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胭脂地 如今通讯极不发达、“马上相逢……
如今通讯极不发达、“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是常态。
暮雪偏偏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
京中的消息,她很难听到。耳目不广、见闻稀少,如何能洞悉时事?自出京起, 暮雪隐隐就在担心此事。
关于传信京城这事,未出紫禁城时, 暮雪曾私下里问过宜妃。宜妃只道让她将信件交于长吏即可。她又问长吏,长吏说他是命人送到驿台, 再由驿台进行传递。旁的信息,也不大清楚。
直到问了四阿哥, 他耐着性子将整个递驿体系流程说了一遍给暮雪听,她方才明白。
信件传送乃是一种私人的传信方式, 只针对像暮雪这样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向皇帝汇报各地事务所使用的公文是题本,奏折等文书。
题本有点像oa流程, 送到京城之后,先送到相应部门的大臣手中, 再一层层审阅上传,直至送到皇帝手中。奏本呢,有点像直接给领导发私人邮件, 因为中间没有旁人的参与接触,更适合呈报一些私密性较强的事。现如今大多数演变成用奏折,因为纸折起来能写更多话。
暮雪想要汇报之事, 用奏折来写更合适些。
四阿哥不解:“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写信不就够了吗?”
“我预备向皇阿玛告状, 写不下。”暮雪玩笑道。
四阿哥也笑了:“行啊,敢跟我开玩笑了。”
“那是因为知道四哥疼我。”暮雪笑眯眯的说,“其实我是想向皇阿玛说一说走西口之事,以及我想找他讨个恩典——赐我归化城胭脂地。”
她将一路过来,所见走西口的雁行人之事向四阿哥说了, 重点讲了如此风向的好处。
一来促进本地的农业开发与经济发展,可以为驻扎官兵提供更多的粮食。二来可以为口内贫苦人家找到一个新的活计,让他们能活下去,不至于被灾荒逼成反民。除此之外,从口内来的人越多,等于变相加强了清廷对于此地的掌控力。
“相当于屯田,平时是耕地。可万一有什么小的骚乱,不一定是战乱,这些人也能被组织起来迅速安定事端。”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能为你妹妹增加些嫁妆。”暮雪道,“只是我的想法还是不大成熟,四哥以为呢,可行不可行?”
四阿哥看着她,颇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其实排开女子身份而言,四公主确实是聪慧的。她生于深宫之中。此前也未曾接触过外界。身边更没有什么幕僚参谋。却仅凭自己在路途上的所见所闻便能想到这些——连寻常男儿都未必能想到。
汗阿玛大概率会同意的,这事儿并无损伤什么利益。相反,于国于家都有利可图。在公主所嫁之地赐胭脂地,从前孝庄文太后所生的公主就享受过这事,算是有先例。眼下正值皇阿玛对喀尔喀赐恩的节骨眼。来自未来土谢图汗部汗妃的小小请求,又不用耗费什么银钱,随手圈块地的事,批准起来并不难。
只是,他还是有点别扭。
暮雪瞧他皱眉,心里猜到几分,道:“四哥大可以把我当兄弟一般看。”
她笑道:“至于妇道什么的,反正我是出嫁女,要祸害也是祸害敦多布多尔济。与你,与大清皆无害。不是吗?”
男人嘛,惯会双标的。比如现代一些男子,一边痛骂老婆做“伏弟魔”,把钱和东西往娘家搬;另一边又希望他自己的姐妹是“伏地魔”,帮助他买房买车给彩礼。
暮雪不是四阿哥后院里的女人,若真在漠北得了些权势,也决计不会伤害四阿哥的利益,甚至会有助于他。
即使观念上有所固执,但四阿哥是个聪明人,暮雪相信他总能撇开这些情绪,理清楚利害关系。
四阿哥笑了笑,神情略有放松。“哪有把自己称为祸害的。”
暮雪拿了一张纸起身道:“那么请老师教我,如何写着奏折,好不好?”
“又胡言乱语。”
“怎么叫胡言呢?”暮雪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四哥于我而言不正是一位老师吗?”
这怪话听着倒新鲜,他还未曾体验过为人师。四阿哥弯了弯嘴角,然后板起个脸道:“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过来,我教你怎么写密封奏折。虽然有些人偷懒叫手下人封,但我一向是自己亲自写亲自封。”
机密二字,四阿哥看得特别重。
暮雪跟着他学了一遍流程,对于四阿哥的细致程度有了新的体会。
为了防止奏折在传递过程中被压皱或者有折痕,他甚至自己命人做了一块木质皮衬里折匣,大小与奏折纸刚刚好契合。装匣之后还要用黄纸细细沿着匣子缝隙封一道黄纸边,盖了印。但凡有人开启匣子,立刻就能看出来。
四阿哥还是不太满意:“你没有提前准备,要是京中留了把钥匙,你这还可以加把锁。”
……暮雪心想要是放在后世,这位哥高低得弄上一堆厚厚泡沫纸,把奏折缠得严严实实,再打包装盒,不许有一点压痕或者划痕。
被批评了一次折匣封边贴纸的浆糊抹得不匀,又被批评了一次盖印的印章没有完全对准正中心,连着三次之后,暮雪装好的折匣终于得到了四阿哥的初步认同。
只是奏折的内容倒没完全写完,暮雪还在等消息。
归化城边,清水河畔。
四五个人骑着骡子,一行骡队上青山。
骡子悠悠走着,驮着的庄太监却一脸严肃。
他好不容求爷爷告奶奶地得了这个差事,下定决心,非要漂漂亮亮的办好不可。
领他们看过官庄之后,四公主吩咐,让他们参照官庄的优劣,在近归化城处寻找适合做耕地的地方。
一旁陪着他熬的蒋庄头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这位太监也太认真了着。一日加起来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其余时候全长在骡子身上!他这一身好衣裳已经腌成骡臭味了!
