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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第 71 章

“没事。”

薛瑶压下轻颤的手,藏到矮榻上案几的一侧,转移话题。

“昨夜太后在寿康宫设宴,以培养感情为由,留徐若彤在宁王身边,暗暗扣在宫中,除了柳嫔,我和郑贵人都在,还担心你也会来,到时候平白受了委屈回去。”

桑晚想到昨晚,脑子还很混沌,和帝王不知缠绵了多久,听薛瑶提起,只觉脖颈那处红痕隐隐发烫。

“薛姐姐放心,就算太后真来请我,陛下也不会让我去的。”

玉岫马上解释:“我也不是全为了她,是真心实意喜欢你这个性子。”山中入了夜便凉快了许多,任白日里如何燥热,晚间总有凉风吹拂,灌进衣衫之中。

常渊关上窗,阻挡着凉风的侵入,双手抵在木窗之上,净白的肌肤下隐隐狰狞出几条青色脉络,随着剧痛的来袭愈发明显,攥紧了拳。

呼吸一寸寸加重,又急促。头部急剧的痛意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发胀的头颅无力垂落,靠在窗沿之上。

脑海中偶有闪过些许画面,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也无力找寻——无非是那些打杀的、血腥的、带着浓稠恨意的一次次搏杀。

还有一些,依稀能看见是在雕梁画栋的屋中,他独自一人,看着一次次天黑又天明。

他咬牙抵御着这一次比往日都凶猛的痛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身上冷汗涔涔,打湿了内里的衣衫。

常渊想回到榻上,他需要休息。

窗外隐有风声。

愈是疼痛,周身的感知便愈是明显,窸窣声响传入耳中,明明看不见,却又能在脑海中模糊地形成些毫无来由的画面。

——少女脚步轻悄,从自己的屋中出来,阖上了门。

常渊没有动弹,停留在木窗之前。

直到那脚步声毫无犹疑地由远及近,踩在院中铺着碎石的泥地上。

还未来得及思索,门便被叩响。

轻轻几声,如她的人一般轻盈,声音也轻飘飘的,尾音好听清脆。

“常渊,”她敲敲门,“你睡了吗?”

咬牙忍过了方才最难捱的时候,此时便好了许多。他借着力站直身子,擦掉了额角的细汗,应声:“没有。”

说不清是何种疼痛,在听到她声音的同时,像是燥热翻滚的血液终于得到了安抚一般,燃烧的炭火被冬雪浇灭,浑身忽地一松,发白的指尖微微扣紧了木窗。

“有什么事么?”

“给你送些东西来。”

桑晚靠在门边,听着他气息虚弱的声音,“你还好吗?”

常渊定了定呼吸,前去开门。

门外不知夜色如何,只知在打开门的瞬间,微凉夜风同那丝丝缕缕的茉莉香气缠绕在一处,将他完全包裹。

本应让他痛苦的凉风此刻却带上了暖意,从鼻腔到头脑之中的每一个缝隙钻入了宁和的茉莉气息,让他忽地静了下来。

指尖上,昨日的触碰,前日的轻揽变得分外明晰。

他扶着门,掌心默不作声按了按门框,压制住那股痒意。

“还好,”他道:“多谢桑娘子。”

桑晚只当他在谢她送东西来,展颜笑开,“你还不知道我送来什么呢,现在说谢也太早了。”

她从他的身侧经过,微披的发丝经过他的臂膀,茉莉气息随之而散。像是本能般,脚步便跟了上去,追随着那股能令人安心的气息……亦或是人。

太黑暗了,他的世界。

一个最开始就不让自己卷进无端家宅里的姑娘不常见,能帮一把当然是要帮一把。

桑晚还是第一回从外人嘴里听见有人夸赞她的性子,她不由得弯上了嘴角,拿出自己做的花鉴,“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的,你不要嫌弃才好。”

玉岫却真的很喜欢。她不懂诗词歌赋,但这些个文雅的物件她一件没少买。银子总是费在了这些地方!

“我买的那些都没有你做的这本花鉴好!”

得了件称心如意的好礼,她势必要把铺子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她们这般的人家,过契就不要自己去了,玉岫叫了个婆子进来,道:“你现在就去衙门办,黄昏之前要回来。”

又跟桑晚道:“你也派个人跟着去,两个人好办事。”

桑晚就叫素膳去。玉岫好奇问,“素善?良善的善?”桑晚:“她可有告诉别人?”

素膳:“没有吧。”

桑晚:“那就行了。不过是朋友之间说说话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人天生就熟悉得快,有些人天生就谨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要慌乱。不要我或者别人说一句你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以后就不敢做了。”

“素膳,咱们不要逼着自己变得束手束脚,想说什么就说,说错了就改,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素膳便被她安慰得服服帖帖,一个劲的点头,“姑娘,你说得真对。”

桑晚见她好似真的有些明白,很是欣慰,“本来就是这样。”

她想了想,突然笑着道:“她们管这种性子叫做……落落大方,从容自如。”

真羡慕啊。

有些人一长大就是这般的性子,而她们要学很久很久才能学会。

桑晚摇了摇头,“先头取名的时候确实是良善的善,但我当时觉得膳食的膳更好。”

吃饱了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玉岫就柔肠百转起来。

是,善是像她这样不愁吃穿没有烦忧的人才修的。

而桑晚和她的小丫鬟,要修的却是膳。

“元德清,传旨六宫,赐鸩酒。”

他在桑晚身边坐下,隔开了她和薛瑶之间的视线。

“贵人薛氏必须死,但薛瑶——朕可以送你出宫,给你假的身份,但得远离京城,若让任何人知晓你曾经是谁,龙影卫千里追踪,定不放过。”

“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萧衍之揽着桑晚,没给她抬头的机会。

薛瑶笑容颤动,脸颊湿濡,脱力地说:

“对不起桑妹妹,我已经没有独自开启另一段生活的勇气了,更不想永远活在这层阴影下,苟且偷生。”

“我有点,想阿母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一夜之间,兵部尚书府的火光照亮了京城东隅的半条街。

金鳞卫抄家抓人,圣谕来的突然,就连姚家都没接到风声,等赐死薛瑶的圣旨晓谕六宫时,金鳞卫已经围住尚书府。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任谁也想不到,薛贵人会在雍华宫中下毒。

刑部连夜开始调查,于两日后张贴告示。

原以为是兵部尚书薛义宠妾灭妻,薛瑶想拉家族陪葬,才剑走偏锋,在帝王寝宫下毒。

却查出其续弦妻子竟和东夷有勾结,将情报递进府中,暗通曲款。

“再者说,她去了一天两天都没出事,我也没管她,由着她,她的胆子就更大了。”

上辈子她是管过的。她虽然不聪慧,却知晓唐妈妈这般会吃亏,到时候还会牵连到她。但唐妈妈不听,果然就被赵氏罚跪了。赵氏还把她叫过去骂,话里话外唐妈妈这样是她的意思,是她见养不了川哥儿,便叫唐妈妈去膈应人。

怎么就猜错了呢。

晚晚不明白。

接连两天相安无事地赶路,但晚晚心里可一点也不放松。

萧衍之似乎的确要事缠身,且不知他此番突然顺路要前去江州干什么,但江州之后还有行军队伍在继续南下,他定是忙完便会马不停蹄地离开。

萧衍之忙碌,这是她上辈子便知晓的事,至此哪能有再多时间让她下手。

这日他们抵达驿站中转,萧衍之带了几个人骑马赶去了十几里外的城镇,晚晚被安置在客栈里,留有六子和阿毛陪同。

这两人是此次随行的士兵里年纪最小的,六子与晚晚同岁,阿毛要年长他们一岁多。

因着年纪相仿,两人又性格爽朗风趣,几日接触下来便熟络了起来。

午饭时分,三人坐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店小二上菜。

六子和阿毛皆发现晚晚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晚晚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六子忽的咧嘴笑着转头看向晚晚:“晚姑娘,将军一会就回来了,不过小半日时间,用得着这么魂不守舍吗?”

