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有曹植七步成诗,他谢灵运此刻逸兴遄飞,文思泉涌,就算不占天下才气之八斗,也不消多久便可成文。
甚至不只是他,附近听到苻晏这话的人也凑了过来,“苻长史,俺们瞎哼的小调也能一并传过去吗,叫关中知道,咱们的将军一天能挖二十筐土。”
“……就是,吃得也比我们多点。”
刘勃勃停住了筷子,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那一口饭不知道该吞下还是吐出来。
喂,这群人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能不拉他这个武夫下水吗?
……
而此刻的扬州地界上,春耕的浪潮因官员陆续到任,同样在向前推动。
这群新晋上任的官员大多出身寒门,虽然仍有这个“门”字,并非真是面朝黄土的农人,起码说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为了更有把握通过永安陛下的考核,他们还曾专门就各地的耕作要务向老农请教。
如今走马上任,在吏部的考核监管高压下不敢懈怠,竟也各自混得像模像样了。
人马匆匆,犁车辘辘,水田里一片忙碌。
“江南果真……果真不是广州可比。”
说话之人面色黑赤,结发于额前,不似中原人模样。
若是身着岭南的无领单衣,桂布短套裤也就罢了,偏他为了表现出自己因天幕而来、在应朝皇帝面前讲求一个入乡随俗的决心,竟向驿馆的驿丞借来了一套褒衣博带的文士服饰,再配上那些未曾摘下的饰物,就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王神爱却不觉有何不妥,面色从容地向这位到访的俚人领袖回道:“广州也是应朝疆土,何来比较一说,若将来仍是广州贫瘠,不似江南富庶,就是我为政的不是了。”
那俚人统领顿时面露喜色:“按照这样说来,陛下已预备开辟庾岭山路,打通扬州与广州了?”
庾岭北面是赣江,南面是广州的北江,原本都是航运交通通畅的地方,偏就是这居中的庾岭山中,仅有小径能够用于通行。
就连他这等深谙山中环境,还有向导领路的人,都走了许久才赶到。
这一赶路,就错过了建康的科举盛况。
又听闻陛下亲自出行巡视,已身在会稽,再从建康转道来此。
他如今殷勤,倒不是为了天幕上提及的巨额航海利益,纯粹就是为了得到陛下一句对俚人各部态度的回应。
不错,就是这样。
方才陛下一句话出口,让他心下安定不少,连忙趁热打铁问出了后半句话。
陛下都这样说了,联通广州和扬州之间的山路,是不是就该修建起来了?
这样两方的互通有无,也能比原本方便得多。
王神爱笑了笑:“已在计划之中了,不过……”
她的余光清楚地捕捉到,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同行的刘穆之顿时眼皮抽筋一般,不住地给她使眼色,看得人格外想笑。
若不是这位姓冼的俚人统帅在此,恐怕他当场就要冲上来抗议:“虽然此次科举选拔出了不少可用的人才,他们户部没之前那麽缺人,但还是要求求陛下网开一面,别再添加事项了。”
“更要命的还不是户部的人手与财政问题,是开凿庾岭山路所需的劳工根本没有这麽多。春耕和各州戍防驻军,已经消耗完了应朝的人力,从哪里变出这样的一批人来?”
“还有,别忘了这一次陛下是为何要来会稽的。前会稽内史王凝之在任期间只知敬告鬼神,却全然没管,会稽临海之地,常有河流之中遭到海水倒灌,引得田地土质受损,根本无法全效投入到春耕当中。此次陛下亲至,正是为了监督此地规划出一条堰塞堤坝,与州中陆续动工的水渠配合,预防天时有变。”
“劳工都投入到这里了,哪还有人手来解决广州的问题!”
“……”
他刘穆之是有些节流筹划的本事,却没这个本事造出这麽多的人!
王神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从刘穆之的脸上读出这麽多东西的,飞快投去了安抚的一眼,并未让那俚人统帅瞧出这片刻间的交流,泰然自若地答道:“不过,比起开凿庾岭山路,起码需要耗费数年的时间,当下最是行之有效的门路,还是于会稽造船。你看,既可照天幕所说,抵达夷洲之地耕作,又可抵达广州港口,将扬州的种种物事带去广州交州一带,比起翻山越岭,还更节省人力。”
俚帅奇道:“莫非于扬州而言,造船比修筑山路还要容易?”
王神爱笑道:“那不如随我一起来看看,这半月间会稽港口多了几条航船吧。”
永安陛下在先,俚人统帅随行,很快便抵达了港口之地。
桓玄惊得匆匆来迎,以为自己出行辽东的计划还是执行得太慢,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然而刚刚走来,就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这是半月间草草打造出的第一批航船,可惜,能否自建康顺利抵达广州,仍需试行多次来确认。”
俚帅瞪大了 眼睛,满面惊叹着望着眼前的船只:“天呐,这是商船还是战船?若只是需要从扬州绕过海岸抵达广州,这船……”
这船太过庞大了!!!
一听永安陛下说,它是在半月内打造出来的,更是让人为之骇然。
他在天幕结束后便匆匆启程,带着岭南特产向君主上贡,以示投诚之意,这一点真是完全没有做错。
也没想到,陛下确实没把瘴气横行的南方,当作一块暂时无用的领地,已派遣出了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了不菲的金钱,来打造一支往来船队。
桓玄:“……”
不是!等一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不是什么要往广州航行的船。他也没打算去广州重操旧业。
王神爱对他使了个眼色,成功堵住了某位大慈善家的嘴,继续向俚帅说道:“只是有两件事我得说在前头。”
“一来,北方的魏国秦国不会坐以待毙,势必要向我进攻,若战事兴起,这些船只需要先投入到征战之中。二来,在两州港口与贸易平台搭建完毕,广州刺史向我告知大半俚人归附的消息之前,这些船只仅会用于试航,不会正式抵达广州。”
“应当的,应当的!”
他也只能代表一片山岭的态度而已,并非整个广州、交州的百姓都已明明白白地说出,将会誓死效忠永安陛下。这样好的船,若是抵达了广州却被人劫走,换了是他,得心痛得三天吃不下饭了。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
但有了这样的“铁证”,他已彻底相信了陛下的态度,决定将这些事情告知族中,再由他们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唯有桓玄望着这俚人统帅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为何这样的神情?”王神爱道,“我有说错话吗?”
“……似乎没有。”桓玄努力克制住了自己腹诽两句的冲动。
按照陛下所说,只要战事在前,这些船就不是商船,而是战船。
所以先开拔辽东,反而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于往广州去,那是另外的安排。
但正是这些船只,被她用一船两吃的办法,解决了俚人的疑惑,起码在半年一年间不会翻起什么风浪,甚至会愿意配合应朝官员的行动。而到了半年一年后,天下局势只怕又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何为用最小的代价,在棋盘上经营出最大的成果,何为用别人的东西给另一方画大饼,他今日也见识到了!
桓玄喃喃:“陛下……不愧是陛下。”
“那就这麽说定了。”王神爱笑道。
“啊,什么说定了?”
“等你远行辽东归来,这批船淘汰下来了,也别真当你桓氏的私产了,拿来给我经营商路用。”
桓玄:“……”
陛下啊陛下,能把抢劫说得如此好听,是否有些不对呢?在这一点上,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在对上陛下眼神的那一刻,他又分明从中读到了另外的一个信号。
他的船不能损毁在航行之中,他也得安全地回到建康,直到将它们交到负责海航贸易的人手中。
海风掠过岸边,带来了一句从陛下口中发出的声音。
“你会回来的,是吗?”
