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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霜雪 乌度 10760 字 3天前

眼看着快要刺中卫轲,却变故突生,卫轲竟将师叔抓来挡在他身前!

乔舒云手中利剑微顿,却见师叔朝她微微一笑,红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杀了他!”

紧接着,她臂弯上的红色织锦披帛猛地向后缠绕,将身后的卫轲同她紧紧缠绑在了一起。

看着师叔视死如归的坚定眼神,乔舒云瞬间明白,昨夜去劝她,她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担心卫轲会不惜损耗一半修为逃跑,所以以身为饵,将卫轲留在此处,好让她这一剑能够顺利刺进卫轲的心口。

乔舒云一时心神大恸,可她别无它法,错过今日之机,她再无可能使出第二剑,世上也再无人能够杀掉卫轲了。

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持剑逼近,将剑尖朝师叔狠狠刺去。

“不要!”

耳边传来卫辞的大声嘶喊,乔舒云却没有丝毫犹豫,一剑捅穿了师叔的身躯,狠狠扎进了被她缠绑在身后的卫轲心口。

卫轲万万没有想到,萧琼华非但不是来舍身救他的,而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

他更没有想到,乔舒云竟全然不在乎萧琼华的性命,且没有丝毫犹豫,直直将剑刺了过来。

甚至于,她二人竟像是提前商议好的,彼此配合,不惜一切,只为刺中他这一剑。

察觉到心口处有剧毒飞快地向全身蔓延,卫轲急忙运功排毒,然而,令他吃惊的是,他越是运功排毒,毒素反而愈发猛烈,猛烈到他眼前一阵模糊,几近失明,体内磅礴的内力也在迅速消失。

他如今分明已经百毒不侵,却对这剧毒全然抵抗不住,可见这种毒的厉害。

若乔舒云这一剑扎在了他身体上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有把握把毒瞬间逼出去或是按下来,可偏偏这一剑扎在了他的心口。

心脏主全身气血流动,他还来不及将毒逼出去,便已被毒素侵染全身。

好,好一对师叔侄!

他卫轲神功将成,到头来,竟栽在了她们手里!

早知如此,当初摄取那婢女体内昙幽精血时,他就该了结她的性命!

卫轲心下冷笑,当即用内力崩开身上缠绕的红色披帛,一掌将身前的萧琼华拍飞,飞身后退到场边,一手劈晕卫辞,拎着他越过院墙,燃烧修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此地。

乔舒云见状立时上前接住师叔,却见师叔已然断了气息,她嘴角含笑,似乎对自己能够与卫轲同归于尽极为高兴。

可卫轲虽受了重伤又中了毒,却尚未身死,而且,他走前还特意将卫辞劈晕带走,所谓何意?

难道是想抓了卫辞做人质?

乔舒云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忙将师叔放到地上,跟随孙献忠等人朝卫轲逃离的方向追去。

追出去没多久,就见孙献忠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自己,乔舒云低头一看,只见垂在胸前的几缕发丝不知何时竟已变得雪白。

她微微一愣,却并不意外,今日那一剑,本就是她燃烧余生寿命,借尽天机才换来的。

寿元既尽,白发苍苍,也是必然。

她不予理会,继续追寻卫轲下落。

直追到城郊深山一片凤凰林,却见卫辞一动不动地躺在凤凰树下,沾满鲜血的衣衫比树上的凤凰花还要红。

乔舒云心下一突,急忙飞身上前,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幸而,人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见他左右手腕上各有一道刀伤,还在往外沁血,忙拿了帕子帮他包扎,接着,探了下他的脉搏,这一探,不免大惊失色。

他竟是中了剧毒,不但内力全无,还生机枯败,仿佛余日无多。

乔舒云连忙又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见他双瞳蒙上一层阴翳,显然是失明的症状。

怎么会?‘圣空’剧毒怎会跑到他身上?

这时,一旁孙献忠也上前探了下脉,脸色变得凝重不已,沉声道:“定是那卫轲用了换血之法!”

换血?卫轲逼不出体内毒素,索性将自己体内的毒血换到卫辞身上,同时将卫辞体内的血换给自己,这样一来,就可将‘圣空’剧毒彻底排出体内。

难怪,难怪卫轲逃走时,要特意将卫辞抓走!

只因卫辞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要施行换血之法,卫辞便是最佳选择。

虎毒尚且不食子,卫轲却残忍至此!用亲生儿子的性命来换他自己的性命!

