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声惊呼,又在一瞬间被她憋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在洛阳以南的方向,又有一道黑线朝着这头推进了过来。
不,不是敌军。
随着黑线的渐进,战马的移动、骑兵的行进都慢慢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阿娘,你来看呐……”她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若按照士人的标准来算,她得算是不识字的人,但有两个字她学会了。
一个是“桓”字,代表国之栋梁,桥梁的立柱,是桓谦、桓玄将军与她们同在。
另一个,也是一个更重要的字,是“应”字。代表大应陛下从未忘记,洛阳也是华夏疆土的一部分,正在响应着她们渴求的声音,也代表着她们的归属。
此刻在她的视线之中,远处洛水以南的地方。
日光忽盛,旌旗如血,上头飘扬着的那个烫金字样——
正是一个个“应”字!
应朝的“应”字。
而在那一片旗帜当中,依稀有一道目光,投向了这染血的城头。
第56章 完了,全完了
明明旗帜飘扬在推进的军伍之中,当自上而下向着那头看去的时候,还有大半士卒的脸被遮挡在了旗帜后头,在洛阳城头的小姑娘就是觉得,有那样一道特殊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这头。
相比于夜间出现的那一路援军,这支更像徐徐推进的队伍,有着更庞大的规模,更为肃然的军容,比起支持洛阳的急行军,更像是……
像是真正的王师!
自她出生于洛阳到如今,她其实从没见过所谓的天家军队,可在这一个照面,就是有一个近乎直觉的声音在告诉她这个猜测。
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昨夜她听到了援军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来着?
陛下来了!陛下已到洛阳!
在她险些挪不开脚步的痴痴注视之中,那条黑色的人潮停住了脚步,只有黄屋赤旗之下的一支队伍在簇拥之中继续向前行来,停在了洛水之前重新搭建的河桥前头。
这更近的距离之下,她能看到的景象也就更为清楚了些。
在那里,有一道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遥遥伸手,指向了城头,像是在向身边人做出示意。背后的旗帜之上,比起将领的“应”字军旗,赫然多出了一道金光麟麟的龙纹!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拔腿就向着城下跑去。
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
“陛下——陛下来了!”
……
而在此刻,王神爱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出神。
在现代的时候,她旅游途经过河南洛阳,也曾在虎牢关前打卡留念,但相隔一千七百年的时间,这座都城展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与她印象里的样子何止是天差地别。
这里也看不出任何一点早年曾为国都的繁华。
相比于“洛阳”,称呼此地为“战场”更合适得多。
昨夜檀凭之仓促渡河,搭建起了一座能令骑兵临时通行的河桥,取代了那座为了防守而斩断的桥梁,倒是与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极为契合了。
再看远处,经由数日的攻城战,新鲜的交战痕迹覆盖在了老旧的焚烧印痕之上,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斑驳。
“陛下……”
“走吧。”
王神爱翻身下马,当先一步走过了河桥。
昨夜奔马的痕迹,在这清晨时分变成了一层薄霜,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下。被日光一照,竟像是一条灿金色的走道。
战事稍歇,也让洛阳周遭暂时趋于沉寂,唯有远处的邙山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远远向着这个方向传来。
但眼见这样的景象,她的心中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就算赢下了这场洛阳之战,又是用多少人命填补出来的呢?
“——陛下!”
“永安陛下……”
王神爱猛地收回了心中的哀叹,朝着前方看去。
一声声的呼喊从洛阳的方向传了过来。
她抬眼去看,就见从那洛阳宫城的方向,有数十道身影朝着她这头急切地奔来,跑得毫无一点秩序。这些人又像是被某种力量抵住了奔行前进的势头,一步步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在距离她约莫五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些蓬头垢面的战士还未彻底从守城的职责中脱离出来,因奔行仓促,手中还拿着简陋的武器,但随同王神爱来到此地的士卒不会因为这样的失礼,将他们拦截下来,对王神爱来说,这也远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令人动容。
“你们……”
王神爱心中一痛,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了。
这一双双饱含期许的眼睛,没有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消退热情,反而更亮了起来。
在他们听着天幕诉说的构想之中,永安陛下应当还要比现在见到的模样再魁梧一些,再高大一些,但这道披裹在大氅之中的单薄身影背靠千军、背靠洛水站在此地的时候,所有的想象都变得没那麽重要。
他们在等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位帝王。
她可以年轻,可以孱弱,但一定有一双将洛阳、将天下放进去的眼睛。
“陛下——”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在了人群当中,“您怎麽就不能早一些出生呢?”
他们怎麽会怪陛下来晚了,更不觉得她有必要为让人久等而致歉!
他们只是在想,为什么陛下不能早点出生呢?这样,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就能早些赢来转机了。
……
虽然从桓玄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完全相反的。
他被人搀扶着前来迎接的时候,忍不住奇道:“陛下似乎来得有些快。”
王神爱略感无语:“我来晚点就可以给你收尸了。”
这可是她登基之后第一个敕封爵位的官员,别管是不是为了拉拢荆州军,总之从名义上来说就是这麽回事,要是在洛阳之战中便以身殉国,说出去总有些不太吉利。
按照医官的说法,桓玄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两根肋骨,还中了一箭,但凡那箭射偏一些,他就可以去找他爹桓温聊天了。
桓玄面色依然惨淡,强打着精神回道:“臣不是想说这个,是想说……”
“行了,你还是先回去养伤吧。”王神爱开口打断了桓玄的话。
她猜到桓玄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说,她在后方压阵,带着大军行进,和檀凭之这一路援军抵达洛阳的时间不应该只相差一夜,确实是快了,还快了不少。
但这问题问出来,她要不要面子的?
难不成让她说,理智告诉她,应该要徐徐前进,作为主心骨稳住中军,先前她也是这样做的。
但当越过伊阙关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和冲动就这样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做出了全军加速行进的指令。
天幕之下,人人都有求生之举,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凭什么这份重压,又要落到本就饱经苦难的洛阳百姓身上呢?
既然有人非要用侵吞洛阳来向天幕、向世人证明,这个乱世该当结束在他的手里,那也别怪她怀着一腔激烈的情绪,势必要给这些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她先前行到洛水前的时候,还有片刻的惶恐,担心自己会不会不敢看到那些洛阳百姓的目光。
但在真正见到的时候,她又意识到,从建康到洛阳,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心存敬畏之心,也恰恰代表,她这个“应”字的国号没有取错。
桓玄似有所感,朝着她俯首行礼:“臣还没到彻底休息下来养伤的时候,洛阳战况还需向陛下秉明。”
这一次,王神爱没调侃他了,也没劝阻他的想法:“好!王师既至,绝不叫洛阳百姓空等失望,但在此地重建秩序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
洛阳城前,王神爱掷地有声:“想要闯入洛阳的,都要他们有来无回,打出我大应的气势来!”
……
这“有来无回”的其中一个最好证明,就已经送到了崔浩的面前。
因他到底只是个文士,被人提前一步护送北逃,崔浩并未遭到公孙兰所遇的劫杀,但就算如此,他脸上已再看不到一点当日面见姚兴时候的从容。
不仅如此,有一道几乎见骨的伤痕穿过了他的右脸,让他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已有些重影,正是从战场中撤离时所挨的重击。
但对此刻的他来说,自己的伤势显然是最无暇顾及的东西。
公孙兰的遗体在前,周遭一圈魏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他,急需他做出一个决定。
于将军死了,公孙将军死了,此刻军中地位最高的正是临时被加官的崔浩。
若不是此刻局势危急,他们是真的很想说,崔浩这年轻人没到担负重任的地步,也难怪在决策军机的时候比不上对面。
可偏偏他们现在只能听他的。
崔浩怎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但也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关,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凡应朝援军能晚来一些,今日的结果都会是洛阳守将被引入陷阱中杀死,洛阳士气大减,宫城被他们攻破。
奈何棋差一招,让援兵先到,所有的结果就都变了!