……
当桓玄枕靠在航船的甲板上,随着碧波远行向北的时候,这句话仍在他的耳中回荡,让他本想说出的不惜死战之类的话,全被吞了回去。
当他抵达辽东的海口,审视着面前这片土地时,眼中的神采也在不自觉间变得更为谨慎。
斥候很快给他带回了消息,还是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
慕容盛为拓跋氏的部将所擒获,也不知道统领这一路追兵的是什么人,竟然用慕容盛为饵,提出要和慕容会合军还击。那慕容会误入圈套,虽然侥幸脱逃,却已有多时不曾出现,恐怕……已然凶多吉少。
“你能不能放开我!”斥候手中擒着的少年奋力挣扎,却被精干的士卒压制得死死的,只能不住地从口中冒出鲜卑族的脏话。
桓玄挑眉:“这小子是谁?”
斥候回禀道:“他身上也有慕容氏的纹饰和印信,我就顺手柄他抓回来了。”
这孩子肯定不可能是慕容会。
慕容会今年已有二十出头,而眼前这个……虽然鲜卑人向来长得着急,但至多,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岁!
桓玄用自己新学不久的鲜卑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了咬牙,报出了自己的小名:“长生,我叫慕容长生。”
桓玄眸光一转,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头:“那好,从今天开始,你叫慕容会。”
“……?”
少年呆滞着一双眼睛,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继续挣扎,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
且慢,什么叫做,从今天开始,他叫做慕容会?
真见鬼了!他慕容长生,不,应该说是慕容熙乃是燕国上一任皇帝慕容垂的小儿子,是被拓跋圭所杀的慕容宝的弟弟。
换句话说,慕容会是他的侄子!
他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侄子,还被追赶得到处逃窜,撞到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已经是个天大的灾难了,怎麽还要改换成侄子的姓名?
“我……”
一把刀毫无征兆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桓玄冷着脸,全看不出一点在扬州时备受调侃的滑稽模样,只剩下了一片决绝,“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我是应朝的楚侯,奉陛下之命,征讨魏国,需借燕国太子名号一用。现在,你叫慕容会。”
慕容熙哆嗦了一下嘴唇,很想说,他身为慕容垂的儿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国继承人,就用本名也无妨。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一度坐镇龙城、太子摄政的慕容会,他的影响力差了太多。
更重要的是——
刀上的反光刺目。
慕容熙脱口而出:“是,我叫慕容会!”
第97章 龙城易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他只能,也必须顺着对方的意思说话。
改名算什么,谎称身份又算什么!
慕容熙在心中给自己找补了理由。
不论如何,好歹他还姓慕容呢。这姓氏没改,也不算对不起祖宗。反而是他在自降辈分,算得上委屈。
他动了动下巴,试图再往后退一些,避开桓玄的刀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你是不是可以放开了?”
桓玄没错过这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隐忍与慧黠,沉声问道:“那你现在知道,该当做什么了吗?”
慕容熙低垂着眼帘:“我知道慕容会是谁,你让我假扮他,无外乎就是要借这个名号收拢慕容氏旧部,做些事情。”
再想到对方的身份,慕容熙更觉一阵不寒而栗。
听听这家夥的自称是什么,他是大应的楚侯!
既是大应的楚侯,还是被天幕反复提及、疑似有谋逆之心的楚侯,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处在应帝的监视之下,怎会突然来到此地。
这让他不得不生出一个猜测,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
比如说,他要把本就很惨的燕国“余孽”,拖上另外的一条贼船。
“收起你那些想法!”桓玄冷声警告,“我远渡重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不是来换个地方造反的。若不是陛下觉得你慕容氏仍有用处,也想将你们收归己用,我可没兴趣来这穷乡僻壤之地。还有……”
桓玄又看了一眼慕容熙被收缴上来的印信,大略猜出了他的身份,“我想你应该听得懂人话,也知道如何配合,才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慕容熙眼神一颤,“那我若是一切照做,有什么好处?”
桓玄笑了笑:“慕容德已在建康出任礼部主客司侍郎,专管归化入朝的异族人士,他跟你是何关系?”
“他是我叔,不……”慕容熙忽然改口,套上了慕容会的身份,“他是我叔祖,他能在应朝出仕,我也自然可以。尊使所说,是这个意思吧?”
桓玄收回了刀,好笑地看到这个故作成熟的年轻人大松了一口气。
“孺子可教也。”
“在召集部将之中需要的人手,你向他提。”桓玄指了指一旁的副将,转头就走。
被留在原地的慕容熙仍目有忌惮地望向桓玄的背影。
他低声嘟囔:“……这就是应朝吗?”
天幕的解说,几乎将楚王桓玄形容成了永安的掌上玩物,是个并不太聪明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抵达了辽东,也来得正当好处。方才那一瞬间,由那把出鞘的匕首所带来的压力也绝不作伪。
永安大帝能震慑住此人,还敢放他高飞,前来辽东操纵风云,又是一位怎样可怕的帝王!
“喂,别发呆了。”慕容熙的思绪被人打断。
只听桓玄的副将说道:“你先去换一身衣服,随后该做什么,就尽快去办。”
他现在的样子只像是个落魄的逃难人,因为年岁小还势单力薄,才逃离了敌军的掌控,但要装成燕国太子慕容会,恐怕还差了不少火候!
得再做一些准备。
……
此时的燕国后方,早已乱成一片。
慕容会这位太子遇伏而下落不明,魏国追兵又直逼龙城之下,曾为燕国将领的段速骨在纠结了两日之后,便已决定向魏军开城投降。
若是没有天幕所言,他还未必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因天幕影响,魏军如今只杀首恶,剪除燕国王室血脉,对燕国其余人等不予追究,反而用心安抚,那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不信永安真能对他们这些人不计前嫌,那还不如投靠同为鲜卑人统治的魏国!
城门已开,龙城请降。
“长孙将军请!”段速骨向对方示好。
长孙嵩挎着腰间的长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周遭,见另一面的士卒向他发来信号,宣告此地已归魏军把控,这才将神情放轻松了几分。
他听到那燕国降将在他耳边恭维:“听闻您是魏王昔日起事的二十一比特从之一,还在其中地位卓然,难怪由您来平城,为此战收尾。”
长孙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还知道得挺多。”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拓跋圭当年初初称王之时,就任命他为南部大人,在二十一元从中身份居于首列。再加上,他又不似李栗一般为人桀骜,能为魏王做的事就要多多了。
比如说……
段速骨本以为自己这喋喋不休说好话,是在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却忽听长孙嵩用略显温和的声音问道:“那你可知道,此地还有另外一位魏王元从?”
段速骨愣了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知道,当然知道!”
长孙嵩说的,是拓跋圭的同母异父弟弟拓跋觚。他在当年魏国弱小时,被拓跋圭派到燕国来做人质了,也一直被扣押在燕国的后方龙城。
因他几乎没有被救回去的希望,母亲贺氏抱病而亡,却至死也没能再见到这个儿子一次。
谁都知道,若是魏国和燕国以正常的流程开战,拓跋觚必定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那说拓跋圭是直接将自己的亲弟弟送到了死路上,也毫不为过。
或许天幕上也是这样发展了。
可现在不同啊。慕容宝等人全死在了前线,后方的慕容会又被骗出龙城不知所踪,龙城被守城将领打开城门送给了魏军,拓跋觚便活了下来。
段速骨怎麽想都觉得,这也是一个值得邀功的地方。
“您不知道,他因熟读经文,虽是质子,却深受燕国宗室的尊重。”
段速骨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是我将话说错了,这世上何来燕国,只有魏国!”
长孙嵩眼神微变:“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当然!”段速骨答道,“献城之前,原本有人建议将他杀了,以鼓舞燕军士气,结果被我拦了下来,现在仍在居所之中。长孙将军若是不信,可随我一行。”
“好,带路吧。”长孙嵩点了点头。
二人随同一行魏军很快抵达了拓跋觚的住所。
还未见到这位倒霉的魏王胞弟,就已听到了屋中传出的击缶声响。
长孙嵩站在庭中听了有一阵,听着那鼓声由慢转快,愈发激昂。
段速骨正在奇怪他为何不入内一见,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之前难道没有好好听天幕说吗?”
