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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将军要听听老身的建议吗?”谢道韫忽然又开了口。

桓玄哑着嗓子:“……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太想听到建议两个字,但既是谢夫人所言,听上一听也无妨。”

谢道韫问道:“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能这样快称帝?您手握荆州兵在外,周围的士卒都只知有桓氏不知有晋,若论称帝的条件,好像还是您这边更好些。”

桓玄指尖一颤,指节上那枚先前被撤下,又重新戴了回去的扳指,也在他的眸光中一闪。

若是将他置身于王神爱所在的环境,要突然从天幕暴露身份的危机中逃脱出来,都已很不容易,更别说是称帝。

哪怕天幕给出了正统且明君的评判,也需要绝对的底气与天大的魄力,才能走出这样的一步!

甚至他敢断言,说出这句话的谢道韫也对此大为震惊。

只是相比于他仍在犹豫,谢道韫已接下了那个历阳内史的官职,进而被委派为前来商议的使臣。

一想到这里,桓玄的呼吸便不如先前稳健,连带着指尖也紧扣着腰间的佩刀:“你是在说,我的能力不如她。”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谢道韫从容回道。

她眉眼与发间的风霜之色,让这句不带一点估量意思的话,说出来竟像一位年长者在陈述人生道理。

桓玄的心又是一沉。

“先前有人代表永安来给我提了三条建议,也额外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是她的使臣先找到了我,代表我慢了。今日又是谢夫人先以新朝官员的身份,带来了先帝和宗亲的头颅,我还是慢了……”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试图再平复下几分心绪,但还是失败了,“但慢了也未必就是输家!”

“不错!”王珣挣扎着高喝,“桓将军可知道,现在天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的态度,若能以荆楚之兵联合巴蜀,上通梁国,浩荡东进,建康兵马未盛,绝无法匹敌。将军要称帝也好,要扶持梁王登基也罢,总好过屈从于一个女人手下,还是一个极有可能要杀死你的女人!”

“你说完了吗?”谢道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等王珣答话,就已有人在谢道韫的眼神示意下,一把勒住了王珣的脖子,将一层层布条裹上了他的嘴,让他除了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桓玄沉默地看着这一出,总觉得这条还在蹦跶的死鱼完全可以早点就被谢道韫封口,但非要等他说出这句话才得来这样的待遇,应当是给他看的。

“谢夫人是什么意思?”

谢道韫转回了视线:“天幕说,陛下对桓将军的评判,是其性果决,那麽做个决定应当没这麽难。公平起见,我将另外的一条路也放在您的面前。”

桓玄自嘲一笑:“我现在倒是觉得,其性果决,至于狂狡,是一句讽刺。所谓本性猖狂,小事速决,大事难定,是不是这样?”

谢道韫都无语了一瞬:“……”

倒也不用因为接连的打击,就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明确。

但在片刻的语塞后,她又已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剩下的路也就走顺了,比如今日,将军要把刀对准谁。恕我直言,您先前以为永安陛下还要蛰伏,所以拿出的是一套两面逢源的说辞,今日却不行。”

桓玄垂眸笑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未来的剑斩不了今日的人,永安不会因天幕所言怪我,打消我的戒心。”

谢道韫眼尾的细纹微微泛起了一层涟漪:“可陛下是君,你是臣。”

她是君,他是臣!

这是如今的事实。

若是两方势力交锋,一方有意吞并另一方,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话。可一位君王向着臣子索要一个答案,为何要如此?

“与其说什么不必以天幕为罪名,不如只说一句眼前,您是要做一时之笑柄,还是要搏一搏一世之荣耀?”

战船之上有片刻的沉寂。

只有呼啸的秋风吹鼓旗幡,像是在江上敲响了战鼓。

卞范之在不远处看着桓玄,总觉得这张年轻的面容像是一块被冻结起来的雕塑,显得异常的冷硬。

在这须臾之间,根本瞧不见多少挣扎抉择的神情出现在桓玄的脸上。

只有一道暗火,随着他重新抬头,燃烧在 了那双眼睛里。

“谢夫人是与我父亲同一个时期的人,那麽应当听过他说的一句话——”

一句,相当有名的话。

桓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出口,“他说,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吗?”

所以,该做一些让自己不后悔,也足够轰轰烈烈的大事的。

王珣忽然停下了挣扎,目光愈发殷切地朝着桓玄看去,仿佛比先前更为清晰地在桓玄身上看到了自己求生的希望。

若以桓温自比,桓玄便绝不应该屈居于人下!

王珣也无比欣慰地看到,桓玄在说出这话的下一刻,随即拔刀出鞘,一步向前。

秋风掠过了谢夫人梳理齐整的鬓发,将那一缕白霜映照在刀面之上。

那一抹迅疾的冷光就这样擦了过去,不带半分犹豫。

然后——

“你!”

王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前,一声变调的惊呼从他残破的喉咙中溢出,又被堵塞在了口中的布条之上。

只因一把利刃悍然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脸上扭曲的惊喜统统定格在了当场。

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桓玄的手中。

像是唯恐这一刀还无法取掉眼前人的性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将刀身一并往前推了一步。

血色从被割开的喉管中喷溅出来,染红了桓玄的半边面容与衣衫,以至于他自己也像是在这举刀的刹那,被劈开成了两半。

不仅仅是王珣在这一刀中丧命而已。

也是桓玄被这一刀命中了要害。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呵。”桓玄苦笑了一声,另一手也猛地握住了刀柄。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双手交握,本该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持刀稳定,却仍有一瞬的颤抖。

但仅仅是一瞬而已。

桓玄的右手被左手相助着发力,让刀狠狠地一抬一扯,就这样一刀削去王珣的首级。

王珣已经说不了话了,因为那颗饱含失望与惊惧的人头彻底落了地。

桓玄没有回头,望着在面前滚开作一串的血色,朝着谢道韫缓缓发问:“谢夫人先前说要给我一个建议,那容我多问一句,与巴蜀联手,与梁王联手,是因得手而流芳后世,还是因功败而遗臭万年?”

“将军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又何必问我,是庸庸碌碌而已。”谢道韫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打从一开始,对于桓玄来说,投效晋朝就是下下之策,更何况是联合宗室反叛。或许能掀起一时的风浪,但若只能算是家门之中的内乱,被评价为一句庸庸碌碌又有何妨呢?

他咬着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好。那麽看来,我没做错决定。”

这不是桓玄第一次杀人,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在杀人之后,他居然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重新抬起来。

甚至正是那把先前做出决定时沉重的刀,在此刻完成了枭首的重任后,仍旧如此沉重,直接将他拉拽着跪倒在了地上。

而他所朝向的,正是建康所在的东方。

“是流芳百世也好,是遗臭万年也罢,桓玄……”

“愿为陛下鹰犬。”

……

他注定不可能会是一个走正常路数的朝臣。

从出身到兵权到天幕陈说,再到这个已经翻天覆地的背景,都让他做不了一个寻常的臣子。

比起朝臣,他好像更像一个“共犯”。

杀死王珣的这一刀,劈碎了他妄图继承父亲遗志的骄傲,也像是在向远在建康的君主投诚,表示愿意为她作刀,斩除琅琊王氏余孽。

她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忧,因为自会有他这样的人愿意解决这些东西。

可一想到“共犯”这两个字,他又难免想到天幕了。

这个词,在天幕上也曾出现过,但那个时候,是尚且势弱的永安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在明面上以杀死司马德宗作为把柄,证明自己是他的共犯,而现在,是他亲手杀了王珣,以证明自己是永安的共犯。

颠倒过来的认知,无路可走的抉择,都在一步步印证着当日使者送来的那张纸条。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啊。

当日的上中下三策中,她无惧于放虎归山,如今也不介意压住他的野心,让他俯首称臣。

这便是真正属于千古明君的度量。

桓玄扶刀起身,看向谢道韫的时候,又忍不住多感慨了一句:“有些人能兵不血刃取胜,真是有道理的。两次出使,她都派出了最合适的使臣。”

“看得出来,历阳精兵已能听你号令,下一步呢?”

谢道韫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绝不温吞:“将军已杀王珣,应当不会介意再杀两人以定朝局。”

桓玄颔首:“是,谢琰和他儿子也该死了,就说是我照管不力,让他们抱病而亡好了。”

可一想到说出这个建议的人也姓谢,桓玄又忍不住肃然起敬。

永安这个当皇帝的是这样,被天幕称为“谢相”的谢道韫也是这样。

他追问呢:“随后呢?合荆扬精兵,讨伐武陵王司马遵,还是梁王司马珍之?”

谢道韫答道:“不,都不是。请桓将军暂留军队在此,随我解剑入朝,面见陛下。”

桓玄不解:“这是为何?”

以王神爱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有理由相信,这并不是一出鸿门宴。也绝不是要在得到他的效忠宣言之后,再以更兵不血刃的方式将他除去。

谢道韫指了指西面:“陛下说,有些事情,还需要一个引子。这件事若能促成,将军便先为我大应立一大功了。”

“将军……”

桓玄抬了抬手,止住了周遭有人意图劝谏的声音,向谢道韫回道:“好,我与你去见陛下。”

他也想亲自见见,从太子妃变成皇帝的王神爱,那个让他选择俯首的永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低头瞥了一眼,又吩咐道:“将王珣的首级装起来。陛下送了重礼,我也该当回礼才是。”

算上谢琰父子的脑袋,也算是以三对三了。

他管朝堂上那些仍在念旧的朝臣想什么作甚?他都没打算当正常的臣子了。

至多就是,在船队东行之时,望着滔滔江水,他有些恍惚地在想,历史已然因天幕的提前透露而改变,就如他此刻的选择,但有些东西总不会变的,比如那位永安陛下性情强硬,注定不会向有些人妥协。

那麽,会是谁取代他的位置,向江东世家举起屠刀呢?

……

在桓玄抵达建康之前,东南吴会之地,已然爆发了数次械斗。

正如刘裕所猜测的那样,刘牢之绝不会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背叛永安。

他有逐利之心,反而会让他越发觉得,先前就已在永安麾下效忠,乃是天大的缘分。至于做不做得成刘大将军,为何会让刘裕后来居上,就是另外的事情。

但永安的身份因天幕暴露在世人面前,却不是人人都如建康的百姓一般,觉得是现实的好领袖与天幕透露的圣君结合在了一起,更应该听她号令。

比如,被刘牢之围困的虞啸父。

他可不会觉得,自己若是即刻向刘牢之弃械投降,就能保住自己家中的私兵与田产,还能因此被永安奉为表率,得到优待。

横竖都是个死,为何不继续据理力争呢?