晚晚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只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这么明显吗,连你们都看出来了?”

连这两个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都瞧出她在魂不守舍了,萧衍之怎会看不出来。

不仅是今日他离去这大半日,前两日她同样如此,萧衍之却像是什么也未察觉一般。

不再提起那日马车内的话题,也再无更多别的交谈。

他们好似突然进展了一大步,又戛然而止。

阿毛不知晚晚心中所想,还傻乎乎地笑着:“这还不明显,瞎子都看出来了,晚姑娘,你就这么喜欢咱们将军啊?”

两个毛头小子也是口无遮拦,一般女子若是被这么直白道出少女心事,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恼怒不已了。

晚晚却是忽的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两人郑重点点头:“当然喜欢了,将军不仅救了我的命,这一路也多亏有他同行送我前去江州,将军那样的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吧。”

六子也惊愣疑惑:“不至于这么着急问吧。”

晚晚三步并做两步,直至当真跨出客栈门槛。

午时的日光明亮耀眼,将马背上男子的面容清晰映入了晚晚眼中。

真的是他!

晚晚眸光颤动,迎着耀眼的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颂知。

六子阿毛口中的那位陈军医。

上辈子,他自称自己是萧衍之的部下,在那间破旧的平房中找到了她。

他将她带回将军府医治,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年,极力缓解她的痛苦,拼尽全力延续她的生命。

晚晚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出于萧衍之生前的交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若不是因为陈颂知,或许她死得更早过程更为痛苦,甚至死后独自一人在那小平房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陈颂知那张清冷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像一下便将晚晚又带回了上辈子最为艰苦的那一年。

思绪飘远,目光发怔,一时间竟就这样看出了神,即使此举唐突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前去城镇办事顺便接到陈颂知的萧衍之套好马阔步走来。

还未走近,便在客栈门口见到了晚晚纤细的身影。

她怔神站在门前,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与他同行先到的陈颂知。

陈颂知被晚晚这般突兀的眼神看得不明所以,仅垂眸与她对视一瞬,很快便转回头询问般地看向萧衍之。

萧衍之剑眉微蹙,压根没搭理陈颂知,只眸光晦暗不明地紧盯着晚晚。

她仍旧没有移开眼,甚至没注意到周围旁人经过。

半晌,萧衍之薄唇微动,出声唤道:“晚姑娘。”

他站得不远,仅是十来步的距离,就连客栈门前路过的旅人都闻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可晚晚仍是毫无反应。

陈颂知也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身子微僵了一瞬,犹豫着自己是否要先行下马。

那头,萧衍之忽的再次出声:“泠泠。”

晚晚一愣,目光中陈颂知有动作时她赫然回神,而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

她骤然移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萧衍之身姿笔挺站在不远处。

萧衍之面色沉冷,却是很快又道:“泠泠,过来。”

晚晚眼眸一亮,像是自己方才根本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似的,一听萧衍之这般唤她,连带着眼尾都带起了笑意,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朝萧衍之而去。

“闻将军,你回来啦。”

萧衍之本是莫名下沉的气郁又在瞬间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着满眼泛光一路向他跑来的小姑娘,甚至要觉得自己刚才看到她目光灼灼看向别人的那一幕是他的错觉。

晚晚三两步跑到萧衍之跟前,仰头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似的。

萧衍之目光微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正翻身下马的陈颂知,转而问晚晚:“你认识他?”

“谁?”晚晚眨了眨眼,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生无辜。

萧衍之默了一瞬,目光收回侧头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方盒:“去镇上顺便给你买了点东西,你看看是否喜欢,若是需要便留下,不需要便……”

“需要的!”晚晚迅速接话打断了他,一把接过了方盒。

萧衍之这套话术她再了解不过了,下一句定是“不需要便处理掉”。

方盒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何物件。

晚晚拿着方盒凑近耳边摇了摇,下意识问:“是什么呀?”

萧衍之挑了挑眉,话语被打断,眉眼间却明显蔓上些许愉悦之色:“你打开看看。”

晚晚拿着方盒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若说萧衍之出行给她带东西,那是上辈子常有的事,她也早已习惯。

或许是顺道随手一买,或许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未曾细想过。

但当面拆萧衍之给她带回的东西倒是头一回。

萧衍之面色淡然站在一旁,好似并不在意,目光却一直静静看着她。

晚晚一手捧着方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

直到方盒被打开,内里竟装着一副白玉内雕的碗筷。

碗身白皙通透,内里雕花精细,用金边镶着头部的长筷打磨成适合抓握的形状,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明显喜欢,萧衍之略微紧绷的面色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他侧头目光移向别处,倒当真像是不甚在意,顺道随手把没地儿花的钱花了一点的模样。

精致的物件总能吸引人的注意力,晚晚无心关注萧衍之的表情变化。

她眼眸灿亮地紧盯着这副漂亮的白玉碗筷移不开眼来,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这玩意能值多少钱,小镇上买的应是不贵吧,但看着又好生精细,总觉得也不是便宜之物。

她究竟是留着自己用,还是当了换成银两囤起来。

思绪间,晚晚下意识就想直接询问这副碗筷的价格,但话到嘴边还是猛然清醒过来,随口低喃了一句无所谓答案的问话:“为何给我买碗筷?”

她连看都不得闲看他一眼,显然萧衍之究竟为何给她买这副碗筷,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却没曾想,下一瞬她听见他淡声道:“既是喜欢,就留下用吧,路上好好吃饭,没事别总用筷子戳客栈的小木碗了。”

饭席间。

客栈一楼大厅坐满了萧衍之带回的随行士兵,以及陈颂知一行人。

众人有说有笑,话语间偶尔谈论一些军中事务。

晚晚沉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里捧着本还没决定好当掉还是自用,就已是被萧衍之派人洗净盛满了饭的白玉碗筷。

周围声响嘈杂,她却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拿着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底戳去。

白玉碗不同于木碗,力道一重,筷子戳穿米饭触底,发出了一声清脆却并不算突兀的脆响。

晚晚赫然回神,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了萧衍之转头看来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像是学堂走神了的学生被先生逮了个正着似的,忙又垂下头来小口地吃了起来。

再到一口米饭咽下,晚晚余光这才瞥见萧衍之已再次转回头去正与旁人交谈。

所以,他是何时知晓她吃饭爱用筷子戳碗的。

思绪再次飘向远方。

晚晚忽的想起,自己这点小习惯好像在上辈子就被萧衍之发现过,甚至那时他们还未曾同桌吃过几次饭。

晚晚吃饭向来很慢,时常又心不在焉,一旦拘谨紧张时便更容易暴露这个小毛病。

第一次与萧衍之同坐一桌吃饭时,已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萧衍之那日刚从远处回来。

他们并不熟悉,甚至晚晚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还有些怯意。

整个饭席她饭菜没吃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戳碗。

萧衍之吃完放下碗筷时,忽的开口问她:“饭菜不合口味吗?”

