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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25821 字 4天前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那可真是……

罪孽深重。

范一摇叹了口气,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她几乎不和其他人说话,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

江南渡将她的消沉看在眼中,数次想要安慰,却被凤梧劝阻。

“让她自己好好平静一下吧,这种时候我们也帮不到她什么,等她想和我们说话,自然会来找我们。”

就这样,因为范一摇的低气压,整个山海镖局的气氛也都变得很凝重,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奉阳。

奉阳这个季节是很少下雨的,可是当他们进城时,不仅天上阴雨连绵,就连地面上的积水都要没过人的脚踝。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从没见奉阳下这么大的雨!”凤梧撩开马车帘向外张望,只见街上的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看上去似乎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终于,马车停在古旧的门脸前,范一摇下车,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抬头看着那写有“山海镖局”四个字的匾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门上还悬挂着他们临行前写的木牌——

【出门走镖,局中无人,有事留言。】

只不过如今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

“总镖头!还愣着干什么呀?到家啦,快点把门打开啊!”运红尘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冲范一摇喊道。

范一摇这才回过神,摸出钥匙,将门上的大铜锁打开。

这时江南渡也走过来,帮她一起解缠门栓的锁链。

范一摇侧头看了江南渡一眼。

江南渡声音温和,“一摇,回家了。”

范一摇觉得心中一暖,多日来没着没落的感觉总算是消解了一些,和大师兄合力将镖局大门打开,放马车进去。

他们才刚刚将行李从马车卸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黄探长便闻风而来。

“哎呀,你们可算是回来啦!这一趟可还顺利?”

黄探长这人的性子他们是最了解不过的,他这一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关爱辖区百姓。

凤梧道:“能平安归来便已经算是顺利了,不求别的,黄探长,您这是有什么事么?”

黄探长笑得很无辜,“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们嘛,这么久没见你们了,我这心里惦记得很呢!”

“哦?若是没事的话,那黄探长便进来,一会儿和我喝几杯!”凤梧说着就要将黄探长往屋里拉。

黄探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今天公务在身,这酒改日再喝!”

凤梧好整以暇盯着黄探长。

黄探长终于憋不住,摊牌道:“哎,算了,也不瞒你们,我这次上门,是为了募捐款的事。”

一提到钱,凤梧总是很敏感,“募捐款?什么募捐款?”

黄探长愁眉不展道:“说起来今年也是邪性得很,你们是不知道啊,从你们离开这里,这雨就没停过。奉阳城还算是好了,听说大顶子山北边的永沛县更惨,死了不少人了,他们那边本就是一块山间洼地,这雨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成湖了!”

“黄探长?您说哪里?永沛县?”

忽然身后有人问。

黄探长回头,不禁惊讶:“呦,这不是老罗家的少东家么,你这气色看着可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啊!”

罗铮却无心与黄探长寒暄,上前几步,确认道:“探长,您刚才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是永沛县么?”

黄探长:“是啊!”

罗铮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运红尘问:“罗铮,你怎么啦?”

罗铮颤声道:“永沛县……是我娘的母家所在地。”

众人一愣,运红尘拍拍罗铮的肩膀,“别瞎想,你娘她肯定没事的。”

黄探长也跟着安抚道:“放心吧,罗夫人娘家是永沛县的大户,县城里还算是安全的,遭殃的只是周边的村镇。”

罗铮点点头,可是看他神色,明显是没放下心来。

这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再次被扣响。

运红尘跑去开门,见来人穿着兜帽雨披,便问:“你找谁呀?”

来人将黑色兜帽放下,竟是个面容端庄秀雅的女子。

“娘?!”罗铮惊呼出声,几步迎上来,“娘,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黄探长笑道:“看看,虚惊一场不是!罗夫人,你家这少公子孝顺得很,刚才听说永沛县出事,还担心你呢。”

罗夫人淡淡一笑,算是向黄探长打过招呼,然后竟是丢下亲儿子不管,径直走向江南渡,屈膝福身。

“江大掌柜,劳烦借一步说话。”

山海镖局的人都知道,罗夫人的另一层身份是异兽狰,暗中效命于江南渡,所以见到这一幕都不觉得奇怪,只有黄探长不明所以,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南渡看了黄探长一眼,便对罗夫人说:“里面请吧。”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黄探长又继续刚才的募捐话题。

“说到哪儿来着?哦对,奉阳和永沛毕竟是兄弟城市,他们遭难,我们这边受到上峰示意,鼓励商户募捐,现如今就差你们山海镖局了,收到你们的募捐款我就可以将款项报上去了。”

“明白明白。”凤梧连连点头,又试探地问:“那么黄探长……您看我们捐多少合适啊?”

黄探长笑眯眯道:“既然是捐款嘛,自然是没什么规定,捐多少全看大家的心意。反正我听说老罗是捐了五百大洋的……”

“五百大洋?!”凤梧瞪圆了眼睛,“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五百大洋啊!”

黄探长意味深长道:“凤老板,你们帮风月楼的那位老鸨运送古铜镜,镖利有多丰厚,连上峰长官们都听说了,所以就别哭穷了。”

这话的敲打意味明显,凤梧不情不愿道:“那行叭……那我们也捐五百大洋……”

黄探长耷拉下眼皮摆弄自己的手指头,“我记得当初孟老板的开价是五千大洋吧?罗老板拜托你们护住他家少公子,又开了三千五百大洋,再加上警署的五百奖金……”

凤梧欲哭无泪,咬咬牙:“那我们……捐一千大洋!总行了吧?”

黄探长还是不说话。

凤梧心都要流血了,哭诉道:“黄探长,警署和罗老板的钱,可还没给我们结呢!那孟老板也拖着尾款迟迟不结清,再加上这一路的开销……”

黄探长被磨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准备松口,谁知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道:“山海镖局捐款三千大洋。”

凤梧差点当场去世。

“一摇,你在胡说什么,咱们,咱们哪有这么多钱呀……”

说完拼命给小徒弟使眼色。

而范一摇却不为所动,“师父,孟老板的镖利加上罗老板的委托金,还有警署的奖金,加起来九千大洋,咱们镖局五个人,就算是均分也差不多每人两千大洋了,再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以我个人名义捐两千五百大洋,剩下的五百大洋以镖局名义捐。”

说完又看向黄探长,“黄探长,您看这样行么?”

黄探长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行啊!可太行了!不愧是范总镖头,奉阳城第一女侠!”

见小徒弟心意已决,凤梧没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再把亨氏德拍卖行那单生意的镖利也抖搂出来,于是急忙签字登记。

“哎,对了,凤老板,你这一趟回来,看着好像比出门前更年轻了些,说是十八九岁的公子都有人信。”

黄探长临走前,奇怪地看了一眼凤梧的脸,还八卦兮兮地往院子里张望,似乎在好奇罗夫人和江南渡说什么,竟然这么久还没出来。

第47章 开山斧

凤梧应付了几句, 总算是将大尊大佛送走,等回头想要数落小徒弟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人影。

“一摇呢?”

运红尘道:“范总镖头说她累了, 回房间躺一会儿。”

凤梧发足狂奔,追进内院,将正准备推门进屋的小徒弟一把揪住。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 就对上小徒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师父, 要是九鼎还在, 类似永沛县的水患就不会发生, 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征战和灾祸。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多捐一点钱,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就当是赎罪了。”

凤梧一肚子数落尽数卡在喉咙里, 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那两千五百大洋的捐款,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能用到永沛灾区的少之又少, 这又是何必?”