姑且不说,刘牢之的围困,让江东多少世家会因此有了抱团起来对抗的想法,就说身在建康的永安,难道就真的稳占上风了吗?

此时的大应皇帝登基之事,又没有传到东南,对于以虞啸父为代表的东南豪强而言,正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女子称帝,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还是皇后称帝,成何体统!”

“不错,就算天幕有所断言,也说了些让人佩服之事,但朝廷宗亲里也未必就不能找出个能人……”

“不说那些宗亲,要因永安上位遭到打压的建康世家名流,哪里会坐看她继续逞凶。就算要顾虑天幕所说的北面强敌,不敢将她杀死,那也得先将人捉拿,看押起来。”

“再有我们在吴会起兵作为响应,这不就正好了吗?”

“她解决不了这顾头不顾尾的窘境,只能退位让贤。”

他们说服了自己,也用利益与共的关系,先诓骗完了自己的部从,一面朝着刘牢之发起了进攻,一面也让一队人马杀出了重围,向着周遭的世家庄园求助。

昔日东晋在建康立国后,江东世家中出力最多、拥有兵马也最多的周氏被逐年打压,早已不复昔日。但余下各家在这麽多年间继续累积财富人口,凑出个一两万人不在话下。

刘牢之的军队虽要更为精锐,但也不敢以这种方式被牵制入战局之中,一面强行抢在虞啸父之前,征召了吴郡的地方兵马,一面退往阳羡,静待朝廷那头的指令。

这些南方的庄园虽然不似早年间的北方坞堡一般,搭建得有如城池堡垒,但也很难让他即刻统兵攻破一方,作为对其余各方的震慑。

好在,建康距离吴郡到底不远。

很快便有消息传到了刘牢之的军营当中。

永安陛下不仅掌控住了局面,拥有的建康的民心民意,还已果断地登基称帝,让他们这些人立刻摆脱了疑似叛徒的名号,变成了新朝的官兵!

反而是对面的那些人,成了支持晋朝国祚的前朝余孽。

大义的名头多重要啊,它远不止是让刘牢之稳定住了军心,也让他征调周边的驻兵变得远比先前容易。

所以在收到消息的次日,他便已整装列队,重新向吴郡进发。

也便是在这时,只上了一节课就被迫出门当军师的张定姜,与又从刘恩改回姓孙的孙恩抵达了此地。

从阳羡的百姓口中,张定姜粗略地听闻了刘牢之在此地驻扎又重新起兵的情况,也听到了此地的动乱局面。

忽听孙恩问道:“若是这头乱作一团,是不是更有利于我们再带一批人手一并出海,往海上夷洲去?”

陛下说让他先重新联系上他叔父孙泰,让这些人别做出什么擅自决断的举动,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孙恩也只能先这麽想了。

却见张定姜眉眼一厉,打断了他的猜测:“不,我看咱们得先做另一件事。孙将军——”

孙恩挺直了胸膛,又觉自己好似不必因这句话有这样大的反应,又松弛下来了几分。

张定姜正思忖着要事,没留意到他这一出,或者说就算留意到了,恐怕也懒得多说,只问:“你能在吴会一带调度出多少人手?我说的不是官兵,而是你们的信众。”

“啊……”孙恩愣了一愣。

张定姜解释道:“你别觉得我这话说得奇怪。但你想想,先前你与叔叔是匆匆外逃,大多数百姓也只是想要过本分日子,不想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当然会即刻与你们划清界限,权当不认识,但现在呢?”

孙恩立时恍然:“是了,现在情况不同。”

永安陛下称帝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他孙恩不是叛逆朝臣的罪人,而是被陛下看重的革命军领袖,还当上了什么“政委”,现在也已有了陛下的委任作为亲卫,若要调度天师道信徒暂为助力,已并非难事。

这些人也不必非要是他们叔侄的忠实信徒,完全可以是普通人,只需要能借助一个由头成事也就够了。

孙恩盘算了一番,答道:“起码能召集来两三千人。”

“好!”张定姜赞了一声,“等陛下的知会,难免贻误战机。在我随你来时,她已说过,若遇情况紧急也可自行决断。我看现在就是这个紧急。”

“刘牢之刘将军意图平叛,却遭到各方围剿,正是因为敌众而我寡,与其等到朝廷调拨北府军来援,我们为何不能先做一路偏师呢?”

她胆子向来很大,此刻虽不确定自己这个计划到底能不能成,但思来想去,总不会恶化局面,那何妨一试!

或许……这路偏师还能从敌方联军里挑个软柿子,一举扭转吴会抱团的局面。

孙恩一听军师这样说,当即答应了下来。

但他显然低估了江东世家压迫之下的民心,也低估了他在此刻到来的号召力,更低估了这声号召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不过短短两日的时间,聚集过来的人就已达到了两千人,也被他快速依照军中的规矩分作了数队。

也就是在这时,两人从前来投奔的信徒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为了抵制刘牢之的讨伐,会稽方向出动了一路援兵,正要往吴郡方向去。

孙恩与张定姜商议后当即决定,他们要将这路援兵给拦截下来。

但谁也没料到,这队援兵不仅好打得很,在听到了他们这边的身份后,竟是直接将那边带队将领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孙恩看着眼前的这颗头颅,缓缓呆滞在了当场。

张定姜奇道:“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孙恩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有好一瞬没说出话来。

却是那前来献头的人当先说道,这位领兵的将领这次倒是知道不能招募鬼兵了,但对他们这些被迫同行的士卒呼来喝去,一派高高在上,唯恐别人因为先前天幕所说,对他有了什么不敬的态度。

可也正是这欲盖弥彰,促成了他的死亡。

“这是王凝之!咱们……”

孙恩终于蹦出了一句话,也随即朝着张定姜挤出了一个笑容:“军师,你说咱们这算是杀了皇亲国戚,还是为陛下除害啊?”

第37章 朕非言而无信之人

孙恩是真的有点懵。

按说,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等混乱的局面下,若没什么本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对吧?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对于王凝之来说,更是如此。

以他的身份,若是不出来蹦跶,自此安心闭门,就按他这天幕所说的无能模样,或许无论是陛下还是谢夫人,都会权当没有这个人。

他为何偏要逞强呢!

还一逞强就逞了个大的,脑袋都被人砍下来了。

张定姜垂头扶额,令人难以瞧见她的唇角有短暂地上扬,才缓缓压下,做出了一派沉思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天幕说过一句话。”

“哪句?”孙恩问道。

“那日堂上,人人都为那句神爱世人而震惊,却忘了前头还有一句,说陛下自己都不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未来,给自己的姓氏额外找了个出处。”

孙恩顿时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既然陛下要为姓氏另找说法,那王凝之就与她没有亲戚关系!”

“何止没有!”张定姜笃定异常,“他不遵朝廷号令,意图阻止刘将军平叛,便是乱臣贼子!”

她以前光知道抢先动手,现在跟着陛下学了两招。

一招叫从全局考虑,所以没跟孙恩直接往海外去寻人,而是先召集人手做点事情。

一招叫先把黑锅甩到别人头上。在陛下面前可以认罪,但现在带兵在外,不管怎麽说,问题都是别人的。

她理直气壮:“陛下登基的消息已传至阳羡,必定也会往会稽钱塘一带传。明知此事,还知王珣因悖逆获罪,仍要举兵起事,死了也是白死!”

“说不定……咱们临时号召百姓为助力的罪名,都比杀了王凝之的罪名要大。”

孙恩下意识地点头:“正是如此。”

张定姜宽慰道:“你若仍是不放心,不如将功折罪如何?”

她指了指吴郡的方向,这个建议不言而喻。

何为将功折罪,自然是在击退了吴郡豪强的援兵之后,继续支持刘牢之了。

孙恩忙问:“那咱们下一步该怎麽做?”

张定姜脸色一沉:“带兵的事你问我作甚,要如何打,是你孙将军的事情。我已为你指明方向了,你总不能就只负责喊个口号吧。”

孙恩对上了那双似有嫌弃的眼睛,想都不想地作答:“自然不是!”

也对,接下来就该是他的事了,若要在陛下麾下站稳脚跟,可不能只靠着一点天师道的老本。反正还有军师在旁,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提点他的。

孙恩思量了片刻,高声吩咐:“来一队会稽守军,仍打着内史旗号,往虞氏庄园去,若得到接应就即刻放火,余下的人随我走,咱们另打一路,把——”

他望着王凝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先前还说着因杀皇亲国戚的惶恐,现在却下了令,“将他的脑袋挂在旗杆上,也好叫众贼人看清楚些!”

孙恩搓了搓手,朝着张定姜问道:“军师,你看这样如何?”

张定姜总不能说,陛下还没教到这里,她也不知道,只道:“先这样吧。”

孙恩大喜。别管“先这样吧”到底是不是一句类似于有待改进的评价,现在算是通过了就行。他们即刻行动!

吴郡的世家豪强何曾见过这样的野路子啊……

虞氏自庄园望楼上瞧见了会稽援兵,知道是自己的求援生了效,但为防不测,比如王凝之要倒戈攻伐,仍关着内围的门,开了一条支路作为接应。

哪知道这些人竟也不在乎有没有达成深入敌营的战果,便已各自散开放火,而后冲出了庄园。

几乎在同时,孙恩带着他那支人手,杀奔了吴郡朱氏的田宅。

就算将会稽投奔来的军队收编在内,这支队伍看起来也像是乌合之众。若是用来反叛的话,真就一点也不奇怪会被人轻易击败。

但偏偏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会稽内史王凝之的人头,昭示着南方援军已然断绝的事实。

再看远处虞氏庄园的方向,还升起了一片熊熊烈火,像极了征兵再来的刘牢之已攻破了虞家的防线,随时都能作为这一路人马的接应。

朱氏庄园之中人心大乱,又如何还能凭借着世家相护而继续扎根驻守。

更别说,在这紧要交战的当口,自孙恩的后头还传来了一阵支持进军的战鼓。

未过多久,便有一列骑兵与冲杀在前的孙恩会合在了一处。

来人自报家门,名唤孙无终,正是刘牢之手下的副将。

“刘将军已趁势发起了向虞氏的进攻,为防足下这一路有变,命我前来支持。”孙无终在一片混战中勒马,向着孙恩高呼。

孙恩的回答被吞没在了人群当中。

自孙无终的视角所见,只看到孙恩被一众天师道信徒簇拥,就这样碾向了意图撤离的朱氏族长。

庄园私兵士气已去,这些响应永安陛下的革命军却是正当锐气,在这此消彼长中,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他所说的,好像只是为他们敲一曲胜利的战鼓而已。好像……是这样没错。

“将军这麽说就错了。”张定姜在收拾战局时踏入此间,就听到了这两个姓孙的认起了兄弟,随后就是孙无终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您若不来,我与小孙将军带的便是民兵,您这鼓一敲,就成官兵了。”

对外还能说,是刘牢之苦于平叛兵力不足,临时请他们二人募招当地的有识之士,分兵而动。

还能给陛下省不少事呢。

孙恩却不高兴了:“为何他一来,我就成小孙将军了?”