退出洛阳,甚至是直接越过黄河,回到北岸去,好像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但别忘了,孟津能被列为洛阳八关之一,可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北面重要渡口,也因为敌军不易泅渡抵达此地!
倘若放弃了这处关隘,退回河东去,先前一番谋划所做出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
“报——”
崔浩还没纠结出个结果,便忽有一骑自前方的战场飞奔向他。
那仓皇逃来的士卒语不成声:“应军……应军又增兵了!”
昨夜抵达的援军确如崔浩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依靠着杀对了地方,才让人觉得人数不少,到了天明之后就已见了分晓。
可架不住鲜卑士卒损兵折将,完全乱了分寸,就算发现了这个事实,也难以造成什么有效的还击。
现在崔浩统兵整顿,虽做不到如刘裕一般在黄河前结阵以待,总能靠着破釜沉舟的决定稳住阵地。
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打碎了他这条去路。
“增兵了……”
再结合昨夜军中呼喊的口号,他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
“即刻渡河,烧毁岸边剩下的船只,我们撤回河东去!”崔浩匆匆下达了命令。
“崔先生——”
崔浩厉声:“别说了,再不走,就真要全军覆没了。”
拓跋圭能延后登基计划,从平城南下坐镇晋城,等待他们这边的消息,那位永安陛下应当也有魄力,亲自向前线压境。
倘若那句大应陛下已到的口号,不只是为了振奋士气而已,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经到了。
不是停留在荆州,而是自己亲自来到了洛阳。
真是如此的话,这一次的增兵,就不是简单的三五千人,而会是一场重兵压境。
他们只能先走为上。
“兵马暂驻河东,将此地的情况全部传讯陛下,由陛下做个抉择!”
崔浩极力克制着自己直冲天灵的沮丧和挫败,坐上了北渡黄河的战船,也立刻手书一封,将此地的败绩向着北方送出,用最快的速度送抵晋城。
说不清是在逃命还是在求助救火,这匹送信的快马跑得格外快。
就像另一头,也有一匹快马,将一份战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
在这战报之上写道,虽不知洛阳战况如何,但羌兵已先后拿下了伊阙关与函谷关。
一面可以拦阻应朝向洛阳方向的增兵支持。
一面则可以接应姚兴等人进入洛阳。
姚兴大喜过望:“这位崔先生真是个能人!”
伊阙关能不能守住,于他而言没那麽重要,函谷关在手,便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确实可以如崔浩所说,不必将过多的人力消耗在进攻弘农诸城上,而是可以直接绕过此地继续前进。
因为,他已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困在关下,遭到从洛阳和弘农两面的夹击!
更妙的是,他的这些部众早已在这半月有余的时间里休整完毕,正等着向东进攻的号令!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姚兴一把握住了手边的佩剑,意气风发地开口:“传令各部,发兵!”
……
弘农太守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听到下属的奏报,还木楞在了原地须臾,方才忽然反应过来了那话中的意思,匆匆奔上了城头。
他向着城下看去,只见下方沉寂已久的秦国兵马重新有了动作,让他顿时将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可诡异的是,这些再度动起来的人不是朝着他所在的城池袭来,要来攻城的,而是直接向着东面拔营起行,仿佛已全然将他当作了一团空气。
不对……这不对啊!
他正在疑惑之间,忽见一行轻骑行到了城下,举着盾牌朝着城上喝道:“秦王让我等转告陶太守,前方函谷关已易主,待洛阳事毕,再回来取你性命!陶太守若要早些寻死,不妨试试,能否自后方发起攻势。”
“我们走。”
这一行人丢下了一串炸雷便走,根本没给城头反击的机会。
下一刻,多日只吃少许粥饭的陶促更是直接一个腿软,坐倒在了城头。
什么叫函谷关已然易主?
以秦军的表现来看,洛阳被攻破,已成事实。
到了那个时候,还管什么暴力攻城啊,弘农这边大可以徐徐围困,直到他们彻底断绝了米粮,便能兵不血刃地攻破这方顽固阵地。
也等同于是提前宣布了他的死刑。
苍天呐,你为何如此优待秦军啊。
“完了……”他望着那一片向洛阳方向远去的烟尘,满脸悲怆,就连手也哆嗦了起来,“全完了!”
第57章 吐血了
陶促只能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洛阳一丢,就算永安陛下当真有心重现天幕上说的景象,也绝难让人信服。
失去了洛阳这块跳板,弘农郡就彻底被隔绝在了朝廷能救援的作用域之外。
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他险些没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直到模糊地听到了一句话:
“太守,咱们逃吧。”
“逃?能逃哪里去?”陶太守满面苦涩。
守城多时,承担戍防的将士还能多分到些吃食,余下的便真是仅限于活着而已,但也仅限于再坚持半月。
难道他就这样只带着士卒逃走,留下这些城中百姓在此受难吗?
又或者,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这寒冬天气里因困厄而死,也要在秦军向东撤离后,一并向南越过秦岭去?
真当人人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直接抓起眼前的佩剑,直接抹向自己的脖子,也好过在姚兴凯旋后,死得更加难看。但偏偏又有一种近乎奢求的希冀,让他并未选择就这样放弃。
“或许……或许还有机会的,是吗?”
姚兴没有在一开始就选择长驱直入,就说明,洛阳那头的情况没那麽简单。这段争取出来的时间里,还能否发生转机呢?
就算总归是要死的,那也得死个明白!
陶促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走,就守在此地!”
……
相比于陶促的视死如归,心情沉重,姚兴就真可以说,冬日风急,也挡不住他的春风得意。
倒是同行的姚绪提醒了一句,让他在动身后不久找回了冷静。
“若按崔浩所说,拓跋圭已在北方称帝,此次攻伐洛阳,必定不希望功劳全在大王身上。我们必须做好还会与魏军交锋的准备。”
姚兴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的没错,崔浩再如何是个人才,那也是拓跋圭手下的人才,不是我的人才。”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说——
“或许魏军只会给我们一个函谷关,又或者,当洛阳战事完毕,他们连函谷关都不会给我们留下,要独自占据这个通往南方的枢纽。”
姚兴说话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报。
他格外庆幸,在派遣那一路精兵跟随崔浩行动的时候,在这其中安插了数名直系心腹,也对他们额外给出了一道号令。
若是由他们自己人主导,完成了占领函谷关的大任,在送来弘农的战报中,就带上特殊的军令标记。
这是他没告诉崔浩的东西,而很妙的是,这封信上有!
在他夺取函谷关后,拓跋圭想将他一脚踢开,就没那麽容易了。
在大军向函谷关推进的途中,当先向那头探路的斥候也在随后向他报喜,在函谷关上插着的,确实是秦军的旗帜,他前去叫关,也已得到了“自己人”的答复。
这条明确的喜讯,让姚兴再无一点犹豫,向着函谷关方向大举推进。
却不知,那当先送向弘农的报信,确是出自他的心腹。函谷关也确实一度落在秦军手中。然而仅仅在两日后,函谷关的归属就已发生了转变。
信是真的。
事实却已不若信中所说。
那里现在已经是刘裕的地盘了。
也就在洛阳战况有变,崔浩领兵北逃的同时,王神爱自洛阳下令,调度自荆州方向推进的援兵前往函谷关方向接应。
在姚兴抵达之前,反而是这一批人当先一步与刘裕会合,让大应驻扎在这座要冲的兵力发生了质的飞跃。
而在关上,那些代表秦军身份的旗帜依然没有撤换下来,只等着那一路远来的客人。
“来了!”