见卫辞面如金纸,奄奄一息,乔舒云忙看向孙献忠:“孙总管,你一定有解药,快帮他解毒!”

孙献忠却摇了摇头:“‘圣空’没有解药,这世间应该也无人能解。”

乔舒云脸色霎时一白,本以为自己燃烧寿元时日无多,没想到她还没死,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卫辞死在她面前。

“乔姑娘不必太过伤心,‘圣空’虽是无人能解的剧毒,却并不会立刻致人死亡,只是会让人内力消散,双眼失明,甚至生机枯败罢了。”孙献忠安慰道。

“他还能活多久?”乔舒云问。

“短则半年,多则三年五载。”孙献忠答。

乔舒云心下一沉,他还这么年轻,本该还有大把年华,如今却……

不行,她不能视若无睹,卫轲既然能换血,那么只要找到他,就还能换回来。

乔舒云当即起身,拜托孙献忠派人将卫辞送回燕王府休养,自己则继续追寻卫轲的踪迹。

一连数日,却都未能找到卫轲的踪影,就连孙献忠调来大批兵马搜寻,甚至朝廷下了通缉令,都未能找到卫轲踪迹,仿佛他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办法,乔舒云只能返回燕王府,听闻卫辞已经醒了,便戴上帷帽,掩盖住满头白发,过去探望。

然而,刚走到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他和孙献忠的对话。

孙献忠:“皇上已经下旨,卫轲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褫夺其燕王之位,杀无赦。论理,世子也应被捉拿入狱同罪论处。不过,乔姑娘为世子求了情,皇上宽容大度,只将世子贬为庶人。待世子养好伤,便离开王府自寻去处吧。”

卫辞:“我父亲既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我又怎能置身事外苟活于世?还请孙总管转告陛下,请陛下论律降罪,不必容情!”

孙献忠微惊:“你可知,以大晋国律,你轻则流放,重则赐死?”

卫辞淡声道:“若能以残躯为父赎罪,消除这一身罪孽,也算死得其所。”

乔舒云听到这儿,忙推了门进去。

孙献忠见她进来,便道:“世子执拗,乔姑娘好生劝劝吧。”

孙献忠离开后,乔舒云才迈步走近卫辞,见他面色平淡,双目无神,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仿佛走进来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卫轲所犯罪行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执意替他赎罪?”乔舒云出声相劝。

“我是否替父赎罪,又与你何干?”卫辞淡声反问。

“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乔舒云说。

她同意和孙献忠合作,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卫轲的罪行不能牵连师叔和卫辞,要保住他们的性命。

如今师叔死了,只剩下卫辞一人。她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

卫辞闻言冷笑一声:“我父亲害死了你父亲,而你亲手杀了我母亲,重伤我父亲,就连我这将死之躯也是拜你所赐,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乔姑娘说这话,不觉得可笑么?”

乔舒云怔了下,他安排人将她从地牢救出来,又安排她去海岛避祸,她却非但没有听从他的安排,还和孙献忠一起来围攻燕王府,甚至亲手杀了他母亲,害得他家破人亡、身中剧毒,他恨她是应该的。

她无从辩驳,也无力辩解。

“师叔的遗体收敛在后院,只等你醒来,便可安排下葬。”乔舒云道。

“家母的葬礼,我自会操持,不必‘乔女侠’费心。”卫辞冷声道。

乔女侠?他这是在讽刺她为了所谓的守护天下太平,不惜一切,却非但没能杀死卫轲,反而害死了师叔,还害得他身中剧毒?

“师叔的死是我的错,你若想替她报仇,随时可以来取我的性命。”乔舒云歉疚道。

“乔女侠武功盖世,岂是我一个废人能杀得了的?”卫辞语含讥讽道。

“若你动手,我不会还手。”乔舒云道。

“乔女侠此次为皇上立下大功,封侯封爵不在话下,我一介罪民,又怎敢杀你这个大功臣?”卫辞讽刺道。

乔舒云闻言,拔出腰间的霜云剑,准备当场自裁,将这条性命还给师叔。

卫辞却似是预料到她的举动,冷嘲道:“乔女侠拯救天下苍生,是全天下的大恩人,此时自裁,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你若是死了,我这条小命,怕是不够赔的。”

乔舒云顿了下,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一介罪民,怎敢要求乔女侠做些什么?只希望乔女侠从今以后,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卫辞冷声道。

乔舒云心口微窒,从前,是她一心想要远离他,如今,却是他一而再地疏离她。

终究是造化弄人,才让两人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也罢,既然他不想再见她,她也不必再站在这里讨嫌了。

乔舒云将剑插回剑鞘,转身离开。

卫辞沉默地坐在桌前,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却始终没有扭头去看她的背影。

他已是一介盲人,眼前只余一片黑暗,又何必徒劳?