蒋庄头陪着笑,问:“庄公公,这一带河边的土地的状况是最好的。我们明个儿还要跟着赶路呢?要不先回去跟公主禀告。让公主等急了也不好。”
听到要按时回禀公主这话,庄太监终于瞧了他一眼:“说的也是。”
“可不是,”蒋庄头道,“就咱们看过的这些地方,没有比清水河沿岸更好的地了。虽然现在全长着草,但平台、开阔,离水源也近。还有羊粪嘞!应该是偶尔有牧人把羊赶到这里吃草,土地肥力足,开垦之后。定然收成不错。”
他是老种田把式了,哪里的地肥、哪里的地瘦,仔细一看就能看出。
这么好的地,竟然没人种,白白荒废在这里。放在口子内,那可是不敢想的事。
蒋庄头虽说爬到了庄头的位置,可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一块地都农人来说,多重要呀!这可以
??????
长粮食,就可以让人活命。为了一亩三分地,两个农人甚至两个村子都能打起来,打得个头破血流,可这里的地就这么白白放着!
哎呦喂,想想就心疼的要命。
蒋庄头抱怨道:“这么好的地,平白荒在这里!”
庄太监远眺这片平坦的草地,感叹道:“谁说不是呢。”
赶在夕阳西下之前,他们骑着骡子进了城。
抵达府邸,庄太监正栓骡子呢,忽然转头碰上了熟人。
他便打招呼:“呦,您这儿也是刚刚办完差事回来?”
伍嬷嬷爹带着他儿子小伍,正要上台阶。闻言驻足很客气的笑了一下:“是。”
其实也不全是。
昨个儿伍嬷嬷见赵妈妈同太监延喜嘀嘀咕咕,然后公主就带了人出去。她便找到自家丈夫,要他也努努力,免得让其他人抢了先。
伍嬷嬷爹向来老实:“这会儿子有什么事儿可做,公主又没吩咐。”
“她没吩咐你就不知道多想一点吗?”伍嬷嬷道,“之前公主交代你办什么差事来着?哦,对,记米加价粮价。你也去记记这边的行情。”
在家里,伍嬷嬷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伍嬷嬷爹只等领着儿子出门打听。
转了一圈回来,这个时辰却正好遇上了庄太监等人。
彼此心照不宣的说了几句。庄太监去寻延喜,伍嬷嬷爹找伍嬷嬷,两人的脚步越走越快,生怕晚了一点,让对方抢了先。
“你说伍嬷嬷爹也跑出去了?”延喜原本还在吃晚饭呢,把筷子一撂,风风火火的领着庄太监朝公主所在院落去。
到底还是让他抢了先,毕竟是正儿八经暮雪叮嘱的差事。
延喜笑着向公主介绍了一番庄太监:“……他是个老成熟练之人。从前也曾学习过如何看管皇庄的。昨个儿一夜没回来休息,净在外头跑了。好不容易紧赶慢赶着盘出来一个结果。快禀报给公主听。”
庄太监深吸一口气,把腰弯的很低,恭恭敬敬道:“启禀公主,奴才探寻了这周边的地儿。目前来看,以清水河沿岸土地最适宜作为耕地。”
说着,递上一张简易的示意图,标注了大概的位置。
暮雪仔细看了,点头道:“办的很好。还未曾用晚膳吧?”
“回公主未赶得及。”
“这样啊,”暮雪扭头向荣儿吩咐,“你在外头摆桌饭,把之前我未用完的一些菜式赏赐给他们。”
延喜与庄太监自然是千恩万谢。
他俩从屋里出去,瞧见守在门口的伍嬷嬷夫妇。彼此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
屋里,暮雪正欲细看那图纸,忽然听见伍嬷嬷夫妇来了。
请安之后,伍嬷嬷笑道:“我们在这儿歇两日,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公主上次交代的差事,我便让我家这口子到街上也逛了逛。记下了一些米价,油价。”
她悄悄用手肘杵丈夫:“呈上去给公主看看呀。”
伍嬷嬷爹被戳之后,立刻上前,将几张零散的宣纸双手递上。
暮雪一边接过一边说:“难为你们想的周到。”
她粗略看了一眼,砖茶的价格略微比杀虎口内的价格要高一些,大概高个两成的价。
“我记得嬷嬷爱吃奶饽饽,先前用膳时,刚好尝了他们本地师傅做的,味道很好。荣儿,你去拿上一盒,给嬷嬷与嬷嬷爹带回去吃。”
将人都打发走了。暮雪命侍女多点燃几盏灯,借着灯光写奏折。
一边写一边想,有驿站在,给皇宫传信倒是能解决,可是至多能与皇帝和宜妃有信件来往。驿站并不是随便可使用的,据四阿哥那听来的信息,全国上下,有资格用驿站直接给皇帝传信的官员大约只有百人。
若是想传信给她在京城的当铺,驿站大概是不好用的,还需从长计议。
第32章 江南好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暮雪用银签……
仔仔细细写完奏折, 暮雪用银签挑了挑灯芯,静观火光跃动,等墨迹收干, 就预备按四阿哥教的方法装匣,再使人送出。
闲着看灯花, 忽然瞥见桌旁胡乱堆着的纸张。
晚一点得收起来预备出行。可是收起来之后,她倘若要再看, 好像确实有点麻烦。她忽然明白了朝廷为什么要搞这种提本奏折之类的固定格式。嬷嬷爹与庄太监他们传递上来的资料这样乱糟糟的。现在因为时间近,文书不多, 找起来也勉勉强强。可是之后她必定是要时常有新的文书,来传递消息的。一大堆堆在一起, 确实混乱。
或许她可以依葫芦画瓢学一学?朝廷能用这套制度,肯定有它的道理。若非设计的有合理之处, 也不会被采纳。
暮雪想了想,决定让人传话她的长史, 请他好好考虑考虑,想一想等安定之后公主属人所用公文制式规定。
正儿八经内务府派给她的官员就这么个长史,于这事上应该有所经验。
说起来, 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这位长史,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偏房里,长史穆森举起一杯马奶酒, 晃动着酒杯, 长长的叹息。
“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当初就不该在明珠府吃那顿饭,这样他被罢官清算时,我就不会被牵连, 我也不会被选做四公主长吏,到这个地方来,甚至还要到更远的漠北去。”
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纵使是领了一个四品顶翎,又有何用。
他苦笑着饮下一口酒,又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我是考进去最年轻的笔贴式,前途无量啊……”
对首的侍卫佟守禄对着灯盏,细心擦拭着他的剑,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这已经是长史第三次对佟守禄哀叹不幸的命运。临出京城时他嚎过一回,临出杀虎口那天他哭了一场,今夜眼见着要离开归化城,横穿沙漠戈壁往漠北去,长史又开始哀愁上了。
佟守禄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笨拙安慰,到如今的充耳不闻。
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把剑身擦得干干净净,正欲擦拭剑鞘时,忽然听闻外头有人叩门。
“长史大人可歇息了?”