范一摇道:“我也知道的,但再怎么样也是登记造册, 我捐的多一点, 盘剥后能剩下的也就多一点, 哪怕能多救活一个人也好。”

凤梧沉吟片刻, 看了眼小院树下的石凳, “一摇, 要不要和师父去那边坐一会儿?咱们师徒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这回范一摇没有拒绝, 乖乖跟在凤梧身后, 走到石凳旁坐下。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 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几乎淋不到,只偶尔会从树枝的间隙中漏下几滴雨露,打在皮肤上,带来一片清凉。

“一摇,你大师兄一直不想你知道以前的事,师父其实一直是不赞成的。”

凤梧发现地上有只小蚂蚁,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去拨弄它。

“如今你知道了那些事,却这么难过,师父看着也很心疼。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

蚂蚁渺小,浅浅的土坑积蓄的水洼对它来说也像汪洋,凤梧看到它前路正是一片水洼,便想用树枝阻拦,引它到另一条通途。

可是蚂蚁却不领情,横冲直撞,企图冲破凤梧设下的障碍,就是倔强地不肯去另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哪怕那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凤梧低眉垂眸,一手拨弄蚂蚁,一手支着下巴,唇角也浅浅地勾起,“为了你好,帮你做出选择,为了你好,蒙蔽你的过去,或许这对你来说是最舒服的,可师父觉得这样不妥。你是独立的个体,好也罢,坏也罢,前方无论是天堑险阻还是康庄大道,都应该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由你自己来选择。”

范一摇抬起头,看了一眼师父的侧颜。

多日来躁动不安的心难得恢复平静,像有一只温柔又力量的大手,一点点顺毛,将心中那只惊慌的小兽安抚下来。

“一摇,你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是你有权知道,也应该面对。因为承载了你所经历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范一摇闷声道:“师父,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去将九鼎推翻……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什么法术迷惑陷害,可是我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我很确定,推翻九鼎时,我是清醒的,而且……是坚定的。”

凤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记得师父很久以前给你讲过的一句话么?”

范一摇茫然。

凤梧笑了笑,“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范一摇将这话在心底默默念诵,若有所悟。

“师父,你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么?”

凤梧拨弄蚂蚁的手微僵,扔掉了小树枝,没有立刻回答。

范一摇追问:“大师兄似乎一直对师父您有所不满,难道也和我有关?”

凤梧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你推翻九鼎,犯了众怒,异兽和阵法师联合投票决定对你的处罚,师父弃权了。”

范一摇不解,“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凤梧苦笑,“师父作为上古神明之一的凤凰,一人顶两票,当时支持对你处以凌迟之刑的票数,仅比反对票高出一票。若是我没有弃权,便可以保下你。”

范一摇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对师父一直是这般态度了。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会弃权?”

凤梧道:“凤凰是祥瑞的象征,九鼎在时,人间太平,九鼎倾覆,祥瑞不再,如果遵从职责,我理应顺应民意,支持对你的处罚。可是如果遵从本心,师父又怎么忍心?”

范一摇莫名觉得眼眶酸酸的,“师父,上古时期你也是我的师父嘛?”

“自然不是了。”凤梧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你这只小狗,最喜欢多管闲事,今天帮这个人送样东西,明天又替那个人打扫打扫洞府,就拿你大师兄来说吧,他身上的龙鳞,你都不知道帮他擦过多少遍了……”

范一摇:“……”

擦龙鳞……

某些画面闪过脑海,范一摇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心中羞耻感爆棚。

凤梧继续道:“你总喜欢在大家面前转来转去,天真可爱,活泼好动,时间久了,自然便心生欢喜,所以你和很多上古神明的关系都不错,帝江就很喜欢你。”

“帝江?就是那个死在沙漠里的帝江么?”

“是啊,西极天马歌的曲谱就是你变作小狗,从西汉皇宫里偷抄出来给他的,你是不记得了,当时把那老面口袋开心的啊,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范一摇听得有点想笑,可是一想到自己是间接导致这些上古神明消亡的罪魁祸首,又笑不出来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横亘于黄沙中的赤红色躯体,羽翅凋零,如风化岩石。

“一摇,你可怨师父?”

凤梧的声音将范一摇拉回现实,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不怨你,师父你本就应该投支持票的,弃权是看在情分,如果当时民心所向,觉得我不该被处罚,两方票数的差距也不会这么小了。”

凤梧失笑,“可是师父却很怨自己,我很后悔。师父那一刻是懦弱的,我惧怕被群族讨伐,惧怕失去凤凰的威严,因此自以为聪明地选了个折中的方案,虽然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只差我这两票,结果便会乾坤颠倒,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逃避。”

“没关系,反正我都不记得了。”

凤梧却摇头,“我当时应该遵从自己对你的判断。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故意打翻九鼎祸乱天下,必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范一摇忙追问:“可万一没什么理由呢,我是说万一,我当时就真的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凤梧神色温和,轻轻抬起脚,为那只执着向着水洼前进的蚂蚁让路。

“师父做错了事,所以师父愿意在后面的几万年里和你大师兄一起寻找你,再一起养育你,只希望可以弥补万一。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和凤梧一起看那蚂蚁抵达水洼边,又顺着水洼,更换路线,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心中已有答案。

“师父,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凤梧笑得很宽容,“一摇,我是你的师父呀,你再问多少个问题都行呀。”

范一摇摸摸鼻子,“那个……如果找齐了九样铜器,重新聚集九鼎,我是不是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凤梧点头,“你是九鼎的看护神兽,与九鼎存在意识联系,九鼎重立,你的记忆也会全部回来。”

范一摇下嘴唇包上嘴唇吹了口气,将额前的碎毛毛吹得掀起来。

“唔,好怕都是不好的回忆诶……”

“那也有好的回忆嘛。”凤梧笑眯眯道,“而且有很多很多。”

范一摇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忽觉豁然开朗,拍着胸脯对凤梧夸下海口:“那行吧!师父你看着,我会尽快找齐九样铜器的!我一定要搞明白当初自己推翻九鼎的原因,然后弥补犯下的过错,争取让这片土地尽早拜托战乱灾祸,让大家重新过上太平日子!”

“那为师就拭目以待了。”凤梧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飘飘从范一摇身边经过,往她身上塞了一个信封。

“这什么呀?”范一摇疑惑地将信封拆开,竟是看到里面一张价值三千大洋的银票。

凤梧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的小金库掏空了,为师担心你饿死自己,补给你了。”

范一摇心中暖呼呼的,将信封认真收好,嘟囔道:“师父你正经起来还是很帅的,要是平时也这样,何至于几万年打光棍呢。”

那道飘然离去的背影一个趔趄,风度尽毁。

“范一摇!你这不孝之徒……”

范一摇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人生有了方向,干饭就会积极,狗也一样。

范一摇从自己的小院出来就觉得肚子咕咕叫,她连续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便觉得食指大动,想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厨房在镖局的西南角,从她的院子过去要从后面绕过后堂屋。

范一摇经过堂屋窗外,正好听见里面罗夫人的声音——

“主上!求您了,请出开山斧,救救我的族人吧!”

开山斧?

这个词听起来耳熟,范一摇很快便想起来,这不是孟埙说的铜器之一么。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声音——

“开山斧已毁,此事不要再提。”

范一摇心念一动,当即蹲下身,竖起耳朵开始听壁脚。

可是听了半天,却没再听出什么来,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下雨不撑伞,是想着凉么?”