他们来了。
刘裕目光冷然地向西望去,忽然见到了远处传回的一个信号,在一瞬间从懒散的休憩状态回到了浑身紧绷。
接应的人手抵达后,他终于能稍稍缓一口气,已完成了快速的休整,让那双藏匿在望楼后头的眼睛锐利如猛禽,闪过了一缕精光。
瑟瑟冬风之中,秦军的前队已抵达了关下。
先行一步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晋王姚绪。
他领兵在前,缓缓抬头上望,就见关上探出了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孔。
在远远瞧见他后,那张脸上顿时冒出了惊喜之色,却还未及说话,便已在一瞬间消失在了城头。
姚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但转念又想,这些士卒能到此地,必定经历了连日的恶战,必定连日忧困,军粮不足,见到王师抵达,怎能不觉惊喜呢?
还没等他多想,前方的关卡大门徐徐开启,一名穿着甲胄的小卒匆匆向他所在的方向跑来,熟练地向他禀报了关内的情况。
“洛阳那头的情况呢?”
小卒摇头:“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传来了。我们自夺取伊阙关后,便与崔先生分开走了。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奇怪,可我们为了夺关已死伤过半,为防函谷关有失,动也不敢动。”
姚绪会意,称赞了一句:“你们做得对。”
反正秦军大军已至,除非拓跋圭即刻就要与他们撕破脸皮,还已提前在洛阳设伏,否则一定是从近距离的关中调兵的秦国更占便宜。待入关后再往洛阳派遣人手探查就是。
他一边策马随同这领路的士卒向函谷关方向前进,一边闲谈似地问道:“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有些……”
那士卒尴尬地答道:“您就别拿这事寻我的玩笑了,小人乃是羌氐混血,幼年时是按氐人说话的,现在已努力在学了。”
姚绪笑了笑:“哦,这也怪不得你。”
北方多年混战,羌人曾为氐人效力,现在又自己当家做主,有血统混杂之事,实为人之常情,又怎能觉得是士卒的问题。
顾念洛阳情况,姚绪再未多问,领着前军便行入了关内。
为首的千余人等徐徐前行,因姚绪治军甚严,几乎无人东张西望。
至多就是在途经关下的时候,有几位从未抵达此地的士卒望着这座宏伟而特殊的险关,露出了几声惊叹。
“不必急于现在去看,往后,这不会是困住秦军脚步的关卡。”姚绪一夹马腹,为了让后军尽快赶上,径直加快了速度。
同行的士卒也连忙加快了脚步,随同他一道继续往东而去。
然而就在姚绪行出函谷关这座“小城”数十步,下意识地又回头望去一眼的时候,他竟见到,方才那个为他领路的小卒已回到了城关之上,俯首向这边看来的目光里,哪里还能瞧见任何一点尊敬,只剩下了一片赤裸裸的仇恨。
不好!
姚绪心中的警报顿时拉响了起来。
行军作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朝着军中喝道:“全军戒备,严防关上!”
在喊出这一句的刹那,他也突然意识到了另外的一处异常。
就算那小卒说,羌兵在攻陷函谷关的时候损失惨重,但这函谷关中,也还是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比起是军纪严明,唯恐秦王责罚,不如说更像是有人设下了埋伏。
可他现在才发现,显然已经太晚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两声一前一后的城门闭锁之声,忽然从后方传来。
秦军向洛阳方向推进的队伍,顿时被切割成了三段。
姚绪面色骤变,却不得不承认,敌军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因为就在城门落锁的刹那,在函谷关两道城门之间,已响起了一阵阵箭矢急出的声响,伴随着一方的呼和喊杀与另一方的骇然惨叫。
“救命!”
“姚将军!”
“啊——”
敌袭——毫无疑问的敌袭!
在这仓促之间,姚绪等人无有攻城器械,根本无法轻易突破城关大门,只能眼睁睁地听着恰好行到两道城门之间的士卒被射杀殆尽。
“你们!”
“呜——”一声嘹亮的号角忽然自城头吹响,盖过了姚绪的惊呼,也让他再无暇往后看去。
因为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同时,在前方忽然杀出了一行来势汹汹的敌军。
姚绪一声怒骂,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向自己视线所及的秦军下达了指令。
可是,这又怎麽来得及呢?
崤函道狭窄,秦军的阵仗根本难以铺开,在越过了函谷关后仍是如此,根本不是一个迎敌军队应有的表现,反观对面,却是有若尖矢直刺而来,正杀向了惶惑之中的秦军!
那为首当先的小将手持一杆黑槊,在秦军之中一番扫视,便已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将他选定为了自己的目标。
马如流星飒沓,槊如黑风怒号,明明骑马挥动重兵的动作仍旧有些生涩,但惊人的杀意与冲劲在这一个照面间,足以弥补她所有的不足。
当黑槊斩落的刹那,姚绪已来不及去躲,更无处可躲!
……
“前头是什么情况!”
姚兴望着前头突如其来的混乱怒喝出声。
自他所在的位置,恰恰因道路曲折,又有山石阻挡,无法看到函谷关下的情况。
他也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在那城关落下、城门闭锁的刹那,本该入关跟上前头队伍的士卒是何等的惊讶。
他也更看不到,当弓弩手将箭矢朝着中段的士卒发出进攻的时候,在函谷关当先那方门楼上的弩箭,也已朝着城下毫不设防的士卒发出了淩厉的袭击。
羌兵之中,能立时躲闪的寥寥可数。
更多的,还是在这近距离的乱箭之中倒了下去。
“敌袭——有敌……”
喊话之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这句突然中断的惊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点燃了秦军的恐惧。
但这狭窄的入关之路,却又仿佛在一开始就从后方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惊惶的羌兵来不及彼此顾及,只一味地后退,当场就有数十人被拉拽倒地,又被前方匆忙退回的士卒踩踏了过去。
偏偏箭雨仍未结束,在射程之内的秦军立刻遭到了第二轮照拂,也很快又有数十人倒了下去。
甲胄严密的还能勉强保全性命,匆匆一个打滚爬起向后奔去,宣告着这个可怕的事实。
“快去告知大王,函谷关守军反了!”
不对,什么守军反了,应该说——
“大王——”
“函谷关是个陷阱!”
那不是一道能让他们随意通行的门户,而是一个向着他们发出重击的险关!
“慌什么,不许乱!”姚兴眉眼沉沉,厉声喝止。
秦王发令,麾下的将领各自管束,方才让这波浪一般传递的骚乱,终止在了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可前方的军情早已在此地随着长队传递到了此地,又哪里只是几句约束就能截断的。
函谷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还向他们发出了进攻。
姚兴听着前方的奏报,眼皮狂跳不止。
前方行到函谷关下的士卒,遭到了猝不及防的致命打击,那麽已经越过函谷关的那些呢?
关门打狗,关门打狗,他们秦军正是这挨打的狗!
不对,还有一件事……
姚兴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他一勒缰绳,朝前喝道:“晋王在何处!”
领兵在前,先一步往函谷关方向行去的晋王,他在哪里!
但他的这句厉声问询,得到的不是一句有用的答案,而是另外的一种回应。
在箭矢逼退秦军,清空了函谷关前一百余步山道的下一刻,一支精甲覆盖的凶悍队伍忽然自关内杀出,正杀向了掉头向姚兴会合的秦军。
“杀——”
“杀!杀!杀!”
“啊!”
饶是秦军行军途中始终做好了发生交战的准备,在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面前,也根本无法拿出什么有效的还击。
姚兴几乎是被簇拥裹挟着往后退去。
“大王当心,姚将军让我前来传讯,他预备先往后方道路稍宽处结成防守阵势,再来向前接应。”
“好……”姚兴连忙点头。“正该如此!”