总管太监延喜在外头喊。
门一开,他被剑光闪了一下眼,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擦剑,有灰。”佟守禄道。
延喜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一声,府里两个御赐侍卫,黄忠为人豪爽,常常与他们太监往来,这个佟守禄倒是一天到晚呆着一张脸,话也不说两句,活该到现在都没出头!
进了屋,他同长史穆森说了公主的吩咐。
“……路上可好好想想,等到了土谢图汗部,再与公主细细禀报。”
办事章程以及文书规制?一个公主吃饱了撑着搞这个。穆森腹诽道。能有什么兴师动众的事,难道写跟哪个福晋拜年、跟哪个格格聊天?真是没事找事。
但他到底是曾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面上丝毫不显,很客气:“知道了。”
然后门一关,接着喝酒感怀岁月。哎,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佟守禄不解:“大人不欲此刻动笔?”
“急什么,时间长着呢,我真要做,分分钟的事,”穆森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问,“你也喝点?”
佟守禄摇头,刷的一声,将剑入鞘。“明日我当值,该巡查一番。”
月落日升。
天方蒙蒙亮时,公主陪嫁人口的驻地,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帐篷皆已收拾打包好,有人赶着吃口热乎的面条,有人井边排队往水囊里灌水,也有爹妈怒吼着让小孩别玩了。
蒋庄头把手揣在袖兜里,哈欠连天。跟着出去勘察田地累着呢,没睡多久,又要起身走路。
哈欠打了一半,忽然瞧见赵
椿?日?
妈妈身影。蒋庄头赶忙起来招呼:“一大清早,您如何过来了。”
其余人也向赵妈妈问安。
“没什么事,你们都忙去吧,抓紧些,等会要出发。”赵妈妈说了两句,看向蒋庄头,“你跟我过来。”
这一过来,就是过到府邸前。蒋庄头心里不解,问:“赵妈妈,可是有什么事?”
赵妈妈淡淡道:“也许是好事呢。”
这边院里头显然更有序些,几个兵卒正拿独轮车推着两车东西出去,说话声音都很轻。
到底是什么好事呢?蒋庄头心里直打鼓,到门口瞧见庄太监。莫非是勘察田地之事出了差错?不会啊,他敢保证挑的那片地一定是好的。
这样不安着,被带进了屋内。
四公主今日倒装扮有些不同,不是往常穿着的氅衣,倒穿了马褂长袍,脚蹬羊皮靴,做骑装打扮。
“我有件事需交于二位。”她道,“你们二人就留在归化城,继续勘探田地,与那些雁行人交好,拿出个章程来,若真在那块地上耕作,要怎么组织才好。”
蒋庄头与庄太监面面相觑。
这么说,他们可暂时不用北上啦?
紧接着四公主拿出两个带锁木匣子来给他们瞧,一看就是临时做的,未曾细细打磨,捏在手上还有毛毛糙糙的木刺。
“盒子不打紧,时间仓促,以后再做好的。”公主交代,“重要的是锁和钥匙。钥匙你们这里也留一对,另一对在我手上。”
“你们就权当这是我手里发出的奏折,接了,只许自己看。若有要事,写了装到盒子里,再使人给我。”
两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欣喜之余,蒋庄头又有点惦记他陪嫁人口管事的位置,要是不跟着去,那么该由那个妇人医女做主了。
他犹犹豫豫道:“只是我们留下,那么,公主若想在额驸家附近耕种呢……”
暮雪摇头道:“那里不上此处。”
种田要人的,雁行人愿意从杀虎口走个几天到归化城,但有几个人愿意走上三千里跑到土谢图汗部的王庭库伦去种田?
依靠她自己带的这些陪嫁人口,刨除老人小孩妇女,能种多少田?
更何况库伦是别人的地盘,比不上归化城方便。
她见蒋庄头这模样,起先有些不解,能留在这不该是好事吗?为什么还有点犹豫之色。琢磨了一下动机,有点明白了。
“你放心,这管事的位置仍是你的。该给你们的俸米照旧,若是章程拟得好,事情办得好,我另有奖赏。”
蒋庄头这才全然地喜悦起来:“奴才一定认认真真办差。”
庄太监问:“不知择什么人传递消息好呢?”
“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谁带来的消息,就可由谁传回去。”
她之所以把这两人留下,弄个微型的归化城办事处,也是有缘故的。
依照驿站的传讯时限规定,本月之内,归化城这边就该收到康熙的回复。然而那个时候,她大约还在路上。
若是要等到归化城转送消息,送到她手里则又要多上一两个月。使人再回来归化城传信,又要时日,耽误了这个时机,平整土地之事今年就难办成了。毕竟是从前未开垦过的田地,不经历一番整理、是很难栽种的。可若是依着次序等,到了下雪的时景,那今年就办不成了,得等到明年。相应的,到正式耕作,再有收成,得到后年。
怕耽误时间,暮雪索性将他们留下等讯。
开拔之前,她特意去寻了费扬古将军,请他或者他的部下看顾一二。
费扬古将军道:“这是自然,虽然我大约要回京,但尚有旧部在此,定会留神看顾公主属人。”
他喊来了一位副将,介绍与暮雪:“此人名为硕岱,正白旗出身,作战勇猛。我去之后,他暂领大营。公主若有要事,也可寻他。”
说着,费扬古将军叮嘱硕岱道:“硕岱,你要看顾好公主属人,知道吗?”