范一摇默默抬起头,心虚道:“大师兄……”

江南渡撑着一把油纸伞,伸手将范一摇拉起来。

范一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大师兄,我没有偷听哦,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去厨房找东西吃,碰巧路过这里……”

江南渡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追究。

范一摇又试探着问:“不过大师兄,我刚刚好像隐约中听到了什么开什么斧的……”

江南渡打断道:“一摇大概是听错了,你说肚子饿了?想吃什么,师兄给你做。”

“哦……”范一摇知道,大师兄不想说的话,她就算是撒泼打滚也问不出来,便只能作罢,刚好肚子又是一阵咕咕叫,便开始报菜名:“想吃红烧蹄髈,清蒸桂鱼,肉末烧茄子,还有虾酱焖豆腐!”

江南渡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今天胃口这么好?”

范一摇:“这不是……好久没认真吃饭了嘛!”

江南渡眼中阴霾终于散去,温声道:“好,还想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

直至深夜,奉阳城的雨还是不停,稀稀拉拉打在窗棱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范一摇在雨声中沉沉入睡,香甜无梦,直至第二天早上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声惊醒。

接着又是一阵鞭炮声。

她睁开眼后懵逼了几秒钟,隐约觉得这操作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运红尘大着嗓门冲进来:“总镖头!你快出去看看!这回你可出了大名了!”

范一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干的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被人曝光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她都离开奉阳几个月了,昨天才回来,能惹出什么冤孽?

“哎呀,总镖头,你快点起来梳洗梳洗!外面挤了好多记者,还要给你拍照呢!”

范一摇起床气都来不及发,便被运红尘木偶一样拉起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像个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新娘子。

运红尘雷厉风行,没花上一刻钟就给范一摇捯饬得人模狗样,出了院子。

此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当先一个拎着铜锣敲得正起劲儿,还笑得一口大白牙的,正是包子刘。

模糊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

范一摇总算知道这铜锣声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了。

当初她从八岐大蛇那里救下包子刘的媳妇,一群街坊给她送了块写着“奉阳女侠”的牌匾,就是敲着这面破铜锣挤破门的。

只是当时他们来献牌匾,貌似是迫于大师兄的淫威,不知道这次又是出于什么渊源。

一见她现身,众人立刻蜂拥而至。

“范总镖头!我们都听说了!您给永沛县捐了三千大洋呢!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是啊,听说那奉阳首富都没你捐得多呢!”

“范总镖头不愧是咱们奉阳城的女侠!这么大一笔善款,连省城的长官们都惊动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范一摇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记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举起一架笨拙的照相机,对着范一摇就是一阵闪光灯四射,差点把她眼睛都晃瞎了。

另外又有不少记者争先恐后地提问——

“范小姐,我是《奉阳日报》的记者,您能发表一下感想么?”

“范总镖头,我是《阳城早报》的记者,是什么动力让您如此慷慨?三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虽说走镖赚得比平常人多一些,但也是血汗钱呐……”

“范总镖头,我是《北方晨报》的记者,听说您之前也因为英勇救人被老百姓们自发送出‘女侠’的称号,能给我们讲讲您的成长经历么?您捐出这么大一笔钱,您的家人又是什么态度?”

范一摇被记者们连珠炮式的提问给问懵了,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是一脸深沉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

这句话说完,全场片刻的安静。

范一摇继续道:“捐出这笔钱,不过是为了消解心中的罪孽感罢了。”

人们却依旧保持着刚刚的肃静。

范一摇:“……”

啊咧?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些人都是什么表情……

一个女记者眼圈红了,哽咽道:“能有如此觉悟,也难怪会做出如此义举!”

一个满口“改革”“进步”的教书先生激动到拿出手帕擤鼻涕,直言道:“若是我华国之后辈人人能有此等胸怀,何愁没有崛起之日啊!”

作为范一摇铁杆粉丝的包子刘更是振臂高呼:“说得好!”

立刻引发一众附和。

范一摇:“……”

她愿意用师父凤梧的美貌发誓,她说的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一句质朴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会被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

她不知道的是,当有关她的捐款事迹登报后,这句“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竟是一举出圈,先是被省报转载,紧接着又传到了沪城和北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记者和围观群众闹哄了一上午后,江南渡终于忍无可忍,开了个大,在院子里练了一顿鞭子,直把所有人都给吓跑。

山海镖局总算恢复了平静。

凤梧满面红光,刚刚他被记者围着采访,大谈特谈培养英雄徒弟的心得。

此时闲下来,不免空落,酸溜溜地说:“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呐,怎么就没人想着给我发一块英雄师父的牌匾。”

范一摇立刻献计献策:“师父你可以捐钱嘛,再捐三千!”

第48章 水患

凤梧一口老血差点喷了, 急忙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快算了吧!养着你们这群败家徒弟,我这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

江南渡不善的目光扫过来。

凤梧立刻找补:“当然啦!不包括小江江!”

运红尘为了看这场热闹, 一直拖着不肯睡觉,熬得两眼都快睁不开了,半眯着眼去关大门, 忽然“咦”了一声。

“老板, 大掌柜, 总镖头!你们快来看呀!那个人……是不是罗夫人?”

江南渡听到罗夫人三个字便微微皱眉, 快步向门口走去。

范一摇和凤梧紧跟上,到了门口才发现,就在他们山海镖局的正门外, 罗夫人竟是当街跪在地上, 目不转睛看向大门内,背脊挺直,神情肃穆。

这一上午山海镖局本来就热闹,此时外面跪了个女人, 更是立刻引来不少人驻足。

江南渡面色沉郁,冷着脸迈步出去, 走到罗夫人面前。

罗夫人立刻叩首, 深深一拜。

江南渡:“回去, 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罗夫人语气谦卑而坚定:“还望大掌柜怜惜。”

“你在这里跪多久我也不会同意, 劝你趁早死心。”

“那我便一直跪在这里, 直到我最后一口气。”

江南渡怒极, 却不能动手, 只能甩袖离开。

他这一走, 后面的围观群众却炸了。

这什么情况?

没认错的话这女人应该是保安公司老罗家的夫人吧, 怎么好像和这山海镖局的大掌柜攀扯不清?

也不怪这些人会错意,实在是两人的对话太让人浮想联翩。

一件事经过三人的嘴就会大变样,罗夫人在山海镖局大门口一跪就到天黑,有关她与江南渡之间的虐恋情仇几乎已经传遍了奉阳城。

有说罗夫人老牛吃嫩草,和江南渡珠胎暗结却惨遭抛弃的。

也有人说江南渡自小就是孤儿,养在那不靠谱的凤老板身边,产生了恋母情结,主动勾引罗夫人的。

更有甚者,还有传言说罗家那个少东家其实是江南渡的儿子,老罗绿帽多年……

总之,传什么的都有。

一门之隔,肯定是没法将这些谣言隔开的,山海镖局的人自然也听进去不少。

晚上罗铮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运红尘眼里都是同情,和他对视一眼,一脸“我懂的”,拍拍他肩膀。

罗铮对江南渡道:“大掌柜,一会儿我爹要来,我先过来给您通个气。”

江南渡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区区难看二字能形容的了,罗铮觉得,如果不是看在狰一族世代忠心耿耿为烛龙大人效命,只怕今天他那作大死的娘亲就要血溅三尺,人首分离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最好劝劝你娘,她所求之事,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院子传来老罗的叫骂声。

“姓凤的!你这为老不尊的东西,教养出的徒弟也不是好货!勾引人家媳妇,不知廉耻!”