“什么?”
长孙嵩冷笑:“魏王他在有些时候是很残忍的,尤其是涉及到魏国权柄的时候。我虽是南部大人,但我知道要如何尽到臣子的分寸,更知道什么是大王的底线,但是,你好像不知道啊。”
“呃——”
这是什么意思!
但好像并不是什么好话。
段速骨蓦地一惊,却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低头看向胸前,已有一把大刀从后方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长孙嵩抬手招呼,便有数名士卒飞快地窜入了屋中,其中的击缶悲歌戛然而止。
“为……为什么啊?”
长孙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气:“这个问题,你去问太后吧。”
拓跋觚又哪里只是拓跋圭一心除掉的弟弟。
他的母亲是拓跋圭的母亲,他的父亲却是拓跋圭的祖父!
拓跋圭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被他的祖父夺去,有了拓跋觚。
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如今魏王正要与应帝抢夺战局,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
国中早因天幕的缘故,隐隐出现了一派求和之人,而这一群人若要成事,显然不能指望于拓跋圭扭转心意,只能另外扶持一位新君来和他相抗。
还有什么人,会比拓跋觚更合适呢?
若他是个庸才也就算了。没听到这段将军是怎麽说的吗?说他熟读经文,备受燕国宗室的尊重。
那还是,永远留在此地吧。
“将军。”士卒擦去了刀上的血色,向长孙嵩问道,“我们要如何向城中解释?”
长孙嵩低头看了眼段速骨的尸体,“小心一些,不要泄露出去他的死讯,就说,他是我魏国攻破龙城的最大功臣,我在军营中为他设宴庆贺,相谈甚欢,你们去把燕国士卒迁移出城,聚集在一处看守,严防他们聚众闹事。燕国官员都先禁闭在宅邸中,把其中的几个刺头砍了,各家巡展做个警告。其余安分的,等我搜捕完了周遭,把燕国宗室尽数铲除,再来与他们谈谈!”
“是!”
上有将领发号施令井井有条,下有士卒执行得雷厉风行。
若是只靠着逃亡在外的慕容熙,这样的局面下,燕国确实已无力回天,但架不住,这辽东地界上多出了一个变量,还是一个带着精锐抵达的变量。
在短短两日内,慕容熙已先将自己的属官找了回来,又凭借着这部分人手,调来了一批慕容会的部将。
对于慕容熙要假扮慕容会之事,他们起初是不想同意的。
但一来龙城战局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二来人的脖子毕竟没刀硬,他们很快就变成了证明“慕容会”身份的证人。
又恰逢此时,向龙城方向潜伏的斥候带回来了两条消息。
桓玄与慕容熙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机会到了!”
……
一名魏军士卒正靠着营寨的栏杆,有些昏昏欲睡,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他跳了起来,惊见远处一点明火晃过,照出了一行三四十人身影。
那骑兵队伍人员不多,竟未能被他们散布在外的斥候察觉。
“敌袭,有敌袭——”
尖锐的号角划破了夜空,却不是先招来围剿敌军的魏军士卒,而是先把那一众报团取暖的燕国士卒惊醒了。
这群士卒惊惶地看着周遭的黢黑,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知自己该当做些什么。
却忽然听到,在远处的夜幕中迸发出了接连的惨叫。
下一刻,一支带火的长箭有如流星坠地,砸在了这营地的一处无人空帐之上。
火,顿时就烧了起来。
而在这火光之中,这些士卒竟恍惚辨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在远处,还有一个声音在高喊:“我乃太子慕容会!”
“慕容会——”
“太子,是太子!”士卒之中立时躁动。
他们其实还没有看见太子本人,只遥遥看到了一个身影。
但无论是此刻破营来援的举动,还是那些让他们瞧见的将领精锐,都在昭示着太子的身份。
魏国兵马陆续赶来的响动,有一瞬间盖过了“慕容会”的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到太子在说什么?”
“问问那边的。”
“他在说……”
“在说,开城投降的段将军已被魏军所杀,把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方便活埋!”
“……!”
“轰”的一下炸锅的人群,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将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到了营中各处,也化作了一团浪潮,蜂拥着跟随着“太子”等人向营外杀出。
长孙嵩带兵来镇压此地的动乱,就惊愕地看到,那些白日里丢下兵械的燕国弱旅,已经变成了一群叫嚣着要让魏军好看的疯子。
他匆匆掉头而走,却见后方的军营中,一匹匹尾巴着火的烈马正在疯狂地奔来,仿佛在一瞬间,就成了冲开闸门的野兽,向着他这只前来巡视的猎人,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但在这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只隐约听到,在远处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太子”。
什么太子,哪个太子?
而就在此时,长孙嵩的一声“撤离”还未出口,已有一匹失控的马撞向了他的坐骑。
他匆匆被一旁的近卫抓住,拽向了另外的一匹骏马。
但还未坐定,他便惊愕地看到,有一支不知何时潜伏在此地的骑兵杀了出来。
来势极快的伏兵中,一支冷箭就这样,在他猝不及防间贯穿了他的面门。
“杀——”
“杀魏军!”
“奉太子命,夺回龙城!”
“……”
长孙嵩直到落地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到底有没有被暴动的燕国士卒察觉。
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有两件事是很清楚的。
一件是,他们的太子慕容会又回来了。
另一件是,夺回龙城的过程要远比他们想得更容易。
当天明到来,那些本在等待长孙嵩召见的燕国朝臣已被尽数释放了出来,也被手持刀兵的士卒“护送”到了龙城的王宫之中,接受“慕容会”的召见。
可当上首传来让他们起身的答复,先到的几人小心抬头的刹那,惊讶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从他们的口中爆发了出来:“你不是慕容会!”
“你不是慕容会!”
“你!”
士卒发现不了异常,是因为交战之时天色昏昧,作为标杆的太子又头戴盔甲,只起到了暗中动员的效果。
但现在,他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上首之人的模样。
那哪里是什么慕容会!
慕容熙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放肆!”
“应帝陛下的楚侯说我是慕容会,我就是慕容会,岂容你等置喙!反正这龙城已被魏军杀了一轮,你们能留得性命,想必和长孙嵩也有话可说,我现在送你们去见他也不迟。”
他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之间,“应帝”“楚侯”四字就将在场的众人都给砸懵了。
怎……怎麽个事?
他们要在数日间,改变三家归属吗?
桓玄没给他们以深思的时间,在旁开了口:“诸位若无异议,就听他所言吧。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他犀利的眉眼扫过了在场众人,让人根本无法将天幕所言和此刻的这位凶神联系在一起,只有一句句不容辩驳的声音响起在了大殿之中。
“出兵夺回中山之前,请各位配合我,安定龙城。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正是如此。但这个安内的意思,是说——”
“这龙城已为我大应疆土,前燕国太子慕容会,为我大应的征西将军!”
他抬手,举起了一封由王神爱在他离开前送来的圣旨。
一封,空白的,由他发挥的圣旨!
第98章 大吉!
起航之前,桓玄接到这份圣旨的时候,都几乎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而他再度举起这份圣旨的时候,也依然感觉手中沉得发慌。
可在这群面露质疑的“前燕国”朝臣面前,他不能有半刻的犹豫,以至于他举起这封圣旨的刹那,竟像是举起了一把由永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
让在场众人,包括被迫顶着“慕容会”名字的慕容熙,都毫无一点犹豫地相信,圣旨之上所写的,就是这样的一道旨意。
“征西将军……”慕容熙凝视着那张下拉条,眼神中的意动一览无余。
他掉头向着朝臣问道:“诸位,尊使所言,各位可还有疑虑?”
