残部的人头,说是他们暗中作祟,意图破坏草原来之不易的安定。
康熙皇帝要她秉公处理,就事论事。言外之意,还是以大局稳固为主。
不过,他显然也没有全然相信,拨了部分银两,要暮雪尽快按照之前所奏将归化至库伦的全线驿站建成。方便沿线驻军联络以及消息往来。
暮雪向多尔济道:“放心,万岁爷知道你们的忠心,只要处决首恶便可。不过,在行刑前,需将台吉召集起来,咱们吃杯酒叙叙情。”
宴会当日,暮雪与多尔济一左一右端坐金帐之前。
待众人到齐,虽有美酒佳肴,但都心事重重、满面思虑。
与外部落勾结之事,可大可小,一旦新可汗与公主要借机发挥,那么必将人人自危。
众人忧虑间,忽然见两个亲卫抬着一箩筐记满字的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