罗铮额前瞬间凝出豆大的汗珠子,急急忙忙冲出去,以防老爹步老娘后尘作死。

江南渡揉了揉眉心,一个头两个大。

凤梧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见老罗那张脸就生理性不适,“我说,你大晚上乱嚎什么,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三千五百大洋呢!”

老罗显然是有备而来,掏出一张银票,很硬气地拍在凤梧脸上,指着鼻子骂道:“给你们三千五百大洋!你们山海镖局还做不做个人了,不就是晚几天给钱,你,你竟然让你那大徒弟败坏我夫人的名声!”

凤梧百忙之中不忘了先确认一下银票的真伪,确定没问题了,仔仔细细收入怀中,才跳起脚来和老罗对骂:“你说谁败坏谁名声!你眼瞎么,没看见是你夫人纠缠我徒弟不放,还跪在我们镖局门外故意给人看,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我呸!”

范一摇冲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凤梧双手叉腰骂人吐口水的一幕,不禁石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泼夫”和昨晚的人生导师联系在一起。

要不她还是装死吧,回去睡觉。

凤梧和罗老板闹得正凶,突然觉得周身一冷,凉嗖嗖的,不约而同转过头,正看到江南渡沉着脸出来。

罗老板的气焰顿时灭掉一半,“江大掌柜,你,你……”

江南渡看死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嗯?我怎么?”

范一摇着实为罗老板捏了一把汗,心说这老头可千万别作死,他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东西说话么??

好在罗老板在那里“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他勾引自己老婆的话,反而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

江南渡:“……”

范一摇:“……”

凤梧:“……”

罗老板抱着江南渡的大腿就开始哭嚎:“江大掌柜,您青年才俊,年轻有为,有的是模样好家世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可是我就不行了呜呜呜,我一个糟老头子,好不容易娶这么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媳妇,还给我生了个大儿子,她要是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您行行好,就别和我抢了吧……”

江南渡身上的杀气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

范一摇见她大师兄的腿动了动,大有要将罗老板一脚踹飞的征兆,冲上去将人一把按住。

“大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将罗老板扒拉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江南渡就走。

回到房间关起门,范一摇将濒临发怒的烛龙大人按在椅子上,睁着圆圆的眼睛认真问:“大师兄,你实话跟我说,开山斧是不是在你那里?”

江南渡沉默。

范一摇继续问:“那大师兄,你不想将开山斧拿出来给罗夫人,是不是因为我?”

江南渡终是叹了口气,道:“一摇,九样铜器中只有开山斧在我手中,只要这件东西不现世,就能保证九鼎不会重聚。”

“可是大师兄,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九鼎重聚?”

“重聚九鼎,意味着你会想起以前的事。”

范一摇不解,“想起以前的事有什么不好的?刚好我也可以弄清楚为什么当初会去推翻九鼎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难道你要重新体验一遍,被人千刀万剐之苦么?”

范一摇愣住。

“遭受凌迟之刑,还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友人背叛,被亲族离弃,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样精神上的折磨,一摇,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遍么?”

江南渡说这番话时,眸色沉郁,仿佛压抑着什么,那其中所承载的过去,是被范一摇遗忘的,却早已成了他的逆鳞和心魔。

范一摇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万年前的那把天火,愤怒,仇恨,嗜杀。

“大师兄。”

她抬起手,轻轻蒙住了江南渡的眼睛,也蒙住那双眼中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

“从小到大你都教我,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不要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要轻易多管闲事,自私一些,冷漠一些。以前我还不理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想保护我,怕我重蹈覆辙,以真心待人却不得善终……

可是大师兄,不论你想怎样改变我,我也始终是数万年前那只推翻了九鼎的天狗。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共同铸就了一个完整的我。

我推翻九鼎,导致这片土地陷入灾祸,那即便遭受再严酷的惩罚,也是我罪有应得。错误酿成就要想办法补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舒服而选择逃避?而如果推翻九鼎另有隐情,我也应该努力调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摇……”江南渡似想要说什么,却被范一摇打断。

“大师兄,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在好奇一件事,为什么山海经的前半卷明明说天狗是祥兽,可以御凶,而后半段却说天狗是凶兽,招致战乱灾祸,直到你们告诉我以前的事。我不想有一天,书上对烛龙的描绘,也从自然之神,钟山之主,变成嗜血滥杀的魔兽。”

江南渡握住范一摇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拿开,垂眸看她,“一摇,师兄并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在乎!”范一摇语气激动,眼中隐有泪光,”大师兄,我不想浑浑噩噩,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一直将我置于你的羽翼之下,可是,可是我也想变得羽翼丰满啊!我也……也有想保护的人!”

江南渡瞳孔微缩,心神震荡,手无意识地收紧。

细嫩的手腕被他抓紧,看上去脆弱易折。

可是他却总是忽略了,这本就是可以执刀的手。

“一摇,你真的考虑好了?”

良久,江南渡才轻声问。

见他态度松动,范一摇眸中一亮,坚定无比地点头,“嗯,考虑好了!我要努力找到九样铜器锻造,然后重聚九鼎。要是能因此帮助华国摆脱当下的厄运,岂不是很了不起的事?就算不能名留青史,老了也可以跟儿孙吹牛呢!”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终是也下定决心,“好,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那师兄也会竭尽所能帮你。”

“太好了!那我们这就去跟罗夫人说吧!”

范一摇急吼吼就要拉着江南渡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来抱住。

静默中相拥片刻,江南渡的声音才沉沉响起:“一摇刚才说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是谁?”

范一摇耳朵突然被火烧一样热,说话都结巴了,“师兄,师兄你不知道么?”

“嗯,不知道。”

“唔,当然是身边的人啦,比如师父啊,运红尘啊……”

“还有么?”

范一摇怂怂地低头,耳朵越来越红,“最最最想保护的人,肯定是大师兄嘛……”

气氛突然就变得不太对,范一摇只感觉大师兄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目光也控制不住落在他的嘴唇上。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大师兄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

“大掌柜!总镖头!”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范一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拉开和师兄的距离。

站在门口的运红尘先是呆愣了一秒,意识到自己刚才破坏了怎样的气氛,心里疯狂咆哮: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范一摇故作冷静地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运红尘垂下头,完全不敢去看大掌柜:“那个什么,罗老板他……上吊了……”

江南渡冷笑一声,“挺好的,那就让他去死吧。”

虽然这样说,两人还是回到前院。

罗老板手里提着一根麻绳,正往前堂的房梁上抛,见江南渡来了,立刻又哭嚎起来,“哎呀,活不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江南渡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声对运红尘道:“去告诉罗夫人,她所求之事我答应了,让她把这里的麻烦解决了。”

运红尘自知刚才得罪了大掌柜,此时无比狗腿,很快就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罗夫人。

罗老板一见到罗夫人,就像耗子见了猫。

“老罗,你先回家。”罗夫人淡淡一声,看都没看人。

“哎!好嘞!”

罗老板立马收了麻绳就走,快走到大门口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罗夫人:“那你呢?”

罗夫人:“我有事要和江大掌柜商量,你先回去。”

罗老板磨磨蹭蹭不肯动,委屈巴巴的神情。

罗夫人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听话。”

于是罗老板便再也没了脾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罗铮在旁边总算是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等罗老板离开,江南渡冷厉的目光落在罗夫人身上,缓缓道:“将我逼到这份上,你是想造反么?”

罗夫人走到江南渡面前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主上,我不能眼看着族人死于水患,这次以下犯上,罪无可恕,不过还请主上看在我们狰一族世代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帮我们这一次,等这件事解决,我自愿领罚!”