晚晚当时只彷徨于和陌生的丈夫相处的尴尬,并未注意更多,含糊不清地回答后,萧衍之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但后来许久以后,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自他们第一次同桌吃过饭后,萧衍之便吩咐了下去,往后不论是他在外还是回府,饭菜口味照晚晚的喜好便可,不必因他突然归来而更改。

最初,萧衍之或许是觉得因为他的突然归来,下人们为迎合他口味而准备了与往常不同的菜色,导致晚晚胃口不佳。

而后又有几次同桌吃饭后,晚晚便陆续收到了萧衍之从远处给她带回的各种各样的碗具,像是在变着方儿哄她吃饭似的。

只是晚晚如今仍没想通,那时的萧衍之明显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为何会有心思注意到她是否有动筷,饭席间在做什么小动作。

又为何要在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妻子是否有好好吃饭。

晚晚咽下一口菜,缓缓抬头,视线无意识地就飘向了萧衍之。

因为陈颂知的忽然到来,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他坐的位置侧对着她,已是放下了碗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颂知说着什么。

晚晚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白玉碗壁,心里没由来地想着,萧衍之这人莫不是就爱管人吃不吃饭。

毕竟结合前世他的所作所为,她也没法将他此时几近关怀的举动当做是对她有意。

正想着,目光中男人俊朗的侧脸忽有微动,像是下一瞬就要转头看来似的。

晚晚在被抓包前心下一慌,连忙慌乱无措地移开视线,一眼便看向了坐在萧衍之身旁的陈颂知。

萧衍之本无意转头,微抬眉眼时余光瞥见了一道明目张胆的视线。

他眸光微顿一瞬,一转头眉心却不自觉轻蹙起来。

她看的是陈颂知。

她又在看他。

陈颂知毫无察觉,一口饭吃完,一抬眼却赫然对上萧衍之意味不明紧盯着他的冷厉视线。

陈颂知:“?”

“你认识她?”萧衍之嗓音很沉,即使在嘈杂的大厅中完全不必担心是否会被别人听到,但声音仍然明显压低。

陈颂知不明所以:“谁?”

至此,萧衍之脸色更臭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懵。

“她,晚晚。”

陈颂知甚至还是没反应过来所谓“晚晚”是何人。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回看去,被他触及目光的小姑娘忽的就被吓到了似的,忙转回头去几乎快把脸埋进碗里了。

陈颂知面无表情地转回头来看向萧衍之:“还未问过你,怎突然想起专程绕路送这位姑娘?”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显然气压低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颂知坦然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她为何多次偷看你。”

陈颂知默了一瞬,很认真回答:“应该不是偷看。”

萧衍之沉着脸色审视般看着陈颂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下文。

而后,他便看着陈颂知一本正经陈述道:“她那是明目张胆地看我。”

再看他迎着自己沉冷的目光补充道:“两次。

桑晚记得自己当时解释也解释不清,疲惫的回到苍云阁,又被于妈妈派来的小丫鬟告知李姨娘病了。

这是什么意思,桑晚自然是知晓的。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去帮唐妈妈求了情。

当时没想明白这一出戏的因果,后来年纪大了,见识多了,也大概知道这是给她的下马威。

这件事情最后吃亏的好像又只有她一个人。

现在想起来,年长者真的很擅长控制一个弱者。

而她现在也是一个年长者了。

桑晚脱了外裳和素膳睡到床上,“可她们算计错了。我不会管唐妈妈,用姨娘来逼我也没用。非但不求情,我还要刺一刺她。”

萧衍之将桑晚保护的很好,以至她闭目塞听。

但不妨碍,总有人把话递进她耳中。

她也不想再做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金丝雀了……

安顺当即就要撵人:“既赶时间,还不赶紧滚。”

桑晚哂笑,心知肚明地留住他,语调很轻:“报什么信儿,也说给我听听。”

第 73 章 第 73 章

安顺没想到桑晚会拦住他,面露诧异。

那小太监,双手还撑在地上跪伏,未曾抬头,好似并不知晓眼前人是谁,只当她是后宫里的主子。

“回贵人,听闻陛下早朝动怒,有大人求证,薛氏究竟是想对陛下用毒,还是对那位养在里头的姑娘……”

小公公尾音拖得很长,犹豫着说:“若是因着后宫争宠而动手,也不无可能,贵人身处后宫,想来该比奴才更清楚其中利害。”

他只唤桑晚贵人,后宫中称得起娘娘的,也只有柳嫔。

其余主子的位份,还够不上一句娘娘。

当夜,晚晚随萧衍之在路途中的一处驿站宿下。

本是赶了一整日的路,她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晚晚心下有气,自是因着萧衍之此前那一副想要取笑她称自己为寡妇的事情。

她又躺了一会仍是毫无睡意,这便起了身,披上外衣打算去客栈院子里透透气。

路经萧衍之房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晚晚顿住脚下步子。

遥想当年,晚晚上辈子年满及笄时,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寡妇。

她好像也从未能掌控过自己的一生。

去往江州是如此,嫁给萧衍之亦是如此,就连最后萧衍之离世要将她休弃,她也同样没得选择。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被动地受别人的掌控,更不要毫无防备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眼下接近萧衍之自是最为快捷的方式。

但若是萧衍之当真不为所动,她大可趁着时机还早,转而换一方式为自己将来做打算。

如此想着,晚晚却还是站在门前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就这么放走萧衍之这座大金矿,自然还是想成功的。

晚晚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可门外看不见内里光亮,也不知萧衍之亦是熄灯歇息了还是正在干别的什么事,而她敲门入内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的事要说。

萧衍之如今本就对她陌生且态度不明,她若太过激进,也不知是否会叫他觉得自己上赶着勾引他,从而对她心生防备。

片刻后,晚晚微微抬起的手到底还是落了下来。这是方才他自己的评价,刘财生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此时也不敢跟他动手了,叉着腰隔开距离,恨道:“你怎的勾了桑晚?以前那样重的伤莫非是装的吧,看我们桑晚貌美心好,就这样骗她?”

“不曾有半点欺瞒,”常渊声音沉稳,不失气度,“桑娘子救了常某性命,自然不该有半点欺骗。至于刘兄口中的‘勾’字,常某读书少,不解其意,还望海涵。”

刘财生觉得此人滑不溜手,更不老实。这样的谈吐姿态,何谈读没读过书!怕是都能进县学当夫子了。

“桐花说,你和桑晚定了亲事?”

他换了话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是,”常渊神色坦然,“桑娘子亲口所提,常某感念娘子恩德,自然应下。”

“那么看来,也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刘财生松口气,“我们桑晚单纯,定是见张家凶狠,才同你定亲。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还玩什么以身相许的路子呢?”

他就不信,这么短的时日,还能生出什么情意来?桑晚多年没少见各家小郎鞍前马后献殷勤,从未见她对谁侧目过。

笑话!定是因他不在,否则张家来一个他打一个,绝不会让桑晚为难,以亲事回绝张家。

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正这时,静谧的客栈走廊忽的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像是从某处发出的脚步声,刻意掩藏,鬼鬼祟祟。

沉寂中的半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

晚晚面色微变,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眼前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中没有光亮,漆黑一片,一只手臂快速从暗色中伸出,她几乎没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

手腕顿时被大力攥住,那股力道拉扯着她,身体毫无防备地失衡就往里倾倒而去。

晚晚瞳孔紧缩,顿时瞪大眼眸,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识地张嘴,一声惊呼在顷刻间被人用手掌捂住,彻底掩了下来。

她身子一倒,眼前天旋地转一瞬,赫然撞上一片硬实的胸膛,周身被热烫温度席卷,整个人被压倒在了门前角落里。

房门悄无声息地重新紧闭。

晚晚慌乱无措地剧烈喘息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又全数被大掌挡住,将她闷在掌心下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仅能借着窗外莹白的月光看清跟前身影的模糊轮廓。

晚晚颤着眸光抬眼,急促呼吸间一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

是萧衍之。

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被萧衍之捂住嘴的大掌骤然收紧。

萧衍之身体前倾越发逼近她,灼热的呼吸甚至已经扑洒在她耳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有人,别出声。”