那位硕岱将军一抱拳:“末将听令!”
暮雪颔首:“辛苦。”
费扬古将军的这个人情,她立刻觉察出来,往外走时还说:“多谢费公。”
“公主言重了,”费扬古驻足,望向四公主,“我知公主艰难。”
公主的年纪,同他的小女儿差不多大。且公主通身的气派,娴静、文气、带着一点忧愁,有那么一瞬让他想起姐姐,孝献皇后董鄂氏。
姐姐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昔年她生病之时,他跟着母亲进宫去探望。旁的什么,记得模模糊糊,唯独记得姐姐摆在小圆桌上的一副白纨扇面。
是汉语,她自己写的,病中手腕无力,字迹其实不大好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单就这两句,没写完。
在姐姐出殡后,费扬古偶尔想起了那两句话,请教了先生,才知道这首小令的后文。末尾两句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那时四公主酒醉,盈盈泪光说话时,不知为何,费扬古又想起了那副白纨扇面。
费扬古叹息一声,低声对四公主道:“倘若万一,臣只是说万一,公主觉着有什么不对,立刻往归化城来。”
四公主望着他,缓缓点头:“多谢。”
迎着清晨的日光,公主的队伍开拔。旌旗飘动,红尘滚滚。
费扬古站在高处,目送着这支队伍向更远的漠北去。
正是人间四月天,青草离离,蔓延至天际。
公主走后,自己也该回京返乡了。
费扬古垂下眼帘,瞧见身上沾了一缕掉落的白发,用手捻起,静静望了一会儿。
姐姐,都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可你的弟弟已经鬓发生白,老到了可以还乡的年纪了。
然而埋骨地下的你,永远年华不老,也永远还不了乡。
第33章 白马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投在……
日光斜斜地轿帘缝隙挤进来, 投在她的草绿色绣牡丹马褂上,一道线的光斑。
暮雪盯着那道摇晃的光斑,心情略微有些怅然。
出了归化城, 再往前度过阴山,便真是漠北了。
她兀自在轿内坐着, 忽然听见哒哒马蹄声,明显是奔到她轿旁。
喜欢这样没章法、忽然骑马伴着轿走的, 只有一个人——除了多尔济外不做他想。
果然,紧接听见了多尔济的声音:“出城了, 公主,来骑马看风景。”
队伍短暂停歇, 轿帘掀开,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草原。
“这片草原, 古时候叫敕勒川,还有诗写这里。”
多尔济骑在一匹黑马之上, 指着远处笑说:“公主学问好,看看这景和诗配不配。”
暮雪极目远眺,敕勒歌写得一点没错,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样广阔的草原, 便是单这样望着, 郁结之气也少了些。
她望着风景的时候,多尔济已然牵了一匹白马缓缓过来,后头跟着看热闹的五阿哥。
“这就是我挑中的一匹好马儿,”多尔济把缰绳往暮雪面前一递,“三岁的母马, 跑起来又快又稳,我给它起的名字叫巴雅尔,送给你。”
五阿哥在后面笑:“行啊,这名字挺好。四姐,他把快乐送给你。”
巴雅尔在蒙语里的意思,是喜悦快乐。
暮雪腼腆笑了笑,她不大习惯收人礼物,喃喃道了声谢,接过缰绳。
这匹叫巴雅尔的白马果然乖巧,缓缓朝暮雪走来。它额头上的鬃毛都是雪白的,在日光下隐隐望着像金色。有意思的是,巴雅尔有一缕较长的鬃毛被编成了小辫,真像小姑娘似的。
她把手摸摸巴雅尔的小辫,巴雅尔垂下头来,任她摸。
“这是我扎的,学了几次,好看吗?”多尔济凑过来,炫耀似的道。
暮雪扫了一眼多尔济身后吃草的黑马,他自己的马,可没有这小辫。
五阿哥笑:“四姐我告诉你,昨个儿看见他在那里,拿刷子把这匹白马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编了
??????
个很丑的小辫,又散开,又重编,我看着都乐。现在你看到的这条小辫是编的第五次,我的天,敦多布多尔济可真无聊。”
暮雪瞥了一眼笑得开怀的五阿哥,实在忍不住,幽幽道:“你盯着一个无聊的人给马儿编五次小辫,难道就很有聊了吗?”
五阿哥一愣,这一下笑容转移到多尔济脸上。
“我就知道公主爱我。”
“咦——”五阿哥怪声怪气,指着马儿身上那条小辫道,“你看,这一节又有点散了。”
多尔济懒得与他争辩,重新拆了又编一个,手指灵活,编起来又快又好看。
这下子五阿哥没话讲了,用脚踢踢地上的石子,装作很忙的样子。
在如此氛围下,暮雪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把手轻轻摸着巴雅尔的头,低声喊它的名字:“你好呀,巴雅尔。”
“公主待它待是更温柔。”多尔济笑道,他从腰间小布袋里拿出一块糖,“你可以让它更喜欢你一点。”
暮雪伸手去接,拿糖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间回忆起成婚的时候递糖的事,于是故意说:“小孩子和马儿才吃糖。”
多尔济显然也想起来了,瞧着她笑。
巴雅尔对于糖是很感兴趣的,马鼻子动动,嗅见糖的气息,一口吃下去,亲昵地回蹭暮雪的手。
“公主会骑马吧?”多尔济有些不确定,没见她骑过。
“什么话,”五阿哥说,“本朝马背上打天下,怎么可能不会?”