罗铮听到这里赶紧接话:“娘,大掌柜宽厚,已经同意借出开山斧了,罚不罚的咱们以后再说也不迟,您还是先讲讲永沛县那边的情况吧。”

运红尘也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我们大掌柜人很好的。”

罗夫人看了一眼江南渡,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便道:“我刚从永沛县回来,那边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的雨了,大片村庄淹没,就连地势最高的县城也要保不住了。”

凤梧听得直皱眉,“连续两个月的雨,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罗夫人道:“现在具体是什么原因造成降雨不停,已经来不及查了,当务之急是阻止永沛县水位继续上升,所以我想向主上借用开山斧,将大顶子山劈开,泄洪到潞水河,先保住永沛县再说。”

范一摇抬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她对江南渡道:“大师兄,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永沛县吧,多耽搁一分钟,那边的情况就危险一分!”

既然已经答应了帮忙,便没有推脱的道理,江南渡让运红尘准备马车,自己回到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长条状的布包裹。

范一摇猜测那应该就是开山斧了,只是没想到山海镖局内竟然一直藏着一件铜器。

罗夫人见罗铮也要跟他们一起走,便道:“铮儿,你留下来看好你父亲。”

罗铮还想争辩,罗夫人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慈爱的神情,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拍,“有大掌柜和总镖头在,我们很快就回来了,你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你父亲,我们两个都不在家,他又要闹出事来。”

罗铮最终还是拗不过母亲,只好留下来。

范一摇和江南渡商量了一下,决定这次让凤梧看家,毕竟他们刚回来不久,镖局里不能再没人。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带上运红尘和罗夫人,连夜前往永沛县。

永沛县距离奉阳城并不远,正常情况乘马车也就是两三个钟头的路程。不过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一路行驶得颇为艰辛。

当不知道第几次马车轮陷入泥坑,他们不得不下来推车时,运红尘不禁怀念起孟埙来。

“哎,要是孟埙在就好了,有他使用阵法,咱们这一路能舒服不少呢。”

说完她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该提起那个人,心虚地偷偷看了旁边的总镖头一眼,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她并不十分清楚孟埙和总镖头之间的过节,但自打从鬼市饭店出来以后,她就察觉出,这个人已经成了总镖头的禁忌。

范一摇这些日子也努力不去想起孟埙,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很特殊,说不清到底是濡慕,敬畏,害怕,还是憎恨。过去的记忆与现世的相处交杂在一起,让她分外困惑。

既然想不清楚,那就索性不去想。

所以她没接运红尘的话,只加大手上力道推车轮。

余光一瞥,她忽然警惕:“谁!”

运红尘吓了一跳,忙回头张望,“怎么了?总镖头,你看到啥了?”

范一摇仔细辨认,刚刚她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到一个撑伞的女人,可是这会儿再仔细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好像看到个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范一摇又仔细找了半天,此时夜幕降临,又下着大雨,周围的能见度很低。

运红尘是夜行动物,本来夜视能力就好,她也跟着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便道:“总镖头,肯定是你看错了,这么大的雨,又是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呢?”

第49章 劈山泄洪

这时马车轮终于从泥坑里出来, 一行人继续赶路,等到了永沛县,已经接近子时了。

原本的山间盆地, 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水泽,就连垒高的官道上也都是积水。

四下来看黑幽幽一片,只有雨线击打时, 才能看出一点波光。

“三姑!三姑!您终于回来了!!”

县城的城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 一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罗夫人, 就飞奔过来。

“小豆芽, 怎么样了,村子那边还顶得住么?”

“撑不到天亮了!我二叔带着族人们上了白虎坡,可是眼瞅着水就要没过坡顶了!江奶奶困在倒塌的房子里没跑出来, 已经没了……”少年带着哭腔, 胡乱抹着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没事,没事了,这次是主上跟我一起来的, 他会想办法救我们!”罗夫人将少年揽在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小豆芽一听“主上”两字,强忍住哭声, 走到马车近前, 看了一眼拿着马鞭的江南渡。

他是异兽狰, 狰一族上古时期栖息于钟山, 对身为钟山之主的烛龙有天生的血脉感应, 几乎立刻确认了江南渡的身份, 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江南渡挥手让小豆芽起来, 对罗夫人道:“先上马车, 带我们去你母家, 给我找一张永沛县的堪舆图。”

罗夫人不敢耽搁,立刻上车指路,很快他们便进入县城,停在位于城中心的一座阔气府宅前。

即便是午夜,此时这座悬挂着“程府”牌匾的大宅内,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范一摇这时才知道,原来罗夫人的母家姓程。

“三妹!你总算来了!借到开山斧了么?”

出来迎接的是个面善的男人,四十多岁年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先生,眉眼和罗夫人相似,只是少了几分罗夫人眼神中的凌厉和果决。

“嗯,主上也来了,先给我找一张永沛附近的堪舆图,一定要准确。”

“什么?主上,主上竟然亲临了!”男人错愕。

“没时间多解释,快去找!”罗夫人一个眼刀甩过去,程老大立刻怂了,忙不迭安排人去找。

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下了马车,直接被罗夫人领到正堂。

很快程老大就送来了一张标注详细的地图。

江南渡将其展开,范一摇也凑过来看。

虽然范一摇一直都知道永沛县离奉阳城不远,但是具体什么方位,还是看这地图才知道。

两城依大顶子山而建,因为大顶子山是东北西南的走向,所以奉阳也在永沛的西南。奉阳地势高,几乎和大顶子山的西麓相接,永沛地势低洼,被大顶子山的东侧峰与北边的北岩山合抱在当中。

所以在永沛县内,越是往东北方向去,水患越是严重。刚刚小豆芽口中提到的白虎坡,正是紧邻大顶子山东侧峰的一小块高地,东边大部分遭殃的村民,此时几乎都聚集在那里。

范一摇看明白后,在地图上某个位置一点,“这东侧峰的东边就是潞水河,所以我们只要用开山斧将这边的山体劈开,就能将水泄出去了!”

罗夫人立刻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主上,请将开山斧交给我,我愿意亲自去劈山!”

江南渡淡淡看了罗夫人一眼,“你不行。”

罗夫人一愣,“为什么?”

江南渡终于将随身携带的布包拆开,将开山斧拿出来。

只见这把斧子比寻常的劈柴斧子大一圈,从斧身到手柄,通体都是铜制,呈现出一种古旧的暗褐色。

范一摇知道,这是九鼎铜器还没被锻造时的颜色。

江南渡将斧子拿出来,解释道:“开山斧威力惊人,可以开山破谷,但是同样的,后作用力也很厉害,不必说普通人类,就算是普通的异兽或者阵法师使用,也会被震得五脏具碎。”

罗夫人和程老大脸色同时一变。

程老大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三妹,你出嫁后,理应我来做族长的,只可惜我各方面能力都不如三妹,族中很多事还是需要三妹操持,如今终于到了我能做些事的时候了……”

罗夫人皱皱眉,“大哥……”

程老大却摆摆手,“三妹你听我说,这种时候,必须男人顶上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个女人家,你放心,今晚我就会用开山斧劈山泄洪,为了咱们全族的安危,舍我一人又能如何?只是等我死后,你的小侄子和嫂子,还需要你照拂照拂……”

罗夫人不耐烦:“大哥,你想去送死,只怕也轮不到你,主上和范总镖头他们已经拿着开山斧走了。”

程老大:“……”

看着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程老大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忙不迭追着罗夫人出去。

“哎,三妹,你等等我啊……”

山海镖局三人组很快抵达永沛县城的东门,此时外面的城防官兵正在热火朝天地垒堤坝,可是水位线正在不断上升,而堤坝垒得越高,决堤的风险也越大。

江南渡已经决定亲自以开山斧破山。

范一摇还是有点不放心:“大师兄,你使用开山斧真的没关系嘛?不然还是我上吧!”