要是有的话,那就别怪他先提剑杀人了。
但很遗憾,在场的众人没给他以拔剑的机会,就已连连摇头。
“并无……”
“就按楚侯所言吧。”
“投降永安总比投降拓跋圭要好。”
“……”
慕容熙:“……”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一下长孙嵩了。
果断支持魏国的,被他亲自除掉了。坚持燕国国祚的硬骨头,也被他杀了。剩下还活着的,不是墙头草就是墙头草,又怎会对燕国并入大应的疆土而存有异议。
朝臣之中很快便一一改口,完成了桓玄所说的“安内”一步。
那麽接下来,就是“攘外”了。
……
“我忽然有点庆幸,是我被你抓住了,而不是其他侥幸逃脱的燕国宗室。”
出战的号角自龙城吹响,头顶金盔的“慕容会”踏上了中军战车。
见桓玄已策马跟在了一旁,在士卒呼和就位的声音里,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桓玄瞥了他一眼,答道:“那也得你确实有本事才行。若是你无法调度士卒随你作战,或者无法说服朝臣为你所用,整顿兵马向魏国反扑,我自要去寻其他的办法。最重要的是,你得有这个亲自领兵的勇气。”
“若我瑟缩于龙城,只知号令士卒随你出征,也不叫征西将军了。”慕容熙答道。
慕容熙说话间扶了扶盔甲,向另一旁的士卒发出了信号。
隆隆战鼓声顿时响彻长空。
重新拼凑起来的燕国士卒,组成的其实不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但当这群在辽东苦寒之地长成的士卒向前迈进的时候,自桓玄所见,仍可称之为一路精兵。
只是先前,他们苦于没有一个足够称职的领袖,也失去了宗室的指挥。
现在,却在“慕容会”的带领下向西进军。
进军的目标,正是一度为魏军攻陷的中山。
不过,兵马进军数日后,慕容熙仍有几分疑惑:“按照楚侯所说,要将魏军的队伍逼迫回太行山以西,以免他们手握北方的太多资源,可为何这出兵征讨之地,一定要是中山?”
“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不好吗?”
慕容熙摇头:“您没有和我说实话。若只是要遏制魏国兵力,还有另外的一条路线,那就是先取渤海,继续向南,说不定还能和大应合兵一处,再图谋西进,抗衡魏军,为何一定是中山?”
他年纪虽小,但为了更好地扮演慕容会,有意将肤色又往黑画了一些,还粘贴了一圈胡子。在这样的打扮下,倒是少了些故作成熟的样子,问出这一番话来,也没有了太多的违和感。
可桓玄好像依然没这个兴趣给小孩子解惑。
慕容熙刚要再度开口,忽听前方有人高呼来报。
“报——前方有敌军出没。”
慕容熙顾不上追问,一把扶住了战车,探头而问:“何方敌军?”
哨探道:“似是世家私兵。”
慕容熙眼神里有一瞬的迷茫,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过了手边的舆图,快速地在图上逡巡。
“从龙城往中山进军,会途经……途经范阳。而范阳——”
“范阳卢氏?”
再结合这世家私兵一说,慕容熙顿时明白了过来。“楚侯有此进军建议,目的不在中山,而在范阳卢氏?”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想到了之前天幕提到过的话。永安大帝有心覆灭世家,以扭转晋时田宅连绵却无百姓立足之地的现状,那又怎会只针对南方的世家,自然还有北方的这些!
范阳卢氏自昔年汉末大儒卢植和他儿子卢毓之时崛起,到如今将近二百年,并未随同众多南迁士族一样前往建康,而是继续留于北地。只因他们常年与北方胡人打交道,始终握有一支精锐的私兵,足以保卫自身的安全。
清河崔氏出身的崔宏崔浩出仕于魏,范阳卢氏也有子弟前去任职,算起来还和崔氏互为姻亲。
此刻察觉到燕国兵马异动,虽不知道赶赴龙城的长孙嵩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也必然会出兵拦截。
桓玄的声音近乎冷酷:“征西将军,还需要我告诉你该怎麽办吗?”
慕容熙吞咽了一口唾沫。“杀?”
“当然是杀!”桓玄斩钉截铁,“今日他们出兵拦截,便是站队魏国的铁证,燕国残部要为死去的士卒报仇,魏国要出兵抵抗,死几个人,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慕容熙低声:“……范阳卢氏多出经学大儒,也一并杀了?”
他们对汉学精通的拓跋觚尚且有几分尊敬,更何况是卢氏的人。
“呵呵,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是魏国的对手了。”桓玄冷笑,“他们选择向拓跋圭效力的时候,不就应该想到这一出了吗?”
天幕都告知了谁为胜者,他们还要固执己见,那死也活该!
“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职务。”桓玄又提醒了一句。
慕容熙猛地回过神来,高声喝道:“出兵应战,不留活口!”
这覆灭北方士族之事,与其等到陛下亲临北境的时候来做,还不如由他来立功。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顶替“慕容会”身份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必须在此期间,立下足够的功劳,让他在应朝站稳脚跟!
他人虽年幼,志向却不小。
在他的这句下令中,燕国士卒凶悍地扑向了他们出兵以来遭遇的第一个对手。
范阳卢氏子弟统领私兵前来,却未曾想到,他们遇上的居然不是一路燕国的逃兵,而是一支几乎倾尽精兵出动的队伍。
在这发兵“复仇”的浪潮面前,再如何顽固的私兵,也不会是一块搬不开的顽石。
当燕兵,或者说是这批准应兵过境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被碾过的断肢残骸。
一批批书文简牍被从卢氏宅邸中运出,由桓玄着专人看管。
金银财货、坞堡存粮都被纳入军资之中。
而其余种种,都被付之一炬,留在了后方的烟尘之中。
士卒吞下了这场胜利,也越发以势如破竹的姿态,压向了那驻守兵马不多的中山郡。
在魏国兵马反击之前,这滔滔大势,因永安陛下的使者到来扭转了战局,仍被握在他们的手中!
……
“你说什么?”
留守平城的崔浩惊愕起身,看向报信士卒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士卒先前的来报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不能理解的样子。
燕国最有分量的几位将领,也就是慕容垂年长一些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死了,虽然还有慕容德这样的人逃向了应朝,但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留守龙城的慕容会等人虽然算不得庸才,但相比于带兵前去收割的长孙嵩,仍然差了太多。
可为何会突然间传回中山陷落的消息!
这消息能传回来,还是因为中山距离平城更近。
那麽,更远的地方呢?
龙城如何,从龙城往中山方向行进可能会途经的范阳或者清河又如何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怎麽突然之间绝地反击的???
“不对,这不对……”崔浩的头脑被迫快速地转动了起来,也蓦然得出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答案,“永安——”
“燕国卷土重来,不是仅靠着他们就能做到的,一定有永安的插手!”
“可这只能算是崔先生的猜测,不是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崔浩的话。
他抬眸,即刻躬身行礼:“刘夫人。”
刘夫人牵着拓跋嗣的手,走向了崔浩:“你们都认可了大王的想法,建议他前往关中和姚兴联手,你们也将大批兵马投入到了稳定后方、覆灭柔然上,连我兄长也被派遣去了北方,现在你却说,东面的燕国得到了永安的援助,向我们发起了要命的反击!这话传到平城的其他地方,你们要让其他人怎麽想?”
是觉得拓跋圭决断失策,还是为应帝再占一路优势而觉得恐慌?
崔浩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只是这战报到此,不得不有此猜疑。”
“那麽敢问崔先生,”刘夫人脸上不见笑意,一字一顿地问道,“在这个猜测之下,我们该当如何应对?要即刻派人,去将大王请回来吗?”
笑话,那这和他们什么都没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崔浩显然也不想局面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垂眸思量了片刻,果断答道:“我们出兵,从平城出兵打回中山。”
“燕国大势已去,这是必然,没了慕容垂慕容农等人后,他们在历次交战中损失惨重,兵力折损过半,除非不计后果不留后路全部投入到战场中,否则在魏国兵马面前有着绝对的劣势。”
刘夫人疾问:“那麽有长孙将军坐镇,为何会前线不保,反而中山告急?”