他负责擒获了朱氏族长,痛痛快快地带人打了一场胜仗,一洗先前在建康被刘勃勃打败的苦闷,结果打完就发现自己被降级了。

孙无终笑哈哈打了个圆场:“行了,都是孙将军。陛下的刘将军多不胜数,咱们多几个孙将军又怎麽了?”

总之,能取得胜利就好。

朱、虞二家相继告破,意味着吴郡试图掀起的抗衡永安“大业”已再无希望。

就算即刻偃旗息鼓,能凭借着吴会之地的名声暂且保全,等到陛下继续稳住国中局势,也没他们好果子吃。

反而是他们这些从龙之臣,自有鱼跃龙门的机会。

孙无终瞧了眼被捆起来的朱氏族长,说道:“先前陛下登基的诏令抵达阳羡时,还另给了我们一条旨意。如有必要,不必顾虑身份,杀鸡儆猴就是。刘将军的意思是——”

“这位就和那位吴郡内史一并处置了吧。”

一个是前朝官员,一个是前朝官员的盟友,杀了,正好震慑一番江东世家!

……

桓玄还在担心由谁来接替他料理江东乱局,却不知因天幕而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可不在少数。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才是忠臣的将领,并无底蕴的将领又怎麽会怕做出此等凶人行径。

而他此刻,则正在卸甲入京的路上。

深秋寂寥,在这建康城外的原野上,粮食都已收尽,只剩了一片光秃。

他抬眼自车窗向外,瞧见沿道一列丧葬队伍,一片白幡经幢,更显气氛悲凉。

也不知道又是哪家在这入秋时节死了人,在此时出殡。阵仗倒是还不小。

桓玄本打算放下车帘,再闭目养神一阵,以备入京之后与那位陛下交锋,却又忽然之间停住了目光。

只因他赫然看到,在那一行人中,竟有数个于他而言有些熟悉的面容。

那是……

他刚要喊人停车,意图下车相问,却见谢道韫所乘的那座马车已在前方掉头,正拦在了他与那一众人之间。

谢道韫掀开车帘,抢先一步温声问道:“桓将军是想问,那些人明明并未出自同一家,为何要一并护灵出城?”

“正是。”桓玄还想问,为何这些人中,不乏有人面色死灰,如丧考妣,俨然比死了亲人还要悲痛。

就听谢道韫答道:“昨夜京中有急书送来,正可为将军解惑。数日前,陛下为肃清朝堂秩序,给京中官员出了一份考题。题上无字,唯有白纸一张,只望京官能够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新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但凡身怀长策,便可大有所为,想来陛下也是用心良苦,才出了这样一份考题。”

桓玄:“……是极。”

他口中称是,心中却已腹诽连连。按照朝堂官员的凡事多想惯例,这白纸考题可要远比有明确详尽题目的,难回答太多了!换了是他都不知道怎麽写。

“那这些人呢?”

谢道韫答道:“他们所写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陛下见他们仍有心为前朝守节,其中还不乏司马道子的属官,念在这情分上便不逼迫他们在应朝为官了,为他们在司马道子墓前结庐修舍,以全君臣主仆之情。”

“啊……”桓玄轻讶了一声,又觉自己此刻的表情过于精彩,多补了一句,“还是陛下考虑周到。”

那可真是太周到了!

他从人群中瞧见谢重一脸绝望、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可以想到,当这条诏令被宣读出来的时候,会是何种样子。

两头都想要讨好的人,在那位雷厉风行的陛下面前,真是一点也得不到好处,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什么为司马道子守灵,以全忠义,还不如说,是被直接从建康的官员中踢了出去,再无回来的机会。

偏偏,谁也说不出永安半句不是。

可桓玄再一想,又觉自己的脸也仿佛挨了一记巴掌。这所谓的犹豫不决、两面逢源,既是在说这些过去的京官,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桓玄的牙关紧咬,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让面色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那其余人等呢?”

谢道韫答道:“答得好的,自然要委以重任,便如吴处默(吴隐之),已因谈及南方治理有方,前去上任了。只是陛下问及他生平,知道此人为官廉洁,但已到了廉洁过度,令家人生活苦寒的地步,便让人将他妻子接入建康,请太医诊脉医治,待穷疾康复后再行启程。此为用人有方,处事仁慈。”

“诸多可供采纳的建议,也已被装帧成册,在朝堂上集议。就连先前抱病辞官的车武子,也已收回了对朝廷的非议,被陛下委任为御史大夫,希望他能畅所欲言,针砭时弊。”

“至于有些只知歌功颂德的,以陛下所见,他们虽是读书好手,但在政务上必定研习不足,还该先在清闲职位上待两年,将查漏补缺做完了,再图升迁。”

桓玄哑然一阵,望见谢道韫沉静投来的目光,还是不得不给出了一句评价:“陛下实为明君,颇有用人之智。”

垃圾去了该去的地方,会讲话的捧哏先去了闲职,余下的各归其位,既让建康朝廷周转了起来,又空出了诸多位置。

恐怕因天幕而跃跃欲试的寒门子弟,更要因此趋之若鹜了!

他何止慢了一步而已。

他只知篡位艰难,却不知一旦掌握了天子之名,有了皇帝之实,能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听前方一阵急促而齐整的马蹄声朝着这边行来。

他抬眸去看,就见一身着骑装的女子领着一队骑兵出现在了眼前。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见这边的马车,似是因身边之人提醒了什么,忽然又加快了些速度,直到一记漂亮的勒马止步,停在了车边。

“谢内史,”贺娀在马背上行礼,“陛下已等您多时了。”

“是你啊。”谢道韫不免有片刻的诧异。

当日贺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正是陛下要送她出建康奔赴历阳。

彼时的贺娀虽已能看出有弓马娴熟的影子,但仍能看出行动间的生涩以及狼狈,但此刻再看,却已分明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

饶是陛下在信中提及了斗魁卫的情况,也说了她们会以陛下亲卫的身份来迎,谢道韫也未曾想到,贺娀的面貌会变化得如此之快。

但想来也对,方今局势万变,一场宫变更是令多少人前路尽改,贺娀身在其中,还亲自出箭杀死了司马德文,又岂是池中之物。

谢道韫的目光已在片刻间便自恍神中扯回,落在了贺娀身后的那人身上。

“贺将军,她……”

那姑娘扬首便笑:“算起来,我还该称您一声堂祖母,但如今在朝为陛下效力,还是互称官职的好。前日我揣着刀,去应了斗魁卫的扩招,因骑术尚可,得了贺统领青眼,得了个独领一队的机会。”

谢道韫莞尔:“那麽看来,或许不出多久,我便能称你一句谢副统领了?”

谢月镜拱手:“承蒙谢内史吉言。”

谢道韫这次是真笑了出来。

多有意思的场面啊……

父女两个里,原本当官的父亲因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直接被丢去守灵,恐怕起复无望,也算是自找的不痛快。反而是做女儿的这个,若是按照她曾嫁给王恭之子的关系,还与陛下有些仇怨要算,但因这做出的决定,反而有了人生重启的新路。

就是一旁多了个打岔的声音:“咱们一并入选的,谁知道是哪个先当上副统领。”

说话的姑娘眉毛生得粗黑,便让整张面容都显得刚硬了起来,面颊的血色也比常人看着旺盛些,一看就是个从武的好苗子。

此刻仍在城外,这句稍有些没规矩的话没让谢道韫生气,反是问道:“这位是?”

她得意答道:“陛下亲自为我取的名字,叫做刘义明,望我知晓大义,眼界清明。”

谢道韫直觉这其中还有些故事,但也只是温和地看着面前这小辈,“那也祝你高升了。”

众人再度起行时,谢月镜策马行在她旁边,谢道韫才从她嘴里知道,这十五六岁年纪的姑娘,乃是前几日才被人从京口接来的,刘裕刘将军的独生女儿。

刘裕三十多岁的年纪,膝下仅此一女,许是求子心切,竟给这姑娘取了个名字,叫做刘兴弟。她与从军的父亲相处不多,本就挺烦父亲常不回家的,前几日更是高兴地听到陛下骂了刘裕一通,还给她改了个名字。于是市井出身的刘姑娘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陛下,只等着学成了武艺,和父亲争一争那刘大将军的位置。

可不得是这麽一副精神抖擞,志气昂扬的样子?

就是可惜,她先前出身太低,没读过什么书,昨日还得向谢月镜请教,到底如何写自己的名字。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能瞧见她低下脑袋。

这两位家世特殊的姑娘一前一后进了贺娀麾下,也不知会各自长成什么样子。

桓玄听着这头的动静,更觉这建康城中的格局,与他早年间离开此地的时候,有了莫大的区别。

待车马行入建康,他越发下意识地屏气凝神,打量着城中的情况。

建康未乱,显然不只是依靠着此刻城中巡防的士卒。

自城中百姓的眉眼中,桓玄稍一留意,便能察觉到一种归心的安定。

再想想永安接手建康并非是在登基之后,更觉自己错过太多。

哪怕此刻看来,这建康内外并非铁板一块,但他也毫不怀疑,倘若他有心举大事,统领荆州兵速攻建康,这些城中百姓也必定能作为永安抗敌的后备力量,阻止他踏入此间。

投诚,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在宫门前下车徒步而行时,桓玄又不免将目光落在了那一众戍守的士卒上。这些人虽非精兵,却也绝非胡乱充数之人,论起眼神清明,目光炯炯,竟是毫不逊色于行伍多年的老兵。

其中更有一位领头的年轻将领,用一种猛兽打量猎物的眼神,紧盯着他须臾,这才肃然正色地退开到了一边,任凭他在宫人的领路下往前走去。

也不知道永安是从何处招募得来这样的一位将领,仿佛是从北方草原上杀出来的凶人。

再想想直到此时仍未露面的“刘大将军”刘裕,桓玄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因沿途所见种种,桓玄已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待见到王神爱时,恐怕会得到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却不料那领路的宫人在这建康皇宫中七拐八绕地,竟将他领到了一处花园之中。

但比起花园,这里好像还是更适合被称为耕地一些。

只因此地本该种植的奇花异草,早已被人给清理了干净,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又被人遵照着田地的方式,划分出了缩 小版本的田地与田埂。

桓玄脚步顿住了片刻,才往前走去,险些以为自己又一脚踏出了宫门,进了什么荒野郊外的地方。

远处林木之后,正是宫殿屋脊上翘的飞檐,却还提醒着他,此时正处皇宫之中。

眼见前方宫人脚步未停,他连忙迈开了脚步跟了上去,见对方停在了其中一片田地边,朝着其中一堆簇拥在一起的人说了些什么。

他随即就见,在那当中,一道清明到近乎审视的目光,忽然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目光的主人将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犁铧交到了身边侍从的手中,拍了拍衣上的泥土,朝着桓玄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心口也随之一紧。好像不需要用什么额外的话做出解释了。

那道身影仍显单薄,越是走近也越觉面容稚嫩,可这张脸上,却有着远超于年龄的成熟以及魄力,纵然此刻布衣加身,仍是第一眼便能叫人看中,这正是此间的主人!