江南渡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是烛龙,要是连我都不行,你觉得你就行了?”

范一摇捂着脑袋不服气道:“你虽然是烛龙,但是你岁数大了嘛!”

江南渡不理会她,他们避开那些城防官兵,登上城门楼。

站在这里,能隐约看到对面的高地,正在被上升的水位线不断吞噬,而高地上面密密麻麻的狰族村民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些强壮的青年正在努力将孩子往山上托举。

可是大顶子山的东侧峰陡峭,不生草木,几乎是垂直的岩石崖壁,就算勉强扒附在山崖壁上,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有爬上去的人撑不住掉下来,直接掉进水里被冲走。

范一摇看得心头一紧,“大师兄,来不及了!”

江南渡右手握紧铜斧,左手掐了个法决,瞄准事先在地图上找到的山体方位,正准备隔空劈下去,却突然面色一变,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范一摇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江南渡,立刻察觉到异状。

江南渡盯着夜色中的黝黑山体,眸光凛冽,“对面的山体上,被人下了禁制。”

正在帮两人望风的运红尘听见了,愤恨骂道:“是谁这么缺德,这是算准了我们会开山泄洪么,所以故意阻拦?!”

江南渡微眯起眼,迎风而立,自怀中摸出一把丹砂粉扬出去。

红色沙尘散开,如一层薄纱。

范一摇隔着这层丹砂尘屑望过去,看出对面大顶子山崖壁上流动的金色符咒纹路。

“到底是什么人?!”

江南渡:“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法。”

阴阳师?东瀛的?

范一摇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孟埙。

“那怎么办,能不能破开禁制?”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解决这层禁制。

这时城门下一阵骚乱,是一处堤坝决口了,官兵们狂吼着扑上去堵缺口,一袋袋泥沙不要命般往上砸,却还是控制不住洪水向县城内奔涌。

“大师兄,你能不能看出来这禁制是否覆盖了山顶?”范一摇盯着对面的山壁问江南渡。

江南渡愣了一瞬,似是猜出范一摇想做什么,警告道:“一摇,不要胡来。”

“大师兄,要是我没稳住掉下来,你记得接住我!”范一摇一把夺过江南渡手中的铜斧,便从城楼上跳下去。

“范一摇!!”

可是江南渡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范一摇下了城楼以后便翻过堤坝,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没冒头。

运红尘吓得脸色惨白,“大掌柜,总镖头她,她该不会……”

好在半分钟后,范一摇终于破水而出,已经身处水道中央,正奋力向着对面山坡游过去。她速度极快,没用多久便抵达白虎坡。

那些避难的狰族村民们一阵骚动,显然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湍急的水流里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姑娘。

“姑娘,你,你不是永沛县人吧……你是被从上游冲过来的?身上可有受伤啊?”

领头的程老二见范一摇是个生面孔,关切地问。

范一摇却根本顾不上和他们说话,上岸以后便仰头张望,瞄准了一条看上去最容易的路线,二话不说就开始攀爬。

“哎,姑娘,这山壁太陡了,爬不得啊!!”有个好心的大娘想要上前制止。

可范一摇却像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窜得几米高,在这些狰的一阵阵惊呼中,一手抡斧,一手插刀,叮叮当当以刀斧轮流在坚实的崖壁上凿刻着力点,拼了命一样往山上爬。

“哎,她手里那是什么?是……是开山斧?!”

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认出范一摇手中的铜斧,忽然喊出声来。

这时程老二也意识到什么。

早就知道三妹去找烛龙大人请开山斧了,这么说……这小姑娘这么拼命爬上山顶,是准备开山?

范一摇起初爬十几米的时候,还有善良淳朴的村民劝说她赶紧下来,怕她摔着,可是当她爬过崖壁一半时,下面渐渐没了声音。

大家都仰着脖子注视着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睛,随着她的每一次失手滑脱心惊肉跳。

而此时范一摇在对面看来,就是山上的一个小黑点。

江南渡几乎将身上所有能用来施展阵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随时准备在范一摇坠下来时用阵法托住她。

可他毕竟不是阵法师,就算准备万全,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护她安全……

运红尘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见江南渡神色异样,不由出声提醒道:“大掌柜,无论如何,您不能再现出真身了。”

普通人类世界的灵气根本无法支撑烛龙现出原身,而大掌柜已经在短短半年之内现出两次烛龙真身,若再这么来一次,只怕性命堪忧。

“您相信总镖头,别让她分神。”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江南渡果然冷静下来。

运红尘暗暗舒口气,再忧心忡忡去看对面的总镖头,一颗鸟心都要操碎了。

这边悬崖上,范一摇双手掌心灼热刺痛,隐约闻到血腥味,显然是已经被烛息刀和开山斧的手柄磨破了皮。

越接近山顶,崖壁越陡峭,此时大雨不歇,她的手不断打滑,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牢牢握住刀斧手柄不滑脱。

冰冷的雨水不断拍落在她脸上,弄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是酸疼的,好几次险些撑不住。

等到她终于爬到山顶,整个人几乎虚脱,脸朝下直接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这下真的成了狗啃泥了……

真想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可是范一摇知道她的时间不多,只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吐了吐嘴里的泥,她摇摇晃晃从怀中摸出一点丹砂粉,学着大师兄那般扬了出去。

果然,她赌对了,那什么东瀛狗屁阴阳师设下的禁制只覆盖了山体侧面,并未遍及峰顶。

无论对方是谁,大概也是实在想不到这么大的雨,居然会有奇葩肉身爬山登顶吧。

范一摇咧了咧嘴角,有点得意。

她看了一眼山下,从这里看去,白虎坡只有巴掌一块大。

范一摇自然是不能直接从这里开山,不然缺口一开,白虎坡上的村民都要被水冲走,到时候就不是泄洪,而是“泄人”了。

所以她有意顺着山顶向外跑了一段距离,找到一处两峰相叠的缺口。

这一下,不成功便成仁!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铜斧,使尽浑身力气,重重劈下!

轰——

一声巨响,犹如闷雷。

开山斧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凿开一块凹陷,整个山体都跟着剧震!

范一摇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只觉得胸口发疼发堵。

一道皲裂纹路在崖壁间爆裂开,随着轰隆一声,这回是真的打雷了,可是在这之后,大顶子山又迅速恢复平静,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被一劈两半。

“这什么破斧子……不会是假货吧……”

范一摇嘴里嘟囔着,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再次高高举起铜斧,重重砍下!

轰——

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少女举斧劈山的剪影被映在侧面的山崖上。

那些还在拼命垒堤坝运沙包的城防官兵看到这一幕,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盯着崖壁上的剪影。

只见身姿曼妙的少女发丝飞舞,手举巨斧,犹如开天辟地的盘古降世。

终于,只听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岩石开裂声,距离白虎坡以北数百米的位置,突然从山顶至下,裂开一个大口子!