这个“姚将军”说的当然不是姚绪,而是同样备受姚兴器重的大将姚硕德,此刻也在军中。
他这宕机立断的决定很快奏效了,也让姚兴免于被前方败退的自己人挤倒落马,而是顺利地退到了屏障之后,站稳了脚跟。
“前头怎麽就打成了这样!”姚兴低声暗骂,“你们……”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他看到,前方的厮杀,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到了他的面前。
也正是在此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对手,和那函谷关中的精锐彼此打了个照面。
一个正值壮年的将领一路砍杀秦军到临近射程的位置,便如多长了一双眼睛一般,带领着队伍停在了那头。
两军对垒。
哪怕还间隔着一段距离,姚兴仍能看出,对方能将这场仗打成这样,又怎会只是因为占据了先手,更是因为本就不凡!
与此同时,一个背负黑槊的小将匆匆自后方赶上,将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将领当即高声朝着乱作一团的秦军扬声笑道:“我乃永安陛下将领刘裕,这位,是陛下亲选将领刘义明,奉陛下之命,给秦王送一份回礼!”
峡谷之间回音轰鸣,传来了随后的声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希望这份礼物,能让秦王满意!”
……
他们走了。
在制造了一众死伤混乱后,抢在姚兴意图发起反击之前,便已灵活地向后撤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相信很快,他们就会退回到函谷关中,也让这座险关变成他们的屏障,拦住秦军东进的脚步。
……
随着敌军的从容退去,秦军之中也终于有人在姚兴的吩咐下向前,将那份礼物取了回来。
可当礼物送到姚兴面前的刹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在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喉咙。
他明明试图保持冷静,却还是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大王!”
姚兴面色惨白,死死地盯着这份“厚礼”!
那是一颗头颅,还是一颗……
对于姚兴来说分外眼熟的头颅。
他父亲姚苌的幼弟,他倚重万分的叔叔,晋王姚绪的头颅!
天旋地转的晕厥之中,姚兴意识朦胧地想起了天幕之前说的话。
它说什么来着,说——
【晋王姚绪被俘,对面没当场杀人,但也懒得跟他谈什么交换战俘的条件,直接让人和他说,我们把人送到建康去啦!】
【……这句函谷关上的高声呼和,直接让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士卒护送回了长安。】
天幕之言似乎仍在耳边,但同样是被拦截在洛阳之外,为何会先一步断送了姚绪的性命!
姚兴不明白啊,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第58章 “鬼兵突击”
明明这一次,他并非意气用事,甚至与北方的魏国发起了结盟,一致向永安进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遭到了挑衅,又被一个彼时尚且无名的将领击败更惨,还是抱着势在必得的 心态发兵,却被阻拦在一步之遥更惨呢?
好像不用多说了。
“大王!”
一张张焦急的脸围了上来。
姚兴素来沉稳。就连姚苌突然病逝,秦国大业尽数压在他的身上,都未能将他打倒,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呕血,已然是一出天大的祸事。
在姚绪突然被杀的噩耗面前,姚兴更不能倒下!
“……我无事!”姚兴强撑着聚拢了精神,一把抓握住了姚硕德的手,重新站稳了身子。
只是当目光再度对向姚绪的头颅之时,他的脑袋里依然像是有一把钝刀正在反复切割。
可他又绝不想要就这麽倒下去,被人“护送”回关中长安。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各方严守!”
在未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不能退,也不能平白成全了永安的名声。
这句不退的号令很快经由传讯的兵卒通报了全营,在羌人好战的氛围之下,先前关下的混乱已被重新压了下去。
“皇叔……”
“臣在。”
“去办两件事。”姚兴低声说道,“派遣斥候,探查洛阳情况,我更要知道,崔浩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精神恍惚,却也没听错,方才那名为刘义明的小将喊出的一句话,叫什么“礼尚往来”!
必定是洛阳先出现了什么情况,才会有这样的一句。
倘若永安那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也总归能让军中上下得到几分安慰。更重要的还是确定他这头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白白挨打却什么也不做。
“也让人往河东去,我要知道拓跋圭那头的情况。”
“是。”
姚兴接过了一旁的绢帕,擦过了唇边的血痕,又平复了一阵呼吸,这才重新开口,“崇弟。”
“阿兄。”秦国大司马姚崇俯身在了姚兴的身边。
“你去做另一件事。”
他眼中闪过了一道冷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段话。
……
巡夜的士卒朝着中军营帐又看了眼。
自姚兴下令扎营之后,那头已有一阵子没有动静了,只有医官被急召入内,对陛下蓦然咳血的身体细心诊治。
可也说不好这种安静是不是也算有利。起码他们不必因刚来就走,引得军心大乱,更不必顶着各种猜疑,直接朝着函谷关方向再度进攻。
“喂,你怎麽看那个永安……”身旁一并巡夜的士卒忽然推了推他,问道。
先前那人一骇,不知道这人怎麽有胆子,问出这麽一句话来。
他险些要以为,这是对方被函谷关前的那一出给吓破了胆子,准备听从天幕所说,投奔到应朝永安那边去,但又忽然想到,对方是大司马的亲卫,在众多士卒中的待遇分属第一流,怎麽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士卒讷讷回道:“还能怎麽看,反正是要打的。”
最多就是感慨一句,对面真有神机妙算之能,竟然把大将刘裕早早地安排到了函谷关来,让他们撞上了一块铁板,真是越想越要叹气。
或许先前大王就不该相信那位魏国使者的话,宁可多遭一些损失,也要尽快向洛阳进发,反而不会像此刻一般被动。
“当然要打!”那问话的士卒语气激动,又仿佛意识到了正当巡夜之中,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重新压低了声音,“你想想晋王的下场。”
“若按天幕所说,他本该被刘裕俘虏,送到永安的身边,还参与了什么曲水流觞宴,现在却被当场格杀在函谷关中,分明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对秦人的态度哪会因为天幕中说的就有改变,不如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啊……”
“你别那麽惊讶,以我看,倘若咱们战败,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为秦王而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士卒信誓旦旦,“秦王都没退,咱们怕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有些在理。”
虽然对敌军的恐惧仍未因白日的那一出而彻底消退,但姚绪之死,经由这些话术的引导,确实变成了胡汉对立的基调,让军中原本还在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也暂时被生死危机所取代。
这个“定论”,经由两日的发酵,很快变成了一种并不放到台面上来的共识。
姚兴听着姚崇向他的奏报,一口闷下了汤药,总算觉得胸口的火灼感淡下去了不少,也终于能暂且躺下安寝。
先前他又赶了一天的路,让伤势险些恶化下去,直到现在才有了休息养伤的机会。
可很遗憾的是,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秦王的使者与哨探正在月色里赶路。
另外还有一行人,也在快速地前进。
为了避免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得太远,这一路兵马早早地便用羊皮布帛之物包裹起了马蹄,直到抵达秦军驻扎的渑池一带。
说来也是好笑,从函谷关后撤最近的地方,正在新安。
但出于对天幕的敬畏,以免重蹈新安惨败,姚兴一边坚决了不会退兵的底线,一边还是往渑池方向撤离了一段距离。
怎麽说呢……
当那一队突如其来的精兵杀向大营的时候,渑池与新安并无什么区别。
姚兴几乎是被人直接从被褥中抓出来的。
一阵晕眩的虚弱之中,他甚至没能分清,到底是谁给他披上了外衣,将他扶上了战车,直到周围的一面面盾牌砸在地上,伴随着发出的数道巨响,变成了一道坚固的防守,这才彻底将他弄醒了过来。
当他抬眼向着战车之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也已是一副火光中的混乱场面。
他一把抓过了最近的士卒:“怎麽回事,不是说让你们严防吗?”