桓玄也猛然意识到,她方才交到侍从手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或许要比任何一句话,都更是一个下马威,也在再度提醒着他,他到底晚了多少步。

正在王神爱踏上“田埂”之际,桓玄俯首而跪:“微臣桓玄,前来向陛下告罪。”

一只还带着泥土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楚侯只是来晚了,何罪之有啊?”

桓玄眼神一震,愕然抬眸:“……楚侯?”

这称呼……为何是楚侯!

他昔日继承父亲的爵位,受封南郡公,乃是这天下异姓功臣的最高封爵,一句楚侯,于他而言是降爵。

但既是效忠新朝,他必然不会在意这个,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兜兜转转,还是这个“楚”字!

“楚侯不好吗?”王神爱神容淡淡,望着起身的桓玄说道,“战国末年,有一句相当出名的话,叫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本属中原王朝的关中被羌人所占,甚至立国称帝,号为秦国,我有意令你领兵进攻关中,为何不能取一个楚字呢?”

桓玄怔怔:“陛下……”

王神爱微笑:“桓将军,朕非言而无信之人。当日送你的上策,也并未变过。只是这一次——”

“你不能自立门户了。”

第38章 人有难算之风云

不能自立门户……它算一种惩罚吗?

桓玄被王神爱扶起的时候,有些恍惚地在想。

这句话太过于轻描淡写了!

他先是起兵杀了殷仲堪,又被天幕曝光了那麽多未来做的事,与屡次鞭尸无异,建康百姓乃至于天下人看他,或许都会多一份偏见。

可在真正受到过伤害、如今也要费心劝服他的王神爱这里,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简单的限制。

哪怕余光瞧见,那头研究耕作农具的众人并未看向这头,他依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陛下就不怕,对我轻拿轻放,有损自己的威严吗?”

“你是说,一个谋朝篡位之人,最需要将上下清洗一番。”

桓玄下颌微紧:“……是。”

“可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做了吗?”王神爱莞尔,“以王珣、谢琰为代表的官员被杀,其余朝堂命官分门别类,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她松开了桓玄的手,负手顺着田埂而前,见桓玄跟了上来方才说道:“将军来得迟,还是吴会的战报先送入了建康,我也不妨转达一二。吴郡虞氏、朱氏要员都被诛杀,搜捕出隐户逾三千人,以主家谋逆、隐户入籍告终。会稽内史王凝之不思反省,明知能力不足也拒不辞官,反而在听闻朕登基的消息后,意图举兵反叛,同样被诛杀,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结果。”

“征讨王凝之的将领孙恩虽有擅作决断,募招百姓入伍充军之过,但事急从权,及时拦阻会稽叛军,仍按官升一等嘉奖。那麽,将军怎麽看那头的情况?”

桓玄沉默徐行。

天幕的历史上,江东世家是因他的动手遭到上下清洗,而现在有了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动手理由:皇帝已经换了,他们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就是一个“死”字。

这显然不是一位会被士族舆论捆缚手脚的帝王。

她明明出奇的年轻,却也出奇的强硬。

“……陛下是说,我未与您拔刀相向,自然不必获罪。”

他动不了手,无法悍然攻破建康,选择悖逆天幕而行,又恰恰是王神爱一步步算计、威逼利诱的结果。

一个已经落在掌心的猎物,确实不必非要将他掐死。

多让人唏嘘的一个答案……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王神爱回过了头来。

那抹坦荡的目光中,正映照着一个迷茫之人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忽然凝固在了深海当中。

“是啊,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神爱自问自答,“能用好你,才叫本事。”

甚至天下人都会看到,连桓玄这样贪婪又有野心的人,尚且能在永安手下得到委任,昭示着她有这个信心与能力,压住一个意欲称帝的人,也看到她虽有铁血手腕但仍有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呢?

又倘若桓玄是个如王恭一般带兵无能之人,能让战事速定,倘若这孱弱的南方王朝不是只有千万人口,倘若北方的拓跋圭没有虎视天下的野心,她当然更愿意将对方打服!可是,不能!

但好在,现在的结果也足够令人满意。

……

“我看,距离陛下让他归心,应该已经不远了。”

王神爱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令宫人挂去了一边,自泛着热气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方才坐在了临窗的桌案之后。

糊着窗纸的木格间透出了一块块的日光,方块之上,正是一尊烫茶的热壶,正冒着驱散秋凉的热力。

白雾之后的女子应邀而来,早已垂手端坐许久。

自她所在的位置,透过半启的窗扇,其实能瞧见远处田埂上的情形,只是听不见王神爱与桓玄之间具体说了些什么。

不过,从王神爱的表情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错。

“能有今日,也要多亏谢内史的助力。”王神爱答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引导至关重要。”

看看,谢道韫就是对桓玄来说,多好的一位领路人。

谢道韫听得有些想笑:“天幕说,但凡换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在桓玄这个位置上,司马道子都不至于落个车裂的结局,您便已经顺势称他为年轻人了吗?”

王神爱理直气壮:“我觉得我比他成熟得多。”

就算按照穿越前的年龄,她充其量就是跟桓玄差不多的年龄,那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说出这句话来。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量和年纪,是滑稽了一点。

隔着茶烟袅袅,她抬眸与对面的谢道韫相视,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一如先前对于土断之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如今也有些东西,对于“成熟”的政客来说,尽在不言之中。

比如说,王神爱大可不必解释自己为何要决定当堂杀死皇帝,直接选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谋朝篡位,也不必解释这个抉择到底是在何时真正做出的。

比如说,谢道韫也大可不必多说,她在历阳接到那份官职委任的时候是何想法,在决定让桓玄杀死谢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距离她们成为君臣还没有多久,却已有默契摆在眼前了。

因为,嗯……成熟的政客。

“陛下确实比他老辣得多。”谢道韫赞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若是遗憾现在才掌权的话,倒也不迟,反而是谢内史明明有斡旋四方的才能,先前却只能困于宅舍之间,是真的遗憾。”

“我不是遗憾这个。”谢道韫轻轻摇了摇头,“王凝之的死讯您已让人告知于我,我也只觉他死得可笑,而非可惜,又为何还要回头去看从前。我是在遗憾,先前身在历阳,未能亲自听您说到那句话。”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那句——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光是在信中看到这寥寥数句,知晓陛下为何要将国号敲定为“应”,都让人明明置身深秋,仍觉一阵说不出的热血沸腾。

她一个只闻转达的人是这样,彼时身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亲自听到一句划时代的口号。

当谢道韫决定效忠,在王神爱这里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其他的有些东西就没那麽重要了,唯独这句,确实令人可惜……

她怎麽就错过了呢?

就如同,登山错过了日出,是一样的遗憾。

在这彼此的对视中,王神爱看得明白这话中的潜台词,但比起再表演一通,以满足臣子的心愿,她沉吟了须臾,还是答道:“会再次听到的,我希望,是在我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次日的建康城中,一行车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徐徐行出。

斗大的“应”字绣于红旗之上,随同在六骏大驾两侧,昭示着此刻出宫之人的身份。

“这是——陛下出行!”

建康城中攒动的人头里,忽然冒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立时发出了一个召集的信号,让周遭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车驾方向挤来。

当日建康城头的“阅兵”,对于大多数城中百姓来说无缘得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陛下的那句发愿,随后种种诏令也是自宫中发出,直到此刻方见到她以皇帝的身份出行。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陛下怎麽突然要离开建康?”

被问的人瞥了眼说话人的身份,当即翻了个白眼:“是你啊,你不是先前瞧不起陛下,说还得是——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吗?”

“……少把那两个字念得这麽重,我现在知道两个是同一个人了。说得好像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前挤了挤,瞧见前方有位相熟的胥吏,当即目光一亮。

又忽然想起,对方因先前认真在答卷上写了些谏言,连升了两级,身份已有不同,还是将手在衣侧又抹了抹,方才探了过去,问询今日是何情况。

那人不太意外,答道:“你说这次出巡?是这样的。因桓将军入朝请罪,建康暂时不会进入战备状态,陛下便决定,先往京口走一趟。此地先有王恭叛军逃窜过来,后有侨民因改朝换代而惊忧,还是个沿江重镇,北府兵的驻扎地,必须确保不会发生动乱。”

“陛下也有意改一改此地郡治划分冗余的乱象,让此地百姓与兵员安心过冬,便将朝政暂时委托于谢内史,继续整理官员去留,另派刘将军坐镇,把守城关,自己带着亲卫与刚回朝的楚侯先离开建康。”

“啊……原是这样。”问话之人喃喃,望向远行的车驾,不免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在这等局势未定的时候离开建康,将朝政委托于旁人之手,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可在这秩序齐整的队伍中,他们这些建康人又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并不仅仅是勇气而已,也是信任。

她相信建康的百姓会因她表现出的态度与能力,在这个依然局势紧迫的关头,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不会让别人谋夺走她的位置。

“对了,你知道吗?”那胥吏推了推发愣的人,“或许明年春耕,咱们就能用上那曲辕犁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不小心的说漏嘴,而是一个用于稳定民心的信号。

当王神爱掀开车帘朝后回望的时候,已能听到身后的建康城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欢呼,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沸腾热闹的声音一时之间惊起鸟鹊无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回应。

当然,此刻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动静。

“您问京口那边的情况,可算是问对人了!”眉色粗重的小姑娘扬眉就笑,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简直再合适不过她名字里的那个“明”字。

识字明不明的,那是另外的事情,还得需要时间积累呢,反正她脾气是对上了。

“秋末的时候,京口铁瓮桥下头的那一片可热闹了,把粟稭打进褥子里,编进鞋子里,再添几层麻布,好卖得很,我阿娘做的酱菜也是一绝。换了钱就能多买些米面和新布。”

“这个时节往往还会有几日阴雨,水道里的荇草捞不干净,还有些泛上来的腥气,但是没关系,胡汤的香味很重的,会把这种腥气冲走。”她将头一探,“您知道胡汤不?”