崔浩咬牙:“……那就只能证明,他们已受到了某种煽动,真的不计后果了。但靠着留守平城的兵马,也足以抵挡住他们的进攻!”
“你的意思是,要将驻扎在平城的兵马,全调过山去,打不知道是何来路的燕军?多荒唐的一句话!”刘夫人厉声呵斥,“要调度这样多的兵马,你知道……”
“办得到!”崔浩红着眼睛,半步不退,“只需要由太子下达号令,亲自赶赴前线督战,自然能动员这样多的人手。夫人可以骂我疯了,也可以说我是在危言耸听,更可以说,若是 此刻做错了一个决定,势必会让魏国遭受无法承担的损失,但您别忘了,当您因为种种原因必须与魏王同路的时候,我们就是在逆天而行,为了改变这天命,就算再如何疯狂又如何呢!”
“战报已从中山传来,若是我们做的只是守住太行八陉的陉口,让倾巢而出的燕军无法抵达平城,那我们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困死在此地而已!”
局势至此,不进则退。
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他来说。
刘夫人能得拓跋圭盛宠,就不会是个蠢人。
面对这封战报,她也该当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
当崔浩说出这一连串的话时,他可以清楚地从刘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撬动的迹象,但当她低头看向拓跋嗣的时候,看到他年幼无知的脸庞时,那片刻的松动又已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片寒冰。
“来人!将这妖言惑众的汉人拿下!”
“刘夫人!”崔浩声音一抬,但还没等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就已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的两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也不让他说出半个多余的字来。
崔浩呜咽了半天,却终究不是个力大无穷的勇士,声音全被掐灭在了喉咙里。随后就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拖入了监牢之中。
可在第二日,他又被人押解了出来,带到了平城的祭坛之下。
他望着今日旗幡招展的祭坛,忽然瞳孔一缩,“……这是?”
“这是手铸金人的仪式,崔先生应该听说过。”
一位刘夫人的亲卫给他解释。
“夫人让我转告您两句话。”
崔浩失神地望着高台,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未看清楚有些人的本事。
哪怕一切都在迫于无奈,她也不是一个彻底任人摆布的傀儡。
亲卫的声音传入了崔浩的耳中。
“一句是,先生的判断应该没错,因为昨夜,范阳卢氏覆灭的消息送来了平城,有数名官员来宫中哭诉,恳请出兵。燕国最后的兵马,必定已经倾巢而出,必须主动拦截。不能等到大王来做这个决定。”
“另一句是,太子虽是太子,但终究只有六岁,不该让他去前线,承担这样的命运,他也只会是你崔先生的一个工具而已。既要师出有名,还要有一位足够分量的人坐镇前线,太子不行,夫人不够格,那麽——王后呢?”
崔浩:“刘夫人她……”
他之前怎麽都没想到,在这等国家倾覆、生死危亡的关头,刘夫人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他听说过魏国之中的情况,刘夫人甚得拓跋圭喜爱,距离成为王后,仅仅只差一个手铸金人的仪式而已。
拓跋圭不在此地,本不该有这样的一出。但因拓跋嗣已成太子,谁也不会怀疑,这突然启动用来正名的仪式,居然是在假传旨意的情况下进行的。
当崔浩抬头看去时,已见青烟升空,巫女摇铃,一身盛装的刘夫人登上祭台,跪坐在了卜天问卦、手铸金人的圆盘之中。
也坐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这面貌鲜妍的女子神情淡得出奇,让人很难看出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是伸手,从一旁的巫祝手中,接过了工具。
若是将时间向前推三五年,这或许会是她最期待的场景,甚至她还会担心,因为自己的紧张,让这铸金人卜卦凶吉的仪式失败。
可现在,她只觉得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荒谬。
在这刹那之间,周围的摇铃声也都变得缥缈了起来,却又好像化成了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系在了祭坛之上。
因为从她觉得拓跋圭会因天幕改过的想法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无法如同贺娀一样洒脱,选择抛弃一切从头来过。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声音。
在面对拓跋圭质疑的时候,她说——
“杀了我与绍儿,对外宣称,我对王上逼死我姐姐、打散贺兰部落心怀有怨,绍儿不满三岁,我便已向他灌输复仇的想法,为大王所识破,只能一并处死……”
这件事,拓跋圭没做,而是让她找到了遁逃的机会。
她还说——
“另一件,便是令刘夫人再铸金人,若能成功,即刻立为王后,将拓跋嗣定为王储……”
这件事,拓跋圭也没做,而是在今日这样的处境下,阴差阳错地进行了下去。
她又隐约想起了那段隔墙的交谈,但现在,都不必去多想了。
流动的金水泛着热浪,滚向金人的模具之中,随着手铸金人的一次次抬手,在她的眼前化作了一张既模糊又清晰的脸。
然后凝固在了风止的那一刻。
……
卜卦问天的算筹,落地在金人成型的那一刻。
她听到了摇铃之中的万千欢呼。
“大吉!”
“是大吉之卦象!”
她抬起手,抓起了王后的印玺。
第99章 什么叫文化入侵啊
她也说不上来,在握住这枚一直空悬无主的印玺之时,心中是何想法。
或许她只是被天幕影响着,被贺娀改变了命运的抉择影响着,生出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想法——
就算她已被身不由己的浪潮裹挟,不得不继续与拓跋圭同路,与魏国同路,她也希望能与天幕上的情况有所区别,起码能够保护住一些什么,也能够由自己决定些什么。
就算这以王后身份亲征换来的结果,可能不是代替太子成功镇守住前线的乱局,而是死于复仇的燕国兵马之下,死于大应势必统一天下的结局中,那也总比只知在拓跋圭面前巧笑倩兮、一味讨好于他要好得多。
当她带着这枚印信走下高台,看到崔浩有若见鬼一般的表情,她也更觉得,自己没有做一个错误的决定。
“您……”
“说实话,我不想和永安为敌。”刘夫人握着手中的印信,一点没给崔浩面子地开了口。
拓跋圭在这里,她可能还能收敛着一些,崔浩就免了。
“你不会觉得我说的是一句气话吧?在永安那里我可以做将军做朝臣,在这里我却只能做王后。在她那里我可以听到前线必然的胜利和意外收获,在这里我却只能担心受怕……”
“但您只能属于魏国。”崔浩在片刻的怔愣后,开口回驳。
刘夫人自嘲地笑:“是,我只能属于魏国。当年我父亲为人谋害,兄长带着我奔逃千里,投效在大王麾下,至今已有十多年了。遥想昔日,我父亲也只是匈奴的北部大人,可在大王麾下,我兄长是平定刘显叛乱后敕封的南部大人,是击退慕容氏后的永安郡公,是现在还在北方草原征战的定州刺史!我儿拓跋嗣,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如今唯一的一位继承人!而我,是替他执掌宫中内政的夫人,是如今铸金人得成的王后。救命之恩,提携之情,都让我只能属于魏国!”
在这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她也分不清楚,她是在说服周围的人相信她,愿意随同她出征,还是在说服崔浩,让他们清河崔氏但凡有点绝地反击的觉悟,就再拿出些东西来支持于她,又或者,她只是想要说服自己而已。
“……我是魏国的王后。”
崔浩确实被这一番话给镇住了。
刘夫人的话何止是在说明她和魏国之间根深蒂固的联系,也是在告诉他,莫要小看她这个匈奴将门之女,不要小看她这个擅自决定做王后的疯女人。
王后金冠之下的那张脸笑意淡漠,好似那神容寡淡的金人雕塑。
“崔先生——”
“你现在已知道我的态度了,可否以谋主的身份认真回答我,我等要如何抗击敌军?”
崔浩伏地,向这位新王后行礼,答道:“请王后率领精锐,自滏口陉直抵邺城,先于邺城整兵,随后发兵北上,拦截燕军。”
刘夫人追问:“理由?”