第一百零三章 送君

翌日, 卫辞雇了辆马车,带着母妃的棺材去了城郊的泠泽山。

上山后,他让车夫驾着马车下山离开, 自己则摸索着寻了片空地,用铁锹挖起坑来。

乔舒云暗中跟随他到此,若是从前, 他挖一个坑自是毫不费力。

可如今, 他惨遭换血身中剧毒, 非但内力全失, 身体也无比虚弱,想要挖一个大坑显然十分艰难。

见他挖坑挖得满身狼狈,乔舒云几次想要出手, 暗中帮他一把。

可她到底还是忍下了, 他不想见到她,更不想她出现在他母亲坟前。

卫辞费了足足半日功夫,才挖出一个足够大的深坑,用费力将棺材移进坑中, 以土掩埋,又削了木桩刻上字作为墓碑, 上了三炷香, 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便算是安葬完成了。

母妃如今算是罪眷, 办不了什么风光盛大的葬礼, 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让她入土为安。

磕完头, 卫辞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坐在墓碑前, 陪母妃说了几句话。

“母妃,儿子无用,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还被奸人所害,丢了性命。”

“母妃,若有下辈子,你一定要挑一个厉害又听话的当儿子,也别再嫁进皇家,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母妃,虽然你不一定想见到我,但我很快就会到地下来陪你,生前未尽的孝,就让我到地下去弥补吧。”

……

乔舒云躲在暗处,听到他这些话,心里微微发苦。

她如今在他眼里,只是个害死他母亲的奸人。

他不肯原谅她,也不肯原谅他自己,这才一心求死。

她很担心,他会在师叔坟前自裁,或是把他自己也葬进坟里,了结自己的性命。

她只能不错眼地盯着他,时刻不敢放松。

幸而,他说完那些话,没有把自己埋进土里,而是起身下山去了。

因着眼盲,哪怕拄着根树枝,一路下山回城,都是磕磕绊绊,摔了好些次。

每一次他都是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继续前行。

到了城中,有人认出他的身份,纷纷惊呼起来。

“诶,那不是燕王世子吗?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燕王通敌叛国,朝廷为了抓捕燕王,连燕王府都炸毁了大半,这世子倒是好运,只被贬为了庶人。”

“唉,世子从前玉树临风宛若谪仙,如今却瞎了双眼,狼狈至此,比乞丐还不如。”

“燕王罪孽滔天,世子变成这样,也是活该!”

……

众人七嘴八舌,其中不乏污糟言语,卫辞却恍若未闻,拄着树枝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

不少人好奇,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又要往何处去。

有好事者一路跟着他,却见他竟是往府衙方向走。

众人纷纷纳罕,以他现在的处境,不赶紧离开幽州城找个地方藏起来,竟还往府衙去,这不是找死么?

乔舒云察觉到卫辞要往府衙方向去,猜到他是要主动投案,一连扔了几粒石子绊倒他,他却每每都爬起来,坚持往府衙去。

哪怕摔得鼻青脸肿血流不止,也不肯停下来。

乔舒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便不再出手,一路跟随他去到府衙门口,果然看到他敲响鸣冤鼓,很快被衙役带了进去。

知府吴大人见敲响鸣冤鼓的竟是燕王世子卫辞,自是震惊不已,卫辞被贬为庶人的事他是知道的,还感叹过皇上的宽仁。

卫辞不感念皇上的恩德,还跑来敲鸣冤鼓,难道是想为自己、甚至为燕王伸冤?

论理敲响鸣冤鼓之人是要受杖刑的,但吴知府从前效力燕王,自然不敢下令杖刑卫辞。

可燕王府一朝覆灭,他如今是自身难保,若卫辞执意要为燕王伸冤,那今日这顿板子,怕是免不了了。

吴知府于是清了清嗓子,大声斥问道:“堂下何人?欲为何人伸冤?”

“罪民卫辞,欲为天下万民伸冤。”卫辞朗声答。

吴知府一下子傻了眼,为天下万民伸冤?这是何意?