他俩说话时,暮雪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我会。”
从前在宫里,暮雪曾学过骑马,虽不大娴熟,但上马缓行是没问题的。
这匹白马很温驯,稳稳当当驮着她。
缓行几步后,暮雪一勒缰绳,策马往队伍前头去。
蹬蹬马蹄声里,熏风裹挟着青草的气息轻轻拍在她脸上,暮雪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到最前面去,她心想。于是一气向前,士兵们识相地往两边避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她就这样一直策马到最前头,直至明黄龙旗大纛之下,方才止。
少了人轿的遮挡,最前头的风景甚好,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四阿哥原在前头领队,见她骑着白马过来,微一挑眉:“敦多布多尔济给你挑的这匹马确实不错,这毛色体态,堪比他们九白之贡送的。”
九白之贡?这词暮雪没听过,正欲问,五阿哥与多尔济已经追上来。
“四姐,你怎么一声不响跑这么快。”五阿哥笑道,“以前没见你骑过,还不赖。欸,你会拉弓射箭吗?几力弓啊?”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你管她能拉几力弓。”
五阿哥反应过来,哈哈笑:“四姐应该能拉四——”
“胤祺!”
四阿哥冷冷的喊全名使得五阿哥到嘴边的话口风一转:“四姐应该能拉弓像四哥一样好。”
暮雪后知后觉,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四阿哥好像……只能拉四力的弓,作为对照,康熙能拉十一力的弓。
她低头笑了一下。
谈笑间,几人并辔领行,向草原深处去。
夜里安营的时候,暮雪私下去四阿哥的大帐,问九白之贡的事。
原来是整个漠北向康熙皇帝称臣时,康熙要求让其进贡白驼一只、白马八匹。
“是他们的荣幸,”四阿哥说,“漠北大大小小那么多部落,唯有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扎萨克图汗部有资格进贡。”
“有进贡东西的资格,反倒是荣幸么?”
“当然。”四阿哥很诧异的看她一眼。
这个妹妹,天资聪慧,却总在一些细微处有些模模糊糊,尤其是在有关于权力的事上,显得有些幼稚。大概是自幼所受教导的缘故。其实放在后宅妇人身上,已经不错了,但是她又偏偏想在漠北有所作为,那么这就不够了。
四阿哥沉思片刻,还是打算教一教她:“譬如说今日敦多布多尔济给你送马,因为他是喀尔喀郡王,你的额驸,才有资格送你。倘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子,别说送马了,就是想远远见你这个和硕公主一面,都不可能。”
暮雪立刻反应过来:“其实是作为上位者,给予肯定的一种表现。”
“你这个词用得挺新鲜,差不多这意思。”四阿哥道,“况且,也不是白让他们进贡,汗阿玛回赐的礼物只会更多。”
“那我,是不是要回赠他些什么?”
“倒也不用单独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回赠。”四阿哥道,“你跟着他回喀尔喀,就已经是彰显了他的荣耀,你若高兴,随手拿个东西赏他。”
暮雪点点头:“好。”
四阿哥看着她,问:“其实我倒摸不准,你待敦多布多尔济是个什么态度。”
他一向留神细微处,四妹与额驸寻常看着关系倒不错,但是细论起来,却好似额驸态度更热烈些,四妹倒一直有点回避。这一路行来,几乎没见过他们同帐。这不大像是情深的新婚夫妇该有的样子。
若是这个敦多布多尔济年纪大、长得丑,倒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的情况。
“你不喜欢他?”四阿哥问。
不是,怎么忽然八卦起来了!暮雪有些震惊:“四哥,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喜欢不喜欢的,都改变不了什么。”
四阿哥耸耸肩道:“我只是觉得,你嫁到漠北这样的偏远之地,本来就没什么欢愉。倘若这小子能讨你喜欢,让你高兴,那也是他的荣幸。”
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不谈,他希望他的妹妹,日子能够过得畅快些。
暮雪觉出了他的态度,稍稍有些动容。
她把手托腮,想了一想,透露了些自己的担忧:“我其实有些怕,怕自己喜欢了他,万一以后有什么波澜,反倒难收拾。”
半晌没听见回话。
她有些奇怪,抬起头来,只见四阿哥一副这是什么奇怪想法的震惊神情。
四阿哥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这样想……怎么了?”暮雪小心翼翼问。
四阿哥甩甩头,皱着眉道:“我,你,欸……我这么跟你说吧,倘若此时我纳了一个新宠,她的相貌、性格都合我意,那么我就会宠她一阵儿,至于她母族的麻烦,我自己会解决。再说,未来的事犹未可知,你现在就杞人忧天?妹妹,你倘若一直这样想,那确实甚少欢愉。”
听了这一番话,暮雪茫然又震惊。
从帐里走出,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月光静静照在她身上。
我是不是,有些太被动了呢?暮雪望着月亮,反思自己。
对于多尔济,扪心自问,她是有些好感的。这样一个相貌人品都还不错的少年,主动捧着你追求你,很难不生出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慌,一旦察觉近一点,她会自动退一步。
然而像四阿哥那样未来能当皇帝的人,在这类事上是全然不同的看法。
喜欢了,就宠。有麻烦也无所谓,自信有能力解决。
她也该学一学这样的态度。对于命运所给的一切,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虽然嫁到漠北,安危不定,但漠北的局势,她肯定会找到办法掌控,杜绝任何不利于她的隐患。
她喜欢多尔济时,就宠他。倘若不喜欢了,就不理他。
这才是强者该有的思维。
暮雪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了,就该这样想。
她的主张一变,神色也轻松笃定了不少。打算去多尔济那里,同他说自己很喜欢他送的马儿。
行到多尔济大帐前,听说公主要进去找额驸,看门的亲兵蒙克有一点点诧异。
“怎么,不方便?”暮雪问。
蒙克想了想:“是您的话,没有不方便。”
他抬手,让人
??????
掀起帘子,请公主进帐。
多尔济的大帐同她的构造差不多,前边厅内未见人,大约是在隔档的屏风之后?