“敌军已取中山,若从平城直接越山而过,拦截敌军,我军无阵地可依,敌军却携大胜之势,优势只在彼方!我军先向邺城,再图谋北上,却可避其锋芒,取其侧翼。”
“二来,邺城有重兵把守,可提防应军渡河,支持燕兵。中枢之地仍在我等手中,便未到胜负分晓的时候。”
“就算局势真已到了危亡之时,也可暂时退守邺城,等待大王自关中撤回。”
崔浩被关押于监牢中,先前不知会面对何种结局,以至于一。夜未眠,看起来正是神色惨淡、头发蓬乱的模样,可在说出这一番解释时,仍可称道一句条理分明。就算刘夫人向来有些看不惯此人,也免不得在此时高看他一眼。
“那就如崔先生所说。先抵邺城,随后,发兵北上。”
她举起了手中的印信:“我将以王后身份亲征,请诸位相助!”
平城之中,刘夫人铸金人占卜天命为吉的消息,还未传递到各处,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发兵出征的指令,就已抵达军营各处,促使士卒整装备战。
这位新上台的王后小心地将年幼的儿子交到了留守平城的大臣手中,自己则身姿敏捷地翻上了马背,勒住了手中的缰绳。
崔浩眼尖地看到,因新王后上台,她的身边名正言顺地多出了一批匈奴出身的亲卫,不只是护佑在王后的身边,也像是一把——悬于他头顶的利刃。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王后开口:“崔先生,我希望你已经吸取了去岁战败于洛阳的教训,能知道何为征战之中的随机应变。”
崔浩已将头发重新梳理到了头顶,语气恭敬,却又暗藏锋芒:“我也希望王后在前线能与我冰释前嫌,通力合作。此外,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您。”
“您就真的不怕这种先斩后奏,会——”
“会让大王觉得我有心夺权,重现旧事吗?”王后冷笑,“那我正好送给他一个子贵母死的理由,就看他敢不敢在天幕说了这样多后,继续我行我素地执行此道了!”
“走!”
这一声号令,被亲随传至四方。
平城之外兵马云集,随后向东南而去。
而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骑兵带着一封由刘夫人亲手所写的请罪书,和一封由崔浩写成的战报,向着西南疾驰而去,要将这一连串的惊变和应变汇报到拓跋圭的面前。
幸而有拓跋圭在沿途进军之中留下的信号,才让这一路报信之人轻而易举地寻到了拓跋圭的军营,将这两封信呈递到了拓跋圭的面前。
……
“皇叔觉得,这封军情急报中会说些什么?”姚兴枕靠在马车中,听着窗外的风声,闭目凝神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
说来也巧,这封急报送到拓跋圭面前的时候,他恰好在与拓跋圭商榷随后的动兵方略。
那谯纵突如其来遇袭身死,让他们的计划变量甚多,偏偏永安又在此时太沉得住气,还在有条不紊地主持春耕……
此种情形,怎能不让人怀疑永安另有诡计,需要多加提防,也要小心地商榷一番,看看各自的想法有无冲突之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在了魏王收到的那封战报当中。
姚硕德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以臣看来,魏王收到的消息应是北方有变,但这个变故又已经被暂时解决了,或者起码已经有了应付的手段。”
姚兴揉了揉额角:“为何这麽说?”
姚硕德道:“您还记得他之前和您说的话吗?他说他的手底下有一批会在此时竭尽全力的帮手,能帮他稳定住后方,才让他可以孤注一掷地前来,亲自与您结盟。近来种种都足以证明,拓跋圭对战局的评估眼光不差,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来。既然他没在获知消息后即刻邀请我们参谋这变故,也没有做出撤军的决定,可见局势还未失控。”
不过,拓跋圭的损失应该也不小,要不然他大可以将此事当作向姚兴炫耀的资本说出来。现在却是下了逐客令。
大约拓跋圭的心里也没那麽好受。
“我看大王也不必多猜,”姚硕德补充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难道拓跋圭还能始终瞒着您吗?他那边越是出了意外,他也就越不希望和您的结盟破裂,在有些问题上隐瞒过多,没什么好处。”
“或许,他也只是在想,该将这份战报用什么方式告知于您罢了。”
姚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都没乱,我先替他着急什么。”
他还不如想想眼前的其他事情。
在卫队护持着前行的马车两侧,是农人往来的关中田野。
从微微敞开的车窗之中,飘荡而来了一股草木清香。
马车之中的交谈声停下后,外面的耕牛哞哞,人声嘈杂,飞鸟鸣啼,流水潺潺的声音,也就全部攀上了窗棂,贴到了姚兴的耳边。
他模糊地听到,远处好像传来了孩童拍着手唱起的童谣。
“二月末,三月初,桑生蓓蕾柳叶舒。”
“三月末,四月初,杨灰簸土觅真珠。”①
“……”
这位暂且放下心事的秦王一边听着,一边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皇叔,这童谣好像有些年头了?”
姚硕德愣了一愣,侧耳倾听了一阵,顿时会意,“几十年前好像就听过这首歌。”
“何止是几十年前,都快百年了吧。”姚兴盘算了一番,回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晋惠帝时候的童谣。后面的两句怎麽唱的来着?”
姚硕德没来得及开口,姚兴已惬意地用手指在腿上打着节奏,唱道:“荆笔杨板行诏书,宫中大马几作驴。哈哈哈哈哈,笑话那傻子皇帝呢。”
晋惠帝司马衷是个傻子,被“荆”“杨”两位臣子帮着写诏书,司马氏的“大马”皇帝,就成了那个被人使唤玩弄的呆头驴。
“这麽多年了,怎麽还是这一首。”
姚硕德猜测:“许是因为对这些孩童来说,根本理解不了这麽多其中的意思,只知道荆杨乃是植物,驴马是动物,又念得顺口,就干脆这般唱下去了?”
“呵呵,或许吧。”姚兴扯了扯嘴角,忽然又有些兴致缺缺。
谁让这童谣讽刺的是晋朝,甚至是南迁之前的晋朝,又不是在讽刺永安。
那永安称帝,还算是终结了晋朝,结束了这荒唐的朝代,岂不是还该有一首映射的童谣来为她歌功颂德?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可就在他放下了对外面的关注之际,他竟听到,风中传来了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句唱词。
他猛地从斜靠的状态坐了起来,一把扶住了窗棂。
像是唯恐他方才没有听到,那远处的田垄之中传来了又一句重复的歌谣。
“二月末,三月初,桑生蓓蕾柳叶舒。”
“北人作主南人客,不如大马写诏书。”
“……”
姚兴的面色遽然一变。高声喝道:“来人,将那唱歌之人给我逮住!”
北人作主南人客,不如大马写诏书……
这话唱得什么意思?
说他这个羌人出身的皇帝做了汉人的主,统御关中,甚至一度想要占据洛阳,结果还不如司马衷这个傻子皇帝吗!
谁给他们的胆子唱出这样的东西。
更让姚兴勃然变色的是,他身边的侍从还未行动起来,那歌声就已往远处飘去了,同时还有后面的两句飘到了他的耳中。
“不如大马写诏书呦——”
“长安香火填沟壑,别家将军挖渠多。”
“石鼓合,西击胡,春来青青秋日枯。”
“秋日枯——”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姚兴已愤怒地跳下了马车,直接抢过了一旁士卒的马匹。
姚硕德的一句“大王且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姚兴就已一抽马鞭,疾驰而出。身旁的精锐不敢懈怠,急急追了上去。
可当他们赶到那一片田垄之间的时候,方才的歌谣已经戛然而止,找不见了踪影,只有近年来流传的关中小调还有一个未尽的尾音。
但因这一众骑兵呼啸而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踩踏进这刚刚插秧的田亩中,此地一张张面容都是惊惧交加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气色堪忧的秦王,无辜得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姚兴的质问被堵在了喉咙口。
春日和煦,他却一阵的后背发冷,逼得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忽然扯动了缰绳掉头折返。
……
“大王是不是幻听了?”这一出闹剧随着姚兴的折返带回秦宫,也让留守在此的姚崇忍不住发出了这个问题。
姚兴转头斥道:“你见过有人幻听,是幻听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吗?”