萧衍之捂得太紧,靠得太近,令晚晚感到窒息。

她眼角憋出湿濡泪光,难以忍受地抬手无意识地去掰他的虎口。

萧衍之敛目,朦胧月光下,被他禁锢在身前狭窄角落里的小姑娘瑟缩可怜,一双澄澈的杏眸泛着水光,眼尾发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鼻腔蹿入清浅的幽香,细腻温柔,浅淡又扰人心弦。

掌心下柔软滑嫩的触感和他粗粝的指腹形成鲜明的对比,陌生又新奇,泛起阵阵痒意,让人不知是因喷在掌心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一晃,萧衍之蓦地收了手,大掌退开后露出一张憋红的小脸,微张着双唇大口喘息着。

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去,晚晚剧烈起伏的胸膛格外显眼,本就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形下笼罩出大片阴影,显露出别样意味,令他喉间一紧,霎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视线不再受某些画面侵扰,别的感官却仍旧清晰。

萧衍之侧头,滚动的喉结发出突兀的一声吞咽声。

晚晚却忽的凑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了。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晚晚一个刚过及笄的小姑娘,被男人这么堵在墙角靠近得几乎像是被拥住了一般,却不见她有半点紧张羞涩。

被扰心弦的似乎只有萧衍之一人。

对此,萧衍之眉心微蹙了一下,再次转回头来低头看她。

小姑娘微仰着头,的确没有半分羞涩,只对外面未知的情况紧张和害怕,甚至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还想往他怀里凑近些才能觉得安全。

萧衍之心情一时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一群杂碎,不必担心。”

眼下的经历无法和前世的经历结合在一起,晚晚实难心安,局促紧张地侧眸朝房门方向看去。

但紧闭的房门隔绝内外视线,身处屋内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只听见一阵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人。

晚晚心下一紧,下意识抬手便攥住了萧衍之的衣襟。

他们已是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沐浴后的干净气息,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甚至连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在静谧空间中清晰可闻。

当萧衍之衣襟被攥住的同时,晚晚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骤然一僵。

晚晚顿时以为危险将近,脸色一变,无意识地倾身贴紧了他的胸膛。

“我们怎么办,那些人会进来吗?”

发着颤的气声几乎微不可闻,微小的动静沉寂后,耳边传来的是全然没有节拍的混乱心跳声。

晚晚愣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自己害怕得心尖乱颤,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声。

而是萧衍之的。

晚晚下意识抬头,却赫然对上萧衍之垂眸沉沉看来的凝视目光。

他压根就没去注意屋外的动静,更莫说思绪他们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

他紧盯着她,瞳眸越发深沉,加重的鼻息扑洒在晚晚脸上,本是紧绷的氛围却逐渐变得热稠黏腻起来。

晚晚攥紧衣襟的手逐渐失了力道,缓缓放松,逐渐落下。

她仰着头与萧衍之对视,他此时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晚晚半柱香前站在门外的想法忽的被推翻。

为何不能激进,为何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与萧衍之夫妻五年,虽不算亲密无间,但多少是了解他的。

她总会知晓,如何是萧衍之防不住的方式。

指尖划过他腰身的衣摆,在屋外脚步声骤然停滞的一瞬,晚晚忽的探出手臂,而后收紧环住他的腰身,连脸颊都贴上了他的胸膛,彻底将自己送进了萧衍之的怀中。

萧衍之浑身紧绷,香软入怀,他顿时条件反射抬手就要将她扯开。

手臂刚有抬起的动作,怀里却传来柔软的低声。

“闻将军,我有点害怕,你说句话呀。”

霎时,萧衍之僵住的手臂在暗色中没能准确抓住晚晚的手臂,却赫然掐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粗粝的大掌几近粗鲁地将她从怀里扯开,一片漆黑中萧衍之的眸子沉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晚晚被掐得生疼,腰间被掌控的力道,像极了她上辈子多次想逃脱却又被萧衍之强硬抓回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萧衍之是直把她往自己怀里攥,如今却是硬生生把她拉扯开了。

但晚晚眸底却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一晃而过。

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引得萧衍之蓦地松了手。

两人在沉寂空气中对视一瞬,心思各异。

突然,萧衍之眸光骤变,视线转移向房门,抬手指尖落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房门诡异地发出响动,若是在人已是熟睡之时,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点微弱动静。

但此时紧靠房门的两人却听得尤为清晰。

下一瞬,房门赫然被打开。

屋外一阵风吹来。

萧衍之动作极快地抽出一把弯刀。

晚晚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萧衍之已闪身到门前,没有丝毫迟疑地一刀划向门前闯入之人。

刺啦一声皮肉划破的声响,伴随着来人猝不及防的闷哼声。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低呼:“不好!撤!”

看不见的走廊上瞬间凌乱脚步声四起,萧衍之抬手擒住被他刀伤的人的后颈,那人闪身欲要挣脱,却又是被干净利落一刀直击他腰腹。

鲜血喷洒,晚晚看不清轨迹,只觉自己脚边都沾了热血。

她瞪大眼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地喘息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直到门前动静骤停,有人拿着烛灯大步奔来。

“将军,他们撤退极快,我们没能抓住他们。”

萧衍之沾满鲜血的双手赫然出现在光亮下,阴影笼罩住他半边侧脸,狰狞又血腥,像是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咚——

一声落地闷响,萧衍之松手,黑衣人就此倒地。

“他舌下含有毒药,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自尽了。”

“怎么办将军,可要通知营里兄弟一并追查吗?”

萧衍之抬手道:“不必,他们未得逞自是会再来,等人自己送上门便是。”

“那这人?”

“装起来,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话音落下,门外两名随行士兵迅速入内。

已无生机的尸体被抬起,留下地面血泊一片。

萧衍之收刀转头,一眼看见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一片的晚晚,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开口,余光瞥见一地血腥,乃至自己身上手上皆是黏腻,顿时又止了话。

他本无意让她见到这一幕,无奈事发突然,也不知她为何大半夜不睡觉在走廊上晃悠。

情急之下,他只能将她拽入屋中躲避。

他觉得小姑娘应该是吓坏了,以至于方才,她吓得钻进了他怀里。

萧衍之忽的心神一震,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好似又突然清晰蹿入胸膛。

温香软玉,扰人心弦。

萧衍之迅速移开视线,心神才逐渐缓了下来。桑晚碰了碰常渊的手臂,见他确实面色如常,才应声道:“好,都听你的。”

此处人多嘈杂,苦味甚重。

还有着瘀血的头颅又隐隐发痛。

万和堂是药铺,前来的人多少都呻|吟哀叹,面露病色,佝偻着腰背痛苦不堪。常渊这等身段挺立在堂中,分外惹眼。

常渊感受到那段茉莉香气的靠近,又在药草的清苦气息中冲淡,痛苦隐于不见光明的眼下,眉目轻皱,反手抓住了女子方要抽回的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至脑中,他喉咙轻滚,微微收紧了手心,让她的五指包裹在他的掌中。

“怎么了?”

几人准备离去,桑晚转过头,看着二人交缠的手,“不舒服?”