暮雪往前,绕到后面去,隐隐听见水声。
真瞧见了多尔济的身影,她吸了一口冷气,迅速背过身。
“敦多布多尔济!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第34章 金莲花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
身后响起低低的笑声。
“公主真是霸道, 闯进我的大帐,还要训斥我。”
哗啦的水声,大约是他从浴桶里出来, 衣料窸窣,
暮雪盯着柱子, 闻言有小小的心虚,下一刻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 又在战场上历练过,难道警惕性竟这样低, 她一路走进来都毫无察觉?
莫不是在演我?
暮雪定了定心神,道:“你难道未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
“听见了。”多尔济漫不经心道, “只是想引诱公主多怜惜我。”
……不是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又心机又坦诚的?
暮雪一瞬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愣了半天,她才“呵”了一声:“不会有那样的事。”
“真的吗?”
他的声音似乎离她越近了些, 理直气壮:“可公主不敢看我。”
暮雪旋即一转身。
烛火昏昏,多尔济只松松罩了一件墨绿色袍子, 领口大肆敞着,露出大片胸膛,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结实。单看他的脸, 很难想象衣袍之下是这样精壮的身躯。
他一点也不羞涩,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暮雪也不甘示弱,径直对上多尔济的视线。
相距咫尺, 她的鼻尖甚至萦绕着羊奶皂的香气, 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
对视良久,多尔济喉结动了动,先移开了目光。
他转过身拿起一件外袍,若无其事地又穿上一件,背对着她道:“公主深夜来访, 是为什么事?”
声线略微有些喑哑。
暮雪并未察觉,她只是松了一口气,说:“我是想说……谢谢你送我的白马,我很喜欢。”
“我的荣幸。”多尔济仍背对着她,“公主只是为了道谢?”
暮雪迟疑了一瞬,道:“不知为什么,我对着你,脾气显得有些不好。但是我对于你,对于土谢图汗部,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
等到了漠北土谢图汗部,多尔济的态度会比现在更重要。
她若能有一位坚定的支持者,行事会方便得多。
暮雪想起进多尔济大帐前,所见的圆月,道:“你马上功夫好,是否愿意指点我些,外头的月光很亮。”
“好,”多尔济道,“公主容我整理片刻,请到帐外等候。”
这也是应该的,暮雪起身离去。
她先回到自己大帐,同手下人吩咐一番,而后牵着巴雅尔到多尔济帐外等。
等候一会儿,多尔济方才穿戴整齐出来。
一轮明月,温柔映照整个草原。
护卫们遥遥跟在后头,暮雪与多尔济两骑并辔,相伴而行。
身为土谢图汗的嫡长孙,多尔济两岁时就开始学骑马,骑技精湛,不在话下。
他言简意赅地教暮雪如何控马,如何从马儿的动作知晓它的情绪和状态,以自己的马匹示范给暮雪瞧。
说起骑马,他的态度尤为严肃和认真:“草原上每一年都有人从马上摔下,或伤或死皆有可能,公主一定要慎重。”
暮雪点头:“我知道的。”
他教、她学,一直到月至中天,远处的千帐灯陆陆续续吹灭。
多尔济望望月色,同暮雪道:“今夜就到这里,该歇息了,明日还需赶路。”
从全神贯注的学习状态退出来,暮雪方有心思环顾四周。
原来不远处竟然有一条弯曲的小河,难怪刚才似有听见流水声。
暮雪轻轻勒动缰绳,使巴雅尔向小河踏近些。
月色照流水,波光粼粼,河的对岸摇曳着许多小花,美得惊人。
只是要回去休息了,她恋恋不舍瞧了一眼,调转马头欲走。
“喜欢金莲花?”多尔济问。
“还行。”暮雪道,“走吧。”
他朝那片河对岸的金莲花望了一眼,道:“你且等等。”抬手扬鞭,□□黑骊“嗖”一下冲出,若离弦之箭。
暮雪愣在原地,望着多尔济驾马趟过河水,携花而归。
月色之下,骑在马上的多尔济微微一倾身,什么话也没说,将花束捧到她面前。
一大捧金莲花,犹带露水,淡淡香。
他的袍靴也为河水沾湿,缎袍上很突兀的一大块暗色。
在这一瞬间暮雪觉得,她大约会将一幕记得很久。
回到营地,蒙克瞧见多尔济一身带水,脸上的惊愕表情特别明显:“主子,你不是洗过澡了吗?又洗一次啊?”
多尔济满不在乎:“等会就干了。”
他忽然用干毛巾擦拭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袍,仰面躺着。
今夜晴朗,大帐顶部的毡盖并未拉起,只是笼罩了一层薄纱以防蚊虫,朦朦胧胧可见月光。
隔纱望月,很奇异的一种美,多尔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想起了四公主。
她真像这隔着纱的月亮,捉摸不定,美得惊人。
今日月亮似乎转变了态度,虽不知为何,但总归是件好事。
多尔济想。
四公主的美是淡淡的,可她那一双眼睛,却蕴藏着万千心事,若月下寒潭,藏着什么仙女狐妖。
她望着他时,多尔济忽生出一种燥热,因此先移开了视线。
再对视下去,他怕吓着她,怕自己忍不住有犯上之举。
方才赠花之时,她那双似水眼眸又温柔注视着他。
他肯定,她绝对有一瞬间的心动,这心动是因为他,即使她大概率不愿意承认。
多尔济笑起来,心里洋溢着快乐与得意。
等到了漠北,他要在她的帐外种满金莲花。
一夜好梦。
到底是睡的时辰少,暮雪第二天没骑马,又钻到马车里,趁机补眠。
调了一天,好过来了,依然是骑着马向前。
等到前路草木稀疏、变为沙地时,暮雪换了新坐骑——骆驼。
所谓漠南、漠北,正是以暮雪他们正在横穿的这一片茫茫大漠为界。既然是大漠,沿途多是沙漠戈壁,渺无人烟。在这样的路上,骆驼比马好使,坐起来也稳当。
骆驼颈部挂着铃铛,走起来时叮叮当当响,最开始时暮雪觉得很新奇。走了一天后,驼铃声就从悦耳变为烦人。
“能不能取下来?”暮雪请人问骆驼把式。
骆驼把式很为难:“最好不要取,有用的。”
很快,暮雪就知道驼铃有何用了。
大风起,席卷着砂砾砸在她的挡风头纱上,驼铃晃荡得厉害。号角声起,整个送嫁队伍停下来,紧急调转方向,朝沙丘背风处躲避。
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沙尘暴,暮雪心里有些慌,但仍努力维持镇定,听从有经验的把式指挥。
四阿哥、五阿哥忙着调度,使所有人围成一个圈,最外头是骆驼牲畜,然后是陪嫁人口、八旗士兵,紧紧将暮雪等人围在中间。
黄沙遮天蔽日,多尔济挤到暮雪身边,在呼啸风声中拿自己的大披风将暮雪裹着严严实实。
视线全是瞧不起,睁眼,甚至只是呼吸,都觉得满是沙子往里灌。暮雪闭着眼,因害怕而紧紧揽住多尔济的腰。
他僵硬了一瞬,更用力地回抱她。
不知隔了多久,肆意咆哮的狂风终于势头减弱。
抖落身上的沙子,暮雪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
前往漠北的第一个下马威,竟然是沙暴给的。
“幸亏没刮多久,”骆驼把式松了一口气,“要是刮上一两天的,那可真受罪,说不定少几个人。”
少人?是了,风这样大,什么事都说不准。
暮雪闻言立刻站
𝑪𝑹
起来,多尔济还在她掸脸上的沙粒,她捉住他的手,轻声说:“不妨事。”
然后立刻喊总管太监嬷嬷:“外头的陪嫁人口是什么情形,赶紧去看看,千万别少了谁!”