肆虐的洪水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如狂龙入海,向着那新生的一线峡谷涌去。

而与此同时,范一摇吐了口血,两眼一黑,居然失足向后坠下悬崖。

就在她随着那些碎裂的山石土块,即将坠入泄洪口时,一片蓝色的法阵符光将她包裹住,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强行将她从滔天的洪水中拽了出来。

江南渡一把抓住范一摇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悸,他生怕失之毫厘,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小师妹。

所以当小师妹眼睛亮亮地冲他傻笑着说“大师兄,你真的接住我了”的时候,他是生气的。

“下次再敢如此,我便找一条锁链锁住你。”

他说得认真,双手抓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近前,气息迫人。

范一摇还没有从晕头转向的喜悦中缓过来,也不知脑子如何抽掉了,居然吧唧一口,在江南渡脸上亲了一口。

江南渡:“……”

满肚子的火气就这样瞬息浇灭,可始作俑者却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江南渡无奈,只能将软倒的少女打横抱起来,带回了程府。

等范一摇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上,入眼所见是运红尘的一张大脸。

“总镖头!你总算醒啦!”

江南渡上前给范一摇把了脉,温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范一摇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干了什么混账事,再看大师兄时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问:“洪水泄了么?”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居然哑得像鸭子叫。

程老大这时也凑过来,“泄了!泄了!多亏了范总镖头您呐,救了我们整个永沛县!若是再晚一步,只怕那些困在白虎坡上的族人就没命啦!您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是我们狰族的大恩人!”

第50章 弃妇

范一摇想坐起身说话, 却控制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急着说话,你这次伤得不轻。”江南渡忙将人按了回去。

程老大也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您好好修养着, 什么都别担心,接下来都交给我们!”

罗夫人却没有程老大那么乐呵,她秀眉微蹙, 时不时看向窗外。

此时天色已亮, 应该是白天, 可屋里光线却很暗, 需要点灯,窗楞还是噼里啪啦地响着,显然外面的雨非但没停下来, 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范一摇也注意到这一点, 问江南渡:“大师兄,雨还没停么?”

江南渡不置可否,反而问:“想吃什么?”

这么一问,范一摇立刻觉得肚子里一阵空虚, “唔,想吃肉包子, 小米粥。”

旁边程老大一听, 乐了, “哎呦, 神了!范总镖头, 要说还是主上了解您呢, 您还没醒, 他就亲自下厨, 蒸了肉包子, 煮了小米粥!”

范一摇看向江南渡,似是也很惊讶。

江南渡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自小到大,你每次生病了都只想吃这两样东西。”

范一摇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脸有些发烫。

江南渡很快叫人端了包子和粥,让她坐起来,亲手喂她。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起劲。

江南渡察觉到她的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

运红尘这才收敛,老老实实汇报道:“大掌柜,你昨天晚上让我出去查看哪里的雨势最大,我已经找到了。”

范一摇好奇:“大师兄,你让红尘查这个干什么呀?”

这时一直看着窗外犯愁的罗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来问:“主上,您是不是看出来这场雨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渡给范一摇喂了小半碗粥和一个包子,见她说不想再吃了,这才放下碗筷,道:“倒是没有弄清楚具体原因,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场雨来路古怪,肯定不是自然形成。我今早查了一遍永沛县几处关键风水位,并没发现什么催雨的阵法。”

“所以大师兄你是觉得,这场雨可能是异兽弄出来的?”

范一摇记得《山海经》上记载好多可以引起水患水灾的异兽,要是永沛县附近真的出现了什么返祖的引水异兽,那这场雨也就找到原因了。

程老大高兴道:“要是真的找到原因就太好了!虽然现在大顶子山被劈开,有了泄洪通道,但如果这雨一直这么下,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永沛县被淹也只是早晚的事。”

运红尘拿来先前的地图,在永沛县的西北方画了个圈圈,“呐,就是这里,我昨晚变出苍鹤真身在永沛县方圆百里上空来回飞,发现就是这附近的雨量最大!”

罗夫人仔细看运红尘圈出来的地方,“是西湖村?”

然后问程老大:“大哥,西湖村最近有什么事发生么?”

程老大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有呀,没听说发生什么事,据我所知,连外来户都没有呢!”

“西湖村?”这时程老二从门外进来,听见屋内他们的对话,道:“要说发生什么事,还真有一件,不过应该和这场雨没什么关系呀?”

罗夫人立刻道:“什么事,二哥您先和我们讲讲。”

程老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西湖村有个妇人,前段时间被她丈夫抛弃了。”

据程老二说,西湖村那个妇人长得不是很好看,腿还有点残疾,拖到岁数很大才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嫁得郎君还生得很俊俏。

村里人经常议论,说妇人的丈夫要不是家里太穷,肯定不会娶她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女人。而且还说她丈夫背地里对这个媳妇十分嫌弃。那妇人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便一直很自卑,为人处世也更加小心翼翼。

直到三个月前,妇人的丈夫外出贩货,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有同村的人说,曾经在县城里看到过妇人的丈夫,说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小姐,和那位小姐一起走了。

所以大家都说,这可怜的妇人是被她丈夫抛弃了。

这西湖村妇人的故事,听起来好像确实和永沛县的雨没什么关系,但是江南渡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范一摇立刻跃跃欲试道:“我也去!”

江南渡直接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塞进被窝,“不行,你留在程府好好休养。”

程老大附和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你这身上有伤,还是听主上的话,在我们这里休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时吩咐,一定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我都好了,师兄你看,什么事都没有的!”范一摇却不买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拍拍胸脯拍拍胳膊,恨不能再来个原地大跳以正视听。

“范一摇!”江南渡语气暗含警告。

范一摇可怜巴巴道:“师兄,你看这天,阴沉沉的,你看这雨,下个不停,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闷在这又潮又湿的屋子里,心中记挂惦念……”

江南渡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她表演。

范一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挤出两滴鳄鱼泪,“大师兄,你没听说过忧思成疾嘛!你真的觉得这样对我更好嘛?精神的折磨可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啊!”

程老大似乎被范一摇这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词说动了,墙头草一倒,又对江南渡道:“主上,范总镖头说得也有道理呀……”

结果被江南渡眼锋一扫,吓得没了声。

最后还是程老二道:“主上,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反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算立刻启程,到了西湖村只怕天也要黑了,听说那妇人孤僻得很,入夜后怕是不会见外客,不如明天一早咱们再过去。”

说完小心窥了眼江南渡神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又道:“而且我还听说,那妇人对男子戒心极强,恐怕不容易沟通,范总镖头性格活泼,看着易亲近,要是能跟过去也好,经过一晚的休整,明天她的身体状况应该也会好上很多。”

范一摇都要忍不住鼓掌了,心说罗铮这个二舅可比大舅靠谱多了,然后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大师兄。

江南渡眉间微微舒展,见小师妹一直眼巴巴瞅着自己,便道:“嗯,那就这么办吧。”

美美的睡了一晚,第二天范一摇便觉得神清气爽,除了偶尔还会咳嗽几下,基本已经恢复如常。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真厉害,不愧是狗一样的恢复能力啊!”

然后毫无意外地,遭到了范一摇的死亡暴击。

一行人吃过早饭便前往西湖村,这次是程老二驾车,江南渡,范一摇和罗夫人在马车里。

村长应该是早就接到了程老二的消息,撑着伞亲自在雨中迎接。

“呐,云嫂就住在这里。”

村长引领众人来到村边一户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草房前,示意道。

范一摇穿着雨披,扒在栅栏门外往里面看,只见这户人家的院子虽看着简陋破败,收拾得却十分干净,只是看得出穷得厉害,连个一鸡半犬的都没有。

“这个云嫂,她在家么?”范一摇看着草房那间紧闭的门,问村长。

村长道:“应该在的,邻居们今天都没见她出门呢。不过她这人平时就不喜欢和人来往,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男人走了以后,又赶上一直下雨,更是几天都见不到人影,不叫她就不出来的。”

说着,村长便提高音量喊起来。

“云嫂!云嫂!云嫂在家么?我是村长啊!有事儿找你呢!”