常渊的面色有些白。

“还是因为方才孙叔的话……”她知晓病人大多心中苦楚,便也没收回手,温声安慰:“莫要太伤心,咱们想法子,会好的。”

即使感受不到目光的触碰,也能从她的语气中感知到她的所想。

桑晚自来如此,她无甚脾气,总是宽慰,总是劝解。一如既往的地照顾着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才能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亦或是她本就如此。

似乎世上万人,都可获得她的怜悯与关怀。

“好。”

常渊忽地开口,像是示弱:“……此处人多,我有些不适应。”

已然做了决定,有了归处,那些飘渺又遥远的记忆,恢不恢复又有什么所谓。

他垂下眉眼,温和内敛。

桑晚顿了顿,素手缓缓回握。

“那便牵着我罢,”桑晚道:“不要走散了。”

他转而一边往屋中水盆前走,一边道:“已经没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晚晚虚软的身子微颤一瞬,目光极力避开眼前一片鲜血淋漓,眼眸瘆得发干,嗓音却好像带上了哭腔,听着甚是可怜:“我能和你一起吗?”

萧衍之一愣,刚伸进水盆的手在水中晕开一滩血红。

他以为晚晚被吓哭了,转头一看,却见小姑娘脸色虽白,眸子却亮灿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底像是别有心思,却叫人参不透。

晚晚眨了眨眼,心下的慌乱反而在萧衍之的注视下逐渐消散了不少。

触及他审视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嫣唇再次轻启,试探地又低唤了一声:“可以吗,将军?”

哗啦一声水声,萧衍之洗净双手动作不太顺畅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毛巾擦手。

很快毛巾被随手扔到一旁,萧衍之到嘴边的话转了又转,半晌后才迟疑道:“一起什么?”

晚晚抿了抿唇,恢复知觉的双腿连忙迈开步子彻底远离那滩血迹。

直到走到萧衍之跟前她才紧张道:“方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真的……他死了?我实在有些害怕,让我这时一人去隔壁屋中,我担心……”

话语声适时止住,随着晚晚走近,萧衍之这才看见她交领衫领口处的白边沾染上了几滴血迹。

并不明显,但格外刺眼。

屋内已有烛灯照亮,少女好似柔弱的模样清晰映入眸中,瓷白的肌肤逐渐恢复血色,稍有凌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有些可怜。

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光点,分明像是在询问她所害怕担忧的事情,但心下在意的却是别的方向。

萧衍之眉心微动,知晓她的害怕,又觉得甚是离谱。

沉冷的眸光来回在将她打量一周,似笑非笑道:“所以一起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

晚晚眸光一颤,像是有一瞬被戳穿心事的心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敛下眉目羞赧了似的,忙摆手道:“我是说与你在同一处屋子,我睡外面的坐榻也行的。”

萧衍之有片刻沉默,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叫人不知他此时在揣摩着什么。

好一会后,他才再度开口:“我暂且还要处理些事,这屋子沾染了血迹你一人睡这岂不更是害怕,已经无事了,你且回屋歇息,我会派人在外面守着你。”

晚晚好似意料之中会被拒绝,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点头,模样很乖,全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是她迈动步伐前,又忽的抬眸看了萧衍之一眼,眼尾微扬,眸光轻颤,缓声道:“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萧衍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晚晚已快速转身迈步离去,模样匆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几步走到门前,又忽的顿了一下,背对着屋内小声道:“别忙太晚了,早些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直到沉寂夜色中清晰传来隔壁房间关门的声响,萧衍之才彻底从怔愣中回神。

但心下却莫名躁动了起来,那抹早已散去的柔软回忆又再次席卷而来。

好似还带着温热的幽香,丝丝绵绵,缠绕心尖。  “……若是这会儿银钱不够,可用此玉佩来换。”

桑晚看向常渊腰侧挂着的玉佩。

岫岩玉这等她只听过名字,从未亲眼见到过。此玉山养水藏,细腻温润明亮,但成色好的玉不少见,少见的是这块玉佩上所雕刻的纹饰。极复杂的云纹与吉祥纹,需得工匠细细打磨雕琢,看得出此物之金贵,甚至可能蕴藏着极深的爱护之意。

她脱下玉镯,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

“不用了,多谢。”

她笑了笑,“银钱确实不太够,戴过试过也满足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买下。”

桐花耷拉眉眼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从没见过桑晚姐你这么喜欢一样东西。”

桑晚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她年少时淘气去桑家,看中了她的珠花,桑晚只是瞧了她一瞬,便松口给了她。

可她要了回去后心中总是歉疚不安,想起她那说不出有着何种意味的眼眸,没过几日便还了回去。

那时她就知道,桑晚此人对这些定然不热衷,不然怎么会松口呢?

常渊听得此话,眉梢微动。

指腹触及到腰间的玉佩。他对此物无甚印象,只是隐约觉得或许与从前会有什么联系,但既然已经决定留在此处,从前一切便都没那么要紧——

“不用,”桑晚看出他的意图,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低声道:“这等东西一看就宝贵得很。若有一日你家人想凭借此物寻你,你却换了去,他们寻不到可怎生是好?快些收起,咱们早些回去罢。”

桐花包好了自己要买的钗子,付了银钱。常渊还想说什么,按在手背上的指尖又重了重,女子道:“好歹是要成婚,省些金银为家里添置些器具也好。”

提到成婚,常渊唇角微抿,垂首应声:“……你说得是。”

和雍华宫不同的是,凤仪宫正殿的陈设十分肃穆。

四处雕刻的纹路大多为盘绕飞升的凤凰,主座也是鎏金打造的凤凰图样,气势磅礴。

主座下,两侧摆放了许多红木雕花椅,并间隔放着四方小桌。

桑晚微微怔愣,才想到这大概是妃嫔每日清晨,来拜见皇后的地方。

绕过正殿往后,才是寝殿,并在一侧设有书房,小厅,应有尽有。

桑晚心跳隐隐加速,“这里,以后都是我的?”

萧衍之握着她的手,叫她安心。

“阿晚都收留安顺了,朕来留宿,总不会不收留吧?”

第 74 章 第 74 章

桑晚看着寝殿里那张比龙榻略小一圈的乌木鎏金榻,“陛下总不至于夜夜留宿吧,还未大婚……”

萧衍之话到嘴边的那句“有何不可”,当即收了回去。

笑容僵硬,改口道:“自然不会。”

元德清忍笑,若说谁能拿捏住他们陛下,普天之下,莫属桑姑娘了。

凤仪宫的宫人一部分是从御前调来,另一部分则是元德清昨日抽空选出来的。

规格章程比起御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宽敞的寝屋内,晚晚被束缚着手脚绑在屋中角落里。

她绝望无助地通红着眼眶,不知事情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前世李耀此时根本就不在云台镇,甚至连她在半山腰独住的事都还未在村子里传开。

她已是尽可能地规避前世的灾难,并且已打算天亮就离开此处。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被李耀抓住了,甚至比前世提前了大半个月时间。

药效未退,晚晚身子虚软,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却压根无法挣脱绳索束缚。

粗重的麻绳勒得她手腕生疼,含在眼眶的泪几欲掉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她得逃,她必须要逃出去。

心下越是慌乱,手上便越是使不上劲。

晚晚挣扎得满头大汗,泪珠终是在眼眶包不住了,一颗颗的直往下掉。

正这时,房门忽的被人粗鲁打开。

晚晚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水光朦胧的视线瞧见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呼吸顿时停滞,胃里霎时翻腾得厉害。

“给她换衣服,动作麻利点,别耽误了老子的吉时。”

晚晚瞳孔紧缩,被棉帕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李耀身后迅速走近两个中年女子,一人手里拿着大红喜服,一人拿着简陋的凤冠,直冲冲朝着晚晚走来。

“唔唔唔!唔!”晚晚痛苦摇头。

她极力缩着身子不想被这两个前世就粗鲁按着她给她换衣服的女人碰到。

可她根本无法挣脱,也全然逃不掉。

耳边传来李耀猥琐下流的笑声,随着他一句:“老实待着,爷今晚就娶你进门。”李耀转身离去。

晚晚彻底被绝望和恐惧笼罩。

事情已和前世完全不同,李耀竟是在今晚就要将她强娶。

晚晚脑海中混沌一片,除了呜咽地哭着,根本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

这一日。

云台村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突如其来的喜事令大家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家哪户办喜事。