姚崇:“……”
那姚苌不是还梦到鬼兵突击吗?
姚兴没瞧出姚崇的腹诽,愤怒地在堂上走了个来回。
“长安香火填沟壑,别家将军挖渠多。什么意思?说我纵容佛教发展,还将香灰倾倒入沟渠之中,反观洛阳,是连将领都在协助百姓挖掘灌溉的水渠。这踩一捧一的心思用不着这麽明显!”
这简直就是在胡乱抹黑他!
因天幕的提醒,他早已对关中的佛教做出了节制,也没到了什么后期一味耗费人力只为营建佛寺的地步,哪来的长安香火填沟壑。
“那别家将军挖渠多,更是一句无稽之谈?他刘裕仗都不打了,光顾着挖水渠去了?”
姚崇低声:“……洛阳那边,还真有两位将领负责水渠之事。一位是之前偷袭过您的,一位是奇袭过邺城的。”
姚兴喉头一滞,又旋即找回了声音:“那最后一句呢,说我向西平叛,征讨凉国和仇池,春去秋来又一年?还是说我今日还能草木茂盛,暂得收获,等到了冬日就变成了凋敝的树木,成了那秋日枯?”
姚崇试图劝慰:“大王,我看您真不必将它看得太重……”
他话音未落,就见外面跑来了一名士卒,将一份文书递交到了姚兴的手中。又低声多说了两句什么。
姚兴低头向文书上一看,顿时身形一晃,像是站不稳一般向后一跌。
姚崇连忙冲上前来,预备扶住兄长,却被一个忽然甩出的巴掌狠狠地扇到了他的脸上,那张文书布帛也被甩到了他的脸上。
“姚崇!我让你监督关中农事,好好替我坐镇后方,你给我的就是这样的答案吗?”
姚崇连忙抓住了布帛,一目十行地看去,愕然看到,在这上面记录的,赫然是一首首讽刺长安歌颂洛阳乃至于建康新政的歌谣。有的如同姚兴归来时听到的一般,只是简单改编了早年间的童谣所成,一看就不需写作者有多少本事,有的却是如诗经一般既有韵味又易传唱的诗歌。
林林总总,十九首!
他张口就想要为自己辩驳:“我——”
但在抬头的那一刻,姚崇又忽然瞳孔一缩,只因他看见,姚兴的面色忽然涨红,而后一口血喷了出来。
俨然是被气出了急火攻心之态!
姚崇一声惊呼:“大王!”
第100章 心病还须心药医
姚兴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永安——欺人太甚!”
“咳咳咳……”
“大王!”
……
鲜血殷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姚兴病倒了。
病得来势汹汹。
姚崇也没想到,只是一次简单的和拓跋圭的会面,也只是在返程的途中听到了几首讽刺秦国的童谣,居然会让姚兴就这样倒了下去。
秦国的医官已是关中,甚至是整个北方最好的一批,都被急召入宫,为大王诊治,得出的却不是个让人放心的结果。
秦王这病,轻是轻不了的,但到底有多重,却很难给出一个定论。
“当日大王从洛阳退回的时候,老臣就已经劝过他,千万莫要郁结于心,牵动了旧伤,伤及肺腑,累至全身,谁也不知会恶化到何种程度……唉!大王怎麽就不听呢?”老太医摇头唏嘘。
姚崇急切相询:“那需多久才能治好?”
老太医犹豫了一下,才道:“臣学艺不精,只敢用些温补的方子来确保大王的病情不会恶化,说治好……实在不敢托大。”
姚崇大惊:“这!”
“若是您真要求医,不如向南方求,毕竟——”
毕竟,他原本会的都是些草原游医的伎俩,直到来了南方,才学了汉人的医术。嗨,衣冠南渡之时,那些最好的医者自然也是跟着晋王朝一并渡江去了。
姚崇咬了咬牙,还是点了头:“好!我让人去找,还有呢?”
老太医道:“若是天幕再启,一定不能让大王听到看到了。起码在他病好之前绝不能。”
“这点我明白。”
要是再让姚兴受到什么不得了的刺激,可能就不是和现在一样吐血倒下了,而是干脆提前退场。
姚兴的几个儿子尚且不想当继承人,唯恐正面对上永安,他一个赶鸭子上架的王太弟其实也不想。
姚兴不能真的倒下啊……不仅不能,还不能让人觉得,他姚崇刚当上了继承人,就想要密谋害死秦王。
姚崇想到这里,又抱着拳头在廊下走了几个来回,心中有了结论。
他一面让人分头往蜀中和江南去寻访在外的名医,一边在关中贴出了招募的告示。
……
“大王子病重,沉疴淤积肺腑,现向关中各县招贤,如有精通医术之人,请不吝入宫问诊。如能医治病症,赏黄金百斤。”
“嘶——”
凑在告示最前面的人识字,将告示高声读了出来,换来了周遭众人各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黄金百斤,好丰厚也好实在的奖赏。
“难怪要立大司马为王太弟,原来不只是因为天幕所说,还因为大王子病重……”
“要是能够治好大王子,是不是就真要发了!”
“……”
可人群之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少,却不见真的有人敢走上前去。
他们之中是有几个会医术的,但也充其量就是看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哪能看其他的。百姓里真得了这样的病,大多是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去了,连病例都没有,从何积累经验。
再者说来,赏金虽然丰厚,也得有这个本事拿到才行。
大王子现在确实不是秦王的继承人,那也是关中地界上一等一的贵人,怎敢随意插手治疗?真治好了,能得重赏,治不好呢?恐怕脑袋都要没了。
得多想不开才来接这样的单子。
人群之外,却有两人正看着这个方向,也将众人的议论之声,都听在了耳中。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张新出的告示上,也就没人察觉,这两人虽着大氅,但大氅之下乃是女尼衣着。鞋底积尘,像是经过了一番跋涉才不为旁人所察觉地来到了此地,也混在了人群当中。
那其中年长一些的,不是向永安请命前来关中的支妙音,又是什么人?
她冷清的目光扫过了周遭,心中有了个猜测,忽然开口道:“走!”
这个走,不是离开此地。
而是与同行的慧果一并,向着那张告示走去。
“……!”卫兵瞪大了眼睛,瞧见支妙音挤开了人群后,竟不是为了亲眼看一次这告示,而是忽然果断地伸出手来,一把将告示揭了下来!
“你……”
支妙音坦然迎上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我为医者,揭榜来应征,如何?”
“你是医者?”卫兵怀疑道,“可哪有医者竟不带药箱出门的。”
“那是庸医所为!”支妙音眼皮都不抬一下,做出了回答,“贫尼跋涉千里,化缘而行,若带药箱走动,还要如何体察世间白眼,磨砺心性。前来应征,只为解关中百姓苦难……”
“请法师登车!”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卫兵面色一变,连忙收回了对这两位女尼的打量,支使着人群为她们让出一条路来,直抵车前。
支妙音也不客套,垂眸颂念了一声佛号,便登上了马车,坐在了姚崇的对面。开口便道:“看来贫尼所猜果然不错,此番病重的,不是告示上说的大王子,而是秦王本人。”
姚崇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眼前的二人,却看不出她们的底细,只觉这两人确有高人的模样。却不知,支妙音能忽悠得已故的司马曜信任有加,对于故作佛法高深这件事情,起码有二十年的功底。真拿出全部的本事来,骗个姚兴姚崇,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怕此时,姚兴已经下令,绝不对关中僧侣有所优待,可当眼前这位女尼还是一位自称能救命的神医时,姚崇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对她有所慢待。
他终于压下了被人识破的震惊,问道:“法师是如何知道的?”