士卒满脸慌张:“是……是严防了啊!可敌军不是从东面来的,是从西边过来的。”
是从对他们来说极为安全的关中方向来的!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防,如何能想到去防?
敌军来得太过突然了。
姚兴顿时变色,却不只是因为士卒的答复,也是因为他眼前见到的场面。
渑池不似新安一般,多年前的战场遗骸让此地的夜间还有鬼火粼粼,但在这片被间歇照亮的战场上,姚兴看到的却是一片如同“见鬼了”的场面。
此刻自营地的一头杀入,又行将向另一头杀出的骑兵,分明是秦国的兵马。
秦。
不是他们姚家的那个“秦”,而是被他们篡夺来国号,原本属于苻氏的那个“秦”!
氐人披挂纵马,仰仗着先决之利,向着先遭遇函谷关一败的秦军,就这样举起了屠刀。
若非姚兴下意识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臂,被手臂上的疼痛提醒着自己,他现在并不在梦中,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一支鬼兵浩浩荡荡地闯入了军营。
他眼前所见,也正是他父亲在生前的最后时刻见到的画面。
军队的制式、行动的迅猛,都与他当年随同父亲效力于前秦之时所见,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唯独变的,只是——
是领军之人。
姚兴朝着火光最盛处极力张望,看见姚硕德整顿起来的兵马拦截向了敌军的主力,在突然因交手而减速甚至是停顿的敌军阵营里,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这张脸已因十年过去变得比先前沧桑,但轮廓依稀未变,足以让姚兴将她辨认出来。
她并未亲自与姚硕德交手,便已随同那鬼魅一般的部从向远处撤离。
只丢下了一句话:“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她出声的同时,她的部将也将这个声音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讨还一笔旧债。
“拦住她!”姚兴一边喝道,一边死死地握住了战车的扶手,面上只剩了彻骨的寒意。
什么旧债?
自然是羌人投奔前秦备受优待,又在前秦的战车垮塌后,终于决定背叛旧主自立门户的旧债。
是他父亲姚苌受封龙骧将军,竟未在自立秦王后抛弃这个称号,依然“不忘旧主”的旧债。
是他姚兴曾为太子苻宏的陪读,却对着继承前秦基业的苻登等人举起屠刀的旧债。
此秦非彼秦,在这片关中土地上,秦人的讨债顺理成章。
可是……
现在已没有了苻坚,没有了那个秦国,也不该有所谓的债务了!
他姚兴能击败苻登,坐稳秦王的位置,更不会像是他的父亲一样,对旧主还有这种扭曲的怀念。
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连姚兴都险些将这一路精锐当作鬼兵突击营地,更何况是军中的老兵。
军营四处的混乱,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袭,也是因为四处都有人下意识跪下的求饶,有因惧怕鬼神索命而发出的惊呼,有被那句讨债说辞吓得魂不守舍的惨叫。
这些声音和刀兵混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可笑。
“她是从哪里来的?”
有那麽一个瞬间,姚兴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了杨壁的身上。
前秦顺阳公主苻晏的夫君,曾负责看守秦岭要塞,却在苻坚败亡后,选择了投靠姚氏,任凭妻子统领一批亲卫,追随苻宏而去。而他自己,则在姚兴的麾下继续步步高升。
可他转念又打消了这个猜测。姑且不说杨壁近来的表现如何,就说他坐镇的地方,也不足以让苻晏完成这场奇袭。
那麽结果只有一个了。
“又是永安!”
又是她!
天幕提到过,苻晏从前秦公主变成了永安的部将,可没人会料到,不仅刘裕来得如此之快,苻晏的速度也一点都没慢!
夜风吹得她唇色冰白,眉眼凝冰,比起平日里的沉稳持重,更多了一种难挡的尖锐。
她没有被这份胜利冲昏头脑,而是宕机立断地下了命令。
在姚硕德试图令士卒围拢上来之前,她已干脆地带兵从军营的一角杀了出去。
沿途的燃火像是这一行快马留下的焚烧轨迹,愈发让他们像是一支从地狱中爬出来索命讨债的队伍。
更要命的是,先前的多年配合,让氐人士卒对于羌人的习惯太过了解了!
再加上苻晏这场观望之后颇有预谋的袭营,让他们像是连风也难以捕捉到。
哪怕他们都还没有亲自讨债到姚兴的面前,留在这里的遍地死伤,已足够证明这一出的威力。
“……”
“……他们走了吗?”秦军握着手中的兵器,茫然地彼此对望。
得到的仍是一句并不肯定的答案。“应该是走了吧。”
应该是这样。
可当军中的秩序刚刚恢复少许,就在接近天明的时候,一直藏匿在另一个方向的一路骑兵突然再次招摇着旗幡冲破了军营一角。
他们并未深入军营之中,仅仅在这边缘的位置打了一通,就已抽身而退,向着远处撤离。
当姚硕德带兵抵达的时候,敌军早已向着先前撤离的那一路方向追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东西。
……
姚兴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了又一阵上涌的血气。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尊草草捏起的雕像,但不知是不是因制作雕像之人手艺高超,还能依稀看出这雕像的特征。
头大身长,容颜瑰伟,身着龙袍,神态宁和,不是那位已故的大秦天王苻坚,又是谁!
“她什么意思?”姚兴觉得自己倘若在这份“礼物”面前还能保持平静,那也未免太有本事了。
姚硕德:“……”
讨债的人,要有讨债的由头,把苻坚的塑像丢到军中,好像也很合理。
但对姚兴来说,这就是又一份扎心的礼物,更是让军营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直到一匹快马奔入营中,带着一份战事急报,打破了这份安静。
“报——焦城有变!”
姚兴霍然起身,就听这信使说道,先前一度被他们围困的弘农郡焦城,已变成了一座空城。
就在他们向函谷关进发,就在他们因战败而被迫扎营的时候,有人将城中的陶促太守和其余人等统统接走了!
第59章 人定胜天
“你说什么?”
“焦城已空,城中之人都已撤走了。”
秦军出兵华山之时,弘农地界上愿意听从“朝廷”调令的,都已前往了焦城,守卫这道洛阳之前的落后防线。
姚兴意在震慑世人,给南方朝廷一个血的教训,一旦自前线撤回,绝不会放过他们。
可现在,人已没了,就仿佛一个蓄力已久的重击打了个空。
不,不仅是打空而已。
姚兴摆了摆手,示意士卒赶紧把面前那尊塑像拖走,砸了也好,找个地方埋了也罢,反正别让他看到这东西了。
他又不是他爹,还需要在落败之后向大秦天王祈愿,希望能够得到庇护。
姚硕德刚要跪下,就被姚兴拦在了当场:“你别请罪了,这次的事怪不了你,要怪就怪——”
“战局瞬息万变,我不该相信所谓的省力计划,更不应该小看了永安!”
一个能顶着世家的压力,用这样的身份上台的人,当然不会被敌军的联手吓退,更不会放弃主动出击。
她只会更快,而不会被天幕拖慢脚步。
是他的错。不仅错信了崔浩,错信了自己,也看错了永安。
“其实……”姚硕德思量片刻,说道,“这群向南撤离的弘农百姓走不了太快,咱们若是单独派遣出一路追兵,是来得及追上的。”
人数多了,还不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就很难隐藏住行进的轨迹,姚硕德给出的也是一句中肯的判断。
但姚兴只是垂着眼睛,冷笑了一声:“有意义吗?去听听军中说的什么!”
他接过秦国大任也没几年,军中多的是人记得那出鬼兵突击,还被天幕和苻晏各自提醒了一次。
他去追击这逃亡的陶促等人有什么意思?