一经打听,竟是李地主家的儿子李耀今日娶妻。

一时间,众说纷纷,更有人嫌恶摇头,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竟被李耀给瞧上了。

李耀好色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在云台镇虽说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但耐不住他外表肥头大耳其貌不扬不说,更是嚣张跋扈恶劣至极,镇上村子里无人不对他生厌,更莫说有愿意嫁给他的女子。

但各家各户女子愿意与否其实并无法阻拦李耀,他若真瞧上了谁想要强娶,整个村子乃至小镇都无人能反抗。

这些年,云台村的姑娘们都提心吊胆,好在李耀一个也瞧不上,这才辗转打起了隔壁乡镇的主意。

此番他是第一次去,众人起初以为李耀一去便抢了个姑娘回来。

可待到喜事将近,李家开放大门邀请村民们前来赴宴,大家谈论间才知,今日的新娘可不是隔壁乡镇的,而是刚来此处不久,一个在半山腰上独住的年轻女子。

听说,漂亮得很呢。

有人唏嘘,有人凑热闹。

唯有刘力,面色沉重地挤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今晨他天不亮便驶着马车上了山,可晚晚居住的庄子早已空无一人。

他在门前犹豫许久才不得已踏入,却没曾想门前就掉落着一把遭到破坏的锁。

刘力顿时心底一颤,当知坏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一回到村子,李家已在风风火火打算办喜事了。

众人不知新娘是谁,可他却知道,那是本该已经出发前往江州与父兄汇合的晚晚。

刘力后知后觉知晓是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让晚晚惹来了大麻烦,李耀知晓晚晚第二日便会离开,连夜撬了她家的锁,便把人掳了来。

他不敢想象晚晚若是真的嫁给李耀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刘力倾慕晚晚,却不敢奢望自己当真会得到如此女子的青睐。

他不舍她离开,却也知晓自己留不住她,他想帮助她,想保护她,想过一切,却从未想过要害她。

刘力痛心疾首,根本不知要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天色灰蒙蒙的,带着压倒性沉暗,好似也在预示着这个夜晚将会如狂风暴雨般混乱泥泞。

没过多会,伴随着夜晚的来临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红丝绸上,像是也在反对这桩强抢的婚事。

但李耀丝毫不在意,命人在自家院子搭起了雨棚。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吉时一到,他拜了堂成了亲,洞房之时管他下不下雨。

晚晚被迫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喜服缩在床边。

她的手被反绑在后,绳索一端段缠绕在床梁上。

屋外的雨声伴随着前院嘈杂的嚷嚷声混乱地传入她耳中。

这一整日的束缚令她浑身酸软,挣扎太久无果也让她身心疲惫。

前世,她并不是直接被绑回来成亲的。

最初李耀只是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她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但房门紧闭,接连三日只有送饭的人进出时她才能得以窥见些许光亮,其余时候根本就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转机是在李耀准备好要和她成婚那日。

那日李耀给她灌了迷药令她任人摆布,晚晚醒来时外面忙碌,人声喧腾。

不知是李耀手底下的手忙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在身体药效过去之后,竟发现房门虚掩着。

她急忙推门而出,门外守门的两个大汉竟已经被人放倒了。

晚晚没时间细想其缘由,只拼了命地一路逃跑。

最终她得以逃脱,安然无恙地被知府派来的人接走。

而后李耀遭到惩处,晚晚只知他下场很惨,具体之事便再不愿去多想。

可如今情况全然不同,被绑着手脚的她,即使房门再次疏忽未关,她也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正绝望地想着,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晚晚神经紧绷,因拉拽而晃动的房门在她紧缩的瞳孔里像是将要袭来的噩梦。

吱呀——

房门被打开,冷风顺着门缝灌入,混杂着更加清晰的雨声。

“姑娘!你没事吧!”

晚晚惊愣地瞪大眼,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讶异地看着刘力一身狼狈却步子极快地冲进来。

彻底打开的房门显露出外面一片狼藉,倒地的两名大汉和前世一模一样。

风吹动房门,最终将门虚掩着未关,记忆再次重合,刘力已走到她身前。

“对不起,姑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快跑吧。”刘力有些语无伦次。

他颤抖着手慌乱地替晚晚松绑。

晚晚垂眸,瞧见他手背上的淤青,还带着些许划破的伤口,不知他方才在外面是如何放倒两个大汉的。

这么说,前世并非她好运,而是刘力帮助了她。

晚晚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力,直到她手上彻底松绑,刘力已是紧张得快哭了,却仍是急促道:“姑娘,快跑,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是我的错,我不敢请你原谅我,你平安无事就好,快跑吧。”

晚晚嘴里的棉帕取掉,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把她放走了,李耀回来时会如何处置他,他生存在这个村子里,依靠着李耀家的田地耕种,之后他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晚晚眼眶发酸,她重重阖眼一瞬,咬了咬牙,最终只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晚晚大步跑出寝屋,雨水将院中的青石地洗得发亮,瓢泼大雨冰冷无情地在瞬间将她淋湿。

她没有片刻犹豫,按照前世逃跑的路线,一路绕进一条偏僻小道,步伐极快地离开李家。

直到彻底远离那片艳红的喧嚣,晚晚心下才终是松了口气。

如同前世一样,她跑掉了,顺着山道上山,这一夜她不得停歇,但也不会再被李耀抓住。

正想着,身后那片火红的光突然颤动起来。

而后是越发急促的嘈杂声,有人在雨中大喊:“新娘跑了!把她抓回来!”

晚晚瞬间面色煞白,松缓了一刻的脚步再次急促奔跑起来。

怎么会这样。

李耀怎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晚晚不敢犹豫,更不敢停,拼了命地在一片漆黑的雨夜中狂奔。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雨中的泥地湿滑,晚晚身着的喜服繁琐,她跑得极为狼狈。

身后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火光像是从未远去一般,一直紧跟在后。

晚晚跑掉了一只鞋子,丛林的断枝刺破她的脚心,不合身的喜服被她一路走一路脱到仅剩一件单薄的中衣。

她跑不动了,她快喘不上气来了。

可她不能停下,这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能否顺利逃脱。

若是被抓回去……

她不敢想。

晚晚脚步踉跄,双腿发软,逃跑到山上,视线越发受阻,步伐更加艰难。

她一个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一个陡坡,细小的石头划破她单薄的衣衫刺破皮肤,有热稠的血液流出。

晚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痛呼声,只是重重地缓了一瞬呼吸,咬着牙再次爬起来。

全身都在疼痛,体力已是透支。

脸颊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脚下步子仍在不知疲惫地奔跑。

雨水冲刷了她手臂上的血水,冰凉的温度刺得伤口不断蔓延疼痛。

难忍,却也好在能够让她保持一些清醒。

漆黑的山林,不停歇的大雨,还有身后不知是错听还是当真存在的追赶脚步声。

恐惧和绝望不断包裹着她,耳边呼啸着风声和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思绪开始不清,晚晚好像看到了自己回到将军府时的场景。

她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她知道自己将死,想要挣扎,想要留住即将逝去的生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过往的经历开始在脑海中倒放。

她看见萧衍之离世那一年,总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前方,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

晚晚担忧萧衍之的身体,更担忧自己往后未知的处境。

她记得,那日她问他:“萧衍之,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萧衍之没有回答,只抬头望着天,沉暗的黑眸里蕴着她读不懂看不清的情绪。

他当然无法回答。

或许那时萧衍之便已知自己命不久矣,连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了,又如何能管她更多。

不,或许她从未在萧衍之心里留下半分倒影。

下人们都说,她长得与萧衍之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他待她好,便像是在对那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好。

其实晚晚并不在意这个。

萧衍之这一生苦楚甚多,从高处跌落尘埃里,被迫接受自己无法再参战的事实,被迫接受从上京下放江州。

连她这个并不尽责的妻子,也同样需要被迫接受。

只是此时的晚晚开始思绪不清。

她不知道,萧衍之离世时那份自心底里蔓上的不舍,究竟是不舍即将离自己远去的奢华生活,还是不舍这个与她夫妻五年的男人。

“找到了!在前面!快追!抓住她!”