“要我说,真不该将这个名字让给胡人。”刘义明吞了吞唾沫,又显出了几分不忿来,“实诚些的摊主呢,就在一锅子汤里加六斤的羊排,四斤的猪肉,再加一斤葱头,一两胡荽,就是胡汤了。肉是贵人吃的,但汤基本花几钱铜板就能吃到好大一碗……”

她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与陛下同车的褚灵媛皱起了眉头,低下了声音:“……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陛下问的是京口百姓的风貌,结果她这三两句里全扯到吃上了。好像不是贵人想听到的东西。

却见褚灵媛鼓起了腮帮子,怒道:“怎麽会有人喜欢吃胡荽!汤里加了胡荽,我怎麽办。”

王神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胡荽就是香菜,也不怪褚灵媛是这个反应。

放现代还得问一句加不加香菜呢,搁这儿是喝胡汤必带啊。

刘义明:“……那你吃隔壁摊的豆粥?那也暖胃。”

褚灵媛犹豫了一下,点头:“那……那好吧。”

王神爱已收回了朝后望去的视线,朝着刘义明道:“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马背上的姑娘抿唇,问道:“您真不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市井烟火气了些?好像和您想要稳定民心,另推新政没什么关系。”

她一心想胜过父亲,证明自己更适合这个崭新的名字,但也知道,刘裕混迹军中将近二十年,所积攒的经验远远不是她平日里走街串巷所能比的。

她到现在也就学会了二十个大字而已。

虽然她爹的字也丑,但起码能认得出来,不像她……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你怎麽知道这是无关的呢?我若不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从何谈起切中要害、聚拢民心,若不知道白籍与民籍在京口如何往来,又要从何谈起重置州郡呢?”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您在来前就已经想好了。就像她们说的,您咔嚓一刀就砍了前代小皇帝的脑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现在也要往京口咔嚓几刀。”

什么咔嚓几刀啊,褚灵媛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王神爱无奈:“……义明,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先知先觉的。”

就像此刻,她虽然带上了桓玄同行,等同于正式将他从荆州调走,给某些有心叛乱的人以可乘之机,来一出引蛇出洞的大计。但那头真会发生什么情况,她又没长千里眼,如何能看到?

凡事也不过是先走一步,多听多看,见招拆招而已。

……

不过,慢走一步的桓玄已经成了陛下鹰犬。

同样慢走一步的益州刺史毛璩也已乱了阵脚。

益州与荆州之间有天险阻隔,与建康更是遥远,本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再加上先帝司马曜只知享乐,司马道子也只管荆扬富庶之地,都没打算过多关照蜀中的情况,竟让益州刺史毛璩过得有如一个土皇帝。

他过了十多年安生日子了,也早已忘记,昔年随同谢安参与淝水之战的时候,他还能算得上是个统兵的人才。现在已是愈发像个满肚肥肠的富家翁。

哪知道,天幕忽然来了。

虽然字字句句都没提到蜀中如何,但毫无疑问,若是永安大帝将会一统南北,甚至是统一天下,他的前途如何,便全然未知了。更大的可能,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

偏偏就在这时,一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和一封从梁国送来的密信,一并来到了他的面前,带来了两个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天幕上的永安大帝还需要与桓玄等人周旋,又要挟持天子十余年,才终于做出了篡位的举动,总还给了人一段适应的时间。

天幕之下的永安大帝却是直接弑君篡位,改国号为“应”,还在篡位当场,就杀死了皇帝司马德宗、琅琊王司马德文与谯王司马尚之。

再算上之前就已身亡的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她都集齐司马氏五个人头了!

这意味着各地官员已没有犹豫的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向朝廷禀明,到底是要做旧朝的臣子还是新朝的臣子。

那封从荆州送来的急报,正是催促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甚至将另一个坏消息也带了过来,那就是桓玄已决定投降,入朝请罪去了。

原本他前头还拦着个擅杀荆州刺史的挡箭牌,现在……没了!

不仅没了,还很有可能变成进攻益州的利刃。

“怎麽办呢……”毛璩在堂上走了个来回。

同在此地的参军谯纵怎麽会看不出来,毛刺史是一点都没有投降朝廷的想法。

以王神爱的行事,以毛璩的本事,若是真要投降,绝不可能还能得到重用,届时他的处境将会远不如当下惬意。

对一个已经习惯于当土皇帝的人,回去当财主或许都是一种折磨,更别说,可能会只是个守灵的闲人。

谯纵便问:“梁王不是给您来信了吗?”

“他能有多少本事?”毛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继承武陵王爵位的司马遵有个兄长,被过继给了梁王做嗣子,再下一辈,就是今日的梁王了。这叔侄两人手中还有些许兵权,若能联合起来,反抗朝廷对于司马氏的绞杀,或许勉强还有些分量,可在能霸占建康称帝的永安面前,仍有些不够看。

等等……

毛璩忽然面色一怔,“这两人本事没多少,但位置是真好啊。”

梁国在荆州以北,他在荆州以西,若能联手夺取荆州,将荆州兵收为己用,也未必不能掀起风浪。

他这位益州刺史也不必上来就冲在前头,大可在助力那两叔侄成事后,让他们顶在前头,取代桓玄作为益州的屏障。

桓玄不在荆州,殷仲堪旧部难免蠢蠢欲动,正是于他们而言动手的最好时机!

“谯参军!”毛璩一把拉住了人,“我有一事要你去办。”

谯纵在心中叹了口气:“您说。”

毛璩道:“我要你率领诸县氐族士卒,沿着涪江东下,攻陷江陵。同时我会令人传讯梁王,让他届时带人南下攻入荆州,与你两面成事。能否保住蜀中,保我晋朝基业,便全看你的本事了。”

谯纵端详了毛刺史许久,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忠诚来,忍住了吐槽的冲动,问道:“您不亲自带兵前去?”

毛璩哀叹:“我腿脚不便,只能劳你前去了。”

行,懂了。

谯纵拱手领命,在毛璩的催促之下,次日清晨便已带兵离开。

然而行军不过两日,当他在又一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被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谯纵头疼欲裂,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两个身影后立时大怒:“侯晖、杨昧,你们两人要干什么!”

被他喊出名字的两人顿时彼时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由杨昧走到了谯纵的身边,“参军,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您在军中向来办事谨慎,对我们都好,我们这些蜀地士兵都很尊敬您,但说实话,您这次的决定当真不智。”

“这麽多年了,咱们蜀地士兵在何处最有打仗的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的官员又总爱颐指气使,却不知道咱们只想待在蜀中,别的地方哪里也不想去。”

外面的世界和他们这片天府之国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想做独立在外、无人管辖的自在人。

谯纵咬牙:“所以呢,你们要做什么?”

杨昧嘿嘿一笑:“也没什么难的,就是咱们不想听毛刺史的话了,反正那劳什子的晋朝也亡了,他这个刺史也应该没了官威,直接杀了就是。但咱们不想掺和外头的事情,总还该有个名头吧。”

“您呢,是巴西大族出身,也是个有本事的将军,咱们都服您,不如就由您领头反叛,咱们尊您为首领,杀回成都,解决了那个刺史。然后由您当个成都王,怎样?”

“我看不怎麽样!”谯纵都要无语了,他就负责领个兵,还能领出这样的事情。

偏偏那与杨昧同谋的侯晖还在说:“我们也知道,最好的选择肯定不是绑架您,就应该把那个永安大帝绑到蜀中来,天幕说她会这麽多农具,肯定大有用处,这不是不合适吗?”

谯纵:“……你们还挑剔上了?”

他真是跟这些氐人说不清!

然而还没等他再度开口,已有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杨昧扯出了一个笑容:“您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我们两个只是代表,外头可都是这个想法,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让您当首领的。劳烦参军给个态度吧,您是谋反呢,还是——”

“反!”谯纵当即出口,“我这就跟你们一起谋反!”

第39章 草民,刘穆之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就是不反,他也得反了!否则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只是谯纵又忽然觉得,当他被松开捆绑,由侯晖和杨昧推出营帐,面对外头那些声音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喜悦。

不错,固然他是为人所胁迫的一方,但这些蜀中氐人依然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来向毛刺史发起进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看重,昭示着他的重要性。

面对眼前这一片高呼的蜀人,谯纵低声朝着杨昧问道:“蜀中防守严密,兵力也大多掌握在毛璩的手中,咱们直接杀奔回来,恐怕无法成事,你是如何想的?”

杨昧答道:“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虽没读过多少兵书,但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卵击石。您忘了吗?您受刺史委任,顺涪江而下,前往江陵,但在沿途还会经过一个地方,叫做涪城。”

驻扎在涪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毛刺史的亲弟弟毛瑾。

先解决掉毛刺史的一路助力,也立一立他们这路军队的名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谯纵面上仍有被胁迫行动的惶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

驻守涪城的毛瑾原本得到了兄长的快信,让他相助于谯纵带兵进发,却不料当谯纵抵达的时候,他见到的竟不是前往荆州夺城的军队,而是一支已然倒戈的叛军!

毛瑾根本还没来得及让部从设防,拦阻这路叛军,就已被斩杀于当场。

唯有零星的亲卫在混战中得以逃脱,将谯纵与侯、杨二人的反叛消息送到了成都。

毛璩毛刺史大惊,从略城庄园的汤池中仓皇起身:“你说谯纵反了?”

怎麽会这样!他怎能造反!

谯纵向来行事谨慎,为人恭顺,再加上他阖族都在巴西地界,是土生土长的益州人,根本不愁他会卸任脱逃、一去不回。若非如此,毛璩又怎麽会放心将这个适合甩锅的领兵职务交给谯纵。

但他怎麽也没料到,谯纵会反,还直接杀了他的兄弟,抢夺了兵马,现在又要掉头往成都打来。真是反了天了!

“不仅反了……”报信的亲卫回道,“他还自称秦州刺史,要讨伐您这位益州刺史。”

毛璩恨得咬牙切齿,万没料到,在天幕之外,还能出现这样的一出。

“当先领兵的是谁?”