别人只会觉得,他是如他父亲当年一般,陷入了与另一路“秦军”彼此消耗的魔障之中。
在这样一个天下相争,时不我待的关键时候,这种消耗只会显得主次不分。
他不能犯天幕上说过的错。
他也不敢断定,苻晏统兵来袭,带来的还都是旧日部从,能不能凭借着对关中的了解,在追击中完成一通反打。
那就只会让他的声望再遭到一次重创。
他不能!
姚兴咽下了喉咙里的血沫:“等!等那两路查探消息的人回来,是进是退即刻决断。”
但或许,就算不等来那份情报,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倘若苻晏能在永安的支持下发动偏师进攻,应朝的兵力将会比他估量的充裕太多。
洛阳,应该已经在永安手中了。他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
“永安陛下真已亲自到洛阳了?”
“你现在再重新确认,是不是有点太迟了。”苻晏颇为无奈地回道。
面前的这位陶太守真瘦弱啊,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昨夜他藏匿于山中,远远看着秦军大营的起火与动乱,直像是要将那一团团的烈火都给倒映在眼中。
也正是这一场对秦军的还击,给他本已飘忽的脚步,注入了扎根在地的力量。
他颤抖着嘴唇:“我就是问问,再问问。”
其实他若不信这一句的话,大可不必在听到援兵报信后,就已跟随撤离。确实也只是再确认一次而已。
苻晏没在意他失态的表现,只道:“别问了,赶紧让你的人把粮食分发下去。先前你说我们要和姚兴交手,拒绝的理由还算充裕,现在仗已打完,别在这里逞强,反而拖慢了行程。”
“你们……”
苻晏沉声答道:“我也很想领着这些人不管不顾地杀到姚兴的面前,但他军队虽败,人心却没散,不会给我机会直接砍下他的脑袋。出兵袭扰还成,打穿敌营一定做不到。”
她若真如此托大,与自取灭亡有何不同。
“这场交锋到此为止,我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说话间,朝着同行的士卒看了一眼,原本冷硬的神色缓缓融化,流露出了一抹春水破冰的笑意。
她收获的东西,不仅仅是对自己实力的证明。
当年他们被迫自关中逃难而走,渡过黄河寄人篱下,已没想过还有回来的可能,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新上战场。
这种缓缓走向死亡的沉。沦,是最可怕的东西。但在昨夜的那一场厮杀中,曾经丢弃的信心又已被找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仅仅是苻氏后人,是前秦旧部,也是永安陛下最为虔诚的拥戴者!
她转向了陶促:“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陛下此次驰援洛阳已是个艰难的决定,兵力最多稳固在函谷关,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将你们送至豫州或是荆州。”
“不,”陶促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当然理解这个决定,但我想,倘若陛下能守住洛阳的话,我们会更愿意留在那里。”
直到——能够重回弘农!
“那就劳烦陶太守亲自去与陛下说了。等诸位用过饭食后,我等即刻出发!”
“好……好!”陶促这一次,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心的饥饿。
再看那些席地而坐的身影,他努力抬头看了看天,这才憋回了眼眶里的热意。
他没做错这个等待的决定。
可同样是等待,拓跋圭就显然没收到他期望的好消息。
那只因发力而紧绷的手指一点点地收紧,直到一声遽然发出的碎裂之声,从他的指尖发了出来。正是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在这张因眉眼深刻而愈显阴鸷的脸上,蛰伏的怒火几乎要跳动着窜出皮囊,却还是强行压抑了下来,盯着眼前撤回的崔浩开了口:“将你从邺城出发后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和我说一次。”
他要听到的,不是公孙兰和于栗磾被杀这样简单的答案,是从崔浩动身起行之后的全部!
其中的一些,他大略能从崔浩送往北面的战报中获知一二,让他先前有继续向南推进的想法。但想到他先前已派出了援兵,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可就是这一等,等出了这样天大的损失!
魏国根基不深,他崛起于草原,有先辈留下的福泽,但归根到底,能成为魏王还是依靠着自己的打拼,和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所以,别管这折损的将领是不是稍显年轻,对他来说都是股肱之将。
为什么有这样的两个人,再加上崔浩在旁辅佐,竟然连等待援军都做不到呢!
他不想听到所谓的永安一来,四方避让,他要听到真正的原因。
崔浩能感觉到,当拓跋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营帐中的数道目光都以近乎看死人的方式看着他。倘若目光能够杀人的话,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了地下。
但他既然没被当即处死,便已知道陛下的态度了。
他完全没去看一旁忧心忡忡的父亲是何种神色,只朝着拓跋圭答道:“是。”
他当即说起了自己第一次途经洛阳时的见闻,说起了他在弘农见到的姚兴,说起了他在伊阙关外杀死的汉人将领,说起了夺取伊阙关的不易,说起了那一路在他抵达洛阳前的援军,说起了洛水之前的那场惨败,以及随后的会合、等待以及再度失败。
拓跋圭的神情越听越是凝重。
在崔浩的话中,真正让他在意的其实只有三点。
永安从建康转道洛阳的速度非常之快,代表这位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应朝皇帝真是个天生的皇帝,能在登基的短短一两个月内抓稳军权,压住朝堂上的异议,也绝不会惧怕挑战,选择亲临前线。
按说有这样脾性的人,在先前做太子妃的时候不该籍籍无名才对。就算不因才华扬名,也该有贾南风的征兆。
但没有!
她仿佛是因天幕的出现才横空出世,也一次次打破了世人的认知。
其二,刘裕等永安麾下将领的实力,比起天幕所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麻烦的是,一方面因天幕所说的“善终”结局,他们对永安的忠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置立起来,另一方面,永安似乎对他们也足够放心,才有了这样的各显神通。
其三,也是拓跋圭最觉棘手的一点。
在天幕出现之前,从来没人觉得,洛阳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一群早已被各方放弃的人,在一朝反击之时,竟能军民上下扎手到这个地步!
这到底该说,是天幕给了他们近乎神迹的力量,还是该说,他们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小看了!
倘若有这样改变的,并不只是洛阳一地的百姓而已,还有那些曾经偏安于江南的南方庶民,他的希望又在何处呢?
诚然,天下作物之中的大多数,都要更适合于生长在黄河流域,植物更喜黑土,更能繁衍壮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让北方人口远远多于南方。就算曾有永嘉南渡,真正能够有条件活着来到南方的还是少数。
从物质地理条件上来看,优势依然在拓跋圭这头。但洛阳易主啊……
这一遭过后,原本住在交战缓冲区的那些人,会自发地向哪个方向移动呢?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营帐中传来了一声粗蛮的声音:“什么瞻前顾后的,要我说,从此地发兵洛阳,正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将那永安给直接俘虏,让她知道,这前线不是能随便前来的地方——”
“闭嘴!”拓跋圭冷冷地瞪了说话的将领一眼,“你是力能扛鼎还是撒豆成兵?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若真要继续进攻洛阳,怎麽说也要从后方继续增兵。
但问题来了,以永安的决断和统战能力,他们在增兵的时候,那头又会不会有兵力填补进洛阳防线呢?
刚刚击败慕容氏的魏国能经得起目前的损失,却经不起将兵力无休止地投入到洛阳战场,还只是徒然消耗。
一旦真成了这样的情况,从北方草原到平城的这段后备根基,就有断绝的危险。
拓跋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要听听,在你有这番经历后,仍然觉得我比永安更有优势的地方。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保命,就一通乱说。”
他看得到,崔浩原本也只是因家学渊源,比起一般的年轻人更有眼力,更显早熟,但现在,面上的伤势破坏了他原本儒雅的皮相,也仿佛是让他极速成长了起来。
更让拓跋圭欣喜的是,崔浩虽一度失态,对着士卒说出了全军覆没这样的丧气话,但在他那双乌沉的眼睛里,积蓄的不是一滩死水,而是崭新的斗志。
他抬头朝着拓跋圭问道:“您已放弃争夺洛阳了是吗?”