“罪民之父卫轲,犯下滔天大罪,致天下万民受难。罪民身为卫轲之子,理应同罪论处凌迟枭首,却至今逍遥法外,这对天下万民何其不公?今日,罪民愿为天下万民伸冤,请知府严惩罪民,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卫辞的声音铿锵有力,震耳欲聋,不止堂外围观的百姓们被震惊了,连堂上的吴知府也被惊得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皇上宽仁饶他一条性命,他却自己跑来投案,慷慨激昂地要他严惩他,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这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之人,不是傻子,便是真正的圣人。

吴知府无意去弄清卫辞究竟是哪种人,他只知道,下旨贬卫辞为庶人的是当今天子,他一个小小知府,岂敢违逆天子旨意,去严惩卫辞?

但卫辞今日当众这么一闹,他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当即命人先将卫辞收监,自己则赶紧去燕王府求见孙总管,请求示下。

孙献忠听说今日公堂之事,亦有些惊讶。

他并不在意卫辞的死活,若卫辞执意求死,他可以成全他。

但,他先前承诺过乔舒云,不能牵连卫辞,也不能损他性命。

他并非守诺之人,若前几日围剿成功,将卫轲成功杀死,他非但不会遵守承诺,留下卫辞性命,还会趁机对乔舒云还有大长公主等人下手,免除后患。

可偏偏,卫轲没死,还逃得无影无踪。

那么,以防日后还用得上乔舒云,他便只能暂时遵守承诺。

至于大长公主等人,当日被卫轲重伤,命不久矣,倒是不足为惧。他便也没有对他们下黑手,让他们各自回去了。

孙献忠正思考着该怎么处理今日之事,就见乔舒云走了进来。

“今日之事,乔姑娘想必已经听说了,不知乔姑娘意下如何?”孙献忠询问道。

吴知府见孙总管竟征询一个女子的意见,不免多看了那女子几眼。

偏偏那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到她一头白发,想是一把年纪了,孙总管却叫她姑娘,好生奇怪。

乔舒云想到卫辞今日在堂上说的那些话,知道他心意已决,便是她让孙献忠将他赶出府衙,只怕他还是会再次敲响鸣冤鼓,甚至去往洛京,敲响皇宫门口的登闻鼓。

“若依照律法,会如何处罚?”乔舒云问。

“轻则流放充军,重则极刑处死。”孙献忠答。

这还是卫辞姓卫,又无亲眷,否则抄家灭族都是免不了的。

乔舒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道:“那便流放充军吧。”

他想要赎罪,她不阻拦,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

孙献忠微露讶色,似是没想到她会做此决定。

“乔姑娘既然决定了,咱家这便飞鸽传书回京。”

半个月后,官差们押着近百名被判流放的犯人,从幽州出发,一路往北去营州。

其中,大多数为燕王的亲信,还有一人,是曾经的燕王世子卫辞。

和其他犯人一样,他戴着木珈手铐脚链,在官差们的呵斥声,道旁百姓们的臭鸡蛋烂菜叶中缓步前行。

唯一不同的是,他面上带着笑,仿佛他此去不是去苦寒的边境充军,而是去游山玩水。

城外罗霄亭,许多流放犯人的亲眷候在此处,等待着与他们送别。

乔舒云没有待在凉亭,而是站在凉亭后的山丘上,远远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今日一别,她便要继续去搜寻卫轲的下落。

一来,卫轲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安心。

二来,九转长生功上下两卷都在卫轲手里,她必须拿到手并想法子彻底销毁。

三来,找到卫轲,就可以将卫辞体内的毒血换回去。

如果实在找不到卫轲,她便要去想别的法子给卫辞解毒,哪怕孙献忠说这毒天下无人可解,她也要试一试。

她寿元无多,在死前还要去看一看弟弟,若他实在无法醒来,她便带着他回荣河县,和爹娘还有镖局其他人的衣冠冢葬在一起。

正想着该如何安排剩余的时间时,就见官差们带着那队流放的犯人出了城,朝凉亭方向走过来。

待他们走近,见卫辞身上满是臭鸡蛋和烂菜叶的痕迹,还有好几道鞭痕,面容苍白,步履蹒跚,手腕脚腕上都磨出了血迹,嘴角却还带着笑。

仿佛越是这样受罪,他便越能替父赎罪,越能早日赴死,心里也就越开心。

凉亭里的亲眷给官差们塞了钱,给流放的犯人们送上提前备好的衣物饭食,让他们在流放的路上能过得好一些。

唯有卫辞形单影只地站在官道上,没有人送衣食,也无人为他送别。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看不见的道路,仿佛这就是他短暂人生的最后一程。