“谯纵麾下校尉侯晖,与谯纵的胞弟谯明子。”

没有时间给毛璩犹豫了,他当即轻车简从,自略城赶回成都,点出了七千精兵。其中三千人交由他的另一位参军王琼率领,而另一路四千人,则交给他的另一位兄弟在后压阵,以防这参军反叛的事情会再一次发生。

幸好,随后传来的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好的消息。

他交给谯纵带领的,原本就算不上蜀中真正的精锐。毕竟于毛刺史而言,更重要的还是保住他在蜀地的富贵,而不是帮助司马氏复国。

所以王琼刚一领兵与侯晖在广汉相遇,就以势如破竹之势击退了对方。侯晖战败退往绵竹。

有毛璩的调派,王琼很快在绵竹附近又补充了千人兵力,意图将侯晖困杀在那头。

……

“谯刺史,咱们是不是该走下一步棋了?”杨昧提醒道。

谯纵点头:“我已让明子设伏于二道,就等王琼追兵赶来了。侯校尉引敌军入陷阱,该当记他一个首功。”

杨昧沉默了良久:“不……还是该归功于您指挥有方。”

毛璩没想到谯纵会反,他又何曾想到,明明谯纵是被他和侯晖胁迫起兵的,这次行动的主导权本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却不料仅仅过了数日,局势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让他恨不得高声问一句,到底是谁胁迫谁造反的!

先是谯纵以需要确保自己这个“吉祥物首领”的安全为由,希望由自己的弟弟领少量兵马,参与前线的战斗。

后是他提出,氐人士卒其实并不希望陷入与同胞的长久争斗,不如利用毛璩对他们的小看,先败上一场,将人引入圈套里,也能减少他们这边的兵力消耗。

这都是有理有据的建议。

可随后的发展,便完全不受他和侯晖的控制了。

士卒之中当然有人知道,侯晖的战败是为了达成诱敌的目的,然而也有相当多的人只看到了事实——

侯晖在王琼的进攻中败退下来,被迫退守绵竹。

所幸有领着一路偏师的谯明子救援有方,将王琼击败。

若非毛璩兄弟的后路援兵还在,王琼几乎要身陷重围,被人杀死在当场。

但就算如此,王琼的这一路将近四千人也是死伤惨重,被俘虏者千人。

这一支队伍被谯明子完全收编,成为了谯纵攻向成都的中坚力量。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因谯纵参军多年,在军中不乏知交好友,有一位名叫李腾的官员,竟在谯明子领兵前来的时候,为他们打开了成都的门户,把他们放了进来。

毛璩、王琼等人逃窜不及,被领兵前来的谯明子砍掉了脑袋。

距离谯纵反叛不足十日,这位被兵谏上位的将军就已施施然踏入了成都的大门,做出了第一条指示:“即刻让人带兵驻守白帝城,以防应军自荆州方向来袭,对了……”

他转向了杨昧,“你们先前说,要尊我为什么?”

杨昧:“……成都王。”

谯纵衣袖一扫,“好,那就成都王。”

唉,时势如此,他也只能做这个割据蜀中的成都王啊。

……

“老板,再来一碗!”铁瓮桥边的摊位前,响起了一声高呼。

刘义明两眼发亮地盯着那头大锅中泛起的热气,又忽然意识到,改换了衣着的陛下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连忙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了一点矜持的模样。

眼见她这表现,褚灵媛用汤勺舀起豆粥的动作都停了一下,以掩盖唇边的笑意。

王神爱扶额:“不必这麽小心,咱们是出来体察民生的,你处处顾虑着我,还不是要让人看出不寻常来。再说了,你是武将,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也无妨。”

在她的面前也摆着一碗胡汤,汤中只见一小块羊排,其余尽是浓厚浑浊的汤汁。

虽说吃不吃香菜大约是能争议千年的问题,但对于如今这等香料昂贵、饮食大多清淡的环境……怎麽说呢,如胡汤这般又是大葱又是香菜又是盐油重料的食物,兼具驱寒功效与重口味为一身,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会大受欢迎。

褚灵媛仍有些不解,抿了口豆粥后,向刘明义问道:“我方才见那卖汤的老翁加了半锅的水下去,这后一锅的肉味必然单薄不少,为何还能卖出这样高的价格?”

刘明义捧着新的一碗暖手,“这年头何止是吃口肉食不易,吃口热的都不容易。他卖的哪只是汤,还是那木柴钱。”

多正常的事儿。

她小口地喝了那层带着油花的汤面,浓眉都随之舒展了开来,顶着面上的热力朝着王神爱问:“陛……您说,何时军营之中也能随时喝上一口热的?”

王神爱怔然了一瞬,“柴火不足确是大问题。”

她光想着要给士卒提供足量的食物,倒是忘了如今木炭柴火价格奇高的问题了。正是因柴火不足,想要让士卒免喝生水避免感染,都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让士卒从热饭中得到满足感。

第一个跳入她脑海中的想法,便是用其他能源来取代木柴,但立刻就有一盆冷水浇了上来。

煤炭资源向来是在北方分布更多,在南方不仅稀缺还难以开采。再加上人口不足,是她早已知道的问题,更让此路走不通。

还得想些其他的办法。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碗碎的大动静。

“啪”的一声。

王神爱循声抬头,就见一张大桌随即被人抬手掀起。那桌子之后的壮汉一声怒喝,便朝着面前的另一人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方先前是起了何种口角,那另一人先摔的碗,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直接一个拳头回了过去。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那两人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已扭打在了一起。

眼看着远处的数人来不及避让,眼看就要被牵扯进战局,王神爱出声:“拦住他们!”

刘义明当即一口闷完了碗中的汤,抽刀便上,与同行的刘勃勃一人一个,“按”住了那殴打起来的两方。

但那两方简直是莽夫行径,其中一方又是力大,虽拦得很快,另一人的头上还是已见了红,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坐在了地上嚷嚷着要见官。

动手的人也不觉得犯怵,当即张口就骂了起来。

一时之间,动口叫骂的声音取代了打砸的动静,吵闹成了一片,比这市井的叫卖还高声了不止一倍。

刘义明听了两句,绷着一张脸走回到了王神爱的身边:“麻烦大了。”

褚灵媛不解:“只是打架斗殴的事情而已,怎麽就麻烦大了?”

见被她问询的王神爱正专注地盯着那头,邻桌有一位面貌温和的文士答道:“这两人一个是晋陵郡的黄籍,一个是南徐州的白籍,还是徐州琅琊名流的佃户,方才一阵打砸,还有一人被牵连了进来,那人是领的南中山郡的侨籍。若要见官,就得等这三方的胥吏都来了,才能办事。”

“……三方?就京口这地方?”

他答道:“对,这就是规矩。”

褚灵媛头一次离开建康,只知道朝堂上会有多方势力不同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只是打个架的事情,居然需要联系三方官员。

想到近来陛下正在裁减京官,核算这些官员所领取的俸禄,一个问题当即冒了出来。“那这三方的官员,都要领取朝廷俸禄吗?”

“当然要,要不然怎麽会叫官员呢?”

王神爱终于收回了向那边看去的目光,出声答道。

不晓得是不是有一方的衙门距离这头近一些,有一位扶着帽子的小吏匆匆穿过了这片蒸腾的热气,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低头向着一方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但也只是问了这一方而已,就已在摊位上坐了下来,向摊主要了一份早食,全然没有要即刻解决矛盾的意思。

若是有人能在他的头顶挂块牌子,必然会写“人未来齐,请勿打扰”。倒是在喝汤的空隙里,他往拦架的刘义明和刘勃勃多看了一眼,又很快事不关己地挪开了视线。

褚灵媛看得鬼火直冒:“天呐!哪有官员是这麽办事的。若是个个还都要领着朝廷的俸禄,岂不是好大一笔开支。”

若不是近来查抄了司马道子的财宝入库,陛下都要为钱愁得脱发了,这些人可倒好。不仅上头的官员尸位素餐,让她大开眼界,下头的也是这样的做派。

这种不合理的东西,为何不早日解决!

王神爱扯了扯她的衣袖,“坐下说,别那麽大声。”

褚灵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义愤填膺好像是动静有点大。若不是另一头的打闹怒骂更引人注意,恐怕看向她的就不只是附近几人了。她当即脸色一红,贴着王神爱坐了下来。“……我又没说错。”

王神爱:“难道朝廷不知道这个情况吗?多花的是国库的钱,当皇帝的肯定不乐意。”

褚灵媛:“那为什么……”

“有些东西的出现,必然是有它的历史渊源。比如说——”王神爱指了指远处两人展示出的白籍与黄籍,“你说朝廷当年为什么要分出这两种东西呢?按说大家都已来到了南方,完全可以根据落脚的地方安家落户,而不是做出这样的区分。”

褚灵媛低声:“我兄长说,这是朝廷希望给百姓看个态度,表示他们将来一定会重新收回疆土……”

现在只是南徐州,将来就会是徐州。

现在只是南(冀州)中山郡,将来就会是真正的中山。

可她话刚出口,就已听到了隔桌文士的一声轻嗤:“晋朝何时这样做了?自慕容氏与拓跋相争,鲜卑兵马早已从徐州豫州之地撤去,倘若朝廷有心,大可不必继续困守于长江以北,仰仗天险防守,但他们也没这样做。淝水之战后,朝廷一度收回洛阳,但也未见将南洛阳的百姓迁回,甚至干脆迁都北方,与胡人奋起一战。什么收复疆土的态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啊……”褚灵媛一时语塞。好像是这麽一回事。

便听身旁的王神爱答道,“因为利益。”

“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南迁世家的利益。”

她向褚灵媛解释道:“当年司马氏在王氏的拥护下抵达建康称帝,为了与南方世家达成平衡,势必要给南迁世家让利。北方世家也不希望经由南迁,就丢到了自己的郡望,所以从来只听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不见有会稽王氏、建康谢氏。这个称谓啊……不是在强调将来要打回去,而是一种特权。”

“所以他们先为北方南渡的侨民谋求来了一项利益,叫做白籍免劳役与税赋,可实际上呢?”

褚灵媛近来多读了不少政事方面的书,当即反应了过来,“免劳役税赋却无实土,只能依靠同为侨民的大族!”

所以方才那打架的一方,就是所谓琅琊高门的佃户!

真正被免劳役税赋的,不是这些南下的流民,而是北方迁居过来的世家大族。

“更麻烦的情况就随之出现了。国家要打仗,要发展,是需要钱的。这些北方大族被免税了,得到了特权,余下的税赋就被加到了黄籍的普通南方百姓的身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白籍和黄籍之间非常容易发生口角冲突,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的籍贯更好。

白籍觉得黄籍不必依托于人,还能有自己的耕地。

黄籍觉得白籍不必缴纳税赋,还不必被征兵,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却不知道归根到底,都是可怜人。

王神爱叹了口气:“所以若要改变局面,固然手段强硬了一些,也一定要进行土断。若无庚戌土断,当年哪有财力支撑朝廷对抗北方的强秦大军。”

“在庚戌土断之前,京口所在晋陵郡甚至设有六州十余个郡六十多个县,其中有的有实土、有的没有,但这六十多个县全设有官员。现在都已经是精简过的结果了。”

褚灵媛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郡之地有六十多个县的官员是什么概念啊?