晚晚不知自己是何时没法再快速奔跑起来了,身后忽的传来声响,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越发靠近,连暴躁的呐喊声也已是清晰可闻。

他们追来了。

她跑不掉了。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的山林中像是出现了一道晃动的身影。

步伐稳健,身姿笔挺,来人的脚步声和身后传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像是幻觉,步步靠近,踏着雨水逆着火光。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在眼前清晰。

晚晚失神地停住脚步,双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就要倒下之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大掌扶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刺痛令她找回些清醒来。

火光渐近,晚晚眸光颤动地抬头仰望他。

泪水决堤,情绪崩溃,却又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终是安心了下来。

下一瞬,自暗色中传来凌乱躁动的脚步声。

山道在瞬间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起来。

萧衍之冷厉的眼眸缓缓扫过眼前追来的数名大汉。

一声冷笑,他抽动臂膀将晚晚护在了身后,淡声道:“抓起来,一个不留。”

太后这会应该正高兴着呢,巫医进宫,宁王便有了希望。

外界的言论更是高涨,所有的一切,看似都在按太后设定好的路在走。

桑晚轻笑,萧衍之的谋略显然更胜一筹。

她不紧不慢的在宫中闲坐,就连所绣的寝衣,进度都完成了一小半。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桑晚昏昏欲睡。

守门的太监匆忙进来禀报,面色担忧:“姑娘,后宫里的主子们求见,看着有四五位,为首的正是柳嫔娘娘。”

第 75 章 第 75 章

该来的总得来,桑晚早就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想必她们是从太后的寿康宫出来,就直接来她这了。

曾经她连雍华宫都不愿迈出,不想惹上是非。

事实证明,就算她不出去,也总会有麻烦找到她这来。

既然左右都躲不过,又何必躲下去,一味的避世,外人只当她心虚好欺负了。

桑晚转身,穿过连廊回正殿:“既来了,还这样声势浩大,就都请进来吧。”

她脚步偏快,珠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桑晚身后,只感觉姑娘整个人气场好似都变了。

晚晚的尴尬在听见熟悉的嗓音后瞬间逐渐消散。

只留有些许五年未见的生疏。

她静静地看了萧衍之一瞬,一双澄亮的眼眸清澈又无辜。

一夜过去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多少,双唇仍是惨白无色,眼下乌青浓重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晚晚小声解释道:“我是住在此处的村民,昨夜大雨见你倒在山林中,便将你救了回来。”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仍在打量着晚晚。

眼前的少女肤白如雪,模样精致,即使她身上仅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和此处贫瘠荒凉的屋舍略显割裂。

不施粉黛,却仍是艳冶柔媚,让人实难将她与她所说的“村民”结合在一起。

荒山野岭,血流成河。

萧衍之不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胆子将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这么捡回家来。

甚至……

“你脱了我的衣服?”

晚晚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微垂眼帘小幅度地搅着手指,嘴里嗓音更轻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污血混杂,就这么让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语毕,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不想弄脏床榻罢了。”

萧衍之身体虚软无力,几乎难以动弹更无法坐起身来。

但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身上舒适干爽,没有雨水没有汗渍,更没有血渍凝固后的黏腻。

这个小姑娘不仅脱了他的衣服,更帮他擦干净了全身。

她说什么也没看到,谁信?

萧衍之对晚晚的解释默不作声。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晚晚却并不是很慌张。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细语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药材为你伤口简单敷药处理过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萧衍之眸光冷厉,几近质问:“你用的什么药?”

“是我在市集买的一些血竭。”

萧衍之又沉默了。

他无法起身查看自己的伤势,自也不知晚晚所说是否属实。

但身体的确没有别的异样,甚至连腿上伤处的疼痛也似有缓解。

屋中的少女面对他的冷厉一直温言以待,像是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兔子,却又胆大得丝毫不避讳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思绪间,方才还站立不动的少女不知何时起身去了屋中另一侧,再度走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简陋的茶盏,内里盛满温水向他递来。

“要喝点水吗?”

萧衍之审视的目光在晚晚走近后越发直接。

他紧盯着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动:“多谢。”

晚晚闻言微躬着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风拂面,令萧衍之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无阻隔地感受到温软的触感,像是压根没有什么力道,那只白玉小手也根本无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边屏息用力的闷声传来,萧衍之这才收回思绪,咬了咬牙凭借着自己大半力气终是坐起身来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险些滑落,晚晚比他反应更快一步将被褥拉扯住,遮挡一片光景,仅露出肩颈和一双肌肉线条起伏的手臂。

萧衍之以往在军营对赤膊早已习以为常,可此时身边并非同位男人的糙汉子们,而是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实难适应。

面色僵硬之时,萧衍之却瞥见小姑娘一脸如常,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将温水体贴地递到了他嘴边。

萧衍之试图抬手去接,起身却已是让他双臂无力,只得微微探头,就着晚晚的手张唇饮水。

如此动作,甚是唐突。

晚晚却并不在意,思绪显然不在这里。

待萧衍之将一杯水全数喝尽,晚晚微微退后了半步。

萧衍之本就高大,晚晚记得他以往站立时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还带着伤痛的虚弱,却仍旧给人增添了些许压迫感。

晚晚微微缓了瞬心神才轻声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药止血,想必伤口应是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伤口兴许不只是皮外伤,仅是止血或难痊愈,不知你是否需要别的药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镇上采买。”

温水划过喉咙暂且舒缓了干涩,萧衍之侧头淡淡地看了晚晚一眼。

还未开口,便闻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血竭是一两银子,是我昨日刚在市集买的。”

晚晚说得自然,面上无半点心虚,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没有别的意图。

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温声细语无微不至,好似当真是一个山间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萧衍之显然看出,这位好心姑娘不仅惦记着那一两银子,还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动,淡声道:“山下小镇可有能够上门诊治的大夫?”

晚晚无辜地眨眨眼,明显不愿,却仍旧是面不改色:“你想请大夫吗?”