乔舒云站在山丘上,远远地看着他,他一身孤寂,了无生志,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当年镖局惨遭灭门,她也曾丧失生志,想要一死了之。

后来是他的出现,让她想起了嘉佑,也重新燃起了生志,发誓要为镖局满门报仇。

如今的他,亲生父亲用他换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亲生母亲则是为了和他父亲同归于尽死在了她手中,他自己也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当年是复仇的欲.望支撑着她活下来,可如今的他,纵是想报仇,也无从报起。

他恨她,无法原谅她,却无法朝她下手。

所以,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孤单赴死。

时间差不多了,官差们带着押送的犯人们继续赶路。

乔舒云本该就此离去,去做那些她尚未做完的事。

可不知是否因为失去太多寿元,她突然间感到满心疲惫。

为了对付卫轲,为了守护天下太平,她已经付出了几乎所有的寿命。

即便她现在继续去搜寻卫轲的下落,去想法子销毁那两卷九转长生功,可能至死都无法完成所愿。

还有帮卫辞找解药的事,也几乎无法实现。

而以卫辞现在的情形,很有可能还未到营州,便死在路上了。

她在他身边为婢十年,守护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实在无法转身离去,放任他孤零零地死在流放的路上。

或许,她该平安护送他到边关,至于搜寻卫轲和守护天下太平的事,就暂时交给别人去操心吧。

乔舒云于是施展轻功,在一座座山峰间飞跃,一路暗中护送卫辞前往营州。

路上,若是官差们鞭打卫辞太狠,她便会暗中用石子敲打他们,让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

卫辞每日分到的饭食太少,又浑身是伤身体虚弱,她便定期在他的水囊里放些灵丹,帮他止血疗伤恢复体力。

卫辞身受剧毒困扰,每天夜里都会疼痛至昏迷,她便悄悄潜到他身边,用真气帮他稍稍压制剧毒,缓解疼痛。

……

终于,一个多月后,官差们将犯人押送到营州边关。

由于近来北狄蠢蠢欲动屡屡试探,边关正缺人手,便将这一队近百人都收入军营,编入行伍之中。

唯独卫辞因为瞎了眼,被打发到伙房做杂役。

乔舒云一路护送他到此地,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只需再待几日,等他适应了军营环境,便可放下心来离开。

军营里,刚来的新兵,还是流放过来的犯人,总是会被老兵欺凌的。

即便卫辞被分配到了伙房,也是如此。

所幸伙房里多是些老弱病残,便是欺凌卫辞,也只是偷懒让他多做些活计。

乔舒云眼看着卫辞每日摸索着洗菜切菜舂米挑水,忙得没个停歇,虽然辛苦些,但到底没像之前那样了无生志。

哪怕麻木艰难地活着,也比寻死要强。

这日下午,卫辞照常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去井边打水。

乔舒云看着他系好绳索后,将木桶放进水井,打满水开始往上提,很是费力。

她隔空施了一道真气过去,稍稍托起水桶,让他能够少费些力。

不过,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帮他了,他既已适应军营生活,她便该离开了。

帮卫辞打了两桶水,见他挑着水回伙房去,乔舒云正要转身离开,就见十来个士兵朝卫辞走了过去,表情凶恶,显然是来者不善。

“你就是燕王世子卫辞?就是你爹故意挑起战火,用战场的煞气练魔功?”为首之人喝问道。

“没错。”卫辞点点头。

“也是你说要替父赎罪,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是我说的。”卫辞点头承认。

“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为首之人说罢一脚将卫辞踹翻在地,他肩上挑的两桶水随之翻倒,洒了他一身,紧接着,十来个士兵围上去用拳脚招呼他。

“让你替父赎罪,让你替父赎罪!”

“老子那么多兄弟死在战场上,都是拜你父亲所赐!老子今天就让你给他们赔命!”

“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揍他!”

……

乔舒云见卫辞被围殴,却毫无还手之力,也压根没有想过还手,只是被动地挨打,连一声求饶的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眼看着再打下去,就要被打成重伤,她正要暗中出手,却听不远处营帐后传来一声“校尉,您怎么来了?”

听到这话,十来个士兵当即停了手,为首之人最后踹了卫辞一脚,才带着其他人离开,临走前还撂下一句:“等着,以后老子天天来帮你赎罪!”