要是打个群架,说不定来的官员比打架的人还多。

“可……可我也听说,”她磕巴了一下,“庚戌土断,让许多百姓不满,并不仅仅是权贵觉得利益受损,这又怎麽解释呢?”

“因为锅没有做大。”王神爱指了指远处的那口胡汤锅,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向褚灵媛解释。

“朝廷执行土断的理由,就像桑弘羊当年向汉武帝提出的问题一样。南北之战,和当时汉匈对峙,也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国家变成一架战争机器的时候,需要巨大的财政来源,光靠着目前的农业税根本不够,怎麽办呢?桑弘羊的建议是发展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措施,让中央的财政对地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而土断呢,则是从另一种层面,类似于编民到户,将原本不纳税的白籍变成黄籍。”

“但很可惜,这虽然在短时间里达成了释放出人口和财富的目的,但就像我说的,锅没有做大,还是这样的一口锅,现在有了更多的人来分食,甚至没有往其中加入更多的水,就要求这些吃得比之前少的人产出更多的东西。反而是那些短期内财富受损的人,很快又有其他的办法积聚了更多的家产,让更多的人变成了逃民。”

“也正是这些人,出于自己的利益,让侨寓州郡继续保持下来,哪怕官员冗杂,也要让人认为是常态,让他们可以免税。你明白吗?”

褚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难怪您……难怪大应陛下要上来就削减士族的力量。”

这些人何止是错在反对她登基,反对她意图救世济民的愿景,更是在源头上,就是导致政令难行的祸患!

如今陛下稳定住了建康的局势,裁并了中央的京官,下一步就该裁减地方上这种冗余的官员,但若还是如同庚戌土断一般,没有真正触及到士族的利益内核,恐怕随时都会迎来新一轮的反扑。

做了与没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谈何容易啊……”邻桌的文士忍不住唏嘘,“所谓的削弱士族力量,在最开始或许有效,但总有能屈能伸之人,愿意先向朝廷屈服。或许在今日这位陛下这里得不到好处,往后再图东山再起。除非——”

“除非再往源头一些动手。”王神爱接过了他的话,冷下了面色。

“所谓的北地南来侨民大户,保留着郡望之名,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发展出来这等积聚敛财的手段。如今朝代颠覆,万事从新,不仅州郡之名要予以整顿,这些北方世家也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就是琅琊归于琅琊,陈郡归于陈郡,给我越过长江,前去移家戍边,往交锋前线去!要麽,就给我摘了那琅琊和陈郡之类的郡望帽子,别提什么家族来历。是不是这样?”

这话听来不过寻常,却是要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郡望之名从他们的头上摘掉。若有不从,便要强行征兵填边。

等闲之人谁敢回答这样的问题!

偏偏这个文士愕然地端详了王神爱一瞬,忽然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王神爱露出了些许笑意:“你的名字?”

文士忽然离席,在她的面前下跪叩首,一字一顿地答道:“草民,刘穆之。”

他本是建武将军的主簿,不该自称草民,但此刻……

此刻他认出了问话之人的身份,又如此清楚地听到,陛下有从源头革新的勇气,那麽他也更该摒弃过往,以大应子民自称,何妨称一句草民!他的话,也正是陛下想要听到的百姓之声!

“刘穆之啊……”

……

王神爱恍惚地向远处看了眼,正见另一位刚被人叫醒的官吏,慢慢悠悠地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在一众喧闹的声音里,只有面前的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第40章 天幕重启:帝王的对视

这是什么有缘的君臣相见……

王神爱都忍不住想要感慨。

那头的官员才慢吞吞地来了第二路,距离“解决”当下的斗殴事件仍差最后一路见证者,充分昭示了何为义明所说的“麻烦大了”,她这边却是进度飞速地见到了此来京口最该见到的人。

就仿佛,名不副实的官员仍沉浸在旧王朝的慢节奏里,大应的股肱栋梁,却都正待鱼跃龙门,便早已走出了新的步调,只需要一个出门就能达成君臣相知,立刻上岗。

刘穆之。

好啊。

天幕说,刘穆之会是她未来的户部尚书,也是绝佳的内政辅臣!

她虽不好确认,现年三十八岁的刘穆之到底能否在她麾下,发挥出天幕提及的能力,却可以从方才的短暂交谈中确认一点——

他的胆子不小,阅历不少,也有这个胆色与她同路,这就够了!

……

“起来吧,先瞧瞧那边的情况。”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若是寻常人,要麽认不出她的身份,要麽不敢回答她先前的那句话,再或者,也不如刘穆之此刻的反应灵巧。

他已飞快地起身落座,浑似先前叩首的人不是他。

幸而这集市之中人员驳杂,留意到这头异动的不多。就算真有,也只当刘穆之是在向眼前这位侍卫随行的富家千金请罪,而不是一位臣子有意向君王献上忠诚。

也就是褚灵媛又往她这头靠了靠,像是唯恐自己先前努力学习的表现还是被刘穆之比了下去,在陛下面前丢了脸面。

待得姗姗来迟的第三位胥吏抵达,距离先前的斗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事儿不好办啊。”他咋了咋舌,瞧着已让人来止血包扎过伤口的佃户,转头问道,“知会典虞丞了吗?”

后头跟着的小吏答道:“已让人去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不是他先出言侮辱,说我一身军伍习气,抢了他的好位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何至于与他动手,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军伍习气!打了他这一下要几钱?我赔给他就是。”

那打赢了的壮汉冷嗤一声,“再说了,难道他就没动手吗?只不过是没打过我而已……别说得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律令规定,我二人都该受笞刑,至多就是我比他多打几杖,我挨得住。”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最先到来的那位官吏一边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说他挑衅你,谁听到了?”

“与我同桌的人都听到了!”

官吏一笑:“他们与你是同乡,与这位受害的佃户并非同籍,总有偏帮之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与典虞丞有仇呢?”

“什么同乡不同乡的,在同一条街上吃饭的人,与我们各不相熟,为何要偏帮!”

“话可以这样说没错,规矩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的。你是晋陵户籍,与他不同。”

“黄籍白籍……好好好,又是这该死的户籍!”壮汉愤愤地朝着这群官吏瞪去,却觉自己看向的好像是几个木头人。

于他们而言,这种闹事的情况显然并不少见。平日里的闲杂事端,于他们而言说不定还是公务之间的休息。等人到齐的时候可以闲来吃喝,再然后,便是所谓的“按规矩办事”。

壮汉绷着个脸:“那你们说,该怎麽办吧!”

“你先出手伤人,自然是你的错。他是典虞丞的佃客,受了伤耽误了工期,又是大错,哪只笞刑二十就够了的。”“南徐州”的那位官员说得顺口极了。

忽见远处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快步跑了过来,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这官吏眉头一皱:“不是说近来他要少出风头吗?怎麽还要重惩立威?别忘了,前两日已有消息,陛下行将抵达京口……”

长衫男子白眼:“又没让你们额外给什么优待,不过是想让京口之人知道,琅琊王氏可还没倒台呢,少因为那些事情,平白找我们的麻烦。”

“那……”

“你放心吧,这种小事又不会传到陛下耳中。最多就是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罢了。你别忘了,你这个官是怎麽做上的。”

那官吏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收了起来,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已伸手朝着那壮汉一指:“先将他拿下,依法严办!”

“等等……”那挨打的男人眼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连忙开口,“只是口角之争,何至于要严办。”

没这个必要啊!但他的声音刚刚发出,便已被淹没在了衙差拿人的动静里,甚至被人随即钳制住了手脚,以防他在此添乱。

在这混乱之中,他的目光与那头的壮汉有短暂的交汇。两人先前还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却已各自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慌乱。

尤其是那头上带伤的男人。明明,被严办的人不是他,反而该说他是被庇护的一方,但他的脸上不见任何一点喜色。

他能感觉得到!在这三方官吏会面的短暂交流与做出定论之间,所谓的事实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就连他这个“受害者”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人是他的主家,而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有所归属的物品而已。

与他起冲突的人……不是因为打了人而要遭到惩戒,是因为他打碎了贵人的器物,于是要被拿办作为一个典型,用来震慑旁人!

那壮汉虽没听清楚长衫男人和官员之间的咬耳朵,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当即一声怒喝,奋起挣脱了抓住他的两名衙役,猛地撞开了一张木桌,朝着一个方向奔逃了出去。

被驳了面子的官吏顿时怒喝:“拒捕而逃,罪加一等,还不将人拿下。”

可下一刻,逃命的刁民还未抓住,他就见到一柄长刀拦在了他的从吏跟前,将那壮汉挡在了后头。一道阴狠凶悍的目光也已紧紧盯住了他。从吏骇了一跳,脚步也随之一停,这抓捕的场面静止了下来。

不等他再度开口,已有一只手搭在了那年轻人的肩头,示意他退开两步。

在这年轻人的后头,正露出了一张淡漠而肃杀的面容,“那麽官吏不通律令,又该当罪加几等呢?”

“我大应初立,律法仍从泰始律,看来这其中,还有令人依照人情严办这一条?”

官吏刚欲出言,忽然被另一道力量猛地拉拽了下去,回头就见那晋陵郡的官员面色煞白,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你做什——”

等等!他循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惊见在那远处的街道上,起先还在信步而行的路人,都像是突然之间更换了一副面孔,凶神恶煞地朝着他们看来,以至于一时之间,先前喧闹的街道,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不对,这很不对……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凶悍少年的脸上向着对方的腰间转移,赫然瞧见,在对方的腰上还挂着一块极有标志性的玉牌,而那正是宫中禁军的标志!

再看那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年轻姑娘,他骤然思绪一空,因恍然意识到对方是谁,而被震在了当场。

“这个问题需要朕问第二次吗?官员不通律令,罪加几等?”

罪加几等?这一个“朕”字砸了下来,都险些让那跪地的官员当场晕过去。

就连那壮汉也忽然一个腿软。他先前光是想着,那头的几人身佩武器,来头必然不小,又在此地等了这许久,仿佛要将这个热闹看到底,不像是与那几名官吏同流合污的样子,却也完全没想到,那竟会是当今陛下。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面,只觉今日事态的每一步发展,都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可也正是因陛下的这句出声,让他险死还生。

“忘了,这个问题我看不能只是问你们——刘校尉。”

刘勃勃当即应声。

“去将他们说的典虞丞请过来。”王神爱负手朝着那三方官吏逡巡了一圈,冷声道,“诸位先前不急着办差,非要等到人来齐了再做事,耽误了大半个时辰也无所谓,想来更不会介意再多等一会儿吧?”