多尔济原还沉浸在方才的二人相拥余韵中,以为公主会同他说什么情话,谁知公主脱困后第一时间焦急着巡查她的陪嫁人口,微微有些愕然。
旁边的五阿哥呸呸呸往地上吐沙子,抬首瞧见四姐忙着去看外圈的陪嫁人口,四哥忙着去看里圈的八旗士兵,他抬头瞧见呆站着的多尔济,觉得自己也得付些责任。于是勾肩搭背道:“走走走,我们去看看你的部下。”
归化城还留了些避难的喀尔喀人,这次跟着一道返回。
毕竟是皇家送嫁队伍,遇风沙而不乱。
一番清点,丢了十几只羊和马,人倒是齐全,一个也没少,但有不幸为卷起来的石头砸中胳膊的,也有受些小伤的。
确认自己的人没有大碍之后,暮雪望了望后头。那些奉命北上的商队在风沙来时,也各自躲避。但此时因沙尘的威力,并看不真切。
她想了想,唤来延喜:“你领几个人去看看后边商队的情形,叫他们赶过来紧紧跟着我们。这边的路难走,不必拘礼,人多方便互相照应。”
相较之下,这些零散的商队受到的影响更大,一些货物被吹走了。这时候也不敢回头去找,听说公主的命令,连忙紧紧跟上。
因怕再起沙暴,有伤的也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继续赶路。一直到摸黑出了这片小沙漠,到了戈壁滩,方才扎营休息。
因着时间太晚了,行李也有些散落,这几人便没有分别开火,直接让厨子做一桌饭。
“四姐,你好好歇一歇,刚刚吓坏了吧。”五阿哥道。
“是有些,不过我被大家保护着,很妥当。”暮雪随便吃了两口饭,放下碗道,“我去看看我的陪嫁人口和商人,他们该是吓坏了。”
五阿哥嘀咕道:“也太心善了些。”
暮雪倒也不是全然的心善,一方面她确实认为自己对这些人有义务,需照看好他们;另一方面,遇到这样的灾害,对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上位者,天然的会印象深刻,有好感。
第35章 旧人 沙暴来时,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
沙暴来时, 陪嫁人口几乎都是茫然的。
他们中许多人出生在南边,从未见过如此昏天黑地的黄沙。
还是前边士兵大喊,方才意识到, 一片慌乱。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惶然无措地跟着队伍奔向沙丘背风处, 一个胆子小的人哭泣着“为什么难事都叫我遇上。”
虽然说名义上是陪嫁人口,好听的讲法叫包衣,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奴隶,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的就被排在了外圈。
副管事曾秋华几乎被风吹得直不起腰,惦记着那个腿有伤的妞妞, 眯着眼睛去寻,偏生他们离得远, 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踪影。
妞妞因伤走不快,曾秋华就时不时让一匹小骡子驮着她, 但此时沙暴骤起。骡子受了惊,嘶叫着想要逃跑。骡背上的妞妞吓得脸色煞白,她爹因忙着拉摔倒的她娘, 一时没瞧见。
远处的曾秋华瞧见,心都要跳出来。
万一摔了!或是被骡子带着往沙漠深处跑去,哪里还有命!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妇人快步冲出, 身形健壮,如此狂风也吹不动。她猛地一把抓住骡子缰绳,另一只手顺势将妞妞从骡背上撕把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妞妞惊魂未定,紧紧抓着妇人的粗布衣襟, 泪水才出眼眶就掺了沙子。
“哭有屁用,把绳子拉紧了。”妇人呵斥着扯过一根粗壮的缆绳,原是捆着公主陪嫁箱笼的。
下一刻,她一手一个将妞妞爹、妞妞娘提拉到绳子旁,嫌弃道:“我真服了,平常多吃两碗饭,这时候被风吹着走!”
曾秋华也反应过来,立刻让丈夫令人将绳索把箱笼连接起来,朝四周喊道:“大家拉紧绳索,风沙大,连在一起,不容易被吹散!”
扯着嗓子喊,但风沙太大,听不清,她的丈夫也一起跟着喊,喊的人多了众人隐隐约约听清,行动起来,远处没听清的,瞧见身边人动作,也跟着做,将手中的绳索紧紧攥住,彼此靠拢。
就这样挨过去,等到后面离了沙漠,扎营时,骆驼把式过来,听见众人方才的惊魂故事,感叹道:“你们真聪明,是要这么做。”
曾秋华笑一笑,目光向后瞧,落在那个仗义出手的妇人身上:“是她的功劳,她一向聪明。”
她端着一碗饭朝那妇人走过去。出行在外,饭食简单,炒米配奶茶,馍馍与咸菜。
说实话,这种吃食放在她们家乡,挺难入口的。但那妇人还是大口大口吃。
“云起,你还能吃一个馍吗?”