拓跋圭点头:“我有意亲自往前线一观,但一定不会贸然发兵,我也不会因为这次的失败,就取消称帝的计划。”
崔浩俯首而拜:“那麽以臣看来,陛下起码有三点胜过她。”
“陛下所统势力,以鲜卑大部为内核,其余各方拱卫在外,但因早年间大秦天王旧事,能被重新聚集起来的部落将不会那麽容易四分五裂。南方呢?”
“南方山越横行,宗教林立,士族豪强大族暂时蛰伏,不愿为一个女人所统辖的不知多少。民族领袖、士族首领、前朝宗室、亡国宗室以及新兴将领,都有自身所求,不是那样好平衡的。”
“她比天幕走快了十年,恰恰让这各方都少了弥合的过程,随时都有可能走上苻坚的老路。”
拓跋圭的脸上不见喜色:“战功在手,武力威慑之下,起码一两年内,不会那麽容易高楼崩塌的。若是她能在这个时间内攻上北方,我们根本看不到她毁灭的一天。”
“所以,这只是其一。”崔浩答道。
他停顿了片刻,重新开了口:“其二,有一批人,被天幕告知备受永安冷遇,甚至是打压,反而是下品寒士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这听起来是在以少换多,但实际呢?”
“这一批用于置换上层的人才,起码需要十年八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培养起来,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他们也没有了成长的时间,甚至他们的竞争对手还会被逼迫往别处。”
“短期内的血液一新,在战事平息后必然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永安也无法保证,这些人不会像是天幕提到的檀韶一样,只知站队,却无真正的本事。”
拓跋圭对这一点不置可否。
但想到他目前确实还需要以崔宏崔浩为代表的北方士族,还是点了点头。“第三呢?”
崔浩答道:“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南方地域上,仍然茹毛饮血的地方并不少见,但为了与前线抗争,洛阳必然备受优待。一面是建康,一面是洛阳,就如左右手各自托举,迟早要失衡的。”
拓跋圭凝眸:“但这好像并不仅仅是永安所面对的情况,除非我也如姚兴一般,选择只据有一个关中。”
崔浩答道:“不,不一样。您还有一位继承人可用,还有宗室可用,永安却已经为了民心,将家族弃如敝屣了。”
自断一臂,能否断肢重生呢?天幕上的永安做到了,天幕之下,在各方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却一切都未定呢。
拓跋圭向着裨将招了招手:“备驾,起行洛阳。”
“报——”
他停下了动作,示意外头报信的士卒先行入帐通报,就听到了另一个令人愕然的消息。
“应军自孟津渡河,有一队人马抵达了河东地界。”
拓跋圭皱起了眉头:“越界河东?她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洛阳能胜,是因天时地利,但若真到了河东,局势就大不相同了。
“不……不是进攻,我们远远看去,他们好像在——”
……
手持长弓的姑娘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的那道身影,大气也不敢出,听着前头冒险来到河东地界的陛下指挥着工匠,将一块巨石落在了这里,又让麾下同行的文官按照她所说,预备将一行行字刻在石上。
那一行行字,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有她认识甚至是熟悉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但每一个人,都曾在先前拱卫洛阳的战争中,与她并肩作战。
做完了这一切,王神爱这才回头,颇为好笑地看着后方这姑娘颇有意思的表情,“你好像有话想问。”
“我不明白,”她舔了舔下唇,憋住了自己的紧张情绪,问道,“陛下已将阵亡士卒安葬,为何不将这块石头作为墓碑放在那里呢?”
好像那里,才是它更应该安放的位置。
偏偏陛下给出了另外的一个答案。
王神爱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答道:“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可我更希望,它能发挥另外的一个意义。”
“我要让北方的那些人知道,挡住他们脚步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天命,不是天幕带来的神赐之力,而是人民的力量。”
她回首望着远处的滔滔河水,神情有一瞬变得悠远:“我很喜欢一个词,一个在皇权之下本不应该被提到的词。”
“它叫,人定胜天。”
第60章 一射之地
朔风北来,愈加刺骨。
黄河水畔也更显肃杀,正是一番百草摧折的景象。
王神爱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四个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字。
“人定胜天……”
“对,人定胜天。”王神爱答道,“战事上往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将天时排在首位,天地人三才之中,也是天字在前,但我始终觉得,人定要比天命更为重要。”
“人,才是做事的主体,就像天幕之下人心各异,而非随波逐流,这就是人定。”
“但是,不是说皇帝就是天子吗?”年轻的姑娘发问。
洛阳的百姓已很久没有提到过皇权,但百姓接受统治的数百年间,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乎顽固的认知,那就是皇帝和百姓是不一样的。他秉承天命而生,有上天的运道庇护,所以有的能起于微末,有的能得到天时相助,这就是天道之子。
就像眼前的这位陛下,也能得到天幕这种形式的支持,为她提供越权自立的机会,为她铺平一部分的前路,这就是她们这些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她在此刻,竟然并不是在洛阳强化自己天命所钟的形象,而是说出了一句“人定胜天”。
“倘若我此刻坐守建康,洛阳就能被天幕包裹,御敌于外吗?难道会有流星从天而降,将那姚兴拓跋圭砸死,宣告天命归属吗?”王神爱莞尔,问出了一个让人也忍俊不禁的问题。
“……应该不能吧?”她们这些洛阳百姓选择向敌军反击的时候,可没敢做这麽大的梦。
“倘若我不动手弑君,亲自覆灭晋朝,不手握军权,让无人敢动,难道司马氏就会自己将头颅奉上,让我改朝换代吗?”
她又摇了摇头。也不会。
王神爱叹了口气:“姚兴、拓跋圭会发兵洛阳,蜀中谯纵自立,建康世家仍不安分,这就是争权夺利之心,它不是所谓天命能够强行扭转的东西。有权有势的人是这样,天下百姓更是这样,人若没了主动争取的心,又怎麽能叫做人呢?”
“你看,天幕向你们告知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但真正决定了你们行动的,仍然是发生在此地的变化。”
这年轻的姑娘怔怔地听着,见眼前这位更为年轻的君主伸手抚过了那张碑铭的设计图,指尖从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些时候,在大势面前,人力真的是很渺小的东西,就算是出自权贵之家,也有可能在意外面前失去生命。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其实谁也不知道。”
“您是说——桓将军?”
“是他,也不是他。”王神爱道,“你就当,我是在说一个普遍的情况好了。”
在这块碑铭之上,让雕刻的工匠和洛阳百姓都有些意外的是,桓谦的名字并没有被放在最前头,而是依照姓氏笔画 ,被放在了遵照排序应该位列的地方。
他既是这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又好像并不是。
他是拦截敌军的铁壁里的一员,为洛阳得以保全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
王神爱也已说了下去:“但在大势向人碾压而来的时候,人能做出的改变又何其可观呢?洛阳的每一个反抗举动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人会想到,要将手中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派上用场,改变当下的情况。”
“若没有桓谦增兵驻守八关,若没有弘农方向仍有人在据守城关,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圭都早已入主洛阳。要不是你们用自己的办法让公孙兰损兵折将,他也不会被迫据守邙山,让刘将军有支持函谷关的机会。”
“在尘埃落定之前,好像洛阳已被天命抛弃,天幕的宣称反而加快了此地的遭灾,但你们没认命,这就是人定胜天。”
“所以我或许并不喜欢庶民黔首这样的名号,更喜欢一个词,叫做人民。民首先都是一个个人,有自己想法的人,随后才是什么人的部将,什么地方的一员。”
“我不会怪责你们将邙山墓葬用于戍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前朝的宗室,映射朝来说该当踩在脚下,而是因为,他们与你们没什么不同。”
她面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人”吗……
那头的工匠已完成了书丹的步骤,一个个人名用浸润了朱砂染料的笔细致地写在这块人民纪念碑上,像是一行行的鲜血。
现在正有工匠拿起雕刻的工具,将它遵照着笔画雕凿。
扑簌簌的石粉随着工具的推敲起落而被震开,经风一吹,便飞扬在了空中,留下石碑上出现的一个个字样。
竟让人无端觉得,这河边长风吹起的,何止是石碑上的石屑,也是洛阳百姓心上的尘土。
她有些想要张口发问,若是陛下将这句话对外说出,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定胜天的道理,对于皇权来说,是不是一种根本性的破坏。会不会让一部分人觉得,这皇帝也不是非她不可,反而会给她带来额外的麻烦。
但有一个答案又已在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若是王神爱在意这个的话,就不会选择将洛阳守卫战的战功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天幕之上,她一手操纵着天师道起义军,变成一把扎向权贵的利刃,更不会有那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那些人可是居于海岛,被她传授了预备造反的技巧啊……又怎麽知道,不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造她的反呢?