跪地的官员讷讷出声:“……是。”

这个“一会儿”,还真就只是一会儿而已。

刘勃勃听得明白,陛下的那个“请”字里,带着多少怒火,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带着随行的士卒直接将人拖了过来。

这位典虞丞刚被擒获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在听到了陛下有召后,便已木楞楞如一条死鱼,面色青白地被刘勃勃拽到了这街摊之上。

被甩下马来的时候,他更是踉跄了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

王神爱已重新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抬眸,将对方面上的慌乱一览无余:“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什么叫做严惩法办,借着此事敲打旁人,知道你地位依旧?还有,什么叫做,晋陵黄籍出身,说是出身军伍又已不在军中,大可随便拿捏,闹不出什么风浪。”

她将手中的杯子往桌面上一敲,被拖来的典虞丞便又是一抖,“这侨民聚居之地的法令,就是被你们这麽用的?更可笑的还有你这个官职!”

“典虞典虞,便是督办采捕山泽野物之事,近来将要入冬封山,你本该在何处?为何是从你庄园之中将你抓出来的。”

“陛下……”那典虞丞膝行两步,似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却被一道冷厉的目光震得冻结在了当场,连忙停住了动作。

忽听王神爱语气柔和下来了几分,问道:“你是琅琊王氏的人?”

典虞丞目光一亮,“正……正是!”

他虽与眼前这位陛下的亲缘关系不大近,但横竖也还能顶着个琅琊王氏的名头。他又不像是王珣、王凝之一般,对她登基表达了反对,上来就已称呼了“陛下”二字,固然算不上宗亲,也该稍得几分优待才对。就算先前诚然做错了事,也不必那般严厉。

却见王神爱面色如多变的天气,又已阴沉了下去:“不尊法令,不守圣令,次次都是你们琅琊王氏。穆之,你说,琅琊王氏该当身在何处?”

刘穆之从容躬身,语气温和:“既称琅琊王氏,字字句句不离,自然该在琅琊。”

“那为何在京口田产如此之多,还要为了保护私产,妄造罪名呢?”王神爱疑惑地看向了那瞪大眼睛的典虞丞,“要保护田产,该去琅琊才对啊。来人!”

先前负责将人带到此地的是刘勃勃,此刻收到了王神爱的眼神示意,也立刻再度应声。

“此人擅离职守,这个典虞丞就不必做了。既以琅琊王氏自称,便阖家送往琅琊去吧,既有此等保护家产的牵线搭桥本事,想来必能为我大应戍守琅琊,提防前线之变!”

“……!”那典虞丞,不,应该说是那王姓的中年男子顿时大惊,“陛下,此举不可!”

别看燕军已自琅琊撤兵,但就在前日,自北方传来了一条紧急军报。

燕国兵马在邺城遭到了魏国的围攻,城破之时,燕国国君慕容宝被杀,燕国宗室大将几无存活。邺城动乱之下,燕国兵马外逃,一部分向东北龙城而去,投奔身在此地的燕国太子,一部分则渡过黄河,逃窜向南。

黄河长江之间的各州屡次易主,多年动乱,琅琊既在其中,也难免破败,更不知会不会被南来的北地胡人掠境而过,如何是能让士族在此刻便驻扎的地方!

饶是他想到了自己被抓来此地,许会被陛下问责,也万没想到,会先因为“琅琊”二字,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发落。

眼见那力大的少年已不管不顾地擒住了他,就要将他拖拽离开,这典虞丞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与勇气,极力挣扎着试图停在原地,“我等自称琅琊王氏,实为不忘郡望出身……”

“是啊,所以要额外依照南徐州的律令,不遵我大应新立定州的规矩。”王神爱莞尔,“那还待在我定州的地界做什么。”

“……定,定州?”哪来的定州?

王神爱过于镇定的语气,让这典虞丞又发愣了一瞬,甚至险些没能反应过来,这“定州”二字,只怕是她刚刚才说出的,也在刚刚才被敲定。

可一地的子民用一地的官员与律令管辖,又仿佛正是他们自己仰仗的规矩。

“刘校尉,带一队精兵将他送往琅琊,顺势探查前线战报,获知燕、魏交战情况后,即刻回报。”

“是!”刘勃勃答应得痛快。

说起来,他可真是羡慕拓跋圭的情况。十六岁的拓跋圭能称王立国,又在二十六岁抗衡着天幕带来的影响,提前发起对燕国的进攻,还真已达成了几近灭国的战绩。可他却不得不流亡南下,为人效力。若非效忠的这位永安陛下同样是个让他捉摸不透的人,在这对比面前,他又怎会如此安分。

如今有再往北方走一趟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但他是行动得痛快了,对那王氏子来说,却等同于是死亡的宣告。

他一边挣扎着试图拖延行动,一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何止是对他的行事不满,更是对持有郡望之名的世家不满,连忙喊道:“这琅琊之称,早年间王氏任职于各州之时,便是如此!就连陛下……陛下您不也是琅琊王氏出身吗?”

怎能以此等断章取义之法将他丢去琅琊。在这雷厉风行的举动面前,他毫不怀疑,王神爱会不会随即将王氏的更多人一并以这个理由发落去琅琊。

在北方极快推进的军事行动面前,琅琊必不安全!

不,不仅是安不安全的问题。背井离乡之下,基业便要彻底葬送,与将他夺官之后抄家有何区别。

可陛下她也是琅琊王氏的人呐。

新皇登基,不说重用家族之人,以形成护持皇位的宗室力量,也不该屡次将刀动在自己家人的身上。

别说是他,那杵在一旁的壮汉都已彻底看呆了。

直到王神爱的一句话,落在了这人声寥寥的街道之上:“笑话!朕自登基之日起,何时承认过朕出自琅琊王氏。不过是欲王天下,故而以王为姓而已。”

那人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何为宗室?既宗庙未立,那麽自朕之后,方为宗室。”

她摆了摆手,眉眼间是再不想见到此等蠢人的厌烦:“带走!至于你们几个——”

她看向了那头的官员:“定州新立,不分晋陵、南徐州、南中山之名,朕既亲至,便要将此地的官员委任与户籍造册逐一审阅,将这三人也一并拿下!”

惶惶对望的三人早不复先前的散漫,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自救。

但先一步传来此地的声音,还是被拖拽远走的前典虞丞发出的。眼见生死难定,他竟也顾不上许多,高喊出了一句话,“陛下,您糊涂啊——”

“糊涂吗?”王神爱冷笑,“我若不处置了他,不撇开这所谓的宗族,才真叫糊涂!”

……

“方今局面,若不快刀斩乱麻,乱世用重典,如何能在北方的咄咄逼人面前发起反抗,甚至逆流北上!穆之,你说是吗?”

此刻的王神爱已不在那先前的街市之上,而是与刘穆之策马于江边。

这句坚决毅然的话伴着那滔滔江水,竟让人有些出神,不知这是不是就是天幕所提及的场面。

刘穆之缓缓定下了心神,方才说道:“……快刀斩乱麻这个词听来新鲜,倒是格外适合陛下的处断分明。陛下所说,也并未有错。只是——”

“这定州宗族籍贯太乱,恐怕不是三两日间就能定下新秩序的,那剥夺郡望称呼之事,也难在数日间遍及全境。”

王神爱摇头:“我固然希望凡事图快,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起码在春耕之前,还定州以新局面吧。”

“我虽很想在即刻间将疆域推至黄河之前,与拓跋圭决胜于邺城,但也知道,我此刻最适合北望的地方,仍在这里。”

在这京口之地!

路要一步一步走,否则,便只会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让此刻的拓跋圭,也自邺城之前的平丘越过黄河向着南方看来。

吞并燕国大半兵力,魏国的实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了数倍,让他此刻被秋风拂过的面容上,终于少了先前的憔悴,更让他此刻近乎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越过眼前的一条大河、一条大江,与京口的那位帝王遥遥相望。

也就像王神爱此刻不会图谋北上一样,拓跋圭的目光先行,军队却不会擅自越过黄河。

因为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以魏王的身份与应帝相斗,终究是落在了下风,所以他必须挟此大胜之势,在北方称帝!

只有帝王之名,才能让他掌控更多的主动权。

可就像王神爱此刻需要面对宗族南迁百年间留下的影响,将流寓侨居之事从头梳理,拓跋圭此刻也面对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他要称帝,都城定在何处呢?

若是以他的霸业雄心,这个都城最该选的地方,就是邺城,若是黄河长江之间的地界能归他所有,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地的中心。

可无论是他的本部旧臣,还是崔宏,都给出了一个反对的建议。

“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到平城去称帝?”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身后的年轻人问道。

当日慕容麟未能逃走,多亏崔浩领兵堵截。拓跋圭随后与他交谈,惊喜地发觉这年轻人何止饱读诗书,颇有大局观,就连在军事上也有着极高的天分,在这方面比他父亲还要强得多,说是一块璞玉也不为过。

大争之世,哪有什么非要到了年纪才出来办事的说法,于是他立刻就将崔浩带在了身边。

朔风渐紧,风中传来了一声崔浩的叹息:“其实您也知道这个道理,您的内核势力还是以拓跋部为首的草原诸部,虽以精兵攻杀慕容氏,但人口劣势依然暴露无遗。若立足邺城,北方的后路被太行山中断,容易被南方抓住机会。或许不仅是南方,秦国的姚兴也会伺机而动。”

“拓跋部的文化与经济,也暂时无法确保,当阖族搬迁至邺城后,能够适应水土。再有骑射游牧习俗的影响……”

“好了,你不必说了!”拓跋圭抬手打断了崔浩的话。“你将话已说得明白,我也还没到急火上头贪功冒进的时候。但我希望——”

“当我退回平城之后,你和你父亲都能尽快将律法礼仪以及推行文化的种种,都给制定出来!”

他要称帝,就不想只做草原的皇帝,要做就做那天下之主!哪怕还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他也绝不想要轻易认输。

崔浩没有即刻作答,只因就在此刻,又已沉寂了将近一月的天幕就这样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

就仿佛,亮起在了两方的对望之间。

一方在长江之南,一方在黄河之北。

徐徐展开的天幕,正成了这道对谁而言都暂时难以越过的鸿沟。

王神爱仰头而望,听见那天幕接续着当日中断的话说了下去。

……

【德舆,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不只是洛阳,位于四战之地的子民还会相信王师吗,还有那黄河以北土地上的百姓,还会相信,有朝一日王师能够抵达他们的面前吗?】

【这是一个对当时来说,极难回答的问题,因为距离晋朝的迁都,已过去了将近百年。】

【对于生育年龄几乎都在十几岁的古代人来说,这都是五代、甚至六代人了。汉人的血统与胡人混在一起,甚至可能都分辨不出来了。】

【但作为未来的大应之主,永安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想回应他们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