这些人离开后,卫辞仍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乔舒云正要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营帐后出现,一路小跑过来,对着卫辞轻唤两声:“喂,你没事吧?”

听声音,竟是刚才喊校尉来了的那个人。

看来,校尉并没有过来,只是他为了救卫辞,故意喊的。

见卫辞没有回应,少年将卫辞从地上扶起,又搀着他靠坐在石井上,拿了伤药给他小心涂抹。

卫辞缓过气来,才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

少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堂叔可能不太认识我,我叫卫琚,代王是我祖父,当年代王府被治罪,满府都被抄斩,只有我娘带着我逃到幽州,是令尊心善,收留了我们,我和我娘才能侥幸活下来。”

“既侥幸活命,又为何会出现在军中?”卫辞质疑。

“我娘前两年病死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来营州投军了,我想报答燕王,也想像他一样,做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卫琚解释道。

卫辞听完失笑一声,难得,现在还有把父王当大英雄一样崇拜的人。

卫琚见他笑得莫名,以为自己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忙安慰道:“我知道,燕王肯定和我祖父一样是冤枉的,至于什么大魔头的传闻,肯定都是假的。只要堂叔你好好活下去,迟早有一天能帮燕王平反伸冤的。”

卫辞止住笑,淡声纠正道:“传闻是真的,我父王的确是个以战场煞气练魔功的大魔头。”

卫琚有些傻眼,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现在,你后悔救我了吗?”卫辞再度噙起笑容。

卫琚想了想,说:“就算、就算燕王真的是大魔头,可我听说堂叔你是自愿替父赎罪流放充军的,由此可见,堂叔你一定是个胸怀正义之人。所以,我不后悔救你!”

胸怀正义?卫辞嘴角的笑多了几分讽刺,曾几何时,云梨苦心教导他,希望他能做一个正直仁善之人,他却一而再地让她失望了。

如今临到终点,他反而成了卫琚口中的胸怀正义之人。

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

卫琚见他笑得更莫名了,一时满心困惑,但还是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道:“堂叔,我先送您回去吧。你放心,以后我会想办法保护你,不会让那帮人再来欺负你了。”

“他们不会再来了。”卫辞轻声说。

“堂叔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再来?”

卫琚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一言不发,只空洞的眼神眺望北方,神色颇有些凝重。

“堂叔在看什么?”卫琚好奇地问。

卫辞摇了摇头没说话,大战即将来临,此地恐怕会血流成河,但他如今只是一介废人,还轮不着他来操心。

乔舒云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代王之孙持怀疑态度,一路跟随,见卫琚是真的将卫辞平安送回营帐,又回到水井边帮他打了两桶水去伙房,还帮卫辞取了晚食回去。

看来,他是真心对待卫辞。

他武功虽低,但人还算机灵,以后有他看护卫辞,她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乔舒云站在营帐外的树下最后看了卫辞一眼,心里默默道了一句‘愿君珍重’,便转身离开。

卫琚和堂叔一起吃完晚食,正和他闲聊,突然,见他抬头看向营帐外那棵槐树,神情发怔,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丢了魂一般。

可那槐树明明十分寻常,树下也什么都没有啊。

“堂叔、堂叔你怎么了?难道是那棵槐树下有什么东西?”

槐树属阴,卫琚不由得联想到一些鬼怪传闻,吓得后背发寒。

天还没黑透呢,鬼大哥们这么早就出来了?

他卫琚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鬼神啊!

卫辞回过神来,低声叹了句:“她走了。”

它?卫琚一下子有些炸毛,那槐树下果然有东西,而堂叔竟然能看见,难道他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开了什么阴阳眼?

“堂叔,那个,天色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养伤,我就先回去了。”

卫琚说完收拾好碗筷就蹿了出去,为了能避开那棵槐树,特意绕了个大圈子,一路上心里都在默念:“鬼大哥们行行好,大家生前都是同僚,就放过小弟这一回吧,小弟回头给你们上三炷香,不,十炷香……”

卫辞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就把卫琚吓成这副样子,卫琚离开后,他摸索着出了营帐,去到槐树下。

这一路上,他虽然明知她暗中跟随相护,却始终假装不知道,也不敢露出分毫依恋。

就是怕她一旦察觉,就不肯轻易离开。

现在她走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棵槐树下,去感受她残留的些许气息。

经此一别,再次相逢,应该就是阴阳两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