不,不必在意这些的。
就算陛下这样说了,她此刻也依然没觉得,陛下身上的光环有半分削减,反而更觉得,她们先前的抗争应战,简直是最为正确的决定。
因为她们等来的,是一个将她们视为“人”的领袖。
“你说我这算不算在偷懒?”王神爱忽然促狭一笑。
“……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何陛下会说出这一句来。
“不是吗?”王神爱道,“人定胜天,也就是说,哪怕洛阳已不复早年间的都城景象,变成了一片废墟,依靠着群众的人力也能把它重建起来。虽然从关中到河南一带都是旱蝗高发地带,这几年间的收成堪忧,依靠人力也能重新开凿水渠,引河灌溉,将土地重新翻整起来。这片已成荒土不见绿植的邙山,也能重新遍布树木。”
“……啊。”
这好难啊,听起来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挺好用的口号,是不是?”王神爱问道。
“陛下不必这样自谦。”她先前的语塞很快被吞咽了回去,将话说出了口,“先前我们守洛阳的时候,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最终的结果又证明,当有信念的时候,不可也会变成可行。重建洛阳听来艰难,但是现在已不必怀疑能不能等到王师支持,声音能不能传入您的耳中,好像又没有那麽难了。”
她越说越是目光炯炯,也并未发现,她此刻的目光像极了一个时候,正是她先前弯弓搭箭,射死公孙兰的那一刻!
这份信念,也已作为洛阳百姓的代表,呈现在了王神爱的面前。
她脸上用于缓和神色的笑容已稍稍收敛了几分,眉眼间只剩了作为把持大局之人的端正,“要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要让洛阳重回繁华,依然道阻且长,要让天下重归一统,让各方安定,不是夺回洛阳扭转局面就够了的。就算如此,你们也愿意与我同行?”
工匠有节奏的雕刻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心口。
一个声音也吐字清晰地从面前这位守卫洛阳的功臣口中发出,“我想为陛下的这句话,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洛阳百姓多不识字,生下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不易存活,便大多只留个序齿,或是起一个贱名好养活。
“我姓陈,原本叫陈三娘,但现在——我想取个名字,叫陈希。”
希望的希。
既是人定胜天,总能看到新的希望。
这不仅仅是她的答案。
当陛下选择舍弃过往的规则,向她们这些“人民”伸出手来的时候,就该当得到更多的声音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过现在当先抵达她面前的,除了陈希的回复,还有一个声音。
“陛下,前线有变——”
一匹快马自北方疾驰而来。
陈希连忙退到了一边,让这位信使在翻身下马后匆匆几步行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快速地禀告道:“拓跋圭已自晋城动身南下。”
王神爱冷声问道:“带了多少兵马?”
“一万有余。”
“你怎麽看?”
陈希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被王神爱抛给了她。
但有先前的那段对话,她也只是又紧张地将手握起了一下,就已答道:“我不知道晋城在哪个位置,但一万多人……是不是不足以攻城?”
“何止是不足以攻城,在我们夺回孟津之后,他连河都过不来。”
陈希脱口而出:“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王神爱笑了笑:“可能是来踏青郊游的吧。”
陈希:“……”
眼前这片凛冬景象里,哪里能看到什么好景象。频频战祸,四野之间不见一点绿色,也无踏青可言。
相比于踏青,恐怕更像是来与陛下交锋的。
然而当陛下站在这里的时候,那种敌军将至的压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顶了起来,让她忽然又有了张弓搭箭的跃跃欲试。有了后勤补给,好像不需要一支箭都要打磨那麽长的时候了。
这表情太过直白地呈现在了她的脸上,王神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洛阳一趟,帮我去随军的亲卫队里喊一个人过来,顺便让她带上自己吃饭立功的家夥。”
陈希忙问:“那您呢?”
王神爱抬眼看了看面前:“等这块碑铭立好,我自会后撤的。”
拓跋圭的大军还未进入河东,又不是要在一时半刻之间抵达面前,时间还充裕得紧。
哪有听到拓跋圭南下风声就回去的道理。
于是当拓跋圭的大军穿过太行山道,抵达河东的时候,在黄河以北的驰道要冲,看到的就是一块认真雕刻完工的碑铭。
碑高二丈,宽约一丈,用上好的石料雕凿打磨而成。
在这碑铭之上的一个个名字并非出自名家笔法,也多有些滑稽粗俗之名,更因一地同姓集聚,又有相当一批重复的名字,只能以年岁区分,可当他们被罗列在此的时候,变成了一片整齐的字样,在这一个照面间看到的,就是那字底朱砂未褪的血色,像是仍有一道道身影投身在这战场之中!
“臣这就把它推了!”当即就有急性子的魏国臣子气急。
却被拓跋圭一个眼神阻拦在了当场,“你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吗?”
在这碑铭的第一行,最为醒目的地方,写着一行字。
【凡此六百四十一人与其余大应人民,阻魏军在此,斩将破敌,其功应表。】
他若上来就让人将它推倒了,算是什么意思?
是要一雪前耻,带着这一批新到的士卒,凭借将这座碑铭给推倒,展示自己大军能顺利攻城的决心吗?
若是真能寻到攻入洛阳的机会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与气急败坏地跳脚有什么区别!
这碑铭之下又没有守城之人的尸体可以掘出来泄愤!
拓跋圭喝止了随行众人,一马当先地向着南方行进,将军队推进到了黄河边上,可就是这一望之间,他的神色忽然沉了下来。
以随行的士卒所见,在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远比先前看到那座碑铭的时候还要难看太多。
顺着拓跋圭的神色望去,只见大军驻足的河边地上,一支羽箭深深地没入土地,正在拓跋圭勒马止步位置的三丈开外。
而在更为往南的地方,河中一排战船之上,大应军旗招展,拱卫着其中一艘最为特殊的战船。
今日江上无雾,只有一片开阔。
拓跋圭看得到,在船上有一道身披黑氅从容而立的身影,正遥遥面向他的方向看来。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一支羽箭忽然自她身边的那道身影手中发出,越过了眼前的涛涛水波,正并列着扎在先前那一支的身旁。
那是一道对于拓跋圭来说更为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两军对望之间,那个人从身份到气势,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险些让他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又有没有认错了人。
但显然,认出她来的,何止是拓跋圭而已。
“她是——”
“她是曾经的贺夫人!”
但现在,她是大应陛下的亲卫,也在此刻用宣战的方式向着这头发出了一句警告。
洛阳,是应朝的地盘。
大应陛下在此,请敌军退出一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