叫作郑云起的妇人抬首瞧了她一眼,把碗往上抬了抬:“拿来。”
曾秋华在她身边坐下,感叹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管事了呢。”
“死了还得埋,费工夫。”郑云起大口啃着馒头,道,“那个公主瞧着也挺心疼人的,不是还让人来问了嘛,丢了还得寻。”
她们俩人算得上是相知半生,彼此命运又多有相似之处,虽平常鲜有往来,但曾秋华平常一直注意着郑云起。
曾秋华道:“其实我觉得,公主是个很好的人,你若愿意,说不定一身才华又有用武之地。”
郑云起嗤笑一声,三两口将馍馍吃完,站起身来。
“曾秋华,十七年了,经历过这么多烂事,你还在做遇明主的梦。”
“做梦不好吗?”曾秋华微笑道,“不带点期望,这日子如何熬下去。”
郑云起站着,她坐着,彼此相望,两道目光撞在一处,针尖麦芒。
正在此时,听得远处隐隐有骚动。
“公主来了。”一人高兴道。
“她亲自过来了?”
“是!”
一个男子欢欣雀跃:“她还带了肉!”
……
暮雪使人抬了一大筐牛肉干来。
因听说前路没什么驿站,也没什么像样的城镇,暮雪特意使人在归化城时紧急做了好些。
这年头的牛肉干还比较原始,顶多加把盐作为调味。暮雪使人做的这些,在口味上更多独特些。五香的牛肉干棕红透亮,用辣子腌的透着一股香气,牛肉边角料也没浪费,叫油炸了酥酥的,又脆又好吃。
“想吃什么味道的,你自己挑。”暮雪瞧见妞妞,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爱怜道,“吓坏了吧。”
“有点,”妞妞笑着,挑了一块五香的,咀嚼起来满口香气。
旁的人瞧了,也咽下吐沫。
经过一场惊吓,一餐好吃的,总能让人稍稍得些安慰。
这样香的牛肉干,让原本已经吃了饭的人不禁也多吃了些。
“咱们分得这么一位主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捧着饭碗,一个人感叹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引得周围人纷纷认同。
但愿这位公主能长命百岁,他们这些人真的再不愿经受波折了。
暮雪一路缓缓行来,或聊几句家常,或问问手艺,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些陪嫁户待她的态度愈发尊敬和温和。
只是路过副管事曾秋华时,听见她身旁一个妇人冷笑了一声,低声嘀咕:“倒是会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她身旁的曾秋华,和擦肩的暮雪听见。
暮雪愕然回首,目光落在那位妇人身上。她已经有了年纪,气势却仍存,不过是粗布衣裳以及蓬乱的鬓发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这个人,应当有些来历的。
掐着这个时机正好说与她听,是什么想法呢,想激怒她?
暮雪上前一步,微笑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曾秋华去拉郑云起的衣袖,郑云起径直甩开,依旧轻声道:“公主贵人踏贱地,无非是趁机想要博个好名声,让这些人能忠心于你罢了,难道不是?”
陪在暮雪身边的伍嬷嬷赵妈妈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伍嬷嬷指着她鼻子道:“你个疯妇在胡言乱语什么?”
曾秋华扑通一声跪下,替郑云起请罪:“公主,她着实有些惊
??????
着了,请您莫跟她一般计较。”
“无妨。”
暮雪倒是稳住了心神。这时候若真勃然大怒,把这人打一顿,倒成了她的不是。
她缓缓道:“你既然有疑惑,我便与你说一说。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我今日来,大家所吃到的东西,是实打实的。若所行之事有利于民,便是善举。至于我心如何,你非我,又如何知我之意?只有这行,是大家都能切身体会的。”
“论迹不论心?这句话倒有些意思。”郑云起道,“可如果我偏偏认定你就是伪善呢?”
“那是你的事,”暮雪语气平静,“我做我想做的事,这些事能给百姓带来些福祉,就是好处。至于你如何想,我不在意。如果说这是伪善,我倒情愿更多人行这伪善之举,使民得利。”
郑云起原是环抱着胳膊,很轻率的模样。闻言,把手放下来,站得端正些,朗盛道:“公主胸襟宽广,愚妇受教。”
说着,俯身轻轻一鞠躬。
暮雪颔首:“无妨。”
而后领着人继续向前。
见公主一行人走远了,曾秋华把郑云起拉到僻静处,罕见地发了一通大火:
“你自己揾死路走啊?”太过生气,曾秋华的家乡话脱口而出,一通大骂。
“好地地,你居然敢去撩佢?万一佢真係心胸窄嘅,随便将你扔去沙地度,手都唔使沾血,你就冇咗啦!”
郑云起看着她乐:“好多年冇听你咁讲嘢啦,口音变咗喔。”
曾秋华以手扶额,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常态:“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
“不是你讲的明主嘛,试探一下罢了,死就乐了,反正我也多活了这些年。”郑云起满不在乎,“再有,我最后不也送她一个贤名了么,不至于和我计较。”
也就是她们都是女子,史官不会记,不然放出去也是一段“主公有容人之量,令恃才傲物小人折服”的佳话。
曾秋华看着郑云起,觉出了什么:“你其实,并不排斥她对不对。”
“麻麻哋啦。”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郑云起大喊:“你干什么去?”
“找公主告状,要她赐死你,大家痛快!”
郑云起望着她的背影,又笑起来。
这个丫头啊,到底是怎样,在这种世道一直都能保持一点微末的希望?
夜深,公主归帐。
等候已久的曾秋华终于得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她挪动脚步,跟着赵妈妈进帐去。
一见公主,曾秋华便跪下,老老实实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