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史的竭力怂恿和推搡之下,在恶作剧的掌声之中,谭端午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忐忑不安地把黑板上的那些名字读了一边。他读完了之后,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小史低声地对他表达了自己愚蠢的担忧:
“亲爱的,我怎么觉得你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念错了呀?”
当冯延鹤宣布端午全对,并询问他毕业于哪个大学时,小史的脸红得像发了情的鸡冠,恼羞成怒地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虽然端午获得了立刻离开会议室的权利,可他并不打算将它兑现,而是颇为谦恭地缩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乖巧地望着他的领导。这就给了冯延鹤一个错觉,误以为他是一个谦虚好学、要求上进的好青年,并从此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通过这一次的集体学习,冯延鹤也确立了自己毋庸置疑的绝对权威。仿佛握有别人案底似的,可以一劳永逸地从下属们自惭形秽的银行中,支取稳定的利息。
其实冯延鹤十分健谈,也喜欢下围棋。虽说他自称是业余三段,可谭端午以业余初段的棋力,想要故意卖个破绽输给他,都要颇费一番脑筋。有一次,下完棋复盘的时候,冯老头让他“无所顾忌,直言无隐”地谈一谈对方志办工作的看法。端午头脑一热,就大发了一通牢骚,并认为方志办根本没有必要存在,应予以取缔。
冯延鹤皱起了眉头。他建议端午好好地去读一读《庄子》。因为“凡事都是一个‘混沌’,它禁不住刨根问底”。他给端午讲了一番勿必、勿我、勿固、勿执的大道理,随后,冯老头他开始大段引用庄子的语录。什么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啦;什么醉者坠车,虽疾不死啦;什么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啦,诸如此类。
尽管端午是中文系毕业的,对他的那些话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那句话,他听得十分清晰,而且悄悄地将它记在了心里:
“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
冯老头六十多岁了,可记忆力却十分强健。每次端午去闲聊,老冯都要跟自己谈上半天的《庄子》。奇怪的是,每次所引用的内容都不一样,绝少重复。这样一来,不到半年,他等于是将《庄子》重读了一遍。
依照端午的观察,尽管他嘴上说得好听,张口闭口不离《庄子》,可圣贤的那些话对他做人的修养,却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效用。这也是让端午感到绝望的地方。下棋的时候,每当端午吃掉他三五个子,要将死子从棋盘中提去的时候,冯老头就会本能地去抓端午的手,不让他动,好像是挖了他心肝似的。至于悔棋,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在食堂打饭,端午借了他两块五毛钱的菜票,冯老头两个月之后竟然还记得催他还钱。
不过,端午还是很喜欢这个精瘦的小老头。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里读书,写诗或干脆睡大觉,冯延鹤从来不闻不问。而郭主任因为常常要去找小史谈理想,嫌他碍手碍脚,因此对他的无故旷工,也乐得视而不见。即便是碰到负责考勤的副主任来查岗,小史只要替他撒个谎,事情就对付过去了。
每年的年终考评,端午竟然都是“优秀”。
久而久之,在县志办,端午渐渐就成了一个地位十分特殊的人物。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