至此,她为财的目的已是明显到不加掩饰了。

寻常人受伤,不懂医术无从下手,自是请过大夫才能对症下药。

但若是请了大夫,大夫开具的药方便容不得中间商赚差价了。

几钱血竭,她狮子大开口要一两,倒是黑心。

萧衍之默了一瞬,道:“不必请大夫,你替我掀开被褥,我自己查看便可。”

晚晚闻言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了解萧衍之的。

萧衍之会受伤流落至此定有蹊跷,他伤势未愈情况不明,自不会想暴露自己的行踪,请大夫什么的,谨慎如他又怎会有此要求。

放下心来,晚晚毫无怨言地走到床尾替萧衍之掀开被褥。

被褥下,萧衍之右腿脚踝处的伤口敷着一层褐色的药粉,的确没再出血,却也因着怪异色泽混杂,几乎看不出是何情况。

但伤口处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越发明显,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处盘踞。

晚晚看着像是比昨日情况还要严重的伤口,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该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晚晚紧张地转头去看萧衍之,不自觉问:“你这伤是如何造成的,怎伤得如此严重。”

前世,萧衍之在与她成婚前的那几年丝毫看不出腿脚有何异样,甚至在晚晚初嫁入将军府时,也只是偶尔瞧见他跛脚走路,其余大多数时候几乎与常人无异。

情况是在后几年才逐渐严重了起来,待到萧衍之三十五岁离世那年,他已严重到只能靠轮椅出行,几乎无法再站起来了。

晚晚不知萧衍之前世的死是否和这处伤口有关,但再度瞧见伤口,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前世让萧衍之最终坐上轮椅的原因。

无关男女情爱,晚晚只是觉得萧衍之本是大齐人民的盖世英雄,他为国为民奋战了二十余年,最终不该落得那般下场的。

或许前世,萧衍之便是因为独自一人伤重倒在山林中无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终才会导致无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萧衍之,在他支付银两的情况下,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帮他治愈腿疾。

萧衍之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忆自己受伤的经过。

但实则,他只是并不信任这个胆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继续端详了自己的伤势片刻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家中可有纸笔,我需要几味药材,你记一下。”

晚晚点了点头,也没再继续追问,迅速到桌前将纸笔拿来。桑晚回了家,关上院门,母亲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阿晚,回来了?”

“回来了,”她高声应答,面上却无甚笑意,略有些疲惫地揉揉脑袋,又道:“阿娘,我先去做饭,等会儿就好。”

关紧厨房的门,被气得乱跳的心终于平缓下来。桑晚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新月似的细眉蹙起,恼意宛然。

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她不想让阿娘知晓这些烦心事。今日万幸拦下了他们,若是晚了一会儿,叫阿娘听见了那些污言秽语……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已经耽搁了许久,桑晚生了火,呛人的白烟从滚烫的油锅里直冒而出,锅铲连续不断地在锅中翻动着,夹杂着热油的噼啪声,扑鼻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值溽暑,厨房柴火正旺,更是闷热。女子挽起衣袖,露出了藕白的一截小臂,衣袖拭过额角的细汗,露出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来。

油烟大,眉眼稍皱着些,却也掩盖不了清透姿容。她盛好饭,朝着屋里叫了声:“阿娘,饭好了。”

忙了一上午饥肠辘辘,直到落座,才有了歇下来的实感。

两个小菜都放了肉,还蒸了蛋羹,一顿有滋有味,桑晚就着蛋羹用了碗饭,心头的郁结才散。

母亲罗胥君见她面色好了些,才试探道:“今日回来得晚了许久,可是……”

“桐花今日同我一道去了,她要去看钗子,就耽搁了会儿。”桑晚垂眸瞧着饭碗,语气平平。

罗胥君松了口气,“阿娘是怕那些人又来堵你。”

村中都知,桑家女自小便生得娇俏,越大越掩不住容色。村中总有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流氓,时不时上门来扰一番。

自从桑父去后,这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

若不是邻家关系近,多有帮衬,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至于这回……

桑晚软了眸色,扯出个笑来:“上回刘叔给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这阵子安分多了,阿娘别太担心。”

罗胥君瞧着年岁不大,却有疲态,眉眼下垂。发间一根素钗,朴素但整洁。

她只是将双手搭在了女儿的手上,声音轻又弱:“阿娘没什么本事,就想让你好好的。”

桑晚没回答,收起碗筷头也不回:“阿娘歇着去吧,一会儿药好了我送来。”

她不想在阿娘面前暴露自己情绪的低落,抿了抿唇,将早先便分好的一份饭菜同刚熬好的药一道,端着去了另一间屋子。

桑家的院子不小,此时日头正高。桑晚抬了抬手,在眼前挡下一小片阴翳,快步推门进了侧屋。

屋里的人显然醒着,听见她来张了张口,还是未曾出声。

“醒了。”

桑晚瞧他一眼,将碗筷放在了小桌上,“吃吧,不收你银子。”

侧屋光线不好,只听窸窣轻响,半躺在榻上的人缓缓起了身,从那片阴影中出来,摸索着往前。桑晚到底做不到冷眼旁观,上前几步扶上。

甫一靠近,淡而缱绻的茉莉清香缠绕着小臂往上,在无光的世界中作为唯一的指引。到了桌前,饭菜的香气又掺着药的苦意,淡而又淡的茉莉香被驱散,再也寻不见。

男人端起碗筷,道了声谢。

女子就坐在他身旁,没有任何铺垫,“今晨去了县里打听,没听说有谁家丢了人。”

“打听不到也正常,辛苦桑娘子了,”男人颔首,“只是此事不好声张……”

桑晚“嗯”了声,没再多言。

她确实累了,也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能随意地拉下面庞,不必顾及他人脸色。

随手拿了片蒲叶扇风,颊边垂落的发丝被扇得轻晃,她随手拢在耳后,抬眼看着眼前之人。

男人眉眼锋利,因为瞧不见,眸中有些无神。剑眉本应有着凛冽的气势,却被黯淡的眼眸削弱了几分攻击性,显得平和许多,面庞清俊,下颌利落,是桑晚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可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一身粗衣葛布也掩盖不了的清冷气质。身上有伤却依旧挺拔,上衣不大合身,宽阔的背脊包裹在旧衣里,略微有些绷紧。

衣袖挽至手肘处,小臂紧实,线条利落,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用饭慢条斯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

反正他看不见,不算收敛的视线慢吞吞地在他身上游走,目光落在那颗不算打眼的小痣上。

小臂这样结实……应当是会武的吧。

桑晚漫无目的地想。

“桑娘子今日心情不好。”

桑晚的神思忽地被这一句唤回,看向他。

不是问句,带着些肯定。

桑晚忽地有些被戳穿了的感觉,下意识道:“没有。”

“那便没有吧,”男人不曾纠缠,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又闻到了那缕清香,“桑娘子若遇到难处,只要能帮得上,某必当竭力。”

萧衍之一边开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药材名,一边转头打量一脸认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落屋内,正巧打在她一侧面颊上,映得那白皙肌肤越发光泽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脱俗,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颤动的阴影,让人移不开眼。

但萧衍之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药材名后,在晚晚低喃着轻问他“还有吗”时,他忽的道:“不过小姑娘,我现在没有钱给你。”

萧衍之说得一点也不羞愧,坦坦荡荡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晚晚的反应。

晚晚一愣,霎时抬头。

对上萧衍之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瞬间后知后觉意识到,萧衍之现在的确没钱。

他的衣服都被她脱了个精光,硬是连个铜板都没有,他是真的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这种词用在萧衍之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晚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而后才冷静下来,转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张纸。

“那便赊账,公子给我打欠条可以吗?”

萧衍之的确是在期待晚晚的反应,这个小姑娘既是为财,那若他无财她会如何应对。

可他却没想到晚晚竟说要打欠条。

萧衍之觉得好笑:“你与我素不相识,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怎知我是否会赖账?”

晚晚当然知道萧衍之不会赖账,两人五年夫妻,虽不亲密,却还是知晓,以萧衍之的性格,就是家中破产了,也绝不可能赖一个小姑娘的钱。

所以晚晚很淡定,拿着纸笔抬了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萧衍之眸中闪过一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觉上扬,缓声告诉她:“我叫萧衍之。”

晚晚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点点头便垂眸动笔写了起来。

“好的闻公子,昨夜的血竭一两,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过夜费不过分吧,你需要的药材我暂且不知是多少钱,待我采买回来一并记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烂了,我会另外帮你买两件新衣更换,大抵一两,暂且就是这些,可以吗?”

绵软的嗓音带着烟南独有的调调一字一句传入萧衍之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