草房门终于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这时,原本缠缠绵绵的雨也停了下来,村长抬头看看天,将手中雨伞收起来。

范一摇乍一看,只觉得这妇人长了一张猴子般的脸,她眼睛很大,眼窝凹陷,人中也有点长,一副苦命相,确实不算好看,但好在她皮肤白皙,收拾得也还算齐整,倒也说不上丑。

云嫂似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眼睑也有些浮肿,她见村长身边站着很多生面孔,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看样子竟是想逃回屋里。

“云嫂你别怕,这些大人都是从县城过来的,听说了李云的事儿,想跟你聊几句。”

一听说他们是县城来的,云嫂眼睛明显一亮。

“县城?你们,你们是有我们家李云的消息了?”

江南渡自打云嫂出来,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时才终于收回视线,对村长道:“劳烦,能让我们单独和她说说话么?”

“这……”村长倒也算是认真负责,看向云嫂,似乎在征求她意见。

范一摇笑眯眯道:“云嫂,我们是从县里程家来的,刚好知道一些你丈夫的消息,但是这里人多耳杂的,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此时左邻右舍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探出头来,云嫂见状,慢吞吞跛着脚走过来,打开了栅栏门,低眉顺眼道:“那,你们进来吧……”

村长见云嫂已经同意这些人进去了,自己也就主动回避,反正他与程家二爷相熟,倒也不担心云嫂会有什么危险。

这草房一进去就能看到一张火炕,上面摆着矮桌,显然这就是主人家的卧房了,里面还有个屋子,隔着门帘看应该是厨房。

五个人挤进去,本就不大的空间立刻显得狭小而逼仄。

“家里没有茶,几位只能喝些水……”

云嫂正想给他们找杯子,范一摇忽觉腰间一轻,她的烛息刀竟是被江南渡抽出。

只见寒光一闪,钨金刀便架子了云嫂的脖子上。

云嫂吓坏了,“你们,你们这是……”

江南渡冷冷道:“长右,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造洪水害人?”

长右?

云嫂居然是长右?!

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表情看,显然都知道这种异兽。

根据《山海经》记载,长右生得像猴子,有四只耳朵,只要一出现,整个郡县范围内都会遭遇水患。

既然大师兄判断,这场大雨是云嫂一手酿成的,那么无疑她应该是一只返祖长右了。

“我,我没有,我没有故意害人啊……”云嫂呜呜地哭起来。

屋外原本刚刚停歇的雨又重新下了起来。

“好了,大师兄,你别吓唬她了,她看上去好像也不是故意的。”范一摇道。

江南渡原本也没想伤害云嫂,只是想出其不意诈她一下,看她到底是不是诚心害人。不过见她浑身哆嗦,看上去随时都能吓晕的样子,便将烛息刀撤回。

云嫂腿软,一屁股坐地上,畏惧地看着众人,一点点将自己缩到墙角,抱着膝盖哭得更厉害了。

程老二面色倒还算和善,正想说什么,不料罗夫人却抢先一步冲过去,一把将云嫂从地上提溜起来。

罗夫人:“别哭了!你他娘的再敢哭一下,我就挖出你这对眼珠子!!”

云嫂打了个嗝,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紧紧抿起来,似乎想要控制哭意,可是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溢出。

“呜呜呜……我……呜呜呜呜……”

罗夫人:“还敢哭?!”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竟是隐隐有打雷闪电的征兆。

程老二温声道:“三妹,你别逼她,看起来她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运红尘掀开身边的窗子往外瞅了瞅,再回头看看云嫂,一脸稀奇,“这么神的么,她一哭,外面就下雨……”

“罗夫人,如今这下雨的原因已经找到了,您也别心急,我们还是先和云嫂好好聊一聊吧。”范一摇道。

罗夫人总算是松开了揪住云嫂衣领的手,恨恨道:“哼,要是早知道这里住着一只返祖长右,我们何至于劳心劳力,费这么大功夫劈山泄洪!”

运红尘走到云嫂身边,凑近了她仔细观察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好奇道:“云嫂子,是不是从你丈夫离开后,你就天天在家里哭啊?”

云嫂如一只走投无路的红眼兔子,惊恐万分地看着运红尘,似是想要往后躲,可是身后已经没有空间,躲无可躲,应激反应一来,又开始打嗝。

范一摇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不然她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说着指了指自己,“我是异兽天狗,也是奉阳城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这位是我大师兄,他……呃,是个阵法师,也是山海镖局的大掌柜,还有你身边跟你说话的那个,是苍鹤。”

烛龙的身份太吓人,范一摇怕如实说出来会把这胆小如鼠的云嫂吓死,所以还是用了阵法师的身份。

她又指了指程老二和罗夫人。

“这两位是县里的程家人,你既然是长右,想必应该听说过,他们都是狰。永沛县近两个月一直大雨不停,这样下去早晚被水淹了,我们发现西湖村降雨量最大,便过来调查。”

果然,在知道了众人的来历后,云嫂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原来你们,你们都是……九州的啊……”

范一摇:“是呀,所以都是自己人,没什么恶意的,你别怕哦。”

云嫂平静了一会儿,等总算不打嗝了,才缓缓道:“我不是有意要引来洪水的,我,我只是太伤心难过……每天,每天都控制不住想哭……”

运红尘不可思议道:“不就是跑了个男人,至于嘛!还至于哭俩月?!”

云嫂嘴一瘪,泪珠子又不要钱一样掉下来,“他,他不要我了呜呜呜……”

运红尘看得目瞪口呆。

罗夫人暴怒,大喝一声:“还有脸哭!给我憋回去!”

云嫂:“……”

呜呜呜呜好可怕呜呜呜……

程老二道:“三妹,算了,别那么凶,她一看就胆子小,又被男人丢下……”

罗夫人眉毛一竖,压制不住心中怒火,连自家二哥也骂:“好啊,你倒是生了一颗慈悲心,还同情起她来了!这一场雨损失了多少钱财,又让多少无辜的人丧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连累几个县跟着遭殃!她既然那么伤心,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云嫂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呢,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目光移向砖垒的土炕,猛地起身,用头撞向炕角!

离她最近的运红尘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拉住。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要死要活的……”

范一摇对程老二道:“要不您还是先把罗夫人带出去冷静冷静吧?我和师兄跟她聊聊?”

程老二点头,拉着自家暴脾气的妹妹出去了。

这样屋里就只剩下山海镖局三人和默默流泪的云嫂。

范一摇想了想,问云嫂:“你丈夫叫李云?”

云嫂两眼空洞,半天才回过神,点点头。

范一摇又问:“听说他是三个月之前去县城里贩货,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的?”

云嫂点点头,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掉。

范一摇忍着头疼,继续问:“你丈夫平时就很喜欢拈花惹草么?”

云嫂这次倒是语气很激烈地反驳:“不是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范一摇:“那别人说他在县城里跟着一个漂亮有钱的小姐走了,你就觉得是真的了?还觉得他这是抛弃了你?”

云嫂垂下眼,“他们,他们都是那样说的……”

范一摇:“他们是谁?”

云嫂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村,村里人。”

范一摇和江南渡对视,江南渡非常默契地立刻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接过话来问:“你丈夫平时待你如何?”

“很,很好。”云嫂似乎很怕江南渡,不敢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是这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