支妙音答道:“若秦王仍是清醒,知晓宫外宫内的事情,必不会允许大司马发出这份告示,扰乱关中的民心。”
姚崇的眼神一震,忽然叫停了车马,对着窗外吩咐了两句,预备撤回一批告示,随即转回来,向着支妙音拱手,礼貌地发问:“那不知法师是否真的知道,应当如何医治大王?”
支妙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姚崇怒道:“……法师还是不要与我打哑谜的好!”
现在固然是他们有求于人,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是能提刀杀人的!
可这勃然的杀气,在这位面有风霜的女尼眼前,好像也不过是清风拂面,只换来了一句依然平静的答复:“我摇头,是因为我从不作保能够医治好所有的病人。我点头,是因为我知道一个道理,心病还须心药医。大司马,你说我说得对吗?”
姚崇眉头皱得更紧,但若细看,他先前紧绷的唇角已微微松开,对于眼前这位女尼能够治好大王,又多了一份信心。
姚兴的病因更多的还是愁闷郁结于心,说是心病,一点也不为过!
姚崇也终于做出了决定:“法师高明,请随我入宫见驾吧。”
为了应招而来的人中不会有滥竽充数的,还草率地见到了大王,将姚兴病重的消息泄露出去,姚崇其实为这些揭告示的人准备了一步考核,但眼前这位都能猜出生病的是姚兴,还能说出心病需要心药医这样的话,这一关就大可不必了。
马车很快停在了宫门之外。
姚崇下地,向着二人相邀:“请!”
支妙音脚步从容地跟了上来。
这关中的宫室曾数次遭遇战火的破坏,论起富贵,还不如偏安一隅的东晋朝廷。她在那边的宫中行走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就不必因在此间行走而惊讶。
但姚崇看着她这样的表现,又忍不住再对她提高了一层评价。
宫中近来戒备森严,唯恐走漏风声。支妙音二人又经过了一番搜身,确保并未带有行刺之物,才终于站到了姚兴的面前。
姚兴已经醒了,但神思依旧恍惚。
这位秦王眯了眯眼睛,只觉眼前的视线有几分模糊。殿中的纱帘也统统落了下来,遮挡了外间的日光,让他在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后,竟一时之间无法分清,他到底在白日还是夜间。
直到有人将清水送到了他的嘴边,打湿了他的双唇,才让他慢慢聚拢了神思。
“……崇弟,她们是什么人?”姚兴的声音虚弱,眼神却忽然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而锐利了起来。
姚崇连忙上前解释了两句。
“心病?”姚兴冷笑,却因这一笑牵动了五脏,变成了一阵咳嗽,“好,我倒要听听,你怎麽治我这个心病。”
支妙音躬身,比了个佛礼:“贫尼来关中只三日,但已听闻了不少与大王有关的新鲜消息,也听到了关中近来流传过、又被人扑灭的童谣,斗胆做个猜测——大王在怕,在惊,也在怒!”
“放肆!”姚崇脱口而出。
姚兴却没开口,支妙音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沉稳而冷静的声音响起在了这昏暗的大殿中:“几首童谣而已,就算是再如何对比、嘲讽,也不至于让大王直接被气成这样,否则您早该向魏王或者应帝投降,做个不必顶天立地的国君了。您真正气的是另一件事,是这些童谣能流传到关中所代表的意思。”
“若不算您近来向西、向西北的出兵,秦国所掌控的,其实仅有关中而已。天幕说您不分邦交轻重,不识天下大势,纵容僧侣妄为,佛教盛行,您也先拼尽全力地做出一个个改变,只为了让关中基业稳固。可就算如此,童谣还是传了进来,您有且仅有的关中被人在无形之间渗透到了这个地步,您又怎能不怕,不惊,不怒!因为这代表着,您先前所做的种种,全都不过是白费工夫!”
“闭嘴!”姚兴涨红了面色,忽然一把抓住了身旁姚崇的手腕,试图借助这份支撑,坐起身来,但在先前的吐血之后,体虚如他,连色厉内荏的色厉都做不到。
可姚崇也惊喜地发觉,握住他的那只手好像已多出了几分力气,不像是此前那般死气沉沉的样子。
支妙音语气平静,却没在姚兴暴怒的一句“闭嘴”面前让步,而是继续说道:“我闭不闭嘴,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您是为何而气,您心中清楚,这就是心病。而我既有底气说要来医治您,也就带来了我的心药,只看您还愿不愿意听下去。”
“大王。”姚崇低声提醒了一声。
姚兴接过了绢帕,擦拭去了唇边的血色,也缓缓地平复下了心情。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不想继续这般颓丧下去,甚至像是一个不慎就要咽气暴毙。
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怒气:“说说吧,但我希望,你不是来劝我看开,放弃执念的。”
说句好笑的,他覆灭凉国,将鸠摩罗什释放回天竺的时候,那家夥还真的是这麽劝他的,一点也不怕他选择将人扣留下来。也算是加深了他对某些佛教徒的头铁印象。现在又来了两个!
幸好,支妙音不是来超度他的。
她沉声答道:“我有四字赠予秦王,叫做,堵不如疏。不如看看,这样做后,会是何种效果。”
姚兴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详细说说。”
……
关中地界上的求医告示,像是一阵清风刮过,只带来了一阵关于赏 金高达百斤黄金的传闻,惹来了一阵羡慕的揣测,就已全部撤了下去。
反而是另外的一件事被提到了台面上来。
姚兴在长安城中召集了百余名百姓,与官员同登朝堂,将关中近来盛行的民谣逐一念诵了出来,对比转过年来的这几个月间,长安相比于关中的治理还差在了哪些地方。
大司马姚崇则以继承人的身份,亲自参与到了关中水渠和蓄水池的挖掘当中。
而效仿应朝的条条政令也有条不紊地推行了下去。
虽然仍有众多声音在羡慕洛阳的情况,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随意迁徙,关中能有风貌的改变,姚兴也当得起一句明君之称。
也有人在质疑姚兴此举是否有过度模仿应朝的嫌疑,仿佛是为了等到将来大应打过来的时候,能够毫无障碍地融入当中,但民间如何说不管,朝堂上的臣子都知道,魏王拓跋圭还屯兵在北面,随时能与秦王联手,那麽这短暂盛行的流言就可以不必多管。
起码关中百姓的唱词已因这接连的变化,而大有改变了。
姚兴面色仍未恢复到先前的红润,倚靠在马车边时,从姚崇的位置,能看出几分不容掩饰的倦怠。
但窗外的声音,又让他打起了几分精神。
无人知道这辆朴素的马车中,正坐着关中的主人,那这歌谣应当不是有人刻意唱给他听的。
只听那小儿拍着手唱道: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不长,起动起动龙王。”①
“……”
这是一首,求雨的童谣。
姚兴懒倦地开口:“今年果然有些天旱。”
“是。”姚崇答道。
“别让永安找到可乘之机。”
姚崇也答应了下来。
又忽听姚兴问道:“那两位神医呢?”
姚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姚兴说的,是那两位女尼,连忙答道:“她们歇脚在了长安的一处寺庙中,说是准备继续向西北去求索真经,体悟佛理。”
姚兴叹了口气:“想个办法吧,帮我将她们留下来。徒然消耗民力的僧侣留不得,但这样的能人,只有此一面之缘,未免可惜了。我还有些话,想过两日请教她们。”
……
慧果合上了窗,也挡住了外间传来的喧闹声。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为何要这样帮姚兴呢?虽说他势必会因此对您有所信任,让我们能做更多的事,但若姚兴死在了这次急火攻心之中,关中必乱,说不定就能让洛阳那边伺机进攻。”
支妙音道:“无妨,苻内史的童谣攻势,已经达到目的了,而我要做的,是另一件事。我想——”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飘过的佛音,却又笃定至极,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陛下希望得到的,不会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